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静谧,一路走过来唯有脚步与砖石轻轻触碰的声响。流云掩住树梢弯月,满天星斗不言,只静静看着地上的暗流涌动,莫测人心。
梁九功年纪不大,单看外貌也就是个面容清秀端正的年轻宦官,却已坐到太监总管的高位,深得皇帝信任。步子不紧不慢地挪动,六角的锦绣江河山水图宫灯稳而不晃,在身前投下一片熹微的光亮。
储秀宫的宫门并不气派,这两年无人居住,也未曾修缮,红色的宫墙高处可见些许斑驳。
“挽月姑娘,到了。”梁九功微微躬身轻轻道。
挽月在宫门口驻足,夹道风忽起,裙角与宫灯下的流苏皆动。
“多谢梁公公。”挽月对梁九功颔首一笑,并未再多说什么,脚步轻快,转身进了宫室。
戌时刚到,虽说储秀宫的教习嬷嬷毓宁姑姑已经来过,例行公事叮嘱所有人早些歇息。可百无聊赖的晚上,又都是年轻小姑娘,多数都未睡,处得好的聚在一处闲聊。
听到外面动静,有宫女悄摸探了虚实,又悄悄回到自己服侍的小姐身边,一通耳语。
巧蓉和锦春等人正在榻上嗑着瓜子,闻言眉头紧皱,“竟有这等事!”
“怎么了?”锦春吐出瓜子皮,一双圆眼睛眯着不以为意,“瞧你吃惊那样儿。”
巧蓉道:“瓜尔佳氏回来了。”
“回来,回来呗!八成去淑宁格格那儿了。”
巧蓉脸色复杂,“不是,是梁九功梁总管送她回来的,到储秀宫门口呢!”
“梁总管!”锦春惊呼,忙呗巧蓉和姜莲提醒,“春姐姐,你小点声儿!”
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一阵沉默。
半晌,还是锦春先开了口,“梁公公是御前的人,那她今儿晚上不就是和皇上待在一处?你说他们在干什么?”
巧蓉和姜莲全都一愣,脸瞬间红到了耳朵根,巧蓉很是尴尬地用帕子擦了擦脸颊的胭脂,姜莲却很是鄙夷又嫌弃地瞟了身边的锦春一眼,在心里骂了一声蠢货。
锦春也认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妥,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旋即急切地道:“该不会明儿她就不来同我们一起做伴读了吧?早知道今儿我就不去找塔娜公主套近乎了。”
姜莲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心里道:还真是棵墙头草!
巧蓉握了握锦春的手:“不过只是梁公公送了一下,许就是皇上叫去说说话,见夜已深,才让人来送的。皇上的心思,不是咱们能猜和打听的。便是真喜欢她,她阿玛是鳌拜大人,家世那么好,也是顺理成章的。咱们本分读咱们的书便是。春姐姐你家家世也好,许也是有可能的。”
锦春不由自主地向身后的雕花窗棂看看,不乏羡慕:“有的人哪!一出生就比别人强半截儿,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靠在迎枕上的姜莲抿抿嘴笑而不语,很多事情倒也未必。越是如烈火烹油,将来倒下的时候越令人嗟叹呢。她阿玛是御史,这一两年弹劾鳌拜的奏折如雪花一般多。无上授意,底下想冒头的人是没那么敢的。
且往后看着吧!
玉屏早就在宫门口相迎,自然也看见了送挽月回来的梁九功。她什么都没多问,只关切地问挽月是不是冷了,又赶紧给她披上一件更为厚实的披风。
她这一点令挽月格外熨帖,不论这人背后心思到底是向着谁的,和聪明人打交道确实要轻松许多。
“挽月。”
是陈佳吟和马佳令宜站在一处,她们应当是刚听见她回来的动静,所以一起出了门走到廊下过来看看。
“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毓宁姑姑刚走,令宜怕你回来时辰巧,撞见她,被她说。她倒是问了我们,我说你去淑宁格格那儿了,她知道你们关系好,倒也没追问什么。”
陈佳吟长得清瘦高挑,秀气的丹凤眼下满是关切。挽月不想隐瞒,“是皇上叫我过去说话。”
马令宜与陈佳吟听完皆是一愣。
许是因为周围有了宫殿房屋的遮挡,天井之中并不像门口那般风大,只有丝丝缕缕,吹得挽月反倒脸颊红红的有些发热。
对面陈佳吟和令宜的神色同样复杂,很显然,她们先前从未往这个方向去想过。这样一来,三个女孩之间就像天上的星子坠地,忽然间隔出了一条银河。
有什么东西,不大一样了。
“只是说说话而已。”帕子在手心绕了三下,挽月也说不清此时心中什么滋味。
身旁的玉屏有些着急,想要出言提醒挽月,莫要同其他姑娘说得太多。也不知挽月小姐是没看见她使眼色,还是装作看不见。
陈佳吟终究是比马令宜要沉稳上一些,心中虽也惊愕,但也明白其实这也是她们这些伴读进宫,有一部分人迟早会经历的事情。便是她自己,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不过平日里大家都在一处读书,还如小姑娘家一般。若谁先超脱出了这层身份,不免令她感到几分惆怅。
“那就好了,令宜方才担心你明日会被毓宁姑姑责怪。这下不会了。”陈佳吟一笑,眸底尽是温婉。
挽月想到刚刚在秋千那里,玄烨同她说的那些话,如佳吟、令宜,她们这些朝中新贵人家的女孩儿,太皇太后与他都在琢磨和其他想要重用的大臣之子指婚联姻。
她倒宁愿她们能够在京中相熟悉的门第里,觅得一位如意又相配的郎君,莫要困在紫禁城的牢笼里。可皇上和太皇太后希望新贵间联姻,为的又是对付她阿玛这样位高权重的老臣。
“明儿再说吧!”挽月同她们告别,三个人各自回了自己的寝殿。
一进屋,玉屏轻轻合上门,给她端来热水,解下披风,“您本不用同陈姑娘、马家姑娘说那么多的。”在她看来,都是一起入宫的竞争者,就算挽月姑娘生得好,家世好,皇上也喜欢,人心难测,也该提防着些。
挽月躺在床上,“大家进宫目的都一样,还有什么好装的?况且刚刚梁公公一路送着我回来,早就很多宫女太监看到了。这会儿只怕已经传遍了。”
这不就是他的目的?
狗皇帝,狗是真狗!拿她做靶子!
不过她也不惧。这本也是她的心思,她就是想要让他知道,她从未掩饰过想要获取帝心青睐的心思,也始终大大方方地接受他抛出来的恩宠。
捧杀么,帝王心术惯用的伎俩。
鳌拜在家装病养伤;皇帝在装体恤和惯着。都是在麻痹对方,给自己争取准备的时间。
他们之间的争斗,看起来平息了,其实暗地里恐怕从未停止过。
她猜眼下,皇上这么做,应当还有另外一重心思,是想要借着她的手,解决一桩麻烦事。
挽月翻了个身,连旗头也没有拆,就想睡去。
“不行!小姐,您快起来,玉屏给您换身衣服。”
“明儿早晨再换吧!”
玉屏望着床上躺着的挽月,无奈又心疼地叹了一口气。挺小年纪的姑娘,却甚少在关起门来的屋里,在她脸上见到如马佳令宜小姐她们那般的天真与佳吟小姐的恬淡,似乎背负不少。
夜已深,皇宫内院寂静无声。
青花瓜纹瓷杯在玄烨手中转了转,半盏茶冉起一起热气,停在唇边。
瑞凤目微眯,听着梁九功回来的陈述,“奴才送她到储秀宫宫门口,她似乎看起来很高兴,还有一丁点得意,步子也很轻快。旁的什么也没说。”
“嗯,你下去吧。”
梁九功躬身而退,按在弯刀上的手动了动,那张冷面转了过来。“您让梁总管送她,岂不是昭告所有人,您待她不一般?”
叶克苏拧眉,“宠?”
青瓷杯握在手中,未有作答。
“捧杀?”
茗香四溢,再搁置到青玉镇纸旁的杯底已见空。
“让你去做的事情,怎么样了?”
自己刚刚问出的两个问题,皇上都没有正面回答他,却忽而转了话锋,顾左而言他。
叶克苏心中隐有担忧,但也知晓他这位主子的脾气。他从袖口取出一纸长卷,呈到皇上的面前。
“愿意弹劾鳌拜、站在其对立的人都在这里。”
玄烨的目光落在卷上,几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眼间却也不禁流露担忧。
叶克苏:“前些年,那些弹劾过鳌拜的大臣,全都丢官的丢官、抄家的抄家,这几年除了苏克萨哈,朝中再无人敢明着跟鳌拜对着干。而今圈地一事,朝中官员也好、京周百姓也罢,皆对此怨言颇深,眼下是好机会。”
玄烨抬起头,将那卷名单递还给叶克苏,神情凝重,“朕没想到,兵部、吏部、工部全都是鳌拜的人。单靠索额图、明珠、你阿玛几个人,对抗势力根本不够。朕未亲政,连拟旨的权力都牢牢握在三个辅政大臣的手里,一日不亲政,朕一日就是傀儡。鳌拜手中权力太大,一旦有不臣之心,便足以有这个能力逼朕退位。”
叶克苏沉默良久。
“你想说就说。”
“其实此次蒙古科尔沁部来朝见,您大可拉拢。有了蒙古的支持,也不怕鳌拜党羽起兵造反。”
玄烨淡淡道:“拉拢可以,方式有许多种。没有必要一定去娶他们的公主。那后续便会对朕是另外一种掣肘。”
叶克苏知道,曾经的先帝后宫半壁江山都是蒙古妃嫔,他也苦不堪言,与太皇太后母子之间矛盾频发。
“皇上,奴才还查到一件事情。鳌拜的党羽中,有一人所出主意最多,也是最为怂恿鳌拜篡位之人,便是内阁大学士班布尔善。奴才发现,在您年幼刚登基的第三年,班布尔善竟然联合苏克萨哈弹劾过鳌拜。只不过那时苏克萨哈与鳌拜之间矛盾未见加深,且响应人不多,班布尔善便就此作罢。之后,此人竟然掉转墙头,投靠到了鳌拜的阵营。”
“噢?”玄烨蹙眉,“你这么一说,朕倒想起来了。朕的这位堂伯在太宗在时,也是军功累累。但到了先帝继位时,并不为先帝所重用,连个贝子都没有封,只封了辅国三等公。听说他心中多有不忿。
就连大学士,也是他巴结鳌拜之后,才入的内大臣之位。如此说来,他支持的不是鳌拜,而是支持那个能帮他有权的人。此人野心大、谋逆之心恐怕比鳌拜更甚。两人面和心不合,只为利益而捆定在一处。若能以此为口,将这两股粗绳拆开,要剪短其中一根,就容易多了。”
叶克苏:“那您就想法子让鳌拜觉得,他没必要谋反也能坐稳现在的位置,拥有现在的权力不动;而同时绕过鳌拜,去暗中绊倒班布尔善。”
水雾在杯间升腾,那一片香茗叶也上下浮沉在浅黄的汤色之中。
东方既白,云蒸霞蔚。乌鸦在屋顶子上飞过,几只雀儿绕着廊下缠绕的藤萝旁若无人地上下飞着。
“太皇太后~”塔娜委屈地耷拉着嘴角,清亮的眸中满是嫉恨与不满。
太皇太后心里一肚子数,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遭,便也不恼,依旧和蔼好声地同她问道:“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就委屈上了?”
塔娜扁着嘴,两手交叠在帕子上,端正站了不到须臾,便气咻咻地坐下,“老祖宗,您还不知道吧?听说昨儿夜里,皇上派身边的太监总管梁九功,送那个瓜尔佳氏一路回了储绣宫!”
太皇太后佯装不知,“有这等事?”她朝苏麻喇姑看了一眼,转而又看向塔娜,“你昨儿夜里都在慈宁宫,你怎么知道?”
塔娜一怔,心下不由发虚,若叫太皇太后知道她暗中叫人留意皇上的动向,那可是极大的罪过。
只得强撑着嘴,糊弄道:“宫里都传遍了。我的宫女也是今儿早上出门才听说的。太皇太后,那个瓜尔佳氏听说可是鳌拜的女儿,一定没对皇上安什么好心!昨日她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对我出言不逊。丝毫没有把科尔沁放在眼里。她不把我放在眼里,就是不把您放在眼里啊!跟她阿玛根本就是一路人!皇上可千万不能被她所迷惑了!”
太皇太后听得脑瓜仁疼,不由地仰面朝天看看,又展眉同塔娜笑道:“这些都是外头男人们的事,是皇上和你阿玛应当操心的。你只要在宫里开开心心地陪着哀家就可以了,其他的不需要你多想。至于昨日,你也有做的不对之处。这灵珊是恪纯长公主的女儿,她阿玛吴应熊也是我们礼遇的臣子,你怎好同她相争?”
塔娜自知理亏,不好在这事上继续为自己分辨。“可是,皇上派……”
太皇太后戴好耳钳,转过身子,“皇上爱派谁去送谁,就派谁,那是皇上的事。哀家作为你的长辈,不会说害你的话。什么都不要管,也不去想,对你最有好处。得了,你也该去昭仁殿了。到了那儿,不许跟瓜尔佳氏因为这个再起冲突,否则连哀家都帮不了你。记住了么?”
塔娜心有不服,嘴上却只得应道:“是。”
晨光尚不能给人以暖意,塔娜同女使走在甬道间,冷笑一声,“依我看,太皇太后和皇上,都被那个什么鳌拜唬住了。连他的女儿那般跋扈,都不敢拿她怎么样。那将来还不是更需要我们科尔沁部的支持?”
女使毕恭毕敬道:“格格,奴婢看,太皇太后说的有道理。外头的事,自然有可汗和大妃为您去做,您在宫里什么都不做便好了。”
塔娜一挑眉毛,“那怎么能行?我怎么能眼睁睁任由瓜尔佳氏那样的狐媚子围在皇上身边?就算太皇太后和我父汗支持,让我入了后宫。那我也绝不能容忍有这样一个女人来和我共同争皇上!”
女使听得心惊,却也不敢多言语。
“今儿更冷了似的。”
“是啊,还偏偏是学丹青。郡主说想在御花园作画,咱们都得过去。晌午后会暖和点儿吧!”
“郡主都不怕冷,你怕什么?怕伸不开手?你是画得不好,赖天冷吧!”
巧蓉、李清和姜莲几个互相打趣着走了过来,远远地便在门口瞧见一个倩影。
“哎哎,来了。”
“真好看!”
“她今儿穿的不是苏绣吧?好像是蜀锦!当真流光溢彩、如云霞一般。”
“挽月姐姐!”
“月儿姐姐!”
挽月并未直接走进昭阳殿,而是同陈佳吟、马令宜她们站在门口红墙底下说话。暖阳和煦,照着姣好的面容,更显得从容静好。
她垂手而立,笑盈盈道:“怪了,今儿大家都对我格外客气似的。”
陈佳吟微微低头一笑,没有言语。倒是令宜直率,“许是都知道昨儿晚上梁公公送姐姐回宫了。”
塔娜同女使从西六宫走过来,远远地便瞧见挽月站在外头,正同其他几人说笑。还不时有人走过来同她和颜悦色搭话招呼。
女使忍不住说道:“格格,您瞧这些小人!怕是忘了昨儿在您跟前是如何巴结卖乖的!”
塔娜冷眼看着,心中的火也渐渐冒了上来。她缓缓走到了挽月的跟前,挽月也看见了她。
“公主万福!”
塔娜淡淡扯了扯嘴角,见她貌似恭敬,福礼却并不真诚反倒敷衍。灿若云霞的瑰丽锦缎制成的旗装掩盖不住曼妙的身姿,衬得那小脸更加肤白胜雪。激得她心中那股子火焰燃烧得愈发热烈。
挽月淡淡瞥了塔娜一眼,知道她此时一定是在拼命按捺。于是嫣然一笑道:“公主打一过来,就一直盯着臣女,莫不是也觉得臣女今日所穿衣裳好看?臣女穿的是蜀锦,乃蜀州天府之地瑰宝,价值千两。公主以前在蒙古,恐怕是很少得见这样的锦衣华服吧!若公主喜欢,臣女赶明儿也给您送两匹过去。”
火苗几乎从塔娜的眼中迸发,但她依然记得晨间在慈宁宫里太皇太后嘱咐她的话,勾了勾嘴角,不屑一笑,道:“我们科尔沁的女儿高贵,你这身狐狸皮,我才不穿。”
挽月不甘示弱,“公主这话好没道理。臣女好心要送您蜀锦,您却用如此难听之词来回臣女,不知臣女有何处得罪了您?”
塔娜彻底被激怒。
“昨儿你做了什么,心里清楚!胆大妄为、无视宫规!”
“臣女不知,公主何出此言?”
塔娜嚷道:“听说你们这些伴读都有专门的管教姑姑,人呢?”
不一会儿,毓宁姑姑便被引了过来。
“奴婢毓宁给格格请安!”
塔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就是这些伴读的管教姑姑?”
“奴婢是。”
“听说昨晚储秀宫有人亥时才归,敢问姑姑是否算是管教不严?”
塔娜意有所指,毓宁当然也清楚她说的是谁。理是这么个理,可她也听说了,昨儿是梁九功总管送挽月姑娘回来的,那便一定是被皇上叫去的。既然是情有可原,倒也不便管教,更不便多问。
可现在塔娜公主偏偏单独拎出来问,这便着实叫人为难了。
见毓宁不动,塔娜顿时动了气,“怎么?你这个奴婢是想包庇不成?那于储秀宫其他人而言,还有什么公平?每个人都寻个由头,晚上不归,我看你这规矩到底还定不定了?”
毓宁应道:“是,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失察,请公主治奴婢的罪。”
塔娜见她避重就轻,不由急了,“本公主是让你治失了规矩的人,不是要治你!”
毓宁是慈宁宫出来的人,女使牢记自己家大妃的叮嘱,于是仗着胆子上前拉了拉塔娜相劝,“公主,您忘了方才太皇太后让您不要与瓜尔佳氏冲突……”
“啪!”塔娜一巴掌打在女使的脸上,反手就抓住了挽月的手腕。
“公主使不得!”一旁的毓宁姑姑和陈佳吟等人皆大惊失色,前来相劝。
挽月目中丝毫无惧色,反而直接迎上了塔娜的眼睛,微微笑道:“公主还是莫要动气了。您抓着臣女打算去何处?是去皇上那里、还是太皇太后那里?昨儿您因为座位的事情,皇上已经敲打过您;若太皇太后能为您做主,一大早您应当就已经告过状了吧?所以我劝您还是省省力气。”
“你……”塔娜在万分错愕中,眼见其从她手中挣脱,若无其事地理了理旗装,向昭仁殿里头走去。
塔娜还欲上前,却被贴身的女使死死按住,生怕她又要冲动行事。正巧今日授课的先生也来了,塔娜只得作罢。
待吴灵珊到时,殿内气氛微妙,所有人都噤声不敢言语,一点都没有平日里调笑的趣意。她不解地问挽月道:“这是怎的了?”
挽月莞尔,“你没来之前,我同塔娜公主起了点子龃龉,不妨事、没大碍的。”
一听到塔娜,吴灵珊顿时如临大敌,凑过去悄声同她道:“她又怎的你了?若是欺负,我这回一定去同表哥还有太皇太后说去!”
挽月抿嘴一笑,“这回不是她欺负我,是我‘欺负’她。”
吴灵珊不解地瞪大了一双清澈的杏目。
“你不是喜欢看戏么?且看着吧!”
吴灵珊见她卖着关子,心下着实疑惑。不过侧首一看,却发觉今日塔娜竟是没有坐在位置上,反倒是带着女使走出了昭仁殿。
塔娜伏在吉雅的怀中,不停啜泣抹泪,“额吉,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等委屈!这皇宫,我不来了!我想回科尔沁!”
吉雅心疼地抚摸着女儿的背,却也只发出一声叹息。满达在屋里来回踱步,神色凝重。吉雅望着丈夫,“你倒是说句话。”
满达停了下来,“塔娜你先出去吧,我同你额吉有话要说。”
塔娜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在奶嬷嬷的宽慰下,先退出了厅。
待女儿走后,满达方深深叹息,“看来塔娜还是要跟着我们一起回去了。”
吉雅一凛,“这是为何?”
满达道:“看来太皇太后和皇上对塔娜都不满意,并没有意愿想要留孩子下来。若是想留,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吉雅又惊又不解,“可……从祖父那一辈起,咱么科尔沁就一直与大清联姻,吴克善亲王当时可是说过,大清要与科尔沁世世代代这样下去。这怎么会呢?”
“其实我来的时候就有预感。此一时彼一时了,现如今的大清兵强马壮,不再是打天下而是守天下。后宫里即使需要女人,也不再是蒙古妃嫔半壁江山的时候了。只怕往后满军旗和汉军旗大臣们家的女子,才是皇上他们拉拢的对象。”
“我就不信,大清连蒙古的支持也不需要了!”
满达不以为然,“蒙古部落的支持自然是需要的。但蒙古不止一个科尔沁部落,还有很多其他部落。其次,支持也不一定非要用联姻这种方式,兵马、城池、盟约……他们只不过是不想再让后宫之主出自蒙古罢了。这现如今的中宫,不就已经不再是博尔济吉特氏么?”
吉雅渐渐明白过来,“也罢,若不是为了巩固你的位置,不被你那几个兄弟所觊觎。我也不会愿意把女儿千里迢迢地嫁过来。塔娜被我们宠坏了,她的性子的确不适合待在宫里。带她回去吧,找一个部落里的贵族,待在咱们身边,她会过得很幸福的。会比她嫁到这里当皇后的姑奶奶们幸福。”
满达认同地点了点头,“我去找皇上;你去找太皇太后。这该为女儿挽回的颜面,还是要的。”
马奶茶的香气溢满了整间屋子,苏麻喇姑给张罗着上了点心。
“这怎么也没待多久,便要回去了?”太皇太后同吉雅不舍又不解地道,“你们回去也就罢了,说好的要把塔娜留在哀家这里。哀家还没好好看上几天呢!可是孩子受了什么委屈了?”
吉雅忙谦逊低头道:“太皇太后说得哪里话?您与我们都是娘家亲人,怎会让孩子受委屈?孩子说了,御膳房的吃食虽精致,却分外想念家乡的马奶酒、牛羊肉。也舍不得离开额吉和阿布。这孩子从小野惯了,还是让她回到马背上去吧!”
太皇太后心下了然,不由笑道:“其实塔娜这个孩子呢,哀家也觉得不适合拘在宫里。这深宫的日子没那么好过,就连哀家呀,也时常在怀念小时候在科尔沁的蓝天白云下,骑马的恣意生活。哀家知道满达那几个兄弟总对他不服气,也弹压不住底下的贵族。你们放心,皇上在你们来的第一天就同哀家说了,封满达为亲王,指定你们的儿子为世袭。哀家再让你们带一封信回去,给哀家那些呀,家里的老长辈们,都说上一说。让他们务必支持格朗满达,把科尔沁部落好好带下去。这样一来,他那几个弟兄也就不敢再说些什么了。”
吉雅顿时心花怒放,起身行礼,“如此就多谢太皇太后体恤了!我与大汗必当世代效忠大清,效忠皇上和太皇太后。”
“别这么说,快坐下坐下,咱们都是亲戚不是?暂时做不成姻亲,那也是有血缘的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哪!往后说不定,咱们这边的格格也会嫁去科尔沁呢!”
太皇太后同吉雅都笑了。
吉雅心中大石头落地,既达到了此次来联姻的目的,还不用把女儿留在京城,自然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太皇太后也知道大事落停了,也该给吉雅她们全个面子。“听说,塔娜这两日在昭仁殿,和人起冲突了?”
吉雅忙道:“也怪这孩子从小被我们宠坏,脾气不大好。都是小姑娘家口舌之争,没什么的。”
“把哀家当外人了不是?”
吉雅客气地笑笑,知道太皇太后这是刻意要给塔娜挽回一下面子,便也不再推辞,“便是鳌拜打人家的千金瓜尔佳氏,太皇太后真的莫要追究,皆是小事。”
“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凑到太皇太后耳边,说了几句,太皇太后蹙眉,“竟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哀家?欺负哀家待在这慈宁宫里成日里侍弄花草,就如聋了瞎了一般吗?”
“是奴婢的错。奴婢也是怕您动气,那鳌拜……”
太皇太后果真动气,动了动手中的龙头杖,“把瓜尔佳氏叫来,罚她到万佛堂跪着思过。没有哀家允许,谁都不许替她求情!就算鳌拜来了,也不许!”
“是。”
吉雅心里清楚,这也就是做给他们看的,不过也算全了塔娜的颜面,倒也不奢求什么了。便也不多言语,同太皇太后笑笑。
“唉,这个鳌拜你是不知,他女儿尚且如此,本人就更嚣张跋扈。有时候,连哀家和皇上……都要忍耐。哀家和皇上也需要科尔沁的支持。还是让孩子受了委屈,哀家就给孩子添万两黄金与牛马千匹,搁在她将来的嫁妆里吧!”说着又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串珠子,“这珠子呀,是哀家与太宗成婚的时候,他亲自与哀家戴上的,哀家就送给塔娜了。”
吉雅赶忙起身,“太皇太后!使不得呀!”
“拿着!拿着!”
万佛堂里佛音袅袅,檀香冉冉,金身的佛慈眉善目俯视着莲花座前跪着的少女。
宫人给烛火添完灯油后,便纷纷退出了佛堂,只留下她一个人。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寒风透过窗棂的雕花间,吹得烛火直晃动。佛堂静谧,唯有风声和雨声仿佛是低低的梵音吟唱。
挽月微微合上眼睛,在心中虔诚地念着。
门口撑着伞的妇人悄悄看了看,不由有些心疼,轻轻地将门合了合,待走出了几步之后,方对宫人吩咐道:“都几月份了?还不赶紧把佛堂的门帘换成棉的!”
“奴婢这就去办!”
苏麻喇姑摇了摇头,径自回了慈宁宫。
“你去佛堂了?带来一身檀香味儿。”太皇太后正戴着她那玳瑁的老花镜看着书册。
“嗯。”苏麻喇姑点点头,“外头下雨了,怪冷的。奴婢让宫人给万佛堂换个棉帘子,没眼力的东西,还要奴婢提醒才去做!”
太皇太后心知她生气的地方,不由笑了笑,“你呀,是替玄烨心疼那个丫头了吧?”
苏麻喇姑没有否认,反倒生起了太皇太后的气,“您要做给科尔沁的人看,意思一下就行了。何必动真格儿的!那穿堂风多冷呀!”
太皇太后头也不抬地道:“人家俩人儿,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呢,故意使之成为众矢之的;一个呢,明明知道,还愿意替他去激塔娜动怒。不论怎么说,塔娜也是哀家科尔沁的娘家人。他们倒好,合起伙儿来算计,为的就是让满达他们主动提出离开。你说他们俩多可恶?罚她呀,不屈!”
“那……那坏主意也是皇上起的头儿。小姑娘身子弱,若是跪坏了,皇上不该心疼了么?”
“谁的人,谁心疼!跟哀家没关系!你呀,少操心!坐下坐下,来陪哀家看看这个!”太皇太后冲苏麻喇姑招招手,“不要掺和年轻人的事儿,一会儿有人比你更沉不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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