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这堆命令看似琐碎,其实归结起来就一件事,让烟年偷摸混进叶叙川书房,找一份文书。
叶府众所周知,叶叙川的书房乃是禁地中的禁地,每个下人入府当差前都会被耳提面命:此地要紧,外人不得踏足,甚至连李源和张化先都进不得,只有几个老迈哑仆得以入内。
任务难度颇大,少不得费些周折。
烟年一边慢悠悠用着晚膳,一边想着怎么糊弄指挥使。
收了碗筷后,她决定先去叶府书房踩个点。
偌大的府邸闲置,本就仆从稀少,叶叙川还不喜欢闲人在眼前转悠,所以越是接近书房,周遭越是安静,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烟年低声对翠梨道:“就是此处了。”
这是一方小院落,正位于叶府的心脏之处。
烟年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铜门。
门虚掩着,微微留了一线缝隙,她眯起眼,试图看清缝隙内的景物。
翠梨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
两人探头探脑时,忽听身后飘来一道声音,似笑非笑道:“瞧够了吗?”
烟年与翠梨俱是一惊。
“哎呀,大人原来不在书房里吗?”烟年反应极快,佯作疑惑:“我听前院小厮说,大人方才在书房看线报呢。”
叶叙川依然是这似笑非笑的死样子:“哦?那为何不叩门令人通传,反而四下张望?”
“大人为何要咄咄逼人!”烟年登时委屈了:“我便是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正好遇见大人,才来书房瞧瞧,莫非大人是疑我了?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倒打一耙,分明是心虚。
叶叙川目光渐冷。
气氛凝滞,烟年心下一凛,暗道不好,她怕是无意触到了叶叙川的逆鳞。
叶氏曾吃过细作的大亏,叶叙川作为仅有的幸存者之一,心防极重,从不会轻信任何人。
她窥探他的书房,形迹可疑得很,如想不出合适借口……
大脑正呼呼运转时,身旁的翠梨抽冷子般来了一句:“娘子,这有什么可隐瞒的,不如告诉了叶大人吧。”
烟年见鬼一样瞪向翠梨。
翠梨叹了口气,劝道:“娘子就是太要脸面,不就是想求一个名份吗?直接告诉了大人便是,何须在书房外来回徘徊,欲言又止,翠梨都替娘子觉得委屈。”
烟年差点没跟上翠梨的思路,全凭多年默契演了下去,瞪了她一眼道:“不许胡说。”
翠梨入戏:“哎呀!大人面前,娘子你还别扭什么?这儿不比在外宅时自在,没个身份诸多不便,还是求一个来得好。”
“能入得府中已是万幸,怎能奢求更多。”烟年立刻假作拭泪。
主仆一唱一和。
叶叙川脸色稍霁,想必是因为这个借口寻得不错。
经翠梨一提醒,他问烟年道:“你如今是什么籍?“
烟年不太确定:“大概是贱籍吧。”
叶叙川为人离经叛道,加上自幼身居高位,此生从未为了户籍、钱财、各种通关凭证发过愁。
没经历过,也就不太在意,所以他一直懒得处理烟年的名份问题。
恰好烟年心里惦记着金盆洗手,也无所谓一个破户籍如何,这事才被拖到了今日。
“好,”他好像舍出去一个小恩惠一般:“明日我便支会下人去趟府尹,把你的贱籍放了。”
烟年哭笑不得。
她小声道:“大人就这么放了我的籍?不怕我跑了么?”
叶叙川一顿。
他大概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但不过愣了一瞬,他立刻恢复如常,不屑道:“强迫女子有什么意思?腿长在你身上,你跑了便跑了,难道我还把你硬捉回来吗?”
烟年闻言,顿感欣慰。
你能这么想,给老娘未来的跑路工作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啊!
是夜,月朗星稀,乌鹊南飞,或许是夏日远走前,留下的最后一个太平夜晚。
烟年换了豆绿的清爽纱衣,又站在廊下喂鹦鹉,叶叙川则在一窗之隔内继续看书。
不知是她喂鹦鹉时的身姿格外窈窕,还是今夜月光太好,总觉得叶叙川在身后注视她的背影。
她回头一瞧,与他四目相对。
叶叙川目光坦然得很,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瞧。
这是一种纯粹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墨眸深处如同燃烧着一把烈火。
烟年道:“大人看我做什么?”
叶叙川笑了笑:“你挡了我的光。”
烟年心里翻个白眼,狗东西还知道跟她调情呢,三更半夜,哪来的光可挡。
她认定一定是自己喂鸟的模样格外好看,于是做作优雅地凭栏而立,叶叙川也捧场,直勾勾地欣赏她,郎情妾意,好不风流,唯独小八被撑到翻白眼。
“进来吧,”叶叙川道:“有东西要给你。”
烟年收起笼子回屋,见小桌上多了一张锦盒。
盒子足有半人长,叶叙川示意她打开,烟年依言照做,赫然发现这盒子工艺极佳,盒面绘百鸟朝凤纹样,那瑞凤尾羽根根分明,造型古朴,一瞧便是有些年头的好东西。
“哟,真漂亮。”烟年丝毫不遮掩她的土老冒本质。
叶叙川见她果真看不出门道,只得为她解释:“这鸟雀纹样是前朝的工艺,出自漆器宗师张工匠之手。”
烟年恍然大悟:“果然是好东西!”
她欣赏一番栩栩如生的鸟雀,掀开锦盒盖,忽地双眼一亮,倒吸一口凉气:“哇!”
叶叙川垂下眼,假装看书,嘴角微不可察地翘起一分。
烟年小心翼翼问他:“可是送我的?”
“是。”
他平静道:“上回弄坏了你的琵琶,又给你寻了一柄来。”
说得轻巧,其实找这琵琶颇费了他一番功夫,为了弄到这把珍惜的烧槽琵琶,他先是找了叶朝云身边的大宫女问询,又是派人出去寻访,最后花了高价,才从一个老迈匠人手里买来了它。
他养女人,要不然不送东西,要不然就送当世最好的东西,随手找个破琵琶送人,不符合他的作风。
烟年迟疑着开口:“大人,这琵琶贵重,我……”
叶叙川淡淡道:“给你你就收着,往后就用它,不准再用别的了。”
烟年没法推辞,只得道:“谢谢大人。”
“拿起来试试,就弹你当初在瓦舍里奏的那曲。”
烟年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取出琵琶,转轴拨弦,以正音调。
过不多时,跳珠溅玉般的音符从她指尖流泻而出,只是没了当初的轰烈热闹。
叶叙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烟年偷眼观察他,内心发怵。
他是怎么了,今夜这般喜怒无常,别是自己哪里露馅了吧……
心怀忧思,琵琶声越发黏糊沉闷。
叶叙川的脸色也随之转冷。
她未弹多久,对方把她拉入怀中,没好气道:“山猪嚼不来细糠,说的便是你,拿了好琵琶反而奏不出好声调,白费我一番心思。”
烟年眨了眨眼,不知死活道:“大人为我费了一番心思么?”
他没回答,烟年也就识趣地没有追问,叶叙川从背后抱着她,按住她右手,在弦上试了几个音。
温热气息拂在耳畔,烟年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大人做什么?”
轻轻一巴掌拍在她臀际,烟年浑身一颤,叶叙川道:“专心。”
“换一首曲子弹奏。”
也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人做任何事,最后都能拐到车道上去,烟年的老腰不堪重负,光荣牺牲。
一连贴了三天膏药,烟年将将好转,第四日,叶叙川带来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他道:“明日随我进宫,太后娘娘想瞧瞧你。”
烟年心狂跳起来。
太后娘娘!
不就是叶叙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小皇帝的亲妈,大名鼎鼎的前任祸国妖后——叶朝云么?
但这不应该啊……她一个无名小卒,哪里能入太后的眼。
烟年心里没底,试探着问叶叙川:“太后娘娘何故要召见我一个小小妾室?”
“你什么身份,和她召见你有什么关系?”叶叙川漫不经心答道:“大概是出于好奇罢。”
说了等于没说。
烟年深呼吸,准备换个问法:“那……”
叶叙川嗤笑一声:“当初你胆大包天,为了勾引我,连天王老子都敢算计,怎么见个太后娘娘把你吓成了这样?”
烟年抓狂,这能一样吗?啊?你自己想想能一样吗?你是我的任务,我当然得硬着头皮算计你,而且老娘糊弄男人容易,糊弄女人还真够呛好吗?
毕竟她这身份不光彩,万一太后娘娘嫌她糟蹋叶府门楣,来个先斩后奏,直接把她弄死在宫里怎么办?指挥使能给她收尸吗?抚恤金按多少年工龄发?
以叶叙川的性格,谁敢弄坏他的玩具,他就敢弄死谁,但很显然,他不会为了玩具弄死他亲姐……
烟年觉得自己有些危险。
“不必害怕。”
察觉她神色有异,叶叙川宽慰道:“莫要妄自菲薄,太后娘娘在你这个年龄时,也不过是东宫里一个没有身份的妾室。”
烟年更加忧郁。
叶叙川大概还没察觉,她的年龄也是胡诌的,名义上十八一枝花,其实已经是二十二岁的老梆子菜。
遇事不决,请教上司。
兹事体大,烟年私下里联络了指挥使,请示应对之策。
三日后,指挥使递来了答复:去,见机行事,怂了别说是北周人。
此次接头,蒺藜表现得极为谨慎,从头到脚做了严格变装,就是鬼祟的神情过于造作,出卖了他的真实意图。
翠梨摸不着头脑,问起怎么回事。
蒺藜环顾四下无人,屋顶也没暗探,才压低嗓子道:“……最近风声紧,翠梨姐姐行事要小心,皇城司那儿好像已经察觉城中有别国细作,正四处逮人,据说已经有人运气不好,被他们抓到了活口,指挥使大人正焦头烂额呢。”
翠梨神色凝重,点了点头:“知道了。”
蒺藜不敢久留,立刻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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