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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78 .  堤上闻莺(三)   重逢。(二合一)……


    他与她隔门相望, 忽然一瞬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好像他这一走,已经过了太久的时间, 久到她如今的模样, 他都有些不敢相认了。


    于是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既不说话, 也不动,任凭对面的人以同样的姿态与他相对。直到鹦哥儿承受不住这样凝固的气氛。


    “公子, 我,我不知道的。”少年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出来的时候,明明还……”


    话说了一半, 却也说不下去了。


    哪怕她如今已经是北凉的新任大可汗了,这处王府仍旧是她的府邸,她想回来, 自然是什么时候都行的。而回来后究竟去哪儿, 也都由她说了算。


    只是他没能想到,她会在自己这个“死人”的院子里。


    让鹦哥儿一提醒, 门内的人神色终于起了波动, 向前踏出了一步。


    崔冉以为,她或是大失常态,冲上前来拥住他,或是镇定冷静, 细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如街头巷尾的话本子里一样,总是这样几个俗套。


    然而,她却只是瞥了鹦哥儿一眼, “下去。”


    声音冷淡,眉目亦不带笑。


    鹦哥儿让她吓得噤若寒蝉,一缩脖子,连声答应着就走了。退下去前,拿眼角小心地瞟着崔冉,像是有意劝他安心。然而却并不起什么作用。


    崔冉讷讷地站在原地,望着那脸色阴沉的人,忽地极是不自在。


    她如今的模样,他好像当真不认得了。


    有那么一刻,他既无措,且有些后悔,甚至想要转身逃开。


    他控制不住地在想,果然是他太莽撞了,他不该径自悄悄地回王府来,让她撞个正着。他应该与赫连媖商量,先派人进宫去递消息,等她定夺,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毕竟,万一相别这样久,她已经没有那样喜欢他了呢。万一她继任成了新君,也觉得留他一个敌国皇子在身边,很不体面呢。


    哪怕心里有一个角落还清醒着,知道这些猜想全无理由,但他仍是难以自制,只觉得心头又酸又涩,难受得厉害。


    直到她轻声道:“过来。”


    他望了望她的神色,也分辨不出喜怒,总隐约觉得,她见到他,并不怎么高兴似的。


    他心里便隐约浮起一丝失望。


    要不然,或许不回来反而好些。


    但他仍然听话地走了过去,迈过门槛,穿过小径,走到她的面前,然后……


    被她一把按进怀里。


    她用力极大,丝毫不见温柔,使得他的鼻梁都撞在她颈间的珠玉上,磕得生疼。他一下被惊住了,竟不知道挣扎,只顺从地与那一片冰凉相贴,感受着腰上的手臂越箍越紧,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去。


    直到他有些喘不上气,疑心再下去腰就要被她勒断了,才费力地在她怀中动弹了几下,吃痛一般,低低哼了一声。


    她这才肯稍稍松开他,却也不多,双臂仍牢牢将他的身子圈住,好像生怕稍一放松,他就会逃开一样。


    他在这并不舒适的禁锢当中,心才渐渐地重新跳起来。


    她喜欢他,她仍然想要他。


    那刚才为什么摆出那样冷冰冰的架势。


    “小混账,”他听见她在头顶上道,声音闷闷的,像是春天远方的雷声,“敢跟本王耍花招。”


    他听着,忽然绷不住,低低笑了一声,“都当上大可汗的人了,还本王呢。”


    拥住他的那双手臂顿了一顿,她声音里就像带上了气,“谁爱当就当去,我不稀罕。”


    他不由哭笑不得,也不明白这威风八面的人,怎么突然间就置起气来。


    “怎么还耍小孩脾气。”他轻声道。


    不说还罢,这话一出来,赫连姝仿佛脾气当真上来了,一把将他重重拽过去,像是存心发狠,刻意手脚粗重。


    崔冉几乎是撞在她的身上,慌得他抬起手来,护住小腹,以防惊着腹中那个稚嫩的生命。


    “你别……”


    他原本想说,你别用这样大的力气,我们有孩子了,你不要伤着孩子。然而一抬头,到嘴边的话却突然哽住了。


    赫连姝双眼通红,像是失了巢穴的狼王,乍看是凶狠的,然而细看进去,眼底却悲凉得厉害,血丝根根分明,令人不忍目睹。


    “我耍脾气。”她咬牙切齿道,“我的男人都不见了,我还当个狗屁的大可汗?”


    崔冉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咬着唇角看着她。


    她瘦了,原本就很利落的眉眼,透出一股形销骨立的味道,眼睛底下一片黛青,像是许多天都没有睡过好觉的模样。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恨不能吃了他,将他就地啖肉饮血,连骨头渣子都嚼碎了吞下去。但她最终只凉凉地笑了一声。


    “小东西,连我都敢算计。”


    他被她搂着,被她怀里的温度浸染,只觉得身子软得很,丝毫不想费力站着,只想将全身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


    连带着声调也软绵绵的,“你怎么知道是计?”


    他自那夜之后,此刻才是头一回见她,他也很相信,无论是小阏氏还是赫连媖,都绝不会将计策提前向她透露。


    都是能硬下心来的人,所作所为,无非是要逼她与赫连姗动手,夺得王位而已。


    毕竟在那样的情势下,一念之差,就是生死之别。


    “我猜的。”她道,“我爹和老四都说,你死在宗正寺了,我不信。”


    他抬头看看她,“万一是真的呢。”


    她的气息便陡然间压下来。她凑近在他面前,双唇距他也只有一寸,眸子紧紧地盯住他,眼底偏执的光看得他心慌。


    “没有万一,我的男人不可能死。”


    语气凶横,眼里的神色却像是小孩子丢了珍爱的宝贝,又好不容易寻回来一样,小心翼翼的,不敢松手哪怕一瞬。


    让崔冉看得,心口像被戳了一下,酸得厉害,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紧接着,头顶就被她轻轻揉了揉,她低声笑着,只是笑得不是滋味。


    “我就说么,从陈国过来的一路上,都没能死了,就那两个罪人,还没能耐伤了你。”她笑得额角的青筋都微微暴起,声音仍轻柔,“是不是,小白眼狼?”


    他看不得她突然这副模样,低低地吸了吸鼻子,故意岔开话,“那现在知道我还活着,你后不后悔把他们杀了?”


    诛杀嫡父和亲姐,他可以想见,人人畏惧的表象之下,有多少人暗中议论她。


    她却只冷笑了一声,“没完,之前是没顾上,改天我还要让人把尸身挖出来,挫骨扬灰。”


    吓得他慌忙拉她,“你做什么?”


    “能把我的男人逼到需要一死的地步,我恨不能杀他们一百次。”


    “不许乱来,你要把大臣和百姓都吓坏了。”


    他拽着她的衣袖低声劝,眼眶却酸涩得厉害。他不愿意在她面前哭哭啼啼的,低了头想要径自忍回去,却忽地看见墙角一件东西。


    是一个铜盆,里面还燃着火苗,只是内里的东西已经烧得快看不清了,只有两张黄纸的边缘,落在铜盆外面,被火舌舔得发黑卷曲,还勉强可以辨认。


    “你这是……”


    面前的人愣了一愣,倏地一挪步子,硬生生地用身体将那铜盆给挡住了。


    他错愕地抬头,就见她偏开脸不看他,脸上不作什么神色,只颊边有些可疑的涨红,衬着没消下去的泪光,显得和平日里的她一点不像。


    使他忍不住,无奈地笑出声来,既有趣,也心酸。


    “倒是记得给我烧纸。”他轻轻道,“这倒是让你学去了。”


    赫连姝嘴角一绷,像是恼羞成怒一般,忽地上前来,拦腰将他倒扛在肩上,转身就走。


    他吓了一大跳,慌忙攀住她肩头,急道:“你慢点,你干什么?”


    她全然不理他,只径直进了屋,将他往床上一放。


    看她的模样,原本是要给他些颜色看看,要重重一丢的,崔冉也早做好了让她欺负的准备。没想到她架势都摆足了,临到头来,却终究是放轻了动作,慢慢地将他放到床榻上。


    小心翼翼,唯恐碰伤他一样。


    他刚要说话,她却忽地欺上前来,将脸埋在他颈间。


    “啊……”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她的鼻息扑在颈间,痒得令人心颤。


    他被她按在床头上,动弹不得,听着她道:“我每次闭上眼睛,都梦见你。”


    她的声音极闷,又轻,几乎有些难以分辨,他能感到自己的肩上潮潮的,像是从前在江南的春日里,载了一肩的水汽。


    “每回在梦里,你都远远地站着不动,等着我走过去。但是我伸手想抱你的时候,你就不见了。”她低声道,“你躲着我。”


    崔冉只觉得喉头被堵得生疼。


    所以她见到他时,那样冷淡。


    所以直到他走到她跟前,她才敢拥住他,用力之大,像是生怕他逃了一样。


    哪怕她驰骋疆场,刀口染血从不眨眼,哪怕她如今已经是举国上下最尊贵的人,她仍然有害怕的东西。


    他喉头滑动了好几下,极力不想让自己带上哭腔,温声道:“我回来了,我没事。”


    手在她背后胡乱地抚了两下,终究不得要领。


    都说男子柔情似水,如解语花,但他从没有哄过她。她太强大了,只有令人望而生畏的份,哪怕他得以被她另眼相待,能够近前与她说笑,甚至同衾而眠,他始终是以一个依附者的姿态存在的。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怕成这样。而成为她软肋的,是他自己。


    他不会安慰人,更不会安慰活阎王,勉强劝了几声,自己也觉得不大好意思,正无措间,双手却被一下扣住了。她从他肩上抬起头来,双唇直贴上他的颈间。


    “谁许你擅作主张,和我爹他们联起手来,给我下套的?”她沉声道,“有我在,轮得到你去操那个心。”


    “我只是……”


    “吃里扒外这四个字,知道怎么写吗?我的男人,跟着别人算计我,反了天了。”


    她话说得硬邦邦的,声音却并不凶狠,反倒是黏黏腻腻的,像是春雨连成的丝,落不尽,化不开。


    她唇辗转贴上他的,只缱绻勾缠,“这事没完,给我受罚。”


    崔冉只觉得身子渐渐烫起来,足有一月没与她亲近过的身子,似乎格外受不住挑弄,只这三两下间,已经绵软得厉害,呼吸灼热,像有一团火蕴在身体里,要将他烧尽了似的。


    他忍不住喘了两声,让她听见了,眸子便骤然一暗。


    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让她揽着腰,压倒在床榻上。


    哪怕他这些日子里不在,被褥仍是按着规矩,照例换洗的,此刻散发着皂角和太阳的干净气味,蓬蓬松松的,直往他鼻子里钻,像是将他连月的不安都卸了下来,只余一身松快,安心地沉沉陷进去。


    想要与她亲近,想用双臂攀着她的肩膀将她扯下来。


    但他终究是有理智尚存的,眼神迷离地望着帐顶气喘了半晌,终究是强撑起身子来,将身上的人推了一推。


    “不行,你起来些。”他软声道。


    赫连姝让他止住了,当真不强来,只是脸色透着几分憋闷,赌气似的,“怎么,我自己的男人平白跑了一个月,连碰都不让碰了?”


    他抿了抿嘴,含着笑意仰望她,眼睛里盛着水光,亮晶晶的。


    “你轻点,孩子还小,别压着他。”


    “……什么玩意儿?”


    “有你这样的。”他抬手作势打了她一下,“你自己的孩子,怎么也没句好听话。”


    面前的人愣愣的,半张着嘴,他望着她就忍不住笑,从没见过这副神情在她的脸上出现过。


    她一直看了他很久,才将视线下移到他的小腹上,眼神犹自难以置信。


    他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却终究没有躲,只任由她用那样小心翼翼,又茫然无措的目光看着。


    虽然他的小腹仍旧平坦,但他知道,那底下已经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孕育。也不知道是女是男,长得会像赫连姝多些,还是像他多些。


    那是他们的孩子。


    是在局势的风云变幻中,意外降临的孩子。


    那样弱小,那样安静,在他的腹中沉睡,全然不知道他的娘亲和爹爹经历了多么心惊肉跳的一件事。好像朝堂上的波云诡谲,与他的世界都全然没有关系。


    赫连姝呆了许久,才迟疑着伸手抚上他的腹部,动作极轻,甚至有点发颤,和平日里拿刀时的狠厉一点也不相像。


    他抿着嘴笑,按着她的手往下移去,“哪有孩子怀那么高的,在底下呢。”


    她讷讷应了一声,手停留着,半晌不动。


    “做什么呢?”


    “怎么没动静啊。”


    崔冉就越发哭笑不得。


    “才两个月大,能有什么动静呀。”他轻轻拍她的手,“医女说了,得要四五个月才开始活泼呢。你根本是什么也不懂。”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怔了怔。


    要放在从前,即便是她宠他的时候,他也不会这样同她说话。他多数时候还是记得,她是他的妻主,他是依附着她安身的人。


    可是如今在外面走了一圈,好像哪里是不一样了。


    眼前的人让他说了,倒还笑眯眯的,丝毫不以为忤,“好,好,我不懂,行了吧。”


    说着,且俯身下来,侧耳贴在他的小腹上,颇有些不甘心,“我再听听,万一他见了我,想和我打招呼呢。”


    崔冉原是还要说她的,却没忍住一声轻吟出来。


    从前他听闻过,男子孕中格外敏锐一些,稍有触碰,往往难耐,不如往日里尚可以克制。


    若在寻常百姓家,须得是妻主多加陪伴,小心照料的,哪怕是平日里再做小伏低的男子,到这个关口上却也能享怀胎十月的福气,妻主为了腹中的孩子,也会小意温柔,悉心抚慰。


    而在皇家,一来帝王不可能放下尊贵,如此行事,二来也是皇家孩子金贵,唯恐损伤了一点半点,因而有孕的君侍是绝不会面圣的,只叫待在宫里安心休养。


    据说那些君侍怀胎时,往往身上燥热难耐,无法纾解,很是折腾人,但好在有下人精心照料着,为了腹中龙胎,也甘愿强忍。


    他从前只难以想象,怎么男子一旦怀上孩子,便如此不一样了,还疑心是夸大,眼下自己当真尝着了这般滋味,才知道,果然是磨人的。


    赫连姝不懂此间关窍,为了听孩子的动静,双手环着他腰,脸便贴在他小腹处,若即若离地厮磨,而不自知。这样的招惹,他如何能抵得过。


    “你,你快起来。”他喘着气道。


    “怎么了,是不是我压着了?”她直起身来,脸上颇为惊慌。


    却见他双颊微红,眼尾湿润得厉害,只咬着唇角摇头。


    “你别乱来,我实是受不住。”他推着她手,将身子稍稍向后挪开些,“你要是不明白,去问宫里的医官去,只一样,可不许再胡闹我了。”


    面前的人垂着眼睛,若有所思。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瞧见了她盯得聚精会神的地方——他衣袍的下方,已经有一处微微隆起,在轻软的春衫下醒目得很。


    他一下就通红了脸,低声道:“一天到晚也没想些别的。”


    她哧地一声笑出来,当真没有再闹他,只拥住他身子,紧贴着他一同躺在床帐之间。


    “这不是废话吗。”她轻哼道,“不想你,难道要我想别的人才满意?”


    他让她话音里的旖旎烫了一下,耳朵尖绯红透亮,却偏要与她拌嘴,“我如今的身子,是断然不方便了。你已经是大可汗了,身边是也不能只有一两个人。”


    他轻轻瞟她一眼,“新君登基,选秀充裕后宫,也是对的。”


    腰上立刻就让人捏了一下。


    她本来大约是要如从前一样掐着他腰发狠的,抬起手来,却陡然想起他有孕在身,不敢造次,只能轻轻地摸了一把算数,反倒显得更加缠绵。


    她瞪着眼,像一头龇牙咧嘴的狼,“你是不是闲的,非要拿话来挑我?”


    说着,就冷笑得不怀好意,“我说,我们凉国人没你们那么多破规矩,没有那么讲究。我对别的男人兴趣大不大,你也是知道的。你要是怕我憋得难受,我倒也完全可以……”


    “我没有。”崔冉赶紧抬手,堵住她的嘴。


    她挑眉笑得分外邪气,他脸上烫得发烧,也只能服软。


    “好了,我说着玩笑的,没有真的让你那样。你也不许和我乱来,如今孩子还小呢,正是不稳的时候,我当真是经不住。”


    “嗯哼。”这人手上倒是老实,只抱着他不动,嘴上却仍不罢休,“可是你刚才说的话,我听见了,我记仇得很。”


    “你,你要怎么样?”


    “用手捂我嘴算什么?”她扬一扬下巴,“用别的办法,不然我生气了。”


    “你这人……”


    “算了算了,别到时候把你勾起来了,又说我欺负你。亲脸行了吧?喏,这儿呢,给你挪过来了。”


    看着她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崔冉脑海里只蹦出“死乞白赖”四个字,忍不住轻笑了两声。面对她假装威胁的神色,却到底是轻轻凑近过去。


    双唇相触,温软旖旎。他用舌尖在她唇上飞快勾了一下,就退开去,埋头进她怀里。


    “就这点了,多了不给。我一路过来有些乏了,你要是不忙着回宫,就陪我躺一会儿。”


    他能感到身边的人微微一僵,干咳了一声,低声道:“这么小气。就这点,还是我自己求来的。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有了孩子忘了娘。”


    话虽如此,双臂却缓缓地将他拥得更紧。


    崔冉依偎在她怀里,其实并没有睡,只静静闭着眼,听着她近在咫尺的心跳,和窗外轻轻的落花声,觉得半生都未曾如此安宁。


    过了许久,身边人大约是以为他睡熟了,他感到头发上被人极轻地吻了一下,伴随着她低低的自言自语声:“好不容易把夫郎找回来了,我要急着回宫,那是脑袋有问题。”


    第79章 79 . [最新] 堤上闻莺(四)   正文完。(二合一)……


    回到王府后的日子, 好像一下变得慢下来。


    崔冉并没有挪去宫里,仍旧住在旧时的院子,只是一应吃穿用度, 比从前更精细, 更讲究。合府上下的人都没有旁的事, 都知道将他照料好了就是头等要事, 个个赶着献殷勤。


    反倒是赫连姝,即便是忙完了政事, 回府来陪他的时候,下人们待她也不怎么上心,全副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


    她自己倒是乐呵呵的,非但不以为怠慢, 还要道:“都挺会看眼色的么,没白跟我这么些年。”


    言语间颇有赞许之意。


    如此一来,鹦哥儿在这偌大的王府里, 就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崔冉身子懒怠, 又向来不乐于管事,于是大事小情, 都要打他跟前过, 里里外外都由他操持。


    这会儿,他正步履轻快地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托盘,嘴上还要絮叨。


    “公子, 小张她们把夏天睡的凉席采买回来了,竹的藤的都有,她们也辨不清哪样的好,我让她们晚些呈上来给您看。还有宫里也来人了, 说是尚服局要替您新做衣服,我说您这两日身子乏,让她们后天再来量尺寸。”


    崔冉听着,就忍不住笑,“如今果然是像个总管的样子了。”


    “公子你取笑我。”


    “我才没有,分明是夸你做事有条理,招人喜欢得很。”


    “是吗,我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味儿呢?”


    “哪里不对了,现今咱们府里的小姑娘,哪个不上赶着向你献殷勤?那天我在院子里随意走走,还听见门外的小婢女在问,她们的小哥哥上哪儿去了。”


    对面一下闹了个大红脸,急得跺脚,“公子你怎么这些话也听,还拿来逗弄我。”


    他没忍住,伏在小榻上掩着嘴笑。


    鹦哥儿皱着鼻子,委委屈屈的,“公子,你变了。怪大可汗把你养刁了。”


    话虽这么说,还是走到他面前放下托盘,好像献宝一样。


    “你这些天不是总觉得口里空落落的,想吃酸的吗?这是厨房新做的梅子糕,你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糕点像水晶模样,一枚枚小巧精致,摆在瓷盘里,一看就很不像北凉的作风。


    “我记得厨房不会做这些啊?”他诧异道。


    对面就笑,“果然是公子眼睛尖,一瞧就瞧出来了。大可汗说了,北凉人做饭粗放,生怕你孕中吃得不好,养不好身子,特意让人四处去找,但凡是白龙城里从南边来的厨子,都要找来试用。这一个说是专擅做点心的,你要是合心意,咱们就留下来。”


    他盯着那梅子糕,眨了眨眼,“哪里有她这样麻烦。”


    虽是这样说,到底是拈了一块慢慢送入口中。


    入口细腻清润,酸甜可口,像是江南春日里的一场梅子雨。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于是鹦哥儿就笑起来,“公子喜欢就行,那我等下就去和她们说,将这个厨子留在府里,多发给些月钱,让她尽心地伺候着。往后咱们迁去了宫里,就将她一同带去。”


    “那都是多久以后的事了。”崔冉顺口接话道。


    自从回到王府,他还从未进过宫。


    按照赫连姝的说法,宫中尚未收拾妥当,并不如王府住着舒适,便于休养,迟些时日再挪也好。


    他心里是很能理解的。


    他终究是个陈国的皇子,出身尴尬,虽然赫连姝宠他如此,却到底还没能定下位份来。他猜想,他若要进宫,连同小阏氏和朝臣在内的一干人等,大约多少要有些意见。


    她这样做,也是无形中护着他。他也不愿意在朝局还没有完全稳定的时候,给她添烦心事。


    反正他自己也并不在意。


    这些时日以来,他安心养着胎,赫连姝也重新住回王府,除非有什么要事须在宫中留宿,不然都是每日里处理完政务,就回来陪他。二人相对,只如寻常夫妻一般。


    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甚至连往后进宫的时候,他究竟被册封什么位份,好像也没有那样要紧了。


    然而鹦哥儿却凑在他跟前,神神秘秘的。


    “公子你还不知道吧,大可汗为什么不让咱们现在进宫。”


    “什么?”


    “我都悄悄打听了,是为了把宫里的人都挪出去。”


    他越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挪出去?”


    “按照北凉人的习俗,母亲死了以后,继承家业的女儿也要继承她的所有夫侍,那放在宫里,咱们大可汗按道理来说,就是要把从前的所有君侍收进自己的后宫的。”


    鹦哥儿大睁着眼睛,说得认认真真,“但是,她不愿意。”


    “她……”


    崔冉一时之间,竟至于语塞。


    他从前是仿佛也听闻过,北凉人粗野,有这样的悖德之举,还视为理所当然。但不过是那样一听,也就忘了,从未放在心上。


    不知是怀着孩子,越发懒怠,还是被赫连姝惯得过于安心,什么事都不忘心里装。这些日子,他竟从未往这上面想过。


    她为了他,不愿意。


    “小阏氏,哦,如今应该称作太后了,为了这还说了她好几回呢,说是她为了你,连祖宗规矩都不遵从了,堂堂大可汗,后宫里也不多放几个男人,简直像要出家的模样。”


    眼前人摇头晃脑,笑眯眯的,“但是,她就是不让步,怎么说都不同意。”


    “那些君侍,往后又该怎么生活?”


    “就是因为这样,才多耽搁了些时日嘛。听说她让人仔细去安置了,愿意回家的,就好生送回去,有心再嫁的,就贴补了嫁妆替他们谋亲事。所以才没能立刻把后宫腾空,将你接进去。”


    崔冉听着,只觉得一丝暖意从心口上渐渐漾开来。


    这些君侍,虽然她心里无意,但从名义上,只要还没被送出宫,就都是她的人。所以,她才只叫他在府里安心休养,不愿让他进宫去,与那些男子共处。


    原来她这样粗枝大叶的人,也是可以细心至此的。


    但他嘴上仍是道:“让她闹得,好像我心眼很小似的。”


    鹦哥儿就绷不住笑,“公子你这话还说给谁听呢,要是大可汗的后宫里当真有别人,你心里能好受吗?倒在这里假装大度,也就是大可汗把你给惯得。”


    他让他说得脸红,低着头无可反驳。


    却在这时,听见外面有轻轻的敲门声。鹦哥儿连忙跑去开,进来的是兰因。


    这些时日,他们二人走动得也不算少。兰因是个性子爽朗的人,倒是常来他这里同他说笑,还给他腹中的孩子做过小衣裳,他很是喜欢。


    “你来了,快坐。”他微笑道。


    来人却比平日里添了一分郑重,“我要走了,我是来辞行的。”


    他怔了怔,才急着立起身来,“是不是赫连姝同你说了什么?”


    说着,就忍不住向门边踱了几步,俨然是一个要出去找她的模样。


    “真是胡闹,我去同她说。”


    他知道,赫连姝有意不想让他吃心,为此将宫中的君侍都遣散了,同样的事落到兰因头上,也不足为怪。


    但是兰因,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进了王府,一直跟在她身边,这些年间替她操持后宅,颇有功劳。崔冉到来之后,他也从未生出过嫉妒,反而明里暗里帮他许多,崔冉向来是既感激,且真心喜欢他。


    他知道赫连姝对兰因,并无什么男女之情。他虽想自私地全部占有她,却也从未想过要兰因离开。


    都是被命运摆布的男子罢了,往后能同在宫中做个朋友也很好。


    眼前人却笑着将他的手轻轻一拉,“我不瞒你,她是同我说了,但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想走的。”


    “你……”崔冉不由一怔,“为什么?”


    兰因进府很早,可以说人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王府里度过的,对外面的世界并不很熟悉。他亲口对他说过,他是因为家里遭了灾,父母养不活那么多孩子,被卖进王府讨一口饭吃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家里人即便还在,恐怕与他也不亲了。


    宫里的君侍是一家人的骄傲,如今既然由大可汗发话,赏赐了金银遣还各家,回去还能被好生相待。而被卖出来做小侍的儿子,却与家中再没有更多的干系了。崔冉不知道,他离开了王府,还能回哪里去。


    崔冉十分担心,他是一时没想明白,出府后会过得不好。


    “你若是有确定的去处,也就罢了,若是没有的话,何不一同进宫呢。我去与她说,她会肯的。进宫册封了位份,成了君侍,好歹衣食无忧,往后也算得上是不错。”


    兰因轻声笑起来,与往常一般灿烂。


    “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他道,“但是,我当真想出去走走。”


    “你这样想?”


    “我小的时候,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可是自从被娘亲卖进了王府,即便是出门,也不过是采买东西的时候才上街逛逛,逛得久了,也没有什么兴味。”


    他道:“从前是她于我有恩,既然小阏氏出钱买了我,助我家度过难关,要我进到王府里做她的小侍,我自然该尽心伺候,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可是如今,恰巧她开了这个口,我也想走出王府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了。”


    崔冉忽地被他脸上的笑容晃了一下眼睛,微微失神。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他在王府的这些日子,只知道兰因性情开朗,待人和善,不是后宅里勾心斗角的那一类人,却没有想到过,他竟然如此豁达又勇敢。


    “你往后是还在白龙城里,还是……?”他迟疑着问。


    面前的人就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就在城里安家,或许去别的地方,回草原上,谁知道呢,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说着,且笑得有些俏皮,“她也没有亏待我,给了我很多银钱,足够我到哪里都能生活无忧了。”


    崔冉只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原本想问,他一个男子独自行路,会不会遇上难处。但是转念一想,既然他已经做了这个决定,那自然是什么也不害怕的。


    最终只能认真道:“那一定多保重。”


    面前的人望着他的眼睛,微笑道:“好,我知道。那你在宫里也要好自珍重,要与她好好地,恩爱地过日子。”


    他听着,不免耳根微烫。


    毕竟眼前的人曾经是赫连姝的小侍。尽管他们彼此间都没有那个意思,他有时仍然觉得,自己这个后来者像是夺了别人的妻主一般,不怎么磊落。


    兰因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笑容诚恳且明媚,“我很羡慕你,能被人真心相待。不过,世上的地方那么多,我相信也会遇到这样真心待我的人。所以,不用担心我。”


    崔冉只觉得眼底酸涩,好像说什么也是多余。


    送他离开的时候,他望着他轻盈远去的背影,好像在王府中困了多年,终于能够飞出高墙的一只柳莺。


    这一日,赫连姝回来得早。


    她进门的时候,崔冉正倚在榻上半睡半醒,只觉得被窗外轻柔的日光照着,格外地懒怠。


    见她进来,也只抬头微微一笑,“你朝堂上的事做完了?”


    “嗯,没全完。”她习以为常地往他榻边一坐,眯着眼笑,“不过朝堂上的事,是永远办不完的。那班子板着脸的老太太,哪有我的夫郎好看。”


    “有你这样没正形的。”他无奈道。


    说着,就以手撑着,坐起身来。


    不料刚一动,就被她扶住了,虽然手势显然地透着生疏,却慎而又重,“慢点,别急。”


    他抬头,见她满脸认真,好像面对什么头等大事一般,就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心头又泛上几分酸软来。


    在朝堂上威震四方的大可汗,竟然在这里做这些伺候人的事,要是让别人瞧见了,怕是连下巴都要给惊掉了。


    “没有那样紧张。”他轻声道。


    就见她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我紧张我的夫郎和小崽子,关你什么事?”


    他一面为她的不讲道理而无奈,另一面,却也越发的想笑。


    “哪有这样说自己孩子的。”他轻推了她一下,“还像个当娘亲的样子吗?”


    眼前的人就显得颇有几分委屈,轻声嘀咕了一句,仿佛是“小崽子不是挺可爱的吗”,但终归是很老实地哄他道:“知道了,下次不说了。”


    他对她这副性情大改的模样,倒也不很习惯,摇了摇头,将旁边剩的半盘梅子糕递与她。


    “这是今日里厨房送来的,我吃着倒还挺好。离晚饭还有些时候呢,你要是不嫌,就先垫一垫。”


    面前的人接过去,笑得眉飞色舞,且藏着几分得意,“吃着好就好,我让人去赏那厨子。”


    他也抿着唇笑,抬手轻轻扶了扶腰。


    这些日子,孩子渐渐地大起来,虽然他的身量瘦,肚子倒还不很明显,但终究是负担着一个生命在腹中,免不了腰上常有酸疼,真真切切地提醒着他,他和她的孩子就在那里,按部就班地好好长大。


    “腰又酸了?”身边人道,“我替你按按。”


    “我可不要。你那些都是军中跌打损伤的手法,谁要你按?”他拿眼角斜着她。


    就见她撇了撇嘴,“亏我还特意向医女学了呢,这么嫌我。”


    他险些绷不住笑。


    其实,并不是真嫌她,而是孕夫的身子异于往常,实在不敢让她多碰。但这样的话,又怎么好意思同她说呢。


    他只轻轻倚在她肩上,盯着那盘梅子糕,忽然道:“你说,我近日这样爱吃酸的,腹中怀的会不会是个儿子?”


    “什么讲究?”她扭头困惑道。


    “这都不知道。从前老话都说,酸儿辣女。”


    “你们陈国人规矩是多,这么多老话呢。”她嘟哝了一句,“儿子挺好啊,长得像你一样好看,多好。”


    他抬起眼来,盯着她的侧脸,“你真的,我是说如果真是儿子,你真的不介意吗?”


    自古以来,无论皇家还是民间,总以生女为喜。若是正室迟迟不能得女,那便要纳侧室续香火,这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事。


    虽然这还是他的头一胎,远没有到考虑这些事的份上,但是,他心里终究是有些担心的。


    赫连姝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了,她必须有女儿,有后嗣。而因为她固执地不要三宫六院,只守着他一人,便连带着他也难免紧张起来。


    他有些怕,假如他生下的是个男孩,太后和朝臣都难免要表达些失望。


    身边的人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忽地将他身子一揽,带着他倒向榻上。


    哪怕她动作其实很小心,护他很紧,他仍然忍不住慌了一下,轻声斥她:“你做什么?如今可不能再动手动脚的了。”


    话音刚落,下巴就被她轻轻捏了一下。


    “我丑话先说在前面。”她像是有几分置气的模样,“你再操心这些有的没的,我可不管那么多了。”


    “你要干嘛呀?”


    “我才不管孩子是女是男,我只想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出来,让我好好尝尝他爹。”


    这样不要脸面的话,她也只当寻常来说,且埋头在崔冉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清香,惹得他险些喘出声来。


    她的语气听起来还颇为丧气,“我自己的夫郎,才过了多久,就让这个小崽子给抢去了,我自己还没……算了算了,怪我太行了。”


    “说什么呢你!”


    崔冉哪怕被她勾得身上燥热,听见这话也忍不住,转身要从榻上抓了软枕丢她,被她一把搂回来。


    “我不说了,不说还不行吗。”


    他停了挣扎,靠在她怀里,就如每一日里一样。


    就听她忽然道:“对了,我问过医女,五六个月的时候孩子最稳当。我已经吩咐下去,让底下的官员去准备,趁那时候把册后大典给办了,迎你进宫去。”


    她低低地笑,“孩子都有了,他爹爹没名分可不行。”


    崔冉狠狠一怔,却并不是因为名分之说,而是抓住了她话里的一个字眼。


    “册后?”


    北凉的君王,世代都称大可汗,其夫称阏氏,此乃常理。先王曾说过,要到一统天下之日,才肯称帝,以此勉励女孙,不可忘其伟业。


    如今到了她的手上,她要违背先王的旨意吗?


    眼前人倒是豁达得很,甚至有些不讲道理。


    “我母亲不称帝,关我什么事。”她淡淡道,“我没记错的话,你爹是君后对吧?”


    他不解其意,点了点头。


    “爹是君后,儿子也不能委屈了。”她眼睛微微眯起,带着笑意,“虽然也没跟他打过商量,但是他的儿子嫁到凉国来,也做君后,也算是我有个交代了吧。”


    崔冉望着她,喉头忽地微微堵了一下,声音有些发涩,“其实你不用这样。”


    哪怕她同他说,为了朝纲计,她不能册他为正室,他也是会理解的。只要她的心放在他身上,他并非一定看重名分。


    她肯排除万难,给他正室之位,他已经极为知足了,并不必要再为他做到这一步。


    她给他的太多了,他受之亦有愧。


    赫连姝却只笑得没心没肺似的,伸手在他头顶粗暴地揉了两把,将他柔顺的黑发揉乱。


    “我的男人,没有受委屈的道理。你从南边来,让人阏氏、阏氏地喊你,你听着也不习惯,心里没准还得说,自己嫁了个蛮子。”


    她逗弄似的摸摸他下巴,“是不是,小皇子?”


    他轻轻地偏开脸,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眼中泛起的泪意,但脸上却忍不住红起来,在窗外日光的映照下,像是从篱笆上探头的那一朵蔷薇,让赫连姝轻轻凑近过来,亲了一下。


    他终究是没有忍住,从眼角落了两滴泪下来,飞快地洇进了身上的衣衫里,自觉应当是没有让她发现。她却只伸手过来,默默地将他拥紧了。


    他靠在她怀里,侧头望着窗外。


    北凉的春日,比南国来得晚,但也终究会来。院墙上一丛蔷薇开得正温柔。


    第80章 80 .  番外一   狼会立地成佛吗?


    崔冉睁眼的时候, 天色早已经大亮了。


    随着腹中孩子的月份逐渐增大,他这个做爹爹的,也一日比一日容易困倦,常常是没醒几个时辰, 下午又瞌睡。要是赫连姝的政事结束得早, 回来陪他, 就放肆地窝在她怀里,一同睡一个长长的午觉。


    她笑话他,简直要睡成猫儿一样了, 他也只毫不客气地点头。


    她便道,瞧他腹中的孩子这样气定神闲,安然高卧,想必往后一定是个福气重的。


    这话他很爱听。他和她的孩子,历经了这样多的事, 如今安然无恙,且将来一出生, 面对的便是一个太平的世道, 福气如何会浅。


    “君后,”鹦哥儿见他醒了, 悉心上前伺候, “您慢点起身。”


    如此称呼,他起初很是不能适应,如今倒也慢慢地习惯了。


    “她没在吗?”他随口问。


    眼前人就笑,“您说陛下呀, 她教训人去了,大约中午前能回来的。我让下面人备了点心,您先垫一垫, 等陛下回来,就能一起用午膳了。”


    说罢,又忍不住打趣他,“您还是老样子,从前不肯喊她‘殿下’,如今也不爱叫‘陛下’,她就是宠着您。”


    崔冉眨了眨眼,也不否认。


    起初,是因为他是被她强抢在身边的,他总觉得,对她低头不但灭自己的威风,且像是把陈国的尊严一同交了出去一样,犟着脖子不肯说一句软话。


    后来,就变成了没有必要。


    他喜欢被她拥在怀里,轻吻他的额头和眼角。喜欢她哪怕刚为政事烦不胜烦,回到宫里仍旧好声好气,亲手剥了新橙递给他。喜欢她在床榻间轻柔体贴,处处顾着他,一声声唤他“冉冉”。


    她是他的妻主,只是他一个人的。若要拿了人人嘴边挂着的称呼来叫她,反倒总觉得像是隔得远了。


    反正他已经被她惯上天了,也不差这些细枝末节。


    “她教训人去了?”他没有漏过鹦哥儿话里的细节,“谁又惹了她生气?”


    赫连姝坐上金殿的这些日子以来,脾气终归是比从前稳重了很多,轻易不发火,更不动刀动枪,越发有了帝王的气度,朝野上下也是交口称赞的。


    她自己也笑言,哪怕只是为了他和腹中的孩子,她横竖也得积点德,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骄横。


    是什么人,能惹得这尊转了性子的阎王,又要亲自教训?


    鹦哥儿听了,却止不住笑,“是一个千户,从前在她军中的。说起这人您大概不认得,她的夫郎您却是知道的,就是您从前相熟的,顾长欢,顾郎君。”


    他一怔,轻轻“哦”了一声。


    那他的确是想得起来的。他记得,顾长欢也有孕了,比他还早,算算日子,如今倒也快到了孩子出生的时候了。


    近些日子他精神不济,竟没留意,改天也该遣人前去问问,送些礼物。


    “她犯什么事了?”他道。


    顾长欢是个性子好的人,在北行的一路上,对他也是颇有照拂的。既然是他的妻主,假如错处不大,他倒是想着替她求一求情,看在她家夫郎临盆,孩子新生的份上,别让他们难过。


    不料,鹦哥儿却撇撇嘴,颇为不屑,“您不知道,她家顾郎君生啦,是个女儿,她却竟然要将孩子扼死。您说,陛下罚她对不对?”


    他惊了一跳,“为什么,她疯了吗?”


    面前的人凑近过来,带了几分神秘。


    “我也是听人说了,才知道缘由的。说是这北凉人呀,对男子的贞操不大讲究,寡夫也娶,自己母亲的侧室也收,所以但凡是夫郎生下的头一个孩子,她们都不大疼爱,认为血脉上有些说不清楚的地方。”


    他道:“顾郎君不是被抢过来的吗,在北行的一路上,是什么处境您也是知道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遭报应的,去和他妻主拱火,说是他在路途中没的让人给欺辱了,这孩子的来路有些不明白。这女人也真是个傻的,还真信了,险些就要将孩子清理门户。”


    他气呼呼的,“要我说,陛下该狠狠打她板子才是。”


    “荒唐!”崔冉忍不住一拍桌子,“对自己的夫郎和孩子,也能如此心狠?”


    慌得鹦哥儿连忙翻过他手来看,一连声道:“您小心手疼,生气也别伤了自个儿身子,不然一会儿陛下铁定要说我了。”


    又倒了一盏茶与他,才道:“可不是吗,好险是让陛下听说,给拦下来了,多造孽啊。”


    正在此时,却听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背后又说我什么?也让我听听。”


    “陛下。”鹦哥儿赶紧乖巧行礼。但瞧模样,也并不如何紧张。


    赫连姝点了点头,他便下去了,只留她从容走过来,坐在崔冉身边,手顺势就揽上他的腰。


    “今日怎么样?”她双唇在他颊边轻轻贴了一下,“孩子乖吗,有没有闹你?”


    他微微笑道:“没有,今天还算老实。大约是我起身了,他还没醒。”


    他抬眼望着她的脸。


    她比从前更好看了,眉目间少了那股骄纵飞扬的意味,气度就一下变得温和朗润起来,哪怕是日日相对,他仍有些时候,会为之稍稍目眩。


    真像是个山匪头子,立地成佛了。


    他为心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忍俊不禁,就见她作势眯了眯眼,“干什么,一看就没安好心。”


    他抿着嘴,压下了笑意,“听说你去教训人了,救了顾郎君的孩子?”


    她就道:“你那小侍人,倒是和他的名字很般配,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也学了舌来和你说。不行,我回头得罚他。”


    他也知道她是说笑。


    “那可不行,罚了他谁来看顾我?”他道,“放心吧,你家孩儿有个总是提刀吓唬人的娘亲,这点事还吓不着他。”


    眼前的人就十分理亏似的,挠了挠头,“这都过去的事了,你看你。”


    他没忍住,掩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笑罢了,才认真道:“我只是没想到,你都是一国之君了,竟还会理这些小事,护他们父子。”


    他说话时,赫连姝正在动手剥桌上的荔枝。


    从南方快马送来的荔枝,又精心挑选过,颗颗又大又圆,嫣红喜人。


    “那本来就是不着边际的浑话。她自家的男人,自己信不过,都到这会儿工夫了,因为旁人的三两句闲话,就要对一个小孩喊打喊杀的。孩子有什么罪过?她夫郎尽心伺候她这么些日子,又有什么罪过?我手底下,容不得这样没脑子没良心的人。”


    她道:“再说了,她夫郎不是和你有些交情吗。”


    崔冉望着她丝毫没有帝王架子,专心剥荔枝的模样,不由得微有触动,心底里暖融融的,却又有一丝酸。


    “我也是被俘的男子,也是一路被押解着北上的。”他轻声道。


    这人立刻抬了头,眼睛一瞪,“你想说什么?”


    他眼神闪了闪,在她这副威胁的神色里,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紧接着,嘴里就被塞进了一枚荔枝。


    刚剥出来的荔枝肉,雪白柔软,又清甜得很,一咬便是一汪蜜水,沁人心脾。


    “好吃吗?”她粗声粗气问。


    他顾不上言语,只点点头。


    就听她道:“那我再给你剥些,好堵住你的嘴。一天天的,到处瞎想还不算,净拿些话来挑我,果然老话说男子与小人难养呢。”


    他眼看着她身为一国之君,亲手做这些伺候人的事,也无意拦着,只笑眯眯的靠坐在一边。


    “你要是嫌难养,不养也是可以的。你学学你手底下那些人,将她们的没良心学来几分就够用了,将我打发出去,我也是不会说什么的。”


    他声音轻软,摆明了是玩笑,眼前的人却动作一顿,忽地恶狠狠把手中荔枝扔到一边,在帕子上胡乱抹了抹手。


    “不行了,”她道,“要是再不教训,得无法无天了。”


    她终究是高挑修长的,平日里顾及着他身子,小心让着他,并不代表她本性就不是狼了。只一下,她就将他堵在了榻上,欺身上来,双手往他腰上探。


    崔冉轻轻惊呼一声,只觉得腰上软肉让她一碰,身子便酥得厉害,慌忙推她,道:“你别乱来,我实在是碰不得,你小心孩子。”


    她其实仍旧是有分寸的,支撑着身体,并不敢当真碰到他,只是悬在他身子上方,十分带有压迫感,眸子暗沉沉的,直盯着他。


    “一天天的说些没边的话来戳我,就这么算了?知道错了没?”


    他被她一瞪,手脚竟忍不住有些软,伴随着身子里面渐起的热意,很有些难耐。


    他仰望着这虎视眈眈的人,胸口微微起伏,软声道:“我错了,你就饶我一饶,好不好?”


    这人的目光猛地一颤,喉头轻轻滑动了一下,竟心虚似的偏开了视线,才从他身上下来,只将他揽在怀里,在颈间吻了一下。


    “嗯,还算乖。”


    崔冉轻喘着气,平复呼吸,才知道,原来狼终究是狼,立地成佛也改不了本性的。


    第81章 81 .  番外二   册后大典。


    举办册后大典的这一日, 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虽然朝野上下都知道,如今中宫里住着的这一位,早已经是实际上的君后, 这大典办得如何, 也并不影响他的荣宠。但真到这一日时, 气派仍旧大得令人叹为观止。


    一百零八匹高头骏马,披红挂彩,由金甲武士驾着, 在大殿前两列排开。全副帝王仪仗,将崔冉从后宫请到金殿上来。


    按照赫连姝的话说:“既然朕已经登基,改号称帝,我大凉国力又日渐强盛,典礼自然也应当隆重, 气象一新。”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位新帝原本是个粗人, 在这些事上并不耐烦讲究什么排场。她如此上心, 无非是为了尽其所能,显示对那位君后的在意。


    大凉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君后。


    北凉人的礼仪没有那样重, 并不避讳直视尊位, 眼看着仪仗远远走来,文武百官站在阶下,皆翘首以盼,都想一睹这位君后的真容, 瞧瞧这能令新帝做到如此地步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其中自有一些消息灵通的,早就打探清楚了——这位坐上中宫的, 原先竟然是陈国的皇子,就是当初在金殿上,让两位皇女为之争执,最终被赫连姝收入府中的那一位。


    一时之间,这倒成了白龙城里最时兴的谈资。


    一个亡国皇子,本该命如飘萍的人,竟能让新帝珍视至此,将他册为君后,为他遣散后宫,且据闻,前些日子围绕皇位的争夺中,新帝之所以使出钢铁手腕,毫不留情,也是因为有人误传了他的死讯。


    其跌宕起伏,简直连街头巷尾的话本子都编不出来。


    人人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位君后是何等的天姿国色。


    崔冉的肩舆抵达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副场面。


    他到底是在陈国宫廷里长大的人,虽然如今已经习惯许多,但让这样多的女子盯着看,脸上仍然不免有些发热。


    怀胎六个月的身子,已经颇有些沉重,他低着头正要小心起身,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修长有力,袖口纹饰精美,一眼就能瞧出是谁。


    “你怎么来了?”他抬头诧异道。


    赫连姝站在他跟前,穿着一袭隆重礼裙,灿若明霞,望着他的眼里尽是笑意。


    他记得,负责大典流程的男官同他讲过,他应当在金殿前走下肩舆,独自走上长阶,一直走到高高的殿堂上,拜见他的君王和妻主,接受册封。


    她应当端坐在宝座上等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一怔神的工夫,这人已经俯下身来,双手扶住他,与其说是搀他起身,更像是当众将他抱了起来。


    “我怎么不能来?”她挑挑眉,“我自己娶夫郎,还不让我出席了?”


    他就哭笑不得,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众人,压低声音,“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垂下衣袖,将他的手握进自己掌心里,才笑了一笑,“这破台阶那么高,当然是我陪你一起走。”


    既高且长的石阶,原本是为了让人低头躬身,谦卑地走到帝王座前,显示的是天家威严。如今,她却亲自扶着他走上去。


    一手与他的手相握,另一手绕过他身后,将他牢牢揽住,毫不避忌旁人的目光。


    步子又慢又稳,生怕他有一星半点的不方便。


    崔冉身怀有孕,说实在的,是有些累,但倚靠在她的怀里,却只觉得无端的安心。他仰头望着高高的金殿,不免有几分恍惚。


    这一处地方,他一共也只来过两回。


    上一次,还是阶下囚,衣衫褴褛,形容消瘦,满心忐忑地等着觐见大可汗,随后被分赏到各处,迎接未知的命运。


    而这一次,他已经是凉国的君后了。


    世事无常,竟至于此。


    “怎么了?”他听见身旁有人低声问,“是不是累了?”


    他摇摇头,抿嘴笑了一下,“没有,只是凤冠有些重。”


    他身上的全副衣冠,皆是南国形制,赫连姝说了,男儿家出嫁,自然要随母家的婚俗,不能叫好好的男儿身穿异族服饰成亲,平白受了委屈。


    宫中的尚服局不懂得,就去民间找来从陈国来的裁缝,一同画图稿,选绣样,又件件都拿来问他的意思,须得他满意才行。


    要不是他的身子重,时间赶,再往后就有些不方便了,照赫连姝的意思,还要更精美隆重才好。


    他头戴的凤冠也是,纯金打造,嵌着鸽血红的宝石和东海珍珠,戴上去沉甸甸的,脖子转起来也吃力。


    正好像她待他的用心,不可轻视,不可辜负。


    “怪我。”身边人低声道,“只顾着让她们往隆重里做,倒是疏忽了,让你受累。”


    他只摇头,望着她微笑。


    礼官唱祝,群臣跪拜,他将手交到她手里,被她握得既紧,又小心翼翼。


    从今往后,他便是她的君后,江山为聘,余生同往。


    第82章 82 .  番外三   孕中也会被吃掉。


    他的册后大典, 是赫连姝着意吩咐过礼官的。


    一切不必要的繁文缛节都尽量删减,不许让他太过劳累,更不许让他跪拜她这个身为君王的妻主。


    因而,崔冉自己并不觉得如何辛劳, 只觉得是在她无微不至的保护底下, 顺顺畅畅地从金殿上走了一遭。反倒是她, 直到陪着他回到宫中,仍旧问东问西的,生怕哪里不妥当。


    譬如此刻, 她一手接了鹦哥儿递过来的帕子,替他擦汗,一边还要问:“外头是不是太热了?”


    帕子在冷水里浸过,轻轻覆在额上,任是什么暑气也解了。崔冉瞧着她郑重的神色, 仿佛在做什么头等大事一般,只觉得微微感慨。


    她这双手, 从前是动刀动枪的, 起初连拉他一把,他都能疼得害怕。如今却也能这样精细了。


    “还好。”他微笑道。


    如今的时节, 在南方早已是骄阳蝉鸣, 穿着纱衣也冒汗的天气,在这北国却尚且不算很热,金殿更是造得既高又阔,梁下颇为阴凉。


    哪怕他眼下身子重, 正是怕热的时候,又穿着层层礼服,倒也还能够支撑, 并不觉得有哪里不适。


    然而赫连姝却仍旧是过分小心的。


    “是我不好,该让她们把日子再往前提一些的。”她的手轻轻抚过他鬓边,声音低低的,“辛苦你了。”


    他就越发笑得无奈。


    她说的倒像是容易,他却也知道,眼下正是她登基不久,朝中忙碌的时候,册后所需的一切吉服金宝,人手用度,又需要现准备。底下的人已经是紧赶慢赶,让她催得脚不沾地了。


    鹦哥儿偷着和他说过,她的意思是,一定要在孩子降生之前,将这个名分给了他。他和他们的孩子,半点委屈也不能受。


    要不然,照她的脾性,还要办得更隆重更精美才好。


    她的用心,他如何会不知道。


    “我真的没事,不用这样紧张。”他带着笑道。


    过了片刻,才又轻声道:“已经太过隆重了,你要是还觉得东也不好,西也不好,反倒是我心里不安了。”


    他知道,太后对此,其实颇有一些微词。


    尽管当初在争夺皇位时,千钧一发之际,他肯配合做出假死之计,助赫连姝放手一搏,太后为此对他有些改观,但终究也称不上太喜欢他。他并不是太后心中理想的女婿。


    此后,赫连姝先是为他废了祖制,将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君侍全都遣散了出宫,接着又将他册为君后,独享荣宠。更不顾宫中规矩,与他合宫而居,同寝同食,日常亲自照料他,简直如同民间恩爱夫妻一般。


    太后就难免有些看不过眼,私下里也发过牢骚,说:“堂堂一个女人,竟干起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了。”


    但是,这些话都是下人偷偷学来的,并不能真的在明面上传到崔冉跟前,而是都被赫连姝一力挡了回去。


    据传她是这样对太后说的:“女儿这一辈子,只打算娶这么一个人。对男人吆五喝六不是本事,能把自家男人宠在手心里,才算是有本事。”


    这样的话,崔冉此生还是第一回 听说。


    而这会儿,这面对太后也毫不服软的人,在他跟前反倒平和得很,几乎是对他言听计从。


    “也是,要是办得再隆重些,反倒更让你累着了。”她一边端茶与他,一边问,“孩子乖吗,有没有闹你?”


    他瞧着她小心的模样,就忍不住笑。


    “孩子倒是省心得很。”他说着,轻轻睨她一眼,“要说让我受累,也不知道是谁造的孽。”


    眼前人呆了呆,脸上浮起几分尴尬,但底下的笑容却又难掩喜悦,两相交映,颇有些滑稽。


    好像一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大狗,憨憨地吐着舌头,尾巴摇得欢。


    “怪我,都怪我。”她挂着笑,靠近前来抱他,“如今我伺候你,给你赔罪,行不行?”


    崔冉作势推了两下,没能推开,也就任凭她照料。


    身上穿的礼服厚重,终究是不自在,她动作轻柔,替他一件件慢慢脱下。他看着她,不由抿嘴笑了一下。


    还记得她同他初次行事的时候,撕扯他的衣衫,毫无章法,如今竟也转了性子了。


    脱到只余中衣,她在他小腿上轻轻摸了一摸,抬头问:“是不是有些肿了?”


    他点点头,“仿佛是有一些,也不碍事。”


    他如今已经是孕六个月的身子了,尽管这个孩子称得上很乖,平日里大抵是省事的,但当爹爹却终究是件辛苦的事。这些天来,他稍有走动,腿脚便容易浮肿,今日在金殿上站了那么些时候,也是躲不过的。


    赫连姝的眉头一皱,便道:“不行,我得再把医官揪来看看。”


    他就忙着拦她。


    这些事情,原是孕中都要经历的,即便是医官,又能有什么办法。他眼看着那两个老婆子为了他这一胎,三天两头让她问话,战战兢兢的,他也于心不忍。


    于是便被她腰上一揽,抱着他就往床上去。


    “那我替你按一按。”


    裤腿被她卷起来,雪白的小腿露在她跟前。


    别人都说男子怀胎时,不如从前做少年郎的时候好看,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身子养得比从前还要细腻,肌肤又白又滑,从底子里透着润泽。


    医官私底下同他说过,这大约表明这一胎怀的是男孩。话里话外,有些担心他不高兴的意思。


    他却已经毫不在意了。就瞧赫连姝如今的模样,不论生下来的是什么,哪怕是头小狼,她都能疼到骨子里去。


    但嘴上却还是要扭捏一番的。


    “你说,我是不是胖些了?”


    正专心替他按腿的人就顿了一顿,露出两分哭笑不得,“问第几遍了?”


    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躲开目光,轻声道:“要是不好看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话音刚落,这人的手便从他腿上移开了,一下拥住他腰身,欺上前来。他没防备,轻轻惊呼了一声,腰却已经抵在了床头软枕上,再退也无处可退了。


    如此相拥,二人的体温之间,也只隔薄薄一层中衣。


    其实要说胖,是决计称不上的。


    他从前是太过清瘦了,在北行的一路上,风餐露宿,担惊受怕的,损了身子,形容都有些憔悴。后来到了王府里,衣食是无忧了,事情却一桩接着一桩,层出不穷,心里始终装着事,心思既重,自然也养不起来。


    如今有了身孕,又被赫连姝这样无微不至地护着,才算是终于养起来了几分肉,反倒是显得整个人比从前更好看了,抱在手上更是身子柔软温润,如同暖玉一般,令人神迷。


    赫连姝自然是最明白此间妙处的人,此刻贴在他身前,吸着他身上清香,目光微微失神。


    他的小腹眼下已经隆起许多了,紧紧地挨着她的身子,碰不得,她稍一动,便令他腰间一酥,一阵热意蹿过,搅得人心慌意乱。


    他反手扶着床头,将后背抵在上面,想极力离她远些,却没忍住轻喘了两声,此情此景,反倒显得更是靡艳。


    “不,不行。”他勉强找回几分清醒,匆忙道,“孩子在闹我了。”


    其实都是谎话。


    他腹中的孩子异乎寻常地乖巧,仿佛不愿让他这个做爹爹的多受辛苦。


    赫连姝却当了真,俯下身来,抱着他,轻轻贴在他的小腹上,侧耳去听那里的动静,身子就挤在他双腿之间。


    他如今的身子,哪里经得起这样摆弄,一下就喘着气告饶,道:“不行了,你快起来,我受不住这个。”


    眼前的人却眸子忽地一暗,定定地望着他。


    他让她盯得心悸不已,自己身子里的火也早已渐渐旺起来。数月没有经过这样的事,头脑虽还在推拒,身子却渴得厉害,手脚俱是发软。


    他终究记得自己是要做爹爹的人,轻声道:“你别乱来,要是压坏了孩子怎么办。”


    赫连姝却只低笑了一声,果真没有翻身上来,只将他抱在怀里,另一手慢慢地向他衣衫里探去。


    “你……”


    “都说了,我伺候你。”


    第83章 83 .  番外四


    白龙城的秋夜,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眼下的皇宫里却忙碌得厉害。


    路上来往的宫人皆是行色匆匆,手上各有差事,帝后所居的宫殿更是一片灯火通明, 只闻人声纷杂, 脚步声、传话声此起彼伏。


    而那位一国之君, 这座皇城的主人,此刻反而被拦在寝殿门外,一步也不让踏进去。


    在赫连姝的人生中, 还从未有过这样憋屈的境遇。


    “给朕起开。”她一边骂,一边就要拂袖进去。


    门外站的是宫里的医官,老婆子头发花白,躬着身颤颤巍巍,只是口气异乎寻常地坚定。


    “男子生产, 血光污秽,对女子身上的阳气颇有损害。要是冲撞了陛下, 可怎么担待得起。”


    她赔着笑道:“这门实在是进不得, 还请陛下到偏殿里等着吧。这生孩子的事,快的也要几个时辰, 慢的三天三夜也有, 陛下要是困倦,在偏殿榻上先歇一夜,也是不妨事的。”


    赫连姝听着,心头就窝了一包的气。


    “糟老婆子, 你家夫郎生孩子,你也睡得着吗?”


    她不管不顾,抬腿就要往里面闯, 被对面忙不迭地拦下,张开双臂挡在她跟前,将路给堵得严严实实。


    “陛下,陛下,规矩不可坏。男子血污肮脏,不能沾染了您的圣体啊。”


    “朕瞧着是你的脑子肮脏!”


    她既急且怒,一时没忍住,从前的匪气又升起来,抬手就往腰间摸刀,不料摸了个空,自己也愣了愣,颇有些下不来台。


    如今她已经是凉国的皇帝,自然不可能再大刀不离身了。


    正僵持着,门却从那医官的身后打开。


    出来的是个小侍人,见了她们相持不下,也呆了一呆,却连向赫连姝行礼也顾不上了,只一福身,急急忙忙道:“医官大人,劳驾您让奴过去。”


    “是什么事?”


    “君后的力气小,使不上劲儿,接生的伯伯让取了参片来含着。”


    只一句话,赫连姝的眉头便紧皱起来,眼里几乎盛了火。


    正逢对面侧过身,让那小侍人过路,她一把就将那老婆子扯开了,仗着自己身手敏捷,一个箭步就闪进了门去,任凭身后呼喊不止。


    屋内的人也早听见了外间争执,此刻正忙碌间,忽然见她闯进来,也不由得惊愕非常。


    两个产公还有意要来劝她,道:“哎呀,陛下怎么进来了,这等腌臜地方,哪里是能让您瞧见的呢。”


    说着还将目光投向鹦哥儿,“总管,您帮着劝劝陛下吧。”


    鹦哥儿两眼一翻,好像半个字也没听见。


    而赫连姝已经跪到了床头边。


    她是天之骄女,除却天地祖宗,一辈子没有跪过旁人,此刻却结结实实地跪在君后的床边,神情疼惜,并不觉得有丝毫不妥。


    一旁众人倒是吸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片刻,终究是不敢在此时去招惹这位陛下,只低下头各忙各的活计。


    “你怎么进来了?”崔冉诧异道。


    她凑在他身边,抬手理了理他发丝,干笑了一声,“怎么,我的男人生孩子,还不许我陪着了?”


    床上的人眨了眨眼,“不是都说吗,生孩子见血是件晦气事,女子瞧见了要倒霉的。从前我爹生弟弟,还有其他君侍生产的时候,我娘从来都不进去。”


    他像是没有什么力气的模样,声音细细弱弱的,这样和她说旧事的时候,甚至显得有几分懵懂。


    好像春天里的嫩竹枝,都经不起人一握。


    赫连姝看着,心底里忽然抽了一下。


    他还没满二十,要是放在有些人家,父母疼爱得紧,舍不得儿子早早嫁了,想要多留几年,他这样的年岁,或许还在闺阁里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但遇见了她,他不仅吃了许多苦,如今还要给她生孩子了。


    她咬了咬牙,将喉头一阵涩意咽了下去,开口时倒仍是不慌不忙的模样。


    “这话要是别人说,早就让我给打板子了。”她佯装虎着脸,却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看在你是我夫郎的份上,就算了。不许多想,我陪你。”


    崔冉唇边浮了一丝笑,垂眸向她膝下看了看,“你如今倒来跪我,还像什么话。让鹦哥儿搬把椅子来坐。”


    然而他话音轻,鹦哥儿那头正与产公交代着事情,一时也没听见。


    赫连姝只将他的手摩挲了一下,“孩子是我的种,生他是你受累。跪就跪了,也不冤枉。”


    就听他轻叹,“你为了他,这些天都没去上朝,谁料到他反倒是夜里来了,搅得你也睡不成。”


    随着月份渐大,医官早就向她禀报过,孩子是随时都可能生出来的。为了这,她一连有半个月,都不曾上朝,为了陪他安心养身子,也没让官员进宫奏事,凡事都靠奏折往来批复。一来一回,倒是添了不少的事。


    崔冉不忍心看她忙,劝过她好几次,说是即便临时有动静,也有医官和早就选进宫来的产公准备着,并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她一概都没有听。


    其实她知道,这等事情,她帮不上忙,即便在他身边也未必有什么用处。但她就是觉得,她得在。


    当年她爹生赫连媖的时候,不大顺利,足足疼了两天。那时候她母亲在外带兵征战,连音信也不通,更别提陪在身边了。她也不过七八岁,除了急得满地乱跑,催着医官想办法,也没有别的能耐。


    她记得,她爹疼得脸上汗和泪都混在一处,咬着牙骂:“孩子是女人种下的,凭什么只有男人疼得死去活来。”


    从那时候她就在想,往后她的男人生孩子,她一定得在边上。要是连这时候都甩手不管,那还能算个人吗?


    何况她的男人,又那么怕疼。


    她看着床上的人,眼角微微一眯,也说不清是想笑还是想叹气。


    这么娇弱的一个小皇子,刚遇见她的时候,犟得厉害,都说陈国男人是从小学着三贞九烈长起来的,她还以为有多大的能耐呢。谁知道,就连随手拽他一下,他都能疼得眼圈泛红,明明身子都发颤了,泪却还忍在眼眶里不掉下来。


    让人瞧着烦得很,抓心挠肝的,不是滋味。


    后来烦着烦着,倒还习惯了,手脚也比从前轻,重话也不大舍得对他说,就怕这小东西又掉眼泪给她看。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经得住生孩子的疼呢。


    “听见没,懂点事。”她低头向着他腹中道,“赶紧出来,不许折腾你爹。”


    崔冉就忍不住笑,“哪有你这样吓唬……啊……”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猛一下蹙紧了眉头。


    “怎么了?”赫连姝慌得一把将他抱住。


    不过一瞬的工夫,眼前人的脸色就变得煞白,连带着嘴唇都没了血色,伏在她的怀里,双眼半阖,睫毛不住地抖动,却连喊叫声也没有,只溢出几声呜咽,听得人心里发颤。


    “冉冉,冉冉!”她急得一下眼睛通红,转头就喝,“他怎么了?快想办法!”


    反倒是崔冉的手轻轻攀上她手臂,将她按回来。


    “别急,我没事。”


    他的疼像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之后,脸色竟有好转,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下来。只是额上渗出的冷汗未消,细细密密的一片。


    一旁的产公急忙禀报:“回陛下的话,这是阵痛。男人但凡是生孩子,总是要疼上一日半日的,这会儿还早,大约一刻钟才来一回,往后会渐渐来得更急些。等到疼痛不停的时候,孩子也就该出来了。”


    “那得要多久?”


    “这可说不好,全看男人的体质。陛下莫急,急也急不来的。”


    赫连姝听得几乎心头火起,无奈在这种事上,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生生将脾气又忍了回来,只抱着崔冉,声音低哑,“别怕,我陪着你。”


    孩子出来的速度,比她预想得要快。天亮的时候,崔冉的疼痛已经不间断了。


    在产公的口中,这便是极顺利的,最有福气的孕夫了。只是赫连姝瞧着,心里仍忍不住疼得厉害。


    她怀里的人已经疼得满身是汗,明明是秋日的天气,却像是水里刚起来的一样,眼尾红得像要沁出血来,泪光强忍在里面。


    产公说此时不宜叫喊,泄了气力反而更难生出来,他便当真紧咬着牙关,一声也不肯哭,只是汗珠子顺着脖颈,一滴滴地向衣襟里面滑。


    他的手无意识地掐在赫连姝手上,极用力,令她心口也跟着发颤。


    一个柔弱男子,竟然能用出这样大的力气,可见疼到了什么地步。


    这时,却见产公忽地合身过来,在他腹上一按,他陡然溢出痛呼,身子止不住地弓起来,被赫连姝急忙抱进臂弯里。


    就听那头鹦哥儿惊喜地喊:“出来了,出来了!”


    产公更是欢天喜地,将那一团小小的东西抱起来,擦了两下,就要往她跟前抱,吉祥话张口就来:“恭喜陛下,是个小皇子。您瞧瞧,长得多像君后,漂亮着呢,真是好福气呀。”


    赫连姝却丝毫没有心思。


    “不看不看,朕没工夫。”她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抱着怀里人,替他擦汗,“冉冉,没事了。”


    崔冉连额上的汗都是凉的,任凭她抬手细细擦去,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却还要气息奄奄地笑,“哪有你这样的,半点没有当娘的样子。”


    “还说呢,把你累成这样,我不揍这小崽子都……”


    看到怀中人的眼神,却又不得不咽了回去。


    “怪我,等回头你身子好了,你揍我,行不行?”


    崔冉抿了抿嘴,像是哭笑不得,在她的怀里挪了挪身子,轻喘了两声。


    屋子里的血腥气重得很,老话说产夫不能见风,连窗子也不许开,因而也就散不出去。


    赫连姝常年在军中见血,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眼前的人忽地轻声问:“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邋遢极了?”


    她被问得心头一跳,搂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胡说什么?”


    “我这样丑的样子都让你见了,往后该不喜欢我了。”


    虽然瞧得出来,他话里多半是玩笑的意思,她仍然被他戳得不是滋味,忍不住咬了牙,恶狠狠道:“是没有往后了,再也不生了。”


    崔冉就笑得无奈,“说的什么浑话。”


    说着,就要费力支起身子来,道:“孩子让我看看。”


    赫连姝不敢累着他,连忙将他按回去躺着,小心从产公手中接过孩子来,抱到他跟前。


    “你别动手,我抱着让你看,也是一样的。”


    刚出生的小男孩,眉眼都细细的,她是既瞧不出来像谁,也不觉得好看,只是当真伸手抱过来时,仍然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连呼吸也微微屏住,生怕惊吓了他一样。


    这是她和他的孩子,那么小,那么柔软。


    崔冉的目光停留在孩子脸上,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小手指,忽然问:“孩子的名字,要由礼部来拟吗?”


    她只愣了一下,立刻道:“没有这样的规矩,咱们的孩子,哪儿轮得到那帮老家伙取名字。”


    眼前的人笑了一声,眉目间却略有怅然。


    “你说,取一个‘宜’字,好不好?”


    她眉头挑了一挑,原本想问他,她记得他们陈国人,不是讲究一个避讳吗。但话到嘴边,瞧见他的神色,却又咽了回去。


    “好,”她笑得像平日一样爽朗,在他肩上一搂,“我夫郎取的,那就是好的。”


    赫连宜,他们的长子。


    他生在一个安定的世道,有父母疼爱,有衣食无忧,无兵戈,无离乱,会有平安顺遂的,崭新的一生。


    第84章 84 . 番外五


    江南四月间, 从河面上吹来的风也是暖的。一开窗户,便迎进一股带着茉莉香味的水汽。


    崔冉坐在妆台前梳头的时候,一不防备,发尾就让人抓了一下。不重, 像是猫儿挠似的。


    “是哪只小皮猴?”他笑着向身后道。


    就听后面传来咯咯笑声, 像是有人快步跑开。只是还没跑几步, 就听“呀”的一声,脚步声戛然而止,随即笑得更欢。


    他从镜中看见, 赫连姝一把将那只小团子捞起来,扛到肩上,道:“你爹爹梳头的时候,连我都不敢去惹他嫌,你的胆子倒是大, 嗯?”


    赫连宜笑得前仰后合,口中还一叠声求饶, “娘, 别挠我,你别挠我。”


    他看着这母子二人玩闹, 只摇着头笑。


    好不容易被他娘亲放下来, 这小家伙却又不安生,仰头甜甜道:“娘,那你帮我梳头,好不好?”


    “找你鹦哥儿叔叔去不行吗?”


    “不嘛, 想要娘亲,娘亲梳得可好看了。”


    就听那人郁郁吐了一口气,终究是言听计从, 另拿了一把梳子,将儿子柔软的黑发束作高马尾,又系上一道竹青色丝带,将他推到镜子前面。


    “满意了没?”


    “娘亲最厉害了。”


    “那你出去玩儿去。”


    小团子转头冲崔冉笑了一下,这才肯乖乖地跑出去,寻了宫人陪他吃早点心。


    恰逢崔冉从妆台上拾起一支玉簪,还没抬手,就让人给接过去了。


    赫连姝站在他身后,郑重望着他镜中的模样,将玉簪缓缓插上他的墨发,才低下头来,用唇在他鬓边轻贴了贴。仿佛蜻蜓点水,虎嗅蔷薇。


    他作势轻拍了她一下,道:“刚起床,又要乱来。”


    一回身,却恰好被她拥进怀里。


    面前的人眯着眼笑,在屋外漏进的天光里,不大像帝王,反倒像是水乡的寻常百姓,晨起替自己的夫郎梳妆。


    哪怕成婚已有数年,他仍旧看得有些晃神,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


    “宜儿要你帮着梳头,我可没要。”


    “哦?可别这会儿嘴硬,晚些又说我只顾儿子,不疼你了。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他被她戳穿了那点小别扭,就越发脸上生热,有些挂不住。与此同时,心底却也软了一软。


    她这双手,从前是拿刀握枪的,也不知染了多少的血,只让人见了心里发颤。后来改了身份,那等事是不做了,又改握了朱笔和玉玺,一天到晚忙着理政。


    却唯独在他这里,木梳也握得,玉簪也持得,非但不以为有失身份,反倒乐在其中。


    他竟有能耐,将她的性子改成这般模样。


    “你堂堂一个帝王,来做这些事,成何体统。”他轻声道。


    面前的人就轻哼一声,“谁说不是呢,自家男人和儿子,可比朝堂上那堆破事难伺候多了。”


    话音落,见他眼角斜斜瞧过来,赶紧补:“但我乐意,我乐意怎么了。”


    崔冉瞧着她的模样,也忍不住笑得肩头都在颤。


    笑罢了,才道:“你说,今日去见清儿,会顺利吗?”


    “怎么不会。”赫连姝将他的手轻轻攥在手里,“下面的人不是都查清楚了吗,一切都好,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算算年头,清儿如今应该也有七八岁了。他不知道,他长成了什么模样,这些年过得快不快活,见到他这个早已不记得的叔叔时,会不会怕生。


    但要是往深里论,真正令他忐忑不安的还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崔宜的儿子。


    他既担心,万一他已经忘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该怎么办。另一面却又想,是不是记不起来幼时的事,对他反而才更好。


    赫连姝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只牵起他,温声道:“走了,没事的。”


    二人没有用皇家仪仗,只乘了一驾朴素的马车出去。


    他们此番前来江南,名为南巡,实际是思旧。一来是让崔冉回来看看他生长的故土,二来,也是为了寻找崔宜儿子的下落。


    一路过去,只见市井繁华,人流如织。


    也不知是赫连姝真有一代明君的见识和胸襟,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她登基以来,对从前陈国的百姓颇为仁慈,一改旧时的残酷镇压,颁行了不少利民的政令。


    几年下来,百姓不再畏凉国如虎,虽然戒心仍在,倒也算是能够太平生活了。


    就连坚持多年的义军首领,眼看世道渐平,也在去年向凉国朝廷归降了,赫连姝并未将其治罪,她也拒绝了入朝为官,只要了一块田地,解甲归田去了。


    一切都在渐渐安定下来。


    马车停在一处僻静的巷子里。


    眼前的院落不大,就是江南最寻常的民居,有着缺了瓦的屋顶,和爬上绿苔的山墙。


    这就是清儿如今的家。


    下面的人已经探过,他当年被崔宜夫妻托付给友人,此后就一直跟着过活,几经辗转,在此地定居也有四年了。如今他的养母在外头做着一份账房娘子的差事,用以养家。


    就像最普通的百姓的模样。


    如果不是他们找到这里,没有人会再知道,院子里住着的小男孩,是陈国皇室的后裔。


    鹦哥儿想上前叩门,被赫连姝拦住了,她亲自走上前去,敲了敲带着铜锈的门环。


    门还没开,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来了,来了。”


    崔冉没忍住,向前迈了一步,恰逢院门打开,一张白净的小脸从后面露出来。他一下就怔住了,不能动弹。身旁的人握了握他的手,没有说话。


    男孩的岁数还小,刚过他腰高,仰着脸问:“姨姨,叔叔,你们是来找我娘的吗?”


    面对着几名陌生人,倒也没有怕的模样。


    后面还跟着一名老者,大约是他的爷爷,蹒跚着过来,笑容可掬,“清儿,家里来人啦?”


    崔冉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喉头忽地堵了一堵,竟说不出话来。


    “老人家,我们是清儿娘亲的朋友。”赫连姝倒是毫无架子,很是和气,“日前同她说过的,要来登门拜访。”


    “哦,哦,瞧你们,这样客气。”老人连忙招呼着,将他们往里让。


    他刚要回身去喊人的工夫,从里屋又走出一名女子来。三十上下,想来就是崔宜夫妇托付的朋友。


    她是与宫里人见过面的,知道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只是碍于眼前老小俱在,不好惊吓了他们,只向赫连姝和崔冉淡淡行了个平礼。


    崔冉的手心被捏了一捏,他扭头看见身边人鼓励的目光,才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点点头,向着男孩缓步过去。


    男孩的眼睛像墨丸一样,又黑又亮,只安静地瞧着他。虽然还小,眉目间却已经与崔宜颇有些相似。


    他鼻尖忽地一酸,唯恐吓着孩子,才硬生生忍下来。


    “你娘亲她们有些大人的话要说。”他温声道,“叔叔陪你玩一会儿,好不好?”


    对面很是乖巧,点了点头就跟着他走,像是生来与他亲近一般。


    要说陪孩子的把戏,崔冉这些年当爹爹,也算是熟能生巧了,然而此刻面对着清儿,竟如近乡情怯一般,一时竟至于无措。


    最终,反倒是带着孩子,在墙边编起手串来。


    围墙下栽着两株栀子花,正是刚开的时候,雪白的花小巧雅致,摘上几朵用草茎编成一串,戴在手腕上,便可得一日清香绕身。


    这是他做少年郎的时候,在宫里和老侍人学来的。


    “叔叔,你的手真巧。”身边的人稚声稚气。


    他笑了笑,“你喜欢吗?”


    见对面点头,便讷讷道:“那就好,喜欢就好。”


    好像隔了这么多年的岁月,忽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总之,一切平安,便是最好了。


    他多年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已经不如少年时娴熟,正摆弄着草茎,忽然听身边的孩子问:“叔叔,其实你不是我娘的朋友,对不对?”


    他手一抖,险些将编了一半的手串掉下去。


    “你……”


    “没事,我娘都和我说过的。”小孩笑吟吟的,坦然得很,“她说,我原本是另有爹娘的,只是前些年打仗的时候,迫不得已走散了,才由她领着我过活。”


    他颇有些神秘地凑过来,道:“我娘这个人,很少与别人往来的,她以前说漏过嘴,说要是哪天有生人找上门来,那就是我亲生爹娘那边的人了。”


    崔冉瞧着这个早慧的孩子,踌躇了片刻,终究是小心翼翼问:“那你会想他们吗?”


    “有一点,但已经记不大清模样了。”孩子很诚实,脸上带着笑,“但他们是没有办法,才和我分开的,他们现在,应当也过得很好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底微微发潮,笑了一笑。


    “嗯,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们了,但他们一定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他们在小院里待得不久,也就动身回去了。临别前,老爷爷领着清儿同他们挥手道:“往后常来。”


    但崔冉心里清楚,他再也不会来了。


    回程的马车上,他靠在赫连姝肩头,忽地觉得心里有些空,就好像揣了这么多年的一桩事,一夕了结,腾出的那个空位却一时间填不上去。


    赫连姣已经死了。在崔宜去世的第二年。


    对外的原因无非是,她自从早年重伤留了病根,身体日渐不好,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没有人会疑心,是已经坐稳皇位的帝王,对这个无法构成威胁的姐姐动了什么手脚。


    如今清儿也找到了。


    他们商议过,最终决定不将他接进宫来,就跟着他的养母照旧生活。他的养母曾经是司农寺的少卿,赫连姝提过,假如她愿意,可以在凉国的朝廷里谋个一官半职,也被她谢绝了。


    所以,他们往后只会遣人暗中关照这一家,在银钱用度上不让清儿委屈了。


    从今往后,他们于他而言,会是活在长辈言谈中的远房亲戚,只以他亲生父母的名义送些钱银,却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他觉得,这或许是他的哥哥希望清儿过的人生。


    “赫连姝。”他忽然轻声喊了她的名字。


    身边的人搂着他,在他肩上拍了拍,“嗯,我在。”


    他嘴唇动了动,却终究又不知道能与她说些什么,只觉得身子被她拥得更紧,在这还不算十分温暖的天气里,从她的怀中汲取一丝暖意。


    马车回到住处,他被她扶着下来,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里飞跑出来,喊着:“娘亲和爹爹回来了。”


    脚步停得不及时,径直扑进他怀里。


    赫连姝刚道“你别撞着你爹爹”,却见小家伙举起双手,托着一件东西给他们看,口中还问:“好不好看?”


    崔冉定睛一瞧,却怔了怔。


    是一枚栀子花编的手串,与他今日给清儿编的,几乎如出一辙。


    这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是江南的风俗,北地的人是不会的。此番随他们南巡的宫人,皆来自北凉,那宜儿又是从谁那里学来的?


    “真好看,是找谁教的你?”他蹲下身,一边端详那手串,一边笑问。


    眼前的孩子却笑着摇头,“没有谁啊,我自己就会的。”


    他一下怔住,赫连宜却拉着他的手,小心将那手串往他腕上套,又要牵着他向院落里面走。


    小小的孩子,还分不大清自家皇宫与外面暂住之处的区别,只是仰头笑得很甜,“爹爹,我们回家吧。”


    他将那只小手握在掌心里,眼底倏地生热。


    “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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