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在凉州矗立几十年,等到胡媚儿这里已经历经十二代。羌女貌美,无一不早早有人上门求娶,她却不同。


    胡媚儿换了身素白裙衫,未施粉黛,露出原本清丽五官。只插了一支素钗,上面是梅瓣模样。


    她就等在城主府门口,百无聊赖地哼唱一首北地小调,调子拖得长长。


    “妾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她手里捏着一片树叶,看看殷臻复又看看宗行雍,嫣然:“想和二位单独聊聊。”


    宗行雍不耐烦地把串珠一甩,刚要大胆发言——


    殷臻心中警铃大作,提脚往下踩!


    宗行雍表情微微扭曲:“……”


    篱虫死死低下头。


    胡媚儿识趣地摊手:“二位商量商量?”她背着手,走向不远处卖泥人的小摊。


    殷臻:“你要干什么?”


    “打。”


    摄政王脚痛,不悦且铿锵:“抢。”


    “……”


    殷臻捏了捏眉心,用尽生平最大克制力:“……容易人财两空。”


    “看看她要做什么。”


    宗行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太子一旦脱离本王视线,就会想方设法在自己身上弄出伤。”


    殷臻顿了一下。


    他袖中的五指攥紧,定定盯着宗行雍:“打个赌。”


    “哦?”


    殷臻:“孤要是受伤,任你处置。”


    “本王要是不答应……”


    “没有不答应的选项。”殷臻打断。


    宗行雍直勾勾看他,仿佛要将他看穿。


    “本王离京前说过一句话。”


    殷臻皱眉。


    宗行雍:“若那二人有任何差池,太子不会想知道本王会做出什么。”


    “账一道算。”


    “任本王处置。”


    他说这四个字时情绪莫名,殷臻开口只是权宜之计,眼皮隐隐一跳。


    “还望太子……”摄政王断字成句,眉眼冷沉,“千万保重。”


    “商量好了?”


    “远来者是客——”胡媚儿站起身,“太子先吧。”


    殷臻跟着人走进去,深冬风凛冽,刮过面部。


    “妾有一个幼弟,名叫胡笙,想给他在中州谋个一官半职。太子若能做到,陵渠妾愿拱手相让。”


    殷臻平静道:“只一官半职?”


    “保他平安无事,娶妻生子,过寻常人生活。”胡媚儿想了想,“殿下能不能做到?”


    “孤答应你。”


    胡媚儿眉开眼笑:“那殿下随我来?陵蕖就在我寝宫中。”


    “殿下得亲自去。”她笑盈盈地,如同尚未及笄的少女,“那是妾身私闺,外人不能进。”


    从均:“殿下。”


    “孤去。”殷臻看向羌女,简洁道。


    羌女寝殿铺满玉石宝物,白玉为阶。妆镜台上布满各类琳琅饰品,红宝石、孔雀翎、硕大祖母绿镶嵌在珠钗头冠上,分量极沉。


    羌女幽幽回头,暗香盈袖:“那名宫廷画师的画真是好极,可惜毁在那场大火中,殿下说是不是?”


    古怪的气味。


    殷臻察觉不对的第一时间闭息,但意识已经变得很沉,又极快中断。


    醒时周遭变得十分暗。


    殷臻动了动手,粗绳勒进手腕,他吃力地抬头,头顶某处散出微弱的光。


    袖中刀片尽数不见。


    耳边有“滴答滴”的水声,时间流逝变得模糊。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小腿麻木,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银质铃铛清脆响声。


    殷臻舌尖隐痛,手腕因血液不通肿胀。


    不知为什么,他倒没觉得落到如今境地如何危险,毕竟从前凶险更甚的情况常有——只是想到宗行雍那句“太子不会想知道本王会做出什么”,心中非常……


    殷臻飞快扫视一眼自己全身,心里安慰自己:


    还好,也就手腕磨破点皮、留了点血。


    问题不大。


    “殿下这一觉睡得可还好?外面可是翻了天。”


    殷臻没开口。


    “我原本是想要跟太子做交易的。”


    胡媚儿倚靠在水牢门口,怅然:


    “可阿笙中了西凉奇毒,解药在图鲁手中。”


    “他那么小一个,我看着他磕磕绊绊长大了,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自顾自道:“我对宗行雍说你在隔间休息,让他放了图鲁,作为交换我给他陵渠。他果真放了人,可图鲁让我杀了你,不然不会告诉我解药下落——”


    “殿下,真是对不住了。”


    尖锐指甲划过脸,殷臻不适地偏过头,冷冷:“你要杀孤?”


    “图鲁叛出西凉已久,让他杀不了宗行雍就杀掉孤的人只有一个……”他吐出两个字,“国相。”


    “太子若在乌山别苑杀了摄政王,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


    胡媚儿可惜地说:“我会替殿下多烧两柱香的。”


    她拿出殷臻身上搜出的尺寸长刀片,在他喉间比划:“这张脸果真和画上一样,美人在妾身这儿向来有特权,殿下还有什么临终遗言?”


    殷臻沉默一会儿,忽然问:“你发间是桂花香?”


    “桂花?”胡媚儿扶了扶发鬓,恍然,“原来是桂花味儿么,凉州没有这种东西,这是我在一名香贩手中得来的,他死前还惦记要给家里婆娘带梳头油。”


    “你靠近些。”殷臻微微喘气,道,“孤想闻一闻。”


    他说话不知为什么十分费力,胡媚儿没有放在心上。她欣然,特意弯下身,将梳好的发髻凑近殷臻鼻尖。


    说时迟那时快,殷臻背后绳索被割断,他眼神骤然一变,出手迅速抽下那支发簪——


    反手重重一刺!


    血流喷射。


    不可能,她明明将所有刀片都找出来,怎么可能还有!


    剧痛传来,胡媚儿徒劳捂住颈项踉跄后退,惊疑不定:“怎么可能……”


    殷臻扶着墙站起来,刚刚那一击用尽了他仅剩的力气。小腿骨因潮湿地牢泛起刺痛,但他稳稳站住,面上没有任何异状,弯下腰将三枚刀片捡起。


    一寸长刀片收在他指尖,他两指异样灵活,薄片在指间翻飞。手中血迹斑驳。


    “在孤口中。”殷臻碰了碰舌尖,忍耐地,“若此时去找人,你还能留下一命。”刀片划破口腔内壁,无处不在渗血,满是铁锈味,每说一句话疼痛都成倍增长,他看向胡媚儿手中那把长剑,语速很缓,“若仍要杀孤,死得会更快。”


    胡媚儿眸中闪过狠意,提剑便刺。


    雪白泛青剑光当头而来,殷臻心里叹气,他振袖,就那么随手一挥,锋利刀片从掌心“咣当”飞出,如利箭脱弦。


    “铛!”“铛!”“铛!”


    接连三声。


    剑“劈里啪啦”砰然断成四截。


    胡媚儿瞳仁急剧紧缩——


    殷臻毫不留情,一掌拍向她左肩!


    与此同时,宗行雍当门一脚踹向牢门!


    那一掌花光殷臻仅剩力气,他喘着气踉跄后退。


    宗行雍心脏骤停,瞳孔放大——


    殷臻简直是跌进他怀中的,衣袖上全是血污。肉眼无法分辨出伤口到底在什么地方,五指上血迹淋漓,唇边也有刺目鲜红。


    背后人胸膛宽阔,殷臻安下心,一转头对上一张青白交错的脸。


    他一顿,比较徒劳、但真诚地举手:“孤只有手……”一边说一边咳嗽,唇角疯狂往外渗血。


    那抹猩红刺得摄政王心肝胆寒,一把掰开他的下巴。


    “……”殷臻瞬间消声。


    全是血。


    乍一看数条血线如蛛网密布。


    摄政王肝胆俱裂,神经被刺激得直跳:“闭嘴!”


    掐住殷臻腰的手用力,太子这些年久居高位,少被人这么高声呵斥。他头一次感到不知所措,冰凉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宗行雍眼前一阵阵发黑,狠狠闭眼,视线梭然射向地上胡媚儿,森冷:“胡姬——”他抬手,斜插地面的长剑剑身颤抖,下一刻轰然拔地,飞向他手中。


    那一秒被无限拉长。


    胡媚儿缓缓低头,看向胸口。


    开出一朵巨大血花,血液黏稠。


    长剑刺进她胸口后没有停止,持剑之人缓慢而残忍地用力,掌心翻动,寸寸递进。


    她张了张嘴,眼里几乎要沁出血。


    宗行雍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捅进她胸口的利刃抽出半截,又反复搅动。


    胸腔血液和温度在快速流失,剧痛来袭,胡媚儿眼前一阵黑暗。她竭力抬头,惨然吐出一口鲜血,满面绝望:“到底朝廷用什么拉拢了你,让你甘心卖命整整四年。”


    这几年宗行雍对外族人的拉拢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刀枪不入。金银珠宝于他无用,权利地位他早有,此人浑身上下没有突破点。


    他为朝廷效忠这四年,二十七城失了一半,西凉士兵闻之丧胆。“宗行雍”三个字犹如死神镰刀,笼罩每一个阴云弥漫的战场。


    宗行雍重复:“用什么拉拢了本王?”


    他出手暴虐,被殷臻一身血迹刺激得双目猩红,立时抽手,长剑“咣当”坠地。


    一声低哑的笑。


    “这要问太子,用什么拉拢了本王——”


    耳畔声音如惊雷炸响,隔着三百六十多个缠绵日夜直抵心头。


    殷臻心神一震,听见他一字一句,连姓带字——


    “殷照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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