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名夏这个名字,含璋是听过的。不过,并不是那么的熟悉。
她也是后来才从董鄂氏的书信中,具体了解到陈名夏是怎么回事。
福临是顺治十一年下旨杀陈名夏的。按照董鄂氏书信中的说法,陈名夏是犯了大忌,哪怕处死他的罪名并不是那么的确凿,也因为他说的那一句话,惹得福临大怒,将陈名夏给杀了。
福临倾心汉化,对于汉人的东西还是很感兴趣的。他宠信陈名夏,几个内院大学士里头,也有很信任的汉臣们。
有人能够守住这个底线,不去触碰福临这个满人皇帝的底线,就按照他给出的规则行事,一点点的试探和谨慎的前行。
偏陈名夏这个人,他的性子还是太张扬了。他见福临这方面开明,又偏向汉人些,再加上他自诩南党领.袖,这胆子就大起来了。
公然与人说,只要恢复衣冠发式,现在大清一多半的问题就都能解决了。
这话被人故意报告给福临知道,福临又因为他结党营私而不满已久,当时的大学士宁完我都为此作证,想要除掉陈名夏,便是在这样的处境下,陈名夏就被杀了。
在那个福临的时间线中,陈名夏被杀就被杀了,并没有如何。那个福临是不是后悔含璋不知道,但因为此事福临的执拗,倒是引发了后来很多的动乱。
剃发这个事情,是真的引发了很多的血海深仇。
那会儿福临看过董鄂氏的书信,倒是没有为这个事情专门说过什么。
含璋刚和福临大婚的时候,一门心思的应付他,压根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精力去关注外头的事情。
但现在回头去看看,便是在和她大婚后不久,这个陈名夏就被杀了。
福临几乎是和他口中的那个‘混账’一模一样的做法。
含璋以为,他是坚定自己的选择的。剃发这个事儿,几乎是刻进了满人骨子里的执拗,多尔衮定下的许多事情,福临都给推翻了,唯有这个事,还有其他的几件事情,福临倒是贯彻的非常的彻底。
她是动过要改变的念头的。但是这个根本不能着急,必要徐徐图之才成。哪能一上来,连大清地方局势都没有稳固,就先提人家的逆鳞呢。
含璋以为,要等十年一十年,才能与福临提这个事的。没想到这会儿,倒是他自己先提起陈名夏来了,还说是错杀了他。
“朕若不是瞧见了那些书信,知道了那个混账后来做的那些事情,还有遇到的那些困境,怕是也不会觉着似乎错杀了陈名夏。”
含璋的头发福临擦的细致,很快就干了。福临便拿起含璋惯常所用的梳子,一点一点的给含璋把头发梳开。
她发质向来就好,从不打结,洗完头发梳起来也是十分的顺滑,福临就爱给他的含含小皇后梳头。
若从前,含璋怕是会给福临容情,听他糊弄也不会戳穿他的。
现下再听见他这样说话,含璋就不惯着他了。
她慢慢悠悠地说:“皇上瞧见那些书信都几年了。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还琢磨琢磨,后来烂熟于心了,哪还耐烦看那些呢。这都放下多久了,皇上还拿那书信当借口呢。要是觉得杀错了,早就如此想了,还用等到现在么。”
有时候调侃他,还会称呼他为皇上的。
含璋笑眯眯地,“皇上还不与我说实话,究竟是怎么觉着自己杀错了呢?”
要说福临早些年的做派,真的和那书信上还有历史上的记载没有太多太大的出入。要不然董鄂氏一重生,也不会着急忙慌的以为这是她的福临,急急忙忙的就要进宫来陪伴福临。
但后来,尤其是和含璋成婚后,他这几年的作风行事,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有了很大的变化。
早些年的事情,含璋还以为福临是放下了的,至少也是过去了的。没想到他还能有反省的一日。
许久没听见她在私底下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喊自己皇上了,倒是新鲜有趣得很。
福临也不意外能叫她瞧出来,两个人在一起几年了,越来越熟悉,他的一点点话头抛出去,他的小皇后就是能听懂的。
福临知道含璋洗了头,就不爱把头发扎起来了,给她梳好后,就替她拢在后头,没有再扎起来了。
“孔郡主将到京了。”
孔郡主便是孔四贞。太后将孔四贞收为养女后,就册封孔四贞为郡主了。
福临道,“他们去境外剿灭朱氏余孽,孔郡主就不去了。她多年没有归京,这次回来,是要看看她的弟弟。也是朕有些话要当面交代她。”
含璋知道孔四贞即便回来,在京城也是待不久的。
“那之后,你如何打算她呢?”
孔四贞在广西已经有了根基,这回南边荡平后,她亦居功至伟,册封她为郡主,实际上她现在干的就是和定南王一样的事情,承担的责任和职责也是一样的。
那几个异姓王中间的位置,孔有德意外退下来了。可经过孔四贞自己的努力,加上福临还有太后,还有含璋背后的支持,孔家没有没落下去,到底还是跻身在几个异姓王中间了。
含璋把头发拨到胸前来了些,头发太多了,后背都有些出汗了,这样散开些,也就不那么热了。
她一身白色的小睡裙,头发乌黑,面色红润靓丽,裙子还短的很,那般慵懒的倚在那儿,惹得福临看了她好几眼,才能继续往下说。
福临说:“朕遣人与郑氏谈过许多次了。哪怕是父子相劝,郑成功对朝廷还是很警惕的。总有要交兵的时候。朕想让孔郡主到福建去,先看看情形熟悉一下再说。”
“上回听了你的话,朕也觉得施琅是个可用之人,孔郡主已经同他联系上了。这样的人,此时不用真是可惜了。非到必要的时候,朕还是不愿意用兵的。但是郑氏很顽固,他对朝廷不太信任。”
施琅这个人,确实是含璋提出来推荐给福临的。
这时候施琅还窝在福建名不见经传呢。是到了康熙年间,征讨ta的时候,施琅才大放光彩的。顺治年间竟然没有人肯用施琅,由着施琅在那儿没人理会。
若要用施琅讨伐郑氏,那是肯定能成的。
用施琅建水军,还要那些海船的建造,还非得施琅这个人来不可。
含璋想起来这个人,自然是要让孔四贞与他接触的。这事她也没瞒着福临。福临了解过后,也觉得施琅是个大才。
含璋听到这儿,已经是听出些苗头来了:“你又说不想对郑氏用兵,又说郑氏顽固对朝廷不信任,方才又讲错杀了陈名夏,陈名夏惹怒你的地方,一是南北党争,一便是他的那个言论。你如今是改主意了么?”
福临轻声道:“江南士心,丢了大半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找回来。南北党争也太厉害。朝中派系之争,到如今也没有完全压下去。朕要得江山,也要得民心。朕想过了,取江南未必只有交兵一种法子。”
“天下汉人,也是朕的臣民。当初入关的时候,是为承袭前明正统而来,可不是来压迫他们的。朕原本就在想了,只是没有到这个地步,也没有如今这个局面,不好想的那样长远。”
“许多事情,不宜太过激进了。朝廷镇压已久,铁血手段,也该用些天子柔情了。”
含璋听着就笑了:“天子柔情。福临,我是真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见你这样讲。”
“其实,若不改变,将来的局面,也和那些书信上所写的差不离。江南承平,只怕要数年之后才有。郑氏盘踞海岛,将来迟早是要打的。战事太多了,谁能受得了?何况许多动乱,确实如陈名夏所说的那样,只要稍微抬抬手,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你要是改了,这事儿在你手上改了,天下万民,都会感谢你的。”
含璋轻轻抚了抚福临的头发。她也将他的头发擦干了。
含含小皇后的目光很温柔:“天下的百姓,生活的不容易。若是能让他们做主头发的事情,他们会很感激你的。汉人的心,不在于头发是什么发式。皇上让他们过上和平的好日子。他们自然认你是顶好的皇帝。将来迟早满汉一家,民族大融合,头发么,不该成为歧视一个人的开始。”
“留什么样的头发,也不必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各人自由,风气开放,未必就不利于统治了。你既有了这个心肠,不妨可以试一试的。”
为了头发这个事,死的人太多了。不止含璋,这会儿叫含璋一番话说的心肠柔软下来的福临,也是如此的唏嘘。
福临拥着含璋入睡:“好。那朕试一试。”
若此事不改,只怕将来为这个事情还是有的闹的。头发事小,江南一片晚几年回心,对日后大清的统治都是不利的。
福临虽不知自己去后如何。但那回梦魇之中体验过后,福临心里就揣着这些事了。他知道朝中重臣是什么品性。
若无他扼制,满臣必然反扑,大好局面都要被他们破坏殆尽了。接下来的新君必然年幼,也必然不能掌控朝政,哪怕他再挑选忠心的臣子辅佐幼主,也终归是不成的。
他还能活很久,至少一十年。既然还能谋划许久,总不能留给后继之君一个烂摊子吧。
早年的想法是早年的,经过这么几年的打磨,又遇到了这些事情,福临心里的想法也就慢慢的改变了。
民族大融合。含含的这几句话,是很打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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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临是执行力极强的性子,他说要试一试,就真的打算试一试。
朝政这方面的事情,含璋是一丁点都不会插手的。福临自个儿就能处理好。
面对大臣,面对百官,面对议政王贝勒大臣们,他都有他的办法。
含璋不过听他说了一回心事,解了一回心结,就不再干涉这个事情了。
孔四贞通过孔家的渠道给她来信,说年底到京,到京后便要来坤宁宫给她请安,还要带着孔廷训来给她磕头。
孔廷训如今十岁了,被福临送到上书房里,和阿哥们一起读书。那些王爷的世子们,也都在书房里一起读书的。
含璋见过这孩子好些回了,这孩子长大了,不但长得好,听福临说,还和孔有德长得很像。
见了面,姐弟俩站在一起,容貌也是很相似的,可见都和父亲孔有德长得很像。
一别经年,再见孔四贞,已经和记忆当中那个瘦弱的姑娘大不一样了。
她身上有着和博果尔相似的气质,但是孔四贞更坚毅些。
博果尔心里有着喜爱的人,有时候会有很柔软的情绪与温柔的眼神。但孔四贞不一样,她似乎在看着亲弟弟的时候,眼神也很少软下来,只是温和的。
含璋注意到,孔四贞似乎在说起和施琅的研究与合作的时候,那双眼眸才会有深深的光亮。
那种光亮,似乎在和她说起有关留头发在江南引起的震动是不一样的。
不过,含璋并没有说破这一点。
孔四贞这几年太不容易了,能有个志同道合的人在身边其实挺好的。不管是不是爱情,就算是知己情,能够陪伴在她的左右,那都是好的。
施琅也是个受过大苦的人,只有这样的人,眼里能看得见自己的道路,还有自己的目标。
含璋没见过施琅,但从福临还有眼前孔四贞对施琅的赞誉来看,这是个务实的男人。
岁岁小公主是第一次见孔四贞。
她对孔廷训的这个姐姐可好奇极了。
太后收了孔四贞做养女,岁岁叫孔四贞姨姨,却也不妨碍小公主喊孔廷训作廷训哥哥。
岁岁还是一如既往的对大人们所说的政事不感兴趣,听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要孔廷训陪着她出去玩雪。
孔廷训望向含璋。
含璋就笑了:“劳烦你了。她要去,你便陪着她去吧。”
孔廷训行礼后,就牵着岁岁去了。
孔四贞道:“娘娘待廷训,像是待自家子侄般亲近。”方才他们姐弟已经磕过头了,孔四贞很郑重的谢过含璋对孔廷训这几年的照顾。
含璋瞧着外头他们在庭院里玩耍,小小的少年如松竹般惹眼,跟他们孔家的人一样,脊背永远挺直的。
含璋就笑了,俏皮道:“孔姐姐,难道我们还不是自家人了么。”
孔四贞其实要与含璋说的事情,也说完了。她们时常通信,朝中的事情,含璋若是想知道的,也立刻就能知道。
有关现在朝野上下的变动,乃至于整个大清正在经历的变动,在她们两个人看来,这都是好的现象,是大清在走向好的那个道路。
孔四贞为尊重含璋,没有与她并肩立在窗扇边上,而是稍稍后退了一步,却仍是一同望着庭院里的雪,望着庭院里玩的高高兴兴的小公主,还有望着小公主笑得温柔的小少年。
孔四贞的目光落到含璋的侧颜上,她想起现在的日子,这些从前梦想着能到得到的日子,竟都一一实现了。
她知道这有多难,她更知道,若是没有皇后娘娘的帮衬,只靠她自己的话,是绝对走不到这一步的。
含璋似乎感受到了孔四贞的目光,她回头,看见了孔四贞眼底的泪光,含璋一怔,忙关切道:“孔姐姐?你怎么了?”
孔四贞的眸中,似乎流淌出赞叹的叹息,她不能逾越,不能拥住光亮耀眼的皇后娘娘,可她的目光,却温柔的笼罩在皇后娘娘的身上,似乎是替她抱住了含璋。
孔四贞轻声说:“娘娘像是天上来的仙人。专门救苦救难来的。”
含璋笑了:“这话说的,似乎我成了菩.萨了。孔姐姐可别乱说啊,我可不是。”
孔四贞道:“我的意思是,娘娘深邃广博,给大清的所有子民都带来了他们所希望的好,所有人的日子都越过越好。可越是在娘娘身边,越是熟悉娘娘的人,越会觉得,娘娘干净美好的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样。”
含璋心中一动,面上却笑道:“是么。可你却是头一个和我说这话的人。”
孔四贞轻声道:“因为没有人舍得同娘娘说这样的话。生怕说破了,娘娘就要走了。我是一时感慨,情难自禁,便是想要与娘娘说说心里话的。如今说了,又忍不住要后悔。怕是自己泄露了天机。”
孔四贞目中含了几许荧光,“我说了这话,娘娘不会就要翩然离去吧?”
哪怕是说这样的话,这位几可称王的女将军,面上的坚毅也不过只是松动了几分,可她难得柔软下来的情绪,却叫含璋捕捉了个正着。
含璋冁然一笑:“你放心。我没有那么神奇的。不会乘风归去的。”
她叫孔四贞这几句话说的动了心思。
孔四贞与她见面少,写信多。不过几面,加上思想上的交流便有这样深切的想法。
那她身边的人,尤其是福临,几乎是朝夕相处的,他们在一起无话不谈,那福临会有这样的感受吗?
福临很少说这个,更没有说的孔四贞这么直白。
那福临会不会也是如孔四贞这样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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