梁建奇又惊又怒又疑,他努力维持住表情,不再理会顾寒山,跟着警|察上了车。
他坐下后没一会儿,忽地转过头来,透过车窗朝顾寒山看。
顾寒山一直盯着他,没移开过目光。
两个人视线一碰。
梁建奇把头撇向另一边,向下滑,缩在了座位上。
顾寒山一直盯到车子消失,然后她转过身后,冷不防看到身后站着向衡。
向衡在顾寒山眼里看到吃惊,但她表情没什么变化。她愣了一愣,没说话。向衡问她:“你刚才跟他说什么?”
顾寒山沉默。
向衡又道:“我们可以交换。你告诉我你问了什么,我就告诉你他的反应是什么意思。”
顾寒山继续沉默。
向衡道:“我得知道发生了什么,才能确认刚才梁建奇的表情意味着什么。毕竟不同的反应在不同的情境里有不同意思。”
顾寒山又默了默,这才开口:“你没看出来什么,只是套我话是吗?”
“嘿,你疑心病怎么这么重呢?警|察叔叔为人民服务,干嘛骗你?”向衡道:“我真能看出东西来。像当初,你第一次见到我的那次,朝阳步行街。我有注意到你。有个男生跟你搭讪,是不是?”
顾寒山点头。那时候向衡已经走出她的视线范围,她倒是不知道他竟然看到了。
“知道我为什么会注意到你吗?”
“我长得漂亮。”
向衡:“……”真是被噎住。
“因为你可疑。知道你那时候哪里惹人注意吗?”
顾寒山的眼神有变化:“哪里可疑?”
向衡觉得有些好笑,这位妹妹真是对找到自己破绽的话题特别感兴趣,就像犯罪份子认真学习,力求下次不出差错,别被抓到。好吧,当然也有可能是想抓到别人的把柄。
“你过目不忘,看得清街上每一个人的动作、举止、穿戴,并且能牢牢记住。但你并不是观察。如果你有认真观察,你会知道像你这种年纪的小女生独自一人坐在街上时都会做什么。”
顾寒山板着脸沉默,数秒后她道:“玩手机。”
“你刚才是在脑子里搜索画面吗?”
顾寒山面无表情:“这么说也没问题,或者你也可以研究一下无意识思维。”
向衡没好气:“你为什么总要抬杠呢?”
顾寒山严肃道:“你总是给我很大压力。”
向衡:“……”然后接下来他又该道歉了吗?
“行吧,玩手机是对的。很少有小女生独自坐在街上等人的时候会认真看街景。至少看看帅哥,吃点零食。总之如果什么都不干,两手空空,只是呆呆坐着,就会显眼一些。”
“所以我手上该拿部手机。如果坐在那儿只是看……”顾寒山脑子里自动划过不同画面,“戴着耳机就没问题了,那是在听歌。”
顾寒山想了想又问:“你当时怀疑我什么?”
向衡道:“没怀疑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奇怪,会多看两眼。”
“然后呢?”
“然后我看到那个男生跟你搭讪,看出你们不认识,所以我又多看了两眼。”
“怎么看出来的?”
“无意识思维。”向衡故意道。
顾寒山对向衡这近乎揶揄的态度没反应,她接着问:“为什么?”
向衡听懂了她的问题:“独自一人发呆看街景的女生有可能会有情绪问题,孤单、低落,容易让人趁虚而入。突然来了一个小帅哥搭讪,我想确认那个女生是安全的。”
“为什么?”顾寒山再问。
向衡再次听懂了。“我是警|察。”
他说完这句,忽然想到顾寒山的父亲是为了救人而去世的,便道:“这也是许多人的本能反应,不会有太多思考,愿意去帮助别人。就像你报警说被猥亵,那两个陪你过来的阿姨,她们没有看到情况,但是她们怕你吃亏,所以她们花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来陪伴你这个陌生人。”
顾寒山没吭气。
向衡继续道:“有些人,虽然不是警|察,但如果看到别人陷入危险,或者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他们也会伸出援手。这是人性,顾寒山。”
“我知道人性。”顾寒山压着声音,忽然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人性。”
哎,不高兴了。
向衡赶紧把话题拐回来:“后来我确认你没危险,那个男生走的时候还一脸没得逞,很不顺利的样子。”
这跳脱的话题节奏顾寒山跟上了,她问:“他不满意吗?可他想加微信我就加了呀,他还说是校友,我也愿意去学校的时候找他。”
向衡:“……”小白兔你还挺遗憾大灰狼没得手是吗?
“你能跟我分析一下吗?”顾寒山还请教。
向衡:“……这里头的学问挺多的,以后再慢慢跟你说。我们先解决现在的问题。”
“在聊天术里,你这种就属于故意拖延,好制造我们继续接触的机会。”顾寒山直板板地道。
向衡:“……”
警|察小哥哥的话术跟泡妹妹渣男的套路不是一个性质好吗!
“好的,我同意了。”顾寒山又道。
向衡:“……”我真是谢谢你哦。
“你证明了你确实能懂别人的表情,那个搭讪男生你判断得对。所以梁建奇刚才的反应说明什么?”顾寒山聊天节奏也很快,同样跳脱。
向衡稳了稳情绪,控制语速,表现得很诚恳:“他闪避、慌张,但也是要区分情绪所对应的东西。我需要更多信息才能判断。”
顾寒山撇了嘴角:“那跟我看到的还不是一样。”
这丰富了一点点的表情让向衡心里一动,他未动声色,道:“说好了交换的呢。”
“你不是神探吗,向警官。断案如神的那种。”顾寒山道:“你根据我的状况推理出猥亵案另有内情,那你再推理一次。”
她看着向衡,顿了顿,问他:“我告诉过你我家照片的意义,你当时说过什么?”
第一次愿意去游乐场,第一次正式独立上学。
向衡脑子里闪过一丝灵光:“你念大学时,住校吗?”
“并没有。”
向衡喃喃地脱口而出:“你没有生活自理能力。”
顾寒山久久盯着向衡看。向衡也回视她。
但顾寒山这一次并没有理解情绪的压力和苦恼,她点点头:“你说得对,向警官,我没有生活自理能力。我爸的目标是在我大学毕业之前,我能够尝试离开他的照顾去住校,哪怕一周。他大概永远也想不到,我能像现在这样,自己生活,自己交际,自己想办法处理自己的事。”
向衡僵在当场,简单的话,信息量却巨大。
根据他已知的情况,顾寒山在父亲去世后,就因为发病被继母送到第四人民医院,后又转到新阳精神疗养院。她现在的言行举止与待人处事反应虽然与普通姑娘确实有着些许不一样的感觉,可如果她没有特意表露什么,也不会惹人猜疑。
她看起来就是完全正常的姑娘。
所以这才会让人忽略了,两年前,她是什么样的。
“我很小的时候,名字叫顾欣宝,欣喜的欣,宝贝的宝。我妈妈取的,她的意思是很高兴生了我这个女儿,我是他们的宝贝。但后来他们发现我不对劲了,我不正常。我让爸爸妈妈没办法|正常生活。我要么哭闹、尖叫、砸东西,吵得天花板要掀掉,要么就像死掉一样,不声不响躲在柜子里的某处。我直到四岁多才会说话。一开始医生诊断我是自闭症,后来我大了一些,又发现其实并不是。”
顾寒山说着,向衡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找个合适的地方好好说。”
“趁我现在愿意说……”
“好,你说。”向衡马上打消换地方的念头。
“我三岁多的时候我妈走了。她跟我爸离婚了。她抑郁症,她说她会死的。我爸就让她走了。他对我妈说他只有一个要求:别回头,别打扰我。”顾寒山表情平静地叙述着,向衡看着她,心有些抽痛。
顾寒山啊,每一个细节都能记得的人,当她说起这些往事,得有多少伤痛将她席卷。
“我四岁多的时候会说话了。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走了。我爸回复我:爸爸在。他那会才知道原来我什么都知道。发生的事我都记得。我不自闭,也不智障,我就是没办法处理太多信息,我的脑子要爆|炸。我爸那年把我名字改掉了,改成顾寒山。”
“不是那座寺庙的名字,是那个僧人的号?”
“你知道寒山大士?”
“查你的时候才知道。”
“没关系,很多人都不知道。”
“有关系的。谢谢你让我知道,顾寒山。有关系的。”
寺庙和人,物灵之差。
意外还是蓄谋,天壤之别。
拥有一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女儿,倾尽全力养育照顾希望她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周全到请律师盯着医疗隐私的保护,细致到治疗方案需要他签字确认。如果没有他,女儿会发病,会被送到精神病院,过去二十年一切努力前功尽弃……
这样的爸爸,为了救个落水姑娘去世了?
“你推测得对,向警官。我确实有想做的事。”顾寒山平静地说。
我知道人性。
向衡抿紧嘴角:“如果我说我全懂了,我会帮助你,这能让你改变你的决定吗?”
“不能。”顾寒山声音冷冷的,“但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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