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福全
挽月送鳌拜至神武门。
漫天飞雪像鹅毛飘飘悠悠落下,结成洁白的棉被覆盖大地,此时的紫禁城静悄悄,仿佛正在酣眠。
雪花沾湿了旗头,又落在挽月的睫羽。她缓缓走着,步子不再匆忙。
从神武门到乾清宫,这一路上,她想着阿玛同她刚刚说过的话,也重新审视自己,心中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她想,最重要的事情都已经落停,再没有什么值得她去绞尽脑汁地思量。也终于可以轻装上阵,真正重新开启一段属于自己的人生。
阿玛说,她心里其实有玄烨;容若也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她爱玄烨吗?她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是带着目的而来,去刻意接近、撩拨、讨好。所以即便是对他好,对他所作出的一切肢体触碰,连她自己都辨认不清是不是出于爱的本能还是别的。
所以她宁愿为自己选择了一段稳妥的,一眼就能看到结局的婚姻。
她可真是个始终利己的女人!挽月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好在白雪洁净,将她这一份心思掩盖,无声的静谧营造出一种短暂虚假的祥和安宁。
西暖阁里烘得暖融融的。自从挽月从这里搬出去后,玄烨便继续住了进来。
快到年节下了,又赶上朝中一大波朝臣变动。班布尔善和鳌拜党羽被清算后,朝中空出了一大片位置,还都是重要实缺。宫门口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还有一些皇亲国戚来走亲戚、打秋风,有找皇上的,有找太皇太后的,都借机谋取个一官半职。
玄烨刚刚同索额图、明珠商量好了一批任用官员的名单,他们前脚刚走,梁九功便通传说裕亲王来了。
他放下了手炉,眼底有复杂不明的情绪。
福全这个兄弟,与他同父异母,是先帝宁悫妃的儿子,只比自己大了一岁。按理说,福全是次子,比他更有资格继承皇位。但太皇太后选中了他。福全从未嫉恨过,更没有野心与之争位。先帝在时,曾问过他志向,福全那时候便说:愿为贤王。
这么多年,福全也的确这么做了。事事维护他、协助他,在他被鳌拜等辅政大臣掣肘时,毫不保留地支持他。却永远那么不温不火,恰到好处,不会给他压迫与威胁感。是他所敬重的兄长。
可现在,他竟然对这位兄长生出一分嫉妒来。嫉妒福全轻而易举地便能得到他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人。
“臣福全参见皇上!”
玄烨赶忙站起,绕过书桌,“快快免礼!顾问行,快给裕亲王赐座!”
兄弟一人隔着小几坐下。
“王兄衣领上落雪尚未融化,看来这会儿雪还挺大?”
福全不由自主朝窗外的方向看了眼,笑道:“是啊!瑞雪兆丰年!皇上如今亲政,礼部陆续已经接到不少异国、藩王、蒙古部落要来朝贺的消息。年前年后,您可要忙碌上一阵子了!”
玄烨也笑微微,垂眸语气中不无感慨,“未能亲政之前日日盼着亲政;真正等亲政之后,发现这国事处理起来绝非容易,不但难还繁琐。如今辅政大臣已经没有了,往后议政还得多与王兄你商量。”
福全敦和一笑,“臣倒没有皇上想的那么多,臣只想起儿时下雪,臣和皇上一人一同到皇祖母那里玩,吵着让苏麻喇姑用围炉烤梨子、脐橙、红薯吃。结果皇阿玛说,烤梨子没有关外的冻梨好吃。你一听这个,嚷嚷着要出宫去关外尝尝。把皇祖母和皇阿玛都逗笑了!”
玄烨也莞尔,“转眼已经十数年过去,日晷上时间流逝,一日日地比射出去的箭还快。会不会一转眼的功夫,朕与你就成了白发苍苍的老者?”
福全端起手中的白玉团寿龙纹杯,以茶代酒笑道:“所以臣一向认为要及时行乐。不去多想,只珍惜眼前。”
玄烨也饮了一口杯中茶,道:“王兄看得明白,活得自在。朕犹记得,你的嫡福晋故去至今,一直未续弦。王兄可是有何心上人?”
提到这个,福全淡淡笑笑,“身在皇家,还有何心上人之说?臣既对雄才伟业没有什么想法,也对旷世绝恋没有任何心思。能娶贤妻,相夫教子、举案齐眉,便是极好。可……”说到这里,福全面露难色。
玄烨目光微动,“怎么了?”
福全皱了皱眉,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同玄烨道:“实不相瞒,臣今儿一大早先去了太皇太后那里坐坐,后又去寿康宫看望了皇额娘。在慈宁宫的时候,皇祖母也提到了让臣续弦之事,还提议了一个人选。”
玄烨不动声色地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旋即将杯子轻轻放置到案几上,浅浅一笑,“哦?不知皇祖母提议的是何人选?朕也替王兄把把关。”
福全就更面色严峻了,“皇祖母提议的是鳌拜的女儿瓜尔佳氏。”
玄烨的眉毛微微挑了下,手指轻轻碰了碰白玉杯壁,抬眸对福全淡淡道:“鳌拜,不是刚被朕降了爵位、贬至盛京老家么?他的长子纳穆福参与谋逆,至今还在刑部大牢里关着,皇祖母怎么会想到他的女儿?”
福全垂首,“是啊,臣也纳闷。想来皇祖母应当是念及鳌拜昔日功勋,觉得既然已经归政,也得安抚安抚。要论门第,他女儿的确堪做亲王福晋。可……眼下不免尴尬。臣只想过平静简单的日子,娶个家世背景简单的福晋,若是娶了这位,这岳家往后还怎么来往?亲不得、疏不得。”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臣还听说,鳌拜一家皆骁勇,不但男丁善战,连女子也巾帼不让须眉。这也是好事,只不过吧,臣的头一位福晋就是个刚直的,这继福晋,臣想着,若能温柔敦厚,倒也与臣性子相投。”
玄烨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微微摇了摇头,“你是听说了鳌拜长女与苏克萨哈之子前几年闹和离的事情了?”
福全未否认。
“先不说这个,鳌拜如今的确身份尴尬。他虽去了盛京,交还了辅政大权,也释了兵权,可在军中余威尚在,朕也很是担心。就连索额图,也旁敲侧击地跟朕说,担心会是第一个平西王。若如此说,他的女儿倒是的确与王兄不甚合适。”
福全郑重其事道:皇上,臣从来没有同您求过什么。这桩事,就算臣求了您,帮臣去皇祖母面前劝上一劝。
玄烨笑道:“王兄于我如手足,既然你都说了,朕岂有不帮的道理?只不过,这事毕竟也是皇祖母对你提议的,你也得去把意思跟皇祖母挑明了,朕才好去说项。或者,你可以同皇祖母说,你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只不过碍于姑娘的面子,未好意思提出来。如今朝中有不少朕想重用的人,图海有个妹妹马佳氏、陈廷敬有个女儿才名在外,便是遏必隆受此事牵连较少,他有个女儿也正适龄,钮祜禄氏出身继福晋,身份尊贵,家族显赫,做你的福晋正合适。”他想了想,是否还有遗漏,“朕的舅舅佟国维也有女儿,只不过于你而言还太小了些。”
福全哑然失笑,“多谢皇上,为臣想到了这么多人选。看来臣也得定一位福晋人选了,免得皇祖母总想为臣乱点鸳鸯谱。”
顾问行站在廊下,听着屋里皇上与裕亲王畅言大笑,心里也舒坦了不少。他抬头望望静静落下的雪,舒了口气,同三福笑道:“瑞雪兆丰年哪!”
三福不懂师父为何突然发出这样感慨,便也好奇地望望天。
又过了一会儿,福全从西暖阁走了出来,出来时的神色可比进去时候松快多了。
“奴才恭送裕亲王!”顾问行为其撑开一把大伞。
“不必顾公公送本王了,让他们撑伞即可。皇上还等着你伺候呢!”
顾问行躬身笑道:“多谢王爷体恤!雪天路滑,您慢走!”说着冲三福使了个眼色,三福赶忙接过伞来。
雪地上,福全一步一个脚印,心道:皇位他都不想争,更何况皇帝的女人!早就听说皇上对鳌拜的女儿瓜尔佳氏不一般,还让她为乾清宫替身代诏女官。就算是皇上不想收入后宫,可那也是皇上曾经惦记过的女人,是碰不得的。他还是适合过简单的日子,做个纯臣、贤臣。
不远处的门口,进来一个蔷薇色宫装身影,见到他,微微低下头站到一边。
这是福全第一次见到这名女子。第一眼,是在太皇太后的慈宁宫。
他知道了,她便是那位瓜尔佳氏吧!
人比花俏,气质比冰雪出尘,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儿!
福全经过瓜尔佳氏的身边,一眼都没有多看,更没有驻足停留。
有些人注定只是路过,不过也算有缘吧!挺有意思的事情!
挽月的斗篷都被雪蹭湿了,正打算回到耳房换下来烤一烤。却见顾问行向她走来,“挽月姑娘,怎么也不撑一把伞?”
她笑笑,“难得见下这么大的雪,雪中走走挺好的。”
“皇上找您呢。”
挽月没做声,也无任何异色,只身往西暖阁走去。
屋里,唯有玄烨一人,正在书案一如既往地批阅奏折。挽月想,他现在亲政了,奏折应当比往日都要多上许多。而且事事都要他自己拿主意,又是刚开始亲政,必然忙碌。怪不得不再像前几日那般执拗。
见她进来,他微微抬头,这几个折子,待会儿朕要下旨。朕口述,你草拟,你先看下折子内容,心中有个数。
“是。”
挽月走近,他眼角的余光扫到她的斗篷,“怎么都湿了?去哪里了?”
“阿玛要走,臣女特去送送。”
玄烨停笔,“怎么未听你同朕说一声?”
挽月看他,“臣女知罪。是太皇太后召见臣女阿玛,所以他便进宫来了。待明儿去了盛京,便不会再来了。”
玄烨抬眸,同她对视,蹙眉道:“朕不是要说这个。朕是说,你怎么也不说一声,朕也好同你一道送送。”
挽月愣了一下,面色逐渐柔和下来,咬了咬唇,道:“怎敢?”
玄烨自然知道她顾虑什么,“朕之前是与你阿玛有过节,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各归各位,毕竟他也曾是朕的少师。”
这些天,他还第一次在她的脸上见到缓和,心中也很是熨帖,连带着觉得这屋里都暖和起来。
他想了想,淡淡动了动唇,“朕与你阿玛都能冰释前嫌,一笔勾销,你就不能同朕重新开始么?”
挽月心中一动,竟是莫名慌乱起来,“可臣女……”
玄烨知道,她定又要说与裕亲王的亲事,他的心头涌上一丝得意。
看着他眼神的变化,挽月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觉得他一定又是做了什么跟她有关的坏事损招。
“你是不是想做朕的王嫂啊?明确告诉你,做不成的!”
挽月杏眼环睁开,懵懂中带着错愕,她倒想知道,他到底弄了什么名堂!
玄烨却无辜状,“不是朕的意思,是福全他自己。人家想找家世简单、为人敦厚的,听说你相貌太出众、人也活泼,同他属意的福晋大相径庭。”他转而一笑,“谁让你坏呢!还是跟朕一道吧!咱们俩是一路人!”
他果然……腹黑至极!手段恶劣!
挽月气急败坏,“臣女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哎!”
她头也不回,气得一把掀开西暖阁的棉帘,径直走了出去。迎面正撞上纳兰容若,撑着伞信步走来。
“怎么了?一脸生气的样子?”容若关切问道。
“问你那好主子!”
容若轻笑,“他又怎么你了?眼看着大过年的,何必同他置气?”
中国人万能的金句:来都来了、大过年的!好像就能原谅一切似的。
挽月转过身,怒极反笑,“大过年的,他拆我一桩好姻缘!这年还怎么过?”
容若心道:呦呵!总算出手了!还挺麻利、挺狠!皇上啊皇上!还是你坏啊!!
第72章 出城
雪簌簌下着,掀起棉帘的瞬间,寒风裹挟着些许雪花进来,仿佛顽皮流连的白色蝶蛾。
容若站在门口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先进来给皇上请了安,旋即便道:“皇上,方才在门口,奴才瞧见挽月了。气急败坏地就朝那边走去,说是……您拆了她的好姻缘。”他笑了笑,“皇上,您当真是手段厉害,雷厉风行。”
知道在打趣他,玄烨也无奈笑笑,摇了摇头,“朕可什么都没做。你莫要同她一样冤枉朕。”
容若走近,故作稀奇道:“可这外头不是六月飞雪,没人受冤啊!这是腊月飞雪。”他小声好奇问道:“皇上,您究竟如何让裕亲王愿意打消念头?”
玄烨放下手中书卷,“是他自己打得退堂鼓。觉得挽月是鳌拜的女儿,鳌拜与朕关系微妙,还是娶一位家世简单的福晋好。本身皇祖母也只是提议,并未下旨赐婚,朕不过是顺水推舟,答应福全去皇祖母那里说一声,他自己也会去说。”
容若恍然大悟,“皇上,高!”
玄烨忍不住笑了,“当然了,朕也忍不住夸张了那么一点,朕对鳌拜今后的看法,加深了福全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决心。回绝的事情就更加顺理成章。”
容若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皇上,妙极!”他皱眉,转念又道:“皇上,亲政障碍已除,接下来您只待亲政。那……您和挽月之间的障碍也无了,您是不是也得快马加鞭追赶上?免得夜长梦多!”
玄烨一怔,旋即深觉有道理,剑眉舒展笑意,颔了颔首,边在心里思忖。
容若像想到了什么,大为惊讶,试探着问道:“您该不会是想直接……拿下吧?”
他自嘲轻哼一声,“那她能当场找个称手的物件砸朕脑袋上!”
容若爽朗大笑,“也是!好事多磨!不过这回,奴才这个狗头军师,只给您献一个计策,只有一个字的计策!”
说着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诚?”
“嗯,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您哪,这回少些路数,依照您的诚心做便是了。”
诚?玄烨仔细端详纸上字,挑了挑眉。
一夜间雪停,却仿佛是整个今冬最冷的一夜。晨起,所有的屋檐下都挂着尖尖长长的冰溜子。顾问行正带领着乾清宫的太监们,搬梯子去掰那冰凌,防止贵人走过来,一不小心被砸到。
“挽月姐姐!”三福热情地同她打招呼。
“哎!”挽月淡淡笑笑,眉间似有心事。
她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再微妙,这差事也还是要干的。
议政的大臣们刚走,挽月将奏折从专门负责递送各地上折子的宫人手中接过,端到懋勤殿。
折子摞好,却听玄烨道:“怎么了?心事重重?”
挽月回过神来,忙道:“臣女知罪。”
玄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悠悠道:“朕今儿打算出趟宫,您也跟朕一道吧!”
挽月微微惊喜,但旋即蹙眉,“不知皇上是要去何处?”
玄烨站起身,去身后的书架上拿书,“不该问的不要问。”
挽月没有作声,也没有同他辩驳或打趣。只静静看了看窗外,雪停了,看样子能放晴。放晴后的雪地更泥泞,希望阿玛他们一路顺利。只是她困于深宫,终究是不能相送了。
古代路途遥远,很多人一分别便是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真的想再去看看乐薇,南星和忍冬也被一并带走。她们俩都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到盛京那么冷的地方,一定不适应。
想到这里,挽月忍不住怅惘。她终究也是尊泥菩萨,救不了所有人。只希望阿玛提前在盛京做的安排,能让大家过得好。
马车摇摇晃晃出了神武门。今日天太冷,挽月穿了一件灰紫色的斗篷,坐在马车侧边座位,挨着小窗。玄烨则换了一身锗色福纹常服,玄色披风,端坐着半阖目养神。
他悄悄打量着,见挽月微微垂首,又不时通过小窗向外看去。
蓦地,一只檀木匣子赫然出现在挽月面前。她一惊,见是皇上拿出来的。
玄烨先睁开眯着的一只眼,接着索性不闭目养神了,直接放到她手上,淡淡道:“云绣坊的年底分红,你那蜀锦赚多了。”
挽月面露惊讶之色,近来事情太多,宋鑫被抓后,她几乎快忘了这件事。更没想到分红。
鳌拜所列罪状里有受贿,以权谋私,家宅被抄,凡是不当谋来的财产尽没。其中自然也包括她和乐薇这种未出嫁女的嫁妆。她便是想给家里补贴一些,也好去盛京的时候用,到底身边所剩不多。她总不能把皇帝送给她的那枚牡丹双凤簪给当了!
可云绣坊她虽参股,明面上的大东家却是皇上,自然不会被牵连。
她一脸惊喜,打开匣子后,看到了厚厚的一叠银票。
这么多天,玄烨终于再次见她在他面前露出会心笑容,一时间只觉得冰雪中开出了烂漫春花,叫人心生明媚。
“皇上,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玄烨故意卖关子,也掀起窗上帘子,观察外头路上景色,然后放下来,再次闭目养神,“待会儿到了就知道了。”
不知不觉已经出了皇城,上了北面官道,两边都是山,挽月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
她的心莫名加快了跳动,目光落到他的脸上。
玄烨听马车里半晌无任何动静,悄悄眯起眼睛看向右侧方,忽觉她也在看着自己,赶忙又装作闭上眼。
山野覆盖雪原,满山松树被雪压得弯了腰,又如同给松针包裹了银饰,远看像一幅山水画。
出了北京城,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走着,人不少,带的箱笼不少,举家搬迁似的。
如今的达福像个大人了,和扎克丹一起,骑着马前前后后盯着人和物。
他本身材微胖,因着这些日子事情太多,自己阿玛参与谋逆一案,额娘也牵扯进去,自己却被迫长大,雅琪也成了这个家新的主母。
“人都齐了吧!得快些,不然天黑到不了住的地儿!这大雪天住在山里可就惨了。”
达福最担心妹妹,自打家里出事,她变了个人似的,再没有以前活泼明丽,总是一言不发。于是骑马到她的马车前,问道:“乐薇?”
乐薇这回却掀起了马车帘子,从马车上下来,回望京城。她出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十六年,如今竟然要永远离开这片故土,怎么能舍得?
她湿了眼眶,道:“北京城的一砖一瓦,我都带不走,也见不到了。还有阿玛、额娘。还有我小姑姑!你们谁见到我小姑姑了!”
达福也心中酸酸的,“玛父不是不久前刚见过?让我们放心,说小姑姑好着呢!她在宫里锦衣玉食,又是正三品,只是伺候笔墨而已。”
乐薇撇了撇嘴,“那还不是伴君如伴虎!”
达福训斥制止道:“乐薇!哥哥跟你说过,以后说话要小心!不要口无遮拦!”
乐薇垂眸,小声应允:“知道了。”心里却更加难受,都变了。哥哥曾经何时这么谨慎过?那时候京中人人都巴结她们,她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被追捧的存在。哪像现在这么冷冷清清?
仔细想想,那时候依附过来的,也都是一些趋炎附势之徒。如今她们家牵扯进谋逆大案,其余的党羽几乎都被杀光,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正在风口浪尖,别人不想沾身也是情理之中。
隔壁马车鳌拜听见孙子孙女对话动静,也走了下来。对着不远处的城关,背手而立,捋了捋胡子。
这些日子,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倒不是外貌,变得是心境。再没有先前的气焰,也没了那会儿的精气神。可当面对连绵起伏被雪覆盖的青山,鳌拜心中却忽然开阔了许多。
这万里江山本就不是属于他的,嘴上说着不觊觎,实际上却做了觊觎的事。至高无上权力的滋味,有多少人尝过了轻易能舍下?现在也算物归原主了。
要回盛京,他忽然想起了早年跟随太宗南征北战的日子。辅佐帝王成就霸业,自己也能名垂青史,这便是他那时的初衷,简单纯粹。不知不觉,慢慢变了心境。也许是被身边追捧的人太多,迷失了本我。也许就是自己贪欲升起。
这锦绣江山就在自己脚下,有他的一份治理功劳,谁也不可抹杀。他不可能将权力握在手里更久,他不能,即便是太宗他们也不能。迟早都该把它交接给后来人。长江后浪推前浪,流水前波让后波。
如今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当年,没有搅和进权力斗争的漩涡。心底反而一片澄明。
达福知道祖父是要离京了心里不好受,先前依附人众多,那么多兵营曾出生入死的旧部,如今连相送的人都没有。也忍不住站在青石上叹了口气感慨道:“当真是树倒猢狲散!”
鳌拜却豪气一笑,“趋炎附势,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怪不得任何人!走!玛父不坐马车,和你一起骑马!”
达福见他并非惆怅,也被这豪气感染,连连点头,扬起马鞭,喊道:“回老家喽!启程!”
远远的,一辆马车驶向他们的队伍,并没有从他们身边经过,反而是在不远处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从上头走下来一个身穿浅紫色斗篷曼妙女子。
鳌拜和达福正好奇着,却是乐薇第一个认出来,“小姑姑!是小姑姑来了!”
南星和忍冬听到声音,也纷纷从马车里下来,“小姐!”
几人奔跑着过去,紧紧拥抱在一起。
这一刻,挽月知道了自己惦记至今,也想出宫相送的意义所在!因为皇城外,也有这么一群惦念着她的家人友人!
乐薇哭得像断了线的珠子,握着挽月的手,哽咽道:“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往后还会有机会的!去了盛京,没了阿玛额娘庇佑,要听达福雅琪的话!不要任性了。那边自由自在,也很好的。”她看了看南星、忍冬,到底于心不忍,拥抱住了她们。“你们是跟着我从江南来的,被我所拖累。我若不带你们,你们还是王家的人,也不用跟去奉天府那么远的地方!”
“我和忍冬都是心甘情愿跟着小姐!您待我们如亲姐妹,都这个时候了还替我们打算,我们只是舍不得您!”南星泪水涟涟。
一旁的忍冬也道:“您带我出去学做绸缎生意,教我看账本和为人处事的方法,忍冬永远铭记您的恩情!小姐,您放心,忍冬饿不死,忍冬到了奉天府,也能把生意做起来。”
弯弯带着笑意的眼角有泪,有高兴欣慰也有感动,“往后你们就跟着乐薇小姐吧,好好过!”
她又拍了拍达福健壮的肩,“是个大小伙子了!往后这家得依靠你和雅琪!”
达福郑重其事地点头保证,“放心吧!小姑姑!等您找到小姑父,别忘了写封家书!”
挽月羞赧,鳌拜在一旁笑着推开达福,“这不用你发愁!月儿!你怎么出宫了?”
她浅浅一笑,将匣子捧上给鳌拜,鳌拜狐疑,打开后与达福皆惊讶地对视一眼,转而看着挽月。
挽月朝身后大树下那辆马车回望了望,“他让我带给您的。说……感念您多年的教辅。恩怨至此,随风散。”
达福在心中震惊不已,能让她出宫,又说出这种话的人,普天之下只有那人了。
鳌拜久久凝视那盒子,转而盖上,干脆地道:“好!恩怨至此!”他朝那辆马车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同女儿道:“你在京城万事小心,不必为我们忧心。我鳌拜的儿女子孙都是不惧荆棘的勇士。你想走什么样的路,大胆地去走吧!不走怎么知道通不通呢?”
挽月弯了弯眼睛,笑着应了。
达福翻身上马,“走吧!天黑前得赶到城中。小姑姑!保重啊!”
“保重!”
马车与板车渐渐皆消失在官道上,眼前只剩碧蓝高空与茫茫雪林。
挽月依依不舍地告别,转身向树下那马车走去。
“走了?”马车中端坐着的那人问她道。
“嗯。”
挽月抬眸凝视玄烨的双眼,几乎在同时,他对她伸开双臂,拥她入怀,她靠了过去,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玄烨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月有缺有圆,人有聚有散。只能珍惜眼前。如今你与朕一样,都是无爹娘在身边的孩子,注定走的路比常人更艰辛。可我们还有彼此可以相携相伴。不过将来,朕希望与你的孩子走的路能够顺畅平坦。”
红晕从脸颊一下烧到耳后,挽月一下子从玄烨的怀中出来,重新坐回到来时路上自己做的位置,别过脸去看马车外。
玄烨一愣,旋即笑道:“怎么一说这个,你就离朕那么远?”
“皇上迷糊了,说梦话呢。”
他发出轻轻笑声,“好,是梦话,朕的确做了一个美梦。”
挽月偷偷暗自打量他,一触碰上他的灼灼目光便赶忙收回自己的,紧贴着马车侧边坐着。
忽然,一个颠簸,挽月惊呼一声,却被玄烨顺势拉回到身边,她不觉又好气又好笑,蹙眉挣扎着就想推开。听到外头赶车的梁九功道:“刚才路上有个大坑,皇上、挽月姑娘!你们没事儿吧!”
玄烨一边“禁锢”美人手腕,一边一本正经地同梁九功道:“行稳妥点儿!”
“嗻!”
“嘶啊!”玄烨只觉脚背被狠狠踢了一下,疼得钻心,却见她眼中满是狡黠戏谑。
她白了他一眼,轻轻嗔道:“皇上老实坐着!这路上坑很多!”
说罢,两个人就一左一右,端端正正坐好。如一对贴在门上的金童玉女剪纸。静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瞥向对方,一见对方正襟危坐的模样,各自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挽月笑得俯身快伏到膝上,玄烨像抓到了把柄,“是你先动先笑的!你不老实!”
挽月却一脸不以为然,起身坐好扬起下巴,骄傲道:“是臣女又怎么样?是您之前说的,臣女比您小,您得让着我!”
“那也不能不讲道理啊!愿赌服输!”
“赌什么?”
“谁先笑,谁以后听对方的!”
两个人重又板住脸,一个高冷,一个清寒,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不一会儿就都绷不住了,却死死咬紧牙关,故意瞪了又瞪。
“哧!”
二人同时背过脸去,笑声越来越大,这回是真不知道是谁先破的功。
“皇上输了!以后您得听臣女的!”
“谁瞧见了?马车里有旁人么?梁九功!你听到什么了?”玄烨冲外头喊道。
“皇上!马上进城了,有点吵,奴才什么都没听见!”
梁九功一边催促马走,一边笑道。
马车驶入熙熙攘攘的街道,隐没进热闹繁华中。雪昨日已停,斜阳照在一片片灰瓦上,有些冰凌和雪已经开始融化,水顺着屋檐滴落。
沿街的商铺有的在门口撑起了伞,或者远离屋檐墙角。
玄烨听到外面热闹的叫卖声,也不免心动,喃喃道:“许久没有悠哉悠哉地在北京城走走散散心了。”
他说完,见她并不作声,于是好奇地打量过去,“你在看什么?”
“好像到东堂子胡同了。”
玄烨若有所思,忽然对梁九功道:“停下!”
梁九功依言,将马车赶到胡同口,停了下来。
玄烨吩咐道:“你在此等我们。我走走便回来。”
“是。我就在这里等爷!”
玄烨先下了马车,拉住挽月的手。
“这儿不是上回去过的万宁家附近?”挽月想起之前和玄烨一起去万宁家看人家办喜事的热闹。
“这片胡同大着呢!”玄烨指了指,旋即同挽月一道走着。
挽月心道:先前光她们鳌拜家就占了这一片半边地界呢!如今没了人,胡同里都有回声了。
“这片宅子没了人,怪冷清的。”玄烨也道,“连雪都没人扫。”
“查封的宅子会如何?”挽月忍不住问道。
“会被卖给别人,钱财充公。”
挽月垂首,不无怅惘,终究是物是人非了。
玄烨猜出了她的心思,拉过她的手,同她道:“等案子了结,你家这宅子我让容若买下来。”
她倏然握住他的手,轻柔细语道:“谢谢!”
胡同里安静,有一点人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郑堂主派你们来接我?”
“人在哪儿呢?”
“别急!我不得到了安全地界再告诉你们。”说话的声音很特别,阴柔尖锐,不阴不阳。
挽月一惊,在心中猜道:是个太监?
却觉攥着自己的手明显紧了紧,她看向玄烨,见他神色凝重,对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挽月看懂了口型后,瞳孔猛然放大,竟然是吴良辅!
十三衙门被裁撤,听说吴良辅犯了大事儿,人提前逃了,到处在抓他。没想到他竟然藏匿在此!挽月想起,这附近正是班布尔善的一处旧宅子。她无意中听纳穆福说起过。
真是灯下黑!
“天黑不好出城!拿了银子,赶紧从南城门混出去,守城的兵卫是我们的人!”说话的人很是不耐烦。“马车在胡同口大槐树下,青色车盖。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吴良辅轻轻发出笑声,在巷子里显得格外瘆人。“胭脂胡同彩蝶坊,口令是杨柳心。”
“信物呢?”
吴良辅给了一个物件到那人手中,那人仔细端详,也掏出一个令牌样的东西,催促道:“快走!一路往南,会有教里兄弟接应,留意记号!”
“如此多谢郑堂……”
刀进血出,吴良辅还未来得及说完客套的话便瞪圆了眼睛倒在地上。
藏有银子的包袱重新回到那人手里,“妈的!一个早就没了利用价值的阉人,也配和堂主讨价还价!早该死了!”
歹人凶神恶煞的声音在安静的长巷子中回荡,他继续低声吩咐,“带着口令去彩蝶坊把人带上!”
挽月听得心惊肉跳,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在胡同里也能撞见这样的阴私事!
她拽了拽玄烨的手,直觉告诉自己此地不宜久留。
“想跑?”
挽月顿觉脊背发凉,两把长刀悄无声息地架在了她和玄烨的脖子上。
玄烨心道:是高手?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察觉!
刚刚杀吴良辅的人递过来一个眼色,正好落入挽月眼中,她急中生智道:“好汉饶命!我能给你们五千两!”
刀停了下来。
冷汗顺着额头慢慢沁出,“不够?一万两!我阿玛特别有钱,你别杀我!”
“真的假的?”拿刀的人目露贪婪,又将信将疑。
玄烨:“你看我们的穿戴,也可知家境殷实。好汉若是不信,可以取了她头上的珠花簪子去附近当铺兑一兑。”
杀手愈发心痒,朝头头看了一眼。
“杀了,再把他们浑身上下值钱的东西都拿走。天不早了,不要节外生枝。”
“你们出不了城!”
“臭小子说什么!”
“你们想往城南走吧!城南守卫今儿一早刚被九门提督换了一批,因为昨日从中揪出了血月教的奸细。应当就是你们口中的自己人。信不信由你们!杀了我,你们出不去城,死路一条;不杀我,我能带你们出去,还有银子,很划算。”
刚刚杀了吴良辅的头头,脸上有道刀疤。他缓缓走了过来,盯着挽月和玄烨打量。
“你怎么知道城门今早换了守卫?”
第73章 尾声一
刀疤脸的步子渐渐逼近,直到站在玄烨与挽月跟前,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扣紧十指,在心里盘算着逃脱的法子。
“因为我是銮仪使。”
架在玄烨脖子上的刀靠近了半寸,直接渗出了几粒血珠。
与他相缠的五指心疼地收了收,他却反而松了松自己的手,食指轻轻在她手指上敲了两下,如同抚慰。
刀疤脸和他的手下都只顾着盯住玄烨,没有留意到他手上的小动作。见他眼神没有畏惧,镇定自若,刀疤脸隐隐有一分相信了。
普通人没有这样的定力。
“被换掉的守卫叫什么?”
“南城门上午查勤的叫查礼;下午的叫张宝柱,都是你们的教众。你若不信,现在可以先派个人去城门口看看,还有没有我说的这两个人。”
刀疤脸有了两分信,却若有所思,而后朝手下撇了下头,“你去城门口看看。反正还要等李三从彩蝶坊把人带过来一起走。”
拿着刀的手下问他道:“杨执事,这男的我先押着,这女的……要不要杀了?”
“哎不要不要!”玄烨忙道。
挽月连连摆手,惊慌痛哭出声:“别杀我,我比他有用!”
被称作杨执事的刀疤脸细细打量起挽月来,又朝玄烨看看,“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比他有用了?”
“我……我可以给你们很多钱,下半辈子都花不完。”
刀疤脸不屑地嗤笑一声,旋即盯上挽月的眼睛,面露凶光,“最痛恨你这种锦衣玉食、生来就不知道疾苦的千金大小姐,遇事就吓得直哆嗦。告诉你,老子是亡命之徒,不是你用几个臭钱就能买老子放你一马!”
挽月讪笑,“谁说的?大哥一看就是要干大事的人。刚刚杀的是坏人吧!果然侠义心肠!干大事者哪能不需要银子?用来劫富济贫也是好的哇!”
刀疤脸听了这话,竟然颇为受用。“若说劫富济贫,那倒是可以。只可惜,老子们要急着出城,来不及做绑票要赎金的事儿。所以为了不带个累赘,还是把你撕票了吧小美人儿!”
“你们教主想造反吧!那留着她的确有用处!”玄烨冲挽月瞥了一眼,对刀疤脸道:“她们家人刚刚造反失败过,被皇帝以谋逆罪名抓了几个人,留下的一些全都被放虎归山了。”
挽月愣了愣,知道他是与歹人周旋故意唱的空城计,可看他的眼神入真,有一瞬间连她自己都差点信了。
刀疤脸略微想了想,便知道最近京城发生的那桩大事。他眯了眯眼,恍然大悟,“你是鳌拜家的?”
“对!东堂子胡同走到头就是我家。门口西边有棵槐树,大门右边”挽月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柔弱,转而眼神中流露出倔强与愤恨,“可惜被狗皇帝抄了!”
玄烨心里一阵不舒服:怎么觉得“狗皇帝”她喊得那么顺口呢!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前阵子她在乾清宫养的那只叫小玄子的狗。
哪知刀疤脸并没有因此放过挽月,反倒一把掐住了她纤细的脖子。手劲之大,直接让挽月喘不过气来。
对方恶狠狠道:“参与班布尔善造反的是你兄长,可带兵在后头杀了我血月教诸多兄弟的是你那爹!他可是鞑子皇帝忠心的走狗!如今他被贬出京城,也是狗咬狗一嘴毛的结果!我更该杀了你,就当祭奠死去的兄弟们了!”
旁边一个声音冷冷道:“想给血月教报仇的是怀夕真人,不是郑魁吧!”
刀疤脸一怔,掐着挽月脖子的手松了松。挽月察觉到了这一点,赶紧趁机深吸了一口气。
玄烨见戳中了他,接着道:“郑魁被抓进銮仪司的时候,一心想要教主把他捞出来。怀夕子倒是让吴良辅想法子换郑魁出去了,但那只是为了做给教中的人看,不想让底下的人认为给他卖命没有好下场。等郑魁一出来,根本没有给他相应的接应,反而趁机想杀了他这个被朝廷俘虏,还不知道出没出卖教中的人。
其实你们给怀夕子那种人卖命本来就没有好下场。他这次为了一己私欲,而让教中众人当班布尔善的垫脚石参与谋逆,就算没有鳌拜,朝廷的兵也照样会把他们全都收拾了。所以与你不共戴天的人是怀夕子,不是鳌拜。”
本来只有两分信,现下刀疤脸已经有了七八分信。如果不是銮仪司的人,怎么可能对郑堂主和教主的事情了如指掌?看样子,这还不是个小喽啰。
“怎么称呼?”
“龙三。”
“问你真名。”
玄烨淡淡一笑,“无父无母,不知真名,就叫龙三。”
这话刀疤脸倒也不多质疑。銮仪卫中本来就有不少死士是被刻意培养起来的杀手,全是没有家世背景,不知姓名的人。
刀疤脸想了想,对同伙道:“先把他们两个抓到屋里去。”
两个手下一人挟持一个,将挽月与玄烨一同押进了一处小门。玄烨心里头惊讶道:这是班布尔善被查封的宅子,这里竟然有一个小门,进去后是个堆放杂物的地方。藏在这里,怪不得满城搜寻都找不到。
吴良辅、郑魁、血月教,以及他们刚刚说到颜值胡同彩蝶坊要带的神神秘秘的人……玄烨脑海中的线索,渐渐织成了一个人的样子。
会是皇阿玛吗?
叶克苏带着銮仪使查了这么些日子,也没查到半分和皇阿玛下落有关的消息。没想到竟就这样被自己误打误撞遇到了。他想借机脱险,更想借机找到皇阿玛。
只不过眼下,该如何先把挽月摘出去?这里太危险了!
玄烨正在苦思冥想,没有留意到挽月也在一直暗中端详着他的神态变化。
“你别想丢下我一个人‘活’!”灰暗的屋中,挽月冷不丁道。“那些情到浓时发的誓言,难不成你想不认账?你接近我,刻意护我周全,不就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先哄我几年,待我阿玛在东北养精蓄锐,重新集结兵马,再哄骗我带你过去。一旦查实,就一锅端好跟你的主子邀功!”
玄烨坐在她对面的地上,靠着柱子,看着他的人手中的刀警惕地一刻不曾松懈。
欣喜、感动、哀痛、愤恨、挣扎、不甘……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在心中涌动。一直以来,他都想明确她的心意。最初是他不信她,后来变成他不自信。
这一刻,他终于明明白白地确认了,不但确认了她对他的心意,更确认了他自己。如果两个人无法都存活,他更愿意的是让她活着!
他低头苦笑,很快便笑出了声,他在心里嘲笑起自己:玄烨啊,玄烨,纵使你机关算尽,也算不到这一点,你爱上她了!
“笑什么!”杀手不耐烦地重重踢了他几下。
挽月眼中的柔波盈盈,心底一颤。她读懂了他眼中的笑意,也在一瞬间看清了自己的心。原来她对他,早已不止出于目的的喜欢。
一束斜阳透过破了的窗户纸,照进昏暗的房间,在那束斑斓的日光里,灰尘在缓缓舞动,正好擦过她笑起来如月牙般弯弯的眼睛,那柄正搁在她肩头的刀也被金光照得晃眼。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彼此心照不宣。这真是个糟糕的境遇!本该是两个有情人甜蜜的时分,却与嗜血的亡命之徒困顿在这破败的小屋里,丧命的危机随时都可降临。
“我笑对面这个女人挺傻的。现在才发现我对她的本心。”
“你也精不到哪里去!我可比你有价值得多!我阿玛有兵,还有银子,那是他们所需要的。而你带他们出城后,就没了利用价值,他们就会杀了你。识相的,就巴结巴结我!”
刀疤脸坐在前头,乐得见这两个小情人互相攀咬。男的冷静,像所有銮仪卫一样,有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和毒蛇一样的冷情冷血;女的看起来比较蠢一点,长得倒是一副好皮囊!
这时,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回来了,一脸焦急之色,低声对刀疤脸道:“杨执事,南城门我们的人果然不在!而且守卫增多了一倍!銮仪司的人在城门口,对进出的每个人、每辆马车都要盘查!”
刀疤脸阴沉眼神,扭头向玄烨看去,“把这两人一起带走。那女人找到了吗?”
“老六把人带来了,在马车里。”
刀疤脸将手中的匕首熟练地转动两圈,大步走到玄烨和挽月跟前,“你,带我们出城。”旋即刀尖又对着挽月,“你,带我们去找你那老子。要是敢耍花样,一刀一个洞。”
说着,那两个拿刀的手下,将挽月二人从地上拽起来,恶声恶语地催促他们出去。
几人从杂物房走出,刀疤脸淡淡对手下吩咐道:“把他们俩分开两辆马车,我跟这个女的、还有彩蝶坊那个一辆马车;你们俩带着这个男的打头阵。”
玄烨目如寒冰,心中却压抑着愤怒与不安,要将他和挽月分开关?还是这个刀疤脸亲自看着!那让挽月逃脱的可能就极大减少了。
刀疤脸朝他走近了近,轻蔑地勾了勾嘴角,“怎么?是心疼了还是担心了?”他朝挽月瞟了一眼,接着道,“小子,不用装了。爷知道你们俩是一对儿!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我见多了,吓得屁滚尿流的也见多了。
你放心,我对这些男男女女的事不感兴趣。你就只管乖乖把我们弄出去,出城前,我亲自看着你那心肝儿。你不老实,我就一刀宰了她;等出城后,有价值的就成了她,你呢,就在我手中当人质。她若不老实,我就一刀宰了你。乖乖听话,两个人都活着,不比两个人都死了强?”
玄烨看了一眼挽月,旋即盯着刀疤脸道:“到时候我会跟城门口的銮仪卫打招呼,说出城查案。两个女子,是我们护送的人证。”
刀疤脸略微想了想,眼见日薄西山,事不宜迟,于是便当即拍板道:“老四与老六带那个如梦跟这小子坐一辆马车。水生跟我带这个女的一起。快走!”
玄烨同挽月微微点了点头,便在对方的胁迫下往门外等候的马车走去。
马车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了,一个刀疤脸的手下,旁边还有一个妙龄女子。应当就是刀疤脸口中说的“如梦”。
“朝里坐!”杀手连拖带揣,将玄烨推了进去。玄烨皱眉,待坐好后不由自主地理了理袖子上被揪出来的褶。坐在当中的粉衣女子戴着面纱半遮面,可就在对上她眼睛的那一刻,玄烨整个背一颤,瞳孔剧震,神情逐渐僵硬,连脸色也一下变得很难看。
似乎是意识到来人一直盯着她看,粉衣女子不自然地撇了撇头。
跟在玄烨身边的杀手便是刀疤脸口中的“老四”,他从侧面只以为玄烨是被对面女子的美貌所吸引,嬉皮笑脸地狠狠拍了拍他的脸,“刚跟你那pin头分开,你就瞧上别的女人了?”
挟持粉衣女子的“老六”看到了少年目中瞬间转变的阴鸷,还没来得及出言提醒,就听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话:“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
“老四!”
未待老六惊呼出声提醒,马车内一通打斗,刀重又逼近少年的脖颈,而少年的手也掐住了老四的脖子。
都是再进一寸就死的地步。
粉衣女子被刚刚因打斗而险些弄翻了马车的动静吓得花容失色,面纱也掉了下来。
“知道你们銮仪卫都是刀尖上走过来的人,和我们一样不怕死。可你别忘了你那娇滴滴的情妹妹,还在隔壁马车上。看得出你是练家子,功夫不浅,可我们杨执事的武功,便是你们銮仪司最厉害的高手在,也未必分得出胜负。”
老六刚说完,马车外便传来了刀疤脸的声音,他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怎么回事?”
老四和玄烨互相憎恶地看着,各自放下了手,老四冲外头喊道:“没事,这小子不老实,我教训了他一下。”
刀疤脸不耐烦道:“天快黑了,不要节外生枝!”他知道这两个手下都是不安生的,于是厉色出言提醒。
刀疤脸走后,马车缓缓行驶了起来,马车内各人也都暂时恢复了平静。
刚刚虽然玄烨扼住了老四的脖子,可他自己也吃了亏。老四的刀砍到了他的肩膀,那一刀不浅,已经渗透过里面的棉衣,微微显露到外袍上来。这会儿他的额头也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你的伤口得包扎一下。”一方长巾递到了玄烨眼前。
他抬眼看去,正是坐在当中的那个粉衣女子。她的面纱已经摘了下来,正是那方长巾,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原只觉得眉眼极其相似,现在看到整张脸,却不觉得有十分相像了,大概六七分而已,五官像、但气质远远不及。举手投足和眉眼稍间,有着风尘女子入骨的柔弱媚态。
看到这张脸,他已经有更大的把握确信他们要找的人是谁。
玄烨没有拒绝递过来的这方长巾,他微微颔首算是致谢,左手接过那巾子,咬紧牙关,将受伤的刀口先紧紧扎住。
一路上,车里的人都一言不发,或者说是各怀鬼胎,心中忐忑。
到了南城门,果然被查验的守卫给拦住了。
“马车里的人都下来!”
老四和另一辆马车里的刀疤脸全都暗自握紧了手中的匕首,随时准备冲出去鱼死网破。
见里头的人并未立刻下马车,不远处的銮仪卫闻到了一丝不对,纷纷朝这边走了过来。
马车窗户上的帘子被掀开,玄烨探出半边身子,冲不远处的銮仪卫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对方停步愣住,紧紧盯着前方的那辆马车,玄烨拍了拍自己的马车,又指了指跟在后头的那辆,“出城查案,后头也是我的人。”说着,便将自己腰间悬着的一枚玉佩,抛到了对方手里。“换出城令与我。”
接过玉佩的銮仪卫仔细端详,心中犹如平地一声雷般炸开,面上却不动声色,同玄烨作揖道:“原来是您!出城令给您,大人慢走!”
然后忙对前方的守卫道:“放行!”
守城的侍卫乖乖让道,两列马车安稳行驶出了京城。
待走上小道,远离城门后,坐在马车里的老四方冷冷地问道:“你刚刚叽里咕噜跟守门的銮仪卫到底说了什么?”
玄烨淡淡道:“当然是銮仪卫之间的密令。”
“密令是什么?”
“密令当然不能告诉你。”
“他说的是满语。”粉衣女子声音软软地开了口,神态慵懒柔媚。玄烨眉头紧蹙,看见顶着这张儿时记忆中的脸,用这样的姿态说出这样的话语,他感到说不出的难受与不自在。
“意思是,他是指挥使的表弟。”
老四将信将疑,警惕地打量了粉衣女子一眼,“你怎么知道?”
粉衣女子嗤笑一声,“来听我弹琵琶的八旗大官儿可不少!懂满语有什么稀奇?”
雪融化后的山路并不好走,反而泥泞很多。眼看着红日向西山沉下去,山间枯林唯有鸟鸣声凄厉。马车赶到一处空地停了下来。
刀疤脸下了马车,几个人都走了下去。
玄烨深吸了一口气,同他道:“我信守诺言,带你们出来了。你总该信我的身份。”
刀疤脸笑笑,“自然信,毕竟龙大人是銮仪卫指挥使叶克苏的表弟么。”
玄烨心道:这些帮教中的人果然藏龙卧虎,不可小觑。幸亏刚才自己同那銮仪使说的满语仅仅是这样一句,即便叫他听懂了,也不会怀疑什么。
对面马车上的挽月也走了下来,一眼便搜寻到了玄烨的身影。她看到他肩上的异样,顿时心急如焚,就要过来,却被身边的人牢牢拦住。
只得隔着距离,焦急问他道:“你受伤了?”方才出城前,她也听到了隔壁马车的动静,刀疤脸还出言训斥。那辆马车上的歹人说教训了他,现下看来,他们应该是交手了。
玄烨下意识捂了下肩膀,微笑摇了摇头,“无妨。你呢?”
挽月听着他说话的声音,心下稍稍安稳,也同他一笑,宽慰着他。
站在不远处的粉衣女子目光在玄烨和挽月脸上来回换,轻轻地笑了笑。
刀疤脸围绕着玄烨走了半圈,眼神中似是震慑,最后却绕过他,走向了粉衣女子,不客气地问她道:“接下来路怎么走?”
粉衣女子嫣然一笑,好看的杏眼丝毫不见畏惧之色,“大家都是教中人,何必动刀动枪的?”
刀疤脸却冷笑,“我们已叛出教,怀夕真人不会留着我们。现在破釜沉舟,就眼下两条路可走。其中一条就是你要带我们走的路。说吧,藏在哪座山哪个寺?”
女子的神色一凛,眸中多了一分清冷和坚毅,淡淡道:“无名野山,无名小寺。若无我带路,你们找不到。”
“你……”老六举起了巴掌就要落下,却被刀疤脸制止住了。
“好,那你就一段一段给我们带路。否则,我也可以一寸一寸敲断你的骨头。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骨头硬。”
粉衣女子神色略微有松动,“先翻过这座山,往东去,到香河镇。”
老四同刀疤脸道:“那和我们要去找郑堂主的地方也算顺路。先去找郑堂主会合,碰到朝廷的追兵,人多也好有个照应。正好现在有两个女的,我们可以伪装成客商带着家眷。”
“嗯。”刀疤脸采纳了老四提的建议,旋即扭头,继续按方才所坐,各自上了马车。
玄烨将他们的只言片语串联到一起,心中大致有了数。山路难行,一路颠簸,他紧握拳头的手心微微出汗。没想到,再次父子相见,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吧!
飞鸟投林,车轮压过枯树枝发出吱呀的声响。四周死一般地沉寂,在一处破败的庙前马车停下,老四和老六催促着几人下来。院中有烧柴火的味道,听到动静,破庙中跑出来几个人。
一见到刀疤脸,各人面面相觑,“杨执事,你们怎么才来?这三个人是什么人?”
“一个是吴良辅提供线索的关键人,只有她知道那行痴和尚藏在哪儿。还有两个留着有用,我正要找堂主说呢。”
闻声,从破庙中走出来一个人。一见到刀疤脸当即露出会心欣喜的神色,“德昭,你一日不到,我便提心吊胆,生怕你被官兵为难住。”
刀疤脸道:“某耽误了些时间,为帮堂主完成大业,特意带来三个人。一个是按照那太监吴良辅所说,去颜值胡同彩蝶坊寻来的歌姬如梦。”
郑魁道:“我知道,是怀夕当年从民间无意中搜到,派去行痴和尚身边迷惑他的。后吴良辅为防灭口,留了个后手,将行痴藏了起来。又将此女子给藏到了京城。有了她,再找到行痴和尚,足以要挟很多人。”
“这两个,一个自称是銮仪使,一个自称是鳌拜的女儿。我想,那鳌拜的儿子起兵造反失败,如今被关押;他也退去盛京老家。民间传言,他是想效仿平西王,在东北重新起家,拥兵自重。虽他曾是皇帝走狗,但如今已是弃子,对康熙的恨意只多不减。暂时与之合作,待对付完朝廷,壮大我们的教众再议下一步的打算。也比眼下被朝廷和血月教共同追杀的好。”
郑魁听完杨德昭的话,不胜惊讶,他眯了眯眼,向那两个脸生的人走去,待看清后,双方都忍不住震惊。
郑魁先行仰天大笑,“真是老天有眼!竟然又让我遇到了你们两个小王八蛋!”
玄烨也认出了他来。先前在河道上,虽然容若他们抓住了匪首,他知道是叫郑魁,但并未见过本人。直至现在,他看清了来人的脸,也大惊失色:此人竟是数月前在光华寺,他放火烧大殿,跟着追出到后山,与他打斗后滚下山坡逃走的匪首!
他先盯着玄烨,又看看挽月,在院中踱了几步,“没错儿!当初在光华寺,行痴和尚的师兄行嗔告诉我,那日寺中来了一行官眷借宿,是京城来的旗人大官儿。后来追杀我们的人中,就有銮仪卫。这小子身手不错,杀了我们好几个教中兄弟。要不是他坏了我的好事,我何以落到如此境地?”
郑魁面目狰狞,向玄烨一步步逼近,“銮仪卫?”他缓缓地从袖子中伸出自己的左手,那上面戴着一只银灰鼠毛棉套,摘下来后,挽月和如梦都忍不住掩口惊呼: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空有手掌,手指全无,像是被人齐刷刷地锯了下来。
“这就是你们銮仪卫指挥使叶克苏干的。”
挽月后背直冒冷汗,早就听闻銮仪卫做事冷酷狠辣,凡是进了銮仪司的官员,几乎就没有能全须全尾完整出来的。堪比前朝的锦衣卫。是以叶克苏才有铁面判官的绰号。天下对銮仪司怨声久矣,就连有些大臣也纷纷上奏,请求将銮仪司变回最初仅有皇家仪仗、保护皇帝安全的职能。
兜兜转转,竟然又遇到了自己上京时遇到的险事。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老四一指,“这臭小子说他是指挥使的表弟!那放行的一听就让我们的马车走了!”
郑魁却在玄烨面前居高临下地停住,使了个眼色,身后压着玄烨的手下,喝令道:“跪下!”
那怎么可能!
玄烨岿然不动,站在郑魁身后不远处的挽月,却猜到了对方下一步的打算,赶忙冲玄烨喊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时候别逞什么英雄!想想韩信!”
四周的几个手下也纷纷嗤笑,为了讨好郑魁,又来了两个人,提起落在地上的扁担冲着他的膝弯处便是狠狠地砸,最终将他生生按住跪在郑魁面前,又扼住他的喉咙抬起下巴。
郑魁死死盯住玄烨的眼,看着冷汗从他的额头渗出滑落,青筋爆出、牙床咬紧,却依旧一丁点声音也不发出来。他的脚此时正踩在他的手掌上,死死碾压,骨头断裂的声音格外刺耳。如梦和几个普通教众吓得噤声。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銮仪卫废了我的手,我便也废了你的。”郑魁伸手,从手下手中接过匕首。
“姓郑的你要是伤他一根毫毛,我就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杨德昭一惊,待回过神来,却发现原本还有段距离的长刀已经被那女子横到了脖子上,刀锋划破白皙的皮肤,一道血痕显现。
“月儿,不……不要!”
如梦回首打量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年,他本就肩上有伤,如今被郑魁凌虐,手指骨几乎断裂,却拼命忍住一声不吭,应当是不想让他的心上人担心吧!直到那少女横刀伤自己,他才说出了那么一句。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那个出家的人对他那去世了的夫人也是如此这般,只是自己这一生从未遇到过愿意这样对她的人而已。
郑魁闻言,果然松动了动。
“都说了谈合作,就要有合作的样子。那是我相好的!你只要一路上对我们客客气气,等到了盛京,我保证说服我阿玛与你们财力。到时候招兵还是买马,都随你们便!”
郑魁狞笑,“小丫头,你是在威胁我么?信不信我让人……”
“我信!但你也要信,将门无犬女,我阿玛是第一勇士,我亲哥连皇帝的反都敢造,我有什么事干不出来?我若死了,或遍体鳞伤,你以为你们还想活着回去?大家都是聪明人,犯不着为了昔日仇怨弄得难堪,有什么比得上成就霸业来得重要?待你成了土皇帝,什么叶克苏的,到时候还不是要杀要剐都凭你!堂主,不,教主!现在,犯不着和我们两个小孩儿较真儿!”
郑魁松开了脚,也让压着玄烨的手下退开,“好!有胆色!我就暂且放过你这相好!若你敢刷花样,我们也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挽月冷笑,“都是光脚的,谁都没穿鞋!相安无事到盛京,大家都有肉吃。诚意些,对我们客气点儿!把他扶进去,明儿带我们去镇上找郎中。我用我的首饰去当铺当银子。”
郑魁掂量了一番这话,虽然万般不甘心,但为了长远大事,只得咬牙道:“依她!”顿了顿道:“多几个人看着她!至于那小子,伤了腿和手,跑不了,给他碗水喝,别弄死了。委屈如梦姑娘,照顾一二了。”!
第74章 尾声二
苍白的浓云斑驳,遮住月影,天幕晦暗惨淡,诡异莫测。
梁九功跪在慈宁宫的地毯上,整个人虽未发抖,额头却也一个劲儿地冒冷汗。他知道,今天他算是活到头了。
太皇太后听完了他和叶克苏的回禀,已经静默了良久。
“起来吧!”
梁九功心里和双腿都发虚,压根就不敢抬头。
“起来!”太皇太后旋即的一声怒斥,梁九功一个激灵,赶忙从地上起身。
太皇太后深深地闭了一下双目,平静地扫了一眼梁九功,“你这脑袋和上次曹寅一样,先寄放在脖子上。你要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安安稳稳地走回乾清宫去。明儿大臣来问起,让他们来慈宁宫找哀家。左不过就是皇上贪玩儿,出宫微服私访去了。若是走漏了一丁点风声,不用哀家处置你们,遭难的是咱们大清国。谁都逃不掉。”
“嗻!”
“下去吧!叶克苏和容若留下。”
梁九功走后,太皇太后方深吸一口气,“依你们看,到底是为什么人所劫持?”
叶克苏:“回太皇太后,原本奴才怀疑是瓜尔佳氏伙同鳌拜一家所为。可按照梁九功所说,皇上先出的城送鳌拜,倘若想挟持,在荒郊野外更好下手,何必冒险回到京城再动手?”
容若也忙道:“太皇太后,皇上和挽月早已情根深种,绝不会是她对皇上下的手。只怕是他们在东堂子胡同里遇上了什么危险,对方以挽月相要挟,皇上不得不跟着带马车里的人出去。”
叶克苏深以为然。手下接到那句皇上传的暗语,急匆匆回禀他之后,他又根据相貌描述立刻便猜到那人是皇上。
“太皇太后,班布尔善一案后,还有几个牵扯进谋逆案的血月教教众在逃。奴才觉得,很有可能是他们挟持了皇上。”
容若道:“现在不要自乱阵脚,皇上既然能带他们出城,想必定是与之达成了什么交易。暂时应当还是无危险。”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嗻!”叶克苏和容若匆匆退下。
隆冬腊月,寒雪刚融,风霜再一次给这位历经三代帝王的刚毅女人额头增添了一道细纹。她站到院中,仰望苍穹,喃喃自语:“长生天,你若有意惩罚,就惩罚我布木布泰,不要再惩罚我的儿子和孙子了!让玄烨平安回来吧!”
深宫中的祈求也不知有没有被长生天听见。唯有北风呼啸,像有野兽在低吟。
深夜山林,风声更加可怖。
挽月所栖身的破庙屋顶都破了一个洞,可谓八面来风。她暗中观察,心中盘算道:越是境遇落魄,越说明这些人了无牵挂,放手一搏,轻易不能惹毛了;同时,也因为一无所有,所以这些人更加贪婪,给一丁点好处放在前面引着,就能够驱使。
看着他的人,比看着玄烨的人还要多。
她被和玄烨特地分开看管,在这边看不到那边的情形。挽月心急如焚,踢了踢旁边的人一脚,“我要看见他!”
看守正欲打盹,冷不丁遭了这么一脚,虽说不疼,但着实令他来火,偏生堂主又吩咐了,要好生招呼这个小女子,心下更急。是夜,破庙中生着篝火,将每个人烘得暖融融的。身旁的女子,脸上有灰脏兮兮,头发也凌乱了些,有种勾魂摄魄的落难美人相。不由心中如烧了一团火,忍不住想动手动脚起来。
还刚起意,那眼神便已经被挽月看穿。
她冷冷道:“不要违背你们堂主的吩咐,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对方虽也被这话震慑到了,知道规矩,但耐不住心痒痒,更兼不甘心,嘴上不饶人道:“你还以为你是京城里的千金大小姐?你也就是一只落难的芦花鸡。我看你那情郎,嫩生的一个乳臭未干小子,现在腿也瘸了,手也断了,不如哥哥我会疼人。你要不要……”
挽月不耐烦道:“猴急什么?没出息劲儿!等成了霸业,还不要什么有什么?”
看守她的人一怔,一口气堵在心口窝,想打也不敢,骂也不敢,竟然觉得她说的也有几分理。正觉得下不来台,见那个如梦姑娘走了过来。
“别动刀动枪的,都是教中人。现在不是了,以前也是兄弟姐妹么!”如梦说话的声音自带风情,那看着挽月的杀手心里更痒痒。手底下看着的这个纵然长得好,可毕竟是个二十不到的小丫头。可这个如梦,听说是颜值胡同里的花魁清倌儿,有一把好嗓子。光听着这软糯的声音,都要掉进温柔乡了。
如梦也瞥了他一眼,“老实点吧!我也还有可利用的地方,都不是你能惦记的。”
那杀手讨了个没趣,愤愤地瞪了两个女子一眼,朝挽月后头坐了坐,依靠着一个麻袋假装闭目养神。挽月已经被他牢牢困住,他拿着刀,也不怕她耍花样。
如梦在挽月面前蹲下,仔细地打量着她,像在欣赏一幅画。
半晌才淡淡道:“你确实生得好,比我好。不是你这皮囊,是你这眼神。瞧瞧,多清亮多倔强,一看便是前半生没受过苦,没被打断骨头。”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笑,本能性地用手指掩了掩口,“和他一样呢。”
挽月知道她说的他是玄烨,便问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如梦眨了眨眼睛,“我刚给他上了些金疮药,是那个姓杨的执事给我的。别看他长得像个小白脸,没想到还真是个汉子。那伙人打他膝弯又踩断他手指的时候,连吭都不吭一声。我给他上药,他也不说话。若不是听他开口过,还真以为他是个哑巴。”
听着如梦一连串的描述,挽月心生疼。
如梦云淡风轻地笑笑:“不过,我给他上完药,他对我笑了笑,谢谢我。”
她一边说完,一边拿眼睛去看挽月的反应。
没有预想之中的醋意和嫉妒,反倒是平静地同她也道了一声谢,“谢谢你照顾他。”
如梦一怔,末了叹了一口气,见她眼神中流露出的除了对那少年的牵挂,别无他物,反倒真让她生出几分羡慕。
在风尘中多年,即使是个卖艺唱曲的清倌人,她也早就不信男人的真心,自己更不愿去付出真心。还能、还愿去爱一个人,不是值得羡慕的么?
如梦站起,冲挽月笑笑,“他暂时无大碍。”说话间她不由自主看向玄烨所在的方向,“也不知怎么的,我看见他就觉得很眼熟,倒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长夜难明,篝火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挽月无从入眠,只得歪靠在背后的破木箱子上,从破庙屋顶上的那个破洞里,仰望那一方狭窄的天空,不知前路如何。只求路过的菩萨,能保佑她和玄烨能够平安脱险。
荒郊野外的天明,比城中要更早。四处无遮挡,日光遍撒。一行人便压着挽月和玄烨重又上了马车。照例一人一辆分开,不过这回,让如梦和挽月坐在一辆上了。
好不容易才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挽月的眼中满是焦急和期盼。见他垂着手,也已经被缠绕上了布,嘴唇发白着,丝毫没有平时的精气神。
看到挽月的神色,玄烨微微摇了摇头,对她浅笑着。两个人就被催促着上了马车里。
这回带路的人是如梦。
按照她所说,他们接下来要去一个叫香河镇的地方。
有镇子就好,至少能找得到郎中。
从破庙走的时候,天还蒙蒙亮。等到了山下,东方已经大亮,镇上人来人往,赶早集市的人络绎不绝。
往东走的小镇子比不得京城,看到这样的大马车,还是有不少人驻足伸头望着。
郑魁有些后悔,不该这么打眼。
“姓郑的,说话算话!找郎中!”马车里传出少女清泠的声音。
郑魁恨得牙痒痒,可一想到大局为重,便只得按捺了下去。杨德昭吩咐了一声,“老六!”
老四昨天刚和那小子起冲突,自然不愿意替他做事,宁愿他被疼死。于是便招呼了相对稳妥些的武老六。
马车帘子被掀起,一只白皙的柔荑从中伸出,递过来一根簪子、两枚耳坠。“也不能叫你们掏钱,拿去当了吧!余下的银子,也当做路上给各位的买酒钱。”
挽月的话,让几个匪徒感到熨帖。
毕竟一路逃亡,早就饥肠辘辘,哪里还敢奢求喝酒?这一行人中,有做农民的,有做河道河工的,也有绿林起家的。这会儿再打家劫舍,恐怕很容易被官府盯上,到时候抓住就是死路一条。
有了挽月递来的首饰,武老六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他看了看,知道这女子出身权贵人家,手里的东西必然值钱。于是便与另一个匪徒,共同钳制玄烨,往前头一个当铺走过去。
太过于早,当铺还未开门,门板被拍得山响。
里头总算有人应了一声,“谁呀?来早啦!”
“有生意不做?老板你来年当心染晦气破财!”
听着求人的话,未必开门。可谁也不想真晦气不是!一听这不吉利话,掌柜反倒骂骂咧咧卸下了门板。
见来的是三个青年,中间那个脸色苍白,年纪小些,一左一右看起来彪悍不好惹,满脸戾气。方才还想要发飙说几句的掌柜,登时没了脾气。
几位要当点什么?
老六不客气道:“估个价!”
他将挽月的首饰“笃”地一声扔到案上,那掌柜如个老学究,一看到那些首饰,就眼前一亮,但做生意精了,也懂得了隐藏。他知道这东西上好,可得压价。他拿起来对着光仔细端详,看着看着,目光却有些不对了。
“您这是……好东西呀!”
老六不耐烦道:“那就赶紧拿银子!”他也生怕夜长梦多,于是便对手下道:“先带他去隔壁药铺抓几服药,等我回去。”
手下朝他伸了伸手,老六没好气地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丢给对方。
一边催促自己这边,“到底好了没有?你懂不懂行?”
掌柜讪笑,“这做工精致,应当是值不少银子。可我……得跟东家说一声,我这儿没那么多。”
武老六眼冒金光,“这么说,还值不少?”
“您这是家里夫人的?”
“你少废话!”武老六指了指门口的马车,小声又得意同掌柜道:“一大户人家小姐,看上我了,非要和我私奔。这首饰是她的。”
掌柜笑笑,在算盘上拨弄了一个数字,“十两。”
“才十两?也不多嘛!你故意压老子价!”
“我这儿是当铺!金元宝进来都得折价。”
“拿来拿来!”
“别急啊,得签契约。您这是死当还是活当?”
正当二人理论时,杨德昭从门外走了进来,“怎么还没好?姓龙那小子都已经抓好药回来了。”
“就好就好!”
武老六将银子揣到怀里,喜滋滋地跟着杨德昭出了当铺。杨德昭却心生警惕,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当铺一眼。
几人上了马车,从香河镇街当中穿梭过去。不一会儿,几个衙役便冲了过来,“他们往那儿去了!一共三辆马车!有男有女!”
掌柜看着手中的簪子和耳环,在金雕的托子上面有一行小小的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内务府制造。
“快点!”
杨德昭早有先见之明,将马车赶得飞快,驶出了香河镇。
“妈的,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是不是在当铺里的时候?”
“那丫头耍花样!”
“应当不至于这么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杨德昭道:“可能是那物件太贵重,让掌柜起了疑心。反正已经拿了银子,路上省着点花,千万不要再节外生枝。”
武老六一想到那簪子和耳环就当了十两,要是不着急谈一谈,指不定能更高。那丫头身上说不定还有别的值钱物件,姓龙那小子也是。下次他学聪明了,带那女子一起去。
在路上行驶了大半天,快到傍晚时分,马车再次进入山林。雪已化作泥水,枯黄树林掩映中,竟然有一座不小的寺庙。
只是坐落在山坳中,不熟悉地形的,根本就找不到这地方来。
马车停下,郑魁将如梦带了过来,吩咐手下道:“去看看人是不是在里头。”
玄烨的心紧紧揪了起来。他那么地期盼见到皇阿玛,却更加不希望此时能见到皇阿玛。
不一会儿,进去里头的人跑了出来,“堂主,大殿有个和尚在打坐。”
郑魁警惕道:“马车里的两个人老四看住喽,德昭带如梦,和我一同进去会会行痴。”
听到名字,玄烨心里叹道:果然是皇阿玛!他怎么会藏身于此?又怎么会被血月教的人威胁?
一切都是未知,眼下要怎么见到皇阿玛?
大殿内,穿着袈裟的僧人手捻佛珠正在念经,听到身后有动静,他才缓缓睁开眼,却并未回头。
“行痴!”如梦纤长的睫羽微颤,刚迈进门槛,便被杨德昭揪住。
行痴从蒲团上起身,转过来,看见眼前的人一怔,眸中似有惊喜,旋即又逐渐覆灭,喃喃道:“澜心。”
如梦的目光黯淡下去,没有做声。
郑魁拍了拍手,心中暗藏喜悦,“阿弥陀佛,行痴大师果然性情中人。既然红尘缘分未了,何必青灯古佛相伴?不若下山还俗,与佳人相伴不好么?”
行痴知道来者不善,他侧过身子,目不转睛道:“阿弥陀佛,施主慎言,贫僧既然已经皈依佛门,就再无对红尘俗世的牵挂。”
杨德昭“噢”了一声,“那在你面前杀了这个女人呢?你也不愿跟我们走?”
行痴眸中一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施主在佛祖面前杀人,就不怕因果报应?”
杨德昭:“我杀人如麻,报应加一重也无所谓。既然大师慈悲为怀,这如梦姑娘也是苍生中的一个。您就当怜悯她,跟我们一道行一路。我们保证放了她。”
郑魁不耐烦,“我们可以直接带你走,但为了你这个姑娘,望大师莫要做傻事先登极乐。”
行痴眸光闪烁,他已经隐隐猜到了这群人来寻他的目的,和吴良辅那几个人一样。当初他离宫,没想到给玄烨留下了这么大的隐患,不免愧疚丛生。
“郑堂主,不好了!”一个手下跑进了大殿,上气不接下气,“龙三那小子突然喘不上气,好像是哮喘。把风的兄弟看到山下似乎有官兵追来了!咱们怎么办?”
郑魁咬牙切齿,“奶奶的!都赶到一块儿了!这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如梦闻言,忽然神色一急,忙对行痴道:“大师!您快救救他!快救救外面那个人!”
行痴只愣了愣,便对郑魁凝重道:“先救人,把人抬进来,贫僧懂些医术。”
郑魁将信将疑,可一想到那个丫头一副情郎死了她也不活的架势,便只好同意道:“把人带进来。”
不一会儿,几人连同挽月,便抬着一个人进来了。
挽月望着那个大殿中高大的僧人,只觉很是眼熟,像在哪里见到过。她知道玄烨并无哮喘,这自然是装出来的,她暂时还不知道他的目的。只得跟着装作十分焦急,催促着郑魁手下的人。
玄烨被抬着放在地上,行痴赶忙过来,待看清躺下之人的脸,他的神色有一丝惊愕。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只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对方脸上,又留意到他的肩和手似乎都有伤。行痴登时明白过来,这是一群亡命之徒,一定是对玄烨做了什么。只不过,看样子,还不晓得他的真实身份。
恍惚间,行痴宛如万箭穿心。父子再度相见,竟然会以这种方式。
隐匿在这山寺中,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从捡柴火的小沙弥口中得知,当今的皇帝清除了权臣鳌拜、党羽班布尔善等人,终于可以亲政了。
他心中无比欣慰。
他的儿子终究是比他这个阿玛当皇帝当得高强!他想道:自己这个皇帝当的憋屈,也对不起太祖太宗,但他庆幸自己留下了一个好儿子。
心心念念的儿子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而这帮人,却是要拿他将来去要挟玄烨。
这一瞬,行痴觉得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他赶忙去案前拿了一碗水,端了过来,亲手扶起了玄烨,“给他喝了。”
玄烨半睁开眼睛,那只童年梦中常出现的温暖大手,此时正扶着他的背,一边端着一碗水给自己喂下去。他知道,那只能是梦回时分,才能见到的情形。皇阿玛从来未给他亲自喂过药,给他喂药的只有阿哥所的嬷嬷太监,连额娘都很少见到。可他却在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那里,见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父爱,那是皇阿玛和董鄂贵妃的孩子,皇阿玛将所有的偏爱都给了他。
听说还想立为太子。只无数的宠爱叠于一身,最终也未能留住那个孩子。
喝了这碗水,玄烨渐渐平息了“喘息”。
武老六边看边在心里惊叹,这和尚还真有两把刷子!
杨德昭却在一旁心生疑窦,还没来得及继续细想,只听外头把门的弟兄又有进来,“不好了堂主!山下有追兵过来了!”
郑魁:“去把马车往相反方向赶!”
行痴当机立断,“都跟贫僧走!后院有一处藏经阁!”
他将少年背到背上,一路向藏经阁小跑而去。
他沉了,长大了,那个小时候在南苑曾被自己背在背上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行痴步子安稳,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吵醒背后的孩子。
耳边却传来轻轻的声音,“皇阿玛。”
三个字如同风吹过千年深潭,将无波的水面吹起微澜。
行痴忍了忍眼泪,又听得他小声道:“儿子亲政了。”
他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眼角带上笑意。他想,他这一生也再无什么遗憾,但亏欠的人实在太多,他应当为儿子做点什么。
藏经阁是叫这么个名字,但其实就是个不大的三间屋子,里头架子上放了很多经书,也有罗汉和菩萨相在东西两侧间。
“真是倒霉!阴魂不散!”郑魁的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想着待会儿万一有人冲进来怎么对付。
郑魁却已经把主意打到了行痴的身上。
挽月趁机赶忙到玄烨身边去,关切地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
行痴微微含笑,“施主和女施主是有缘人。”
挽月也回头笑了,“这位大师说的真对,我与他是很深的缘分呢。”
行痴笑了笑,并未言语,只望着两个孩子,目中无限慈爱。
“既然是缘分,便拜一拜菩萨吧!”
挽月也搀扶过玄烨,一起到那蒲团那,柔声细语道:“见菩萨得拜,这是规矩。”
玄烨的膝弯处还疼着,尽管在挽月搀扶下,也有些吃力,但还是同她一起跪了下去。
外头的脚步声杂乱了起来,应当是官兵追来了。郑魁的人全都握紧了刀,各自找了一个埋伏的位置。
只听“刷”地一声,蒲团的下面一声响,连人带蒲团都快速沉了下去。
“不好!”杨德昭发出惊呼,待要阻止时候,发现龙三和挽月已经不见了。唯有行痴矗立一旁,手中依旧捻着那串佛珠,目光平静中带着不同于方才的决然。如梦也正错愕着,却被他一拉,接着也推进了那个密道之中。
轰然一声响后,密道口合上。接着香烛倒地,不知何时,地上已经被浇了一层灯油,火势迅速起来,将行痴包围在火圈之中。
“哇呀呀!”
匪徒发出痛呼,有的赶紧往外跑。正遇上赶来搜查的官兵,一行人厮杀起来。唯有郑魁不舍又不甘,几次三番想要冲进火堆之中救出行痴,却被杨德昭生生拉住。
密道幽深,里头全是阴暗臭味,甚至还有不明的动物尸体。挽月一路搀扶玄烨,身后还跟着一个如梦。
紧紧相扣的十指,在黑暗中不知道跑了有多远,却始终没有分开过。
玄烨,怎么我每次遇到你,不是逃啊逃,就是走啊走!
她忽然想起,在最初相遇的光华寺外,那时他们还不认识,一路往后山逃去,他也是这般紧紧拉着她的手。
那时候她只当他是个登徒子,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愿意与这个人将来交付终身。未知漫长的黑暗之中她很害怕,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一路相互搀扶。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相依为命!不论以前她对他利用算计过多少,他也对她猜忌防备过多少,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他们紧握住的是自己不愿意舍弃、不论走到哪里都想带着的人。
三人不知逃了多久,终于在一线光亮处,合力推开一块盖着的青石板,重见天日。
“手给我!”
因着玄烨受伤,挽月和如梦一起,一个拉一个推,将他带出了密道。
“原来竟然跑了这么远!看!我们在山坡上,那不是方才我们见到的寺庙。”
如梦:“快走,万一郑魁他们追来了,就跑不掉了。他们都心狠手辣之辈。”
她说完,却见那少年少女都望着不远处升起黑烟的寺庙怔怔出神。她也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两行清泪潸然落下。其实早在刚刚他推自己一把入密道时候,她便想到了。
她是不是不应该哭,应该笑?终于有个男人,肯为了救她而舍弃自己了。
可她此刻是那么不希望他舍弃自己性命。她甚至,连他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眼前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跪下,朝着不远处的寺庙方向磕了三个头。身旁的少女也懂了似的,跟着一起跪拜。
“皇阿玛……”
那声音几不可闻,可却被如梦一下子捕捉住。她微微怔了怔,其实心中早已猜到那人的真实身份。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替身。她自嘲又欣然地笑了笑,替身又如何?谁就说一定没有情了?
她笑了笑,也轻轻动了动嘴唇,“我叫如梦,不是你的澜心,下辈子再见到我,不要认错了,行痴。”
“如梦姑娘!”挽月从背后喊住了她,“一起走吧!你一个人也不安全。”
如梦驻足,扭头笑了笑,“我有功夫在身的,走下山便是两条路,还是各走各的好。后会无期!”
挽月没有继续挽留,想着:她本是血月教中人,即便跟着她们一起,心中也是惶惶不可终日。
“月儿,朕没有额娘,也没有阿玛了。”他站起身,在她的身边垂首而立,像个找不到归家路的孩子。
她揽过他的背,轻轻拍了拍,“你还有皇祖母,还有我,还有容若、曹寅……你的子民们。”她抬眸,凝视着他的双眼,眼底一片温柔,“往后,我们还会有自己共同的血缘至亲。”
寺庙那边,不见了官兵踪迹,另一边的山下不远处是片小村庄,袅袅炊烟升起。
暮色笼罩在山野间,撒下一层柔光,如缎子一般。
推开一扇竹篱笆的门,挽月轻轻叩道:“大娘!”
“谁呀?”
“我们是路过的,不巧遇上马匪,东西被抢了,哥哥也受了伤,想借宿一宿。”
村妇擦了擦手上的灰,起身走了过来,打量着门外到了两个年轻人,见的确是一身狼狈,似乎是逃命而来,又身无长物。附近山路上常有匪徒,也有逃到村子来借宿的路人。便也没多问,热情地迎着他们进来。!
第75章 尾声三(一更)
院子不大,坐南朝北有两间瓦房,上头有烟囱,看样子这户人家正在生火做饭。
大娘很热情地招呼,“来,姑娘小伙子快进来,外头冷。”
“谢谢大娘!”挽月扶着玄烨的胳膊,往里头走去。
屋内陈设也简单,靠里间是一张土炕和两个大木箱子,一张破旧的桌子,一个碗橱,再无其他。炉子上生了火,比外头暖和多了。
大娘从碗橱里拿出两只碗,给倒上热水,“喝点热乎的吧!”
“大娘您人真好!”挽月连连道谢,一边关心地查看玄烨手上的伤。虽说早上去镇子的医馆接骨上药过,可毕竟小地方的郎中,一个处理不好担心留下病根,更怕伤口发炎。还有他肩上的伤口,她更为担心,忍不住想要替他再看一看。
逃了一路,慌张、警惕,还一直被郑魁的人分开。现在总算可以坐下来好好看着她。玄烨久久凝视眼前人,他原本偷偷藏在心底的姑娘,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同她说出自己的情意。
挽月被这目光中的灼热与柔情看得粉脸红了红,小声嗔怪道:“总盯着我看作什么?”
玄烨一笑,道:“爱看。”
挽月羞怯快速地朝大娘的方向瞄了一眼,见她正背对着他们,弯腰收拾柴火。她的眸子一低,敛起存心逗弄的心思,突然伸出手指像对“小玄子”那样,在他的下巴上轻轻挠了几下,看着他黛黑的剑眉头一蹙,面上情绪错愕与懵皆有,接着眼底很快染上一层情、欲,瞬间就红了一只耳朵。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挽月已经转身离开了桌子旁,径直走向大娘。俯下身子,十分恭敬地同对方寒暄起来。
屋中烧了炭火,烘得暖融融的,让人嗓子不免干燥。玄烨忍不住干咳两声,坐在凳子上别过脸去,心中万般煎熬又不甘。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被调*戏了!对方还如一条鱼儿般滑不溜手,连反击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忍俊不禁,在心里想道:看来,自己这一辈子都要和她斗智斗勇了。
“大娘,谢谢您收留我们。”挽月从发间的一朵珠花中,轻轻拽下一颗指甲盖大小银子做的花心,托在掌心中,“这个没被抢走,是我的一点心意。想向您借些干净的布和热水。”
大娘怔了怔,接着把她的手掌一合,“你这孩子!我收留你,是因为我肠子热,能伸手就帮了,不是图你东西。快收好留作你们去投奔亲戚的盘缠吧!”说着便由蹲着转而站起,挽月也跟着起身,与玄烨对视一眼,心中满是动容。
同对方柔声道谢道:“多谢大娘!”
“喏,热水这边有。你就称呼我周大娘吧!”
“谢谢周大娘!”
周大娘打量着屋中的两个年轻人,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你是想要治外伤的东西吧?干净的布大娘这儿倒是能找出一两块来,但他这还是得用点药。”
挽月面露惊喜,“若能有药,当然是最好。只不知哪里能弄到?”
“嗨!山野中粗人,平日里上山砍柴、种庄稼、采药割了伤了什么的,都是土方子用些草药。你们且等着,我去屋后小坡的老猎户家,同他要点草药和药酒来。”说着便出了屋子。
挽月看向门外,接着欣慰地道:“咱们虽一路凶险,却也遇上了好人。”
玄烨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握上了挽月的手,也喃喃道:“是,有惊无险,劫后余生。”静下来后,失去父亲的那股巨大悲恸重又袭来,慢慢包裹住他。挽月知道他在想什么,此时并不劝他宽慰,因她知道,失去至亲的滋味唯有经历过的人才知晓,需要时间去疗愈。
“皇阿玛是为了护住朕……”玄烨想,他一是为了救他与挽月、如梦;而自己没有选择一起跑的缘故,大概是猜到了郑魁他们的目的,知晓只要他在这个世上一天,就总有被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利用惦记的一天,到时候就会被人以他为质,威胁到儿子。
所有的尘间念想,都被他付之一炬,在灰烬中保全了皇家的颜面尊严,为保护了他想保护的人。
屋里烧着的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很小时候,额娘还能见到,皇阿玛却很难见到。起初,朕对他有敬畏,后来是渴望,再到知晓他假死离宫、实则剃度出家的真相,也在没人的时候,心里偷偷怨恨过。
恨他于国、于家、于皇祖母,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可当朕自己登基,真正做了这些年皇帝,却愈发体会到他那时的不易。恨意没了,反而格外思念。
那时朕知道他还在,心中就踏实着。如今他真的走了,朕的心里空落落的。”他仰了仰面,将盈了眼眶的泪水忍了忍回去。头顶是屋子的梁,一道道木头支撑起屋上瓦,给了屋中人避风避雨的地方。
从现在起,他也要做那支撑的梁,肩挑重任。
“在寺庙里,是皇阿玛第二次背着朕。在他的背上,朕告诉了他,朕亲政了。在藏经阁,他也看到了你。”
“所以他让我们去拜一拜。那时,他是想借此契机救我们去密道,也是在心里祝福吧。行痴大师早已窥破红尘,断了尘缘念想。救我们的时候,在他眼里,我们不是亲眷,是芸芸众生。渡人而身殒,功德已圆满。”
两个人的额头在一起靠了靠。
外头天寒地冻,四处风声鹤唳、乱糟糟,这一刻的山村小屋,却仿佛世外桃源。挽月没想到,自己在宫中纠结犹豫数日,甚至愿意答应去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人,那些白日夜里都苦思冥想而不得的答案,她找到了。
老天给她安排了一场凶险,在一片追逃的狼藉中,她能紧紧握住的,竟然就是他的手;她愿意全身心相信、一路跟着的是他;不论是否累赘,不愿意舍弃的,也是他。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接近他、接受他接近她,都是为了自保而利用。其实情爱的种子早就在心中生根发芽,长出盘根错节的藤蔓,在心上恣意繁衍着。当发现这一点时,挽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去爱这个人。
院子里有了动静,是周大娘回来了。
“还好,老猎户那儿剩了些药酒,对刀伤很管用。不过小伙子,你可得忍着点!”
“没事周大娘,男子汉大丈夫,刀枪摔打常有事。”
周大娘笑道:“看你样子像个书生公子模样,没想到还挺有血性。只你这媳妇儿,要心疼坏了。”
挽月一怔,哑然笑道:“您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兄妹?”
“大娘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这还瞧不出来?”
玄烨也同挽月看了一眼,“我们……其实还未成亲,不过也快了。出门在外说兄妹方便一点儿。”
大娘笑而不语,转身过去灶台边忙活。过了一会儿便又端着一个簸箕出去到了院子。
挽月到底更担心玄烨的伤,轻声对他道:“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繁文缛节了,我要给你肩上的伤上药酒。”
“嗯。”他没有拒绝,反而十分安心地把自己交给她。
药酒烈,擦到刀口的瞬间冰凉又渗透肌骨的辣。挽月一边轻轻蘸了蘸,一边瞧着他的反应,生怕自己弄痛。“你不要因为怕我担心,就忍着不出声。大丈夫也是可以落泪的。”她顿了顿,“放心,我回去绝不告诉曹寅他们。”
最后一句话让玄烨笑了,“那你可有一辈子拿捏我的把柄了。”
她替他轻轻合上衣襟,抿嘴一笑,凝望着他,“那你……也愿意被我拿捏?”
玄烨莞尔道:“这不是愿不愿意的事,是你有这个本事。我自叹不如!”
挽月撇了撇嘴,故意嗔怪道:“越是聪明的人,往往越装笨。挽月是这点子心机聪明都摆在明面上了,不像有的人深不可测。”
玄烨微微垂眸,重新抬眼后却将放在衣襟上正在帮他系扣子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挽月一怔,却听他认真凝望她道:“往后对你深不可测的只有情意。”
四目相对,眼中唯有清澈真诚和彼此的影子。
挽月一笑,道:“我信。往后我们的心机和手段都一同用来对付外面的人,不对你我。太浪费了!”
在前有失去至亲的巨大悲恸前,玄烨无比庆幸此时自己身边还有她相伴,才不至于让自己振作不起。
在手指上纱布轻轻揭开的瞬间,挽月的心尖还是忍不住狠狠地揪疼了一下。昨晚是如梦、今早是医馆郎中包扎的,她都没有亲眼见到伤势。见到如此惨状,她才心一抽一抽地疼。这只手曾握着她的手带她百步穿杨,也曾在她的额头轻轻敲一个凿栗子,在她发烧迷糊中轻抚她的额头。
“周大娘说的对,就不该让你来替我上药。还是我自己来吧!”看到她这副样子,玄烨反倒比自己的疼痛更难耐。
“你别动。”挽月道,只略微定了定神,便极快极轻地替他按照周大娘教的土法子敷上草药包好,随即轻轻地吹了吹。
草药敷上冰凉,这会儿又被吹了吹,沁凉入肌骨。
她好奇地打量着他的神情,“有好些了吗?”
“好多了。”他宽慰道,“无事,往后还能拿笔、握弓、抱你、背你。”
挽月知道他是在宽慰她,却是轻叹一口气,“这只是暂时没办法的办法,还是得尽快找到最好的郎中,回到紫禁城去找御医。只咱们现在到底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待会儿周大娘进来,得问一问。”
玄烨也凝眉深思,“当时郑魁被困在藏经阁,后来见到藏经阁起火,并不知那些人是否丧命火海。不过当初逃入藏经阁时,他们是说有官兵追来。就算没有丧命,他们应当也逃脱不掉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只怕他们也会往这个方向来。归根结底,我们还不是十分安全。不能掉以轻心。”
说到这里,他也深吸一口气,不免面露难色,“在穷乡僻壤,即便到了县衙,想证明自己身份,也比登天还难。不止宫里情形如何,只希望銮仪卫能一路追查过来。”昨日离京出城门,他是递了暗号给收城的銮仪使。
他信得过叶克苏的办事能力。
挽月也蹙眉,“早上我让那个武老六去当铺当的首饰,都是宫里来的。如果掌柜的仔细看,会看到内务府制造的字样。我想,那些官兵应当就是他引来的,但也许只是这些草莽身上带着宫里来的物件,觉得蹊跷罢了。”
“原是这样!那怪不得!”玄烨不禁又惊奇挽月的机智,“如此一来,也是留下了线索。他们顺藤摸瓜很快便会向这边找来。”
二人正说话间,只见周大娘从外头进来了。
挽月对玄烨点了点头,向周大娘打听起来,“周大娘,请问这个村子是在哪个镇、哪个县?”
周大娘放下簸箕里的菜干,“咱们这村子啊,叫北营沟子,往镇子上去叫下五旗镇。你们要投奔的亲戚在县里吗?这县里,我是从来没去过的。”她仔细想了想,“好像是叫香河。”
挽月心道:也是了。记得听如梦姑娘说起过“香河”这个地名,想来并没有跑太远,还在这儿附近。可这就麻烦了,又没有地图,没有马车身上也没有多余盘缠,光靠双脚,要如何走到县城。到了县城,身上并无信物,又如何能让县官信服?难道就在这里等叶克苏来吗?
她看向玄烨,见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深思。
“下五旗镇、北营沟子,好奇怪的名字。”挽月边想边道。
周大娘一边用水泡着菜干,一边解释道:“这有啥好稀罕的!咱们老百姓淳朴,一般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过,才会给这个地方起相关的名儿。像北营沟子,我听村里年纪比我更长的人说,头先女真从东北面过来时,曾有营地安在这里,后来有的走了,有人没走。慢慢的,营地兵丁也撤了,有给他们洗衣服做饭的,后就聚成个小村子,人越来越多,就叫北营沟子。那下五旗镇,不过就是先头打仗时,下五旗行军路过此,便也起了这么个名字。
原先这儿都是被正白旗占了,要圈地做牧场、周围林子做猎场。后来皇帝登基,不允许圈了,才放给我们这些老百姓种地。这片土地肥沃,很适合庄稼生长。咱们这村子不算穷。这种了不少年,突然京城的大官儿叫什么鳌拜,又说要收回去给镶黄旗,继续做围猎用。那阵子村子里可害怕了,天天就怕官府来人,把我们都赶走。”
挽月的心里不由一阵莫名的愧疚。权力斗争,受苦最多的往往都是老百姓。
“那您……恨鳌拜么?”
“嗨!恨什么?我又不认得他!这些大官儿都跟天上的神一样,高高在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怕的是那些县里的、镇上的,那才是我们的土地爷呢!最近消停了,就过几天清静的。不太平了,就躲着,捱一天是一天。徭役、赋税能少,田能继续种,其余的谁得势不得势的,管他呢!”
玄烨也有些难受。两个人面面相觑,各有愧疚。
他想道:自己何尝不是高高在上?所谓体恤民情,也不过是跟着几个大臣去民间微服私访走一走。却从来没有到过这种穷乡僻壤,真正听听百姓的心声。
亲政了,将来他要做的事,太多!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进来一个身穿灰扑扑带补丁袄的少年,模样稚嫩,应当比她们还要小几岁,十三四左右。
没想到屋里有陌生人,还是一男一女,穿着打扮比村里的族长家还要好,长得也尤其好,跟年画上的人似的。少年愣住了,连背上的柴都忘了放下。
“奶奶?”
“穆坤回来啦!哦,他们路过的,说是遇上马匪劫道,一路逃到咱们这儿来。”
挽月颔首,同那少年打招呼。少年却怯生生地,缩回了目光,躲到周大娘身后,独自干活儿,一言不发。
挽月心道:看来和周大娘孙子打听镇上事也不大可能了。
周大娘孙子回来后,锅里煮的东西也好了。没有干的,只有稀的,就着干菜。虽勉强果腹,但草锅煮出来的东西格外香。
吃完饭后,周大娘热情地招呼挽月她们到炕上睡。
“不不,大娘!我们只是借宿,不用睡在外面已经很好了,怎好再这样?”
周大娘再三拉扯后,见拗不过,最后只好让挽月同她一道睡在炕上,穆坤和玄烨留在外间屋子,在地上铺了些干草。
他冲她笑笑,悄悄同挽月道:“知疾苦,方能兴天下。”
挽月也莞尔,见这屋里好歹生着炉子,又有烟囱,和外头天寒地冻比,已经十分安逸。
村庄静谧,起初还有几声狗叫,后来便一丁点声音都听不到。
逃了一路,实在是累极了,她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微雨落花,那个身穿宝蓝色袍子的少年,抬头仰望亭子上的自己,冲她浅笑。
村里鸡叫得早,才叫第一遍,挽月便醒了。
她不由自主向外间干草堆上看去,却发现只有穆坤,旁边空空如也。
挽月顿时惊醒,什么困意都无了。
她惊慌失措地来到院子中,却看见了那个人的背影,心下长长松了一口气。
听到动静,玄烨也回过头来,“你怎么也醒了?是我吵醒你了吗?”
挽月责怪地瞥了他一眼,“倒是没有,反而是一点动静没有,我不放心,看了你一眼,发现没人,吓得我魂飞魄散。你倒好,有心思在这里赏雪赏月亮吗?以为这是哪里?”
他并不在意,反倒莞尔一笑,“没想到吓到你了。我睡了一会儿,醒来就睡不着。所以到院子里坐坐,这里很安宁。紫禁城也很安宁,可到了夜里,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像现在这般的平静。总觉得喘不过气来,今日想着明日,明日再想着下一日,永无停歇。”
皓月当空,像冰霜凝结而成的天灯,挂在西边的树梢头,将周围照出了一个圈,圈中干干净净,往外去才有鱼鳞般的云。
挽月蹙眉,满是不愉之色,“不冷吗?”
盈盈月色落在他的眼中,他转回脸去,抬手指了指天上的那轮皎月,“你看那个月亮,是个圆的。”
挽月忍不住嗤笑一声,“不是圆的,难不成是方的?”
“我是说,今天它是圆满的,不是缺的。”
被他这么一说,挽月也忍不住抬头举目看向那一片空灵澄明。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玄烨轻轻念道。
挽月轻笑,“这是我的名字。”她与玄烨并排坐下在门槛旁,轻轻靠在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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