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星垂平野。
旷野一片黑暗,村庄里零星灯火。
花在夜色里盛开。
夜风吹拂原野的花。
穿过结界,吹拂村庄中金色的稻穗。
吹拂树上成熟饱满的果子。
吹拂站在村庄结界边缘的曳月的头发。
因为不能束发,那头发又太长了,于是修剪过,到肩膀之下一点位置。
乌黑,稠密,绸缎一般,被风吹得扬起几缕。
夜色之中。
那张雾雪似的面容没有表情,眼眸清冷静笃。
一瞬不瞬望着远处荒原深处无边黑暗。
却不是旁人以为的那样,觉得是笼中纤弱哀愁的美人在看着近在眼前却不得的自由。
凤凰珠做的眼眸里,发出一阵光,和星辰之力交汇,在他眼中凝出一个阵法。
风更大了。
他的眉睫却无动于衷。
不肯叫干涩的眼眸闭合眨眼一次。
苍白,淡漠,冷静。
在他视野的天际尽头,是率领一众人驾驭鸾鸟飞来的阙千善。
阙千善望着星辰阵法指引的方向,露出一个微笑:“在那里。”
他们调整方向,全速向着流星坠落的方向飞去。
那里是这片大陆最西的上古妖域大荒原。
传说上古时候,在这万里死寂无人的荒漠之中,有二十七座海市蜃楼界中界,曾是妖皇的宫宇和后花园。
曳月就在这二十七座其中之一里。
……
曳月静静望着村庄外黑暗的原野。
在峡谷的时候,说书人问曳月,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见阙千善的?
时间往前推。
回到他和阙千善见面的那天。
在鸾鸟的羽背之上。
阙千善一瞬不瞬盯着曳月:“我现在倒是真的有些分不清了,你真的是曳月吗?”
敌袭,气流颠簸。
曳月倒向阙千善,阙千善下意识张开手扶住他。
曳月却从始至终只是静静望着他的眼睛,那双清冷的眼眸近距离倒影着阙千善。
就在那一瞬。
将一则讯息传递给了阙千善。
孟临泽擅自上报那位帝尊曳月的行为,实在是多此一举。
只要嬴祇愿意,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位帝尊想听到而不能的事情。
提到他的名字会被听到。
如果对方愿意,可以瞬间化作万千分神,甚至哪里也不用去,就在空霄殿,神识外放便一览无余。
即便是他和阙千善此刻的对话。
所以,曳月必须和阙千善这位入圣境修士见面,也必须在见面的时候小心传递信息。
敌袭中,鸾鸟带着曳月坠落进界中界峡谷。
阙千善和敌人缠斗一刻钟后,那些人毫不恋战撤退。
阙千善查看曳月传递给他的讯息。
【我能让你得偿所愿,如果同意结盟,设法送一个避过嬴祇和我联系的东西过去。】
【给你一个提示,嬴祇在寻找给我做眼睛的东西。】
于是,阙千善留在孤皇山,假装若无其事,赴与嬴祇的约。
在一番冲突后,阙千善被迫将九微山的至宝,一双凤凰珠留下,换回被嬴祇扣住的千羽扇。
“千羽扇和凤凰珠本就是一起的。”
千羽扇入人心识梦境。
凤凰珠在曳月的眼睛里。
哪怕相隔万里,阙千善只要用千羽扇入他自己的梦,就能和凤凰珠的主人神识沟通。
帝尊再强大,也无法连意识都掌控。
得到凤凰珠之后的那几天。
曳月总是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坐着,像个没有注入灵魂的人偶。
大多数时候看似都在闭目沉睡。
他在练习着对凤凰珠的掌控。
识海里。
曳月等来了阙千善。
阙千善的梦境,是一处海岸边的山石上。
阙千善微笑:“记得吗?一千年前,我们第一次聊天的地方,就是琼花剑派海边的山石上。”
曳月平静地说:“上次事件,希海并未参与。”
对方并没有要寒暄的意思,阙千善无奈点了点头:“是,因为微生希音不相信嬴祇真的复生了你。希海和孤皇山敌对千年,嬴祇已经是帝尊了也没能将希海如何,因为那位希海之君相当谨慎,很难让他入局。峡谷一战死了一千多修士,让你的出现更像嬴祇的局。他只会更谨慎。”
曳月:“谨慎之人,必然不会不去查验证据。峡谷一战,只要仔细看过现场战意就会认出来是我的剑法。我要你告诉微生希音,我请他来救我。”
阙千善看着曳月清冷毫无波澜的脸:“只请微生希音?天音长离呢?北希海虽然掌权者是天音长离的母亲,但混血鲛人的作风比南希海更激进。”
曳月声音淡淡:“只请微生希音。长离自己会来的。”
阙千善狭长的凤眸微敛了一下。
一千年前的曳月难懂,因为寡言高冷,高傲孤僻,但本质上那是个灵魂纯净脆弱的少年。
即便不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某些时候也能操纵他的行为。
一千年后的曳月和一千年前却刚好截然相反。
看上去仿佛一阵风就会吹散的海上清雾,纯净,纤细,连冷漠也显得毫无威胁,只叫人觉得脆弱。
但本质上内里灵魂却神秘危险,难以撼动。
阙千善说:“但是,没有人能从孤皇山,嬴祇的眼皮下带走你。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我也不能。”
最倨傲的人,面对这一现实也只能扼腕叹息。
曳月声音平静:“嬴祇会将我带出孤皇山。”
那时候,阙千善对曳月的话,持保留态度。
阙千善说:“我会将话带给希海之君。但是,嬴祇是不会让你离开孤皇山的。他连你的尸体都没有带出孤皇山过,好不容易复活,又有上次峡谷之事,就更不可能了。忘了吗?他甚至宁肯杀了你,也不肯让你走。”
曳月:“你只需要带话。能不能让他将我带出去,是我的事。”
结束和阙千善的联络。
曳月睁开眼睛。
那一天,嬴祇来潮生阁,和一千年前一样温柔。
叫曳月少爷,说我们和好吧。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在他入睡后。
嬴祇低声轻轻地说:“做个交换吧,不度情劫也没关系。微生希音,天音长离,任何人都可以。我允许你爱他们,但你得是我的。”
在嬴祇闭上眼睛后,曳月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没有你的允许,我也能。
……
曳月:“如果你想窃取他的过去,一旦靠近他被他发现你,他就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在知道自己是三尸之前,说书人尽管知道那位帝尊想杀他,却只是以为因为他背叛了那位。因为他受雇于那位,但从曳月这里得到那位想要的答案后,却没有将其告之给雇主,反而跟着曳月逃了。
等他知道自己是另一部分的嬴祇后,他完全明白了那位帝尊对他的杀意,那的确是比他以为的还要多得多。
“我知道,你说过。”说书人笑容温雅,笑着眨了一下眼,“斩三尸本就是一种飞升的法子。他既然要斩三尸,看来就是放弃杀你了。但说书人不是那么好杀的。他的过去也即我的来处,我是一定要知道的。”
曳月不会平白重复自己说过的话,这次重提是因为:“我会帮你,等一个合适的时间,再回溯他的过去。”
说书人:“那么,什么是合适的时间?”
说书人在笑,神色朗然平和。
曳月看了说书人一眼。
看到对方并未宣之于外的傲慢,同属于嬴祇的傲慢。
嬴祇是不会愿意有人帮他,插手他和他自己的对决的。
只会不悦。
这世间没有人能操纵嬴祇的行为。
曳月知道。
但是,曳月不在意。
他不在意他的不悦。
曳月望着说书人,雾雪似的面容平静,超脱世外,无动于衷:“我告诉你的时间,就是合适的时间。到时候,你会同时看很多人的过去,或许你能以历宗的身份晋级登仙境。嬴祇能成为帝尊,理论上他的三尸也能。”
说书人笑眼弯弯,凝望着他,朗然又清疏:“……”
他分明什么也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了然,只是不愿说出来。
说书人:“如果,你高兴的话。”
曳月看着说书人,也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大在意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哪怕是峡谷时候,那个一边嘲讽他只有一张脸,一边眼底带着灼热涩意折辱他的男人。
虽然他对说书人说,他杀他们是因为侮辱一位剑修,要付出代价。
但实际上他的心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无论是胳膊被拆卸折断,还是衣服被扯落。
疼痛,或者羞辱,都不能使他有任何波澜。
杀戮的时候也没有。
阙千善,说书人,孟临泽,平芜……
很多人看他的眼神,都好像在说,他不像人。
更像一个死了千年的怨鬼。
但他自己知道,他当然是人,只会是人。
人只要活着,就会累,会渴,会疲惫倦怠,会疼。
他也有这些生理上的反应。
但是,无论是身体的累,渴,还是受伤的倦怠,疼痛,对于他都很遥远。
显得微不足道。
像让一潭死水上落了一片叶子或者蜻蜓。
不仅是身体上的。
说书人让他重新审视了一遍他的过去,他的确全都想起来了。
他知道,记忆里的那个曳月就是自己。
他记得自己做过的一切。
记得当初他为什么会那么做,那么说。
但是,仅仅只是知道而已。
他只是知道,却毫无感觉。
也有他不知道的。
就像明明没有受伤,但扯动头发会感到疼。
幻视的疼,难道会比身体真正的伤更有存在感吗?
可他分明没有受伤,幻觉的疼疼的哪里?
说书人说会爱他的时候,比起相信或质疑,他更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说书人肯定,那是爱?
爱他什么?
他算计着,让说书人进入他的计划。
他等说书人问他,他的目的是什么。
但说书人没有问,只是微笑对他说:“如果,你高兴的话。”
即便我利用你,即便以你的傲慢,分明是不悦的,却也愿意顺从。是吗?
但是为什么呢?
嬴祇说不爱。
说书人说爱。
是什么让三尸和本体的答案截然不同?
说书人的爱是什么?和嬴祇的不爱有什么分别?
他的疑问只持续了短暂的时间,就放下了。
说书人是否同意,都不影响他的计划。
说书人的答案,也无关紧要。
和疼痛,和疲惫,和活着,和存在……和一切一样,索然无味,毫无意义。
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是杀死嬴祇。
只有这件事,让他确定他是活着的活人。
之后,一切按部就班。
于是,竭泽而渔式的抽取灵气。
于是,嬴祇发现院中枯萎的花。
于是,站在那座空霄殿能看见的雕像上迎接劫云。
急功近利,短期内靠大量的灵力堆起来的修为境界,强行渡劫,稍有不慎这具好不容易违背天道法则复活的,帝月丹的躯壳就会灰飞烟灭。
是个人都会舍不得。
嬴祇当然会阻止他。
嬴祇也当然会将他送到一个完全没有灵气的地方。
玄钧帝尊自然不是好算计的。
但是,好像他们说的是真的。
曳月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嬴祇的人。
哪怕是死了一千年的曳月。
他好像就是知道,嬴祇会这样做。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
也许因为记忆里,千年前,在杀死他之前,从他九岁到十九岁,嬴祇已经这样做了十年。
傲慢的,温柔的,掌控的。
……
结界外,远处黑暗里的星辰更亮了。
漫天流星奔赴荒原而来。
曳月知道,那些流星是阙千善和被他带来的微生希音。
曳月也知道,此时此刻,在嬴祇的面前,说书人正坐在那里,两个嬴祇之间剑|拔|弩|张。
他更知道,今夜天时地利人和,是他一笔一笔耐心地算计出来的结果。
从他醒来,从他找到活着的意义,从他决定杀嬴祇开始,就在计算完善的计划。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里。
但此时此刻,和任何时刻一样,曳月的脸上只有无动于衷的静笃,非人的冷漠。
一千年前的曳月高傲努力,相信手中的剑,相信爱与美好。
那个少年不喜欢阴谋算计,厌恶人心倾轧,想要黑白简单。
世人自诩足智多谋,理所当然用智计欺瞒、欺骗、欺负他人。
却不知,被欺之人,非是不能不会,他们也许只是不喜欢、不愿。
但,非要用的话,也不是做不到。
也许,做得更好,更彻底。
曳月转过身,背靠着无形的结界,穿过黑暗的村庄,望向嬴祇所在的那座木楼。
他伸出手,纤细的手指在夜色中缓缓划过一道带着灵力的弧度。
在他手指经过的地方,空气中慢慢具象出一张冰蓝色的弓。
他平静地拈出一根心剑做的箭,搭在弓弦上。
一点一点,缓缓拉满。
眼中凤凰珠阵法旋转。
朱红的眼眸清透。
他没有表情,朝着那座木屋,平静射出那根心箭。
那支箭瞬间破开晚风和空气,因为速度过快,摩擦生出肉眼可见的风浪和火星。
在那只箭后,有他这段时间吸收到的澎湃的灵力。
一瞬将那座木屋击穿炸毁。
星火如烟花充满整个界中界。
如同荒漠中一颗星辉灿烂的巨大星月。
阙千善的飞鸾已近。
看到眼前的景象,眼眸骤然一眯:“找到了!”
到处都是星火流矢。
屋子里的嬴祇和说书人飞到空中,居高临下望着界中界。
精魅们顿时化作原型,潜藏进地底深处。
只有曳月伫立在那。
火海映照着他的衣袂和头发,猎猎飞舞。
他的脸仍旧是雾雪一般的清冷苍白,冷漠地和嬴祇对视。
平静地拈着第二根心箭。
搭箭,弯弓,对准嬴祇的眉心,放手。
那张美丽冷漠的脸上,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波澜和感情。
无喜无悲,无爱无恨,无执无怨。
但他不是人偶,他是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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