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蕃商事小,要是为一个官伎争风,打了来和谈的吐蕃王子,那就成了轰动朝野的大事,只怕陆九郎转头就要给谪出长安,打发到哪个边地吃灰。
这一局的安排可谓精妙,只是漏了一着,陆九郎不但见过达枷王子,还曾与之交锋。
达枷当然也没认出,这个被他嘲笑的怯懦男子,就是昔年在万军丛中横刀相迫的河西卒,更不会想到初抵长安就被人利用了一回。他一边鄙夷中原人的软弱,一边大剌剌的享受美人的服侍,只有宋郎中垂头丧气,不知如何交差。
陆九郎清楚谁在暗中拔弄,辞了友伴就入宫去了。
长安骄阳正炽,映得九重宫阙的琉璃瓦金光万道,如天子之威,灼人不敢直视。
甘露殿的御书房四角置冰,清凉宜人,几位重臣低声交议,随着小黄门的一声通报,内外俱静,一个明黄的身影行来。
天子步履端重,面容威肃,辨不出一丝喜怒。
作为君王,他的即位是一个传奇。少时木讷寡言,泯然于众皇子之间,人皆以为痴傻,足足卑弱了三十余年,直到时局数易,他被有心人当傀儡扶上御座,却霍然展现出英睿的手段,如霹雳横扫争议,牢牢控住了皇位。
多年的沉潜让他深敛隐忍,也让他多疑善变,连近臣也难以揣测。而今年过五旬,精神与体魄不复盛年,依然对立储之事诲莫如深,反而笃信起丹药之术。
内枢密使马安南殷勤的问候,“臣观陛下气色红润,步履轻盈,龙体似更为康泰?”
天子少有的现出轻惬,“不错,那道士有些能耐,丹药效力甚佳,朕服食后精力健旺,腿也不疼了。”
马安南是内监出身,极擅迎合帝心,笑道,“哪是道士之力,分明是陛下洪福所致。”
天子随口道,“既然你那干儿子荐了人,该给些赏,左军还有什么空缺?”
丁良掌左军,泰然自若的回道,“左军近期并无实缺,倒是听说右军要补个将军。”
掌右军的季昌顿时不乐意了,有空缺也已暗许了人,不阴不阳道,“无实缺怕什么,还能让丁大人为难?候一轮补上就是,一样为朝廷效力。”
丁良笑里藏刀,“既然于陛下有功,哪能给个等补,赏下去也不好听,马大人说是不是?”
马安南何等圆滑,两边都不沾,“但凡陛下所赐,皆是甘霖天降,只有感恩无尽。”
三人皆为权宦,见面客气带笑,暗斗从来不断,其他臣子装作不闻,最后还是天子落定,给了个左军中郎将的虚职。
宰相沈桐上前,“禀陛下,蕃使一行已抵长安,等待朝廷召见。”
蕃人占据西南高原之地,一直与中原为患,直到河西重归,王廷大受鼓舞,近年来逐步收复了三州七关,蕃军才气焰略低;而中原藩镇内乱不断,耗得国库空虚,也不愿与蕃人长期胶战,遂定了这一场和谈。
天子回道,“三日后宣见,着南院宣徽使会同兵部与蕃人相谈。”
沈桐接着禀道,“河西节度使至今未定,韩昭文再度上书,求驻长安,袭韩金吾之志。”
天子不置可否,转而询问众臣。
丁良不假思索,“自从韩戎秋离世,河西动荡不宁,可见韩家实力渐衰,不合再统领十一州。”
季昌少不得唱个对台,“河西民情复杂,哪能轻变,一旦激起动乱,蕃人定会趁虚而入。”
丁良反口驳道,“眼下正当议和,蕃人不会轻动,正方便朝廷的调驭,给河西换一个能吏,甘州裴氏也是地方豪强,实力绝不弱于韩家。”
季昌似笑非笑,“就怕蕃人狼子野心,未必肯领会丁大人的信任,一见韩、裴两家争起来,立时兴兵作乱。”
丁良寸步不让,轻哼一声,“一味加恩韩家难道就妥了?他们能耐不足,才作出谦忠之态,假使朝廷期许过高,促得骄狂了,未必不会成为大患,还是该扶起裴家制衡。”
二人唇枪舌剑的争论,天子面无表情的倾听。
马安南揣摩圣意,左右逢源,“河西万里之遥,朝廷难以辖制,对韩家当校验忠诚,不可轻允所求;至于蕃人,一惯的狡悍,亦是不可不防。”
宰相沈桐也不赞成轻易撤换,“可惜韩金吾没有成年的儿子在长安,不然放回去继任倒正好。”
这也是朝廷的惯有之策,将养在长安的质子放归争权,必然会受手足的排挤,质子就得倚仗中原的扶持,越争越与朝廷一心。
几名大臣论了半晌,天子未发一言,待臣子退去,他也微觉疲惫,起身向御花园行去。
五皇子李睿过来请安,皇子成年后惯例要迁出宫外,唯他得天子宠爱,仍在宫中居住。
天子不经意的一问,“涪儿近日身子如何?”
李睿答得轻畅,“昨日才去十六王宅探过,皇兄病气已消,精神大好,请父皇放心。”
天子满意的点头,“你这做弟弟的很好,涪儿也是体弱,让内库送些补药过去,叫他安生息养,不要为琐事劳累。”
大皇子李涪时常多病,这其实不是坏事,他一向不得父亲欢心,天子碍于大臣的谏议,给了些政务让他掌办,态度却很严苛,动辄责备,直到病了才略为松缓,又顾念起骨肉来,父子之情方得以维续。
天子在李睿面前很是慈爱,“你对边疆之事也算知晓,可明白此次和谈的目的?”
李睿于政事上相当用心,侃侃而言,“河西虽然收复,凉州仍受蕃人所控,终是一块心病。如果边境能安宁几年,待钱粮上缓过来,就能尝试克复凉州,免去西顾之忧。”
天子嘉赞了一句,“正是如此,听说蕃地如今也不安宁,成年的儿子各有母族支持,争得不可开交。王弟央格因夜袭激死韩戎秋,得到了重用,国相库布尔不甘失势,拥蕃王的幼子而反,虽然被央格所灭,各部的动荡也不小。”
李睿深悉其意,“所以蕃人提出议和,他们同样需要休养生息。”
天子缓步而行,欣赏路边的芳花,“不错,但主张议和的是央格,来的却是狄银一系,未必能谈出成效,你且随着一听,就当增些阅历。”
李睿当年代巡西北,就听闻过狄银不甘被派踞在外,一意以军功而进,后来又野心勃勃的掠袭河西,致使韩、裴两家失和,这样的人哪肯和谈,大约不愿央格达成协议一长声望,才让弟弟达枷出使。
他随即应道,“儿臣明白,自当谨慎而观。”
御池内的凫禽带着几只雏鸟游过,天子投目而视,忽道,“陆九郎既为韩家所出,到底与他们有何关联?”
李睿早就反复查过,谨慎道,“有传闻他是韩戎秋的私生血脉,但并无实据,韩家从未承认,他对此也一无所知。”
就算真是韩家血脉,一无母族倚仗,二无亲族承认,宛如无本之木,给了敕封也掌不住河西,天子沉吟片刻,弃了想头,“这人还算可用,岭南之事办得好,先放进右军当差。”
这正是李睿心中所欲,刹时怦然一动,嘴上道,“他太年轻,没什么家世根底,一下拔进右军,只怕会引人非议。”
天子答的意味深长,“没有才好,行事方能狠决,这等人用起来趁手,处置的时候也轻松。”
内监端来一方金盘,玉碗内里盛着一枚溜圆的红色丹丸。
天子拈起红丸服下,热力涌上肢体,精神陡然焕发,无意再思索朝政,他摒退了儿子,大步走入了后妃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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