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疯批病娇上线


    宋三郎同秀娘不管宋景辰, 两人自行去堂屋里用饭,老太太往两口子身后瞅了瞅,见自家小孙子没跟过来,心里纳闷, 不由问三郎, “老三, 辰哥儿呢?怎么没跟你们一块儿过来吃饭。”


    宋三郎拉了椅子坐下, “娘,辰哥儿忙着写书院先生给布置的课业,昨晚落下一项, 今早起来补写呢,写完就过来, 咱们先吃,不用等他。”


    老太太点点头,朝秀娘道:“老三媳妇儿,你给孩子把饭菜留出来, 实在赶不及, 在车上吃也是一样。”


    秀娘忙应下。


    宋大郎忍不住侧过头朝宋三郎道:“三弟, 辰哥儿这半年越发知道上进,是个好孩子。”


    宋三郎笑笑“还好。”


    宋二郎伸过头来插一嘴:“大哥, 你说咱们宋家不会到时候一门三进士吧?”


    闻言宋大郎哈哈大笑,豪气道:“为何不可, 睿哥儿考上秀才是板上钉钉之事, 十二岁的秀才,已经赶上咱爹当年了, 古往今来这十二岁就能考上秀才的,有几个不是成就了得, 咱辰哥儿也排场呀,八岁就能写出如此策论,将来给咱家赚个爵位回来都不一定。”


    文官封爵几乎难如登天,除非是开国功臣亦或是王朝危难之时力挽狂澜,挽救大厦之将倾,宋大郎也就是说笑说笑,没人当真。


    姜氏凑到秀娘跟前笑道:“弟妹,咱辰哥儿现在是真出息。”


    秀娘有苦说不出,只能“呵呵,呵呵。”


    宋三郎的原则是“在家教子”,最是不喜当着人面说自己家孩子的不是,自家儿子天大的糗事不准出屋。


    众人正说笑着,宋景辰一阵小旋风似的刮进来了,三郎伸手揽住他,“没人追你,没个稳当气儿。”


    宋景辰不好意思地朝众人打了个招呼坐到他爹旁边,秀娘替他盛上一碗粥,把刚才收拾好的小菜放到儿子跟前。


    宋景辰快速扒拉着饭菜,肉照单全收,青菜全当看不见,秀娘瞪了他一眼,宋景辰委委屈屈夹起青菜胡乱嚼吧两口,直接往下咽,青菜什么的苦不拉几,他实在爱不起来,除非青菜做成馅料拌着肉味儿他还能吃得下去。


    宋三郎垂眸看了儿子一眼,朝秀娘低声道:“不是说让早上给小孩做些小馄饨或是小包子之类吗?”


    秀娘道:“兴许是他们忘了吧。”


    宋三郎:“嗯,若总记性不好,那就换个记性好的来。”


    秀娘:“……”


    秀娘觉得三郎有些小题大做,这大早上的本来就忙,还不愿意让宝贝儿子吃不新鲜的,必须得让人现包现做,三五不时给弄一顿就行了,你儿子哪就那么难伺候了,不吃他是不饿,饿了莫说是青菜,树叶子都抢着吃,全都是娇惯出来的毛病。


    心里觉得三郎太溺着孩子,当着一家人的面儿,秀娘也不好说什么,点了点头,道:“回头儿我说说她们。”


    吃过早饭,宋景辰同睿哥儿一道去书院,宋三郎提了小竹篮大步赶出来,对两小孩道:“若不爱喝水,就吃点果子,你娘都提前洗好了。”


    睿哥儿忙道:“多谢三叔。”


    宋景辰朝他爹做了鬼脸,“多谢爹爹。”


    宋三郎不由轻笑着捏了下儿子的小脸,替俩人落下车帘。


    宋景辰忽地又从车里探出小脑瓜来,朝他爹嚷道:“爹,我做的收纳夹子你别忘记叫我娘亲拿着样品去叫人多做些出来,我有用呢。”


    “嗯。爹知道了。时候不早,快走吧。”


    ……


    三日后的清晨,翰林院。


    宋景茂依旧是早早到衙,门口值勤的守卫朝他点头笑道:“宋吉士来得够早啊。”


    宋景茂朝他点点头,顺手递给去一个油纸包,道:“早上买的小包子还有几个没吃完,不嫌弃拿去吃吧。”


    门房老汉笑得见眉不见眼,道:“那就谢谢宋吉士了。”


    韩林院是清水衙门,翰林院的门房更无什么油水可捞,一个月到手才能有几个钱?


    他平时哪里舍得买白面肉包子吃,宋景茂经常送他些小吃食,他自己亦是舍不得填自己嘴里的,都是拿回家去给家中的小孙子尝尝稀罕。


    宋景茂正要往院里走,门房老汉忽然叫住他,小声道:“宋吉士,按照往年的惯例,咱们皇帝陛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翰林院微服访察,您最近留心着点儿。”


    闻言宋景茂微微一怔,朝人拱了拱手道:“多谢提醒。”


    一路进到翰林院处理公务的大厅,宋景茂先点过卯,随后回到自己的公案处,翰林院是论资排辈的地方,亦是比拼后台实力之地,宋景茂既无资历又无后台被分到厅中的一处角落里。


    宋景茂回想刚才门房所说,又想到与自己关系不错的那位前辈,暗道:既是惯例,那么这位前辈定然是知道的,平时竟无一丝一毫的透露之意。


    果然是官场无朋友,彼此之间只重利益。


    绕到书案后,将书桌擦拭一番,宋景茂从褡裢中取出弟弟送他的收纳夹来,在书桌上爱惜地放好,开始整理今日要处理的书籍。


    翰林院的工作主要是编纂和修订各类文献、史料、藏书、以及帮皇帝起草诏书等。


    起草诏书自然轮不到宋景茂一个小小的新人吉士来做,至于修订文献,一些上面重视的重要文献亦轮不到他插手,现在分配给他的是整理历朝的农事书籍,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编撰更适合现下的农事指导书册来。


    与他一同负责此项的还有一位前年的进士,混了三年才混成同宋景茂这样的新人一个起点,是个不得志的,基本上升迁无望也就是个老死在翰林院的结局。


    宋景茂才坐下没多久,同他一起编撰书籍的前辈便到了,笑呵呵同宋景茂打招呼,“宋吉士来得早啊。”


    宋景茂点点头,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道:“冯吉士最近来得也很早。”


    冯吉士绝口不提皇帝每年这个时候要视察之事,随口道:“这不是天儿一天天暖和了嘛,左右睡不着,起得早些。”


    宋景茂笑笑没言语。


    他们两人共用一张长条案,冯吉士在宋景茂斜对面坐下来,顺手去拿茂哥儿放在案头的茶桶。


    宋景茂抬头看他一眼,悠悠道:“这茶若冯吉士喝着喜欢,不妨到大相国寺的荣记茶斋去买,你说要南江最上等的碧螺春就是了。”


    “哦,别忘记告诉他只要君山出的。”宋景茂“好心提醒”道。


    闻言冯吉士的脸色一僵,握在手里的茶拿起来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拿起来不要脸,放下去等于是变相承认他之前不要脸的占小便宜。


    宋景茂不搭理他,他不占人便宜,可对方也不要把他当成什么冤大头。


    几文钱的包子都能换来门房的感激,何况是十两银子一斤的茶叶,扔进水里总还能听个响声呢。


    冯吉士的脸僵硬成了猪肝色,讪讪的拿起宋景茂的茶桶,厚着脸皮道:“是嘛,改日我去瞅瞅,这茶叶喝着真不错。”


    宋景茂没接他腔,专心整理着自己手头儿上的文稿,写完一页,分门别类放到弟弟做的收纳夹中。对面冯吉士光寻思着宋景茂为何突然对他态度大变,倒是没有注意到宋景茂手边这新鲜玩意儿。


    半上午,翰林院大厅之中忽然一阵诡异的安静。


    宋景茂微微抬头,就见翰林院大学士陪着一位中年绅士踱步进来,平素不苟言笑的大学士站在那人身后亦步亦趋,对方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了。


    ——况且宋景茂科举时参加过殿试,他是见过文昭帝的。


    相比第一次在大殿上见到传说中的帝王,第二次再见宋景茂已经没有第一次那般紧张激动,不动声色垂眸,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埋头整理自己的书稿。


    文昭帝在大厅中转悠一圈儿,随意叫了几个人考较,宋景茂默不作声地听着这些人向帝王禀报手头上的事务,听其头头是道、条理分明,显然是准备已久。


    呵呵,处处都是心思与钻营,哪有什么真正的公平可言。


    文昭帝甚至都没往边上走,只问了中间显眼位置的几人,听完后兴许是大致满意,没有夸赞亦未批评,只略点了点头就要举步离开——


    咚!一声。


    书本落地的声音在极为安静的大厅内显得尤为突兀突然,文昭帝不由回过头循声望去,冯吉士脸上紧张出了冷汗,双腿站不住似的直打哆嗦。翰


    着翰林院的考核每三年一次,若是今年头一个三年考核不过,他基本就算是被打入翰林院的冷宫了,后面几乎再无出头之日。


    摩挲着手中珠串,慢慢地,文昭帝脸上露出一丝玩味之色,不紧不慢踱着小步朝着声音来源之地走来。


    在帝王投过来的一瞥中,冯吉士刚才的勇气尽丧,扑通!一声,腿软地跪倒在地,口中哆嗦道:“臣,臣罪该万死。”


    文昭帝站他旁边,居高临下地睨视他,听不出喜怒道:“不过是一本书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哪就至于罪该万死了。”


    闻言冯吉士心中狂喜,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战战兢兢伏肩塌腰姿态不能放得再低,等待皇帝问话。


    翰林院众人无不向其投去鄙夷的目光,千年的王八装什么鳖呢,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当谁看不出来?


    竟也敢在圣上面前耍心眼儿。


    文昭帝的目光这时却是落在了对面站立的宋景茂身上。


    皇帝现下已经亮明了身份,宋景茂不敢怠慢,下意识一拱手,拱手到一半儿感觉不对,意识到眼前之人乃是大夏的皇帝,遂又曲膝跪下,朗声道:“翰林吉士宋景茂参见陛下。”


    皇帝起初注意到宋景茂是因为对方的容貌出色,这会儿听他自报名姓,捋了捋须道,“宋景辰跟你什么关系?”


    宋景茂微微垂首,回道:“景辰正是家弟。”


    文昭帝点了点头,徐徐道:“别跪着了,起来回话吧。”


    跪在一旁的冯吉士闻言脸色煞白,按在地上的双手哆嗦着蜷缩起来,指甲扣破手掌心,合着他这是用自取其辱的方式为他宋景茂做了嫁衣?


    他好恨!


    旁边宋景茂依言从容起身,文昭帝坐到旁边椅子上,道:“你弟弟是个有灵气的。”


    宋景茂一拱手:“臣替家弟谢陛下称赞。”


    文昭帝瞧他不卑不亢的样子,笑了笑,冷不丁问道:“朕瞧着其他人见了朕都是一副如临大敌诚惶诚恐模样,你倒是与他们不同。”


    旁边陪同文昭帝的大学士不由苦笑,好嘛,陛下上来就是给这小吉士一道送命题。


    皇帝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朕之龙威对你似乎不起作用,这是何故?


    第二层: 文昭帝这是公然为宋景茂拉仇恨,在坐之人都是庸俗之辈,独独你一人为卓然不群的天山雪莲花?


    宋景茂忙撩袍跪下:“臣惶恐,天子威严,景茂如何不惧?只臣比同僚们更会装镇定罢了,陛下若仔细看,臣袍下的双腿抖如筛糠。”


    抖如筛糠么?


    皇帝总不可能真撩开人家袍子看人腿是不是真抖,文昭帝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来,你与你弟弟俱都甚好。”


    顿了顿,他又道:“你最近在做哪些方面的事务?”


    “回陛下,臣最近一直在整理农事方面的书籍文稿。”


    想到最近大旱引起的粮食短缺,文昭地不由道:“民以食为天,农事之重关乎社稷,你可有何心得感悟?”


    宋景茂:“回陛下,农事关乎天下百姓一粥一饭,臣弟常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臣从未入得田间地头,只是汇集书中前人经验,不敢随意妄言心得感悟。”


    “你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文昭帝不自觉咀嚼重复着宋景茂的话。


    宋景茂道:“是的陛下,臣弟虽年幼,可臣总觉他这话极有道理,臣弟之前发表那番“牛论”不知道翻阅了多少书籍资料,更是不辞辛苦去到农户中拜访调查,才得出结论。臣弟应陛下的旨意写那牛论之时,我等兄弟三人更是字斟句酌,唯恐有负陛下,更恐误天下农事。”


    翰林大学士站在一旁简直要给宋景茂鼓掌了,借了兄弟的光,反手就把兄弟在皇帝面前夸赞一番,如此兄弟二人全俱都得了皇帝的赏识,往后相互扶持,互惠互利,这格局不就打开了。”


    皇帝听闻宋景茂此言感动之余莫名有一丢丢羞愧之意,人家孩子这般当回事儿,自己却看都没看人家递上来的策论,属实有点儿对不起小娃。


    想到此,文昭帝略带尴尬地笑了笑,“近日国事操劳,倒是还未来得及观看。”


    宋景茂忙道:“家弟在家中茶饭不思,日日盼着陛下给他的回信儿,后来臣同他说陛下日理万机每日有看不完的奏章,操劳不完的国事,中州老天爷不下雨陛下要操心,南边老天爷下起雨来没完陛下亦要操心,定是还没有时间看到他的策论。”


    说完,宋景茂忽然指了指自己书案上的收纳夹,道:“臣弟听闻陛下要处理的事情如此之多,又如此之杂,钻研数日,便弄出了这收纳夹来。”


    “收纳夹?”文昭帝的目光随着宋景茂的手指落到宋景辰发明的收纳夹上。


    宋景茂俯身道:“可否让臣为陛下演示用法?”


    文昭帝身子朝一旁侧了侧,道:“你来。”


    文昭帝身旁侍卫见宋景茂靠近皇帝,如临大敌地盯着他。


    宋景茂见状取过收纳夹,身子朝后退了退,在距离文昭帝不远不近处站定,“陛下请看。”


    宋景茂拉开书夹,道:“臣最近整理有关农事方面的文稿,这农事涉及到方方面面,诸如如何选种,如何耕种,如何改善土地,如何应对天灾虫害等等,臣在整理前人书籍时便把相对应的内容誊抄分类放入这夹子不同的分层里,既便于整理查找,又便于对比查漏,如此长期下来,不知可节省多少时间,器物虽小,却十分实用。”


    文昭帝被宋景茂说的连连点头,眼中异彩连连,旁边一众翰林也不由被这其貌不扬的小玩意吸引了目光。


    宋景茂随意从其中一分层中抽出一竹签来,“陛下你看,还可用书签对每层文稿进行标注,更进一步,这书签的头部可涂上不同颜色来代表不同分类,亦或是轻重缓急,会更加方便些。”


    文昭帝忍不住兴奋地手一拍桌子道,“这东西亦可对朕的奏章进行分类呀。”


    宋景茂:“家弟原本就是为陛下做的,只他不敢随意进宫打扰陛下,想着等陛下看完他的策论召见他进宫时再呈给陛下您,现下将样品给臣试用,亦是想让臣给他提出些使用意见来,方便他改进,似这等简陋之物自然不敢献给陛下。”


    文昭帝是真有被小孩子的赤子之心感动到,听得连连点头,宋景茂观帝王神色,进一步道:“臣来翰林院之后,了解到陛下每日处理的奏章可分政务类、请安类、以及谢恩几个类别。”


    “臣想着若能将这些奏章分门别类,请安谢恩类的奏章陛下不忙时批阅,而这政务类则按轻重缓急呈送陛下,陛下先挑最重要的处理即可。”


    说到此处,宋景茂住了嘴,再往下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翰林吉士可以指手画脚的了,其实宋景茂心中所想是想建议皇帝成立一个专门整理奏章的官署,一些不太重要的奏章底下人就给处理了,而一些重要的奏章也可由大臣们给出意见后再交由皇帝处理,如此可大大减少帝王处理奏章的时间。


    此时的茂哥儿还未意识到内阁的雏形在他心里悄然诞生了,凌驾于六部之上的内阁。


    文昭帝对茂哥儿的建议大为感兴趣,毫不吝啬,对宋家兄弟一片嘉奖溢美之词,金口一开,茂哥儿当场升官儿,从翰林庶吉士连升两级,直升翰林院侍讲学士!


    看似连升两级,实则一步登天,因为这侍讲学士是有资格进宫为皇子们讲学,并接受皇帝召见的,有了接触皇子和皇帝的机会,还发愁以后的仕途吗?


    旁边的冯吉士妒忌的眼珠子都红了,皇帝直到走时都未曾叫他起来,当众出丑,且失了圣心,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冯吉士一腔羞恼愤恨委屈把帐全都记到了宋景茂身上。


    周围一众人全都簇拥着宋景茂贺喜,放眼看去周围全是笑脸,全是好同僚,若刚才他们是羡慕妒忌,当看到宋景茂势头如此之盛,他们拍马不及,便只剩下巴结了。


    宋景茂没有在众人的恭喜道贺中迷失自己,更加明白所谓的人脉不过是彼此有没有利用的价值。


    少年头一次品尝到权力的滋味,如品美酒,欲罢不能,他从文昭帝身上看到让他心动狂热的东西——掌控。


    掌控自身命运,亦掌控他人命运,掌控他想要掌控的一切。


    感觉到一道犹如实质的愤恨目光射向自己,宋景茂不用回头也能知道是谁,得罪人怕什么?


    懦弱的宋景臣早就在马厩里死去了,死得一干二净,随之死去的还有那没有用的滥好人,人吃人的世上,强者为尊。


    “景茂兄高升,亦是我翰林院的大喜事,不如下衙之后我等一块去范楼替景茂兄庆祝一番如何?”有人高声提议道 ,旁边人纷纷附和。


    宋景茂一听是“范楼”顿时面色不喜,不过只是微微一现,很快他就调整了表情,一副小生怕怕的神情,朝着众人拱手谦虚道:“诸位好意景茂心领了,莫要再取笑景茂了,景茂不过是沾了弟弟的光,往后还有仰仗各位前辈们不吝提点。”


    顿了下,他又道:“只今日景茂家中有事确实走不开,不如这样,改日景茂做东宴请诸位,感谢各位前辈这段时间对景茂的帮助提携之意。” 宋景茂双手合十,满脸谦卑之意,说话却是滴水不漏。


    皇帝前脚刚封赏了他,正式的圣旨都还没下来呢,他傻了才会跑去范楼与人大肆庆祝,传出去未免成了得志猖狂之辈。


    为陛下分忧乃是为人臣子分内之事,皇帝赏赐你是你的福分,不赏赐是你的本分,得了赏赐便跑去庆祝,一片“忠君”之心未免显得不纯,落到皇帝耳朵里对他不是什么好事儿。


    后面他要宴请众人,那是表示他合群儿,非曲高和寡不好接近之人,说成是答谢各位前辈提携之恩,是告诉众人我宋景茂得志不会亏待对我有过帮助之人。


    你们现在对我是没有帮助,这不是以后路还长着吗。


    斜阳西下,朝霞满天。


    宋景辰同宋景睿、郭午几个勾肩搭背地往书院外面走,一抬头儿,看到大哥站在书院门口朝他们笑呢。


    “大哥!” 宋景辰跳起来朝着宋景茂挥挥手,拉起睿哥儿朝大哥跑来,郭午也跟着跑。


    宋景辰:“大哥你怎么来了。”


    宋景睿:“大哥。”


    郭午:“大哥好。”


    宋景茂摸摸弟弟的头,笑道:“今晚咱们不回家吃饭,大哥带你们吃酒楼去。”


    “为什么?”


    “先保密,待会儿告诉你们。”


    “大哥,你给我吃酥炸泥鳅。”


    “那东西吃泥长大的,不好吧。”宋景茂迟疑道。


    宋景辰斩钉截铁:“大哥好得很呢,泥鳅从小到大都是钻来钻去,大哥你看,就像这样这样。”宋景辰夸张的扭来扭去,道:“动的越多,肉质才越鲜美,就像猪前蹄比猪的后蹄好吃,猪耳朵摇来摇去才筋道。”


    郭午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大哥,还有猪尾巴甩来甩去也好吃。”


    宋景辰:“郭午,你的尾巴呢?”


    郭午下意识回头儿看自己身后,宋景辰哈哈大笑,郭午气得作势要打宋景辰,宋景辰哧溜钻到宋景茂身后冲郭午做鬼脸。


    郭午跟宋景茂不熟,有点儿怵他,宋景茂笑着轻敲了一下弟弟的脑门儿,道:“调皮,不准欺负郭午。”


    郭午见宋景茂替他说话,立马顺杆儿往上爬,往宋景茂身上一贴,“大哥,你要给我做主,辰哥儿他欺负我。”


    宋景茂:“……”


    见过自来熟的,从未见过如此之自来熟的。


    ……


    这边文昭帝回了宫着急忙慌翻找宋景辰递上来的策论,边找边抱怨旁边大太监张公公不提醒他看,张公公快委屈死了,心说谁能想到您对一个八岁小孩子写得东西上心呢,一边委屈着,张公公暗自长记性,以后宋景辰递上来的东西第一时间提醒陛下。


    第142章 辰哥儿策略


    文昭帝终于在一沓子书稿奏章中翻到了宋景辰递上来的那本策论, 说是本子,不如说是折页,封皮上写着:“皇帝陛下亲启” 几个大字。


    就这几笔字写的,文昭帝看得直摇头。


    实话实说, 宋景辰的字得看跟谁比, 跟他们数理班的孩子比, 写得真不算很糟糕, 同科举班的学生比,真不咋地。


    若是同文昭帝这样的书法大家比,那还是别比了。


    大夏朝选用人才有四好, 长得好,说得好, 干得好,写得好。


    满朝文武的书法没有一个是看不过去的,尤其臣子们都知道皇帝酷爱书法,私下那更是勤学苦练, 不求被皇帝待见, 但绝不能让他讨厌, 书法不好恰恰是文昭帝所不能容忍的,所以, 满朝文武不说个个都是书法家吧,那也差不到哪里去。


    文昭帝看惯了好的, 再看宋景辰这两笔小字儿, 当真是“耳目一新。”他指着封页上的几个大字对张公公道:


    “这宋家倒是个实诚的,没有找人替小孩子代笔。”


    张公公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就是看你顺眼,不好也是好, 看你不顺眼,好也是不好,好坏还不全是帝王的一句话。


    张公公忙陪笑道:“是啊陛下,老奴看这孩子的字虽无定势,却也笔画舒展开放,颇有洒脱自由之意,加以时日多加训练,必能写出一手好字来。”


    文昭帝点点头:“辰哥儿如厮美玉,如何能缺了一角,这样,把朕这里的字帖拿去几幅叫他临摹,就让他从楷书练起。”


    “叫他每日临摹一篇,月末把临摹好的字拿给朕看,顺便叫翰林院那几个书法不错的老家伙抽空给指点指点。”


    张公公忙称是。


    文昭帝打开折页,通扫一眼,不由揉了揉额角,又把折页递给了张公公,道:“算了,还是你来念给朕听。”


    张公公嘴角抽搐,看到了吧,这实诚虽好,可实诚他不受用呀,以陛下对书法一道的品味,看到辰哥儿这两笔小字儿能不如鲠在喉?


    文昭帝在御案后坐下,张公公展开折页开始念——


    耕牛者,农事之本,百姓所仰。


    其筋角为弓弩,皮囊为帐幕、甲胄、履靴之属,可利军备。


    功用之大,利国利民。


    然,历代皆不解牛之乏,何也?


    曰有四难——


    一曰:一牛三四载始成,一载得一子,不利繁衍。二曰:饲牛所费甚大。需粟草水源之多,且疫病威胁不绝,养之不起。三曰:耕牛惟春夏而用,忙则不足,闲则皆废,亦民所不愿。四曰:今市上一牛十银,屠之则肉值三十,虽禁屠牛,利之所在,难以制止。


    是故,吾亦不能解此千古之难也。


    张公公:“……”


    文昭帝:“……”


    宋景辰这段话开篇先讲耕牛的用处很大,又讲历朝以来养牛面临的实际困难,最后来一句,前辈们全到解决不了的问题,自然我也解决不了。


    文昭帝摆摆手,“接着给朕念,朕倒好奇这孩子后面怎么同朕交差。”


    张公公依言继续——


    然,事无绝对,本末相因,人之用牛,用其力大,若思省力之法,岂不亦减牛之需乎?今二十亩之地得养五口之家,若得一亩养一人,岂不亦脱牛之依乎?


    粟多,且农有余粮余财,养牛之困岂不自解乎。


    宋景辰这段话简单来说就是虽然养牛的问题我解决不了,但我可以想办法减少对耕牛的依赖,如此也算变相解决了地多牛少的问题。


    如何解决对牛的依赖呢,两方面:第一想办法让农耕更省力,第二提高粮食产量。


    以前老百姓种二十亩地才能养活一家子,没有牛帮着干活,单纯靠人力种二十亩地自然很难,但若是四亩地就能养活一家子人,岂不是就不必非得用牛了?


    农耕省力,亩产提高之后,老百姓手里自然就有粮有钱了,养牛的难题也迎刃而解。


    文昭帝来了兴趣,说得好,既然养牛的困难无法克服,为何不想办法减少对耕牛的依赖呢?


    见帝王目光灼灼,张公公继续往下念——


    然,此上种种,不离格物之道。故,朝廷当重格物之才,是为百年之计。


    听到这句话文昭帝乐了,绕一圈,合着你这是给朕画大个饼顺便再往陈宴安那数理书院上贴金呢。


    你倒给朕说点儿实在的,告诉朕如何使农耕省力,如何提高粮食产量?


    文昭帝示意张公公继续。


    张公公:“辰之建议,需徐徐图之,静待花开,绝非一日之功,若论立杆见影之法,辰有一策……”


    文昭帝精神一振,好奇小孩所说立竿见影的良策是什么。


    大殿中,张公公抑扬顿挫的声音继续着,文昭帝脸上的神情几度变化,直到张公公话音落地,文昭帝霍然起身,拍案叫绝!


    ——妙,妙,实在妙极,好一个分期付费!


    实难想象此为一八岁幼童所写,当真是天降奇才。


    皇帝在御案后来回踱步,显得兴奋激动。


    张公公道:“陛下,这策论上署名处写了宋家兄弟三人。”


    文昭帝摆摆手,“即便是兄弟三人所写,能反其道而行想出减少对耕牛依赖的主意,非辰哥儿莫属,处处不忘给陈宴安那数理院贴金的除了他还能有别人吗?


    “陛下圣明。”


    “不过这后面所说‘分期付费,官家出租’的谋略倒不像是他一个八岁孩子能想出来的,当是他哥哥的主意。”


    “不过此等奇思妙想,说不得哥哥也是受了弟弟的启发。要知上次辰哥儿在书院那番话亦是如此,辰哥儿此子,四字可概之——”


    打破常规!


    皇帝龙颜大悦,张公公乐得锦上添花,跟着一块儿猛夸,心里却不由感叹:什么叫来得好,不如来的巧。


    宋景辰的策论写得好吗?


    当然是好的,尤其是他这个年纪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来,尤为难得。


    但你写的好,皇帝就要赏识你吗?


    不尽然。


    皇帝什么样的好策论没有见过,满朝文武有几个人没点过人之处?


    为何独独宋景辰能让皇帝龙颜大悦,还不是皇帝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发愁粮食,人正饿的时候上菜自然是格外香。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小孩正合了皇帝的眼缘,皇帝重用一个人不代表会喜欢他,但皇帝喜欢谁,必会重用。


    ……


    拜小孩制造那滴漏水钟所赐,秀娘对三郎和辰哥儿回家的时辰把握的极准,每次都是在滴漏上的浮标卡到申时与酉时中间位置时,爷俩前后脚进门。


    今日这水钟的浮标都卡到酉时,三郎到家好半天了,辰哥儿咋还没回呢?


    宋三郎也有些纳闷,放心不下儿子,就要出门去迎迎,还未起身就听见外面廊下李把式激动的叫喊声:


    “恭喜主家,贺喜主家,天大的喜事呀,咱家大公子高升了!”


    听到外面动静,宋大郎第一个拄着拐从屋里一瘸一拐地跑出来,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还没好利索呢,王氏怕他又摔倒,忙紧地从后面跟出来搀住他胳膊,宋大郎急声道:“什么高升了,高升什么了,茂哥儿他人呢?”


    李把式忙一拱手,满脸喜色道:“大爷,皇帝陛下今日巡视翰林院,亲自提了大公子的官儿,说是升为,升为……”


    李把式一着急把宋景茂同他说的官职名给忘记了。


    可给宋大郎找急的,一迭声催促道:“茂哥儿升了什么官,你倒是说明白呀。”


    李把式抓耳挠腮急出一头汗来,越急越想不出来,明明感觉话就在嘴边儿,这会儿一家子都出来了,宋二郎凑过来提醒道:“我们茂哥儿如今是庶吉士,可是升了翰林编修?”


    李把式摇摇头。


    宋二郎倒吸一口气,有些不敢相信道:“难道是翰林侍讲学士?”


    闻言李把式猛点头,“对!对!对!二爷说得没错,我听景茂公子说的就是什么侍讲学士的。”


    秀娘眨了眨眼,不由拉着宋三郎的袖子,好奇道:“三郎,这侍讲学士是干什么的,几品官呀?”


    宋三郎笑了笑,道:“依照我朝法度,庶吉士并无品级只能算是预备翰林,正常来讲预备翰林通过考核之后方可升编修,再由编修一点点往上升,茂哥儿这是被陛下破格提拔直升翰林侍讲,乃是从五品的官员。”


    “五、五品!” 秀娘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喃喃道:“那岂不是茂哥儿比你的官还要大。”


    宋三郎笑道:“这是自然,为夫只是不入流的八品小官,不能同茂哥儿比。我朝进士七品起步,茂哥儿连升二级,确切的说是连升三级,当是皇帝对茂哥儿极为看重才会如此破例。”


    听三郎如此一说,一家子更为激动,宋大郎跟个孩子似地扑在老太太身上,抱着老太太肩膀,眼圈儿红得不行,哽咽道:“娘,茂哥儿他出息了,他真出息了。”


    老太太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虽然激动但也不像宋大郎这般失态,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是啊,我大孙子是出息了,瞧你这当爹的没出息劲儿。”


    宋大郎老脸一红,别过脸去。


    王氏亦是激动不已,问李把式,“茂哥儿呢,茂哥儿怎么没回来。”


    “大公子带着两位少爷去吃酒楼了,说是庆祝一番。”


    “这孩子,咋就他们仨一块庆祝,这么大的事不得一家人热闹热闹,他去哪个酒楼了?”


    李把式正要回话,宋三郎开口道:“大嫂,茂哥儿做事向来有章程,他这般做定是有他的道理,不若等他回来,找个时间我们一家人在庆祝。”


    “对对对,我们先别激动,这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怎么就突然连升两级了,回来问清楚为好。”宋大郎赞同三郎的意见。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天大的好事,一家人拥着老太太去堂屋小厅等着仨个小的回来。


    这边宋景茂带着仨小孩上了京城才新开业不久的薛家酒楼,萧楼易主落到范家手上几年后经营不善,地位大不如前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加上背后隐隐有皇后娘娘同太子的背景,仍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


    薛家酒楼同萧楼开在同一条街上,实际上京城有名气的酒楼几乎全都开在大相国寺周边。


    这会儿正是吃晚饭的点儿,楼里声音嘈杂,一楼大厅几乎坐满了人,小二端着酒菜在上下楼之间快速穿梭,宋景茂带着人往楼上雅间走。


    跟着哥哥往楼上走时,宋景辰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想的那“回锅肉”还没来得及研究呢,回头儿还得搞起来。


    一行人上到三楼,周围明显安静下来,因为没有提前预定位子,雅间儿这会儿是没有了,不过靠窗的散座还有,酒楼伙计热情招呼着几人落座,一一倒上茶水笑道:“咱们楼里请来的掌勺厨子做羊肉一绝,各种羊肉信手拈来,几位可以试试我们大厨的拿手绝活——清炖羊肉。”


    羊肉有膻味儿,敢拿“清炖羊肉”做招牌,可见确实是个不凡的。


    宋景茂接过对方送上来的菜单,粗扫一眼,道:“那就来一份清炖羊肉,另外再来一份红烧泥鳅,一份凉菜一份素菜就好。”


    郭午听得一愣。


    他爹每次请客都是大手笔,客人吃四个菜饱,那绝对要点八个菜,宁可浪费,绝不可让盘子里的菜见底儿,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请客这般抠门,就点这几个小菜?


    郭午目光闪了闪,心说大哥看着一表人才、玉树临风的,怎地做人这般不排场。


    小孩藏不住表情,宋景茂朝他笑道:“如今中州大旱,数百万百姓面临食不果腹、甚至缺水断食,小午不是外人,都是自家人,大哥便也不与你见外了,咱们几个够吃就好,不好浪费。”


    宋景茂虽初入官场,却也懂为官之道,在外的一言一行当慎重,尤其是风头正劲时,他被皇帝如此破格提醒,不知多少人羡慕妒忌恨,等着挑他毛病呢。


    此处不是雅间,外面人多眼杂,且能来这楼里之人皆为士绅名流,尤其是二楼、三楼的人更是不简单,小心使得万年船。


    听宋景茂如此说,郭午忍不住脸一红,明白自己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了。”


    辰哥儿同睿哥儿看向大哥的目光皆为敬佩,宋景辰想着自己刚才满脑子烧泥鳅,红烧肉,小脸儿不自在。


    宋景茂摸了摸他头,笑道:“坐着别动,一楼有卖冷饮子的茶娘,大哥去给你们买。”


    宋景茂起身正要往下走,镇国将军府的人上楼了。


    第143章 仇人见面


    狭路相逢, 昔日仇人在楼梯上走个顶头。


    昔日挺身而出,马蹄下救人的瘦弱小账房如今已是身长玉立,一袭圆领长袍,腰系革带, 站在光源处, 远山般朦胧清致, 叫人不敢小觑。


    马厩之事对茂哥儿来讲是他不能承受之辱, 但对镇国将军府的少爷刘宗来说不过是小小贱民惹怒了他,被他顺手教训两下,没要对方的命, 对方都应该对他感恩戴德。


    刘宗这不是强词夺理,他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毕竟他价值千金的宝马都废了,对方几条命都不够赔他的。


    几年过去,他早就将这事儿忘到了脑后,加之茂哥儿从少年到青年容貌有所变化, 身形气质以及穿着亦与从前大不相同, 刘宗并未认出对方。


    倒是刘宗身后一人与茂哥儿认识, 这会儿看见,笑着冲茂哥儿拱了拱手, “巧了宋兄。”


    宋景茂清淡地笑了笑,朝对方抱拳回礼, “郑兄。”


    刘宗这会儿目光上下打量宋景茂, 感觉这人好像有儿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朝旁边姓郑的问道:“这位是?”


    “宋兄乃与在下同为一殿进士,名景茂, 如今正在翰林院做庶吉士,前途不可限量。”


    庶吉士?那就是半个翰林喽。


    刘宗眼珠转了转,一抖手中附庸风雅的折扇,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道:“原来是宋吉士,久仰久仰,在下镇国将军府刘宗,不若一道入席,喝上几杯。”


    几年的时间过去,刘宗也并非全无长进,刘家气势盛时不需要他动脑子,为所欲为就行了,这几年刘家被皇帝压制得狠,军权一削再削,他行事自然也不敢像从前那般不考虑后果。


    尤其如今朝堂上靖王与太子两派的人斗得厉害,他更不敢给靖王惹事。


    宋景茂站在台阶上,看着刘宗,眼前人的嘴脸与当年那张嚣张狰狞的面孔逐渐重合,慢慢地,他唇边勾出浅浅的弧度来——


    青年就那么很有意思地凉凉一笑,再多情绪都听话地收于他柔谲的眼尾中。


    周围人被茂哥儿这一笑晃了眼,有知道他底细的人忍不住暗赞,真真有其祖父宋玉郎的遗风。


    刘宗对茂哥儿亦是好感大增,伸手就要拉茂哥儿一块上楼饮酒,宋景茂不着痕迹避开,略一拱手,笑道:“刘兄盛情,在下心领,不过今日带着家里几个孩子出来,着实不便饮酒,改日定当陪罪。”


    “宋兄如此年轻,竟已然成亲了么?在下还想着家中有哪个妹妹与宋兄般配呢。”人群中有人玩笑道。


    宋景茂尬尴一笑,也不解释,一抬手,“诸位先请,家里的小祖宗们等着在下出去买冷饮子,久去不归,定要大闹,在下先行一步。”


    众人哄笑,宋景茂急匆匆下楼,背过身去,眼中再无一丝温度。


    冷饮子买回来,饭菜已然上桌。


    “大哥,你怎么去这么久才回来。”宋景辰道。


    “刚才遇见个熟人,与人说了两句话,你们都饿坏了吧,快吃吧。” 宋景茂给几个弟弟盛羊汤,仨小孩脸一红,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刚才大哥不回来,他们就全都傻等着,谁也没想到盛汤这事儿。


    这家酒楼清炖羊肉确实一绝,有点儿类似于火锅,上下两层,上层是雕刻着精美花纹的双耳铜锅,下层则腹部镂空,透过镂空的孔洞可以看到红红的炭火忽闪忽闪的,噼啪作响。


    炭火烧得旺,却并无多少烟气出来,可见用得是价格不菲的无烟炭。


    锅里炖着的是带肉羊棒骨,奶白色的羊汤上撒着红色枸杞,还有些许长短形状不一的菌菇,旁边放着两盘大理石纹样肥瘦相间,切得极薄的肉片,可以涮着吃。


    郭午只看一眼就说这是羊上脑肉,是羊身上最鲜嫩的部位,宋景茂笑着夸了他一句,举着筷子,将几片薄肉滚入沸腾的白汤中,鲜肉迅速收拢卷曲,由红转白——


    成了,这会儿吃火候刚刚好,宋景茂招呼几个弟弟快吃,顺手夹出一片来,蘸了酱料放到宋景辰手边的小碟子里。


    宋景辰正顾着吃他的泥鳅呢,腾不出嘴来,“哥,你吃吧,不用管我,这泥鳅做得可太好吃了。”


    说着话宋景辰夹了一条泥鳅放宋景茂盘子里,又夹了一条给睿哥儿,睿哥儿拿着盘子躲,他才不想吃成天钻泥拱地的磕碜玩意儿。


    郭午嘴里咀嚼着泥鳅尾巴劝道:“二哥,你尝一口准放不下,比黄鳝还更鲜美呢。”


    睿哥儿坚决不吃,宋景辰把泥鳅举到茂哥儿眼前,“大哥,二哥他不识货,甭管他,咱们俩吃。”


    宋景茂:“……”


    宋景辰夹着泥鳅又往前递了递,“大哥,别学二哥,你尝一口试试。”


    弟弟眼巴巴地递到嘴边儿了,宋景茂只得硬着头皮咬了一小口,宋景辰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宋景茂点点头:“很是鲜美。”


    “好吃,大哥就多吃点。”


    “好。”


    用过饭,时候不早,几人出来酒楼,李把式正在楼下等着呢,上车后先送郭午回家,兄弟三个这才回了家。


    到家之后自是一家人热闹一番,得知茂哥儿升官与辰哥儿做那收纳夹子有关,一家人越发认定辰哥儿是家里的小福星,比求神拜佛都管用。


    宋大郎同王氏更是深信不疑,仔细想想茂哥儿一路走来每每到了最重要的人生关口,似乎总是有辰哥儿的影子,犹如神助。


    尤其这次,茂哥儿简直是半只脚直接迈进朝堂。


    宋景辰不是谦虚型,人家是笑纳型,有福必须享,见家里人都夸他,顺势享受起来,蹭着宋三郎和秀娘撒娇,一会儿搂着他爹的肩膀勒他爹脖子,一会儿往他娘身上靠,差点儿把她娘坐着的几凳靠倒。


    总之不知道要怎么娇才好,反正就得蹭来蹭去,没骨头一样不好好站着,不好好说话,崽里崽气那劲儿没眼看。


    宋三郎嘴里训斥着儿子站没站相,立没立相,实际上任由他作妖。


    旁边宋大郎亲昵地把小孩揽过来,笑道:“我们辰哥儿还小呢,可舍不得给咱们立规矩,先撒两年欢儿,等过两年咱们再站有站相,立有立相,走出去谁不说我们是才貌双全的翩翩佳公子。”


    宋景辰听得不自觉点头,深以为然。


    秀娘看儿子那臭屁样儿,捂着嘴儿笑,道:“大哥,您可别夸他了,再夸他该找不着北了。”


    宋景辰两只眼睛一闭,伸着胳膊开始乱摸,“北呢,北呢,救命呀,我找不着北啦!”


    逗得一家子哈哈大笑,王氏同姜氏笑得快要直不起腰了,救命!笑得快要喘不上气啦。


    老太太亦是把头歪向一边,肩膀剧烈抖动着,宋三郎无奈抚额。


    一家子欢声笑语。


    等到各自回了屋,王氏伺候宋大郎洗完了脚,宋大郎不由握住她的手道:“患难见真情,这段日子辛苦你了,若无你精心照料,老胳膊老腿儿,还不知道要躺多久呢。”


    宋大郎突然的矫情让王氏还有点儿不适应,半晌后方才笑道:“用得着我的时候自是这般说,等那日好利落了,就又不是你了。”


    宋大郎:“你这张嘴真不叫男人待见,你就不能顺着我的话说,也像人家娘子似的撒个娇,说些好听的来。”


    王氏横眉立目,“怎么着,宋文平你这是看上哪个会撒娇的小娇娘了?”


    “什么小娇娘,你说什么话呢?”


    “别不好意思呀,这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抹不开的,说说你看上哪个了,我帮你迎进门儿来也好叫你得偿所愿。”


    宋大郎没好气道:“你不要血口喷人,这些日子我门儿都没出,去哪里邂逅什么小娘子,再说你也不想想,我就算有那个心,我都多大岁数了,我能奉陪得起吗?”


    王氏:“你看,不小心把实话秃噜出来了吧。”


    宋大郎气结,被子一蒙,不想同王氏说话,不多会儿王氏把他被子掀开,“先把药喝完你再气去,等会儿药凉了冰肠胃。”


    宋大郎不动,瓮声瓮气道:“不喝,你气死我算了。”


    王氏推他,“你喝不喝?”


    “不喝。”


    “不喝硬灌了。”


    “你敢!”


    “以前不敢,现下我儿都是五品官了,我有何不敢。”


    “反了你。”


    “嗯,反了。”


    王氏作势要灌,宋大郎一把将药碗夺过来,气呼呼一口焖,弄得嘴边儿都是汤药汁儿,王氏掏出帕子帮他擦掉,笑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


    宋大郎忍不住握住了王氏的手,王氏顺势伏在他肩膀,轻声道:“大郎,我们没有在做梦吧?”


    宋大郎咬了她手指头一口,问她,“真的,假的?”


    王氏笑了。


    一夜无话,翌日,刚把家里上衙的,上学的送走,宋家就热闹起来。


    翰林院的人基本上都是按部就班熬资历,宋景茂连升两级被皇帝破格提拔为翰林侍讲,足见皇帝对他的看重,皇帝的看重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尤其是宋景茂还如此年轻。


    一时间朝中听到消息的人家无不议论纷纷,这贺喜自然是赶早不赶晚,同宋家走得相近的人家纷纷赶来贺喜。


    宋家并未宣扬,男人们自是不好过来,但一众女眷却可借着各种名头过来贺喜,郭大有家的,伯府大娘子薛氏、同秀娘关系不错的刑部郎中高夫人,御史曹夫人全都过来了。


    张夫人虽没有亲自过来,却派贴身的老嬷嬷亲自过来送了贺礼。


    当然,这些都是朝中消息灵通之人,像是宋家的族人以及王氏的娘家人那边还没有听到消息呢。


    这家里来人一多,立马就感受到没有丫鬟婆子的不便之处了,妯娌三个忙着端茶倒水,准备点心小吃之类,老太太陪着人说话。


    薛氏积压得那些布秀娘全都帮着处理了,只让她亏了两成不到,非常厚道了,薛氏自是感激,如今宋家又是蒸蒸日上,是以放下身价亲自跑了这一趟,她见宋家竟无一个可使唤的丫鬟婆子,心里纳闷,按理说这宋家不缺买人的钱呀。


    秀娘自是看出众人的疑惑,乐得装穷,好叫众人知道他们家做生意是真不容易,知道她给这些人的红利有多厚道,秀娘笑道:


    “各位姐姐们可别笑话,这不是才刚缓过劲儿来嘛,前两年赚的银子这不是又都投进去了,去年后半年才算是刚赚了点钱,还没有来得及去买人呢。”


    正说着,外面传来公里太监特有的嗓音,“圣旨到!”


    第144章 没安好心。


    听说圣旨到, 王氏慌了,忙问老太太:“娘,这茂哥儿不在家里,如何接圣旨?”


    老太太也是奇怪, 这封官的圣旨不都得是先找人过来知会一声, 让接旨的人家有所准备, 而后摆香案, 着正装出来接旨,这毫无预兆的突然就来了是怎么回事?


    薛氏道:“会不会是口谕,或是陛下的赏赐之类?”


    秀娘起身, “哎呀,先别管那么多, 反正不是坏事,娘,咱们赶紧出去接旨,别让人宫里的人等急了。”


    一众人跟着起身离席, 急匆匆出来接旨, 宋大郎早一步出来, 这会儿正同张公公问话。


    就听张公公解释道:“陛下的圣旨是传给贵府景辰小公子的,洒家想着不能总去书院宣旨, 耽误学子们进学,就由其家人代接也是一样的。”


    正说着, 见一众女眷迎出来, 张公公道:“陛下的口谕,都跪下接旨吧。”


    众人呼啦啦跪下, 就听张公公道:“有子景辰,天资聪慧, 敏尔好学,童心赤诚,璞玉浑金,虽幼而为天下生民忧,今献牛策,甚得朕心,……”


    吧啦吧啦一堆,后面是一连串的赏赐,一家子忙叩头谢恩,秀娘在下面都听晕乎了,这说的还是自家儿子吗?


    都快夸成一朵花了,明明她都觉得小崽子臭毛病一堆,在外人眼里怎么还就这么香了呢?


    说完正事儿,张公公又笑呵呵说起宋景辰书写的事,他自然不会说辰哥儿字写得不好,只说是皇帝对辰哥儿极为看重,末了又道:


    “陛下将亲写的字帖送于小公子临摹,着其每日临摹,月末交由陛下亲阅,又着翰林院的几个书法大家亲自指导,如此恩宠,咱家当差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尔等莫要辜负皇恩才是。”


    宋大郎喜得连连称是,请张公公进屋歇歇,喝杯茶水再走,张公公略顿了一下,笑道:“也好,天气干燥,洒家也真有点儿口渴,那就不客气讨上贵府一杯茶水了。”


    “公公太过客气,快里边请。”宋大郎一瘸一拐带着人往花厅走,张公公顺口道:“你这腿是?”


    “前些日子不甚摔倒,不妨事的。”


    “原来如此。”张公公呵呵一笑。


    宋大郎一个不如流的小官自然不认得张公公这等权力中心的人物,更不知晓他在宫中地位连皇子都要给几分薄面,只道对方是寻常管事太监,因为不知,所以表现得倒是得体大方,不卑不亢。


    他不知道,伯府的当家娘子薛氏却是心里清楚的,她还没从皇帝对宋景辰的喜爱中清醒过来,就看到这位朝廷上下人人畏惧的御前大太监同宋大郎言笑晏晏,一副拉家常的架势……


    简直不敢想这皇帝对宋家兄弟到底有多喜爱。


    压下心中妒忌,薛氏把秀娘拉到一旁,凑到其耳朵边儿,低声耳语几句,秀娘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忙小声问薛氏道:“好姐姐,你快告诉我这该是怎么一个规矩,给封多少银子为好呀。”


    薛氏想卖个人情给秀娘,同时显摆出她的能力见识,好趁机拉拢利用秀娘帮她赚银子。


    但她并不想真的帮秀娘,她明知宫里的太监没有不贪财的,子孙根都没了,不贪财他们贪什么呀,这位张公公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不贪小财而已。


    虽说他不贪小财,但他可以不要,你不能不给。


    他不要那是清高。


    你不给,那就是你不懂事儿、不孝敬、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这宫里的太监最怕的就是你瞧不起他。


    薛氏道:“我的傻妹妹,人家可是皇帝陛下眼前的红人儿,哪里在乎你那点银子,是那么个心意就行了,你给多了,人家还当你有事让人家办,不敢收下呢。”


    秀娘忙拉住薛氏的手道:“哎呀,薛姐姐,你快别卖关子了,都快急死妹妹了,这心意多少才算合适,我这心里一点儿参照都没有,姐姐快告诉我,依照伯府的经验,到底多少才合适呀?”


    薛氏道:“这就看你了,一般来说不会低于三十两。”


    秀娘感激道:“多谢薛姐姐指点,你先进屋歇着去,咱们姐妹待会儿再唠,我这就速去准备。”


    快去快去,咱们又不是外人,你跟姐姐客气什么。”薛氏朝秀娘摆摆手,让她自去。


    秀娘刚要走,薛氏又拉住他,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道:“别傻乎乎的,给人家的时候话说得好听些,你就说给他的喝茶钱就是了。”


    秀娘对薛氏的好感大增,用力点了点头,一路小跑着追上老太太,把薛氏的话转述一遍,老太太出身大家族不假,亦是被当成当家主母培养,一些官场上的迎来送往她是了解一些的,但关于太监过来传旨给包多少银子她还真不清楚。


    老太太寻思着这种事儿亦不算什么秘密,回头儿用心一打听就都明明白白,薛氏不至于骗自家儿媳妇,点了点头,道:“宁多勿少,凑个整,给一百两吧。”


    秀娘点了点头,自觉自家比行情高出这么多,应该是很可以了,再高了,就如薛氏所说,不合适。


    婆媳俩都觉得没什么问题,唯独没有想到一点,给多少那不得是看人下菜牒,一百两银子对位高权重的张公公来说,那真就打发要饭的呢。


    张公公自然瞧不起这点银钱,只不过不收倒驳了对方的面子,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等带人出了宋府,张公公把宋家给的一百两银票顺手给了下面人,道:“你们几个拿去喝茶吧。”


    几个小太监喜笑颜开,连声倒谢。


    虽说心里很清楚宋家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这一百两按照规矩也不算少,可拿惯了大头的张公公仍不免有些不满,心道,这宋家虽得了圣宠,却无甚家底,往后不得罪也就是了,犯不着太为其卖力,何苦呢,讨不得什么实在的好处。


    张公公一行人走后,宋家的气氛又热烈起来,全都是道喜夸赞的。等到下午,宗族里的人也都听到消息,赶过来的人络绎不绝,宋家热闹喜庆极了。


    门厅冷落的是宋长志一家子。


    这次轮到他们一家子被族人嫌弃了。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宋家人其实对宋长志一家除了装鬼吓唬那一次,还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就连宋文峰在宋三郎手底下干活,只要老实听话,宋三郎亦未对他过多刁难。


    然而宋家自身的发达已经是对宋长志最强有力的回击,宋长志听到消息后再也不能好了,其实这几年眼瞅着宋家整整日上,他就没痛快过一天。


    宋家人的做法看在族人眼里,越发觉得玉郎这一家子仁义,他们才是真正可信任之人,可以带领宋氏一族走得更好。


    傍晚,等到宋家的男人们回了家,直被眼前的架势吓到了,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自家就连院子里都站满人了,宗族里的人不敢随便跟茂哥儿闹哄,茂哥儿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从五品翰林官呢。


    还有就是茂哥儿往那儿一站,莫名就叫人闹不起来,这孩子看着热乎,凑过去又感觉冷。


    辰哥儿就不一样了,笑起来嘴边儿还有个小浅浅的小酒窝,讨喜着呢,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笑眯眯朝着小孩伸手。


    宋景辰简直落荒而逃,太热情了,就算是他也招架不住呀。


    宋家的院子,灯火通明,一直到晚上亥时左右才算是清净下来,一家子人都累够呛。


    但累且扬眉吐气。


    忙活一天,一家子都想洗个澡,家里两个大锅都不够烧水的,秀娘让宋三郎同辰哥儿先洗,她等等而再洗,这家里买些人手帮忙必须得提上日程了。


    宋三郎打小惯出来的毛病,宋景辰每次洗澡都得泡够了,玩够了,他才肯好好洗,墨迹还费热水,宋三郎给他添了三、四次热水,这祖宗才算一脸满足的出来。


    三郎又给他擦干头发,擦头发的时候宋景辰还不老实,说是洗完澡肚子饿,得吃着东西让宋三郎给他擦,可是不能委屈了他自个儿的肚子。


    头发给擦干,肚子给喂饱,又给喝了点水,这才算把小孩打发了。


    宋景辰被皇帝那番话夸得有点儿飘,完全不困,跑去一样样清点皇帝赏赐给他的好东西,一副“我的、我的、全都是我的”的抠门儿小模样,却假装看不见皇帝给他的字帖,明日有愁明日忧,今天绝不发愁明天的事儿。


    等一家子全都洗漱完毕,已经是半夜了,秀娘催促儿子赶紧回自己屋睡觉,别跟这儿得意了,宋景辰往宋三郎背上一蹿,两只手搂住他爹的脖子,那意思是让背过去。


    秀娘朝儿子翻了个白眼儿,嗔道:“有本事等你十八了也让你爹背着。”


    宋景辰道:“我有本事,就怕我爹没本事,我可不得趁我爹还能背得动的时候让他背。”


    “对吧,爹。”宋景辰歪着脑袋冲宋三郎笑。


    宋三郎想收拾这逆子。


    宋景辰趴他耳朵边儿道:“没关系,等爹背不动儿子的时候,儿子就背得动爹啦。”


    宋三郎嘴角儿又翘起来,秀娘在后面嘟囔道:“得,一个会说好话,一个愿意听好话,娘才不操你们爷俩这旷心。”


    宋三郎只笑,两只手绕过小孩的膝盖,轻轻松松把儿子背了起来。


    开玩笑呢,十八就背不动了,未免也太小瞧他了。


    把儿子安置好,又陪了一小会儿,宋三郎这才落下帐子,又给熄灭了床头灯,回了房间。


    秀娘这会儿已经把皇帝赏赐的东西放进箱子里小心地收好锁起来,又铺好了床褥,宋三郎褪下外衫,脱了鞋子上床,与秀娘并排躺下,秀娘道:“这一天的,可把我累坏了,累倒是不怕,有些事儿可真是一窍不通。”


    秀娘把今天不知道该如何给传旨的太监封礼,多亏了伯父薛氏提点之事说了一遍。


    宋三郎听得直皱眉,张公公他是知道的,之前张璟正是借着野猪之事,托了张公公的关系帮着美言之句,才有了后面皇帝宣他们爷俩进宫之事。


    堂堂户部尚书都要求着的人,权力之大就不用多说了,这一百两银子就给打发了?


    自家人自是没有机会认识张公公这种人,薛氏乃是伯府长媳,时常宫中行走,若说她不认识,就有些牵强了。


    宋三郎笑了笑,道:“出宫宣旨有丰厚的好处可拿,这对宫里的太监来讲是个极好的差事,所以说并非什么人都能得到这样的好差事,但凡能得到的,皆是在宫里混得开的。要么自己混得开,要么他上面的人混得开,得罪不得。”


    “若是我的话,我会把皇帝赏赐的贵重东西分他一些。”


    秀娘惊讶道:“把皇帝的赏赐分给他?那,那不就是欺君罔上吗?”


    宋三郎:“你知道是欺君罔上,他自然也知道是欺君罔上,如此,你们俩谁会让第三个人知道呢?”


    秀娘喃喃道:“你是说一条绳上的蚂蚱……”


    宋三郎笑着摸了摸她头,“说对一半儿。”


    秀娘忙追问,“那另外一半儿呢?”


    宋三郎:“如此做的好处有二。”


    “其一,你要给他塞银子,塞多少为好呢?你又不知道人家的胃口有多大,少了他觉得你羞辱他,多了会把对方的胃口养大,不若把皇帝的赏赐分他一些,既不损他的面子,又让他摸不透你的底细,御赐之物无论多少都不会辱没了他。”


    “其二,你把皇帝赏赐的好东西分给他一部分,就等同于在暗示你们之间可以建立互惠互利的关系。”


    秀娘:“这话怎么说?”


    宋三郎:“皇帝赏赐的好东西,有你的一份,就必有他的一份,你说他愿不愿意为你在皇帝面前说好话,让皇帝多赏赐你一些?”


    秀娘恍然大悟:“是了,如此,他既是在办我们的事儿,亦是办他自己的事儿,哪有人为自己做事不上心呢。”


    明白过来,秀娘懊恼地一拍脑门儿,道:“薛姐姐果然是后宅中的人,没有三郎你考虑得这般周全。”


    宋三郎道:“若是一般太监自然也不用这般费周折,今日来的张公公是陛下的心腹大太监,与寻常太监不同。”


    “什么!人家还是心腹大太监?”秀娘猛得从床上坐起来,感觉自己今天做了件无比缺心眼的大蠢事!”


    宋三郎扶她躺下,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先别激动,你今日已经做得很好,我这般说是想告诉你,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猜薛氏认不认得张公公?”


    秀娘正要说话,宋景辰屋子里传出一声尖叫。


    第145章 挨打!


    俩人听到动静慌忙起身, 宋三郎举着灯先一步到辰哥儿屋里,屋中宋景辰站在床上哇哇乱叫,胖虎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如果忽略胖虎嘴里正叼着的一只大灰老鼠。


    宋景辰刚才起夜,刚一点灯, 就看到胖虎叼着一只大灰老鼠邀功似的看着他, 能不惊吓嘛。


    虽然都是毛茸茸, 宋景辰看见老鼠, 尤其出现在自己屋里的老鼠只觉毛骨悚然。


    宋三郎哭笑不得,揽过小孩,轻拍着后背安慰, “好了,胖虎已经逮住它, 别怕,没事儿了。”


    转过头三郎朝秀娘随口问道:“怎么会突然有了老鼠。”


    秀娘:“也是今儿来的人多,总不能让人都站在院子里,尤其族里的长辈, 几个婶子大娘在堂屋说话来着, 这进进出出的, 门儿一直敞着,人走了, 我又忙着送客,屋门一直没关, 兴许是趁乱钻进来了。”


    “看把我儿给吓得。”秀娘过来摸了摸小孩的头。


    宋三郎:“左右等新房子建成就好了。”


    “那你跟这屋陪孩子睡一晚上吧, 我去把被子给你们抱过来。”


    “嗯。”


    虚惊一场,宋三郎陪着儿子躺下, 宋景辰感觉好没面子,在野猪面前都没趴下, 被个小小的老鼠吓着了,自己给自己找补,“爹,我不是害怕老鼠,就像有人看到血会晕倒一样,我可能有点晕老鼠。”


    宋三郎拍了拍他,“嗯,爹知道,你晕老鼠。时候不早,睡觉吧。”


    宋景辰往宋三郎身上靠了靠,“爹,陛下对我这般嘉佳,你就没有什么话说么?”


    宋三郎:“嗯,再接再励。”


    宋景辰:“还有呢。”


    宋三郎:“不骄不躁”


    “还有呢?”


    “还有就是要宠辱不惊,好的,坏的,过去的就让它翻篇儿,往前走,往前看。”


    “还有呢?”


    “暂时就这么多,没有了。”


    “我还想听。”


    “想听什么?”


    “你还没夸我呢。”


    宋三郎乐了,道:“皇帝对你的溢美之词还少吗?”


    宋景辰坚持:“你还没有说呢。”


    宋三郎揽了揽小孩的肩膀,温声道:“爹爹以我儿为荣。”


    宋景辰:“爹,我也以你为荣。”


    “好孩子,快睡吧,春天正长个子的时候呢。”


    “爹,你也闭眼,一块睡。”


    “好。”


    月光如水,静谧的夜色中只有偶尔的虫鸣与身边小孩平稳的呼吸声,宋三郎闭着眼睛亦慢慢沉入睡梦中……


    翌日的早朝。


    文昭帝把宋景辰提出的“官租牛”想法扔给群臣讨论,张璟带头支持。


    第一:这官家出钱购买耕牛租借给农人,短期看是朝廷花了一大笔投入,可若从长期来看并不亏本,且是双赢局面,相当于是官府同农人共同分担了养牛的费用与风险。


    老百姓买一头牛需要一下子掏出七八两银子的成本,这对大部分百姓来说负担不起,可若是由官家购买后在农忙时租借出去,百姓只需在使用时付出少量的租金即可,这就变相解决买不起的问题。


    另外这一头牛可以反复租借给不同的人,租金加起来,绝不会亏本。


    当然,若是有人觉得长期租借不划算,亦可以签下合约,先把牛牵回家,而后按年或者是按月分期付费,当然还的时间越长,利息也会相对高一些,偿还时间短,则利息相对低。


    第二、此法保证了朝廷获利,朝廷获利后便有能力购买和养殖更多的耕牛租借给百姓,百姓有了牛,就可保证地里收成,地里收成上来,既可保朝廷赋税,又可保证百姓吃喝,养不起的问题也等于是解决一大半。


    张璟能想明白的问题,其他人亦不是傻子,都觉得这主意不错,纷纷好奇到底是哪个能人想出来的招儿。


    有消息灵通人士想到昨日皇帝对某个八岁小孩的大肆嘉奖,不由愕然——这总不会是他一个小孩子能想出来吧?


    正好奇着,就听上面文昭帝笑呵呵道:“众卿可是好奇这等奇思妙想是那个想出来的?”


    卖了个关子,他又自问自答道:“此子乃是陈宴安书院中一个名为宋景辰的八岁孩童。”


    这就是当着满朝文武点名表扬了。


    这种公开场合的称赞可不仅仅是排面问题,这代表了皇帝对宋景辰的态度,哪个跟宋景辰做对,呃……差不多就相当于否定皇帝肯定的人。


    众臣纷纷应和,八岁小孩嘛,再怎么妖孽也挡不了朝中诸位的道,更威胁不到他们的利益,乐得夸赞一番。


    只是这“官租牛”巧妙解决了养牛难题不假,可眼下却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摆在面前——朝廷买牛养牛的银子打哪儿来?


    此举若是要在整个大夏推行,合计下来投入的银子少不了,以前的大夏国库还行,只近几年边关不安生,虽无大仗,小冲突不断,一年下来平乱的银子没个三百万两下不来,每年各地赈灾的银子几百万,征兵制改府兵制后,这各府养兵的银子一年加起来直接上了千万两。


    另外还有一个大头,那就是养着各地藩王的银子亦是一笔惊人的数目,所以现在的大夏国库是真没多少余粮,没看见今年春旱朝廷有多捉襟见肘吗?


    文昭帝目光扫向张璟,张璟吓得头皮发麻,他想哭:陛下,户部是真没有银子呀,中州旱灾已成定局,除去抗旱的拨款,还得有粮食赈灾呢,至少几百万石的缺口,户部都穷疯了。


    心里抱怨归心里抱怨张璟那敢真说出来,抢在皇帝前头委婉建议道:“陛下,此举花费甚大,不若先将京城府地作为试点,也好总结经验得失,若做得好,再举国推行,如此亦可减少风险。”


    家里有多少银子文昭帝心知肚明,闻言点了点头,道:“如此就依卿所见,此事就由你派人着手去办。”


    张璟遵旨,文昭帝心里叹气,满朝文武实在是缺一个会搞钱的臣子。


    ……


    郭大有这边正忙着筹划滴漏水钟近期开卖之事,宋三郎又给他整活儿了,要他找人做一批“收纳夹”分为高、中、低档三个档次,又特意叮嘱他做出一批特殊的来。


    高、中、低档郭大有能理解,不明白这特殊是怎么个特殊法,三郎丢给他四个字:皇上御用。


    郭大有懵了!


    宋三郎拍拍他肩膀,笑道:“好好干,做得好整个朝廷的官员都来用咱们的收纳夹子。”


    郭大有倒吸一口气,果然还是那句老话:小富靠勤,大富靠运,他运气好认识了宋三郎,儿子运气更好,同宋景辰做兄弟。


    这都是命呀。


    郭大有这边感叹自己命好,宋景辰哭唧唧抱怨命苦,皇帝金口一开,他可惨了,这下练字不光是他娘盯着,全家人都盯着他练,有时候是睿哥儿陪着他练,有时候是茂哥儿陪着他练,宋三郎有闲暇的时候也会陪着练。


    写毛笔字对小孩来说其实是一件枯燥之事,尤其是没有这方面天赋的孩子,什么结构、笔画、神韵,宋景辰听明白了,写不明白,写不明白他就着急,越着急越心浮气躁,练字讲究一个精心凝神,心都静不下来,又如何能写好?


    越写不好,小孩越挫败。


    主要宋景辰各方面太出色了,出生以来,不管他想学什么东西都能很快学会,不管他想要什么东西都能很快得到,他压根儿就没有怎么受过挫,也没有宋景茂那种持之以恒、厚积薄发的人生体验,他体会不到努力的意义。


    睿哥儿是个较真儿的,不光较真儿,孩子还喜欢打直球,陪着弟弟练字,但凡弟弟有一点儿错误或者不对的地方,立即指出来纠正,宋景辰被他搞烦了,说话开始不耐烦:


    “好哥哥,求求你,你不要管我了,你写你的,我写我的,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好。”


    宋景睿:“你明明写得不对,还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什么时候才能有长进。”


    宋景辰干脆毛笔一扔,往桌子上一趴,嘟着嘴巴道:“我不要长进,我就喜欢当小废物行了吧,求你行行好,放过我这个废物吧。”


    “宋景辰,你给我起来,你这叫什么态度,自暴自弃吗?”睿哥儿往起抱宋景辰叫他起来写字,宋景辰偏不起来,使出千斤坠的功夫。


    宋景睿抱不动他,本来想去找秀娘告状,总觉得找大人告状像是叛徒一样,心里别扭,干脆跑去找宋景茂过来。


    宋景辰看到大哥过来也不答理,把头一歪,继续趴桌上,谁都不理。


    睿哥儿气道:“大哥,你看他——”


    宋景茂摆摆手,示意睿哥儿不要再说,又俯身在弟弟耳边低语几句,睿哥儿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兄弟俩人。


    宋景辰把眼一闭,继续装睡。


    宋景茂坐过来,摸摸弟弟的头,笑道:“行了,别跟你二哥怄气了,二哥亦是心里着急,觉得这么优秀的弟弟怎么能把字写不好呢?”


    宋景辰闷声道:“神仙还有缺点呢,我为什么不能有。”


    宋景茂笑道:“缺点人人都有,我们辰哥儿自然也可以有,不过大哥可不相信在练字这件事上你尽了全力。”


    宋景辰猛地抬起头来,红着眼圈道:“你们怎么知道我没有尽力,你们凭什么说我没有尽力,我都已经很努力了,你们还要我怎样?”


    “你走,你出去,大哥跟二哥都一样,你们根本不理解我,也不明白我的痛苦,你们不要烦我。” 宋景辰用力往外推茂哥儿。


    只能说人与人的快乐和痛苦往往都是不相通的,比起宋景睿尤其宋景茂,辰哥儿的努力简直不堪一提,但对宋景辰来说,小孩确实已经很尽力了。


    面对自己的努力不被人肯定,自己的努力没有任何收获,不但没有收获还被各种挑刺,这也不好,那也不是,天天被打击否定,宋景辰情绪彻底绷不住了,你们行你自己上,别拉着我!


    宋景茂见小孩伤心,先是哄他,安慰他,宋景辰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执意要闹。


    宋景茂也来了脾气,他同睿哥儿一样只觉怒其不争,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皇帝的青睐而不得,给你机会,你却不懂珍惜。


    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废寝忘食、日夜攻读方能为自己挣得一个出头的机会,弟弟却天纵奇才,轻轻松松就能获得别人拼尽全力,甚至拼了性命都不能获得的东西,老天如此厚爱,你却肆意挥霍,三叔和三婶实在是太过纵着他了。


    好,你不吃这一套是吧,那咱就换你能吃下的那套。


    啪!一巴掌落下。


    宋景辰捂着屁股,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向茂哥儿。


    不疼,但叫他面子往哪搁?


    主要他接受不了一向温声细语对他疼爱有加的大哥竟然打了他。


    宋景茂没想真打自己弟弟,他也舍不得,但现在必须得把小孩唬住,让他先冷静下来,皇帝对弟弟的赏赐越多,期待便越高,又是送亲手写的字帖,又是送名师,还愿意为弟弟亲自批改,弟弟该如何回报皇恩?


    小孩子不懂事,你们宋家人也不懂事吗?不把皇帝的话当话来听?


    自古伴君如伴虎,皇恩浩荡的背后是君心难测,皇帝的眼里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喜爱”,就算有,那也是你对他有用,是一时的恩宠,更多不过是御下的手段而已。


    若要真的以为皇帝是好说话之人,看看萧家的下场就知道了,他念旧情了吗?


    宋景茂故意板起脸,朝弟弟冷声道:“回去坐好,不要让大哥说第二遍。”


    第146章 解决


    宋景辰气鼓鼓瞪着茂哥儿, 那意思是换别人早把你按在地上揍了,只不过再委屈生气宋景辰也知道不能对自己大哥动手。


    不动手归不动手,还想让他乖乖听话,门儿都没有, 宋景辰扭头就往外跑, 跑的时候还不忘推他哥一把泄愤。


    宋景茂的性格绝非多事之人, 尤其经历镇国将军府救人那次。今日若是换成睿哥儿, 他顶多劝告两句,绝不可能对睿哥儿动手。


    说到底,他内心还是有偏爱的, 无形中把自己当成了辰哥儿的亲哥哥,觉得自己可以管教弟弟, 也有责任管他,此时见弟弟跑出去,才意识到自己过界了。


    这边宋景辰气呼呼往外跑,一头撞进正要进屋的宋三郎怀里, 三郎忙伸手揽住他, 防止小孩被绊倒, “着急忙慌跑什么呢,嗯?”


    “路都不看。”宋三郎一天没见到自家大儿子, 笑呵呵摸了摸小孩的头。


    宋景辰在他爹怀里抬起头来,委屈瞬间放大, 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宋三郎被他唬一跳,忙蹲下掏出帕子给他擦眼泪儿。


    “先别哭, 有什么委屈告诉爹就是了,爹为你做主。”


    宋景辰往前蹭了蹭, 扑到宋三郎肩膀上脑袋一歪,他不想说话。


    茂哥儿追出来,见到三郎,忙叫了声三叔,三郎点点头,道:“他这是怎么了?”


    茂哥儿正要解释,宋景辰嫌丢人,他都多大了还被他哥打屁股,脸往哪搁,抢先嚷道:“你也逼,他也逼,全都逼着我练字贴,他们就只想着讨好皇帝,根本就不在乎我。”


    宋景茂:“……这都哪跟哪儿?”


    宋三郎抚了抚小孩的背,道:“别嚷嚷,有话慢慢说,有理不在声高不是吗?”


    宋景辰不吭声了。


    宋三郎道:“你先告诉爹,他们都是谁,具体些,不要横扫一片冤枉了所有人。”


    宋景辰头也不回的,伸着手指头向身后点了点,那意思是宋景茂就是其中之一。


    宋三郎:“嗯,还有呢。”


    宋景辰:“还有二哥。”


    宋三郎:“还有呢?”


    宋景辰想说还有我娘,话到嘴边儿,还是算了,她娘一直都这样,有没有皇帝的圣旨都一样,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他的压迫,她娘是望子成龙那一拨儿的,不算。


    见宋景辰半天不说话,宋三郎道:“没有了?”


    宋景辰点了点头。


    宋三郎:“爹清楚了,先进屋吧,茂哥儿你也跟三叔进来。”


    三人进到屋里,宋三郎绕到宋景辰练字帖的书案后坐下,抬手翻了翻书案上儿子今日练的字贴,点头道:“辰哥儿今日这字写得不错,藏锋、逆入都处理得很好,若这弯折处过渡再圆融些则更佳。”


    宋景辰:“啥?”


    宋景茂:“啊这……”


    宋三郎放下字帖,目光看向小孩,“辰哥儿刚才你说大哥同二哥都逼你练字,爹看到的事实却是你的字帖这几日突飞猛进,这点你可承认?”


    宋景辰:“……”


    “爹,你还是让他说吧。”宋景辰朝他哥抬了抬下巴,哥也不叫了。


    宋景茂实在看不出哪里突飞猛进来,不过三叔的良苦用心他能体会,点头称是。


    宋三郎点点头,转向辰哥儿,“字帖进步的是你,皇帝高兴,受益之人亦是你,爹且问你,你大哥二哥能得多少好处去?”


    “你大哥、二哥若是为了好处,应当哄着你才对,为何又要惹你不快?得罪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宋景辰气呼呼道:“反正皇帝可比他们亲弟弟重要多了,皇帝能给他们荣华富贵,我又不能。”


    这话听得宋三郎微微蹙眉,他肃声道:“宋景辰,你确定这是你的心里话吗?”


    宋景辰咬着嘴唇不吭声了。


    宋三郎:“是不是连你自己也不相信在大哥二哥心中皇帝比你更重要,你只是忍受不了大哥二哥因为害怕皇帝的权威就逼迫亲弟弟,是这个意思吗?”


    三郎又转向宋景茂,“茂哥儿,三叔问你,若有一日你弟弟因得罪皇帝而获罪,你会因为害怕得罪皇帝而不救他吗?”


    宋景茂毫不犹豫道:“三叔,景茂用性命为弟弟抵罪。”


    宋三郎:“这时你怎不讨好皇帝,惧怕皇帝了?”


    宋景茂:“景茂所作一切是为弟弟,亦是为我宋家,若有人欺我弟弟,害我宋家,景茂不惧任何人。”


    宋三郎看向小孩:“你大哥所说,你都听见了吗?”


    宋景辰把头扭向一边,嘴硬道:“我这么聪明伶俐讨人喜欢,谁会害我。”


    宋景茂见弟弟服软,心里暗叹,较之三叔自己差之远矣。


    误会虽然解除,但宋景辰暂时还不想同他哥哥说话,宋三郎也不强求他,对茂哥儿使了个眼色,茂哥儿也知道自己刚才得罪小孩了,摸了一把宋景辰的头,出了房间。


    等茂哥儿出去之后,三郎肃了神色,对宋景辰道:“刚才当着你哥哥的面,爹爹给你面子,现在只剩下我们父子二人,爹必须要说说你,你今天太不像话了。”


    宋景辰蹭过去,靠在他爹膝盖上,小声嘟囔道:“是哥哥们先不像话的。”


    “哥哥们纵有不当之处,初心却是为你,你若不接受,也要好好说话,这是对人家一片好心的尊重,亦是对你自己的尊重,生起气来就口不择言,只会伤害到在乎你之人,你说是也不是?”


    宋景辰轻轻点了点头。


    宋三郎轻轻揽过他,“若下次再这般任性,爹爹亦是不会饶你的。”说着话,他拿起书案上的黄梨木镇纸掂了掂,笑道:“你要不要先感受一下?”


    宋景辰以为他爹跟他闹着玩儿呢,笑嘻嘻地伸出小嫩手来,摊开手掌心,宋三郎瞅他一眼,还真是个没挨过打的。


    三郎蜻蜓点水似的在小孩手心轻拍了一下,挠痒痒似的。


    “爹,不疼。”


    宋三郎又拍他一下。


    宋景辰:“不疼,再来。”


    宋三郎再拍。


    “嘻嘻,不疼,不疼。”


    啪!毫无预兆地一下子,宋景辰甩着手腕哇哇大叫起来,“好疼,爹你怎么真打呀!”


    宋三郎肃着脸道:“皇帝就好比爹手里的镇纸,不要因为他没有对你狠过,便认为他是慈善之人,天子一怒我们辰哥儿承受不起,咱们宋家亦承受不起。”


    “难道天子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自然不是,那要看是对谁。”


    “这么说,就算是皇帝,他也有害怕之人吗?”


    “自然有。”


    “他怕谁。”


    “他怕得很多。”


    “比如呢?”


    “……”


    秀娘过来叫爷俩吃晚饭时,宋景辰已经临完了今日的字贴,宋三郎把秀娘叫过来,拿着字贴给她瞧,笑道:“如何?”


    秀娘哪里懂,不过看三郎的神色便知儿子写得应是当不错,眉开眼笑地点头道:“有长进。”


    没有人喜欢被否定,尤其是孩子,睿哥儿总想让弟弟改正错误,茂哥儿则觉得弟弟不够上心,怒其不争,只有宋三郎最了解儿子。


    他明白若要幼苗破土而出,最需要的是滋养它,而非替其扒拉开压在头顶的泥土,或是蛮力将其挖出,没有任何外部力量比孩子自身蕴藏的力量更强悍,更持久。


    一家人吃过晚饭,宋三郎要辰哥儿去跟两个哥哥说清楚今天的事,宋景辰扭扭捏捏,他不想去,才刚同哥哥们反了脸,现在又去道歉,多没面子,他说他明天再去。


    宋三郎不准,道:“没有非要你道歉,这件事哥哥们也有不对之处,你人过去,哥哥们就明白你心意了。”


    想了下,宋三郎道:“不然爹过去串个门,你跟着一块过去,如此既不落了你的面子,哥哥们也知道你没有真同他们怄气。”


    宋景辰觉得这样可以,轻轻点了点头。


    “去吧,你娘今天买的樱桃酥拿上一些。”


    “睿哥儿喜欢点心,我大哥喜欢干果,我再拿上些琥珀核桃仁。”


    “嗯,快去吧。爹等着你。”


    宋景辰跑去外屋橱柜拿点心,宋三郎站起身来,秀娘递了件外衫给他,道:“茂哥儿同睿哥儿这俩孩子真不错,茂哥儿看着咱辰哥儿长大的,睿哥儿同辰哥儿小哥俩从小玩到大,比人家外面嫡亲的兄弟还要亲上几分,咱们儿子有时也是任性了些。”


    宋三郎套上袖子笑道:“左右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让哥哥们愿意宠着他也是人家的本事,就像我大哥虽是老大却最受娘宠,我虽最小,既不得娘宠,亦不受哥哥们宠着。”


    “虽不受宠,如今贤妻娇儿,亦很圆满,各人有各人的命,不必强求。”


    秀娘帮他系上腰间束带,打趣道:“你啊,天生就是宠别人的命。”


    三郎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又如何知我不是甘之若饴。”


    “什么甘之若饴,爹,娘,你们说什么呢?”宋景辰拾了一小提篮小吃食跑回来了。


    宋三郎拍拍他脑门儿,“没说什么,你娘说爹就是伺候你这小祖宗的命。”


    宋景辰抱住宋三郎一只胳膊咯咯笑,宋三郎点了一下他额头,道:“走吧。”


    爷俩进到大房里时,宋大郎正在研究他自己制作的檀香,大夏文人好焚香,宋大郎虽无他爹宋玉郎的才华,骨子里却有宋玉郎的浪漫情调,以前没条件也没心情,如今宋家的日子好了,这情调也就回来了。


    一抬眼看到自家老三进来,笑呵呵道:“三郎,你快过来,你嫂子不识货,你快闻闻大哥这香做得如何。”


    第147章 算计


    宋大郎拉着三郎凑近他新买回来的镂空莲花纹三足小香炉跟前, 拢了一缕轻烟道:“如何?”


    宋三郎俯身闻了闻,半晌道:“大哥所制薰香当是以沉香为主,加入少许麝香以及龙脑香料,沉、檀、脑、麝四香以底蕴醇厚、余味悠长著称, 自是极好。”


    三郎这话听得宋大郎眉开眼笑, 完全没有听出弟弟夸的是他制香的香料好, 只字未提他制作的香如何, 人嘛,你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想听他自己想听的, 瞅大哥这兴致勃勃的上头劲儿,何必给大哥泼冷水呢, 高兴就好。


    不过就是大嫂有点受罪,无他,香料配比不对,味道着实冲了些, 想了想宋三郎又道:


    “说到香料, 我那里有大食国来的乳香, 此香点燃后兼有柑橘、香橼(柠檬)清香,大哥下次制香时不妨减少一些麝香用料, 以乳香代之,如此亦可中和沉香之温烈。”


    “你那里竟然有大食国来的乳香么, 我听人说此香极贵, 一钱需得白银三十余两。”


    宋三郎笑了笑道:“咱们商队经常同大食人做生意,比别家拿自是便宜上许多, 大哥只管拿去用就是。”


    宋大郎喜出望外,不由道:“我们宋家能过上现在这般日子全是三弟你的功劳, 大哥实在惭愧。”


    “都是一家人,大哥说哪里的话,家中人情往来、杂七杂八事务若无大哥、二哥出面操持打理,三郎那能像现在这般心无旁骛,今日来找大哥正有一事想要与大哥商量。”


    “哦,是何事?”


    宋三郎道:“举凡世家大族,皆重族学,我们宋氏一族的族学荒废已久,想着现在手里有些余钱,不若将族学开办起来,一应细节还需大哥去办。”


    “三郎说得不错,独木难支,宗族强大才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本……”


    兄弟二人这边闲聊着,宋景辰坐在一旁小几凳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王氏打络子,过了会儿,小孩道:“大伯娘我有点口渴。”


    “口渴啦,等着,大伯娘给你倒甜水去,大伯娘今儿下午才熬好的枇杷糖水”王氏笑着站起身来,放下手中络子去旁边桌上倒水,宋景辰也跟着她站起来,道:“大伯娘,近日干燥,大哥也要多喝水才好,我帮伯娘给大哥也端过去吧。”


    “不用,你玩你的,大伯娘自己端过去就行。”


    “大伯娘你歇着,我去吧,我刚忽然想起来有事要同我哥说。”


    “那大伯娘跟你一块去。”


    “不要,大伯娘太小看于我,难道大伯娘是担心辰哥儿连端水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吗?”


    王氏咧嘴笑道:“那好吧,你小心别洒到自己身上。”


    “放心吧伯娘,我会小心的。”宋景辰从王氏手上接过托盘出了堂屋,朝着宋景茂书房的方向走去,待走到书房门口,宋景辰驻足,故意咳嗽了两声。


    茂哥儿听到是弟弟的动静,起身过来拉开书房屋门,宋景辰道:“我大伯娘担心你口渴,让我端甜水过来。”


    宋景茂抿唇一笑,侧身让到一旁,“有劳弟弟辛苦跑一趟。”


    宋景辰将托盘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茂哥儿拉住他,“有道算学题,大哥百思不得其解,正要求助我们辰哥儿呢,你快来帮大哥看看。”


    宋景辰:“我不会。”


    茂哥儿揽过他肩膀“我弟弟若不会,咱们大夏就没人能算得出来了。”


    ……


    翌日午后,范府大小姐的闺房之中,范芷兰刚刚睡完午觉醒来,正由丫鬟们伺候着梳洗,想到这两日从外面听到的消息,不由嘴角露出一丝志得意满,不愧是她范芷兰看上的人,竟然这么快就展露头角了。


    翰林侍讲,竟然是连升三级。


    呵呵,范芷兰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她正满心欢喜,踌躇满志想着这下可以说服父亲与宋家结亲了,忽见娘亲身边的嬷嬷急匆匆进屋来,“小姐,皇后娘娘派人来了,听说是要接您入宫侍疾,夫人让您赶快过去接旨。”


    “你说什么?”范芷兰有些没反应过来。


    “听说是皇后娘娘病了,要小姐进宫陪伴一段时间。”


    侍疾?


    侍的那门子疾,简直笑话!


    范芷兰不是傻子,皇后娘娘身体不适,难道还缺什么伺候她的人吗,非要她这个什么都不懂,压根儿没伺候过人的外甥女过去?若说皇后娘娘想念她就更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把她接进宫过,怎么这会儿就突然想了。


    左右不过是舅舅家倒台了,姨母这是想拿她这个外甥女来固宠,保住太子地位罢了。


    ——想的倒美!


    “砰!”的一声,范芷兰将手里茶杯摔个粉碎,咬着牙狞笑道:“当初选太子妃时嫌弃我范家分量不够,这会儿竟是想让我给太子当小娘了,可真真是我的好姨母。”


    周围伺候的下人纷纷低头,喏喏不敢言,范芷兰腾得站起身来,冷声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扶我过去接旨。”


    范芷兰带着一众丫鬟仆从来到前厅,看到皇后娘娘身边的孙嬷嬷,上前盈盈一礼,有气无力道:“芷兰染了风寒,脑子昏昏沉沉,只走这几步路便觉喘不过气来,叫孙嬷嬷久等,芷兰的不是。”


    李氏一听女儿染了风寒,忙过来关心道:“我的乖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昨天不还好好的嘛,身体不适,你怎不叫人同娘说一声。”


    面对李氏这样拆台的猪队友,范芷兰手里的帕子拧烂,勉强笑道:“昨夜里的事儿,怕娘担心,没叫人同您说。”


    范芷兰话音还未落地,就听旁边范庆阳嚷道:“娘亲,我姐姐她说谎,我今儿头晌还看见她在园子里喂鱼呢,笑得可欢呢,她就是懒,不想去宫里伺候姨母。”


    范庆阳总被范芷兰在他爹面前告状,范老爷发起脾气真揍他,他巴不得范芷兰被弄进宫里受苦,或者赶紧找个人嫁了滚出范家,那样就没人可以管着他了。


    此言一出,范芷兰想要杀死这混蛋弟弟的心都有了,强压怒火道:“幼弟不懂事,嬷嬷见笑,芷兰因头晕烦闷确是在湖边喂了会儿鱼。”


    孙嬷嬷乃是皇后的左膀右臂,陪着皇后一路宫斗过来,人老成精,又如何看不穿范芷兰这点小心思,笑道:“芷兰小姐身体不适,自当好好休息两日,等病好了再去宫里。”


    她又道:“说是侍疾,还不就是娘娘想外甥女了,想让芷兰小姐进宫陪伴一段时间,哪能真舍得累着嫡亲的外甥女儿,老奴先回去复命,回过头儿叫宫里给娘娘瞧病的太医过来替芷兰小姐调理一番,相信不日便可痊愈。”


    对方都如此说了,范芷兰能说些什么,只得勉强笑着福了福身,能拖一时是一时,等着父亲回来替她做主。


    送走了孙嬷嬷,范芷兰瞪着范庆阳气不打一出来,抬手就要揍他,范庆阳忙躲到李氏身后,大声嚷道:“娘亲,你可看见了,她对我有多狠,恨不得要杀了我一样,我不就拆穿了她说慌么,她本来就说谎,生病了还有力气打我呢,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摊上她这样的坏姐姐!”


    范芷兰气得脸色发青,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盯着眼前的娘俩恨恨道:“你们娘俩一块过去,我范芷兰就当没你这个娘,更没有他这样的弟弟。”


    撂下狠话,范芷兰一甩袖子扭头就走!


    身后李氏抱怨儿子道:“你瞎咧咧什么,不知道她爱生气么,你非惹她干嘛。”


    范庆阳:“她还有脸生气,我还气呢,娘你就知道心疼她,怎么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娘那次不偏着你。”


    ……


    傍晚时分,范府的一家之主范盛下衙回来。


    范盛约莫四十来岁,脸颊瘦削,眼角眉梢以及抿成一条线的嘴角俱都是微微下拉之势,周身散发着不苟言笑的冷漠之意,听闻李氏说了今日皇后娘娘派人来过来之事,几乎是立即就察觉到皇后此举用意。


    李氏不高兴道:“我姐姐也真是的,当初我同她说要兰儿做太子妃死活不同意,现在为了拉拢咱们家,竟要委屈我乖女做侧妃,即便有她这个姨母护着,不也是个妾的地位吗?”


    范盛听得直皱眉: 太子侧妃,你想什么呢?


    皇后招兰儿为太子侧妃除了引发现有太子妃一家的不满,还有更多好处吗?


    至于拉拢范家,若是范家够资格,当初早就亲上加亲了。


    皇帝猜忌心极重,太子做得不安稳,皇后这是利用兰儿固宠,从而稳固太子的地位呢。


    范盛懒得同李氏解释太多,也不想听她絮絮叨叨,径自去了书房。


    留下李氏在原地干瞪眼:他这什么意思?怎么听见跟没听见一样,这可关系到乖女的终身大事,太子侧妃倒也不算错,可自家那太子外甥瞧着不像个好相处的,兰儿一样是个拔尖要强不让人的,这凑一块儿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嘛!


    李氏气得跺脚,问旁边贴身嬷嬷的意见,嬷嬷安慰她道:“老爷最疼兰姐儿,心中想是有成算。”


    范芷兰亦认为父亲最是疼爱她,哭着跑到范盛的书房找他爹做主。


    只是此时的范盛,心中生出无边的野望来,皇后娘娘是不能生了,可皇帝还可以生,自家闺女还可以生,皇帝的身体撑个十年没问题,届时主弱臣强……


    在野心面前,牺牲一个女儿算什么,再说了,将来女儿是要做太后的,母仪天下,亦不算亏了她,范盛主意已定,任凭范芷兰如何哭闹,不为所动。


    ——那怕范芷兰以死相逼。


    范芷兰终于认清了现实,在家族利益面前,她在父亲眼里只是工具而已。


    范芷兰正值豆蔻年华,怎甘心伺候大她许多岁的皇帝,她不甘心做家族的牺牲品,既然如此,那她也只有最后一招可以用了。


    她只有……


    宋家,最近几天王氏快要忙死了,各种明里暗里打听茂哥儿的人特别多,没人给说亲着急,给说亲的人太多也着急。


    大夏朝皇宫里的皇子们成亲极早,一般十三四岁便成亲了,十六岁就算是晚的,民间没有皇位要继承,要晚上许多,女子十四岁开始议亲,男子一般要到十六岁,宋景茂今年刚刚二十岁,作为普通百姓算是成亲晚了,但他有官身,先立业后成家亦是没人说什么的,二十五六岁才成亲的人亦是有的。


    宋景茂的意思是自己的仕途才刚起步,不着急婚事,他现在亦无心这些。


    宋大郎也觉儿子前途可期,早早定下未必就合适,不若再等一等,看三年后儿子能上到什么位置,再找相匹配的人家。


    第148章 陷阱


    宋景茂暂不想考虑亲事, 并非推脱之词,他现下确实没有心思在儿女私情上,以他的年岁和资历升任侍讲之职,非议众多。


    皇帝此举既是破格提拔, 更有勉励鼓舞之意, 实际上整个翰林院之人并不服气, 身边皆为妒忌你之人, 你又无真本事堵住悠悠众口,想要揪你错处,处处给你穿小鞋的人一多, 想要做什么事处处都是掣肘,时间一长日子必定难熬,


    他现在只想做些成就出来,既是回报皇恩,亦让同僚明白他宋景茂并非浪得虚名。


    只是做什么他亦无明确目标,眼下亦只能先把手头上农书整理的事情做好, 剩下的边走边看就是了。


    这日, 宋景茂下衙从翰林院出来, 才刚走出不远,忽见斜下里一青衣小厮快步跑过来, 朝他打了个揖,恭敬道:“请问您可是宋翰林?”


    “你是……?”宋景茂驻足, 打量来人, 并不认得对方。


    来人道:“小的受我家主人所托,前来送信, 邀您去范楼一叙。”


    宋景茂疑惑道:“不知你家主人是那位?”


    “我家主人与太子殿下相熟。”


    对方一句“与太子殿下相熟。”暗含的弦外之音太多,你可以理解成太子本人, 亦可以理解成太子亲信,怎么理解都成,但无论怎么理解,宋景茂都不能不走这一趟。


    太子又岂是他能得罪之人。


    只是太子找他一个小小的翰林侍讲做什么?宋景茂满腹疑问,随人来到范楼。


    范楼三层顶楼富丽堂皇的雅间内,范芷兰作一身男子装扮,面前摆了满满一桌子酒菜,若非情势所逼,她亦不想出此下策,诳宋景茂前来。


    短短的时间内,除了眼下这没有办法的办法,她实在想不出有何脱身良策,只能是赌一把。


    放眼京城适龄男子,她找不出比宋景茂更合适的选择,内宅清净,前途可期,品貌更是上上之选。最重要对方家世不如自家,而她自己无论品貌、出身、才学均是佳媳之选。


    不管是宋景茂还是他的家人,都没有理由拒绝于她。


    而一旦进了宫,等待她范芷兰的会是什么呢?


    姨母贵为皇后,又有太子傍身,她拿什么与姨母去争?就算她真能生出皇子来,这皇子又有多大的可能成为太子?


    如此,既无可能成为皇后,又几乎无望成为太后,那她进宫图什么,图守活寡伺候那老皇帝么?


    父亲为了他自己那一点点遥不可及,且不切实际的野心不在乎拿她这个女儿做棋子,她范芷兰凭什么就该成为父亲或者皇后手中的棋子……


    她正想着,听到门口有脚步声走近,随即响起叩门声,“公子,宋翰林到了。”


    范芷兰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有请。”


    “宋公子您请进。”小厮上前替宋景茂推开雅间屋门,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屋里范芷兰站起身来,微微一礼:“宋兄,久仰。”


    宋景茂抬眼望去,并不认得眼前之人,但可以肯定眼前之人不会是太子,太子不可能对他行礼,想到此,他回礼道:


    “未请教阁下高姓,不知阁下邀宋某前来何事?”


    范芷兰一笑,抬手道:“宋兄还请坐下说话。”


    说着话,她端起桌上茶壶,亲自为宋景茂斟满茶水递过去,“宋兄请喝茶。”


    宋景茂坐她对面,心中戒备,只说了声“多谢。”并不举杯饮茶。


    范芷兰见宋景茂为人谨慎,心中更觉自己没有看错人,与宋景茂攀谈起来,先是说仰慕宋景茂才华,接着便拉着宋景茂谈论起诗词歌赋。


    宋景茂不知对方用意底细,哪有心情同他讨论诗词,随声附和两句便站起身道:“这位兄台若找景茂有事,还请直说就是。”


    范芷兰看着他,眼里渐渐聚集起泪水,随后慢慢起身,伸手扯掉了头上白玉发簪,一头乌黑的秀发瀑布般铺散开来……


    宋景茂瞳孔紧缩,他终于明白对方身上的违和感从哪里来,她,她……竟是女子!


    互不相识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是天坑就是陷阱,瞬间一种掉入别人圈套的直觉让宋景茂陡然惊醒,他猛然起身,扭头就要往外走,却被范芷兰抓住他袍袖。


    “宋兄听芷兰说完再走不迟。”


    宋景茂想掰开她手指,又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碰了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得沉声道:“姑娘请你自重。”


    范芷兰却泣声道:“芷兰仰慕公子,心悦公子,若非被逼到绝路,芷兰绝不会想以这种方式认识公子,现下家中逼迫芷兰进宫,但芷兰心中只有公子一人。”


    宋景茂听得头皮发麻,蹙眉道:“所以,你便要逼迫于我?”


    范芷兰信誓旦旦:“芷兰便是死了亦不想违背心意,嫁芷兰不爱之人。”


    若是换做寻常男人,大抵要为宋芷兰这般大胆的举止和表白感动了,想想都有成就感,一个如此美貌的女子爱你爱得死去活来,爱到世间礼法都不顾了,爱到为了你皇帝都不嫁,这得多爱你啊?


    反过来说,你得多出众才会让一个女子对你如此呀,身为男子你能不心生怜惜?


    真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可惜,宋景茂不是寻常男人,他只觉眼前女子句句都是她想如何如何,她要如何如何,却从不考虑对方如何想,不考虑此举为对方带来多大的困扰。


    名为痴情,实则极度自私。


    情急之下,宋景茂猛地用力摔碎桌上茶盏,握着碎瓷片的利刃就要割断袍袖。


    范芷兰满目梨花带雨地哀求:“宋郎当真如此狠心,对芷兰见死不救?”


    眼前之人简直不可理喻,宋景茂不想与她废话,只想远离是非之地。


    双方拉扯之间,宋景茂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只觉血气翻涌,头晕目眩,不止是口舌干燥,浑身都燥热不已,屋子里异常浓郁的熏香飘来,宋景茂终于反应过来,他酒水饭菜全都不沾又如何,对方有备而来,早就做了万全的准备。


    宋景茂额头青筋隐隐浮现,咬着牙道:“你竟然下药!”


    范芷兰哭道:“芷兰太爱宋郎,芷兰的一切都只愿给宋郎一人。”


    范芷兰将一个大胆追求真爱的痴情女子表演的淋漓尽致,宋景茂却只觉从未见过如此以自我为中心的厚颜无耻之人。


    范芷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宋景茂也是狠人,猛得将碎瓷片的利刃插入大腿让自己保持清醒,同时口中疾声高呼“来人呀,救命,有人要谋杀朝廷命官!”


    在范芷兰原有的计划中,若是宋景茂被她打动,她便回去同父亲说同宋景茂有了肌肤之前,逼迫父亲就范;若是宋景茂不从,她便用药控制对方,最后找一青楼女子冒充自己与他有肌肤之亲,如此她即便进宫,除了范家,她手里亦多了一颗棋子可用。


    只是万万没想到,宋景茂竟然做出如此举动来!


    谋杀朝廷命官可不是小事,真出了事酒楼要担责任的,再者说来,若是楼里出了人命,谁还愿意来吃饭,外面的伙计听到动静慌忙喊人。


    范芷兰气急败坏,不得不迅速钻入桌子底下躲避,她才堪堪躲好,酒楼的打手们便破楼而入,宋景茂自然不能暴露范芷兰,那样就真说不清了,指着窗户道:“快去报官,贼人跳窗了。”


    宋景茂此时穿着官服呢,打手们不疑有它,追人的追人,报官的报官,酒楼里顿时一阵兵荒马乱,吃饭的客人们亦受了惊吓,纷纷慌张下楼,趁着人多混乱之际,范芷兰带上冠帽仓皇离去。


    很快,一队衙差上楼来询问情况,宋景茂说自己与友人在此饮酒,友人有事先行离去后不久,自己正待离开,突然有蒙面人从窗外跳入欲对他不利。


    衙差想要详加询问,宋景茂抚着额头沉声道:“本官饮了许多酒,又受了惊吓,现下头疼欲裂,可否稍后明日再问。”


    对方脸色确实极不正常,很是痛苦隐忍的样子,又穿着五品翰林官服,衙差不敢怠慢,忙要送他去医馆看看,宋景茂摆手拒绝,请人把自己送回家。


    等他到了家,已然是浑身湿透,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握在手里的碎瓷片不知道扎了自己多少回,宋大郎同王氏见到儿子这般模样,惊得魂儿都飞了,宋景茂靠在大郎身上,无力道:“不要声张,快,快准备冷水,越冷越好。”


    秀娘从窗户里瞅见有衙差架着茂哥儿进院来,吃了一惊,忙从屋里跑出来,“大哥,大嫂,茂哥儿这是怎么了?”


    宋大郎毕竟见多识广,一听儿子的话心中便有了猜测,忙抢先道:“无事,茂哥儿在外面喝多了酒摔倒,被好心的衙差给送回来了。”


    秀娘知道这官场上诸多应酬,完全不喝酒也是不成,道:“无事就好,叫人赶紧给他熬些醒酒汤喝了能好受点儿。”


    王氏勉强称是,搀着儿子进屋。


    宋景茂这一泡就不肯从冷水里出来了,现下的天气虽说不冷,可也不是大夏天,在冷水里一直这么泡着哪能是个事儿,宋大郎担心儿子身体,不管那么多了,甭管儿子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儿,保命第一,孩子身体重要。


    宋大郎这边照顾着儿子,叫王氏去请郎中,叮嘱一定要请荀大夫,不可请其他人。


    王氏现在也是六神无主,忙应了一声命人备车,等到荀大夫匆匆赶来时,宋景茂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牙关紧咬。


    荀大夫上前搭脉,脸色凝重,宋大郎不由紧张道:“荀大夫,茂哥儿情况如何,若实在不行我这就给他寻一楼里的女子来缓解。”


    荀大夫瞅他一眼,道:“说书人的话,不过是杜撰,岂能当真,真正让茂哥儿痛苦的是其中烈性药的毒性,你找多少个女子都无用。”


    “什么?! 竟还有毒!!!”宋大郎惊叫起来。


    荀大夫:“不然呢?你以为一点催情之物再厉害能厉害到哪去,不过是一些江湖术士为了让人感觉药效强烈加了料,至于加什么料全看他自己良心和水平。”


    “总之这种虎狼之药对身体百害而无一利,好在茂哥儿年轻,调理一番,应当不会留下大碍。”


    说到此,荀大夫郑重道:“这次不管他是误服还是着了别的人道,切记不可再有下次,再来一次,孩子身体就毁了。”


    他此话既是说给宋大郎同王氏听,亦是说给宋景茂听。


    宋大郎尴尬谢过。


    荀大夫又道:“老头子看着你们小哥仨长大的,在这里就多唠叨一句,对待自己的身体,无论是吃喝也好,还是其他也好,贪图一时之快总是不好,长长久久才是正理。”


    宋景茂有苦不能言,只得点头称是。


    荀大夫起身,对宋大郎道:“我且开了方子,你叫人去抓药吧。”


    宋大郎将人送出门去,同时吩咐李把式帮着去抓药回来。


    等到宋景茂喝了药,到后半夜时才觉身上的燥热爆裂之感散去一些,有了些精神,宋大郎同王氏守了他大半宿了,这会儿见儿子脸色没有刚才哪般难看了,才敢询问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范芷兰之事,宋景茂不欲多说,让家里人跟着操心,只说不甚错饮了别人杯中酒,大郎嘱他日后交友当慎重才是,宋景茂应下。


    五月初,范芷兰入宫。


    与此同时,宋景辰的滴漏水钟终于要开卖,小玩意而已,一家人都没太当回事儿。


    第149章


    家里其他人不上心, 宋三郎却深知什么叫“物以稀为贵”,这几年宋家的商队能够赚到钱,靠得就是四个字——奇货可居。


    京城里不时兴的东西在地方上便是“奇货”,同样地方上常见的土特产运到京城, 便也摇身一变成为京城里的“奇货”, 宋家低买高卖, 赚的就是中间差价。


    辰哥儿造出来的水钟正是这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奇货”。


    ……


    吃过晚饭, 宋景辰跑去睿哥儿屋里玩,三郎倚靠着床头看书,秀娘脸上敷着孙记新出的益母草面膏, 同三郎说起明日去宫中赴宴之事。


    中州旱情严重,皇后娘娘在宫里举办赏花宴, 同时号召众贵妇为灾民捐银,按理说这等场合的宴会,少说也得五品以上的官员命妇才有资格参加,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皇帝对辰哥儿格外另眼相待, 加上宋景茂年纪轻轻便被皇帝破格提拔, 皇后竟也邀请了秀娘母子参加。


    得到宫中的邀请之后, 秀娘这都激动好几天了,这几日疯了似的买买买, 从头上的发簪到脚上的鞋子,她自己的、连同儿子的买回来一大堆, 顺带有合适的, 亦给宋三郎买回几件。


    男人嘛,你要他打扮那般鲜亮干嘛?衣裳的料子好, 他穿在身上舒坦就行了。


    这几日除了买衣裳、试衣裳,其余的时间秀娘几乎全都用在了背诗词上, 人家从早上一睁眼就开始背,就连晚上做梦嘴里都在嘟囔着各种关于花的诗词,这赏花宴准会玩儿什么飞花令之类,到时候万一能蒙上两一句,也不至于太过出丑。


    就秀娘这股子头悬梁锥刺股的认真劲儿,直逼茂哥儿当初考科举,让宋三郎实在是对她刮目相看,这女子一旦认真起来,男子都得甘拜下风。


    秀娘拉着宋三郎的胳膊道:“三郎,人家明天就要进宫去了,你咋还能看得下书去,我都快愁死了,人家别人家夫人娘子一个个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我一个草包,丢人。”


    宋三郎放下手中的《吕不韦列传》笑道:“我不嫌弃,娘子是不是草包又关她们何事?”


    “何谓草包?徒有其表、外强中干者是谓草包,吾妻内外兼修,除去诗书少读了些,哪点比不上她们,就譬如这灾荒之年,若你与她们同时置身荒野,能带领众人求生者非你莫属,你之见识与汝之见识不同罢了,何须妄自菲薄。”


    秀娘听得连连点头,可是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是味儿,泄气道:“只有三郎这样认为,人家才不会这样想,自然是谁书读得好,琴弹得好才是真的好。”


    宋三郎点点头:“说的也是。这读书上咱们一时半会儿是比不过人家了,不若就拿银子与她们一较高下,人家捐多少,你便十倍、百倍之,如何?”


    一听这话秀娘急眼了,“停停停,你这都什么馊主意,拿里子换面子,我傻了才会这样干。”


    宋三郎见她财迷样儿,直想笑,指了指手边的《吕不韦列传》道:“世人皆知吕相乃经商奇才,秀娘可知他一生之中那一笔买卖最赚?”


    秀娘好奇道:“哪一笔?”


    宋三郎:“吕氏一生中,所为最佳者,莫过于得嬴异人心。商贾之道,其利可计,王霸之略,其价无量。”


    顿了顿,宋三郎又道:“依照茂哥儿秉性,早晚要报当年之仇,与镇国公府对上就意味着与镇国公府背后的靖王对上,满朝上下能不惧靖王势力者,唯陛下与太子尔。“


    “如今朝廷用银之际,我宋家慷慨解囊,既是为君分忧,亦是成全皇后之善举,何乐不为?”


    秀娘听得倒吸一口冷气,喃喃道:“三郎,你想的可真多真远。”


    宋三郎摸了摸她头,“人无远虑则必有近忧,多想一些总无坏处。”


    秀娘认同地点点头,又道:“我不过是八品小官之妻,所捐银两却比那些公侯诰命们还多,会不会不太好?”


    “倘是比人家多个一星半点自然不好,可若比她们高出数倍就另当别论,需知如今李国舅贪腐的案子才刚过去不久,那些人即便想捧皇后娘娘的场亦是要有所顾忌,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是以,皇后娘娘筹款之举多半是做个样子出来给皇帝陛下同天下人看的。”


    “不过,即便是做样子给人看,若所筹银两太少,皇后娘娘的面子往哪儿搁?陛下定会认为她对朝中命妇影响力有限,从而轻看她。”


    “而我宋家的银子来路正当,不惧人查,于皇后娘娘来说绝对是雪中送炭之举。”


    秀娘忍不住小声道:“三郎,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宋家以后就投靠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了啊。”


    宋三郎摆手:“不,我们宋家只效忠皇帝,支持皇后娘娘亦是支持皇帝,我们宋家不做对皇后娘娘或者太子有利而对皇帝无利之事。”


    秀娘听得似懂非懂,算了,听不懂就听不懂,反正这些大事自有三郎去考虑,眼下她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俗话说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上次自家马球场被长公主强行霸占之事仍历历在目,秀娘忍不住目露担忧。


    “三郎,这财不露白,捐太多会不会又像上次马球场那样……惹来人家垂涎。”


    “不会。”宋三郎语气肯定道。


    秀娘:“为何?”


    三郎凑过去,同她耳语一番,听得秀娘目光中异彩连连。


    宋三郎的主意亦是刚才读书时灵光乍现,之前并无准备,这会儿忙起身换衣裳,吩咐李把式套车,往郭大有处跑一趟,秀娘明日进宫,辰哥儿造出的水钟有大用。


    三郎出去没多会儿,宋景辰从睿哥儿屋里回来了,这也是个心大的,明日就要去宫中赴宴了,人家还有心思去找他哥下棋玩呢,秀娘催儿子赶快洗澡睡觉,免得明日一早没精打采。


    等小孩洗完澡出来,秀娘又把提前准备好的两套衣裳让儿子试了试,感觉各有各的好,扶光橙显活泼,浅云白显文静。


    ——唉呀,真是的,小崽子穿啥都好看,崽已经够活泼,就穿这套浅云白好了。


    折腾完儿子,秀娘又开始折腾一遍自己,衣裳试来试去,最终选定一件浅色交领短衫,搭配茄花紫高腰百迭裙,头发就梳时下流行的盘桓髻好了,珠花要带哪个好呢?


    头饰太多也是犯愁,秀娘一口气搬过来三盒子首饰开始往头上戴,其实早都试过一遍,这不是衣裳才刚下定决心穿哪件嘛,首饰自然要重新再搭配一遍,看哪个最好看最合适。


    ——就算是草包,那也得是最好看的草包。


    折腾大半宿,宋三郎都从郭大有处折返回来了,秀娘才刚刚把一堆东西收拾好,宋三郎哭笑不得,催她快睡。


    一夜无话,翌日一大早,简单吃了些东西,三郎先送娘俩到张璟府上,张夫人进宫的次数多,秀娘跟着张夫人不至于进到宫中后两眼一抹黑,乱了手脚。


    再者,进到宫里各种礼仪规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有张夫人在旁边,亦会提醒秀娘。


    辰时三刻,巍峨肃穆的皇城沐浴在晨光中,飞檐翘脊似要展翅腾空,一众朝廷命妇陆陆续续从皇城侧门鱼贯而入,众人俱都安静不言,只有衣裳悉悉索索摩擦声。


    秀娘想:果然是皇宫大内,天子居所,还未进入就叫人生出敬畏之心,这一进来后就更不得了,处处都让人觉得紧张。


    宋景辰倒是不紧张,只是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让人讨厌的范庆阳,范庆阳亦看到了他,仇人见面,范庆阳拿眼珠子朝宋景辰恶狠狠一瞥,似是在说:等着瞧,要你好看!


    宋景辰笑呵呵追上前面一位书院里的同窗,对范庆阳的威胁视而不见。


    范庆阳气得现在就想教训宋景辰,皇后娘娘是他姨母,太子是他表哥,如今他亲姐姐也进到宫里,宋景辰凭什么不怕他?


    今日进宫的命妇中带孩子前来的不在少数,只因皇后娘娘向来以贤德著称,又很喜欢孩子,而宫里的孩子不多,皇后娘娘喜欢叫命妇们带着孩子进宫来热闹一番。


    至于是不是真喜欢,单看太子出生之前就只有镇国将军刘猛的亲妹妹刘贵妃诞下皇子就知道了,有明白人看出来,亦不会觉得皇后此举不对,大宅门里这种事多了去,家产之争尚且如此,何况是皇位之争。


    再者说来,若无皇帝默许,皇后亦无这样的胆量。


    皇宫本就不是什么讲人情的地方——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皇后娘娘先在自己的延福宫接受众命妇拜见,按照身份地位排序,秀娘领着辰哥儿将将排到了宫殿门口,随着一众人跪下叩拜又起身后,心里想着这天下第一尊贵的女人到底同普通女人有何不同,她忍不住偷偷打量四周。


    大殿中,长嘴儿雕花青鹤香炉里冒出袅袅青烟,浓郁的香料气息萦绕鼻尖,脚底下的地板砖漆得油亮,并非想象中的金砖铺地,至于屋子里其它陈设,秀娘觉得也就那样,一时间她还有点失望,感觉同话本子上说得差太远了。


    也许是习惯了宫中的气氛,也许是皇后的宫殿同她想象中金碧辉煌的样子相差甚远,秀娘心中对皇后的畏惧弱了几分。


    秀娘正自打量着,忽见周围人纷纷让至两侧,也忙拉着儿子站到一边儿去,她偷偷抬眼一瞧,原来是皇后娘娘站起身来了,有宫女在旁边搀扶着她往外走。


    离着比较远,秀娘并未看清皇后娘娘的眉眼,只看到她满头珠翠,一身华服,面容极是白皙,见周围人俱都微微垂眸,秀娘不敢再偷看,也忙低下头来,片刻后只觉一阵香风浮动,明黄色的衣料映入眼帘,在她面前竟是站住不动了。


    咋办?皇后娘娘不走了咋办?


    秀娘正想着自己该咋办,就听皇后娘娘道:“你是那家府上的,本宫看着有些眼生。”


    听到对方问话,秀娘下意识躬身行礼,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妇乃是户部主事宋文远之妻,名唤秀娘,得蒙皇后娘娘召见,秀娘受宠若惊。”


    这都是提前背好的词儿,秀娘说得倒也顺溜。


    就听皇后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写出牛论的孩子母亲,抬起头来,叫本宫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生出这般伶俐的小孩来。”


    “皇后娘娘谬赞。”秀娘依言缓缓抬起头来,按照张夫人之前教她的,皇后娘娘叫你抬头,你不能真就直愣愣的抬头,要低眉敛目,直视皇后视为不敬。


    皇后不喜欢宫里面美丽的女子,对外面的却颇为宽容,甚至是喜爱,秀娘的长相真不是一般漂亮,是那种万里挑一,而且没有什么攻击性,极为讨喜的长相。


    不然她一个底层卖豆腐的商户女,即便宋家再没落,人也是书香门第、洛京城里有套房,宋大郎同宋二郎也俱都吃官家饭的,宋家的族长亦是退下来官员,怎么可能娶秀娘做儿媳,即便是娶继室,宋三郎的选择余地也大得很。


    再者,宋三郎与秀娘之间的差距几乎可以是天差地别,俩人凭什么能相处和睦?


    才华不够美貌凑嘛,没有人不喜欢漂亮的,宋三郎自然也不例外。


    人类最原始本能的喜欢其实就是最肤浅的那一挂,是算是路边的花花草草,也是看到漂亮的心情更加愉悦。


    张夫人喜欢秀娘,亦有此原因,至少带在身边不寒碜。


    皇后娘娘朝秀娘点了点头,夸赞道:“果然是个极好的。”语毕,她目光自然而然落到秀娘旁边的宋景辰身上。


    宋景辰小孩集他祖父宋玉郎与娘亲秀娘的美貌于一身,随随便便一站,便是人群中惹人注目的存在,一身白衣,肌肤光洁如玉,秀娘还给儿子在衣袍外罩了一件浅银色绛纱单衣,小孩如同阳光下的露珠般闪闪发光,灿烂纯粹。


    范庆阳眼睁睁看着自己嫡亲的姨母,嫡亲姐姐目不斜视地打从他跟前走过,理都不理他一句,这会儿却在宋景辰母子跟前停下来,不光停下来,向来对自己不苟言笑的姨母还对着人家娘俩笑,不光笑,还夸了。


    凭什么,明明他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范庆阳心态一下子绷不住了,瞪向宋景辰的目光充满仇恨。


    范芷兰跟在皇后身边,扫到范庆阳毫不掩饰的狰狞神色,心里无声地骂了句“蠢货。”


    装都不会装一下。


    第150章 难堪


    皇后脸上显出几分和蔼之色, 笑道:“怪不得陛下夸赞,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孩子。”


    闻言,宋景辰上前一步回话:“谢皇后娘娘夸奖,小子宋景辰给娘娘请安。”


    眼前的孩童说话字正腔圆, 稳稳当当不急不躁的, 皇后微微颔首, 叫人抬起头来回话, 宋景辰依言照做。


    小孩眉眼长得文文静静,只嘴角可爱的小笑涡一不小心把隐藏起来的活泼调皮劲儿给暴露出来了。


    皇后观他毫无紧张胆怯之色,就知是个胆子大的, 这点同外甥庆阳倒是很像,想到范庆阳, 皇后有些无奈。


    对着宋景辰考教夸赞几句,皇后便在一众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往御花园走。


    出来延福宫后,沿着雕梁画柱的木制回廊走出没多远, 一大片开阔的荷花池豁然横在眼前, 周围绿荫环绕, 水面上一座白玉浮雕曲桥连接到对岸,一行人过桥, 来到此次赏花的群芳园。


    群芳园中百花争艳,阵阵幽香随风而来, 皇后领着众人在园中走走停停赏花游玩。


    只是如今朝中局势微妙, 没几个人的心思会真放在赏花上,太子是嫡长子, 靖王却是皇帝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儿子,感情自不比后面出生那些。皇后娘娘虽统领六宫, 刘贵妃却最得圣心,


    尤其前些日子皇帝治了李国舅的贪腐之罪,几乎等同于断掉太子一臂,最终谁能坐上那个位置还不一定呢。


    此时园中牡丹开得正好,姚黄、魏紫、赵粉、豆绿这些稀罕品种就不说了,就连极不易开花的乌龙卧墨池今年竟然一下子盛开了两株。


    若是往年赏花,皇后必定会要众人以“牡丹”为题作诗,今年却是提都不提。


    人皆趋利避害,皇后深知如今己方势弱,若叫众人题诗,捧场者较之往年变少,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白白叫刘贵妃得意。


    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她自是明白。


    皇后不提,刘贵妃又不能越过皇后去叫众人题诗芍药,眼瞅这作诗的环节就要免了,冷不丁范庆阳开口了——


    “姨母,既然都夸宋景辰是神童,他作诗必然也不在话下,不若叫他作诗一首,古有曹植七步成诗,就不知道咱们的宋神童几步成诗。”


    众人: “???”


    皇后深吸一口气,维持住脸上的表情道:“就如这园子里的百花各有特点,即便同为神童,有善谋略的十二岁甘罗,亦有蔡文姬五岁辩音律,辰哥儿会不会作诗,就凭他能写出牛论造福百姓,又造出那收纳夹子造福百官,庆阳就当以辰哥儿为榜样才是。”


    皇后一句话解了宋景辰的围,另外斥责自己外甥的同时亦为其留了情面。


    宋景辰对范庆阳这种没事找事的挑衅无语,作诗他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今日是皇后举办赏花宴为灾民募捐,以彰显其仁德之心,轮不到他一个小官之子出风头。


    想到此,宋景辰朝着皇后揖手一礼,坦然向皇后承认他在诗词一道上尚需努力,不敢出来献丑。


    没直接说他自己不擅诗词是因为不能把以后的路堵死,万一以后有用到作诗的场合呢。


    皇后嘴上说无妨,心里好笑,暗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果然都是最爱面子的,把不会做诗说成是尚需学习。


    这下轮到范庆阳傻眼了,他没想到宋景辰又不按规矩出牌,竟然会当着皇后以及众人的面直接承认他自己作诗不行!!!


    尤其对方不以为意的模样叫范庆阳一口气噎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简直快把他憋屈死了。


    李氏不耐烦地盯了宋景辰一眼,感觉自家儿子同这姓宋的小孩犯冲,回回遇上都得不了好。


    察觉到李氏不善的目光,秀娘虽不敢明目张胆地瞪回去,却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自家儿子倒了什么霉才会招惹上这种小孩。


    小孩子的事,看似不大,只是以小见大,在场有女儿的夫人们,心里默默把范庆阳取关拉黑一条龙。


    嫉妒之心,人皆有之,但嫉妒到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就不可理喻了,当远离之。


    皇后在园子里领着众人转悠一圈,开始进入正题。


    园中观景亭前面空地上摆放了左右两排长条桌,桌上高脚托盘中盛放着精致的小点心以及时令水果,皇后居中落座,请众人入席。


    在场的孩童们单有两桌,好巧不巧,宋景辰与范庆阳坐了个对面,宋景辰看见他心烦,立即找人换座,在永昌伯府他忍让了范庆阳两次,刚才又忍他,从小被宠大,宋景辰也不是个愿意委屈自己的主,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范庆阳简直要被气炸,他气自己没有在宋景辰嫌弃他之前先嫌弃对方。


    入席后没多久,皇后同众人说起了今春大旱之事,并带头捐出自己的心爱之物,一些珍贵的首饰等物。


    刘贵妃在一旁不屑的撇嘴,心说装什么穷,你们娘俩何时缺过银子,李国舅贪腐之事傻子才相信背后没有太子的影子。


    若没有太子的影子,皇帝也不会动如此大的肝火,朝廷里贪腐的人多了去,若要真办,有几个不是掉脑袋的死罪?


    必然是太子与李国舅所为让皇帝感觉受到了威胁,所以才毫不留情的断掉太子根基,让太子明白谁才是老子。


    老子还没死呢,身为太子,你手里要这么银子想干嘛?你有何居心?


    皇后会演戏,刘贵妃也不差,直接褪下手腕上早就准备好的羊脂玉镯,感慨道:“这对玉镯本宫戴了多年,如今若能多救活一些灾民也算是物得其所了。”


    不过比起皇后的大方,刘贵妃显然吝啬得多,她只意思性的捐了一些银两,有数的一点首饰。


    银子和首饰刘贵妃自然是全都不缺,但她就是要同皇后做对,她倒要看看哪个捐得银两敢越过她去,那便是明目张胆与她作对,与靖王作对了。


    果然,在场诸人虽非一定是站贵妃,却也都不敢直接得罪她,除了皇后这一边极其亲信之人,比如皇后的亲妹妹李氏,太子妃家人等,所捐银两没有一个敢越过她去。


    皇后娘娘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她没料到刘贵妃才刚一得势,就敢如此嚣张。


    下面秀娘看得目瞪口呆,今日种种几乎全都被三郎说中,贵妃娘娘公然与皇后做对,皇后当众吃瘪难堪。


    秀娘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皇宫中以及朝堂上的血雨腥风,心中惶然,想到来时三郎所交代之事,秀娘咬了咬嘴唇,按三郎所说真的能成吗?


    ……


    宴会上的波动影响不到宋景辰,这会儿他白嫩的小手里正捧着一盏缠枝青釉小碗,碗中盛放着雪泡杨梅饮,杨梅娇贵,磕碰不得,沾水不得,从南方运到洛京后亦最好是当天吃,过一天就会失去新鲜的口感。


    宋景辰在家里几乎都是当日达,当日吃,宋三郎极少给他吃过夜的,说起来这还都是霍占山的功劳,霍占山对马匹十分熟悉,知道什么样的马跑得够快又足够皮实,帮着宋三郎组建了一支“快运商队” 专门用来往京城运送各地的时令新鲜果子。


    有一些偏远之地的路段实在不利于跑马,宋三郎甚至还不惜重金出资修建了道路。


    对此事,一开始秀娘极力反对,她觉得三郎太过溺爱小崽子,为了小孩子一点口舌之欲,如此兴师动众,简直不能再败家,不是真正的持家之道。


    直到宋三郎的“败家”行径为自家赚来大把银子,秀娘才明白是贫穷限制了她的见识,这有钱人为了一点口舌之欲是真舍得花银子,有钱人的想法不能用穷人的脑子去度量。


    宋景辰用精致的雕花银匙舀起一勺甜汤细细品尝,他好奇宫中的御厨在熬制杨梅的过程中到底添加了何种辅料,为何口味这般独特,便忍不住多喝了几口,不成想,连喝几口后,旁边那道讨人厌的声音又来了。


    “ 宋景辰,趁现在有的喝,你就赶紧喝,毕竟你们娘俩能进宫一次不容易,以后再想喝可就喝不着了,我这里还有半杯喝盛下的,不然给你一块都喝了吧。”


    范庆阳话一出口,一桌小孩不由全都看向宋景辰——


    果然,一众人中只有宋景辰的汤碗快见底了,别的孩子虽然也很喜欢很想喝,但来时都有收到家里人的交代,再好吃的东西浅尝辄止即可,且用餐不可过快,在场没有宋景辰这般实在的——真喝。


    宋景辰皱起小眉头,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他就没见过这般讨厌人的小孩。


    扬梅这东西范庆阳觉得新鲜稀罕,辰哥儿其实早在半个月前就吃上了,而且京城四大酒楼茶馆用的都是宋家供货的杨梅,当然也包括范家的“范楼。”


    只不过宋家自己不开铺子,只与京城各大商铺合作,外行少有人知道宋家的影响力而已。


    宋景辰眯眼看着范庆阳推到自己跟前,羞辱人的半碗杨梅雪泡饮,嘴巴抿成了一条线,显然是在努力压制怒火,半晌后,他微微一笑,道:“我从来没有吃人剩饭的毛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我也从来不让人吃我的剩饭。”


    停顿一下,他道:“范少爷是不是平时特别喜欢吃人剩饭,所以认为把自己的剩汤让给别人非但不失礼,还是为他人着想来着?范少爷所思所想当真非我等正常人所能理解,你的好意还是留给同好者,我等寻常人无福消受。”


    第151章


    范庆阳气得咬牙切齿地盯住辰哥儿放狠话:“宋景辰, 我是看你喜欢喝,才好心好意把自己的甜汤让给你喝,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给脸不要脸?请问你范庆阳是有德性的当世贤者,还是为国家社稷的朝廷大臣, 我真的好奇哦, 你的脸皮得有多厚, 才能如此大言不惭说出要给人脸面的猖狂之语, 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范庆阳想要羞辱辰哥儿不成,反倒连连被辰哥儿打脸回去,一股子邪火直冲脑门儿, 骨子里的暴戾再也压制不住,不管不顾抄起手里的瓷碗猛地向辰哥儿掷去!


    猝不及防的, 在场的孩子谁也没反应过来,包括辰哥儿自己,只是长期跟随父亲习武的本能反应让他下意识把头一歪,青瓷盏砸到了坐他旁边孩子的头上。


    小男孩先是一愣, 随即哇哇大哭, 这也是个少爷, 兵部尚书家的小孙子,瞬间现场一片混乱。


    皇后本就因为刘贵妃摆他一道心里烦躁, 听到小孩子哇哇哭闹,更是心烦, 叫身边宫女下去询问怎么回事。


    事情的前因后果一清二楚, 范庆阳与宋景辰拌嘴,火气上来拿瓷碗砸人, 宋景辰躲开了,后面的小孩没躲开。


    都不用问俩孩子为什么拌嘴, 就知道自家外甥肯定是找事儿的一方,皇后心里恼怒外甥不省心的同时对辰哥儿也颇为不满,认为辰哥儿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若他说话好听些,外甥也不至于被气到失去理智。


    她一面命人去速去请御医为被砸伤的孩子医治,一面让人把俩孩子叫过来问话。


    范庆阳恶人先告状,说他好心好意把自己的甜汤给送宋景辰喝,宋景辰不领情就算了,还反过来侮辱他。


    辰哥儿则把刚才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皇后先是严厉斥责了范庆阳的不当举止,又说辰哥儿不该火上浇油致使事情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伤及无辜,罚俩人同时面壁半个时辰。


    皇后拉拢宋家,只不过是顺手人情,图个万一用得着。宋景辰再得皇帝喜欢,还能帮得上太子不成?至于宋景茂,从翰林到权臣的路还长着呢。


    外甥女和范盛才是真正有用之人,不管从利益轻重还是远近亲属自然都是范家人更重要。


    目睹这一切的秀娘简直是怒不可遏,所以,我们儿子从头到尾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们都说话如此难听了,还不允许我们还嘴了。


    也不看看是谁屡屡挑衅在先,就你们这么个羞辱人的仗势,还怪我们没有给你们消火了?


    我呸!怎么才叫给你们消火,叫我儿喝你们孩子喝剩下的嘴巴子吗?


    我可去你爷头的!


    就这?我还腆着脸给你送钱,可拉倒吧。你皇后再大还能大过皇帝去?


    至于太子,能不能登基还不一定呢,就算能登基,大不了我们躲远点儿,有银子在哪儿安不了个家啊,要受你们这个窝囊气。


    秀娘一咬牙,这个主她是做得了的,她相信三郎若见到皇后如此对待自家儿子,定也是和她一样的决定,他们两口子忙忙乎乎图什么,还就不是给小孩攒下一分基业,让儿子快快活活不受气么。


    秀娘坐的位置最靠后,也是最后一个捐银,她默默上前,所捐银子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对得起自己的坐位,理所当然全场最少,就这还是看在灾民的份上。


    赏花宴皇后吃了刘贵妃一记闷拳,无心多呆,待众人捐完银两便草草收场。


    只她习惯了玩弄御下之道,喜欢打人一巴掌给人一甜枣,罚完宋景辰面壁,又把娘俩叫至跟前,做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说什么这么大的孩子正是修养心性之时,凡事不可冲动,罚辰哥儿不是因为辰哥儿做错了什么,是想让辰哥儿想明白凡事当理智对待。


    宋景辰不吭声,秀娘忙笑道:“娘娘说得极是,臣妇多谢皇后娘娘教诲,回家后定当对他多加管教。”


    演戏嘛,你皇后会,我许秀娘也会。


    说着话,秀娘轻轻碰了碰儿子的脚后跟。


    宋景辰抿了抿唇,终是挤出一句:“景辰谢皇后娘娘教诲。”


    皇后身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习惯了只需对下面人和蔼几分就能赢得人心,适当的时候再给些小恩小惠,对方便能感恩戴德,又赏了娘俩一提篮进贡的杨梅,命宫人将娘俩领出延福宫。


    宫宴散去,任谁都看得出经过李国舅一事,太子同皇后元气大伤,皇后料想过今年不同往日,但还是低估了哥哥倒台对太子的影响,再加上太子性格不似靖王那般讨喜,皇后的心前所未有的慌乱起来。


    ——御书房中。


    皇帝听手下汇报了今日皇后同刘贵妃在赏花宴上之事,面沉如水,一个个的就这般迫不及待吗?


    他要是的平衡,而非打破平衡,拿下李国舅是给太子以震慑,并非是为了让靖王一脉压过太子。


    储君的人选,实际上文昭帝对哪个都不够满意,靖王缺少容人之量,日后怕是听不进去谏言,再者废太子牵扯太大,除非太子有大过,不可轻易为止。


    太子如今最大的问题其实是身体不好,今岁已然十七,与太子妃成亲后至今尚未圆房,这圆房之后子嗣如何尚未可知,而靖王府上已经有了两位皇孙。


    太子与靖王到底选谁,只能左右打压着,维持现状,等过几年再行定夺。


    想了想,皇帝对身边的张公公道:“就这两天,安排皇后身边那位外甥女侍寝吧。”


    他总要替皇后这边撑一撑腰,免得朝中一些不安分的见风使舵蠢蠢欲动。


    延福宫中,范芷兰听到皇帝要自己准备侍寝的消息后目光中迸射出勃勃野心,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召她侍寝了,竟然丝毫不顾忌姨母的感受吗?


    看来这么多年姨母所依仗者不过是太子而已,而太子,她也可以生。


    皇帝此时召侄女侍寝完全在皇后意料之中,淡淡地扫了身旁一脸激动的侄女一眼,嘴角露出淡淡的嘲讽之意,皇宫中的女人只不过是皇帝制衡前朝的手段罢了。


    ……


    娘俩回到家中,辰哥儿一头扑进三郎怀里郁郁不乐,父亲的怀抱踏实柔软,让小孩感到放松而自由。


    三郎问发生了何事,秀娘便把今日宫宴上范庆阳两次挑衅辰哥儿,还拿东西砸人,最后皇后娘娘却各打五十大板子让辰哥儿也跟着面壁思过之事说了一遍。


    宋三郎听得眉头紧皱,他原本的意思也并非是要投靠皇后和太子,而是借此次捐款造势,为后面向朝廷争取滴漏水钟的专营权做铺垫,卖好皇后不过是顺手为之。


    此时听完秀娘一番话,没有多说什么,只说秀娘做得很对。


    若是辰哥儿受人家如此大的委屈,爹娘还巴巴地上前卖好皇后,才真叫儿子伤心。


    三郎揽着辰哥儿哄了一会儿,告诉儿子:皇后不是学院里的先生,处理事情会站在道义的一边。皇后只会站在对她自己有利的一方,与宋家相比,范家的利用价值显然更大,她偏向范家也是正常,若是相反,那怕范庆阳是她亲儿子,她亦会权衡利益得失,叫辰哥儿不要把她人之言太过放在心上。


    宋景辰不由从父亲的怀里抬起头来,“爹,皇后娘娘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你不觉得我太冲动会为家里招惹祸端吗?若我忍一忍他,也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了。”


    宋三郎郑重道:“不可!我儿今日做得很对,对范庆阳这样的无赖之人,你的忍让只会助长他的嚣张气焰让他行事更加变本加厉肆无忌惮,只有狠狠回击才能让他记住你不能惹。”


    “爹真是这样想的吗?”


    “自然,下次他若再敢招惹你,你只管狠狠教训,只要不把人打死,爹都替你兜着。”


    宋景辰忍不住搂住他爹的脖子蹭了蹭,“爹,你可别吹牛了,人家是太子表弟,三品大员的儿子,你才一个从八品的小官,拿什么和人家碰,儿子我还是缩着脖子做人,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嘛。”


    宋三郎笑着捏了下他耳朵道:“怎么,瞧不起爹爹?八品小官怎么了,信不信八品小官亦能将一品大员拉下马。”


    宋景辰瘪了瘪嘴巴:“怎么不相信,话本子里都是这么讲的,草民逆袭成英雄,正义战胜了邪恶,大家都爱看嘛。”


    “怎么能说是杜撰呢,刘皇叔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拜托,我的亲爹呀,您怎么不说人家是中山靖王的后呢,您又是哪门子皇子龙孙呀。”


    宋三郎:“万一是呢,比如上辈子。”


    宋景辰无语仰头望天。


    三郎笑道:“怎么,辰哥儿不相信?”


    宋景辰一本正经道:“爹,你敢说上辈子,我就敢说我过奈何桥时都没喝孟婆汤呢。”


    宋三郎亦一本正经道:“巧了,我也没喝。”


    “喝什么喝,你们爷俩都别喝了,快出来给娘帮忙。”秀娘一挑门帘儿进来了。


    “我娘家大舅又给送鱼来了,这次还捞到两只大水鳖,老肥嫩了,我瞅裙边儿都拖地了呢,炖出来一准儿好吃。”


    “什么?我刚想做一只缩头乌龟大舅老爷就给我送水鳖来啦,我必须得把它干掉,”宋景辰猛得从他爹怀里站起来,“爹,我们快去看看。”


    “赶紧的吧,除了两只大水鳖,还有半筐子田螺小虾呢,到时候叫灶上给我儿炸小河虾吃,香着呢。”


    第152章


    宋景辰到底是孩子心性, 注意力一转移,高高兴兴跟着他娘跑出去看大水鳖了。


    看着娘俩一前一后出屋,宋三郎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眉眼间透出冷意。


    ……


    三日后, 宋家的滴漏水钟开卖。


    郭大有特意挑选的黄道吉日, 所谓黄道吉日, 其实就是宋家父子这一天同时休沐。


    水钟是辰哥儿造出来的, 让小孩亲眼见证他造出来的东西有多么受欢迎,让宋三郎亲眼见证自家儿子有多么了不起,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礼物吗?


    郭大有是懂做人的。


    一大早, 秀娘要回娘家去,娘家亲戚家的姑娘要出嫁, 特意邀了她过去帮着给撑撑场面,在普通老百姓眼里秀娘那是妥妥的官家贵夫人,不光是贵夫人还是有福之人,选这样的人给自家女儿送亲, 自是吉利又排场。


    秀娘爹外号许老实, 老好人一个, 只要有人求他,他就抹不开拒绝, 问题是他还乐意做这样的老好人,认为人家过来找他是看得起他, 人家说两句感激的话, 他就激动得找不着北,恨不能对人家掏心掏肺。


    他是高兴了, 可苦了秀娘,就这一个月都帮人送三回亲了。


    秀娘忍不住同三郎道:“我爹这老好人的脾气真是一辈子也改不了, 也不管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知道给他闺女我揽活儿。”


    “三郎,你说我怎么能给我爹治一治这破毛病?”


    宋三郎:“很简单啊,你就同爹说三郎不高兴了。”


    秀娘:“???”


    宋三郎:“江山易改,本性难易,爹这么多年的脾气不是你我能改,不如就顺着他的脾气来,他怕得罪人不假,但更怕得罪女婿,因为我这个女婿掌控着他的闺女,相比得罪人,你这个闺女才是他最大的软肋。”


    秀娘一听这话不吭声了,宋三郎轻拍了下她的肩膀,笑道:


    “岳父是个老实人,虽说有些时候拎不清,但大事绝不敢替你做主,左右不过是跑个腿的事,他这般做亦是觉得闺女有出息了,他自己脸上有光,老人家高兴,满足他一下又何妨。


    被开解一番,秀娘又乐意去了,开开心心跑去梳洗打扮,宋三郎去隔壁屋叫小孩起床。


    进屋来,宋三郎先把窗帘拉开一半儿,又将窗户推开些许缝隙,这才转身来到儿子床边坐下,捏捏小孩鼻子,“起床了。”


    宋景辰拿胳膊扒拉开他爹,磨磨唧唧不肯起,说他爹讨厌,打扰人家做美梦,宋三郎道:“那你继续做梦,爹出去了。”


    宋景辰忙伸手抓住他爹的袖子,“爹——”


    宋三郎斜睨他。


    宋景辰:“爹,我就是有一点点起床气。”


    宋三郎:“有起床气就冲你爹撒?”


    宋景辰翻个身坐起来,理所当然道:“没办法,命好,谁让我有个愿意惯着我的好爹呢,怎么,爹爹你妒忌了?”


    宋三郎哭笑不得,拍了一下小孩脑瓜,吩咐儿子别墨迹,快点起床。


    宋景辰从善如流:“好的爹,您快伺候我穿衣,赶紧的。”


    宋三郎心里想揍这逆子,腿还是老老实实站起来帮儿子去取衣裳。


    小孩以前不在乎给他穿什么衣裳,只要你给他喂饱了,穿个麻袋片儿他都没意见,现在不行,他自己自动把颜色分了男女,他认为是女孩子颜色的坚决不穿,宋三郎在衣柜里翻了翻,给取来一套浅银浮光锦圆领袍扔给儿子。


    宋景辰嘟囔道:“举手之劳,爹就不能直接帮我穿上。”


    宋三郎瞥他,“你自己没长手还是怎么着,还能再懒点儿?”


    宋景辰歪着脑袋无赖一笑:“能是能,就怕爹你会忍不住打我。”


    宋三郎拍他脑门儿,“爹现在就忍无可忍,赶紧的,自己穿。”


    “爹,你帮我系上带子。”


    “爹,你把袜子递给我。”


    “爹,鞋呢。”


    宋三郎没好气道:“不准再叫我爹。”


    宋景辰:“父亲,另外一只鞋递给我。”


    宋三郎:“少来!”


    宋景辰:“哥?”


    宋三郎:“没你这样的弟弟。”


    话一出口,宋三郎:“……”


    我刚才说什么了?被逆子气昏头了。


    吃过早饭,李把式驾车送秀娘回许家庄去,三郎没套车直接牵了枣红马出来,让儿子坐在自己身前。


    爷俩出来门,先去了一趟自家的商馆,商馆里住的主要是宋家的账房先生、库房管理人员、以及与各店铺负责联络的外柜等。


    胡同里一套三进的青砖大院子,朱漆大门,宋三郎翻身下马,手一搭,宋景辰撑着他的手腕就势跟着下马,宋三郎上前敲门。


    不多时一个青衣中年人将门拉开,见是宋三郎,忙躬身拱手道:“三爷,您来了,哎呦,还有小少爷,有些日子没见,小少爷可又长高了。”


    宋景辰朝人叫了一声:“孙伯伯。”


    孙正泰是宋三郎聘来的总管事,相当于取代了原来于同光的位置,大东家轻易不过来,这突然过来,孙正泰心里还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妥当,忙陪着笑脸把人往里请。


    宋三郎摆摆手道:“一会儿还有事要办,就不进去了,过来是有事情交代你办。”


    “三爷您说。”


    “从今日起,我们宋家不做范楼的生意,不做范家的生意。”


    孙正泰听得一怔,不由轻声道:“三爷,这范家可是咱们的大主顾……”


    宋三郎瞥他。


    孙正泰忙俯首,“一切都按三爷的吩咐办。”


    出来商馆胡同,宋景辰不由道:“爹,会不会有点小题大作呀,范庆阳就是嘴贱,其实他每次都没有占到便宜。”


    宋三郎:“杀人没杀死他就可以无罪了?”


    宋景辰摇摇头。


    宋三郎:“他嘴贱就该被教训,一二再,再二三,既然他爹娘觉得如此欺负人不过是小事,那爹欺负他们家一下亦不过是小事一桩,又何来小题大做之说?”


    “爹爹说得有理!”


    “辰哥儿记着,若无雷霆手段,休要行那菩萨心肠,对不该仁慈的人无需心软。”


    “爹,我知道了。”


    爷俩一路说着话行至大相国寺附近的马街,自家今日开张的钟铺就开在这条街上,还没走到店门口就看到店铺前围了一大群人.


    原来是郭大有在店铺门口一拉溜摆了高、中、低档三套水钟,供人参观,众人见那浮标果然是随着时间一点点往上升,且观那浮标上的刻度与眼下日头所昭示的时辰完全对得上,不由围着啧啧称奇。


    啧啧称奇归啧啧称奇,真买的确是不多,一个是这水钟不便宜,另外一个就是也不晓得这水钟到底准不准。


    爷俩下马,宋景辰从人群中钻进去的时候郭午正唾沫横飞的给人介绍这水钟的好处呢,看到宋景辰,忙朝他招招手,宋景辰跑上去站到水钟前,朗声道:“各位,本店的水钟不准不要钱,买回家去若与更夫报时的时辰对不上,自可带回来退货。”


    “你这小孩口气不小,难道你是这家的掌柜么?”


    宋景辰点点头:“我是这家铺子的少东家,说话算话。”


    郭午忙补充道:“他不光是我们少东家,还是造出水钟之人,皇帝陛下亲自召见过的神童还能蒙骗你们不成?”


    一听说是皇帝召见过的小孩,一众人看向宋景辰的目光不由热烈起来。


    宋景辰笑道:“不光是不准不要钱,咱们店里的水钟买回去七日之内,您用着不合适或者就是单纯不想要了,全都可以原样给我们退回,钱一文不少大家的。”


    “什么?不想要了还可以退回来?”


    “真的假的,还有这种好事儿?”


    “是啊,我可从未听说过买了不想要还可以退的。”


    一众人议论纷纷,其中一儒衫男子道:“这位少东家如此做就不怕到时候人人都是用几天就跑回来退钱吗?”


    宋景辰:“自然不怕,我敢保证,各位只要习惯了看我们水钟上的时辰就再也无法忍受看日头估摸时辰。”


    “这位公子看着是位读书人,对我们读书人来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时间最是宝贵,若是有了这水钟做参考,就可更加合理的安排一天之时间,做到劳逸结合,毕竟时间虽宝贵,读书人的身体更加重要”


    “否则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就悲剧了,这每年考场上晕倒的人并不鲜见,还不就是没有合理安排好读书和休息的时间,一味日夜颠倒,熬坏了身体而不自知呀。”


    宋景辰一通有针对的痛点分析,让儒衫男子不再犹豫,再者,不想要不是还可以退嘛。


    儒衫男子开口道:“你这三种不同的水钟可有何区别?”


    宋景辰:“计时并无任何区别,只看个人需要,若图实用,您就买最便宜的,若要既实用又美观,那就买做工精美,用料讲究的那些。”


    “好,少东家如此干脆,这水钟我来一套,就来中间这种的。”


    旁边的小伙计也是机灵,忙笑着把人往店里领去结账。


    宋三郎朝儿子招手示意,宋景辰颠颠儿跑过来,颇有几分得意冲他爹道:“怎么了爹?”


    宋三郎示意小孩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宋景辰眨了眨眼,随即点头,跑回去道:“各位,如今中州大旱,本店承诺开张一个月内,每卖出一套水钟,卖出多少钱便向灾民捐银多少,所以来本店买水钟的每一位,大家的银钱都是在救万民于水火,功德无量。”


    不等外面的人反应,屋里的郭大有吓一哆嗦——


    啥,开张一个月内卖出多少就捐多少?


    我滴个败家祖宗呀,最败家的纨绔少爷都得磕头管您叫祖师爷,老郭我呕心沥血折腾一顿,好容易积攒了两个月的货一下子拿出来卖就是为了大赚一笔,您这小嘴一开全给我祸祸没了不说,还得倒贴!


    祖奶奶,祖爷爷,这得赔进去多少,我算算,我算算……


    买了就是做善事,不喜欢还可以退,关键这水钟是真实用,看个时辰点儿的多方便呀,那更夫两个时辰才敲一次,这水钟都精准到了刻钟,关键还随时能看.


    另外这家店可是开在大相国寺的大铺子,这么大一门面,也不用担心他跑掉,买到就是赚到!


    一个开了头,就有第二个,有第二个就有第三个,马太效应,买的人越多就吸引越多人买,呼啦啦无数人拥进店铺里争相购买,别家铺子都是稀稀落落,就这家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人挤人,这得多大个便宜占才能让大家伙这么激动?


    不行,得赶紧去看看,手头上的事可以晚点儿办,热闹必须得先看,看热闹这种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就得趁、热、看!


    整个马街都炸了,买了的人为了彰显优越感,自动替店里做宣传——


    “见过吗?这可是全京城头一份儿,不光是全京城头一份儿,全天下都没有这新鲜玩意儿,咱普通老百姓竟然先用上,你就说这钱花得值不值。”


    “说得对,我也买一套回去新鲜新鲜去。”


    “不光新鲜,还能买回去跟人显摆显摆呢,哈哈哈。”


    “你们这帮买椟还珠的,人家这水钟是有大用的。”


    “对对对,这是必须的,有大用,我可听说这东西造出来的数量有限,先买先得,后面来晚了买不着呢。”


    “照你这么说,若是抢到了再转手高价卖出……”说话之人,话说一半儿猛地捂住了自己嘴巴,而旁边听到之人毫不犹豫,就一个字:抢啊!


    ……


    郭大有看着店里红火沸腾的场面,一张老脸哭丧成了菊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苍天啊,他想吐血!


    第153章


    郭大有哭是有原因的。


    制造水钟的生铁四十文一斤, 这一套水钟最简陋的要用到两只铁皮壶,若要精准计时则需四只铁皮壶,而打造一只铁皮壶至少得需用到二斤铁。


    这还不算加工费,若要再加上加工费, 这一套水钟的成本约莫在二百文到四百文。


    专门为大户人家打造的青铜水钟不在其列, 那个光是请名师雕刻花纹的费用就已经超过千文, 更不要说制造水钟的原料乃是比铁更为珍贵的青铜。


    如今店里的成品分高、中、低三档, 分别作价文银十二两、五两、一两。


    按照小祖宗放出去的豪言“卖多少,捐多少!” 也就是说每卖出一套水钟,低档亏二百, 中档亏四百,高档至少三两银子起亏!


    这都没算上在大相国寺附近开铺子一天的租金多少钱, 雇来的伙计、账房工钱几何。


    郭大有想管宋景辰叫爹的心情都有了,可真是个祖宗。


    这会儿郭大有见宋三郎进屋来,忙紧地拉着人去后堂,苦着脸道:“三爷, 辰哥儿一片为国为民之心是好事儿, 可咱真亏不起呀。”


    “您看这……是不是想个什么法子补救一下?”


    宋三郎:“不必, 是我的意思。”


    “啥?”郭大有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您, 您的意思?”


    “嗯”,宋三郎点点头, “中州老百姓现下连草都没得吃了, 饿殍千里,惨不忍睹。本官想略尽绵薄之力。”


    话音一转, “当然,此乃本官私人行为, 多少亏损自当由本官一力承担,属于你的分红该是多少还是多少。”


    郭大有心里滴血,嘴上忙道:“三爷这说的哪里话,大有虽爱财,亦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如今中州百姓遭难,自当如三爷一般,能帮一把是一把。”


    宋三郎笑了笑,没多说什么,他没必要事事向郭大有解释说明,肯说上一两句已经是顾全了郭大有的颜面。


    洛京城繁华,光人口就有一百六十余万,郭大有积攒两个月的水钟短短十天内便售卖一空!


    不止是售卖一空,就连预订的单子都排到了两个月以后。


    ……


    皇宫帝王寝殿内,宫灯通明,殿内传出帝王爽朗的大笑声,文昭帝眼前摆了一件造型精美的青铜水钟,此时那浮标正指向戌时三刻。


    正是宋景辰趁着交书法作业的机会,给皇帝献上这件金色青铜水钟,顺便说了要将卖水钟的收入全部捐给朝廷之事。


    文昭帝斜靠在金丝软垫上,面色十分愉悦,朝旁边张公公笑道:“这满朝文武,无一人比得上辰哥儿更得朕的欢喜。”


    这话听得张公公心头一跳,他自然知道这是皇帝随口之言,兴头上有些许夸张成分,可正因为是随口之言,才是帝王为数不多的真情实感。


    站在帝王身后,替其揉捏肩膀的范芷兰闻言,手下的动作一顿,脸色难看。


    她尽心尽力地讨好伺候眼前这个比自己亲爹岁数还要大的男人,不得他半句夸奖,宋景辰小崽子不过是献上一口破钟就讨了皇帝的欢心,当真气人。


    她正兀自郁闷,就听皇帝又对张公公道:“他爹宋文远在户部主事的位子上兢兢业业干了三年,也该动一动了。”


    皇帝自己都说兢兢业业了,张公公自然顺着他的意思说话,陪笑道:“陛下英明。”


    文昭帝想了想,道:“给个郎中干着吧。”


    范芷兰:“!!!”


    张公公:这官来得真容易,父凭子贵,连升两级,从六品。


    皇帝要安置,张公公告退,范芷兰伺候皇帝宽衣,小手扯掉帝王的束腰,搂着帝王的腰撒娇。


    文昭帝戴着玉扳指的大拇指轻轻磨挲少女的光润的下巴,道:“怎么?朕昨晚没喂饱你吗?”


    范芷兰羞红着脸,小声道:“陛下自是龙精虎猛。”


    “龙精虎猛?”文昭帝眉峰微微上挑。


    范芷兰道:“是啊,陛下昨晚都快把兰儿的累死了,兰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光知道夸赞外人,都不知道夸夸兰儿。”


    “你要朕怎么夸你?夸你……”


    “陛下好讨厌。”范芷兰作势轻轻捶打帝王胸口。


    “放肆。”


    “臣妾就是要放肆,陛下若舍得那就治臣妾的罪好了,要打要罚,都随陛下的便。”


    “你怎知朕舍不得?”皇帝的声音含着莫名的意味……


    帷帐落下,不多时,内里传出范芷兰嘤嘤的低泣。


    皇帝视线沉沉地落在眼前横陈妖娆的女人身上,嘴角露出一丝嘲讽:龙精虎猛?


    真说得出口,是助兴的玩意儿龙精虎猛吧。满后宫之中尽是阿谀奉承之辈,最不缺的就是这种虚情假意的讨好。


    皇后口口声声爱他,爱到把亲侄女儿送到丈夫的床上,夫妻,父子?


    这皇宫之中哪里容得下一个“真”。


    亦只有辰哥儿这样的稚儿才让人觉得有几分真实。


    完事后,皇帝命人送范芷兰回去,范芷兰想不到自己如此下贱讨好都得不到皇帝一丝怜惜,指甲盖陷进了掌心里,脸上却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娇声道:


    “兰儿想一直陪着陛下。”


    文昭帝抬手拍了拍她的小脸:“不合规矩,乖,听话。”


    范芷兰忍不住道:“那陛下因为宋景辰献上水钟就升了他爹的官还不合规矩呢。”


    文昭帝斜她一眼,“你在教朕做事?”


    “芷兰不敢!”听出皇帝语气里的阴沉,范芷兰心一下一慌,忙在榻上伏身跪下请罪。


    皇帝的大手落在她头顶,半晌后,悠悠道:“朕喜欢听话乖巧的女子,明白了吗?”


    “兰儿明白。”


    “下去吧,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被人抬出皇帝寝殿,备受羞辱的范芷兰面色苍白,心中对宋景茂的恨意前所未有的高涨,若非对方见死不救,她范芷兰何至于选了一条如此艰难的路。


    还有老不死的死皇帝阴晴不定,油盐不进,简直不是个人!


    几日后,宋三郎封官的圣旨下来,简直平地一声雷,宋家人都傻眼了。


    老太太:“老三做什么讨皇帝欢心的事儿了?怎么突然就成从六品了。”


    宋大郎:“我们老宋家要崛起了!”


    宋二郎:“老三到底有什么升官秘籍,有什么是我这当二哥的不能知道的吗?”


    秀娘:“太好了,我成六品官的娘子了!”


    宋景辰:“爹,看好你呦。”


    宋三郎自己也懵了,他不过想在皇帝面前卖个好,为自己后面的仕途铺个路来着,怎么一不小心就搭成了梯子,一步到位了。


    郭大有听到宋三郎升官消息喜得合不拢嘴,老天爷,三爷这钱赔得也太值了吧。


    简直名利双收呀!


    牛,牛,实在是牛!果然这当官的全都八百个心眼子,没有一步废棋,步步都有深意,善谋者谋局呀。


    郭大有不由拍着儿子郭午的小肩膀语重心长:“乖儿,你可看懂了?”


    “压对牌赢一局,跟对人赢一世,你爹我呢,财运和才干加起来也就够给你谋一个小富之家,可如今咱们搭上了宋家这条大船,就大不一样了。”


    郭午道:“爹,别拿你做生意那一套侮辱我和辰哥儿的兄弟情谊,我们兄弟是两肋插刀那种。”


    “放屁!郭午你给我摆正你自己的位子,不能人家给你几分脸你就真把自己当棵葱蹬鼻子上脸了,你得时刻记着你自己的身份。”


    “他可以跟你称兄道弟,你不能,你得把他当主子敬着,如此你们俩的关系才能长长久久。”


    郭午不高兴撅嘴道:“爹难道没听说过杵臼之交吗?”


    郭大有一瞪眼:“少给你爹卖弄,爹不管你什么杵臼之交,爹就知道咱们是民,宋家是官,不出意外宋家的官会越做越大,做人最重要就是要有自知之明,不能人家都贵为宰相了,你却还当人家还只是你当初的好哥们儿,明白吗?”


    郭午固执顶嘴:“我不明白!”


    郭大有气得作势要站起来打儿子,郭午脑袋一缩,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郭大有看着儿子跑远,摇头苦笑:古有孟母三迁,他能为儿子做得也只有现在这些了。


    郭午一口气跑出厅去,廊檐下的红灯笼在晚风中摇曳出一片跳跃的火红,映照出小孩并不平静的面容。


    刚才郭大有的话还是往他心里去了,权势和银子哪个才是老大,郭午本能的知道。


    就如老爹所说,自家的身份地位将与宋家拉得越来越远,届时自己在辰哥儿面前当如何自处呢?


    郭午心中头一次萌生了考科举的想法。


    宋、郭两家欢天喜地,范家却犯了愁。


    自打三年前接手了萧楼之后,本就因为经营不善,掉落京城四大酒楼之首,现下好容易因为自家财大气粗,楼里可以供应天下时鲜,有所改善,这又出岔子了。


    同自家合作的时鲜铺子一夜之间就好像约定好了一样,全都中止了同自家的合作。


    南州的杨梅、海南的荔枝、南诏的松茸、东北的人参鹿肉、东州的刀鱼等等,一夜之间全没了,范楼最赚钱的菜谱一下少了十几道菜!


    这事很快惊动了范家家主范盛,范盛官场上纵横多年,不用想就知道是自家被人针对了。


    只是问题是谁会如此大胆敢罪最他们范家,图什么呢?


    派人一番调查之后,范盛简直气炸了,背后之人竟然是一个小小的从八品户部主事。


    简直狂妄至极!


    只是不等范盛报复,皇帝给宋三郎封官的圣旨就下来了,悄无声息的,突然就连升两级!!!


    整个朝堂之上,除非对朝廷有大功,谁不是按步就班,偏就他们宋家,没见干什么呢,一下竟出了两个连升两级,简直就邪门。


    除了范盛,满朝文武都在猜测皇帝的用意,因为谁都知道文昭帝此人最重规矩,怎么就能连连破例了呢?


    文武百官不明白,其实文昭帝自己也不明白,封宋景茂他是头脑一热,这次怎么又头脑一热了呢?


    怪只怪宋景辰那小娃娃每次都能令他龙颜大悦,让他一高兴就把官给出去了,九五至尊,一言九鼎,给了就给了,也不能收回来不是?


    小娃娃误朕啊!


    文昭帝一生气,御笔一挥,说宋景辰的字帖进步太慢,一天练一张字帖太少了,改为一天两张字帖,不得敷衍!


    接到皇帝的口谕,宋景辰哭了,他是真哭,一张字帖都要他小命,两张字帖,他干脆不活了!


    小孩当着张公公的面儿,眼泪儿就委屈地在眼眶子里转,张公公狠心别过眼去,雷霆雨露皆是皇恩不是,别人想写皇帝还懒得看呢。


    张公公一走,宋景辰也不哭了。


    睿哥儿问他:“你怎么不哭了?”


    宋景辰:“他都走了,我哭给谁看呀,我的眼泪儿不值钱呀。”


    第154章


    范家虽恼恨宋家胆敢同自家作对, 却也深知宋三郎父子此时圣宠正隆,不得不避其锋芒,暂做隐忍。


    说起来两家的矛盾皆因自家那不争气的嫡子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范盛气得劈头盖脸将儿子痛斥一顿, 要对其动用家法。


    他倒不是气儿子仗势欺人, 他是气儿子愚不可及, 像极了他那槌母亲, 全无他的一点真传。


    李氏一如既往哭天抹泪儿护住儿子,道:“老爷要打就把我们娘俩一起打死算了,省得碍你的眼, 我算看出来了,自打我哥哥失了势, 你就越发看我们娘俩不顺眼。”


    这都哪跟哪儿?


    你哥哥失势,你不还有个皇后姐姐,太子外甥,如今兰姐儿入宫, 不然你凭什么在范家后院作威作福?


    范盛看见这娘俩就头疼, 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怒瞪俩人一眼,恨恨撂下句“朽木不可雕也!”霍然起身, 拂袖而去。


    看见范盛出去,范庆阳才敢喘气儿, 哭着朝李氏诉委屈, “娘,都怪那个宋景辰, 我真想把他扔池子里喂鱼。”


    李氏没好气道:“小小年纪,打打杀杀的像什么话, 顶多揍他一顿给你出出气就得了,真要闯出祸事来,看你爹能饶了你!”


    “有娘护着我,他能耐我何?”


    “混小子,你再胡闹,娘也护不了你。”


    “娘护不了我,还有我姐呢,她现在可是皇帝的女人。”


    “你当皇帝好伺候呢,娘可告诉你,不准给你姐姐惹事,你姐姐不容易着呢。”


    “她有什么不容易,宫里面荣华富贵,难道天底下还比皇宫更好的地方吗?娘你就会替她说话,都不心疼我。”


    “行了行了,跟你说不清楚。”


    ……


    宋三郎去张府拜谢张璟,他可不相信什么文昭帝头脑一热冲动之下给他封个官。


    当年再是忌惮萧家,只要有萧太后活着一天,可曾见文昭帝冲动过一次?


    其能成为夺嫡中的最后胜利者,固然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亦不能否认其本人绝非泛泛之辈。


    自家辰哥儿讨皇帝喜欢只是个契机,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平时张璟的铺垫做到位了,时不时会在奏折中提上自己几句,如此方有今日的水到渠成。


    三郎升任为户部郎中,搁现代那就是财政部里的司长,正厅级干部,绝非是小官了,李把式与有荣焉,对着宋三郎比以往更加殷勤。


    “三爷,您上车。” 李把式套好了马车,转过身挑开车帘冲不远处的爷俩道。


    不远处,宋景辰正抱着他爹的腰唧唧歪,他约了要与同窗打锤丸去,宋三郎不同意他一个人出去,宋景辰不干,非要去。


    宋三郎拉下脸来,“宋景辰,你像话吗?”


    宋景辰仰起头,诚实道:“不像话。”


    “不像话还不赶紧站好。”


    “爹答应让我出去,我就站好。”


    宋三郎眯起眼来:“宋景辰,爹数一二三。”


    宋景辰装没听见。


    宋三郎:“一……二……”


    秀娘数数不算数,宋三郎数数来真的,宋景辰忙乖乖站好,哀求道:“爹,我都跟人家说好了,爹说过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


    宋三郎:“你怎么不说说你先斩后奏,你答应人家之前问过爹娘的意见了吗?”


    宋景辰辩解:“人家甘罗十二岁为相,你儿都八岁了。”


    宋三郎睨他,“你要同他比,那你告诉爹,甘罗像你这般大时读了多少书,你又读了多少书?”


    宋景辰不接这茬,只管抱住他爹,“爹,爹,好爹爹,你就让我去吧,这次说话不算数,下次都没有人找我玩儿了,再说了,我还是学生会长呢,怎么能答应人家的事又反悔呢。”


    宋三郎倒也没说非得不让儿子出去,他是不想让儿子养成先斩后奏的毛病,为难了一番,又让小孩答应一系列不平等的条约,这才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


    “这次就算了,记住,下不为例。”


    宋景辰高兴得就着宋三郎的胳膊一蹦老高,差点儿顶到三郎下巴壳,三郎按住他,“上车,爹送你过去。”


    “爹忙事情,我坐外面的公家车去就行。”


    “刚才缠着爹爹撒泼的时候怎么不嫌耽误爹时间了,赶紧上车!” 宋三郎把儿子抱上车,自己紧随其后上车。


    待爷俩坐定,李把式落下车帘,手里缰绳一抖,驱动马车出了胡同。


    宋三郎靠在车内倚背上,宋景辰坐他对面,手里比划着击球的动作,小孩才学会,正新鲜着呢。


    宋三郎拽过儿子手腕,纠正小孩的姿势,“注意你的发力点。”


    宋景辰体会了一下,试着挥杆,“爹,是这样吗?”


    “嗯,近球窝处,推球手腕要灵活;开远球、上坡球则要靠前臂带动上臂的力量。”


    “像这样?”


    “差点意思,爹示范给你看。”


    “……”


    一路说着,马车到了礼部尚书府,爷俩下车来,迎面碰见赵敬渊骑着马过来。


    赵敬渊一身玄色的锦织箭袍,外罩浅色绛纱罩衣,腰间金镶玉的扣箍,一派贵气逼人。


    别看人家年纪小,爵位在那摆着呢,宋三郎朝他一拱手,“小郡爷。”


    赵敬渊忙翻身下马,缰绳扔给一旁侍从,大步上前,笑道:“宋叔叔勿要多礼。”


    宋三郎还要去张府拜见张璟,不便多耽搁,把儿子交给赵敬渊便急急离去。


    宋景辰同赵敬渊径直往尚书府里走,有赵敬渊在,也无需递什么名帖,赵敬渊自己就是名贴,尚书府里的门房显然认得他,忙殷勤上前招呼。


    赵敬渊似有若无的“嗯”了一声,拉着宋景辰往里走,边走边道:“有日子没见,你看着瘦了些。”


    宋景辰哭丧着脸:“别提了,陛下要我练字帖,累得。”


    赵敬渊笑着轻捶他肩膀,“你还委屈上了,多少人求不来的恩宠呢,除了太子殿下,谁还能有这待遇。”


    宋景辰:“谁苦谁知道。”


    见赵敬渊面色很有几分憔悴,宋景辰关心道:“你呢,你怎么回事,看着这般疲惫?”


    因着国舅贪腐之事,皇帝敲山震虎敲打太子,太子又惊又惧,心里压力大,太子心情不好,赵敬渊作为贴身亲信自然日子也不好过。


    赵敬渊不想同宋景辰说这些糟心事,只玩笑般说了句“陪太子读书,谁累谁知道。”


    宋景辰忍不住有些八卦的凑近赵敬渊,低声道:“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呀,我那次进宫看见过他一次,看起来很不好说话的样子,我不小心得罪了他家表弟,不会有事吧?”


    赵敬渊听母亲说了一嘴那日宫中赏花宴上的事,但不清楚辰哥儿为何同范庆阳结下了梁子,问宋景辰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宋景辰挑重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赵敬渊听到范庆阳竟然敢叫辰哥儿从他□□钻过去,冷笑道:


    “一个太子表弟而已,还真把他自个儿当成个皇亲国戚了,也不撒泡尿瞅瞅他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


    宋景辰:“可是他亲姐也入宫了。”


    赵敬渊:“我知道,叫范什么兰,看在皇后的面子上,陛下也不过封了个美人,左右不过是个玩意儿而已,有皇后在,她永无出头之日。”


    说到此,赵敬渊拍了拍宋景辰的肩膀道:“你无需怕他,范庆阳之父范盛在朝中并非什么举足轻重之人,太子才不会纵着他,若他再胆敢动你分毫,你自说于我听,看我怎么替你收拾他。”


    两人正说着,游廊对面五六个半大小子听说赵敬渊来了,一快儿迎出来。


    “小郡爷,辰哥儿,你们来啦。”


    宋景辰跑过去,嘻嘻哈哈与众人打做一团。


    一帮人中,他年龄最小,家世也最不显眼,但却比贵公子还贵公子,不说皇帝喜欢他,就只看赵敬渊对他的态度,除了范庆阳谁敢不给他面子。


    实际上宋景辰自幼被他爹潜移默化的教养,言行举止间淡淡的从容傲气绝非一般人家的孩子可比。


    小孩看着跟谁都挺亲和,但实际上他离了谁都行,对方却不一定离得开他。


    就比如于兴业。


    要不然赵敬渊为何总是不自觉让着宋景辰?


    仅仅是因为辰哥儿聪明可爱又漂亮吗?当然不是,


    赵敬渊不让着他,他就不跟赵敬渊玩儿,赵敬渊不跟他玩儿又找不到比他更好玩的人,时间久了,相处模式就这么形成了。


    长此以往,赵敬渊会烦吗?


    当然不会,他只会习惯了。


    ——因为世上再找不到比宋景辰更有趣的人了。


    撒娇卖萌不是谁使出来都有杀伤力,小狗崽再会撒娇,只会让人把它当宠物,山野中的猛虎朝你卖个萌,你敢给他当主子试试?


    你只会受宠若惊,沾沾自喜。


    要说气场这种东西,在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就决定了谁上谁下,宋景辰天生就有一种天王老子我老大,众生皆要膜拜我的娇贵劲儿。


    尽管在座的一帮孩子,有一个说一个,他家老子官最小。


    这会儿一群人来到尚书府后花园中的一片开阔之地,地上画有边线,场中分布着十个球窝,每个球窝旁均竖了不同的旗子代表不同的窝洞。


    众人围拢在一起准备开球,这打捶丸讲究点儿的是大全套,共计十种捶棒,小全套是八种,用于击打不同距离的球,不过那都是野外捶丸才用得到,在平整之地捶丸,难度要小得多,用具也没那么多讲究。


    尚书府不缺捶棒,个人选自己趁手的就行,赵敬渊不爱用别人的,自己随身带来,递给宋景辰一把。


    众人正准备开始,范庆阳来了。


    张府。


    张璟对宋三郎的不糊涂大感欣慰,外人都道宋文远养了个好儿子,皇帝龙颜大悦,父凭子贵。


    实际上朝堂上哪有简单之事,真以为皇帝一张嘴,想封谁就封谁?


    提拔宋景茂没人吭声,那是因为翰林无实权,皇帝乐意给这个恩典,没人吃饱了撑得给皇帝找不痛快。


    这户部郎中就不同了,乃是实权官员,必须得按规矩办事,只要下面各级核查人员有异议,宋三郎这官就做不成。


    当然,宋三郎一个小小的六品官还上升不到让皇帝与众臣博弈的程度。


    不过这背后却也不简单,如今宰辅大人被分权,帝王不按规矩出牌未必没有试探下面人是否听话的意思。


    自打萧家驱逐,宰辅被分权后,帝王的专权之心越来越大,看不清这一点,在朝堂上别想有好日子过。


    张璟面前的翘头案几上,沸水咕嘟咕嘟滚开,茶叶随着沸水翻腾,阵阵茶香溢出,张璟意味深长道:“文远啊,这为官一道,才能只是一方面,还需审时度势呀。”


    宋三郎听得出张璟的话外音,眼皮抹了一下,不动声色道:“大人,文远不是外人,还请明示。”


    第155章


    张璟问:“文远认为李国舅倒台, 朝廷之中谁最受益。”


    宋三郎回道:“自然是靖王。”


    张璟继续道:“还有呢?”


    宋三郎:“范家?”


    张璟眸光一亮,“没错,正是范家,你猜皇后与太子会不会扶持范家?”


    宋三郎:“自然会。”


    张璟点点头, 捋须道:“如此, 文远当以大局为重呀。”


    张璟不知道这句话一出口, 便泄露了他自己的底线, 两个人的友情算是走到头了。张璟曾给予宋三郎提拔,宋三郎亦投桃报李,关键时刻助他拿捏老尚书取而代之, 互不相欠。


    什么叫大局?


    你的大局还是我的大局?


    你的大局里没有我,我又何必在意你的大局。


    范家都还没说话呢, 你就要我以大局为重,要我儿委屈求全,他日遇到更大的危机你将置我于何地?


    心中明了,宋三郎面上不显, 冲张璟一笑, “大人说的是, 文远记住了。”


    又同张璟坐了一会儿,品品茶, 赏赏古玩,宋三郎起身告辞。


    ——礼部尚书府


    府上老太太是范府的亲戚, 前些日子病了, 今日一早李氏得了丈夫的嘱托,带着儿子过府来探望老太太。


    老人生着病, 尽管燃了檀香,屋子里仍难免有些味道, 范庆阳刚进屋就受不了,李氏担心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让其同老太太问了个好,便打发丫鬟带他去外面玩儿。


    冤家路窄,刚到后花园,他一眼就在人群中瞅见了辰哥儿。


    还没怎么着呢,他这气又不打一处来,他同尚书府的少爷还沾着亲戚呢,他们明知道他也喜欢捶丸,却不邀请他,反而邀请他的死对头宋景辰——简直快要气死他了!


    范庆阳咬着牙一跺脚,蹬!蹬!蹬!沿着木制回廊一路小跑过来了。


    还没到近前呢,就开始举着胳膊嚷嚷:“都先别抛球,等我!”


    众人面面相觑。


    其他人顾忌范庆阳太子表弟的身份,赵敬渊可不惧他这个。


    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赵敬渊一清二楚,在太子眼中只分有用之人和无用之人,范庆阳算什么货色,他去找太子告状除了招太子腻歪,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赵敬渊不屑地勾了下嘴角儿,理都不理范庆阳,直接开球。


    “你怎么回事儿,听不懂人话——”


    范庆阳的后半截话在看到赵敬渊的脸后咽了口唾沫,又吞了回去,支支吾吾道:“见,见过小郡爷。”


    赵敬渊半耷拉着眼皮,拿眼角斜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本王正缺个球童捡球,就由你来吧。”


    “!!!”范庆阳满脸不可置信之色,僵在原地。


    见他发呆,赵敬渊拿手一指远处,好心提醒道:“你还愣着干嘛,快去捡球啊。”


    范庆阳瞥见宋景辰站在赵敬渊旁边儿抿着嘴儿偷笑,肺管子气炸,可气炸他也不敢招惹赵敬渊,他是太子表弟,人家是太子堂弟,他是外戚,人家是正经的天皇贵胄。


    赵敬渊姓赵,他姓范。


    众目睽睽之下,范庆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最后实在受不了屈辱,咬牙一跺脚,落荒而逃!


    赵敬渊随手捡起个小石子,朝着范庆阳脚踝打去,众人就见范庆阳“哎呦”一声,身子前扑,结结实实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赵敬渊带头,一众人哈哈大笑。


    赵敬渊低头凑近宋景辰,指着不远处范庆阳笑道:“你瞅他摔得好不好看?不好看我再让他给你表演一个。”


    宋景辰捂着嘴儿乐,“教训一下就行了。”


    赵敬渊拍拍他肩膀,“你就是心太软,范庆阳这种人一看就是个色厉内茬的,碰见软的可劲儿欺负,碰见硬的就是个怂货。”


    宋景辰吐了吐舌头,心说你欺负他当然没后果,我敢欺负他,我爹要遭殃,我们家要遭殃,我可不得顾全大局呀。


    范庆阳一走,众人又热闹起来,望向赵敬渊的眼神又是隐隐惧怕,又觉得像赵敬渊这样教训范庆阳当真是痛快淋漓又解气。


    这边李氏见儿子哭哭啼啼跑进来,两个膝盖上全是泥土,惊得忙问发生了何事。


    范庆阳说安和王府的小郡王欺负他。


    闻听是个惹不起的,李氏傻眼了,一旁尚书府老太君也是闹心,这是来探病还是来添堵了?


    李氏心疼儿子,在尚书府待不下去,急匆匆带着儿子告辞,本来准备回府,范庆阳却阴沉沉道:


    “娘亲,我们不回府,我们去宫里找姨母,找我姐姐去,让她们看看我都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李氏一听觉得儿子说得有理,和安王府怎么了,小郡爷怎么了,小郡爷就能随意欺负人吗?


    李氏命人调转车头,直接进宫里去告状。


    ——皇城延福宫中。


    皇后刚冲外甥女发了一顿脾气,正是郁闷不已,哥哥那边的事已经过去这么久,皇帝对太子却仍旧不冷不热的晾着。


    原指着侄女儿能在皇帝面前吹吹枕边风替太子美言几句,不成想这还是个心大的,想着自己生呢,当真是愚蠢至极!


    且由着她折腾去,看看没有她这姨母罩着,没有太子的庇护,这后宫中的日子好不好过。


    想到此,皇后叫过身边赵嬷嬷,吩咐道:“叫人宣扬出去,就说范芷兰招了本宫恼,被本宫赶出延福宫去。”


    “是,娘娘。” 赵嬷嬷刚领命出去,有宫女进来通报,说是李淑人在外面求见。


    皇后不耐烦揉了揉额头,传人进来。


    李氏进到殿内,也不看皇后脸色,哭哭啼啼就扑过来,朝着皇后诉苦,“姐姐,你瞅瞅,这和安王府的小郡爷把我们阳哥儿欺负的,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看他根本就没把娘娘同太子殿下放在眼里。”


    皇后不耐烦打断他,“好了,你叫阳哥儿下次别招惹他就是了,赵敬渊是太子的人,本宫也不好插手。”


    “啊……啥?” 李氏抹泪儿的动作停下来,不敢相信地看着皇后。


    皇后道:“不是本宫说你,你也是太纵着阳哥儿了些,溺子如害子,长此以往,对阳哥儿没什么好处。


    李氏:“……”


    不是,姐姐,现在是你外甥被人家给欺负了,你怎么反倒教训起我来了。


    李氏呜呜哭,范庆阳也跟着哭,皇后说东,李氏说西,姐妹两个完全无法沟通对话。


    皇后被这娘俩搞得头疼欲裂,直接下逐客令说自己累了,要休息。


    李氏说她想去看看兰姐儿。


    皇后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将手里茶盏一放,厉声道:“阳哥儿这点儿小事你还要捅到兰姐儿哪里去叫他同皇帝告御状么?!”


    “赵敬渊是太子的人,你是要皇帝迁怒太子么!”


    李氏被皇后吓得一哆嗦,忙解释她不是这个意思,皇后气急败坏道:“不是就滚,一个两个的,帮不上太子的忙,添乱倒是有一手,若是太子不好,看你们娘俩能好到哪里去,滚——”


    就像范庆阳怕范芷兰,李氏打小就怕她这个长姐,见皇后发怒,慌不择路拽着儿子就跑。


    皇后无语问天,当真是个没心肝的棒槌,来时不管她心情如何,走时也不顾忌她已经气得哆嗦。


    出来延福宫,范庆阳紧握双拳阴沉着脸道:“老妖婆,等我姐姐当了皇后以后……”


    李氏忙捂住他的嘴,慌里慌张朝四周看了一眼,小声怒斥道:“你想找死吗?”


    范庆阳:“难道娘不是这样想吗?”


    李氏嗔怪道:“心里这么想,你也不能说出来呀,这么大个孩子一点儿城府都没有,一点儿也不像你娘我。”


    ……


    宋三郎自张璟处出来,吩咐李把式去趟马街,马街那边有不少的捶丸器具店铺。


    到地儿后,宋三郎从马车上缓步下来,一眼扫过去,五六家捶丸铺子挨着,三郎选择了一家店面装饰最为大气的铺子跨步进去。


    见有客人进来,机灵的小伙计忙上前热情招呼,“这位爷想选些什么材质的器具,咱们小店各种货都有。”


    宋三郎道:“可有牛筋厚竹捶具?”


    小伙计殷勤带路:“您请这边看,往后天气炎热,厚竹捶具正是当时,这些全都是咱们店里才新上的器具,均已精心润过,您可上手感受一下这包浆。”


    宋三郎接过捶棒,上手掂了掂,开口道:“可有西川厚竹?”


    那伙计一听便知道眼前之人是行家,普通货色看不上,忙躬身笑道:“客人请随我上三楼。”


    片刻后,宋三郎选了个大全套,撺棒、朴棒、单手、鹰嘴、杓棒等全都囊括了。


    抬眼看了眼天色,三郎估计儿子那边差不多也该结束,便吩咐李把式调转马头,去往礼部尚书府去。


    等他到了尚书府,不成想扑了个空,说是赵敬渊请客,一帮孩子去附近大酒楼吃饭去了。


    问清楚是哪个大酒楼,宋三郎不好上楼去,命李把式把车停在酒楼外树荫处,坐在车里等。


    李把式殷勤道:“三爷,您先眯一会儿,等辰哥儿出来了我叫您。”


    三郎点点头,回到车厢。


    酒楼三层雅座,清静雅致,与楼下的喧嚣仿佛两个世界,以赵敬渊为首的一帮半大小子围坐一桌。


    这会儿子菜已经上桌,有人起哄想要来点儿酒尝尝,宋景辰笑嘻嘻道:


    “然后大伙儿回到家中,家里大人问哪里来的酒味儿,我等便说是那赵敬渊请客喝的。”


    赵敬渊接口道:“所以,酒你们享受到了,冤大头我却当了,想得美!”


    众人哈哈大笑,这时又有人提议喝果酒。


    第156章


    赵敬渊扫了对方一眼, 道:“果酒也不成,跟酒沾边儿的均不成。”说完他侧过头儿问宋景辰,“辰哥儿想喝些什么?”


    “我都成,你看大家的意思吧。”


    “那就来你喜欢的漉梨浆和紫苏饮。”赵敬渊也不问旁的人, 直接吩咐下去。


    赵敬渊唯我独尊惯了, 他亦有资本唯我独尊, 并不觉得自己此举有什么不妥。在他眼里, 只有宋景辰是他哥们儿。


    其他人都只能算是“其他人”


    宋景辰却笑道:“大家伙喜欢什么随便点,这家酒楼的冷饮子一绝,难得抓住咱们渊哥请客, 你们都可别替他省着呀。”


    一句话,逗得众人哈哈笑。


    桌上吊锅中奶白的羊汤咕嘟咕嘟沸腾开来, 热气氤氲,肉香味儿蹿入鼻腔,搭配上翠绿的葱花,红红的枸杞让人不由食指大动。


    赵敬渊举着筷子夹了一片薄薄的羊肉蘸了酱料, 放到宋景辰面前的小碟子里, “外面运来的滩羊, 你尝尝。”


    “嗯,我自己来, 你也趁热吃。”


    赵敬渊不知道其实这外面运来的滩羊正是通过宋家的商队供应京城各大酒楼,宋三郎能掐范家酒楼的脖子不仅仅是时令鲜蔬, 还有外面来的各种肉食土特产。


    就拿这羊肉来说, 西夏来的盐滩羊肉就绝对要比洛京本地的羊肉更具风味。


    一帮半大孩子正吃吃喝喝,酒楼管事亲自给端了压轴大菜上来。


    他不认得赵敬渊却认得宋景辰, 热络地上前同辰哥儿打招呼,称“既是景辰少爷的朋友, 酒菜咱们就按七折算。”


    众人不由齐齐看向宋景辰:那意思是为何你的面子这般大?


    宋景辰谢过对方,面对小伙伴们好奇的目光,简单解释了下,“ 我家里是给他们酒楼供货的。”


    众人恍然大悟,一脸 “原来如此”的表情。


    其中一人道:“辰哥儿你家给他们酒楼供什么货?我倒是认识两个大酒楼的管事,要不要帮你们家搭个线。”


    另外一人忙也接话道:“是啊,辰哥儿,广聚轩的东家是我家远房亲戚,你若是需要,一句话的事儿。”


    “对啊,辰哥儿你需要帮忙尽管说话,大家都是兄弟。”


    宋景辰忙站起来,客气冲众人抱拳谢过,笑道:“多谢各位哥哥们的好意,以后若是用得着,弟弟定不跟你们客气。”


    赵敬渊眉心微动,若有所思的样子,照理说辰哥儿家里是卖家,这酒楼是买家,不管怎么说都应当是卖家向买家献殷勤,可刚才这酒楼管事明显是对辰哥儿格外殷勤。


    “辰哥儿,你家里给他们酒楼供什么货?” 赵敬渊侧过头道。


    宋景辰朝赵敬渊努努嘴,“喏,就你刚才吃的西夏滩羊,南越的生蚝之类的。”


    赵敬渊倒吸一口气,“天南海北,你家这生意做得可够大的。”


    旁边一众人:“!!!”


    宋景辰:“还好。”


    忽想到一事,宋景辰凑近赵敬渊,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对了,渊哥,我正想同你说呢,我家商队同北边蛮族那边一个小首领谈了笔生意,你要给敬怡姐姐带什么东西,可以试试看能否给带过去。”


    赵敬渊闻言,控制住声音中的激动道:“可以吗?”


    宋景辰小声道。:“试试呗,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听说那个小首领的妻妹就在王帐里伺候着……”


    赵敬渊:“你小小年纪对你们家生意怎得了解的这般详细?”


    宋景辰翻他一眼,“你说呢?还不是我知道你担心敬怡姐,特意问了我爹呗。”


    赵敬渊不由重重握了一下辰哥儿的手道:“谢谢你,辰弟。”


    同范家姐弟不同,赵敬怡对自家弟弟极是疼爱,自打她三年前和亲以后,三年来未曾来过一封书信,赵敬渊难免多想。


    若是姐姐得宠,怎么可能不允许她写一封家书呢,想到姐姐高傲烈性的脾气,再想到对方可汗的年纪都可以做姐姐的爹了,他怎么能不担心。


    ——他发誓,终有一日,必会踏平蛮族将姐姐迎回大夏。


    吃过饭,赵敬渊结账,一众人出来酒楼各回各家,赵敬渊正打算送辰哥儿回去,一抬眼看见宋家的车夫小跑过来。


    “见过小郡爷。少爷,车在这边等着呢。”李把式看见赵敬渊忙躬身朝他礼。


    宋景辰与赵敬渊道别,“我先回去了,你准备好给敬怡姐的东西后叫人送过来就行。”


    “嗯,时候不早,快回吧,太晚家里人该担心你了。”


    宋景辰点点头,转身走到自家马车前,李把式忙放下踏板扶他上车,待钻进车里冷不丁瞅见车里坐着一个大活人,吓他一大跳——


    “爹,你怎么在车里,也不吭声,吓我一跳。”


    宋三郎瞥他一眼,“爹还不是照顾你的面子,你希望人家看到爹来接你?”


    宋景辰嘻嘻笑,挑开车帘一角朝外面赵敬渊摆摆手,“回见。”


    赵敬渊朝他一笑,扬了扬手中马鞭。


    宋景辰看见赵敬渊骑在高头大马上好不威风的样子,眼酸,放下车帘后,忍不住转过身朝宋三郎道:


    “爹,我好好的小白被你没收了,你什么时候赔我一匹新的呀。”


    宋三郎道:“驯马一道,爹不如霍占山,爹已经请他帮你物色宝马良驹,等他驯出来后自会给你送来。”


    一听这话,宋景辰嘴巴咧开,露出嘴角调皮的小梨涡,“真的呀爹,原来你是要给我一个惊喜,早知道我就不问你了,这样到时候就不惊喜了。”


    “无妨,爹再赔给你个惊喜就是。


    宋三郎摸了摸儿子的头,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才刚买的捶丸器具大全套,笑道:“看喜不喜欢。”


    宋景辰忙地接过来打开外面皮套一瞧,惊喜道:“哇,好齐全的杆具,喜欢!谢谢爹。”


    “喜欢就好,今天打捶丸玩儿的开心吗?” 宋三郎问。


    “开心,就是又碰见那讨人嫌的范庆阳了。”


    宋三郎蹙起眉头:“他又找我儿的麻烦?”


    宋景辰忙摆手,“不是,爹,这次是赵敬渊故意找他的茬,我还当他这个太子表弟有多嚣张呢,原来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遇见比他更嚣张的赵敬渊,屁都不敢放一个。”


    宋三郎:“你刚才说什么都不敢放一个?”


    宋景辰吐了吐小舌头,“爹,我错了,可这样说好痛快好解气,我就只偷偷的跟你说,当着人不会说的。”


    宋三郎:“克己复礼,慎独而行。有没有人都一样,辰哥儿长大了,当对自己有要求才是。”


    “爹,那我以后不说这样粗鲁的话了。”


    宋三郎:“等我儿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说什么样的话都不重要,但现在还不行,现在辰哥儿要学会约束和控制,明白吗?”


    宋景辰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宋三郎:“过些日子,爹会为你请一礼仪先生。”


    宋景辰:“啊?”


    宋三郎:“不准你讨价还价,这事没得商量。”


    “啊!”宋景辰身子往后一仰,重重倒在他爹身上,一脸生无可恋状,“老天爷,我的苦日子就要开始了。”


    “爹,我要享受最后的放纵,你快给我捶捶肩,让我先享受一会儿。”


    宋三郎哭笑不得,捏了他腮帮子一把,“爹三岁不到就开始习礼仪,辰哥儿知足吧。”


    “我才不要知足。”


    宋景辰扯开嗓子:“原谅我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宋三郎奇怪道:“你这唱得什么俚曲儿?”


    宋景辰有些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听过,我心里想着一唱就唱出来了。”


    “爹,我唱得好不好听?”


    宋三郎诚实道:“爹听不出来。”


    宋景辰不高兴道:“你不懂欣赏。”


    宋三郎笑道:“宫、商、角、徵、羽 ,爹听不出你这是什么音律。”


    宋景辰:“我的是哆来咪发唆啦西哆 !”


    宋三郎:“???”


    宋景辰:“爹,我有点儿困了。”


    小孩说着自己困了,眼皮就已经闭上了,长长的睫毛安静的耷拉在下眼睑上,乖巧极了。


    宋三郎拽过蚕丝软枕塞到小孩脖子下面,又把两只腿轻放到椅凳上,给儿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脱下自己的外衣给盖上,吩咐外面李把式车可以放慢些。


    要求绕开喧闹的朱雀大街,挑僻静的胡同往回走。


    车轱辘辚辚而动,木制车轮碾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轻微声响,更让人昏昏欲睡,宋三郎却毫无睡意。


    他身子半靠在椅背上,一下下轻抚着小孩的头发,想着今日之事。


    他敢得罪范家,并非一时冲动,若无全身而退的把握,他会选择隐忍,但眼下完全不需要。


    李国舅为人谨慎,又善结交人脉,对待心腹手下也极为大方,这次被查来得实在太过突然。


    然而皇帝动如此大的肝火,必然是手中掌握了李国舅不臣的铁证。


    以李国舅的谨慎,这种掉脑袋的机密之事怎么可能让太多人知道?


    推算起来,能知道此事者绝不超过一个手指头之数。


    再从这些人里排除,李国舅倒了对谁最有好处,谁告密的嫌疑就最大。


    无疑,除了靖王,范家便是最大的收益者!


    表面看起来范家主母李氏正是李国舅与皇后之妹,范盛不可能害太子,因为不管想支持谁,他没得选,只能站太子。


    可反过来想,最不可能之人往往是嫌疑最大,搞这一下,太子顶多受点影响,却威胁不到其储君地位,却把太子最大的倚靠干掉了。


    从而,太子不得重视倚靠范家这个外戚……


    范盛要敢仗势欺人,他不介意把这些话告诉皇后,有没有这回事儿且放一边。


    只要皇后认为有,范家就完了。


    宋三郎低头看向睡得香甜的儿子,谁敢让辰哥儿不痛快,他便让谁痛快不了。


    第157章


    范府内宅。


    李氏将一杯热茶重重砸在案几上, 横眉立目训斥旁边伺候着的小丫鬟:“没用的东西,你是想烫死我不成!”


    都是李氏平日里习惯的水温,小丫鬟不明所以,吓得忙磕头请罪。


    李氏不耐烦叫人滚出去。


    今日先是儿子被小郡爷赵敬渊欺负, 后她又被自家亲姐姐皇后娘娘劈头盖脸训斥一番, 最后想见闺女还没见着, 她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


    赵敬渊她惹不起, 皇后虽说是她亲姐可也不听她的呀,想来想去全都是因为宋家那小崽子才会惹出这些个气来。


    李氏越想就越咽不下这口气,可凭她绞尽脑汁儿也想不出个招儿来对付一个小孩, 不由烦躁,她朝着旁边贴身嬷嬷吴氏道:


    “吴嬷嬷, 你也看到了,若那孩子不向我儿服个软儿,阳哥儿是过不去这个坎儿了。”


    顿了顿,她咬牙道:“可那小崽子偏偏还入了皇帝的眼, 不能硬来, 你说我该如何对付他才好?”


    李氏身边原本有个陪嫁的李嬷嬷, 因着时常劝告李氏莫要太纵着范庆阳胡来,被范庆阳怀恨在心, 加上吴嬷嬷从旁教唆,两人合起伙来在李氏面前不断上眼药陷害李嬷嬷。


    忠言本就逆耳, 加上时日一长, 李氏不耐烦了,认为李嬷嬷岁数大了老糊涂, 就知道倚老卖老,干脆把人打发到乡下庄子里养老去。


    如此, 吴嬷嬷成功上位。


    吴嬷嬷凭借范庆阳上位,深知拿捏住了范庆阳就拿捏了李氏,自是向着范庆阳说话,眼珠子转了转给李氏出主意:


    “夫人,我听我家那口子说那宋家断了给咱们范家酒楼的供货,楼里的生意受了不小的影响,老爷正为此事恼怒宋家呢。”


    吴嬷嬷的男人在范楼做管事,对范楼的生意极为清楚。


    “你说什么?!”


    李氏的声调一下子拔高到尖锐,压不住火气道:“好啊,我们范家都没拿他们宋家怎么着呢,他们倒敢先冲我们范家来了。”


    吴嬷嬷见她抓不住重点,暗示道:“可不说呢,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老爷也正为此事恼怒不已呢。”


    李氏:“如此说来,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还真当我们范家是那软柿子可以叫人随意拿捏了,简直岂有此理,吴嬷嬷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吴嬷嬷:“……”


    都已经暗示道如此地步了,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话要点到为止才便于以后推卸责任,免得担上教唆的罪名,可明显李氏听不懂暗示,吴嬷嬷只得一咬牙,把话摊开来直说——


    “宋家这又是找咱们酒楼的麻烦,又是找我们少爷的麻烦,夫人这会儿去同老爷说阳哥儿之事,老爷定不会轻饶了那宋家。”


    闻言李氏恍然大悟,是啊,平日里老爷不爱管阳哥儿的事还总骂儿子没事找事,这次可不是阳哥儿没事找事,是对方找事儿。


    老爷正在气头上,自己再添油加醋拱一拱火儿……


    李氏不由眼前一亮,急忙吩咐吴嬷嬷替她更衣,她要去老爷房里好好说道说道今日之事。


    范盛不待见李氏,现下独自住在前院儿,李氏带着丫鬟过来时范盛刚刚放下手中账本。


    这个月范楼赚到的银子仅有上个月的三成不到!


    起初他并不认为宋家能对自家酒楼的生意产生多大影响,时令鲜蔬、地方土特产这些东西并非只有宋家有货,东边不亮西边亮,宋家不供自有别家抢着供。


    只要肯出银子,不要说是大夏的山珍海味,就算是暹罗、罗刹、波斯、天竺这些天涯海角之地的美食也能搞到手。


    只他没料到这货与货的差别竟如此之大,就拿这大理运来的菌子来说,宋家的品级要远比其他家要高上几个等级。


    要知道能来自家酒楼用饭的食客无不是嘴巴挑剔之辈,些微风味的区别他们都能品尝得出来,更不要说差上一截!


    这做酒楼最重要的便是口口相传的口碑,倘若口碑塌房,这酒楼离关门也就不远了。


    范楼乃是自家最赚钱的生意,没有之一,一旦关门,范家损失重大。


    况且当初能让“萧楼”变为“范楼” 皇后娘娘同太子殿下在后面是使了力的,这酒楼每年的分红能不孝敬上去?


    最重要——


    萧楼当初可是人人皆知的京城第一楼,若是在自己手上就一蹶不振了,叫陛下如何想,叫皇后娘娘以及太子如何想,叫满朝文武以及天下百姓如何想?


    一旦在众人眼中落下无能的印象,自己还能有翻身之日否?


    这才是最致命的。


    想到此,范盛冷笑一声,暗道:这宋文远当真会拿捏人的七寸。


    他正想着,李氏哭哭啼啼进来,也不管他正烦着,朝着他一通诉苦:


    各种有的没的罪名一股脑往别人家孩子身上推,只把自家儿子说成是一朵楚楚可怜的无辜小白花。


    范盛心里很清楚自家儿子什么德性,亦知李氏说话不靠谱,但有一点他很肯定,他这个老子在人家老子那里吃了瘪——


    同样的,小的也没在人家儿子那里讨到好处。


    这才是他所不能容忍。


    李氏说着说着又开始埋怨皇后,说她姐姐就是个自私自利没良心的,牺牲外甥女去帮她争宠,如今外甥受了欺负却又不管。


    范盛不想听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罗里吧嗦,说自己还有公务处理,吩咐丫鬟送夫人回房。


    李氏将范庆阳当心肝儿,在范盛这里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废物蠢货,女儿范芷兰才是能为家族带来荣光值得他栽培的对象。


    如今兰姐儿进宫,若要往上爬没有银子打点开路哪里能成,尤其是倘若孕育了皇子,想要皇子平安从兰姐儿肚子里爬出来,内外需要打点的人就更多。


    这宋文远倒是个会搞钱的好手……


    三郎这次升官非同寻常,品级不算高,权力却不小,升迁的潜力更是巨大。


    依照大夏朝的惯例,郎中再进一步便是外放为各省知府、道员,成为一方地方大员。


    在地方上历练一番后,若还能再往上升,那就不得了了,回京后必然是位列朝廷重臣之列。


    更何况,宋三郎还是文昭帝亲自提拔、替皇帝掌管钱粮的户部郎中,足以证明皇帝的偏爱。


    一时间,前来宋家拜访贺喜之人络绎不绝。


    宋三郎一连忙碌应酬几日,方才清净下来。


    吃过晚饭,宋三郎沐浴一番洗去一身酒气,半倚靠在罗汉榻上随手扯过本书看。


    秀娘端了盏冰镇百合莲子羹过来,放他手边儿,道:“三郎,我听人说中州那边大旱,寸草不生,饿死了老老少少不少人,简直是惨不忍睹,朝廷不是已经拨银拨粮赈灾了么,怎的还会如此,叫人听着揪心。”


    宋三郎放下手中书卷,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中州受灾百姓高达数百万,朝廷的救援本就杯水车薪,加上一些难以避免的贪腐,真正到灾区百姓手里的更是有限,如何够用。”


    “救命的银子也敢贪,还是不是人了?”秀娘怒道。


    宋三郎苦笑了下,没接话。


    秀娘道:“既是灾情如此严重,朝廷就不能多拨一点救急吗?”


    “朝廷倒是想,可惜力不从心。”


    “怎么可能?”秀娘不相信。


    怎么不可能,藩王之患、冗兵冗官冗费之患、贪腐之患、天灾之患,大夏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


    如此种种复杂的问题,宋三郎很难同秀娘解释清楚,只说朝廷自会想办法解决,操心也没有用,自家已经尽力了。


    秀娘一想也是,满朝文武就数自家捐银最多,七八万两银子都捐出去了,不过也算没白捐,给三郎捐出个六品官来不说,这些银子想必也能救活不少人,算是积德行善了。


    夫妻俩正说着话,宋景辰跑屋来了,小孩出了一头汗,热津津的,渴得不行,见桌上放着银耳莲子羹,端起来就要往嘴里灌,宋三郎忙拦下他,“不可。”


    宋景辰伸出小手去抢碗,小嘴一瘪,“为何不让我喝,爹,人家都快渴死了。”


    三郎伸手摁了一下小孩鼻尖上白绒绒的汗珠“你才出一头热汗,不可急着喝冰水冷物,冷热相激,对身体百害而无益,先叫你娘先帮你倒杯温水来解渴。”


    宋景辰不爱听他爹这些老生常谈的调调,撅着嘴巴小声抱怨:“爹爹总拿我当三岁小孩子养,这也不行,那也不许,我身体强壮着呢,喝点冷水能有什么妨碍?”


    三郎敲他额头,“身体强壮就是为了让你糟蹋的?如此,你让身体虚弱之人情何以堪,你有别人所没有,当珍惜才是。”


    宋景辰吐了吐小舌头,蹭进宋三郎怀里,“爹,只是偶尔糟蹋一下也不行么,我觉得现在喝一杯冰镇冷水肯定会很爽,你偏不叫我爽快了。”


    “图一时爽快,后患无穷,不爽也罢。” 三郎掏出帕子擦了擦小孩额头鬓角的汗珠子问他:“你这又跑那里撒欢儿去了,搞得满头大汗。”


    宋景辰来劲儿了,“爹,我刚才跟哥哥们去散步,在后边林子里差点儿逮着一只小鹌鹑来着,若不是看它生了一窝小鹌鹑蛋,我一弹弓就能叫它打下来。”


    宋三郎好笑,问他:“你把人家老窝掏端了?”


    “爹,哪能呢,咱们家又不缺鹌鹑吃,也不缺几个鹌鹑蛋,不若把惊喜留给别人,或者是让那些鹌鹑蛋变成小鹌鹑生出更多的鹌鹑蛋来岂不是更好。”


    三郎揽过儿子,伸手摸了摸小孩的头,笑道:“辰哥儿这般心善,随了你娘亲。”


    “难道爹爹就不是心善之人么?”宋景辰随口接过话头。


    宋三郎笑笑没接话,从秀娘手里接过水碗叫小孩喝水。


    宋景辰就着他爹的手喝了两口,想起一事,他最近迷上了捶丸,一发不可收拾,就喜欢小球被捶杆击入球窝那一瞬间的成就感。


    “爹,你能不能帮我建一块捶丸的场地,我不要那种平整的,我想要那种地势高低起伏的,这样我击球才有难度。”


    秀娘叉腰假装嗔怒道:“小崽子想什么美事儿呢?小小年纪一门心思的想着玩,你这叫什么?你这叫玩物丧志懂不懂?”


    “娘可跟你们爷俩提前说好了,你们甭想打后面菜园子的主意,那是你娘我的地盘,你们谁都不准动,你喜欢击球,娘就喜欢种菜。”


    宋景辰:“这还不好办,菜园子归你,咱们家的新院子归我,岂不两全齐美。”


    宋三郎听着娘俩拌嘴是好笑,正要说话,新雇来的门房进来通报,“老爷,外面自称是范府的人给您送请帖。”


    第158章 完虐。


    范府?


    宋三郎眉尖一挑, 伸手接过请帖,展开上下扫过,心里有数。


    秀娘凑上前,“怎么?不会是我想的那个范府吧。”


    “嗯, 你猜对了。”


    秀娘诧异, 不由担心道:“三郎, 这不会是什么鸿门宴吧?”


    一旁宋景辰闻言不由竖起耳朵担心得看向他爹。


    屋子里刚才的温馨一扫而空, 气氛有些紧张起来,宋三郎见妻儿如此担心自己,心中一暖, 缓缓笑道:


    “他非楚霸王,我亦非刘邦, 想是范家生意上受了影响,想要和解来了。”


    宋景辰直觉范家没安好心,忙道:“爹爹,范家不可信, 之前范庆阳的长姐还曾来我们家登门致歉呢, 说是回去后定会好好管教弟弟——”


    微顿了下, 宋景辰继续道:“ 可转头范庆阳就在皇后的宫宴上寻我麻烦,哪里有一点点悔过之意, 弟弟蛮横,姐姐言而无信, 娘亲骄纵,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怎么就不相信独他爹爹就能出淤泥而不染了呢?”


    宋三郎被儿子的话逗乐, 淡定笑道:“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 如今皇帝才刚刚封了爹的官,只要爹不犯错,任谁也奈何不了爹。”


    ……


    翌日,傍晚时分,宋三郎带着儿子前往赴宴,马车停在范楼门前,李把式打起车帘儿,“三爷,少爷,范楼到了。”


    三郎抬眸扫了一眼范楼的巨幅招牌,缓步下车,站定后转身抱小孩下车。


    辰哥儿有些担心道:“爹,若范庆阳真向我道歉,辰哥儿当如何?”


    宋三郎:“该如何就如何,不用顾忌太多,更无需委屈自己,错不在你,没道理他道个谦就可以在你面前理直气壮了。”


    这话小孩听着提气,不过还是有些担心地握紧了他爹的手:“ 爹,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呀?”


    宋三郎握了握儿子的小手,自若笑道:“莫要担心,相信爹爹便是。”


    听到自家爹如此笃定自信的语气,宋景辰瞬间底气大增。


    三楼富丽堂皇的雅间之中,范盛透过窗子目光瞥见宋家父子俩 下车,转过头盯了一眼对面满脸不服气的范庆阳,沉着脸道:“爹教你的话可曾记下?”


    范庆阳嚣张跋扈,却最怕范盛,只因惹怒了范盛,他娘也护不住他。真惹急了,范盛那股子恨劲儿,就跟他不是他亲生儿子似的。


    范庆阳这会儿见他爹阴沉着脸,打从心里畏惧,低头闷声道:“记下了。”


    ……


    楼下宋景辰牵着他爹的手往酒楼里走,进门后,小孩朝四下里看去,注意到一楼用餐的客人似乎并不算多,若有所思。


    这会儿有酒楼伙计蹬蹬蹬从楼梯上跑下来,满脸带笑的招呼父子往三楼雅间走。


    “宋大人!”


    范盛提前站在雅间门口,朝着宋三郎一笑拱手。


    三郎客气还礼,“范大人太过客气,折煞下官。”


    俩人一笑,互相做了个请的手势,一道入席。


    宋景辰眼睛眨了眨,没想到范庆阳的爹看起来竟是这般彬彬有礼之人,难道他还真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三郎落座,心知今日必是一场硬仗,老狐狸伏低做小所图必大。


    范盛目光落在辰哥儿身上,笑道:“想必这就是令郎了,早就听闻令郎之名,一篇“牛论”惊天下,今日一见果然是景星麟凤器宇不凡,浑不似我家这不成器的逆子,羡慕宋兄好福气呀。”


    范盛一番话看似在捧辰哥儿,实际上在为宋三郎挖坑,你儿天人之姿却与我儿这不成器的逆子斤斤计较,非君子所为。


    宋三郎一笑接口,道:“范大人太过抬举他,外人面前再如何,私下里亦是个调皮小子而已,叫下官不省心得很。”


    言外之意:都是孩子,你拿“君子”的大帽子绑架谁呢。


    范盛皮笑肉不笑地,“是啊,小孩子调皮,不过年龄尚小,左右不过是些鸡毛蒜皮之事。”


    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因为小孩子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跟我范家做对,怎么,你宋大人也不懂事吗?


    宋三郎闻言眉峰一挑,你儿那等行径你管其叫“鸡毛蒜皮?”


    听范盛如此说话,三郎也不客气,直言道:“我闻韩信困厄之时,坐于一大树下避暑,树上有一小儿顽皮,故意向其首上溺尿,范大人以为此小儿所为可否为鸡毛蒜皮?”


    宋三郎所举典故中乃是有名的“捧杀”,故事中韩信非但没有责备那小儿,反而给了小孩钱,等下一个人再路过树下时,小孩又撒尿,结果树下大汉被激怒一刀砍死了小儿。


    范盛脸色一僵,因为范庆阳让人家钻□□,喝剩饭之举与那小儿所为如出一辙。


    到底是老狐狸,范盛很快调整神色,端起酒杯来呵呵一笑道:“别光顾着说,来,宋兄,喝酒。”


    范盛见下马威不成,借着喝酒转移话题。


    宋景辰坐在父亲身边,收回一进门时对范盛的评价,这人不是彬彬有礼,是笑里藏刀的伪君子才对。


    范庆阳虽看不懂两个大人间的刀光剑影,却能感受到三郎对辰哥儿的拳拳爱护之意,他爹范盛从来都没有用那种慈爱的目光瞅过他。


    范盛看向他的目光永远都是嫌弃和不耐烦。


    范庆阳对辰哥儿的嫉妒上升到了极点,凭什么他没有的,宋景辰都有。


    刚才一番交锋试探,范盛看出宋三郎非是可以吓住之辈,转换策论,主动提起两个孩子之间的矛盾,言说自己平日里忙于公务,小孩被其母亲骄纵坏了,并令范庆阳向辰哥儿赔不是。


    范庆阳迫于范盛极具威胁的冷厉目光,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按照范盛所教授,朝着宋景辰一拱手,僵硬道:“对不起,是我太过争强好胜,一时激动说出不合适的话来,伤害到你了。”


    沉默了一会儿,宋景辰淡淡抬眸,脸上既无受宠若惊也无释然大度,就听他不紧不慢道:“你争强好胜也罢,一时激动也好,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并不欠你什么,你也不必向我强调这些。”


    将对方避重就轻的话原样还回去,顿了顿,小孩冷淡的声音中透着疏远,“事情已然发,你道歉是对你自己所做错事的反省,并不能改变你伤害到他人的事实。”


    “所以……” 小孩一字一顿道:“我选择不原谅你,以后也不想跟你有任、何、交、往!”


    范庆阳额角青筋跳动,脸色狰狞扭曲,范盛心中喟然一叹,“此子为何不姓范?”


    眼见爷俩软硬不吃,皆非可操控之人,范盛亦不再伪装,朝着宋三郎冷笑道:“如此,你父子二人是不接受老夫的一片诚意,诚心与我范家为敌了?”


    宋三郎“呵呵”轻笑两声,声线略凉,“大人严重了,时候不早,怕是家中内人担心,我父子就不打扰范大人了,告辞!”


    “你——!宋文远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范盛身为三品大员,何曾如此没脸过,不由恼羞成怒。


    宋三郎回过头来,“怎么?范大人是要送在下去狱中与李国舅喝酒聊天么?”


    宋三郎此话一出口,范盛脸色骤然巨变!


    宋三郎道:“在下与范大人井水不犯河水,若大人执意不放过,那下官除了奋力反击,亦无他路可走了。”


    ……


    出来范楼,宋景辰忍不住兴奋道:“爹爹,这鸿门宴好刺激,我看那范莲花被爹爹怼得就快要吐血而亡了。爹爹,上阵父子兵,我表现得好不好。”


    宋三郎被他逗乐,忍不住摸了摸儿子的小头发,如今是他正得圣宠,加上拿捏了范盛的把柄,如此,他们父子方能全身而退。


    否则,那就是另外一个或悲伤或忍辱负重的故事了。


    宋景辰又好奇道:“爹爹,李国舅是谁呀,为何爹爹一提李国舅,范莲花就很害怕的样子,李国舅很厉害吗?”


    宋三郎惊讶小孩的敏锐,这等机密之事自然不能同小孩说,只笑道:“嗯,很厉害。刚才我儿什么东西也没吃,爹现在带你去吃饭。”


    “我可不敢吃鸿门宴里的饭菜,我还怕他们下毒呢。”


    宋三郎:“这倒不至于。”


    宋景辰瘪了瘪小嘴巴,“ 就算没毒我也不吃,他们爷俩影响我食欲,只我跟爹爹俩人吃多自在多痛快呀。”


    宋三郎哈哈大笑,把儿子抱上马车,进到车厢,宋景辰问,“爹,我们得罪了范家,依照他们家的脾性,不会善罢甘休吧。”


    宋三郎:“嗯,不想善罢甘休也得忍着。”


    宋景辰:“ 为什么?”


    宋三郎:“蛇打七寸,爹爹手上有克制范盛的法子,投鼠忌器,他不敢胡来。”


    “爹爹好厉害,六品官压着三品官打。”


    “还好,一般厉害。”


    “爹,你的官会越做越大吗?”


    宋三郎笑,“辰哥儿希望爹爹的官越做越大吗?”


    宋景辰忙点头:“我想要爹爹官居一品。”


    三郎捏了捏他鼻尖,“那爹爹就努力让我儿美梦成真。”


    ……


    处理完了范家之事,宋三郎开始考虑替儿子寻礼仪的先生之事。


    说是教授礼仪,更多是宋三郎想给儿子开小灶,延请私人塾师。


    毕竟,陈宴安再怎么喜欢辰哥儿,亦不能做到一对一只教授儿子一人。


    本来按照三郎的计划,辰哥儿六岁之后由萧衍宗教导再是合适不过。


    平州萧氏,乃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萧衍宗本人更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通礼仪,又不为礼仪所束,正契合自家辰哥儿不羁的性子。


    只是萧家遭贬,一时之间萧衍宗不便回京,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寻个先生暂时教授着。


    宋三郎想到了一人。


    第159章 请旨


    宋三郎想到了前工部尚书陆淮之。


    陆淮之的祖父文正公有着天下第一清官的美誉, 家风清正,其母亦是大有来头的名门闺秀,乃是出身荥阳郑氏。


    出身如此显赫,陆淮之本人却命运多舛, 出生之时几乎半边脸均为青色胎记所覆盖, 阴阳脸在大夏朝被视为不吉。陆淮之不得其父待见, 幸有其祖父文正公不屑这些无稽之谈, 将陆淮之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只长到七八岁时,陆淮之又害了极为严重的水痘,命是保住了, 病愈后脸上却落下坑坑洼洼。


    容貌几次三番遭受摧残,放到一般人身上要么难以释怀, 要么就自暴自弃,陆淮之却坦然接受,并未因此放弃自己,其仪态之洒脱就连皇帝也亲口夸赞, 叹命运对其之不公。


    陆淮之天资一般, 无法与陈宴安相比, 更无法与萧衍宗相提并论,其勤奋却百倍之萧衍宗。


    陆淮之好读书, 且涉猎甚广,学贯古今, 皇帝欣赏其自强不息, 为他打破“身、言、书、判” 的惯例,进士直升翰林, 二十五岁便为翰林院掌院。


    三十四岁任礼部侍郎,无甚大功, 却胆子甚大,敢上万言书弹劾镇国将军刘猛任人唯亲。


    四十岁任工部尚书,胆大包天,当着群臣的面斥责皇帝大兴土木,面子工程,昏君所为!


    五十五岁时陆淮之老夫聊发少年狂非要与人比赛马球,比赛前其夫人右眼皮子直跳,担心丈夫老胳膊老腿儿不禁折腾,劝其莫要没事找事儿寻这刺激。


    陆淮之闻言哈哈一笑,言:“人生处处皆意外,焉能因噎废食乎。”


    没想到意外来得太快,才刚打半场,老头儿便不甚落马,右手废了。


    陆淮之做官一般般,其草书却是当世无人能出其右,草书为他平生所好,练了一辈子,突然遭受这种打击,对他来说远比毁容更严重。


    如今,十年过去了,前些日子陆淮之写了一副《山溪春鸟赋》字帖。


    十年磨一剑,老头儿竟然自成一派,创下“陆淮之草书”,疏狂纵逸,满纸烟云,名动洛京城!


    如此不屈之灵魂、自由之思想、洒脱之意志,这些可贵的品质正是宋三郎对儿子的期许。


    如今陈宴安宠着,萧衍宗宠着,自己亦是太过溺爱孩子舍不得管教他,辰哥儿太需要这样一位严师。


    ……


    这日傍晚,宋三郎陪着辰哥儿写完皇帝要求临摹的字帖,同儿子说起了陆淮之。


    言说陆淮之从小到大如何如何凄惨,又说他如何如何逆袭,尤其着重讲了陆淮之在金殿上怼天怼地怼皇帝的光荣事迹。


    小孩子哪有不爱听故事的,宋景辰不由对陆淮之大感兴趣。


    三郎趁机道:“若爹爹请他来做你的私人老师,你可愿意?”


    宋景辰只看到了“逆袭”,看不到陆淮之逆袭的本钱,祖父官至大理寺卿,外祖父乃是荥阳郑氏。


    他看到皇帝为陆淮之破格,看不懂陆淮之也不过是皇帝平衡各大家族的一颗棋子,在小孩眼中这妥妥就是一个“草根逆袭”的传奇故事。


    谁不喜欢“传奇”呀,尤其还是热血逆袭爽文流的传奇。


    宋景辰上钩,眨了眨眼睛问三郎,“爹,他会同意吗?”


    自然不会同意。


    一般来说,做私人塾师都是一些落榜文人,且往往为生计所迫,在迫不得已的情形况下才会愿意去做,陆淮之的身份地位再怎么着也沦落不到给人当私人塾师——除非那人是太子。


    不过事在人为,宋三郎若无把握使陆淮之同意,他也就不会同儿子说这些了。


    宋三郎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儿这般聪慧,陆先生是爱才之人,自然会同意。”


    宋景辰不由小脸儿微红,“爹,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出去跟人说,未免有自卖自夸之嫌。”


    说完他又忍不住补充一句:“其实我也没那么聪慧,也就只比一般人强上那么一点点而已。”


    宋三郎忍住笑,“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儿比寻常人强上一点点,那便两斗吧。”


    小孩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他自己谦虚可以,不能被“谦虚”。


    这话宋景辰听着不服气,伸出五个手指头在他爹眼前晃晃,“爹,两斗有点少,还不够塞牙缝呢,不然我再努努力,凑个五斗?”


    宋三郎伸出小手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得说话算话。”


    宋景辰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办?


    有种不详的感觉,刚才他好像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不对……


    是两个坑!陆淮之逆袭就逆袭呗,关自己屁……那个关自己什么事儿,自己傻了才会找个先生管着自己,还是随时管着的那种!


    “啊啊啊啊……爹,你以大欺小,竟然算计你的亲儿子,我不依!”


    宋景辰才不跟他爹拉钩上吊,扑到三郎身上小拳头往他爹身上招呼,报复他爹,宋三郎哈哈大笑,秀娘过来喊爷俩吃饭,看见儿子这不成体统的样子,不由撇了撇嘴——


    好歹也都是六品官了,还被小崽子拿捏的死死的。


    就这,还想当“严父?


    这辈子都别想了!


    秀娘呵斥儿子:“宋景辰,赶紧的,从你爹身上下来,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你们爷俩快去洗手,该吃晚饭了。”


    “遵命,我的母亲大人。”宋景辰眨了眨眼,规规矩矩给他娘行了个标准礼,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秀娘哭笑不得,“你说这孩子……”秀娘话没说完呢,眼前冷不丁出现一张放大的鬼脸儿——


    “啊——看娘不揍你!”


    宋景辰干了坏事儿撒丫子就跑,秀娘气得在后面追他,三郎忍俊不禁。


    两日后,趁着休沐的时间,三郎登门拜访了陆淮之,若要请动陆淮之这样的人,谈钱自然不管用,要跟他谈情怀。


    只不过要满足陆淮之这种纯粹之人的“情怀”宋三郎付出的代价就要大多了。


    只要对儿子好,宋三郎不惜一切代价。


    五日后,宋三郎主动上书皇帝,列陈中州旱灾之后患,并提出对应之策,皇帝龙颜大悦,准奏。令宋三郎为钦差大臣前往灾区,宋景茂随行,共同协助之前派去的工部尚书查勘办赈。


    宋景茂同行乃是宋三郎提前授意安排,要宋景茂以正在修“农书”为由,向皇帝请愿前往灾区实地勘察记录。


    宋家势弱,上次侄子被皇帝连升两级,运气占了极大的成分,然一个人的气运总是有限,似这等好运更是可遇不可求,不可能总叫你一个人碰见。


    且,侄子被破格提拔,眼下看自然是好事,长远看来却是未必——既然是被破格提拔,无论翰林院等人,还是皇帝本人,对茂哥儿的期许和要求必然会拔高。


    如此,茂哥儿若要在翰林院出头,就得做出点实事来,这次跟随自己去赈灾,一来在皇帝面前冒个头,让皇帝别忘了他。


    二来,有自己从旁看顾着,亦是对侄子的一次历练。


    三郎这次绕过张璟这位直属上司,直接上书皇帝,张璟拂然不悦!


    他认为宋三郎忘恩负义,得志便猖狂,这才刚升了官几天就开始忘乎所以,


    宋三郎心中明白张璟此人不能算小人,却是可共患难,不能同富贵,你若能为他带来好处,对你自是极好的,若你不能为他带来好处,甚至威胁到他的地位,那就不好说了。


    张璟如今属意太子,与范盛走得很近,自己又不可能委屈求全向范盛妥协,如此,到最后张璟的选择必然是同太子关系更近的范盛。


    朝堂之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看破不说破,三郎并不想现在就同张璟撕破脸,故,特意登门解释缘由。


    张璟这才明白,原来是宋三郎与陆淮之定下赌约,若三郎能救中州百万灾民于水火,陆淮之余生便卖给宋三郎了,任凭差遣。


    而宋三郎的目的是想要陆淮之为自己儿子的私人塾师,余生只教宋景辰一人。


    所谓救灾良策,乃是宋三郎搭上了自己的全部身价,甚至是个人前程。


    要知道他这种主动请缨的同皇帝委派不同,责任更大,几乎就相当于同皇帝签下了军令状,若是不能完成自己所说,等于是在皇帝眼中的印象一落千丈,再无前途可言。


    而陆淮之的祖籍正是中州,自小在中州长大,再加上那老头儿的秉性脾气,会同宋三郎下这样的赌注不足为奇。


    张璟内心长叹一声:可惜了。


    一来中州的灾情远比报上来的更为严峻,他不相信宋三郎能解决中州那个烂摊子。


    二来,感叹自己辛苦培养起来的手下大概率折了。


    三来,亦是感慨宋三郎拳拳慈父之心,天下没几个做父亲的能及得上,或许是因为独子吧。


    张璟亦不想同三郎撕破脸,要知道宋三郎折了,宋家还有宋景茂呢,另外宋三郎如此下大力气培养辰哥儿,加上皇帝的另眼相待,这孩子将来能走到哪一步,谁也无法预料。


    只要不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大抵是差不了的。


    救灾如救火,皇帝下旨令三郎三日后赶往中州赈灾,秀娘措手不及,不明白三郎揽这等费力不一定讨得了好的活儿是图什么。


    她还以为是自己那日同三郎说中州的老百姓可怜才会让三郎如此,心中后悔不已。


    只是后悔也没用,事已至此,只得忙紧地安排三郎出行所带物资,翻箱倒柜拾掇衣物。


    宋景辰听说他爹同大哥都要去赈灾,闹着也要去,说他要了解民间疾苦,不能做那“何不食肉糜”之人,其实他就是想跟着出门。


    从小到大他还没有离开过洛京城呢,萧衍宗游山玩水,每到一地便画下当地名胜寄给他,有时还有详细注解,萧衍宗文采斐然,让小孩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美好的想象与向往。


    眼前锦衣玉食的日子在他眼里都叫“庸俗的苟且”,目所不能及的地方才是“诗与远方”。


    宋景辰幻想着自己变做超级英雄,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让受苦受难的中州变为他亲自谱写的“诗与远方”,然后他名扬天下,万民敬仰,青史留名……


    娇宠着长大的孩子,对天灾的了解不过是史书上的寥寥几句话,他没有挨过一天饿,更不知道什么叫疼,甚至连一点点委屈都没有受过,他脑子里的人间疾苦同现实中真正的人间疾苦是不相交的。


    甚至于小孩脑子里有一种幼稚天真却又残忍的浪漫,他喜欢“一剑霜寒十四州”不理解“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喜欢“挽大厦之将倾”不理解“大厦将倾下的悲凉。”


    孩子的天真与现实世界的残忍格格不入。


    宋三郎不想让儿子这么小就承受太多不该他背负的东西,自然是坚决不同意。


    宋景辰想干什么,谁也拦不住他,他爹不同意,他大不了就想别的办法。


    第160章 一只脚踩进漩涡


    宋景辰执意要与父亲一同去中州, 其实还因为他自己有小秘密,他认为自己跟普通的小孩不一样。


    小孩决定采用迂回战术对付他爹,他爹在前几日的“鸿门宴”上怎么拿捏范盛,他就怎么拿捏他爹。


    他也要向皇帝上书!


    ——等皇帝陛下传下圣旨, 难道爹爹他还敢抗旨不成?


    于是夜里, 待到全家人都睡下后, 宋景辰轻手轻脚从榻上爬起来, 披了件外衫,在书案后坐定。


    给皇帝上书非是儿戏,须得有理有据, 理由充分才是,沉思片刻, 宋景辰取过笔架上的毛笔,蘸了些许墨汁,先打草稿。


    写写停停,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 小孩终于放下手中毛笔, 打着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揉揉眼睛,重又铺上崭新的宣纸对着草稿认真誊抄起来。


    等到全部誊抄完毕, 水钟的浮标已经指向亥时末。


    宋景辰收了笔,抖抖肉乎乎的小手腕, 待到纸上墨迹干透, 小心地折叠起来收好,松了口气。


    ——可累死孩子了。


    翌日晌午, 城门外的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快马飞驰而来, 马背上的灰衣军士满脸风霜之色,想是日夜赶路,显得极为疲累。


    那人一路纵马急驰至宫门口,高声奏报:“报——中州八百里急奏!”


    很快,张公公步履匆忙往皇帝寝宫赶来。


    养和殿内,文昭帝才刚刚午休醒来不久,饮过漱口茶,此时正盘坐在罗汉榻上,颇有兴致地查看宋景辰借着交作业夹带的“私货。”


    辰哥儿向他请旨,说是要跟随父亲一起去赈灾,理由还挺让他心动。


    小孩的意思是他造出的水钟仅在京城大卖就能为中州筹银七八万两,若推行到全大夏,必然能筹集到更多银子。


    所以,恳请他下一道圣旨,将造钟权收归朝廷所有,如此他便可在中州建一钟坊,天下水钟皆由中州所造,再运至各地贩卖,如此不仅能为中州酬到银钱——


    且,中州的百姓没有地种,还有活儿干,有活儿干也能赚钱填饱肚子养家。


    越是看到后面,文昭帝越是对宋景辰小孩欣赏不已,这满朝文武,若论谁的忠心与孝心最纯粹——唯景辰尔。


    先是替他操心天下耕牛匮乏之困,现又努力替他解中州灾民之忧,只谈他年纪太小,否则必当重用!


    文昭帝捏着宋景辰的奏书正是欣慰不已,张公公快步进来,“陛下,中州送来的急奏。”


    闻言文昭帝面色一肃,抬了抬手,“念。”


    “是。”张公公躬身,随即展开信函。


    “启奏陛下,臣自奉皇命到中州赈灾……是以,现中州实际受灾百姓已超一千两百余万,十室九空、流民遍地、饿殍千里……”


    “如今中州已无余粮放赈,朝堂赈济灾粮不过杯水车薪,现有饿死饥民仅登记在册者已超万数,朝廷若无应对,恐生民变。”


    “然,不可预估之灾难更在其后,倘中州继续无雨,夏播延误,后果不堪设想……”


    张公公念完,小心翼翼地看向文昭帝。


    文昭帝脸色难看,沉默良久好,道:“工部尚书秦诚为官清廉却非能臣,现如今中州这烂摊子他收拾不了。”


    微顿,他道:“朝廷困难之际,宋文远能主动请旨接下中州这块烫手山芋,光是这份魄力,满朝之中就无人能与之相比,只是如今中州局势远比朕想象中更加糟糕复杂。”


    “朕怕他这六品小官镇不住中州的地方官啊。”文昭帝说出自己的担忧。


    张公公闻言眼皮子一跳,就听文昭帝继续开口:“替朕拟旨,加封宋文远为中州观察使,赐尚方宝剑,见剑如朕亲临。”


    想了想,他又道:“另,再拟旨一道,宋景辰造出的水钟收归朝廷所有,三年之内,只能由中州府来造,仿制者,重罚。”


    “有子景辰,年虽幼,忧国忧民,先解耕牛之困,后又造水钟惠泽万民,有此佳儿,实堪嘉奖勉之,封爱民使,赐四品麒麟服,随其父一同中州赈灾。”


    ……


    宫里圣旨传来的时候,一家子全都懵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作何反应。


    爱民使?


    这是个什么新鲜官儿,管什么的?


    秀娘听不懂。


    不过赐四品麒麟服她听懂了,所以自家儿子都不用考状元,这就直升四品了?


    八岁的四品!!!


    秀娘边跪着听旨,边悄悄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嘶!真疼。


    这会儿就听张公公笑道:“各位快请起吧,皇恩浩荡,老奴在此恭喜贵府了。”


    一家人起身谢过,宋三郎自然是明白张公公在文昭帝面前说话的分量,“实打实”感谢一番,顺便捎带脚解释了上次的“误会”——


    说是家里内人什么都不懂,听了她人建议才会失了礼数,张公公人老成精,不需要宋三郎说太多,就明白这是有人妒忌宋家故意使坏呢。


    如今宋家父子正当圣宠,宋三郎又出手大方,张公公也不吝啬再做个顺水人情,悄声同宋三郎说了皇帝今日接到的奏报,让他对中州的形式有个心理准备。


    宋三郎忙郑重谢过,又送上一份厚礼,张公公假意推辞,三郎诚恳道:“公公若是不收,以后文远怎敢劳烦公公?”


    张公公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公公又提点道:“若这次的差事办的好,宋大人前途无量。”


    宋三郎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提醒他:若是差事办砸,公公我也帮不了你。


    张公公回宫复命,三郎带着辰哥儿跟随去宫里向皇帝谢恩。


    宋家父子一日之内同时升为四品官的消息传到范府,范庆阳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妒忌得面目狰狞,只恨他姐的肚子不争气,到现在还没有怀上龙种。


    若要他的外甥做了皇帝,宋景辰以及宋家算个屁!


    而范盛,想要除掉宋家父子之心愈重,这次赈灾若真让宋文远立下大功,后面将愈发不好对付。


    心里不太舒服的还有张璟,他兢兢业业多少年才爬到今天的位置,这还是沾了岳父的光,宋文远这升官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照这样下去,宋文远会成为自己的下属、同级?亦或是对手……


    没有任何上司愿意让曾经自己手下的小兵,有朝一日与他平起平坐,甚至取而代之,或是爬到比他自己更高的位置上。


    除非他到了要告老还乡退下来的年纪。


    张璟不想害宋三郎,但他亦不想让宋三郎立功,若是此次宋三郎立不成功,他再搭把手捞对方一把……


    如此,宋三郎便可以死心塌地做他的幕僚、福将。


    范盛与张璟目的不同,却不约而同都不想让三郎立功。切身利益当前,竟是谁也没有去考虑中州受苦受难的一千多万黎民百姓。


    这边,三郎带着辰哥儿从宫中谢恩回来,三郎是又怒又无可奈何,还又忍不住暗搓搓小得意。


    他如何能想到小崽子竟然拿皇帝对付他这当爹的,更想不到人家还办得相当之成功。


    以至于使得皇帝龙颜大悦,不光给他这当爹的升了个四品观察使外加赐尚方宝剑,还为他自己赢得“爱民使”赐麒麟服。


    所谓“爱民使”,一听就是皇帝随口造了个褒奖勉励的虚职给小孩儿,虽说官是虚职,皇帝对辰哥儿的赏识却是真。


    三郎不由低头瞧着儿子尚有些肉嘟嘟的小脸,自家小崽子明明还是个娃娃呢。


    宋景辰先斩后奏摆了他爹一道,这会儿心虚着呢,害怕他爹事后找他算账,往三郎肩膀上一靠,睡眼朦胧道:“爹,我好困,我想睡觉。”


    宋三郎一不在宋景辰生病时训斥他,二不在孩子犯困时责备,小孩儿早就摸透了。


    宋三郎无奈地勾了勾嘴角儿,摸了摸小孩头,没有揭他。


    事已至此,责怪也无用,等见到真正的中州,辰哥儿就会明白他将面对什么。


    孩子就是如此,你希望他按部就班,你希望他少走弯路,你希望他不要太早接受残酷,但这一切都只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


    ——两日后。


    宋景辰同父亲和大哥出发,陈宴安、李逸山老爷子前来送他,另外赵敬渊、郭午、于兴业以及书院里同辰哥儿关系不错的学生们也都来送他。


    自然三郎以及茂哥儿的同僚朋友也不会少,就连张璟也亲自带着夫人过来送。


    一堆人聚集在宋家大门口的马车旁寒暄,闹闹哄哄的,秀娘光顾着忙乎了,等到她不忙乎了,宋家的马车已经走远。


    秀娘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后悔刚才她都没有来得及多叮嘱儿子几句。


    头一次出远门,还有“重任”在身,宋景辰光顾激动了,把他娘早都抛在脑后,等走出老远去,他才想起还没有跟娘亲告别呢,忙又从车窗里探出小脑袋来,用力挥着小手。


    秀娘看见了,激动地举起手来,眼里含着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儿子这是第一次离开她,当娘的哪有不牵肠挂肚。


    宋景辰三岁的时候,秀娘出去半天他就想娘亲,闹着宋三郎带他出去找娘亲去。


    有一次秀娘回娘家因为下雨路难走,没回来。小孩哭得不行,大晚上非得要三郎带他去许家庄,三郎拿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哄他都不成,最后只能雇了车,黑灯瞎火的去找秀娘。


    如今他八岁半了,离开娘亲他可兴奋着呢,满脸带笑的跟他娘挥手道别。


    离着远,秀娘看不清儿子的表情,心里怪难受,朝着旁边郭大有媳妇语带哽咽道:“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天,若不是家里这一摊子事儿,我真想陪着孩子一块儿去,也不知道辰哥儿能不能离得开……”


    郭午眼圈红红的,听到秀娘这话,忍不住安慰道:“婶婶,若是我出远门离开我娘,我高兴都来不及呢,终于不用再被管着了,小孩哪个不喜欢。”


    秀娘:“……”


    郭大有媳妇没好气瞪了儿子一眼,作势要打熊孩子,郭午一溜烟儿跑了。


    他跑到宋景睿跟前,见宋景睿眼圈儿也红红的,忍不住道:“睿哥儿你怎么也掉眼泪呀,我羡慕辰哥儿都来不及呢,若非爹娘拦着,我都想跟他一块去玩。”


    宋景睿懒得搭理他,扭头往回走。


    陈宴安的目光中满是担忧,作为少数的明白人,他很清楚中州那个烂摊子不好收拾,除了天灾,是不是还有人祸都很难说。


    赵敬渊自然也是明白人,跟在太子身边,他甚至比陈宴安了解到的事情更多,据太子得到的情报,中州巡府实际上是靖王的人。


    宋家父子不知不觉中已经一只脚踩进漩涡,若真要出事,宋三郎要想办好皇帝的差事,要么得罪靖王,要么得罪太子,甚至是两个都得罪。


    就算皇帝再赏识宋家,又有何用?


    将来即位的不是太子就是靖王,宋三郎他管不了,辰哥儿是无辜的,他必会想办法保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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