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戎秋留下韩夫人待客,去内堂听了观真所述,半晌无言,发胀的头更疼了,望着裴佑靖绽出一抹苦笑。
裴佑靖当然蕴怒,但见老友这副情态,反而戏谑起来,“我知道你必是舍不得责罚那小子,罢了,反正花是送你,随你自家人处置。”
韩戎秋长长的叹息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他越苦涩,裴佑靖越觉好笑,怒意烟消云散,余下几分幸灾乐祸,“我都替你心累,耗再大的劲也扭不过他的本性,何苦来哉。”
观真从不信捕风捉影的传言,但韩戎秋对子女教养严格,绝不宽溺,此番居然沉默,也未下令责罚,不由为之惊讶。
裴佑靖顺势道,“不提这些,你考虑得怎样,让七丫头做裴家的儿媳如何?总不会是嫌彦儿生得丑,门第差吧?”
裴行彦在一旁余恨难消,僵着一张脸,闻言更阴郁了。
韩戎秋啼笑皆非,知老友故意如此一说,裴行彦别的一无可提,唯有脸没什么挑剔的。
韩平策在一旁提起心,生怕父亲一口应了。
观真听得有趣,“裴大人想求娶韩家的赤凰女?”
韩戎秋含糊以对,“什么赤凰,一个毛丫头罢了,在军中混惯了,持家与女红一概不通,也不是个柔软的性子,未必能宜室宜家。”
裴佑靖一言接过,“我瞧中的正是她的刚劲,你只管放心,裴家定将她当公主供着,绝不会有半点委屈。”
裴行彦虽不言语,心底是不服的,眉梢隐着意气。
韩戎秋看在眼中也不点破,只是一喟,“你不必急,我再想一想,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吐浑今夏逢旱,牲畜死了不少,据说开始整兵了。”
裴佑靖收了调侃,神情微肃,“这是要将河西当肥羊了,吐浑兵力不弱,一直存有野心,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出击,打得他不敢再动想头。”
观真也很赞同,“内里也得稳,回鹘部落毕竟初降,要留军镇慑。”
几人议了一会正事,裴佑靖与观真去了外庭,内堂余下韩氏父子。
韩戎秋的脑胀终于略为缓和,揉额吁了一口气。
韩平策关切道,“阿爹要不回屋躺一阵,身子重要,不必顾忌客人。”
韩戎秋摇了摇头,提起精神,“叫七丫头来。”
韩平策也不叫仆役通传,自己一溜出去,从母亲身边唤过妹妹,“裴家又提了亲事,阿爹叫你过去问话。”
韩明铮静了一瞬,转身而行。
韩平策不放心的追了一步,“千万别傻,你想清楚了再答!”
韩明铮回望一眼,目光幽幽,神情难测。
陆九郎本想借势与裴行彦大闹一场,没想到老和尚直接把人弄走了,他一时兴味索然,避过几个搭话的贵女,寻了一圈终于瞧见韩明铮。
她正伴在韩夫人身边,身形纤挺,明眸冷定,与平日无异的男装,简洁而不失仪。当着千余宾客从容自如,不逊于韩夫人的威仪。
四周宾客喧嚷,陆九郎遥遥看着,心里反复揣度,始终拿不准她的态度,忽然一滴水落额,他倏然回神,抬头见阳光朗照,却有一阵急雨密洒而来。
晴日突然落雨,雨势还来得不小,淋得众多宾客大哗,官员的丝袍给水沥湿,仕女的脂粉也架不住洇晕,纷纷在仆从的引导下避入华堂,韩明铮也不见了。
珍奇的宝物匆忙收起,锦绣华障溅满泥水,方才还是满园欢笑,富贵迫人,一瞬间给雨打得七零八落,余下空荡的庭园。
陆九郎在檐下发了一阵呆,料想今日又没机会接近,也懒得去华堂簇挤,沿着抄手游廊往客房走,走了一半,不知怎的转去了武场。
武场大约是韩府此时最冷清的地方,连仆役都不会来,偌大的场子给雨水浇得泥泞不堪,廊下却有一个孤影独坐,正是韩明铮。
陆九郎大喜,近前见她对着蒙蒙的雨雾发怔,也不言语,从袖中托出异花送去,淡紫的花瓣盈然欲飞,散出浓郁的香气。
韩明铮一诧,也不知该责还是好笑,“那兰提花?你怎么专与裴家过不去,那边可不是好惹的。”
陆九郎才不在意,“谁怕他,我还希望大闹一场,最好弄得两家交恶,弃了议亲的想头。”
韩明铮蹙起眉,“你自私意气,行事从来不顾后果,裴家实力强盛,于军于政皆是韩家最有力的支持,两家交恶等于五军分裂,谁都不愿如此。”
陆九郎不以为然,“以韩家的声威,何需如此顾忌,就是长年的谨慎过头,才纵得裴行彦那蠢物也敢自大。”
韩明铮越发失望,语气淡淡,“陆九,你一样自傲轻人,并不比他好。”
陆九郎觉出她的不快,立即道,“我当然胜过他,他从不在意你想什么,喜欢什么,只看中韩家女的身份;我却一直陪在你身畔,明白你想要的一切。”
韩明铮怔了一瞬,目光又投向了雨雾。
陆九郎放柔声音,“我愿做你的辅助,帮你把握命运,不必因成婚而失去所有,更不必担心一个愚蠢的丈夫嫉妒你、贬抑你、剥夺你的一切,用身份迫使你屈从他,满足他无能的自尊。”
韩明铮沉默不语。
陆九郎将异花簪上她的乌发,笃定道,“既然你必须有个丈夫,当然该选一个完全理解你,又肯全力帮助你的男人。”
韩明铮的发上如淋香液,一种幽凉的旎檀浓韵浸下来,纷乱的心情渐渐平静,许久才道,“那你想要什么?”
陆九郎半真半假,“我要你看着我,信任我,接受我的亲近,不再当我是可有可无之人。”
他的脸庞英隽而热切,□□的现出欲情,气息暧昧而挑弄。
韩明铮心尖一颤,避开了他的视线。
陆九郎敏感的觉出变化,试探捏住她的手,果然不见拒绝,登时心花怒放,胆子越发大了,趁势牵过她的指尖一吻。
韩明铮没想到他如此放肆,指缘宛如火烫,一把抽了回去。
陆九郎一试得手,还有什么不明白,“韩七,你已经选了我!”
韩明铮不置一辞,取下发上的那兰提花,捏在指尖把玩。
这无异于默认,陆九郎喜出望外,声音越发缱绻,眉眼春意盎然,“你绝不会后悔,我必会给你无限欢愉,让你一尝人生至乐。”
韩明铮听得耳根发麻,肌肤起了一层细栗,拈花的指一转,“这朵花更适合你。”
陆九郎一懵,弄不清她是赞是戏,“你觉得它更衬我的服色?”
韩明铮将花别在他的襟上,“此花似蝶,你可知蝴蝶有个别称,唤作玉腰奴。”
雨势停了,前院传来歌乐的喧闹,欢宴已然重开。
韩明铮从廊下立起,话语清宁,“选你是希望有所助益,不必总以情态相诱,既然今非昔比,何必还做玉腰奴,想胜人一筹,你的心思该用在战场上。”
她没再说下去,靴子轻盈的踏过满地晶亮的积水,头也不回的走远。
陆九郎凝着她的背影,半晌嗤笑一声,抛下了襟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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