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每逢年节,最热闹的一定是韩府,车马流水不断,沙州官员与豪族皆以上门拜贺为荣。
韩家人从腊月忙到十五,直至元宵入夜,韩戎秋带着儿子与官员在碧云楼宴乐,韩夫人领着女眷登飞天楼观灯。
两楼分立街头,隔百丈遥遥相对,装饰得异常华丽,从楼顶悬下数十条灯索,满挂彩灯,密系银铃,风过处如天乐悠扬,楼内锦衣华绣,金玉生辉,万千百姓仰头而看。
韩家三子各有妻妾,女眷带着孩子与仆妇就不少,加上女儿与女婿,还有众多官员的妻女前来问安,纵是飞天楼足够开阔,仍是济济一堂,人声笑语嘈杂不堪。
韩明铮极少参与这般场面,往年多是带着女兵去街上观灯,今年韩夫人绝不肯放,必要将小女儿留在眼皮底下才安心。
韩夫人临窗而坐,身畔摆着一篮子荷包,挨个的受礼给赏,等一众应付完,她抽出帕子压了额汗,唤小女儿坐近,又吩咐侍女,“再挪个火笼过来,看手炉凉了没,七丫头还虚,吃腻的容易闹肚,将油酥挪下去,换盘炒果子。”
韩明铮禁不住一笑,“阿娘,我又不是小孩了。”
她伤愈之后首次出门,给韩夫人从头关注到脚,男装也不让穿,挑了一袭大红水波纹的裙袄,云髻簪着奢华的飞凤钗,耳垂赤金镶宝耳珰,衣饰鲜明华贵,天然的青鬓玉额,眉黛如漆,灼灼明艳照人。
韩夫人瞧得很满意,“大了就该这样妆扮,和你娘一个样,当年我就在飞天楼上看,她在巡游中扮观音,宛如神女落凡,多少人追着赞叹。”
韩明铮听着母亲的旧事,不禁神往,连这座楼也似不同起来。
大街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商贩忙碌不停,胡人卖力的杂耍献艺,到处是欢言笑语,人们翘首等待灯火巡游的开始。
飞天楼高逾十丈,辉煌夺目,引得无数百姓聚在楼下,对着窗边的女眷指点议论。
人群中一个大汉叫起来,“九郎你看,那是不是将军?”
不必石头提醒,陆九郎早已寻见,盯住了楼上那一抹红影。
石头傻愣愣的道,“将军真好看,与军中大不一样。”
许多人给红衣美人吸引,交头结耳的猜测她是韩家哪一房的女眷。
石头听得嘴越咧越大,忍不住叫喊,“那是我们将军!韩七将军!赤火军的赤凰!”
百姓一片哗然,均是难以置信。
楼上的韩明铮给哗声所引,瞥见二人一笑,随手从篮里捉了两枚荷包抛下。
底下的人群轰然而动,纷纷争抢,石头膀大腰圆,轻松挡开左右,陆九郎身形颀长,眼明手快的一接,人们发出一阵遗憾的嘘叹。
石头打开荷包,里头是对小金元宝,乐得牙不见眼,“难怪九郎要来这边,果然有好运。”
韩夫人瞧女儿的举动,留上了心,“接荷包的年轻人是谁?”
韩明铮收回目光,随口而答,“他就是陆九郎。”
韩夫人还是头一回见,她原对这人厌极,后来听说救了女儿,才算略平气性,仔细一打量,摇头道,“生相过于出挑,不是个让岳家放心的样儿。”
韩明铮莞尔,似陆九郎这样的人,大约压根没想过成婚。
韩夫人低哼一声,“你阿爹说这小子——”
“姑姑!我要下去看灯!”栖儿泼腿奔来,打断话语,一头扑到韩明铮怀里。
栖儿年纪尚幼,正当最活泼的时候,韩明铮每次回家总爱逗弄,带去外头玩耍,小人与她亲近惯了,瞅着街面各种有趣,闹着要下楼玩耍。
韩夫人当然不许,“你姑姑大病方愈,不许折腾她,外头挤得慌,哪能随意乱走,小孩子一不留神就给拐了去。”
栖儿哪里肯听,揪着韩明铮的红裙撒娇。
韩明铮在从前定是依了,如今稍稍一动就肺窒难当,气都喘不上,只能哄上几句,由着奶娘将栖儿抱开。她尽了极大的努力,肺疾依然顽固,心情怎能不低黯,只强撑着不露人前,如今给栖儿的失望所触,越发的难受。
楼下的喧闹声忽然大盛,人潮起了欢呼,灯火巡游终于开始。
飞天楼临街的长扉依次而开,现出木制的栏杆,女眷们不顾寒气涌去,扶栏倾身而望。
灯节万头攒挤,热闹远胜往年,也是因为如今城中的民众更多了。投降的回鹘部落被分散安置,逢了盛节涌入城内玩耍,甚至有灵光的做起商贩,想趁机大赚一票。
石头兴冲冲的从人堆里抢到两碗扁食,不小心撞上一个回鹘大汉,淋了对方一身。
大汉气咻咻的方要发作,同伴扯住咕噜几句,大汉这才一瞪,推着板车走了。
石头自知理亏,对陆九郎讪讪道,“还好没闹起来。”
陆九郎懂回鹘语,听得分明,“他们忙着发财,顾不上找麻烦。”
石头恍然大悟,望去见板车堆得极满,边上骨碌碌滚下一只烟花筒,不由道,“一路好多回鹘人卖烟花。”
陆九郎也未在意,一些傻货不知听了何处的消息,当这买卖能获暴利,只怕裤子都要亏掉。
就在此时,一条煌亮的队列现于长街,带着震天的鼓乐姗姗而来,人群欢叫,声如潮涌,这是灯节最辉煌的时刻,也是能工巧匠呈技的竞台。
一条绢纱扎起的巨龙蜿然盘旋,怒目奋张,腾身于祥云之间;随后是一座美轮美奂的七宝佛阁,色彩纷丽,明光烁烁;下方两列举着灯幡的仙使踩跷而行,后头的宝车载着观音与龙女,力士抬着巨大的金鲤与荷花,威风的天马牵引军鼓,还有笑盈盈的福??寿三仙。
一座座巨灯明煌夺目,活灵活现,看得人目不暇接。
每一个巨灯行过,激起人群不断的哗赞,沸腾的笑闹震耳欲聋。
飞天楼居高临下,看得更为真切,连龙头也似触手可及,栏边挤满了女眷,孩童欢叫不休,栖儿也忘了沮丧,兴奋的在奶娘怀中挣扭,想去触碰半空奋张的龙须。
万众如沸,全城欢笑,唯有韩明铮毫无喜悦,心头灰寂而糟乱。
当七宝天阁移至飞天楼前,烁亮的阁顶与楼栏并列,一众女眷正在盛赞,天阁之顶突然光华大盛,轰然炸开,无数银火激冲而出,人们的欢笑瞬间变为惊骇,甚至有人被焰火击中,从栏边摔跌坠楼。
四射的银火撞上了左右的巨灯,烟火飞速蹿起,惊乱了踩跷的灯使,手中的灯幡坠下,无巧不巧燃着贩烟火的板车。车边的回鹘汉陡然惊恐,还来不及应变,板车哧哧燃蹿,烟火带着激响炸开,有的冲入人群,有的蹿入夜空,更增骚乱。
韩明铮见天阁明光突盛,已经生出警觉,砰的一声掩上窗扉,护住了韩夫人,然而冲来的焰火爆烈,震得格扉四裂,硝烟入楼,混着四下的骇乱尖叫,楼内乱成了一团。
韩明铮一把扶起韩夫人,交给健壮的仆妇,“带阿娘下去!”
韩夫人力持镇定,吩咐侍女,“不要乱,孩子们要紧,让奶娘抱稳了下楼。”
七宝天阁在街心熊熊燃烧起来,宛如一只硕大无朋的火炬,不断有焰火蹿进飞天楼爆响,声势虽然惊人,并不会致死。倘若是令行禁止的士兵,一呼喝就镇定下来了,但众多女眷从未遇上如此惊怖的时刻,一时间仓惶乱蹿,完全丧失了理智。
韩明铮将韩夫人送下楼梯,又将最近的几个孩子拢住,喝住仆妇将妇孺依次扶下去。
星火在楼内四射,浓烟熏得眼眸难睁,宋欣儿给烟气一冲,恶心欲呕,又慌着寻找爱子,正当恐惧无措,一只手扶住了她。
宋欣儿抬头一见韩明铮,心慌的眼泪就下来了,“栖儿,栖儿不见了——”
韩明铮安慰了两句,让人将嫂嫂扶下去,自己忍着肺部的滞痛,在烟雾中搜寻,她的眼力过人,终于找到楼栏外有个小身影,浑身骤寒。
原来抱着栖儿的奶娘给银火袭中,慌乱中坠跌下楼,万幸栖儿没给一起带下去,勉强攀在了栏边,只是楼内纷乱不堪,良久竟无人觉察。
小小的孩子号哭了半晌,又怕又疲,骤然身旁又一枚银火炸开,他再抓不住,滑向了檐边,眼看要摔成一团肉泥,一道红影扑了上去。
七宝天阁炸裂,漫天烟火乱冲,一长列的巨灯接连燎燃,再加上回鹘人烟花板车,整条街混乱非常,百姓惊恐骇怕,呼儿声,呼妇声不绝于耳,乱成了一锅粥。
幸好巡游的车队后头跟着水龙车,赶过来施救,巡卫也吹哨示警,召集多处人手帮忙。
石头眼看飞天楼内烟气弥漫,不断有银火冲入,隐隐听到女眷们的尖叫,不禁忧心忡忡,“上头似有人掉下来了,不知将军要不要紧?”
陆九郎虽知以韩明铮的冷静,绝不会给小场面乱了神,还是忍不住仰头望去。
石头边看边咋舌,“我的天,怎么栏外攀了个孩子,也没人抱走,怕不是要掉——”
天空骤一爆亮,石头惊呼未落,一抹红影扑出楼栏,抄住了失坠的孩童。
挂满灯火的飞天楼宛如高不可攀的天阙,辉煌中悬着一个伶仃的细影,一手攀在檐边,一手抱着孩童,夜风悠长,吹得一袭红裙翩飞,凤尾般轻盈摇摆,似要乘风而去。
石头瞪圆了眼,整颗心提起来,“天哪——那是将军!”
陆九郎一言不发,人已经纵出去。
远处的碧云楼也有一队人疾奔而出,打头的正是韩平策,遥遥望见,肝胆俱裂。
韩明铮清晰感到了桎梏,她明明有足够的力量,肺腑伤疾却似诅咒,一个翻跃就窒息难当,浑身激汗,根本无法将身躯提上去。
她的呼吸越来越难,眼前阵阵发黑,随时将陷入昏厥,连孩子也快托不住了。楼下似乎有人在呼喝,又似有人尖叫,她什么也听不清,胸口撕裂般痛楚,喉头涌上了腥气。
护卫冲来却束手无策,檐边离楼栏近丈,她所攀的的地方极险,稍有不慎救援者也会失足。
宋欣儿在楼下望见,撕心裂肺的哭喊出来,“栖儿!我的栖儿!”
韩夫人被仆妇扶着,看得面色刹白,骇然按住了胸口。
韩平策狂奔而来,从护卫处夺了长索系上,翻过楼栏往檐边探去,嘶声道,“撑着——再一会就好——”
韩明铮的唇角涌出血沫,拼尽最后一点意志,将栖儿托向兄长。
韩平策的指尖堪堪抓住儿子的衣领,楼下的万众蓦然迸出惊呼,那一抹亮烈的红衣凭空而坠,宛如折翼的凰鸟,跌在了所有人的心尖。
彩灯悬在夜空,如漫天炫亮的星辰,韩明铮却吸不进气,胸腔裂开般激痛,她无力跌落下去,等待死亡的来临,就在这一刹,一股强横的力量直飞而来,凶猛的截住了她。
人群轰声激嚷,一个青年不知何时攀上了楼顶垂挂的灯索,飞荡抄住了红影,灯索在半空摆荡数次,青年借势滑落下来,等灯索受不住力脱落,二人也已近了地面。
陆九郎铤而走险,一旦有差池,自己也要跌个粉身碎骨,万幸抄住了人,只扑地时肩臂略有撞伤,他支起来看向怀里的女郎,入眼瞬时惊恐。
韩明铮发钗散落,红裙如华羽铺地,艳美绝伦,然而面庞透出灰白,唇色暗紫,气息几近断绝。
陆九郎惶然箍住她,失声激吼,“韩明铮!”
她已经失去知觉,给箍得陡然一挛,呛出了一口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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