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卖身
此刻门外梁安也在对中郎将说:“夫人此时受了惊吓, 只怕也问不?出什么了,大人还是?等一等吧,不急于这一时。”
中郎将皱眉, 低声说:“这桩案子今夜闹得很大,”已经惊动?了京兆府和大理寺, “里面那人也有嫌疑。”而且嫌疑最?大。
他先前又听梁安口口声声称呼的都是?夫人,深知这摊浑水不?是?自己能?搅合进去的,但职责在身,不?得不?问个明白?。
“是?,这咱家自然知晓,只是?……”他隐而不?提,“倘若人真是?夫人杀的,陛下自然会给出一个交代……”
里头皇帝再?次掐住了掌心, 他现在反而怀念起方才萧沁瓷紧紧攥住他时的情?形了, 就像他是?萧沁瓷的救命稻草,她依赖他, 也只能?依赖他。
萧沁瓷似乎永远有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的本事,还是?得关起来,让她害怕, 让她失去冷静, 让她怕到再?也不?敢逃跑, 萧沁瓷因为?害怕而在自己怀里哭泣的模样比现在让人觉得舒心多了。
甚至她狼狈的样子也比平时清冷端庄的模样鲜活多了。皇帝咬破了她的唇, 被鲜血浸润透了, 红靡艳丽。她垂了头,轻轻把唇上的血都抿干净, 似乎这样就能?擦去皇帝在她身上留下的一切痕迹。
真是?不?讨喜。
皇帝自己把她留在自己唇上的痕迹吃干净了,被萧沁瓷咬出来的口子还在泛痛, 刺上一刺似乎还有她亲吻自己的错觉。
只是?错觉。
但现在确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今夜城中的命案一出,各部还在追捕嫌犯,这件事不?能?再?拖,需要先问个清楚。
皇帝敛了眸光,将欲都遮掩下去,开口时嗓音很沉:“你方才说你杀了人?”
皇帝的话很静,半点情?绪也无,却让萧沁瓷忍不?住抖了一下。
“嗯,”仿佛是?回想起了那副景象,萧沁瓷强迫自己回忆,“他一直跟着我……”
萧沁瓷话里的那种颤又来了,皇帝迅速打断她:“等等,别在这里说,”免得和他说完了一会儿还要再?复述一遍,他伸手整了整萧沁瓷的衣服和头发,但不?管他再?怎么整理,她看上去仍是?惨兮兮的,他拉着萧沁瓷出去,“中郎将,过来问话。”
花厅燃起疏疏明灯。
“他好像是?从午后我进城之后就一直跟着我了,我起初并没?有发现,后来我走了好几个坊市,东市西市也去了,发现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萧沁瓷尽力平静地说,“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跟踪我,但他一直没?走,我也不?敢去偏僻的地方,只好尽力往人多的地方去。”
“后来城门要关了,城中也要宵禁,我不?敢在外停留,只好先找了一间客栈——”
“什么客栈?”中郎将皱眉,最?后杀人的地方是?在宣阳坊,宣阳坊中可没?有客栈。
“叫云来客栈。”萧沁瓷想了一想。
“你既然去客栈投宿,又怎么会出现在宣阳坊?”
萧沁瓷道:“我住进去之后不?久就听见小二引着一个人住进了我旁边那间,我偷偷看到那个人是?一直跟着我的那个男人,心里害怕,也不?敢住了。”
听到此处皇帝忽然出声:“你能?住客栈?”他目光从萧沁瓷身上滑过去,看向中郎将,“朕记得,凡是?投宿,都要出示身份文?牒,是?否如此?”
中郎将一愣:“是?。”
自平宗朝起,游侠之风盛行,尤其长安械斗不?绝,朝廷便加大了对人员流动?的监管,凡出行必要有官府出具的文?书。
皇帝的目光又转会到萧沁瓷身上,那目光凉得瘆人:“阿瓷,你的文?牒呢,拿出来给中郎将看看。”
中郎将不?知其中内情?,信以为?真,果然等着萧沁瓷将文?牒拿出来。
萧沁瓷沉默了半响,不?拿出来,那就是?说那家客栈是?家黑店,不?遵守朝廷法纪,但投宿会留下记录,客栈那里全都有登记,一指认她也瞒不?过去。
拿出来,她要怎么解释自己会有一份不?属于她的文?牒。
“阿瓷。”皇帝敲了敲桌子,耐心即将告罄。
萧沁瓷不?情?不?愿从身上把文?书拿了出来,皇帝见状立即说:“给朕看看。”
他就坐在萧沁瓷身侧,分明只要伸手就能?从萧沁瓷手中夺过来的事,他却偏偏要萧沁瓷自己主动?递给他。
“苏念。”皇帝打开后率先看到了上面的那个名字,冷笑?一声,“朕怎么不?知道你还叫这个名字。”
萧沁瓷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一直都叫这个名字,陛下以为?我叫什么名字?”
她拿着这张文?牒,她就是?苏念,年龄、长相?都对得上,谁能?说她不?是??
皇帝瞬间将那张文?牒捏紧了,天子的怒意任谁都看得出来,只有萧沁瓷才敢迎着他的目光,无所畏惧。
被偏爱的人都有恃无恐,这句话说得确实没?错。萧沁瓷从前还会怕他,此后在他面前便连装一装都不?肯了。
皇帝目色沉沉,扳指硌进了肉里,片刻后他竟然若无其事的将怒气压下去,道:“你真是?——好得很。继续吧。”
“……我不?敢在客栈继续住下去,然后想起——”萧沁瓷顿了一顿,继续说,“想起我在宣阳坊还有处宅子,我就想来这里避一避。”
“你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中郎将想起挂着的“萧府”牌匾,似乎也说得过去。
萧沁瓷点头:“我赶在宵禁之前到了宣阳坊,”坊中入夜之后管得没?有那么严,只是?中郎将觉得不?对,倘若萧沁瓷是?在宵禁之前赶到宣阳坊,那早就应该回了萧府,不?该入夜之后才被袭击,下一瞬萧沁瓷的话也没?能?打消他的疑虑,“只是?我……我迷路了……”
她声音很轻。
“迷路,”中郎将觉得不?对,“回自己家也能?迷路吗?”
“我很久没?回来了。”萧沁瓷避开了他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中郎将沉默,克制着自己不?往她身边的皇帝身上看,道:“夫人请继续。”
“我迷路之后很快就天黑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又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我。”萧沁瓷细微的颤,皇帝不?动?声色地握了她手,掌心一片冰凉,萧沁瓷没?拒绝,道,“我很害怕,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但巷子里很黑,也没?有人,他随身带着刀,威胁我跟他走。”
皇帝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中郎将追问:“他威胁你跟他走?”
“对,他还说,只要我乖乖听话,跟着他走,他不?会伤害我。”萧沁瓷道,“但是?我趁他不?备的时候想逃跑,他想制住我,我慌乱之下摸到了袖中的匕首,就刺了他一刀。”
萧沁瓷话中省去了太多细节,中郎将追问:“夫人学过武?”
她摇头。
“那个男人带刀,至少会些花拳绣腿,还是?个壮年男子,夫人既然没?学过武,又是?怎么反杀他的?”
萧沁瓷仔细回忆:“我有些记不?清了,但是?他想要制住我,不?让我大声喊叫,我在挣扎的时候刺了他一刀,就只记得他流了很多血,”萧沁瓷手上出了冷汗,人也越发柔弱,“然后他就突然倒下了,我来不?及再?想,就赶紧跑了。”
“夫人当时挣扎的时候有呼救吗?”
萧沁瓷想了想:“有吧,但是?他一直捂着我的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真的出声。”
根据巡夜的金吾卫说他们确实也隐约听到了女子的叫喊。
“还有一点,既然夫人说这里是?您的府宅,为?什么您要翻墙进来呢?”中郎将问得犀利。
“我——”萧沁瓷犹豫,她为?什么要翻墙,“我原本是?想从后门进去的,但是?门关着,我进不?去。”
“夫人的话有些矛盾,您方才说自己很久没?回来了,但是?又能?准确找到后门?”
“我记得那棵树,”萧沁瓷道,“我以前经常从那里翻墙回去,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皇帝瞥她一眼。
中郎将还没?有放过她:“还有,您是?如何确定那个人已经死了的?”
萧沁瓷一怔:“他没?有死吗?”
中郎将端详着她的表情?:“——确实是?死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死,但是?我知道我刺的是?他的脖子,他流了很多血,然后倒在地上不?动?了……”萧沁瓷勉强道。
“陛下,臣没?有疑问了。”中郎将道,“只是?大理寺和京兆府那边或许……”
皇帝:“朕会命人将记录下来的案情?始末送过去,中郎将替朕走一趟吧。”
“是?。”他又瞥了萧沁瓷一眼,没?提在尚未结案之前嫌犯应送押京兆府看管,不?过这些都和他这个巡禁长安的金吾卫没?什么关系了。
“等等,”萧沁瓷开口,“按律我是?杀人的嫌犯,在结案之前该送至京兆府关押。”
中郎将还未退出去,闻言惊讶地看过她,又没?忍住看过她身边的天子。
厅中暑热难消,几人俱是?出了一身汗。
梁安觑着天子脸色不?好,有心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但又着实找不?到词开口:“夫人……”
“你说得对,”皇帝已经从座上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除了萧沁瓷,谁也不?能?窥见他面上暴戾神色,他厉声道,“送她去!”
萧沁瓷默默无言地跟着中郎将出去了。
“陛下,”梁安急得直劝,虽说今日夫人出逃的事引得天子动?怒,但光看先前皇帝安抚萧沁瓷的情?态便能?猜到最?后也只会是?轻轻放过罢了,如今做得再?冷酷,到头来心疼的还不?是?他,今夜夫人受了这样大的罪,陛下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把人安抚住才是?,怎么还往外推,“那牢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能?让夫人去待着呢,方才奴婢听着事情?的经过,夫人也不?过是?为?求自保才错手杀人——”
皇帝眼风扫过来,梁安立时噤声。
他往外走了几步,从花厅望出去能?看见萧沁瓷跟着中郎将穿过游廊,头也没?回,他忍了又忍,几次把话咽回去,最?后还是?没?忍住:“温中使,你跟着一道去,她身上许是?有伤,去宫里请个医女出来给她看看。”
皇帝余怒未消,说话还是?冷冷的,他发狠似的想,萧沁瓷要去便去,她自己自愿被关进牢里,还省了自己关她的功夫。
他坐回去灌了杯冷茶,越想越烦心,最?后等到院里的喧嚣都远了,拂袖道:“回宫!”
温中使追出去的时候他们还未出门,中郎将正犯难,他自己是?骑马来的,总不?能?让这个烫手山芋自己走着去京兆府衙门吧,正想着,温中使便出来了,让人备了马车,又在车上小心问起萧沁瓷有没?有受伤。
萧沁瓷自己也不?知道。
马车很快就到了京兆府前,府尹蔺宽早早地候在门外:“听说大人已将嫌犯抓获了?”
话音刚落便看见了中郎将脸上一言难尽的神情?,他将笔录交到蔺宽手上,又拉着他去旁边说话,到底是?同朝为?官,虽说一文?一武相?看两厌,但总不?至于坑害同僚吧。
“蔺大人,嫌犯的身份有些敏感,”中郎将不?知该如何说,也不?知能?不?能?说,只好委婉道,“她是?御前的人,颇得陛下看重,今夜圣上甚至因着这桩案子亲临,其中尺度,你自己拿捏吧。”
蔺宽愣怔:“御前的人?”他眼看中郎将要走,急忙拉着他,“你话别说一半啊——”
中郎将仗着力气大挣脱他,飞快地上马走了。
那头蔺宽只好又去看嫌犯,这才惊觉从车上下来的两个女子都有些眼熟,是?曾在御前见过的。
……
嫌犯押入了大牢,陛下身边的御前女官又在旁亲自守着,蔺宽不?敢怠慢,连夜同人梳理案情?始末。
“大人,这供词好似有些不?对。”一个衙差道。
“哪里不?对?”
“大人你看,按照嫌犯供词里说她被死者制住,慌乱之下误杀了他,”衙差道,“但是?仵作验尸之后发现死者身上还有多处瘀痕,脑后也有重击留下的痕迹,这似乎有些对不?上。”
“瘀痕和重击或许都是?嫌犯反抗时留下的。”
衙差摇头:“不?是?,我是?感觉这些伤不?像是?同一个人留下的,当时或许还有第?二个人在。”
蔺宽又问另一个衙差:“死者的身份出来了吗?”
“出来了,”衙差有些激动?,“死者还是?个逃犯,犯过很多案子,是?在暗庄挂了名的人物,专做见不?得人的买卖,这样的人居然在长安城里藏着,没?想到今天居然死在了这里。”
先前那个衙差更觉得奇怪了:“这样一个人最?后竟然是?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误杀的,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
萧沁瓷睡不?着。
她没?下过狱,不?知道牢里这样阴森、恐怖、湿冷,温中使给她送了干净的被褥和衣服,医女也给她上过药了,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仍是?觉得冷。
竟然开始怀念起皇帝抱她的力度和暖热,她只允许自己软弱那么一瞬,在独处时终于有机会细想那个死者,和他背后的人。
她还记得自己把人引到了巷子中,一番混战后,程伯带人制住了他,她问:“为?什么要跟着我?”
萧沁瓷的匕首就抵在他颈上,寒光湛湛,吹毛断发。
“有人花钱买你。”那人说得很痛快。
“谁?”
“不?知道,买家出钱,要我等信,今日申时过有人递信来,说你会从西门进来,还给我看了你的画像。”雇主还说,人群中一眼看过去最?显眼漂亮的那个女子就是?。萧沁瓷太好辨认了,即便只能?隔着帘纱隐约窥见她的容貌也能?知道是?个难得的美?人。
他原本就是?靠杀人越货买卖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过活,做他们这行的,眼力得好。
萧沁瓷闻言心里重重一跳:“买家什么时候雇的你?”
“好几个月以前了吧,付了定金,一直让我等着,”那人甚至还有闲心笑?,“姑娘,你挺值钱啊。”
萧沁瓷刀尖不?动?,那人又笑?,是?浑不?在意的模样:“刀子握稳当些,这是?在长安,”那人还是?笑?,他是?刀尖舔血的人,一个人有没?有杀过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似萧沁瓷这样的娇娇贵女,莫说杀人,只怕见了血都会害怕,但他心里又有种隐约的不?安定,只好装作漫不?经心地提醒她,“现在又是?宵禁,金吾巡禁,杀了我,你能?毁尸灭迹安然脱身吗?”
萧沁瓷不?为?所动?:“买家是?什么人,知道吗?”
“我们从不?问买家是?什么人,钱货两讫,彼此都干净。”他赌萧沁瓷不?敢动?手,“这笔生意我不?做了,你放我走,我也只当没?见过你。”
没?必要留着了,时间宝贵,方才的打斗声随时都可能?引来夜巡的人。
她说:“程伯,你们先走。”
程伯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人先走了。
萧沁瓷垂眼,快准狠地将匕首扎进了他脖子,鲜血溅了她一身。到死他都不?敢相?信萧沁瓷敢真的杀了他。
死人对她来说远比活人有用?。萧沁瓷故意把匕首留在了他颈上,她知道刀柄上有御制印记,也知道皇帝今夜必定是?在找她,这是?她留下的路引。
她的供词也全是?如实说的,细节有些出入,过程全都符合。不?过是?隐去了其中的某些人,又隐去了诸多细节。
萧沁瓷不?太会说谎,不?管是?对皇帝还是?对其他人,不?得妄语的清规被她记得很牢,或许是?因为?皇帝提醒过她很多次。
……
这桩案子了结得很快,萧沁瓷过失杀人,依照大周律法,可赎铜六十?斤,翌日温中使便接她出去。
萧沁瓷默不?作声地上了马车,问:“我要去哪里?”
“去萧府。”温中使道。
萧沁瓷微怔,她还以为?皇帝会直接要她回太极宫去。
她回的是?熟悉的府宅,前夜她来时就发现了,皇帝似乎一直有派人洒扫和看管这处宅子,但此刻尚是?白?昼,她一路穿廊回到风和院,却没?有遇见一个人。
这座宅子静得厉害,日光澄澈,花木欣荣,阳光却静得甚至有些刺眼。温中使跟着她回到风和院,先让她去沐浴,又用?柚叶驱了晦气。
萧沁瓷出来后绞着头发,心下莫名不?安。
应该是?皇帝吩咐过,温中使并不?与她多言,在退下去时被萧沁瓷叫住:“温中使——”
她们在御前共事过,温言同样出身大家,性情?温婉,可此时看着萧沁瓷却不?肯多言,眼里现出无奈:“夫人,您还是?顺着陛下一点吧。对您对陛下都好。”
萧沁瓷便知道,不?必再?问了。
像是?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萧沁瓷勉强按下不?安,先去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日尚未沉下去,明晃晃的挂在天边,积了一日的暑气都在院里堵着,闷热得人心慌。
院中仍然无人,花厅的门却敞着,皇帝坐在其中。
“过来。”皇帝似乎已经淡忘了前一夜的怒气,说话时不?喜不?怒。
厅中搁了冰盘,暑气和凉意相?争,冰火九重天。萧沁瓷站得离他远远的:“陛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皇帝冷笑?一声:“过来写欠条。”
萧沁瓷一愣,欠条?
“你不?会以为?赎铜的那六十?斤你不?用?还吧?”皇帝慢条斯理地给她算账,“一斤铜是?一百二十?文?,六十?斤铜就是?七千两百文?,你现在身无分文?,没?有在御前当值,也不?是?三品夫人,没?有月俸,这些钱你准备怎么还?”
萧沁瓷被他怼的哑口无言。
“朕最?后说一次,过来。”皇帝抬眼看她,目光幽深如渊。
萧沁瓷慢慢蹭过去了,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的那张欠条赫然是?张卖身契!
“我不?要。”萧沁瓷立即道。
“你不?要?”皇帝冷冰冰地道,“由不?得你不?要。”
他看着萧沁瓷故作坦然实则警觉的姿态,心下冷笑?。萧沁瓷永远学不?乖,她以为?她能?在皇帝跟前逃脱吗?她分明从来就没?有成功过,每次、每次都会被抓回来。
皇帝愿意陪她玩这种小把戏。
他拉住萧沁瓷,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按到了自己身前,强迫她仔细地看过那张卖身契:“看清楚了。”
皇帝俯身在她耳边说,握了她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摸过去。
“不?是?说叫苏念吗?”皇帝捏着她的指尖在那两个字上画圈,“把它签了。”
萧沁瓷挣扎,终于后知后觉的恐惧,她没?想过皇帝会拿卖身契来对付她,契书上写的是?苏念的名字,可皇帝就是?要把她打成奴籍,她签了这个名字就永远低人一等。
皇帝同样洞悉着萧沁瓷的弱点,知道她的骄傲,他从前没?有折辱她,是?因为?他还将她放在心尖上,不?肯也不?愿。
第92章 念念
骄傲算什么, 在权势面前一无是处,皇帝就是要把她的傲骨一寸寸碾碎,让她看?着?, 若非自己愿意,她根本没有和皇帝抗衡的能力。
“你放手, 放开——”萧沁瓷挣扎得厉害,她此刻真的怕了,不?同?于从前在皇帝面前的三分?真七分?演,她意识到皇帝是真的要她签字,“我不?会签……”
但她的力气怎么可能敌过皇帝,萧沁瓷被养成了纤细柔弱的体态,而皇帝的手能挽重弓、能降烈马,萧沁瓷没有优势可言。
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 只是总也不?甘心, 也因?为皇帝愿意让着?她,让她在上?风, 她曾经按住他时甚至不?需要费劲。
温和和纵容都荡然无存。
这?就是帝王之爱。喜欢的时候可以捧着?她,触怒他了就毫不?留情。萧沁瓷一直都认识得很清楚。
皇帝的底线在她面前放得很低,但那不?代表没有, 她触到的时候同?样也会粉身碎骨。
皇帝强迫她握笔, 逼着?她落下自己的名字, 她挣扎, 皇帝就自己攥着?她的手, 一笔一划地逼她写,他的力气太大, 几乎要把萧沁瓷的腕骨捏碎。
萧沁瓷久违地意识到这?是皇帝前夜未曾抒发出来的怒气,当时他隐而不?发, 不?代表一日夜过去后就能放下。
李赢也同?样骄傲。
他是天子,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心意,阳奉阴违也是欺君。只有萧沁瓷,他一次又一次的容忍她,把真心捧到她面前去,可她毫不?在乎,甚至毫不?犹豫地践踏过去,皇帝不?过是将?她对自己做的再还回去而已。
萧沁瓷这?半生太顺遂了,顺遂到没有把她的骄傲折损半分?,皇帝也太纵容她,纵容到任由她拿捏自己。
现在他要统统还回去。
“阿瓷,你不?是不?想做皇后吗?”皇帝逼着?她写完了那个苏字,语调阴冷地灌进萧沁瓷耳里,“朕这?样喜欢你,什么时候没有如?过你的愿。”
原来天子的喜欢也可以用?在这?种地方,变成这?样。
悲哀和恐惧都救不?了萧沁瓷,她的挣扎在强权面前无济于事。
“放开,我不?要写……”皇帝触到她滚烫的泪,远不?如?这?姑娘的心来得冰冷。
“念”字也被写了一半,萧沁瓷的泪洇湿了纸张,沾花了墨痕,即便签好?了字这?张卖身契或许也不?能作数。
可他们?在乎的原本也不?是这?一张薄纸,皇帝只是要借着?这?个举动让萧沁瓷认清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要把萧沁瓷的骨打散,把瓷胚打碎,让她痛让她恨,让她尝尝自己尝过的滋味。
而萧沁瓷永远不?能接受自己的卑微。写完那个名字,即便她在身份上?不?是,在心理上?也会留下烙印。
那个“心”字还未落成,萧沁瓷终于受不?了了:“我不?要喜欢你,我恨你,我恨你!”
皇帝终于停了。
“恨朕?”他看?着?笔尖落下浓墨,污了那个念字,“难道你从前不?恨我吗?”
他在萧沁瓷的哭声里问。他还是心疼,还会心软,他盼着?萧沁瓷的回答,又不?想听她回答。
“我不?在乎,”皇帝喃喃说?,不?知道是说?给萧沁瓷听还是自己听,“我不?在乎。”
他手越发重,衣衫交叠衣衫,两个人都汗涔涔的。
“朕早该看?清楚的,喜欢或者不?喜欢,恨不?恨都无所谓,”皇帝道,“阿瓷,在行宫的时候你不?开心吗?你不?是说?你已经接受了认命了吗?怎么还要跑呢?”
“你以为你跑得掉吗?”他扔了笔,环紧了双臂,把萧沁瓷箍得极紧,“你该知道,你被我抓回来会是什么后果。”
他拨开萧沁瓷被泪和汗沾湿的额发,眼瞳黑如?沉渊,深不?见底:“还是说?,你其实喜欢这?样?”
萧沁瓷在他的话里颤,细微的,若非贴近不?能察觉。
他喜欢她这?种反应。
……
日光泼墨,氤氲着?将?一切都变得模糊,白的黑的亮的暗的都糊成了一团,大片大片的光斑肆意倾洒。阳光被拉得很长,绕在了萧沁瓷腕上?,细细的,缠金丝,拧成了朵极尽妍丽的牡丹花
萧沁瓷不?喜欢艳色,那些颜色繁丽雍容的绢花甚少上?身,可皇帝觉得只有牡丹的国色才配得上?她。海棠虽艳,但太轻浮,芍药妖娆,又有失富贵。
萧沁瓷此刻就盛放在牡丹花中。
富丽堂皇。
皇帝没看?错,她确实适合这?样璀璨的颜色,雪白荡在金银的冷光里,她眉眼剔透,既清且冷,在六月天像是一捧干净的新雪,仿佛触一触就会化掉。
花厅四面透光,能让人看?得分?明。天气太热,花厅里的冰盘化得很快,湿哒哒地往下滴水,慢慢浸湿了地砖,深色与浅色过渡得自然,湿掉的地砖在日光的暴晒下容易开裂,这?一地的青都是才换上?的,光可鉴人,便连细小?的擦痕也无。
能照出朦胧的影。
砖石太硬、太平、太紧,细小?的音钻不?进去,于是在地砖上?晃荡了一圈又折回去,落地仿佛有回音,再是微小?的动静都被放大了。
白昼里无所遁形,这?样的动静让人觉得难堪。
但比不?上?萧沁瓷此时难堪的处境。
皇帝在问她:“为什么要叫苏念?”
萧沁瓷不?语。太难堪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衣冠楚楚,皇帝今日罕见的穿了一身月白,衣衫上?的金银绣线有幻彩,在她眼中变幻莫测,连带着?他面上?神色也变得模糊不?清。他很少穿这?样浅色的衣衫,掩起压迫深沉的气势,变得温润俊美。
“姓苏是因?为这?是你母亲的姓,”他盯过她,贪欲和欣赏都在眼中肆意变换,“叫念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字?”
他还没有查到那张文牒萧沁瓷是怎么得到的,但那绝对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东西?,萧沁瓷惯来较真,既然做了就绝不?会敷衍。
所以不?会是随意起的名字,姓苏是因?为随母,那为什么又要叫“念”?
她在念着?谁?
萧沁瓷这?样清冷的性子,要把这?个字嵌在她的名字中,皇帝有一半的怒气来源于此。
“就是……随便起的……”萧沁瓷从齿缝里把话挤出来,她颤颤巍巍地暴露在危险里,连抬手挡一挡阳光都做不?到,只好?紧紧闭上?眼,侧过脸去,不?看?不?听不?闻。
皇帝不?相?信这?个回答。
“随便起的?”他似乎笑了一下,有淡淡的嘲讽,“是怎么想到的?书上?随便找的一个字吗?哪本书告诉我?”
他逼近了。
“忘了……”
“忘了?”皇帝道,“阿瓷的记性似乎变差了,朕帮你想一想。”
这?间?花厅的朝向不?好?,正对着?将?沉的落日,将?余晖都纳了进来。他们?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包裹住萧沁瓷的是潮热的暑气,日头晒了一天,都积攒到了一起,散不?出去。
萧沁瓷枕在簟席上?,却仍觉得冷,凉悠悠的。
簟席也是清透的翠色,有玉一样的色泽,纹理细密得摸不?到缝隙,平整光滑,却能惹朱印、按霞红。
太光滑了,也太空,席上?空空如?也,案几都被放倒,萧沁瓷没有东西?可握。连纹理也抓不?住,手指徒劳地从编织得栩栩如?生的牡丹花上?滑过去,无力可借、无枝可依。
榻太窄,叫她不?上?不?下的悬着?,落不?到底,也攀不?到头。
她是个柔弱的姑娘,皇帝一直知道。每一次、每一次萧沁瓷都忍不?住要握着?些什么,或是花枝、或是窗棂,甚至是皇帝的臂膀。她两手空空,便忍不?住想抓住点什么,想靠着?其他的东西?来支撑自己熬过这?漫长的时光,和皇帝比起来她显得那样脆弱,没有能抓住的东西?便会觉得恐慌,没有逃离的退路也会觉得害怕。
那种怕绵绵密密地爬上?来。
冰水化掉了,就变成灼热的潮气,是六月的无尽夏,太热,暑气散不?出去,都闷在了屋子里,覆着?人的眼耳口鼻,能感触到外界的知觉都只剩下了热这?一种。
凉也没了,她身上?起了薄汗,将?簟席都捂得滚烫。
皇帝没碰她,只沿着?她被印上?的牡丹细细勾勒,虚虚的,隔着?日光,眼前漂浮着?细尘,偏偏她是纤尘不?染的模样,剔透干净。闲趣就在这?一时上?来,餐风饮露似的。
慢的缓的,低低的。萧沁瓷一直要的是皇帝在她跟前低头,他这?样做了。
但当他真这?样做的时候萧沁瓷反而受不?了。
他给萧沁瓷簪上?一朵牡丹,花上?缀了珠,匠人的手艺好?,连露珠也能雕刻得栩栩如?生,欲坠不?坠。似乎再被日头晒一晒,便也要化了。他知道这?是萧沁瓷最受不?了的事,看?他卑微,看?他讨好?,用?尽手段。
皇帝从前愿意为她这?样做,现在也愿意。
只是目的截然不?同?。
“告诉朕,为什么要叫苏念?”他说?话,含糊不?清的,语调拉得很长,是刻意要唇齿上?下触碰。
磨人。
整座府宅都很安静,没有人来添冰,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树上?的蝉也被皇帝叫人捉干净了,草丛里恼人的虫子还没有到叫唤的时候,但也被撒了驱虫的药粉,不?会悉悉索索的惹人生厌,他喜欢这?样的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处。
“为什么要叫苏念?”他没有得到回答,便反反复复地问,似乎铁了心要逼萧沁瓷说?出来。
萧沁瓷没受过这?样的苦。她确实觉得是苦,每一寸都绷紧了,只想逃开,或者把自己蜷起来,藏进日光照不?到、他也碰不?到的缝隙里,但簟席那样细密,她找不?到一丝一毫能让自己遮挡的缝隙。
但日光从四面八方来罩着?她,避不?开,细微的挣动无济于事。像条离水的鱼,上?岸之后连喘气都做不?到,呼吸都被剥夺,一点点窒息,弹动只是下意识的事。不?,她也不?是鱼,她是被浸在了水里,潮水一浪一浪地涌上?来,淹没了口鼻。仿佛又回到了行宫的温泉,水从四面八方过来,越来越热,把人都烫熟了。
细密的痒从骨子里爬出来,渗透了,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淋漓的汗被蹭在了簟席上?,她藏不?进去的纹理,水能淌进去,湿漉漉的一层光。
也是他唇上?的颜色。萧沁瓷没有想过皇帝会这?样做。不?是取悦,他只是要看?她难堪,要她崩溃。
那几个字反复地灌进萧沁瓷耳里,她终于受不?了,颤着?说?:“是因?为……我小?字叫念念……念念是我的小?名……”
十岁之前,没人叫她“阿瓷”,都是唤“念念”。
“念念,出去玩啊。”
“念念,你又翻墙了。”
“念念,来吃桂花糕呀。”
念念、念念……两个叠字,含在嘴里是软的,吐出来也是软的,裹着?一层柔软的糖衣,听上?去那样甜蜜。
第93章 勤俭
“念念?”这两个在皇帝舌尖上打转, 他吐出来的?时候果然也是软的?,像是被含在唇舌间嚼磨了千百遍,才能在唤出来的时候柔肠百转。
“不许……叫这个名?字。”萧沁瓷说得吃力, 那两个字的?空隙逼她眼底泛起清泪。她人都绞成了一团,反而将自己的?无助暴露得更快, 整个人摊开在天光下,叫日?光都如饥似渴的一缕缕镂上去。
把她镂空了。
“朕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慢条斯理的?笑,呼出的?气?也是热的?,灼烫,“朕还是喜欢叫你阿瓷。”
若是换了旁的?时候,他知道萧沁瓷有这样一个柔软的小字,一定欣喜若狂。这字这样?软,他会放在心里?、含在嘴里?, 时时刻刻都这样叫她。
萧沁瓷一定会觉得厌烦, 但又拿他无可奈何。
可不该是如?今,萧沁瓷拿了文?牒, 改名?换姓,千方百计地要逃离他身边,他觉得这个名?字把萧沁瓷抢走了, 让他厌恶极了。厌恶的?同时还有嫉妒, 他此?时方知原来自己的?占有欲可怖到这样?的?地步, 一个名?字、一个称呼也要斤斤计较。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空气?湿热得能拧出水来。
“记得这样?清楚, ”皇帝退了两步,帕子挨过唇角, “都有谁叫过这个名?字?”
他骤然远去,萧沁瓷却没觉得轻松, 但她要故作冷淡,偏过头去,道:“没有谁。”
分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能叫她小字的?不外乎也就是那几人,顺从能让她好过些,但萧沁瓷偏偏没有这样?做。
“是吗。”皇帝端详她,话里?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但他如?果不在意才有鬼。言语才是能拉近彼此?距离的?关键,他愿意对萧沁瓷坦然,可萧沁瓷总是不肯。
说不在乎是假的?。他退开得猝然,绞了帕子替她擦着薄汗,又去擦簟席。天太热了,没有冰盘就更难熬,到处都是闷的?,分不清是汗是水,总也擦不干净。
皇帝忽而问?:“热吗?”
萧沁瓷躲着他,腿还颤着,没应声?。
“啧,”他动作很慢,似乎故意要让她感受帕子柔软的?触感,“有些费帕子。”
这样?轻忽的?语调,让人羞恨。
萧沁瓷不是体热的?人,即便是炎炎夏季她也总手脚冰凉,身上也带着凉意,有如?冷玉。但此?刻她却出了很多汗,淋漓地淌下来,像是才从水里?捞起来。
冰盘已经完全融化?了,潮气?和?热气?都被捂着,花厅变成了熔炉。这样?热的?天,似乎出些汗也是正?常的?。
皇帝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捏着帕子的?手滚烫灼热,不过还有衣衫掩着,被藏得很好。但细看?之下就能发现他颈上也跳着热汗,污了衣领和?袖口,他给萧沁瓷擦脸,动作间带起碎金似的?光芒,融进萧沁瓷眼底,像一闪即逝的?火星。
即便只有火星,落进熔炉里?也能顷刻燎原。
厅里?越来越热,人却还在胶着。
帕子浸过凉水之后是冰凉的?,挨了人的?肌肤只有短短一瞬凉意,很快就被汗捂热了。
他换得很勤。
萧沁瓷闭目不语,面上的?红不知道是被逼的?还是气?的?,她还在隐忍。
皇帝见状越发想?逗弄她:“阿瓷,帕子不够了怎么办?”他低语,带着满满的?恶意,“你说洗一洗还能用吗?”
萧沁瓷咬住了唇。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答,不过他毫不在意,继续说:“不过朕这样?勤俭持家,洗一洗当然还能用。”
萧沁瓷猝然睁开眼,月白的?袖抚过她颈,皇帝离开了她的?视野。耳边响起了淋漓的?水声?,还有揉搓帕子的?声?音。
他真的?去洗了!就着冷水,故意要一点点地搓干净,也要萧沁瓷听得清清楚楚。皇帝几时自己洗过东西?,怕洗不干净,当然就要慢一些。
那些水声?听在萧沁瓷耳中却如?催命符。
“李赢!”叫“圣上”太软,脱口而出的?还是他的?名?字,萧沁瓷要被他气?死了。
皇帝挑眉:“你叫朕的?名?字也很顺口么。”他拧了帕子回来,洗过的?帕子搭在了萧沁瓷面上,还带着冷香,“在看?什?么?”
“你滚!滚开!……”萧沁瓷终于崩溃了。
眼泪渗不进帕子里?,只能顺着鬓角滑落,萧沁瓷自己不知道,以为是帕子没有被拧干,水贴着她的?脸滚动,她越发惶急,音里?都是溃散的?骄傲。
面前忽地一亮,帕子被拿开了,皇帝拭着她的?泪,在萧沁瓷偏头躲避的?动作中不紧不慢地说:“怕什?么,干净的?,朕换了新的?。”
到底还是心软了。
先前那样?的?境地都咬着牙不肯服软,一张帕子就能让她崩溃。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萧沁瓷,觉得她真是不长记性,都说过了皇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吃亏,她怎么就记不住呢。
但萧沁瓷不就是这样?吗?软硬不吃,要想?得到她,就得先击溃她。
“所以,”皇帝在她眼前晃了晃,“都有谁叫过你念念?”
他还是执着于一个回答,在萧沁瓷开口之前他又威胁她:“这次是干净的?,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萧沁瓷将要出口的?回答梗在喉间,她恨着皇帝,只是那眼还含着泪、面还有霞红,半点威慑力都没有,只能让人更想?欺负她,被威慑的?人半点不惧。
片刻后她隐忍地回:“还能有谁,父母兄姐,叔伯婶娘,也不过就是这些人。”
“父母兄姐。”皇帝复述了一遍她的?话,手上动作没停,将她的?脸都擦干净了,“朕记得,你没有兄弟姐妹。”
“堂姐堂兄难道不算吗?”萧沁瓷觉得皇帝问?的?简直都是些废话,但她摸不准他的?用意。
他坐得这样?近,萧沁瓷浑身都绷紧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着。但提防也没什?么用,她毫无反抗的?余地。
好在皇帝一动不动,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提过,你三哥是英国公世子,你同他们?感情很好?”
“陛下同端阳长公主的?感情难道不好吗?”萧沁瓷反问?,那目光也让她受不了,想?逃开。
“端阳是朕的?亲妹妹。”
“我也是他们?的?亲妹妹。”萧沁瓷不想?再提。
皇帝却不罢休:“那你的?那几个兄姐,你最喜欢谁?和?谁的?感情最好?”
萧沁瓷眉心微蹙:“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才的?事她还恨着,连敬称都不肯叫了。皇帝并不在意些许小事,他坐在萧沁瓷身侧,自始至终都是慢条斯理的?款款君子模样?,半点没有狼狈。
“朕方才想?起,似乎对你还不够了解,有些事,你不会主动对朕说,朕只好来问?你。”他语气?温和?,似乎仅仅是一个关心心上人的?好郎君。
萧沁瓷嘲讽地回了一句:“陛下还真是想?了解我啊。”
方方面面,一分一毫。
皇帝前后态度转变得自然,似乎将满怀的?恶都随着汗一并蒸发了出去,但也太快,他如?今这样?温和?从容,叫萧沁瓷不得不提防他是不是还在憋着什?么坏点子。
他的?恶萧沁瓷算是领教?透了。
天儿仍然热着,冰盘完全融化?后最后一丝凉气?也没了,她被印上的?牡丹花印子渐渐消下去,身体也渐渐凉下去。
她原本便耐得住冷,也耐得住热,酷暑寒冬虽然也会让她觉得难熬,但她绝不会表露,萧沁瓷惯于忍耐的?性子是在漫长年月中一点点被磨出来的?,但皇帝总有办法让她招架不住。
“是啊。”皇帝坐在黄昏的?余温中,语调似有怅惘,“朕总是想?多了解你一点的?。有些事,总要亲自问?你才行。”
“陛下便准备这样?问?我?”萧沁瓷齿间含着恨。
“这样?问?不好吗?”皇帝眼中含笑,是温情的?模样?,话语却全然不是如?此?,“只有这样?,阿瓷才会乖乖地回答不是吗?”
萧沁瓷闭了闭眼,睁眼时眼中隐含碎冰:“陛下想?知道什?么,问?吧。”
“阿瓷总是这样?,对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故意避开,”皇帝却好似有心要拖延时间,拿话语打转,“朕方才的?问?题你还没答。”
他方才问?了什?么?萧沁瓷想?起来了,是问?她那几个兄姐,最喜欢哪一个。
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她觉得皇帝就是故意的?,要看?她难堪。
萧沁瓷正?想?回答,皇帝却突然俯身下来,看?进她眼里?:“这样?吧,阿瓷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剩下的?几个字被他又轻又缓地说出来,只有萧沁瓷能听见。他把萧沁瓷的?小衣拢好,问?,“……怎么样??”
萧沁瓷只想?打他,然后对他说:“滚远点。”
但是那三个字在她唇边转了转,最后变成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委屈。
见她不说话,皇帝便知道她是默认了,不反对就是接受,不过他知道萧沁瓷面皮薄,要她亲口说出来她同意的?话无异于割肉,所以他很“好心”地说:“那朕就当你同意了。”
“第一个问?题就当是朕送给你的?,”皇帝将他的?好心贯彻到底,“你的?几个兄姐,你最喜欢哪一个,你三哥哥,还是你大姐姐?”
他把人选固定在了两个人里?,显然不是他话中那般对萧沁瓷一点也不了解,他知道人有亲疏,在萧沁瓷心里?总该分个高低,是她从前对皇帝提过的?三哥,还是那位英国公府的?嫡长女?
皇帝记得那是一对双生子,比他小不了几岁。他十岁之前还住在东宫,曾经在宫里?见过英国公夫人带着一双儿女进宫请安,两个幼儿长得颇为相似,若非如?此?……皇帝眼眸沉了沉。
“——阿姐,”萧沁瓷想?起一点往事,“姑娘家,总是要和?姐姐亲密一些的?。”她没什?么感情地说着,淡淡的?,像是在提别人的?事。
“你阿姐叫什?么名?字?”
萧沁瓷再度拧眉:“陛下问?这个做什?么?”问?她姐姐的?名?字显得更不正?常。
“朕问?,你答。”皇帝的?手穿过系带,替她打了一个漂亮的?结。他手很巧,是萧沁瓷早就知道的?事。
“我阿姐的?闺名?,怎么可以随便说给外男听。”萧沁瓷眉眼染上不豫,心里?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滋味。
皇帝对她的?情绪变化?很敏感:“你是真这样?想?的?,还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萧沁瓷,“吃味了?”
“呵。”萧沁瓷忍不住嘲笑他的?异想?天开,“原来陛下在自作多情这一项上也不遑多让。”
“就当是朕自作多情,”皇帝道,“不过你不说朕也知道,英国公府诞下一对双生子当年在长安也是喜事一桩,英国公当即便为嫡子请封世子,取了随瑛二字,至于妹妹,单字一个瑜,是不是?”
英国公府的?嫡长女,生来就金尊玉贵,喜事传到东宫,太子妃也备过重礼。
“陛下既然知道,做什?么还要问?。”
“朕这不是……为你着想?,”皇帝捞过了她的?裙子,曳金的?裙摆在簟席上铺开,帮她系着裙上的?飘带,“给你行方便吗?阿瓷怎么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萧沁瓷屏气?凝神:“我确实不懂。”
“不懂朕可以慢慢教?你,”皇帝慢悠悠地说,不怕她不回答,“下一个问?题,你的?文?牒是怎么来的??”
他已经查过了,那张文?牒制于三年前,货真价实,也就是说在长安城外的?某个村子里?真的?有个叫苏念的?姑娘,但当皇帝派人去查访的?时候那户人家却早就搬走了,时间也是三年前。三年前还是景惠二十一年,朝廷有过一次清查,要动手脚只能是那时候动,但那个时候,谁有能力又愿意帮萧沁瓷做这件事?
皇帝能想?到的?人选无非就一个——已经死掉的?楚王。
他想?,萧沁瓷不肯改名?换姓来做自己的?皇后,却肯抛弃身份去做楚王的?贵妃,她真是——瞎了眼。
在萧沁瓷去行宫之后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收走了,不过当时他没有仔细看?过萧沁瓷的?私物,只吩咐人把它们?收好,后来关系缓和?之后他又把东西?都还了回去,难道她就是这样?把文?牒藏起来的??
那张文?牒在萧沁瓷手中留了有三年之久,皇帝甚至还想?到了她此?前执意要出宫,她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要脱身离开,从此?之后没有人能找到她。
真是好算计。
“托人办的?。”萧沁瓷回答得简短。
“谁办的??”
“这种事,你觉得我会说吗?”萧沁瓷道,“陛下不必再问?。”
“不想?连累别人?”皇帝慢慢地解着那朵繁复的?牡丹扣,“还是不敢说?”
“有区别吗?”
他便笑了一下:“确实没什?么区别。”他迎着萧沁瓷恨恨的?目光,道,“既然有奖励,也该有惩罚。”
萧沁瓷掐着指尖,掐出了红。夏天太热,让人心里?也燥。她偏头,看?细细的?金丝在日?光里?猝然绷紧,荡起落日?余晖的?弧光。
皇帝手上一重,迫她回神。
第94章 新鲜
萧沁瓷才缓过来, 指尖还有余韵,细微的触碰都叫她颤抖。她想不通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优势可言,分明身为女子更能隐藏自己, 但偏偏那那滋味绵长得叫人心惊胆战。
他把系带扣得紧了,萧沁瓷腰上一紧, 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不断地去适应收紧的裙腰,软的肉起伏又陷落。
萧沁瓷这才知道她走神的霎那没?有听清楚皇帝的问话:“什么?”
“你拿了文牒,是想要去哪里?”皇帝耐心地问了一遍,“岭南还是西北?”
萧沁瓷仅剩的亲人都在?这两处,除此之外她无处可去。皇帝原本?猜测她应该往岭南去才是,毕竟西北实在?太?远,又情况不明, 不如去她三叔那里方便得多。但探查过萧沁瓷的行?踪才发现她居然是想去西北。
“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这两处?”萧沁瓷反问, 并不意外他会提起,“我就不能自己一个人生活吗?”
“前夜的事还没?教?你认识到么?”皇帝隐而不发, “你不过才出去半日就被人盯上了,你一个人生活?只怕没?两日就被害的渣都不剩了。”
皇帝至今仍是生气和后怕,他道:“你知道像你这样长相貌美又没?有自保能力?的姑娘会沦落到什么境地吗?那个男人只是盯上你的第一个, 你运气好又逃掉了, 你觉得如果你没?逃掉会发生什么事?”
他有心想说些更糟糕的情况来吓吓她, 但又想起那夜萧沁瓷被吓到的模样, 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萧沁瓷理亏, 反驳的话便说不出来。不过有些事情皇帝不知道,不知道那个人是很早之前就收了钱专门盯她的, 而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只是意外。
“在?陛下这里又能好到哪里去?”萧沁瓷仍是硬气,”陛下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不也只是拿我当一个玩物?罢了,稍不合你的心意你便能惩罚我。”
“玩物??”皇帝险些被她气笑,“你就是这样想朕、想你自己的吗?萧沁瓷,朕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有哪一桩那一件是对一个玩物?做的?”
他慢条斯理地理过萧沁瓷的鬓发,手指温柔缱绻:“朕如果真?拿你当玩物?,就该把你关起来,只能看到、听到我一个人,让你知道,从?前是朕待你太?温柔了。”
萧沁瓷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怕了?”他仍是温柔的口?吻,“阿瓷,你口?口?声声说朕拿你当玩物?,可你心里再清楚不过,朕喜欢你,喜欢到愿意为了你一再退让,你知道的对不对?”
“因为清楚,所以你才敢逃跑,就是因为知道朕最后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萧沁瓷有恃无恐。
他的手仔细描摹着萧沁瓷的轮廓:“阿瓷,是你先?骗我的,你说要留在?行?宫,我答应了,你也说会和我好好在?一起,我相信了,你骗了我,所以受点惩罚也是应该的不是吗?”
萧沁瓷善诡辩:“我说要留在?行?宫可没?说我不能出去,难道我想出去走走都不可以吗?还是说陛下说的要我留在?行?宫就是要关着我?”
“你管这个叫出去走走?”皇帝终于被她气笑。
萧沁瓷自己也觉得这样说太?过牵强,有胡搅蛮缠的嫌疑,偏过头去不说话。
“朕没?拘着你,”皇帝给?她留了脸,淡淡说,“你要想出去带上护卫便可以出去,你不想回宫朕都依着你,你想做的事朕几时没?有答应过——”
“那我现在?就想陛下离我远些。”萧沁瓷抓住他话里的机会。
“现在?不行?,都说了是惩罚,”皇帝道,“阿瓷,朕的问题还没?问完呢。”
太?过分了。萧沁瓷咬唇。
“方才朕问到哪里了?”皇帝想了想,“对,西北和岭南,你想去哪?”
“……岭南。”
“说谎。”
“我没?说谎,”萧沁瓷淡然说,“我三叔在?岭南,陛下是知道的,从?前他还写过信来,说要接我过去,我如今无处可去,去投奔我三叔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是啊,你如今无亲无故,要去投奔你三叔确实正常,”皇帝道,“可你不会去。”
皇帝道:“你三叔此人,墙头草,又懦弱,你忘了,你还曾是先?帝亲封的玉真?夫人,若去寻他的庇护,他便会立时把你送回长安。”
他说的不错。但原因远不止于此。
萧沁瓷想起家中出事前大伯和三叔爆发过的争吵。在?萧滇那样的人眼里,妹妹和侄女在?闲来无事时可以宠一宠,可一旦涉及到他们自己的利益时就能毫不犹豫的舍弃,男人都是这样,将?女人的奉献牺牲视作理所应当,甚至连薄情寡义都反而成了委曲求全。
皇帝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站得够高?,已经不需要旁人的牺牲来成为自己的垫脚石。
“陛下对我的家事,也不是如您说的那样全然不了解。”萧沁瓷淡淡道。
“所以别对朕说谎。”皇帝道,“况且,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和你自己说的总是不一样。”
“你想去西北寻你兄姐?”他问。
“年前太?后同我说,寻到了我亲人的消息,我也只能去找他们。”萧沁瓷道。
“你相信太?后的话?”
“为什么不信?”萧沁瓷道,“我不相信太?后,难道要相信陛下会帮我寻访吗?”
皇帝道:“你没?问过朕,怎么知道我不会?”
“我问过,”萧沁瓷说,“是陛下忘了,您那时已经拒绝过我了。”
“……你还记着。”皇帝声音蓦地变轻,说,“萧家旧案非一时能改,所以朕不会轻易承诺。”
“当然要记着,”萧沁瓷嗓音偏冷,“陛下不必承诺,求人不如求己。”
皇帝若有所思:“是,求人不如求己。”他想,萧家人果然是如出一辙的性子。
“桂花糕,”皇帝又问,“你喜欢吃桂花糕吗?”
问题转变得太?快,叫萧沁瓷猝不及防。
又是桂花糕。好像这世上除了桂花糕就没?别的东西了一样。萧沁瓷对此满心嘲讽,又难免嘲笑男人的劣根性,征服欲和好胜心是没?有办法规避的本?能,皇帝站得太?高?了,许多事都不能叫他动容,偏偏就是计较些许小事。
“从?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萧沁瓷依稀明白一点皇帝对桂花糕的执念从?何而来,多大点事,还要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地问。
“哦。现在?不喜欢了,”皇帝要刨根问底,“怎么就不喜欢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的?”
“口?味变化是再寻常不够的事,至于什么时候,”萧沁瓷不肯服软,眉尖是隐忍的姿态,她故意在?这里顿了顿,把皇帝的心吊起来之后才说,“记不得了。”
她就是故意的。
皇帝对此看得清楚。他不以为意,接着问:“那松子糖呢?喜欢吗?”
“……太?腻了。”却没?回答喜不喜欢。
皇帝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突地又问:“桂花糕和松子糖,更喜欢吃哪个?”
“……两个都不喜欢。”
“倘若一定要选一个呢?”皇帝低低道,语气诱惑,“你选一个,朕就放开你。”
萧沁瓷手动了动:“陛下想让我选哪个?”
皇帝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的。”
“——松子糖。”萧沁瓷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里也有冷冰冰的笑,她一字一句地说,“桂花糕我已经吃腻了,松子糖还新鲜。”
……良久之后皇帝短促地笑了一声,眼里却殊无笑意,他握着萧沁瓷的手,是个珍爱的姿势。
“阿瓷,你真?是——”他说话嗓音很沉,激得人从?皮下泛起凉意,“学不乖。”
“既然觉得新鲜,就该多尝尝。”
松子糖有满满一盒,外面的糖衣晒了一下午,早就化开了,黏黏糊糊的。蜜沾在?唇上,味道很淡,甚至还有晒过后炽烈艳阳的味道,转瞬即逝,不如含在?嘴里能一直化开带来甜味。
确实新鲜。
“你喜欢吃甜的是不是?”皇帝还要在?她耳边问。
萧沁瓷有些喜好藏不住,她爱吃甜的糖,但点心喜欢咸口?的,有时也很惫懒,喜欢看闲书多过策论,不喜欢弹琴。但她爱把这些都藏起来,似乎觉得那都是她的弱点,不能被人看透,她在?强迫自己冷静、算计,时日一长便连自己也真?的这样以为了。
皇帝想把她藏起来的另一面都挖出来。会是骄纵的、柔软的,偶尔天真?,也会有世俗。喜欢一个人才会觉得她无论哪里都好,便连冷酷算计也是聪慧可人。
她唯一不好的大概就是不坦诚,不肯承认喜欢他。
萧沁瓷耐不住,太?紧了,腰间的系带勒得太?紧,于是呼吸就更加费劲,从?胸腔逸出来的是重重的喘,又被松子糖的蜜堵住。
是甜的。
但她不想服软。
“是喜欢甜的,”萧沁瓷刻意软了语调,尾音撩人泛着蜜,比她吃进去的糖更甜,“可光吃一种味道很容易就腻了,该多尝些……旁的滋味。”
听着让人生气。
“原来阿瓷是这样贪新鲜的人,可朕却恋旧,喜欢吃的东西有一样够了,”皇帝喟叹似的说,“喜欢的人……也是这样。”
“陛下是陛下……我是我,”萧沁瓷眼含幽波,那点雾蒙蒙的潮气触到她面就成了隐忍脆弱,“你说过的,我回答了,就放开我。”
“是,”皇帝爽快应了,倾身过去,解着萧沁瓷腕上的牡丹,放开了她,他问她,“还跑吗?”
“——有机会的话。”萧沁瓷模棱两可的说,她盯着皇帝专注的侧脸,在?那一瞬间起了一股冲动——想狠狠地扇他一巴掌。
萧沁瓷把这股冲动压下去了。
“是吗?”出乎意料的,皇帝竟然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他重新坐回去,任由萧沁瓷挪动着离他远了些,“有件东西,朕觉得你应该看看。”
皇帝等她缓过来,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一份文书被递到萧沁瓷面前。
请罪书。
他又扶正了席上被放倒的案几,靠在?上面,道:“你方才说,同你阿姐关系最好?”
果然,他方才问的那些问题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在?这里等着。
萧沁瓷一目十行?地看完,请罪书是都尉府报上来的,列明了萧瑜参军的始末。大周不是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但萧瑜不同,她是罪眷,又冒用了旁人身份,长达数年一直瞒报,甚至一路晋升在?军中做到了副将?,今次在?边境一战中立功,都尉眼见瞒不住了,这才报上来。
英国公早年在?边镇率平卢军定西,其中多有他的旧部,照顾一下后人不是什么难事,但欺君就是大罪了。这件事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皇帝已命金吾卫赶赴边镇拿人回京受审,不日应该就会返京了。
此事牵扯甚广,不是仅拿萧瑜一人便能了事的,还有上至都尉下至府兵,所有知道此事但瞒而不报的人都要受审。
图穷匕见。这封请罪书来得真?是时候,天都在?帮他。他不知道萧沁瓷对此事知道多少,但她一定是知道的。萧沁瓷是个冷情的姑娘,但也心软,早前甚至肯为苏家的姐妹出头,如今换了她惦记的兄姐,她更不会坐视不理。
萧沁瓷垂眼,面上看不出端倪:“陛下想如何?”
“阿瓷想要朕如何做?”
“军国大事,与我没?有关系。”萧沁瓷眼也不眨。
“是吗?”皇帝将?文书从?她手里拿回来,“如今朝上有大半的人都在?要朕问罪,欺君之罪。”
“她入边军,是十年前的事,”萧沁瓷道,“那时陛下还未登基。”
皇帝挑眉:“你的意思,是她欺瞒先?帝便不算欺君了?”
萧沁瓷:“……”她道,“我阿姐,是巾帼之才。”
“是不是巾帼英雄,朕知道,”皇帝淡淡说,“可百官未必在?意。”
萧瑜要掌的可是兵权,她原本?品级便不低,经此一役功劳显著只会再升,大周的朝堂是男子的天下,没?有女儿家的容身之处。多的是人想趁机把她踩下去,萧瑜在?边镇十年,压下了多少想踩着她往上爬的人,此时这些人便要蠢蠢欲动了。
“但陛下在?意,”萧沁瓷驳他,“陛下这两年撤换了不少边将?,正是需要人填补的时候。”
“不缺她一个。”他说的是实话,这天下天子也能说换就换,没?有谁是重要到不可替代的,“阿瓷,你要替你阿姐辩解吗?”
萧沁瓷早在?他拿出请罪书的那一刻就明晰了他的意图,他是故意拿给?自己看的,同赦不赦免萧瑜的罪都没?关系。萧沁瓷看得清楚,皇帝要如何处置,只会是朝堂争斗权衡利弊的结果,甚至他心中可能已经有了定夺,绝不会因她的心意而改,他只是要拿这个来威胁她,也是要告诉她,萧沁瓷只要想活,想顺遂喜乐地生活,就只能在?他身边。
权势就是这样的好东西。
但她只能顺着皇帝的话:“此事如何,端赖陛下心意。”欺君之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看被骗的那个人要如何定夺。
果然,皇帝道:“阿瓷的心意,就是朕的心意。”
萧沁瓷的手在?袖里握紧了,指尖红痕未褪,便又添了新的。
终于到了这一刻,皇帝在?等她开口?,而萧沁瓷没?有别的选择,她逼着自己走到了这条路。
她端端正正地跪下去,以额触地:“求陛下,赦了我阿姐。”辩解是无用的,只能恳求。
“你求我?”皇帝眼里神色莫名?。
皇帝记得很清楚,去岁冬月,萧沁瓷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的,那时她一丝不苟、端整雅致,远不似今日这般狼狈。
萧沁瓷总是在?求他。
“是,我求你。”
“你不必求朕,”他高?高?在?上,道,“是朕要求你。”
萧沁瓷抬头,看他眼中莫测神色,倏尔缓缓道:“求你,做朕的皇后。”
第95章 报复
这日这样漫长。萧沁瓷觉得自她踏进这间花厅, 到如今,好像已?过了一生那样久。
她步步为营才走到今日。
皇帝果然是将她说过的话都放在了心上,还记得昔日她曾说?要皇帝来求她, 但言语上的低微算不了什么,本质仍是男强女弱。
可?是她还年轻, 她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走?,一直走?下去,往前看,往上看。
良久之后?,萧沁瓷再次伏身下去:“陛下所?求,不敢不应。”
便该是这样,彼此都觉得是顺了对方的意。
皇帝去扶她起来,萧沁瓷顺从地任他动作, 在接近时袖间金光一闪, 一支银簪便稳准狠地扎在了他肩头。
他被迫得后?退,撞倒了身后?的案几, 倒下的同时仍是抱着她。
簟席是滑的、热的,皇帝倒在了萧沁瓷方才枕过的位置,位置和?时机都拿捏得这样准。她没松手?, 跪在了他膝上, 手?上用?力, 银簪扎的更深。
他没躲。
“偏了。”月白的衫渗了血, 划破了皮肉, 入肉有些深,皇帝低头不在意地看了一眼, 忽地笑,“这里还有上次救你的时候留下的伤。”他知道怎么让萧沁瓷心软。
萧沁瓷的手?颤了颤, 猝然松开又握紧。她把簪子抽出来,又反复地扎进去,在同一个位置,第二次力度比第一次更大,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襟。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冷冷说?。
“别恨我,你知道我在乎这个。”皇帝把那枚染血的簪子扔在一旁,伸手?去抱她,唇贴着她耳,轻轻摩挲。
他诱惑似的说?:“你从前不是同我说?过吗,想要有朝一日我能求你,”皇帝道,“阿瓷,如今我就在求你,求你喜欢我,跟我在一起。”
分明方才还倨傲,拿了请罪书来威胁她的人?也是他。
萧沁瓷眼睫轻颤:“你求我?”
“是,我求你。”
他们地位颠倒,话语也反了过来。
萧沁瓷重新拿起了那枚银簪,簪尖沾血,缓缓逡巡在皇帝的颈上。
她盯着他,像是在试探他话里真假。
皇帝方才说?她位置找得不准,刺偏了,可?此刻她用?簪尖刺破了他颈上的皮,血珠缓缓渗出来,只要萧沁瓷力道再重一点——
她知道那个位置是人?的要害,前夜里她便是找准了这个地方,和?凶器是否尖锐骇人?没关系,只要刺下去,人?就得死。
血会喷溅出来。
萧沁瓷下得去手?。
他巍然不惧,仍是在诱惑她,用?那种看穿她的诱惑:“阿瓷,你不想做皇后?吗?你想离开朕,可?你能去哪里?”
“回苏氏?那里不是你的家,去寻你阿姐?她如今自身难保。”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对萧沁瓷却一字一句都揉碎了讲,“你这样骄傲,受得了对旁人?卑躬屈膝吗?你前二十年,都在金玉富贵里生活,离开这里,你准备怎样活下去?你知道普通百姓以什么为?生吗?”
他一定查过,查过萧沁瓷从行宫出逃那短短一日的行踪,知道她是如何提心吊胆、如何艰难。
“我可?以学。”萧沁瓷不为?所?动。
“可?那些都不是你要的,”皇帝看透了她,他们本质上是这样相似的人?,从多年以前,他看着萧沁瓷接近旁人?,为?的也不是喜欢,而是他们能带来的权势,“你要的东西?,只有朕能给你。”
权势、自尊、骄傲……萧沁瓷是个贪心的人?,什么都想要,她不仅想要有人?爱她、对她死心塌地,还想要这些。
萧沁瓷似是嗤笑了一声,问:“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的,一切。”
“你爱我?”萧沁瓷似乎在确认什么。
“是,我爱你。”
萧沁瓷沉默,皇帝等?着她再开口。
“陛下说?得不错,当皇后?确实有很多好处,”萧沁瓷道,“但我要堂堂正正的站上去,不会改名换姓顶着旁人?的姓氏,倘若要我将自己的出身和?家人?都一并舍弃掉,连自己都放弃了,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那就不用?,”皇帝道,“朕几时逼过你?”
萧沁瓷淡淡说?:“陛下逼我还少吗?”
皇帝想说?:那些都不作数。
但萧沁瓷不等?他出口,便又说?了:“从前那些便都算了,我也还回去了,”萧沁瓷手?上用?力,在他锁骨上划出一道血痕,“但今日我应了陛下,日后?你若再逼我,逼我一次,我便刺你一次,倘若有一日我忍不了,那就一起去死好了。这枚银簪我会日日带着,你答不答应?”
皇帝沉默:“阿瓷,夫妻间见?血是不好的事,你忘了朱熙的下场了?”
“就是因为?记着他的下场,我才告诫自己不要变成他夫人?那样,宁可?先下手?为?强。”萧沁瓷不为?所?动,“陛下不来招惹我,我自然不会报复回去。”
“……好,朕答应你。”
“虽然言语的承诺起不了束缚的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好。”承诺是没有用?的东西?,随时可?以推翻,尤其是男人?对女人?的承诺。萧沁瓷看得透彻,她赌的是在皇帝对她情意淡薄那一日到来之前自己能达到和?他平等?的地位,最起码也要让皇帝不能轻易动她,不是因为?情意,而是凭着她自己的强大。
她这样矛盾,一面要皇帝言语上的承诺,一面又不会相信。
皇帝甚至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萧沁瓷又说?:“我这个人?也十分自私,自己的东西?不喜欢旁人?碰,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你娶了我,就只能有我一个人?,不许纳妃妾,也不许宠幸旁的女子。”
“这话不该朕同你说?吗,”皇帝忍不住说?,语里泛酸,“阿瓷才是那个贪新鲜的人?。”
萧沁瓷还年轻,如今正是贪新鲜的时候,她对待那些爱慕她的男子看似游刃有余,可?只要一试探就能看出她的青涩。是她被困在深宫,见?过的花草不够多,而皇帝又一心想要她只能看到他。
况且他们年纪差了近十岁,他的患得患失只多不少:“或许有那么一日,你依然青春貌美,朕却已?经年老色衰,那时便该我担心你嫌弃我了。”
甚而皇帝想到如无意外,终有一日他会走?在萧沁瓷前面,在他走?后?,萧沁瓷是否也会像端阳那样纵情享乐?他希望她快乐,又不希望她的快乐和?自己毫无关系。
“陛下答应吗?”萧沁瓷不理会他的酸言酸语。
“好,”他说?,“朕喜欢你,就从没想过还会有旁人?。”
萧沁瓷却总是忍不住刺一刺他:“陛下日后?若想要三宫六院,我也阻止不了。”
皇帝将她垂下来的发撩至耳后?:“阿瓷总要和?我走?到以后?去,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他动作很温柔,目光也缱绻,手?指抚过萧沁瓷耳后?,摩挲着她耳根那一小块肌肤。
分明更亲密的事也不是没有做过,但萧沁瓷反而受不了这种若有似无的触碰,就像她是被皇帝珍爱的宝物。
“以后??”萧沁瓷在他柔软的动作中越发紧绷,“不必等?到以后?,有一桩事陛下现在就可?以知道。”
“我不能生育子嗣。”萧沁瓷收回了手?,银簪也被一并收回,她把自己柔软地摊开在皇帝面前,又在言语上裹上盔甲,“但我若做皇后?,也不会接受陛下同旁人?的子嗣。”
皇帝的动作停了。他没有想到萧沁瓷会主动提起这件事,甚至在萧沁瓷提起来之前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的事。他关心的是萧沁瓷夏季不能多用?冰,冬日不能贪凉,每月身体都会有不适。他不是很能关心别人?,这些都是后?来慢慢学的。
“其实如之前一般,陛下留我在行宫,高兴时便来看上两?眼,不高兴时便忘了我这个人?,这样也挺好,不必去想以后?,我也不用?担心若有一日色衰爱驰该如何自处。”她笑了一下,很淡,没什么情绪,“或者陛下放我走?,我高兴时便来见?上你一面,不高兴时便离你远远的,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
“但前者你不喜欢,”皇帝道,“我也不会喜欢,更别提后?者。我希望能时时见?到你,同你在一起,阿瓷,你以前说?,爱是珍重,朕或许到如今也只是一知半解,但对你,就绝不会有敷衍。”
他语气淡然:“你说?的事,朕从前便已?经知道了。”
萧沁瓷没表现出惊讶,只是浓密长睫敛下来,直直盯着他:“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奉御第一次给你诊脉的时候。”
“那么早,”萧沁瓷想起那夜皇帝匆匆而至,眉间隐有怒气,又有一丝恍然,“难怪那时陛下会生气。”
“很失望吗?”她问他。
“朕只是在想,你一点都不珍惜自己。”他拇指是滚烫的,按着萧沁瓷耳根,几乎灼热得要将那一块烧起来。
萧沁瓷没动,他身上总是热的、暖的:“陛下说?错了,我很爱惜自己。”萧沁瓷知道自己的自私,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要让自己过得更好,从前没有人?爱她,于是她也要加倍地给自己补回去。
“那你以后?,也要更爱惜自己一点。”这个人?说?话总是那样好听,叫人?容易生出被珍爱的错觉。
“一个人?的爱统共也就那么一点,”萧沁瓷突发奇想,来问他,垂下的眼有种冷嘲的意味,“我爱惜自己,就分不出心思去喜欢旁人?了。陛下是想要我爱自己多一点,还是能喜欢你一点?”
萧沁瓷的问题偶尔真是刁钻,让他怎么回答都觉得不对。
“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分一点喜欢给我,”皇帝不疾不徐地说?,他说?话当真是有蛊惑人?心的意味,抬眼看过来的神?情认真专注,萧沁瓷看见?他眼中的自己,“但如果?你的喜欢只能有很少的一点点,那爱你自己吧,阿瓷,别吃亏。”
“我在陛下这里吃的亏还少吗?”萧沁瓷忍不住道。
“那你该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你会觉得吃亏,是你自己没有把吃过的亏从我身上讨回来吗?”皇帝的阴阳两?面都算是被他玩透了。
话到这里,皇帝心中隐有失望,爱一个人?才不会计较得失,萧沁瓷觉得吃亏,是因为?她一分一毫都不肯相让。
但皇帝觉得这样也好,自己对她如此,她尚且不爱,那她也不会爱旁人?。
“姑娘家,容易被骗,”他不仅爱她,还总是这样担心她,忧她不经风雨、天真懵懂,以为?自己凭着美貌聪慧拿捏人?的手?段能无往不利,可?能被她骗到的人?只会是心甘情愿蒙蔽双眼的人?,“也别贪图所?谓的情爱,那些都是镜中花水中月,靠不住的。”
皇帝如今说?的才是和?萧沁瓷的真实想法不谋而合,但她觉得讽刺:“那陛下又何必想要我喜欢你?得到不就好了。”
“因为?其他的东西?朕都已?经有了,想要的只会是朕没有的东西?。”他从始至终都清醒且理智,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情爱中的算计不仅萧沁瓷有,他也会有,“阿瓷,你所?求的不也是你没有的东西?吗?”
萧沁瓷若有所?思的看他:“陛下说?得不错。”
“所?以我们这样相配。”他低声道。
皇帝想来亲她,这是今日里他第一次对萧沁瓷做出类似亲密的举动,但她头一偏,避开了。
“躲什么?”皇帝停在那里,他们如今勉强也能算心意相通,萧沁瓷的拒绝便让他不能忍受,“你不愿意?”
“你——”萧沁瓷拧着眉,欲言又止,目光落在皇帝唇上,顷刻间就叫皇帝明白了她纠结的意味。
皇帝气极反笑:“你倒还嫌弃起来了。”
萧沁瓷爱干净这点还真是刻进了骨子里,让人?又爱又恨。
皇帝掐着她腰,不许她躲,便要倾身过去吻她。萧沁瓷却不肯,她始终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便盖住他脸不许他接近。
“不行……”
吻便落在她掌心,沿着指根密密麻麻的印上去,那吻太烫,让人?从骨子里泛起酥麻的痒。
萧沁瓷受不了,勉强道:“你闭上眼睛,不许动。”她沐在夕阳里,碎光铺了一身,白的越白,红的越红。皇帝明明想多看两?眼,又鬼使神?差的闭上眼。
萧沁瓷慢慢倚过去,长发流云似的垂落,拢住了两?人?。她俯下身,擦过了皇帝的薄唇,蜻蜓点水似的微微一碰,转而顺着他锋利的轮廓往上,唇瓣轻轻飘到他耳尖。
温热香甜的气息将他的耳廓都描绘了一遍。
她柔柔唤他:“阿赢。”这是她没出口过的称呼,软的、甜的,裹了蜜似的。
皇帝心里一动,就在他失神?的片刻手?腕上一紧,萧沁瓷把方才他做过的事原封不动地报复回去了。
第96章 记仇
照旧是?那根缠金丝, 萧沁瓷在他下意识想避开时柔柔在他耳边说:“别动。”
皇帝便明了这是她想要报复回来了,倒也不怕,饶有?兴致地看她动作, 又说:“阿瓷,要报复的话, 得把方才我对你做过的事都做一遍吧?”
萧沁瓷瞥他一眼,眨眼便明白他在想什么,耳根一红,却没?开口,只自?顾自?地缠好。她不会打繁复的结扣,又怕打得太松会被?他挣脱开,索性缠了一个死结。
“阿瓷,不用这么狠吧?”皇帝苦笑。
“为什?么不要?”萧沁瓷冷哼。
“朕身上?还有?伤呢, ”他试图装可怜博同情, “还在流血。”
他肩头的布料已经被?血粘连在了一起?,反正也脱不下来, 萧沁瓷索性拿剪子把?布料剪开,一件完整的上?衣都没?给他留,又把?他的衣服卷了卷故意放在不远不近但他伸长了手也拿不到的地方, 倾身过去看他肩头的伤。
血凝得很快, 糊在肩头只能看见暗红色的一片, 萧沁瓷伸出指尖轻轻挨了一下。皇帝臂上?青筋隆起?, 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忍的。
“等着。”萧沁瓷扔下一句, 跑回房间去找了前日医女留下的药,先将他伤口附近的血痂擦拭干净, 这才给他上?药。
药撒上?去之后,萧沁瓷又有?心要作弄他, 凉凉的帕子挨过他颈,学着他先前的模样帮他拭汗,那点子凉意顷刻间便消散了,能让人感觉到的是?萧沁瓷的指尖隔着帕若有?似无的点着,慢慢徘徊。
他呼出一口浊气,肩臂都绷得越发?紧,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他皮下一跳一跳的血流。
即便知道萧沁瓷就是?故意的,也只能忍气受着,一半欢愉、一半煎熬。
落日的余晖荡进来,夕阳碎金,汗流浃背。
皇帝从小练武,御极后也不曾荒废,肩颈、手臂、腰腹都是?流畅漂亮的轮廓,上?面有?细碎的伤疤,是?同日光一般的灿金色,养尊处优的生活又让他摸上?去像是?融化的铁,同自?己截然不同。
萧沁瓷的手横在他颈上?,仍是?白的臂、深的颈,有?热汗跳动。她跪在他膝上?,两个人的心跳和起?伏也像是?逐渐重合到了一起?。
那一瞬过后——萧沁瓷重重地帮他擦了一下脸。
“自?己待着吧。”萧沁瓷把?帕子扔在他脸上?,脚步声便逐渐远了。
那声音轻快得很。转瞬便只留了皇帝独自?枕在大片夕阳里,眯起?眼看被?窗格分割进来的碎光,被?挑起?来的热意还滚烫,膝上?却已空空。
“真是?记仇。”他蓦地轻笑。
……
萧沁瓷难得心情明朗,回了自?己房间,房里布置得精巧,似乎就等着主?人回来住。但萧沁瓷已经将旧时?房中?的摆设忘得差不多了,此时?也生不出多少?追忆往昔之感。
人在一岁岁长,房子又怎么可能完全还是?旧时?模样。萧沁瓷早就过了唏嘘嗟叹的年纪。
她粗略扫过一眼,便觉身上?黏得慌,想去弄点热水来洗漱,但在院里院外看了一圈,都没?看到人,连温中?使都不见了。她又不好意思?再走远了去找人,只好回去就着被?晒热的温水简单擦洗了一下就准备睡了。
但又觉得有?些热,让人心浮气躁。
萧沁瓷在枫山久住,山中?气候寒凉,比长安城中?凉快得多,不用冰也能觉得刚刚好,但到了这里却觉得有?些难耐,绵绵密密的燥爬上?心头,身上?都是?热的,睡不着。
房里闷热。萧沁瓷把?垂帏都打开,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却连把?扇子都没?找到,反而又累又热,她身上?不舒服,便看什?么都不顺眼起?来,辗转反侧半晌,到底是?受不住起?来把?窗推开,夏夜的凉风便涌了进来。
她随手找了本薄薄的书出来拿在手里扇着,慢慢挤在窗边的小榻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萧沁瓷做了个噩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半梦半醒间忽然察觉到有?人进来,她心里一紧,猝然睁眼,正看见皇帝俯身下来,被?她“啪”地打了一下。
皇帝一愣,关切地看她:“做噩梦了?”
萧沁瓷心脏剧烈跳动中?,还没?有?从梦里那种害怕的感觉中?平复过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拧眉看着来人,勉强道:“你怎么来了?”
她原本把?皇帝留在了花厅,虽然没?预料到能绑他多久,但也不想他这么快就能挣脱开来。
“你还想绑朕多久?”皇帝去将窗关了半扇,垂袖时?露出手腕上?的红肿。先时?房里没?搁冰鉴,皇帝去取了来,又特意放得远了些。
夜幕低垂,窗外能看见稀疏星子,萧沁瓷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看来时?间也不短。
她恹恹地撑着额,那种害怕的感觉还未消散。她看着皇帝换了一身衣裳,便握了他袖,问:“陛下怎么叫的人?”萧沁瓷可没?打算给他留面子,走时?让他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皇帝要是?叫人来放他,还不知宫人见状会如?何想。
“想看朕笑话?就你那点技俩还不够看,”皇帝转而坐下,道,“朕没?叫人。”萧沁瓷瞬间便失了兴致。
皇帝坐到她身侧,看她面上?疲倦,又想起?进来时?看到萧沁瓷颤抖惶恐的模样,又问了一遍:“做噩梦了?”
萧沁瓷还没?缓过来,想起?方才那个梦,却不想多说,紧接着又想起?来另一桩事,问:“那个要抓我的人查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吗?”
萧沁瓷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他背后的人是?早有?预谋,而且就是?直直冲着萧沁瓷来的。她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要抓她。
但她自?己去查不太容易能查到背后的事,这桩案子既然已经结案了那相关死者的身份也该有?记录才是?。
皇帝果然知道:“是?个犯过许多案子的歹人,”皇帝猜到她的噩梦应当?是?与此有?关,不想她再去想这件事,“你不是?他下手的第?一个,现在知道自?己有?多容易被?盯上?了吧。”
萧沁瓷问:“他是?那种专门拐卖年轻漂亮女子的人吗?”
“不止于此。”皇帝拧眉,“别去想了。”
“可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萧沁瓷从榻上?坐起?来,试探着说,“我在梦里忽然想起?来他抓我的时?候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似乎不是?偶然盯上?我的。”
皇帝看她:“什?么奇怪的话?”
“我一直戴着帷帽,他下午的时?候跟了我好长一段时?间,中?途几次接近,似乎是?想要来看清我长什?么模样,”萧沁瓷随口编造,“后来我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帷帽歪了,他似乎就是?在那时?看清我的脸,还说了一句‘就是?画上?那个’,我当?时?没?太注意,以为是?听错了。”
听着确实不像是?偶然。大理寺那边原本也就怀疑那个人的目的,毕竟在城里藏了那么久,没?道理忽然见色起?意不顾一切地暴露自?己,他一直都是?拿钱办事,跟着萧沁瓷总有?个目的才对,皇帝让他们继续去查了,只是?没?有?结果之前不想说出来让萧沁瓷凭添担忧。
皇帝也肃了容色:“还有?呢?”
“还有?他反复地说让我不要反抗,他不会伤害我,他也是?拿钱办事,要怪就怪我太值钱之类的话,”萧沁瓷半真半假地说,“我当?时?太害怕了,这些话都听得不太清楚,也没?有?想起?来,这两日做梦之后又翻来覆去的想,才觉得他说的那些话都别有?深意。”
“是?有?些蹊跷,”皇帝也道,“朕会让人去查,你要是?想起?了什?么也及时?告诉我。”
“好。”
皇帝看她眉间有?倦意,问:“回床上?去睡?”
“嗯……”萧沁瓷懒得动弹,任他把?自?己抱回去睡了。
……
幽州至长安千里,金吾卫脚程没?有?那么快,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两三月,在萧瑜的事情没?有?定下来之前萧沁瓷不想去太极宫,也不想回行宫,封后的事也得往后推,便在萧府住下来,这里离着兴安门不远,皇帝索性也就应了她,自?己每日日暮后来,天不亮又回去,倒也不嫌麻烦。
萧沁瓷乐得自?在,这才体会起?独自?住在宫外的好处来。
她先是?花了好几日功夫把?长安城好好逛了一逛,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统统都去试了一遍,每日里有?大半日都在外头,皇帝只要求她出去时?得带上?护卫,旁的并不拘着。
萧沁瓷将时?下长安风靡的东西都暗自?打听了个遍,她缺钱,虽然还有?这么些年攒下来的银子,但总归还是?要做些来钱的营生才好,当?初父母早逝,她虽是?孤女,但家产都是?由她自?己打理的,大伯娘拿她当?亲女,也是?一并教了她和阿姐,此时?想要再捡起?来倒也不困难。
倒是?有?日她从得意楼里吃完饭出来,碰到了苏晴,她身侧又换了个年轻俊俏的郎君,正小意哄着她,她兀自?生着闷气自?顾自?往楼上?走,便看见了刚出门的萧沁瓷。
苏晴如?遭雷击:“阿瓷?!”
萧沁瓷把?帷帽戴好,并没?有?理会她,只当?作个陌生人,视若无睹地过去了。她虽然帮过苏晴,但也不想同她们家人有?牵扯了,更何况又是?如?今这种时?候。
留下苏晴疑神疑鬼,觉得是?自?己眼花,但见了同样跟在萧沁瓷身后出来的兰心姑姑便知道自?己没?有?看错,那真的是?萧沁瓷。
“兰心姑姑!”她急忙叫住兰心。
兰心也是?一愣,继而脸色大变:“四娘子。”
“兰心姑姑,你——”
兰心哪敢同她说话,含糊了两句便急急忙忙地追上?萧沁瓷。
苏晴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匆匆回家便找到她母亲要问萧沁瓷的事,人不是?好端端地在宫里吗,怎么就在宫外出现了呢,况且她可没?听错萧沁瓷身边脸生的几个婢女都叫她夫人。
她回去的时?机也不巧,正碰上?林姨娘带着苏善婉来她母亲那里商量苏善婉的亲事。
“怎么这么急躁,”苏夫人一见她那毫无规矩的样子便忍不住皱眉,“一点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苏晴撒娇:“这不是?想见母亲嘛。”
苏夫人对这一套受用,脸色便缓和了些,又继续说起?先前的事。苏晴等她们说完,又聊了几句闲话,这才试探性地开口:“母亲,说起?来我上?次好像听你和父亲说姑母有?旨意让萧沁——就是?玉真夫人归家,有?这回事么?”
她话音刚落屋里众人便神色各异。
苏夫人冷了脸:“你从哪里听来的,没?有?这回事。”
“可——”她今日分明都见到了萧沁瓷!苏晴一激灵,想起?听到那桩事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一直以为或许萧沁瓷会很快回来,但后面却再没?听过风声,父亲和母亲说起?的时?候也是?讳莫如?深的态度,她想到一种可能,脱口而出,“你们不会把?她送人了吧!”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多半是?她父母偷偷把?萧沁瓷送给某位权贵做了外室,反正一个先帝旧人,没?什?么人关心,更没?什?么人见过,随意编个染病身亡的事就能糊弄过去,最后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苏夫人当?即黑了脸,送走林姨娘和苏善婉之后便开始训斥她:“都是?已经定亲的人了,你这个听墙角的毛病改不了,口无遮拦的毛病也改不了,当?着旁人的面,你听听你自?己说的那是?什?么话?!”
苏晴撇撇嘴:“我就是?问一问,又没?说错。”她追问,“你们是?不是?把?她送人了,我今日碰见她了,她就跟没?看见我一样……”
苏夫人蓦地抓住她:“你看见萧沁瓷了?真是?她?”
苏晴点点头:“不会认错的,兰心姑姑也在呢,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下人,母亲,你们到底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苏夫人仔细问过当?时?的情况,沉了语气:“这件事你不许再问,也不许告诉别人你见过她。”
苏晴见状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当?下便不敢置信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
“不许再问,”苏夫人见她还是?这么天真,又恨自?己把?女儿?宠成了这副模样,当?下便说,“去小佛堂跪着,没?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苏晴还想再闹,就被?她母亲身边的大丫鬟请出去了。
……
萧沁瓷不知道苏家起?的风波,她也没?把?今日见过苏晴的事放在心上?,她眼下有?更紧要的事情担心。
自?从那日她给皇帝提过那人就是?冲着他来的之后,皇帝便命人去查了,但这事也不好查,一来这种买卖原本便谨慎,倘若真如?萧沁瓷所言便不可能是?近期发?生的事,二来那人来长安也有?数月之久,很难再追寻到蛛丝马迹。
倒是?从另一个方面比较好查起?,那就是?谁会知道当?日萧沁瓷出逃的事。
萧沁瓷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身边的人,但是?兰心、禄喜还有?那几个宫女太监都一一查过了,没?有?异样。萧沁瓷又把?目光放在了行宫,连程伯和苏家、太后那里她也没?放过,仔细梳理着其中?有?嫌疑、有?能力这样做的人,又让人密切监视着几个她怀疑的对象。
……
天不知不觉地黑下去,小巷里没?点灯,漆黑一片,又时?不时?有?黯淡的月光照下来。萧沁瓷仓促地跑在巷道间,地上?有?张牙舞爪的影一直在跟着她,如?影随形。
她觉得身上?很重,也黏稠,她越来越害怕,拼命地往前跑,想逃开暗影里窥伺她的东西。
但忽然一只手捏住了她的颈,热的、黏稠的,像血。
“抓住你了。”那人抬头,露出一张被?血污覆盖的脸。
萧沁瓷猝然从梦中?惊醒,醒来才发?觉脸上?温热的触感不是?错觉,面前的人摸了摸她的额头,嗓音淡淡:“怎么在这里睡,不怕着凉?”
她陡然颤了一下,重重打开了那只手。
那种有?人在侧窥伺的感觉挥之不去,让萧沁瓷起?了一身冷汗。
皇帝摸着她额头,触了一手凉汗,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萧沁瓷做噩梦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天她还是?这样难安:“又做噩梦了?”
“嗯,”皇帝在她身边便让人觉得安心,萧沁瓷忍不住对着他倾诉,“梦到有?人一直在追我。”
对要害她又有?能力这样做的人萧沁瓷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总是?睡不好,一睡着梦就追上?来,让人不得安宁。
皇帝显然也想起?了她梦到的会是?什?么事,把?人揽进怀里轻声安抚:“都过去了。”
“可我还是?会梦到。”萧沁瓷说,“有?时?候梦见了就感觉怎么也醒不过来。”
“梦都是?假的,”皇帝声音不大,“别怕。”
但又怎么可能是?要自?己不怕便能不害怕的呢。她靠在皇帝怀里,恍然真的安心许多,想了想,问:“陛下,你以前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她想起?初见天子的时?候,他甚至就在她面前杀了人,剑尖上?染了嫣红,那时?她的镇定自?若大半也都是?强装出来的,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
“嗯。”这种事皇帝不欲对萧沁瓷多说。
“你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害怕吗?”
“已经过了太久,不记得了。”皇帝道,他确实已经不记得了,“别想那么多。”
他知道如?今对萧沁瓷最好的做法就是?让她别再去想起?这件事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事,这样随着时?间过去她自?然也会慢慢淡忘。
“哦。”她忽然道,“我第?一次见陛下的时?候也很害怕。”
皇帝垂眼:“第?一次,什?么时?候?”
“陛下不记得了吗?”萧沁瓷道,“就是?先帝驾崩,楚王谋反那夜,陛下执剑自?清凉殿外来。”
说的是?那件事,原来她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是?那样的。皇帝轻声问:“你怕吗?朕却没?看出来。”
“怕,”萧沁瓷低低说,“当?时?真是?怕极了,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以后不会让你害怕了。”皇帝默了一瞬,道。
第97章 秋千
萧沁瓷不置可否, 只要他还是天子一日,那种怕就只会根深蒂固,无?非是怕多怕少的问题。不过这些话?也没必要说, 萧沁瓷想起来他逼自己?弹琴,便说:“你那时还逼我抚琴。”
“你不也骗了朕说你不会奏《朝天子》吗?”皇帝忍不住道。
萧沁瓷一愣:“陛下怎么知道我骗了你?”
皇帝沉默, 再说下去就得再提起一些让他不想提起也不想让萧沁瓷想起的?人和事,他有心转移话题:“你今日碰到苏家姑娘了?”
萧沁瓷知道他在转移话?题,她聪明,略想一想便知道皇帝会是如何?耿耿于怀,但如今她和皇帝关系尚可,便也顺了他的?意,不提那些说起来会让两个人都不愉快的?事。
只是——萧沁瓷皱眉:“陛下又让人把我的?行踪事无?巨细地告诉你?”
她知道皇帝的?控制欲强烈,却?受不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监视之下。
皇帝叹口气:“我没有, 只是想知道你今日做了些什?么, 宫人回禀时无?非也就是说你去了哪里吃饭,又逛了哪些地方, 遇到苏家姑娘的?事有些特?别,她们便特?意提了提。”
萧沁瓷仍是皱眉:“我不喜欢做什?么事都有人告诉你,以后不许这样做。”
“你难道不想知道朕每日做了些什?么吗?”
“不想, ”萧沁瓷淡淡道, “无?非就是批奏折、看文?书, 还能有什?么新奇的?。”
她这样一说皇帝便气闷起来, 闻言忍不住揉了揉她, 道:“是,朕的?日子千篇一律, 你倒是逍遥快活得很。”他认真思索起先让萧沁瓷回御前去的?打算,只是他先前提起时已经被萧沁瓷拒过一次了, 皇帝便没有勉强,觉得让她如寻常少女一般去吃喝玩乐也挺好。
萧沁瓷便说:“我从前没有这样的?机会,以后回了太极宫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了,当然得趁现在多看看。”
“你要是想出宫,便能随时出来,左右都是你说了算。”皇帝没想过拘着她,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正该是爱玩的?时候,萧沁瓷从前没有这样的?机会,今后也该把以前的?份一起补回来。
“话?说得好听,我要是真随心?所欲,陛下就该头疼了。”萧沁瓷对他的?话?都是听听便罢了。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皇帝想起她遇到苏晴的?事,不知道她遇到的?是苏家哪个姑娘,倒是想起他们上次上元节时萧沁瓷为其出头的?那个姑娘,他不知道萧沁瓷还惦不惦记,只从未听她提起,不由得问:“你还记得上元节那桩事吗,回去之后齐赵两家的?婚事便告吹了,把大长公主气得够呛。”
也怕得紧,专程来过宫里替赵磐告罪,他安抚了两句,让大长公主别放在心?上,便将人打发了。
萧沁瓷没想到他这个做皇帝的?这样闲,连侄子告吹的?亲事都还打听:“您这样闲吗?这种事都知道。”
“朕是为了谁?”皇帝吃力不讨好,反要被她数落,“还不是因为你。”
萧沁瓷戳了他一下:“自己?想知道可别打着我的?名头,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皇帝无?奈,当初是谁当众给赵磐没脸的?,萧沁瓷不待见他都快写在脸上了,分明都记着此事呢,如今又说不感兴趣,但他只能顺着:“是,是朕想说给你听。”
皇帝拿起了她掉落在榻上的?那本?书,问:“睡不着就看书么?”
“不是,”萧沁瓷夺过来,有些窘迫,“我没找到扇子,拿来扇风的?。”
“热?”皇帝看了一眼?被他放得远远的?冰盘,上头冒着寒气。
“嗯,有些热,”萧沁瓷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你把冰盘拿近些。”
皇帝没动,他是故意叫人把冰都放得远远的?,饶是如此萧沁瓷的?手脚也总是冰凉,一如此刻他触及萧沁瓷的?手仍是冰的?。她手脚都冷,体虚畏热,倒越发贪起那点凉气,皇帝在吃食上管得严,用冰这块也不许她离得近。
他道:“你该少用些冰。”他拿着那本?书给她扇着,看她困了,便道,“回床上睡吧。”
萧沁瓷不动,内帏离冰盘更远,也更热:“就在这儿?,这儿?凉快。”她靠在皇帝肩头,觉得他比自己?更热才是,“你不热吗?”
皇帝眉眼?不动,道:“不热。”他不许萧沁瓷多用,自己?当然也就陪她挨着。
“说谎,”萧沁瓷忽地用手挨了他颈,指尖一层热汗,“分明就很热。”
她音很哑,带点天真的?勾人。
皇帝沉了眼?,看她因贪那点凉风靠在自己?肩头昏昏欲睡,手却?有意无?意地拨弄着他颈后被冠束起的?碎发。许是因为热,萧沁瓷松了衣襟,薄衫松垮的?罩着,露出的?肌肤似莹润釉面,透着凉,又隐有薄汗。
萧沁瓷不耐热,身上却?总是凉的?,触之如冷玉。
“不想睡吗?”他问她。
“睡不着……”她回得很软。不知道是不是发丝拂在颈上带起的?痒,让她轻轻低吟了一声。
就这一声,忽然让房里的?氛围起了变化。
分明很热,让人情不自禁自心?里起了燥意。
皇帝捉住她指尖,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但萧沁瓷惯来都是这样,若有似无?地撩拨,指尖在他掌心?轻轻碰了碰,全然不顾他会如何?心?绪不宁。
皇帝啄着她指尖亲了亲,又拨开她颈上缠着的?发,自己?顺着那发丝沾过的?地方亲下去,萧沁瓷没拒绝,任他触着自己?的?耳和侧脸。
他拢着她,在她耳后流连,唇轻轻碰着,是恰到好处的?温柔缱绻。
萧沁瓷音低低地,伸手环了他颈。
窗外凉风习习。
萧沁瓷任他亲了一会儿?,又欲拒还迎地推着他:“热……”
她自己?缠住人,又在他贴上来时喊热,不知道是想把人拉得更近还是要把人推开。
皇帝充耳不闻,等她又故意绵绵地喊了两声热,这才抬眼?,哑着嗓子问:“故意的??”
萧沁瓷只拿一双雾蒙蒙的?眼?望他,就是不说话?,指尖揪着皇帝领口,有意无?意地碰着他。迂回婉转的?达到自己?的?目的?是萧沁瓷的?拿手好戏,皇帝没想到她在这种小事上都要玩弄心?机。
让他受用。
“不行,”皇帝冷酷无?情地拒绝了,“你要离冰盘远些。”
萧沁瓷见达不到自己?的?目的?,转瞬便翻脸无?情,恨恨用手指使劲戳了他一下,推开他道:“我要去睡了。”
被没用完就扔的?皇帝拽回来了。
……
萧沁瓷还没放弃,她已经赔了夫人又折兵,总得要收点好处回来,收不到好处也不能让皇帝称心?如意,便故意推着他,道:“你快点,好热。”
夏日的?时候萧沁瓷都不太肯让皇帝亲近,他体热,一接近便让人觉得心?慌,被他抱一抱热涔涔的?汗意也要被逼出来了,萧沁瓷受不住,总是躲,甚至起过不许他和自己?睡一张床的?心?思。
她第一次这样说时让皇帝沉了脸,热成?了最?好的?借口,除了驳回她分床睡的?要求,旁些时候皇帝也就顺了她的?意,真就克制起和她的?接触。
皇帝知道这是萧沁瓷不满他先前的?拒绝,故意说来刺激他,但他也是果?真被刺激到了,生出点恶劣的?念头。
“很热吗?”他略过萧沁瓷前半句的?催促,问,说话?间轻轻勾过萧沁瓷脸庞,指腹触到了潮热。
萧沁瓷没察觉到其中的?危险,故意没什?么滋味地说:“是啊,您都不怕热的?吗?”
她也学着皇帝的?动作去摸他的?耳后,摸到了一层薄汗,她摩挲着指尖,把汗蹭在他领口:“看,都出汗了。”
屋里即便镇着冰,也是潮的?闷的?。
窗开着半扇,没关,凉风从他们身后灌进来,竟似比屋内还凉快些。
晚上也比白日凉爽。
“是挺热。”皇帝道,“外头凉快。”
萧沁瓷心?下生起了点不好的?预感。
“坐秋千吗?”皇帝在她耳边问,“你之前不是很想坐秋千吗?”
院子里确实有一架秋千,夏夜的?时候在葡萄藤下坐一坐,荡起时会有凉风拂过,能吹散身上的?闷热。
原来那架秋千架好后萧沁瓷便没坐过两次,她发现自己?不喜欢秋千荡起时失控的?感觉,也讨厌有人在背后推着自己?忽上忽下,让她容易生出把性命都交付到别人手中的?错觉,只要那个推秋千的?人趁她不备的?时候在背后一推,人就能从高高荡起的?秋千上摔下来。
萧沁瓷害怕,所以这架修好的?秋千自她重新住进来之后也一次都没碰过。皇帝第一次带她回这里时便问她要不要去坐,也被她拒绝了。
今夜他旧事重提:“去坐好不好?”他哄着她,“朕推你。”
萧沁瓷慌得厉害,也怕得厉害:“不——”她不喜欢、不能接受,哪怕那个推秋千的?人是皇帝。
皇帝绞着她的?手,不顾她的?拒绝抱着她去,短短几?步路却?走?得漫长,萧沁瓷软在他怀里,又不得不攀附他。
她没沾过地,秋千就被推着晃起来了,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仍旧飘飘荡荡的?晃在空中,甚至都没有发出大一点的?声响,只有破风时树叶晃动的?轻声,还有果?木生长成?熟的?春夏繁音。
萧沁瓷讨厌荡秋千是真的?,今夜过后只会更讨厌,她厌恶秋千晃荡时的?失控,这会让她有粉身碎骨的?错觉。因为怕,所以也只能紧紧抱着另一个人。
“别怕,”皇帝哄她,“朕轻轻地推。”
这话?听着耳熟。
萧沁瓷想了半天才想起是上次他们在葡萄架下时皇帝怂恿过她的?话?。可这压根就不是轻重的?问题。
“骗人——”萧沁瓷想说,可话?卡在她喉间,被凉夜的?风吹散了,“都是骗人的?……”
夏天是个潮热的?季节。
秋千的?绳上缠着葡萄藤,叶子都被摘干净了,藤皮上的?疙瘩磨红了萧沁瓷掌心?,她仰头就能看见架上一串串的?葡萄,还没到成?熟的?时候,果?皮泛着青涩的?香。
还是涩的?。
但快熟了快熟了。
萧沁瓷喜欢吃葡萄,尤其爱冰镇过后的?,剥了紫红的?皮便能看见里面汁水丰沛的?果?肉,咬进嘴里是凉丝丝甜津津的?,皇帝告诉她院里这一架葡萄是宫人精心?照料过的?,尤其好吃。
就是熟的?比旁的?品种要晚,萧沁瓷一直在等着它们熟。
萧沁瓷在迷蒙中能嗅见葡萄甜美的?香气,她头顶就有一串葡萄摇晃着,青涩的?果?子已经透着一分紫,又在她迷怔的?目光中变得红艳,她口齿生津,在这一刻对葡萄的?渴望忽然升到了极致。
她想起了葡萄汁水在口中绽放的?滋味,甜津津的?。
“想吃葡萄吗?”皇帝似乎明了她如今的?想法,顺着她目光望过去,轻笑了一声,说,“还没熟呢。”
还没熟呢。
皇帝的?话?回荡在萧沁瓷耳边,她艰难地说:“我知道……”
她仍是看着。她不想闭眼?,闭眼?只会更害怕,但也不想把头埋在皇帝颈间,那是自投罗网。
于是她只能仰头,妄图想成?为秋千上缠绕的?葡萄藤,攀着绳索往上躲,躲进一串串青涩的?葡萄中,装作自己?还是颗未成?熟的?果?子。
都是徒劳。
她失力得很快。
她早就熟了。皇帝盯着这颗熟透的?果?子看了太久,在没有得到主人同意之前不敢轻举妄动,终于有一日他忍不住了,他告诉自己?,熟透的?果?子就是应该被摘下来的?,他不摘也会有别人去摘,就算别人不摘,到了秋冬,果?子要么就掉在地上,要么就烂在枝头。
不要浪费。他是个勤俭的?皇帝,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如此。
“想尝尝吗?”她又听见他问,“或者阿瓷想吃点别的??”
还没成?熟的?青葡萄被剥皮之后喂了进来,涩得要命,在舌尖留下苦意。萧沁瓷皱着眉推拒,仍是被强迫着吃了下去,直到最?后苦涩才都被卷走?了。
第98章 勉强
那天的事情过后萧沁瓷同皇帝生了好几日的气, 见着他就烦,任他如何?道歉也不松口。
这日皇帝从外头回来时便给她带了一篮子葡萄来赔罪。
外面院子里的葡萄虽然还没熟,但宫里的却?早早就紫红了, 萧沁瓷如今见不得葡萄,原本爱吃的果子如今看着便在舌尖上泛起?苦涩。
葡萄用井水镇过, 是凉的,萧沁瓷靠在榻上看书,眼风也不扫一下,连带着皇帝这个人也只作没看见。皇帝便坐在榻边慢条斯理的撕着葡萄皮,剥完之后叫了萧沁瓷一声?:“阿瓷?”
萧沁瓷没理他。
“阿瓷?”皇帝点点她拿书的手背。
“你——”萧沁瓷一开口,就被塞了颗葡萄进来。
甜的凉的,同那日青涩发苦的滋味截然不同。萧沁瓷不想?和吃的生气,勉强咽下去了, 又忍不住睨他一眼:“你净过手了吗?”
萧沁瓷不喜欢旁人伺候, 也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至于剥橘子、葡萄这?类小事更是不会要旁人代?劳, 但凡不是她自己剥干净的,她不会碰。
皇帝原来以为许多事她不肯让宫人做是因?为没有理直气壮使唤他们的底气,后来才发现是她不喜欢宫人接近, 也不喜欢宫人碰她的东西, 熟悉的人还好, 皇帝此前拨给她的几个宫人她到现在都不肯让她们近身伺候。
连皇帝想?要挨她近一些都会被她挑刺。
“干净的。”除了这?点, 萧沁瓷旁的时候都好说话得很, 皇帝从不在这?种事上逗弄她,又剥了一个葡萄塞进她嘴里, 指腹在她下唇上重重按了一下。
萧沁瓷躲了一下,唇瓣微抿。
“不生气了?”皇帝问。
萧沁瓷把核吐出来, 神色冷了点:“气着呢。”她下巴微抬,点了点皇帝手边的葡萄,“你把这?一盘都给我?剥了。”
那一盘其实没几个,皇帝就是怕她多吃,特意只装了一小串,给她剥完了才拿帕子擦了擦手。
萧沁瓷吃完了葡萄,这?才觉得心气顺了些,看他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勉勉强强吧。”
但一想?起?又还是忍不住道:“您太过分?了,”白昼的欢愉尚且让她羞郝,何?况幕天?席地,“被人看见怎么办?”
虽然皇帝的起?居一直都有人伺候,但那到底是不一样的,萧沁瓷这?几日都不敢见人,连带着那架秋千也想?叫人拆了,又觉得是掩耳盗铃,怎么做都不对,纠结了好几日,索性将气都撒在皇帝身上,反正是他惹出来的事。
“朕不是同你说过,”皇帝倒是气定神闲,“没人会看见的吗?”
她确实在推拒之际听到过皇帝说院里无人的回答,只是当时迷迷糊糊的,又怕又难受,哪里分?得出心神去打量四周。
况且情浓时的诱哄之语如何?能当真,萧沁瓷半信半疑。
“就算没人看见也不行。”萧沁瓷还是不甚高?兴的模样,“下次不许再这?样。”
“哦?”皇帝眉眼含笑,“还有下次?”
萧沁瓷:“……”
她装作看书,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耳根的红压不住,面上却?是清冷:“再有下次,陛下就不必来了,”她瞥了皇帝一眼,“太极宫还不够陛下住的吗,我?这?里庙小,容不下您这?位仙人。”
皇帝眼见才哄好的人又被几句逗弄给惹得生气,只好伏低做小,答应的话却?一字没提。
萧沁瓷折腾得差不多了,便想?起?来问:“我?阿姐他们如今走?到哪儿了?”
皇帝看她:“谁告诉你的?”他今日刚收到金吾卫传回来的书信,难怪这?么容易就消气了。
萧沁瓷不说:“您上次让人告诉您我?的行踪,我?不也没问是谁告诉您的吗,这?次您也别问。”萧沁瓷搁下书,“况且我?去问了,他们也只敢说有消息送回来,不知道内容。”
皇帝还是面沉如水,道:“怎么不见你问朕每日做了什么,就只惦记你阿姐。”
萧沁瓷一愣。
她慢吞吞地坐起?来,开始说:“听说陛下今日在两仪殿发了火,骂了好几位大人?”她觑着皇帝神色,便见他挑了一下眉,萧沁瓷笑笑,继续道,“还有人给您新荐了个方士,你骂了他一顿,转头又传了陆奉御来诊脉是不是?”
皇帝没笑,面色淡淡的,又问了一遍:“谁告诉你的?”
“您身体不舒服吗?”萧沁瓷摸了摸他的脸,问。
“没有。”皇帝避开,是不想?多谈的模样。
或许只是一时起?念,在他听过有人给他举荐了一个据说修长生之法的道人之后。十岁的相差总让他耿耿于怀,萧沁瓷的接受是迫不得已,或许她会更喜欢同她年纪相仿的,甚至年纪比她小一些的,就像端阳一样,年轻勇猛的侍卫常换常新。
皇帝正值盛年,但比起?萧沁瓷或许还不算年轻,年龄的缝隙永远无法被追平,他比萧沁瓷成熟,也会先于她老去。
这?是一件连天?子也无能为力的事。
萧沁瓷对他情绪的变化很敏感,轻声?问:“怎么了?”
皇帝亦看着她。
片刻后他蓦地倾身将萧沁瓷的疑问都堵了回去,以凶狠的不容拒绝的力度吻住她。
亲吻是件足够亲密的事,唇齿的相贴能让人明晰另一个人的情绪,凶狠、强势、占有,情和欲都融进唇舌勾缠间。
萧沁瓷习惯了皇帝的温柔,除了极偶尔的几次,皇帝一贯都很注重她的感受,甚于己身。
但这?个吻突然强势得让她招架不住。
她被迫启唇,让皇帝进得更深,在结束的时候仍然缓不过神来,几乎发软。
“朕很好。”他还在回答萧沁瓷方才的问题。
“梁总管说您不喜欢看太医。”萧沁瓷攥着他的衣袖,她软下来时是真的很招人喜欢,皇帝喜欢她这?样。
“不是不喜欢,”皇帝耐心地说,“是他们太谨慎,就算没病都要开一些温补的药方。”
“谨慎些不好吗?”萧沁瓷蹙眉,“难不成您还希望他们不将你的身体放在心上?”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正要开口,梁安却?忽然在帘外道:“陛下,温中使来了。”
温言离宫也是因?着收到了皇帝派人去探查的消息,她看了之后觉得还是应该尽快禀报皇帝才是。
果?然这?消息令两人都吃了一惊:“萧滇,也就是夫人的三叔,经查证,已在三月前意外身亡。”
“死了?”萧沁瓷一怔。
温中使将详情呈上,道:“是,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人就起?不来了,没两日就去了。”
意外身亡?萧沁瓷沉思,未免太巧合了,一个是她,一个是她三叔,都是幸免遇难的萧家人,是和这?个有关吗?
“确定是意外吗?”皇帝问。
温中使摇头:“时间过去得太久,已经查不到什么消息,不过当时是萧夫人操办的后事,倘若萧大人不是意外身亡的话郡主应该会知道。”
沈菀是沈太妃的幼妹,也是吴王的姨母,萧沁瓷想?到她的身份,隐隐觉得有条线把这?些事串起?来。
“我?三叔去世之后郡主呢?她还在岭南吗?”沈菀不可能为萧滇苦守,最可能的还是会回她的娘家——长安沈府。
“萧夫人已经在返京路上了。”
萧滇的死让萧沁瓷遇袭的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倘若这?两件事背后的人是同一个,那为什么萧滇遇害了,而萧沁瓷听见的却?是“不能伤她”的命令呢?而且三个月前萧滇就死了,是因?为他的死才让萧沁瓷被盯上的,还是说背后的人就是冲着萧家人来的?
但如果?这?两件事毫无关联那就更诡异了。
“陛下怎么想?到让人去查我?三叔的消息?”萧沁瓷问。
“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线索而已。”皇帝道,“宫里宫外朕都让人去查了。”
原本皇帝以为是因?着立后的事起?的风波,若真如此,那背后就还牵着朝局。照萧沁瓷所言,好几月之前她就已经被人盯上了,那个时间恰恰是皇帝同她在一起?的时间。
萧沁瓷在御前待过的时间不短,皇帝没有刻意隐瞒过,加上上元节他们又一同出行,如今或许有不少人都知道天?子有了位心上人,立后的事宜皇帝也已经让礼部开始操办了,朝中的风声?传了许久,只是都不能确定皇后到底是谁。
但皇帝也没有一味的将这?件事和立后扯上关系。
“你出事,需要探查的方向无非就是两个,”皇帝道,“要么冲着你来的,要么是冲着朕来的。”
“这?件事的时机也很巧妙,恰恰是在请罪书被呈递到朕面前之后,朕想?这?件事或许是和萧瑜有关系,”皇帝道,“便连她和萧滇也一起?查了。”
没想?到萧滇竟然死得这?么巧。
萧沁瓷听他提起?时间的巧妙,心中短暂地停了一下,面上无甚异常。她出逃的时机也不是随便选的,而是她知道萧瑜的请罪书已经被递到了御前去,这?是皇帝能用来拿捏她的手段。
她与天?子僵持了太久,是时候该更进一步,萧沁瓷给他这?个机会。可没想?到的是在她精心算计的同时也有人在背后算计着她。
萧沁瓷皱眉:“三婶婶似乎没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我?三叔难道真的是意外身亡吗?”
皇帝不信有这?么巧合的事:“等萧夫人回京召她来问问就知道了。”他安抚着萧沁瓷,“你别想?这?么多,近日要出去的话多带些人,朕也会让侍卫暗中保护。”
萧沁瓷突发奇想?,倘若她拿自己当诱饵会不会能把背后的人再钓出来?上次那个人因?着她出逃和程伯他们的关系,她不能留下活口,但若这?次能再抓到一个人审问,是不是就能多知道一些背后之人的消息?
不过这?念头只在她脑中一闪即逝,她没必要拿自己当诱饵,也不会用自己的安危去赌。如今虽然她在明、对方在暗,但她处在严密的保护之下,对方如果?还想?动手自然而然地就会露出痕迹。
等沈菀回京也可以先问一问她萧滇的死到底有没有蹊跷。
……
萧夫人在几日后返京,皇帝在两仪殿召见她。
她比皇帝大不了几岁,这?个年纪的贵妇人一般都看不出年龄,但她不同,许是在岭南那种瘴热之地待了多年,生活也不比长安城富贵舒心,又或许是丧夫之痛的打击太大,她还未能完全?走?出来,肉眼可见的憔悴。
皇帝仔细问了萧滇的死因?。
时隔多日,再想?起?来恍如隔世,虽不解皇帝为何?专程召见她询问此事,但沈菀还是强忍悲痛回:“我?夫君确实是意外身故的,那日下雨路滑,他回府时在阶上摔了一跤,摔破了头,当晚就有些不好了,勉强撑了两日,最后还是去了。”
倒是同探查得到的消息一致,皇帝道:“夫人节哀,”又问,“萧大人如今葬在何?处?”
“……落叶归根是我?夫的遗愿,臣妇将他葬在长安城外。”沈菀不知道今上对萧氏观感如何?,忐忑道。
皇帝又宽慰了几句,便让人送她去见沈太妃了。
萧沁瓷听完了全?程,从帘后出来,皇帝问她:“你还记得你这?位三婶么?”
“那时我?还年幼,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萧沁瓷摇头,只是她对这?位三婶印象平平,“难道我?三叔真是意外身亡的?”
“或许是她根本没有往有人谋害的方向去想?,只以为是意外。”皇帝道,“朕会让人再仔细查一查。”
…
沈菀回到了自己未出阁时的闺房,她出身侯府,当初嫁给萧滇固然有两情相悦的缘故,但也是两家家世相当。她原本以为丧夫回家,家中或许会有些微词,毕竟萧氏牵扯谋逆,虽已过去多年又换了新帝,但大多人还是不想?与之扯上关系。
不曾想?家里居然客客气气地迎了她回去,叫人费解,后来她听闻萧瑜在边境立功,不日就要回京受审的消息,近日入宫时又被皇帝召见,便隐约猜到天?子或许是要重用萧瑜,连带着她这?个遗孀也被人看重起?来。她同萧滇还有一子一女,都是萧氏血脉,如今沈家虽然没提,但若日后萧瑜兄妹回来了,应该也是要认下弟妹的。
她随口应付了父亲两句,把皇帝今日的问话敷衍过去,回房之后遣退下人,呆坐了半晌。
后怕、愤恨……万般情绪都上来了。会被发现吗?
她闭了闭眼。在天?子面前被压下的紧张惶恐变本加厉的涌上心头,让她抑制不住地颤抖。
不,别怕,她也没说谎,不算欺君,在她这?里,萧滇确实是意外身亡的。她只是在事后发现了萧滇脑后的伤口有异,没有声?张罢了。
第99章 夜凉
是她放任萧滇去死的。
萧滇出事的?前几日?, 回来时偶尔会说起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他?,她不想与萧滇说话,但担心他?会把什么危险带回家中, 便让仆妇们多留意。女人对周围环境的?变化很敏感,稍加留意便能观察到家门外时常出现几个陌生面孔。
她提心吊胆不敢出门, 还为此和萧滇吵过好几次,觉得肯定是他招回来的麻烦,没多久,萧滇就真出了意外。
萧滇被发现时已经不知道在门前晕了多久,阶上全是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得稀薄,乍一瞧似乎就是因为雨天路滑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磕破了头?。
可随后?大夫为萧滇瞧伤时却说他?不仅前额有伤,后?脑也有伤, 普通的?跌倒很难会在?这样?完全不同的?几个位置都?有深深的?伤口, 不过大夫也就这样?一提,便被沈菀不动声色地略过了。
只是一个意外, 很难,不代表不可能。大夫也说了,萧滇伤的?是头?, 能不能活下来, 全靠他?的?运气?, 他?只是……运气?不好。
就是他?运气?不好, 随后?那?两?天她也只是对萧滇疏于照顾而已。
太苦了。
沈菀跟去的?一开始还是很好的?。他?们当时感情甚笃, 还有一双儿?女,沈菀为了自己尚在?襁褓的?儿?女也不能抛下他?们离开, 况且她还有嫁妆,即便家财抄没, 衣食无忧还是没问题的?。
但她忘了人心易变。
身份的?一落千丈让萧滇处处受冷眼,他?从前可以是安享富贵的?公?子哥,从云端跌落之后?也没办法迅速振作,自暴自弃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他?开始变得易怒、酗酒,在?官场上曲意逢迎。
真正让她彻底齿冷的?是有一年他?深夜回家,女儿?筠娘当时才八岁,还在?赖着她撒娇,萧滇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莫名说了一句:“还是有些小?了。”
她起?了疑心,去打听才知道那?两?日?从长安来了位督察官,县令把自己的?一个美妾献上去,得到升迁的?允诺。换作从前,萧滇哪里看?得起?这种事,到底人心易变,甚至只在?一瞬。
后?来她又偷偷看?过他?送去长安的?信,信中字字恳切,沈菀却想到萧氏那?个女儿?应当已经长到了十四岁,当年她也曾见?过的?,生的?玉雪可爱,已经能想见?日?后?的?美貌动人。
十四岁,孤女,生得美,苏氏也是出名的?名声不好,左右以后?都?是要做妾,不如来帮一帮他?这个亲叔叔。
他?根本一无所长又性格懦弱,沈菀早该看?清他?的?。她很早之前就想和离,但萧滇不肯放人,她也没办法把儿?女都?带走,只好年复一年都?拖着,拖到忍无可忍的?时候。
如今筠娘也到了出嫁的?年纪,萧滇几次说起?,话里话外都?是待价而沽的?味道。那?是她的?女儿?,要像一件货物一样?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评估价值,美貌是优势,性情温良也是优势,还孝顺。
她没做错。是天都?在?帮她,不想让她脏了自己的?手。沈菀想,萧滇的?“意外”是他?自作自受,怪不得谁。
她也不想去探究萧滇到底得罪了谁,背后?的?人没有对她们下手,就说明她们是安全的?,知道得多了反而容易招来祸端。但今日?皇帝的?召见?又让她害怕起?来,天子是不是查到了什么?萧滇又到底犯了什么事?会不会连累到她?
沈菀坐了半日?,直到筠娘由丫鬟领着来她这里用晚膳,她才如梦初醒,勉强把诸般心绪都?压下去,开始同女儿?说话。
……
转眼日?升月落,庭里葡萄熟透,满眼苍翠青浓,萧瑜也快要到长安了,昨夜里皇帝同萧沁瓷说起?,也是同她说,萧瑜返京之后?会先下狱候审,要她不必担心。
萧沁瓷没问他?会如何处置萧瑜,皇帝也没说,他?二人在?达成一致的?事情上有默契,彼此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件事。
这两?日?萧沁瓷还在?外面看?宅子,她问过程伯,除了萧瑜,还有萧随瑛也会一起?跟着回来,若住在?萧府被问起?来萧沁瓷还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重新找个合适的?宅子,反正他?们人不多,小?宅子也够住。
“你要同你阿姐他?们一起?住?”皇帝挑眉,近来萧沁瓷做的?事总是围着那?对兄妹打转,他?统统忍了,他?体谅萧沁瓷同亲人久别重逢,一时占据她的?注意力也很正常,但不能容忍萧沁瓷居然想要搬去和他?们一起?住。
“不然呢?”萧沁瓷头?也不抬,“我总不能说我还未出嫁便要去同我的?未婚夫婿住在?一起?吧?”
皇帝瞬间就被这一句话哄好了。
他?若无其事地说:“把前面的?未婚两?个字去掉不就好了。”
“哦?”萧沁瓷似笑非笑,“无媒无聘,陛下一句话就想去掉?占便宜也不是您这样?得寸进尺的?吧?”
“谁说无媒无聘?天地为媒,后?位为聘,阿瓷已经应下了,你我就是正经夫妻。”皇帝认真道。
“啧,那?也只能算作定婚,”萧沁瓷摇头?,虚指在?他?心口上点了一点,“我可没听过没有三书?六礼就能做夫妻的?,那?我多不划算呀。我要成亲,不仅礼数一样?都?不能少,还要有亲朋在?座风光大嫁,这才会与你做正经夫妻。”
“太久。”皇帝从后?拥住她,宽大的?袖把她裹进里面,袖中是清幽沉水香,从前萧沁瓷觉得这香强烈、沉冷,一如天子让人不容忽视,也不敢直面,如今却习以为常,“阿瓷不如先给我一个名分?”
“不然我们如今算什么?”他?握着萧沁瓷的?腕,她腕间肌肤细腻柔滑,沾着深夜的?凉意,顷刻便被他?抹开了,“……偷情么?”
最后?几个字被他?衔在?齿间,咬字尤为轻,落下时便叫人一颤。
夜里的?烛燃得暧昧,照出纠缠的?影。
萧沁瓷露出的?肌肤起?了细小?的?战栗,这两?字让她的?反应比其他?时候都?大,竟然真在?这幽谧昏暗的?角落生出点隐秘而不为人知的?快乐。
她慢慢推着皇帝触着她腕的?手,又在?仰头?时故意让他?落下欢愉,眉尖似蹙非蹙,音也说得缓:“陛下……就不能换个好词么?”
“阿瓷想换成什么词?”他?扣住萧沁瓷细白的?手指,看?它们无力蜷曲、指尖粉白,“你不喜欢哪个字?不喜欢吗?”
“是你喜欢吧?”萧沁瓷忍不住,低吟从唇瓣中泄出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瞧陛下,是乐在?其中。”
“我是喜欢,”皇帝把自己的?恶劣都?坦荡荡地摊开来,“我喜欢算什么,要你喜欢才好。”
他?把呢喃细语都?送进萧沁瓷耳里,留下湿热的?痕迹,从耳垂到颈侧,一寸寸侵占过去。
萧沁瓷还在?强撑。
衣裙掩下并拢双膝,卡住他?两?指,眼却在?看?手上拿着的?房屋图纸,她道:“这处宅子我就挺喜欢的?。”
皇帝往她拿着的?图纸上看?了一眼,一口否决:“我觉得不好。”
“哪里不好?”萧沁瓷深深地喘,腰都?绷紧了。
“这宅子太……小?了,”皇帝话里艰难,“住不下。”他?分明说的?是住不下,听上去却像是在?说“进不去”,含在?喉间挤出的?,很沉。
“挤吗?”萧沁瓷问,似一无所觉,“我却觉得刚刚好。”
她把图纸拿高,对准烛光慢慢细看?:“两?进的?宅子,可以住下我兄长、阿姐,听闻三哥哥娶了亲,那?嫂嫂和侄子侄女也会一起?住进来,”她说得很慢很细,一根根数清楚,“三婶如今是在?沈家,她如果愿意也可以带着筠娘一起?住过来。”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数她话里一共提到了多少人。
夜凉如水,在?沾身后?淋漓。
“你看?,人这样?多,住在?一个宅子里,”皇帝慢慢地往前,轻而易举地拿下萧沁瓷手上的?图,手画着那?上面小?小?的?院落,颈上跳着热汗,青筋明显,“那?可着实……有些挤了。”
衣都?湿透了。
图纸也不能看?了,萧沁瓷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它烧了,最后?定下的?还是那?一间。皇帝却没让她买。
“让他?们住回这处旧宅不就好了。”皇帝不假思索道。
萧沁瓷皱眉,她何尝没有想过,住回旧宅固然方面,他?们也或许会对从前的?家还有感情,但萧沁瓷要如何说明这分明已被抄没的?家宅是怎样?到她手中的??
她可没想好在?一开始就向兄姐坦白,况且许多年不见?,她也实在?不能确定那?些亲人是否还能是亲人,相处磨合都?需要时间。
“陛下说得轻巧,”萧沁瓷道,“他?们要是问我这宅子是怎么来的?我如何回答?公?府旧宅,有价无市。”
皇帝眼一沉,掐着她腰的?手也紧了,话仍是平静的?:“你不想同他?们说实话吗?”
他?预想的?是萧瑜的?事一解决,最迟在?年前便能举行封后?大典了,但听萧沁瓷话中的?意思,竟似还不想向亲人坦白,那?她到底拿这个当什么?
萧沁瓷瞥他?一眼:“也不能一来就说实话吧,”她忍不住笑了笑,“说阿姐,我要做皇后?了,这旧宅是天子给的?聘礼,我阿姐只会以为我得了失心疯。”
她想想也觉得好笑。
皇帝抱住她,闷声说:“不是聘礼。”
“嗯?”萧沁瓷不明白。
“是礼物,”皇帝道,“只是朕的?心意。”
萧沁瓷一怔。
她柔柔抚过皇帝的?发,忽然说:“我有没有说过谢谢?”
皇帝嘴角轻抿:“没有,你当初并不喜欢这份礼物。”
“是吗?”萧沁瓷已经忘了,“那?我现在?说了,我很喜欢。”
“只说谢谢就够了吗?”皇帝得寸进尺,“朕想要回礼。”
第100章 姐姐
他想了想, 又加了一句:“你的这声谢谢,还?迟了两百多日,得把利息也?还?了。”
萧沁瓷似笑非笑:“我以为, 陛下已经把利息都收够了。”
“有吗?”
“没有吗?”萧沁瓷意味深长地反问。
皇帝便?笑了,把脸埋进她?颈间, 声?音闷闷地传出来?:“那便算有吧。朕的回礼呢?”
萧沁瓷的指擦过他发,落到他颈后,又沿着起伏的弧线慢慢描摹,道:“回礼自然要?慢慢地备,陛下着什么急。”
“不,朕现?在就?要?。”皇帝被她?摸得热起来?,越发升起渴望。
他想要?萧沁瓷给?他的东西,是什么都好, 只要?是她?给?的。
萧沁瓷两指跨过他肩臂, 又落在他腰背上,惯常的撩拨完之后一触及分。但那触感却留了下来?, 滚烫得让她?指尖开始发疼。
他压住萧沁瓷,隆起的背将锦被都顶开蜿蜒的起伏,夜风悄无声?息地从相贴的缝隙中溜进来?, 又挤出去。
皇帝根本没收力?, 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萧沁瓷身上, 她?觉得身上像压了一座大山, 重重的沉下来?, 被压住的每一寸都让人疼痛。
山岭都要?随着他的意愿改变起伏和走向。
萧沁瓷收回手,转而去推他。
“您这是耍无赖。”萧沁瓷懒得去想皇帝在深夜要?的能是什么东西, 她?也?不想惯着他,抵着他肩膀往外挪, 道,“我要?睡了。”
皇帝不依不饶:“朕是天子,有耍无赖的权力?。”
他由着她?往外,在完全离开时又把她?捞回来?。
“睡着再去耍无赖吧,”萧沁瓷道,她?被翻了个身,侧脸来?看他,眼里天真与妩媚混杂,“梦里什么都有。”
“是啊,”皇帝缠住她?一缕发去拨弄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又去拨弄她?长长的眼睫,“朕要?做的一定是个美梦。”
他如今就?在美梦里,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你好重。”萧沁瓷喃喃说,她?枕在皇帝的手臂上,觉得累,昏昏欲睡。
这下她?是真的想睡了。
“那你睡。”
萧沁瓷打开他的手,又去蒙他的眼睛:“快睡,我好困。”
皇帝没动,顺从地在她?掌心闭上眼,他的眼睫也?是软的,在萧沁瓷掌心刷过一阵酥麻。
夜静得安谧,灯花燃烧的声?音也?轻了。他们离得这样近,清浅的气息也?能绕耳不绝。
另一个人的目光一直很淡,很静,但只要?她?的目光看过来?,皇帝就?能感受到。
“不是说要?睡了,怎么还?在看我?”他没睁眼,只在萧沁瓷掌心动了动,是个任由她?掌握的姿势。
萧沁瓷枕在他脸侧,片刻后,他脸上落下一个轻柔的触碰,香甜柔软。
手仍盖着他眼,眼前是一片黑暗,萧沁瓷的声?音在黑暗中慢悠悠地响起,带着倦意,又隐有急躁:“我好困……我想睡一会儿。”
皇帝还?是不动:“睡啊,还?是你想要?我哄你睡?”
萧沁瓷安静了一瞬,蒙在他眼上的手撤开了,她?轻轻挨上来?,吻落在他脸侧、然后是唇角,她?的唇有些凉,落上去像顷刻就?能被融化?掉的雪粒。
“快点……”
皇帝这才笑了一下,重重吻住她?。
……
虽然不甚满意,萧沁瓷到底还?是买下了那处宅子,让人简单装饰了一番,又留了人守着,权当是自己的私宅。
翌日萧沁瓷让人摘着院里的槐花做成?槐花蜜,皇帝当时命人整修庭院时留了私心,叫人不许在萧沁瓷的院子里栽丹桂,只栽了紫藤蔷薇、牡丹海棠,四季都有暗香。
皇帝白日不在,踏着余晖进来?,门窗半开,霞光隐跳,案上桃木瓶里还?插着两枝桂子,一簇簇拥在一起,被镀成?了淡金色。
“在做什么?”
“槐花蜜。”萧沁瓷便?说是萧瑜喜欢吃,她?捧着做好的一罐槐花蜜,是有点怅然的模样,“不知道阿姐如今还?喜不喜欢。”
皇帝面上不显,嘴里也?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小孩子才喜欢吃的东西。”皇帝想了想萧瑜身上那些战功,说她?每每出战身先士卒,勇猛之名军中皆知。
“是吗?”萧沁瓷见状把罐子重新?封好,“原本这坛是准备做给?陛下尝尝的,你既然说这是小孩子才喜欢吃的东西,那想来?也?不会喜欢了,既然如此?,我还?是留给?我阿姐吧。”
皇帝一顿,不自在地咳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低不可闻地说:“偶尔尝尝倒也?有新?意。”
萧沁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片刻后忽然朝他招招手:“阿赢,你来?。”
她?很少直呼天子的名字,单纯的两个字被她?说出口总带着难言的柔软。萧沁瓷知晓自己的优势,所以总是以此?为武器,刺得皇帝丢盔弃甲。
皇帝面色自然,站到她?身前去。
“嗯?”
萧沁瓷用筷子蘸了一点,抹在他唇上了。
“甜吗?”萧沁瓷问。
皇帝抿了一下唇,慢条斯理?地将那点蜜都吃进去,唇角轻勾,道:“甜。”
结果当夜那罐槐花蜜就?被皇帝启开来?尝了,害得萧沁瓷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皇帝还?要?理?所当然地逼着萧沁瓷重新?做一罐,萧沁瓷不想理?他,最后还?是被逼着答应了。
只好恨恨想着一定要?在新?做的蜜里放上许多黄连,苦死他。
槐花蜜做好的那日萧瑜也?就?回京了,金谷卫押着人悄无声?息地回宫复命,萧沁瓷躲在两仪殿的垂帘后,见了她?阿姐第一面。
她?同萧沁瓷想象当中的模样截然不同。实际上年月过得太久,萧沁瓷已经记不清萧瑜从前的模样了,只记得她?惯爱穿利落胡服,明艳不可方物,一鞭能将爱爬英国公府墙头来?看她?的纨绔子弟抽得跌落在地。
如今站在殿中那个人也?是好看的,好看得有些陌生,眉眼的冷峻也?没能冲淡那与生俱来?的妩媚。
皇帝也?在审视她?,萧瑜全然无惧。
她?同阿瓷生得不太像,气质也?千差万别,不过那种冷淡镇定的态度倒是如出一辙。他余光瞥见萧沁瓷握紧垂帘,几乎要?僵在那里,便?咳了两声?,示意殿中吏部、兵部、刑部以及御史?台的大臣可以开始议事了。
其实这桩事吵了几月,已经议出了结果,如今无非是把那结果对着萧瑜再宣读一遍,她?倒是从头到尾的冷淡,不曾为自己出言辩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只除了萧沁瓷不小心扯动垂帘时的微小动静让她?敏锐地投去一瞥。
皇帝最后道:“朕念在你驻守边境十?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罪得罚,功也?得赏,你可认?”
萧瑜垂首:“但凭陛下处置。”
“你顶替旁人身份从军,那过往功绩便?都不能论,朕剥夺你的军衔和战功,你可有异议?”
“罪臣无异议。”
萧瑜仍是面无表情?,倒是萧沁瓷听了之后拧眉看他。
“好,虽然你身份不实,但战功做不得假,既然有罚,也?会有赏,你即日起就?入金吾卫做名千户,巡禁长安,”皇帝道,“萧瑜,你能守好大周边境,朕当然也?信你能替朕守好锦绣长安。你能吗?”
“罪臣,万死不辞。”萧瑜却没有领赏,也?没有起身,仍是跪在地上,道,“但陛下若要?赏,臣想向您讨一桩恩典。”
皇帝的目光在一瞬转冷。
萧瑜跪着,能感受到座上天子冷若寒泉的目光,如携万钧之势。她?还?未开口,已然感受到了天子的不悦,这是在方才都未曾有过的,如刀剑悬空而刺,蓄势待发。
皇帝不想她?开口。
萧瑜感受到了天子的压迫。但她?还?是依着自己的意道:“玉真夫人,是罪臣的妹妹,昔年受臣父之罪所累没入宫禁,罪臣听闻年前她?已出宫去方山修行,陛下若要?赏,罪臣恳请陛下能放她?归家,再无所求。”
旁听的几位重臣皆是一愣。有知晓内情?的不免偷偷多看了萧瑜几眼,又偷偷去觑天子的脸色。
天子的身影隐在重重帏帘后,辨不清。
片刻后,只闻他声?音如常:“玉真夫人早已得太后恩典出宫了,你不必求朕。就?按朕方才说的办吧。”
暖煦的晴光从殿外照进来?,萧瑜抬头时面上终于有了点波动,她?身上除了年轻姑娘的妩媚好看,更有将军百战的英姿勃发。
萧沁瓷面上怔怔的,她?松了手,于是连那点微小的缝隙都被完全掩盖住。皇帝压着眉,把突如其来?的恼火压下去,再开口时已经听不出先前的不悦了。
“萧千户在长安没有府邸吧?”皇帝状似无意地问,“朕记得前英国公府的旧宅还?空着,就?让她?搬进去吧。”
他们就?这件事论过好几次。
萧沁瓷看过几处宅子,都不甚满意,况且,萧沁瓷心里始终惦记的是都回到长安了怎么能不回家住呢。萧家的旧宅既然已经回到她?的手上,那也?该让旧人回家看看,虽然早已物是人非,但萧瑜他们一定也?会想回去的。她?甚至都没有在那处旧宅长大尚且会有留念,遑论那是萧瑜他们从小生长的地方。
萧沁瓷没想到皇帝会这样安排,倒是合情?合理?,回头时正和他的目光对上,见他眼里含笑,对她?无声?说了一句话。
萧沁瓷看懂了,便?也?回他一个笑。
……
萧瑜由内侍领着出去,路上她?问那小太监:“玉真夫人出宫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是三月的事了。”
“公公可知她?出宫之后去了哪里?”萧瑜追问,“太后娘娘可有恩旨?”
“这奴婢就?不清楚了。”那小太监歉意的笑笑,不敢多说。
萧瑜不再问,谢过之后便?独自出宫了。
时隔多年长安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萧瑜想了想,先依着记忆里的路去了苏家。萧沁瓷既然是被正经放出宫的,太后未必愿意放她?走,最有可能在的地方还?是苏府。
她?没找错,门房却不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见她?一身普通,没有拜帖,家世来?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偏偏还?说自己是苏家的亲戚,他想把人敷衍过去,又见萧瑜始终不肯走,只好进去找管家。
苏晴快要?出嫁了,苏夫人近些日子放手让她?管家,她?倒也?做得像模像样。
管事来?回话时她?刚理?清一笔账,累得只想休息,听到来?人是打听萧沁瓷的却又起了好奇心。
“你说是个姑娘?”苏晴疑惑问。
“嗯,二十?来?岁,一个年轻好看的姑娘。”
苏晴一边让人去把她?请进来?,一边又疑惑,怎么会是个姑娘呢?难道是萧沁瓷自己来?了?想到这种可能苏晴一愣。她?最近对萧沁瓷的事十?分好奇,那日她?被苏夫人训斥了一通,勒令她?不许再提这件事,她?心有不甘,表面上答应了,私底下却还?在偷偷的查。
但查来?查去,萧沁瓷竟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苏晴所能知道的就?是她?三月离宫去方山修行,随后不久太后就?下了让她?还?俗的旨意,但从三月到现?在,萧沁瓷始终都没露过面,也?没有任何消息。
甚至苏晴还?偷偷又去听过父母的争吵,这次只听到零散的几句“她?回来?了”,“怎么办”之类的话就?被发现?了,又被罚跪了几日禁闭。
她?看见走进来?的萧瑜后没掩饰自己的失望,难免就?带了出来?:“你找萧沁瓷?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姐姐,我也?姓萧。”萧瑜不动声?色道,“我叫萧瑜。”
苏晴愕然:“不可能!”除了他们,萧沁瓷哪里还?有亲人。
萧瑜并不想与眼前这个小姑娘多说话,她?知道直截了当道:“我今日入宫面圣,陛下说阿瓷已经出宫返家了,她?在哪里?”
“她?没回来?……”苏晴被惊得脑子空空,说完之后又反应过来?,“你到底是什么人?萧沁瓷哪里来?的姐姐,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当年萧家出事时她?还?小,早就?对萧瑜没印象了,
“她?不在你们家?”萧瑜脑子转得可比她?快多了,转眼就?得出了萧沁瓷并不在苏家的结论。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没有必要?告诉你我们的家事,”苏晴端茶道,“送客。”
萧瑜没有动:“那她?去哪儿了?”
苏晴不语,已经示意身边的仆妇送她?出去,萧瑜已打定主意不走,至少得等苏柘或苏夫人其中一个人来?见她?。
苏晴急了,两厢正对峙着苏夫人急急走了进来?,一见萧瑜便?大惊失色。
……
萧瑜没问到萧沁瓷的下落,离开苏家后却发现?身后有人悄悄跟上来?。
她?反应极快,近身的同时剑已出鞘。
“——萧家姐姐!是我。”是苏晴。
萧瑜没动:“你跟着我做什么?”
苏晴踌躇了一下,还?是道:“阿瓷的事……我或许知道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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