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月上辈子是云南人,从小没见过北方的炕。她第一次听说这玩意,还是从春晚的小品上。后来上了大学,舍友里有个东北的姑娘,给她详细介绍了“炕”这个神奇的防寒黑科技。
“就是垒一个空心的土台,中间塞个透气的孔。空心的里面可以烧煤烧炭,外面加一根烟道用来换气……”
去东北旅游的时候,倒是真的实物见过一次。但那时候她可不觉得自己会有用得上炕的一天。因此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外在的结构,并没有放在心上。
循着记忆,江陵月提起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是这样的么?”她有点不确定。
淳于阐最后还是给妇人开了冻伤的药膏,嘱咐她以后尽量减少沾冰水的次数:“再不爱惜自己,冻得狠了,被冻伤的的肉直接整块烂掉的,都大有人在!”
妇人怀疑他故意夸大,狐疑道:“真有这么回事?”
淳于阐气结:“你不信我,还来找我看病?”
眼见着两人要吵起来,江陵月连忙搁下笔拉起了架。她拍了拍淳于阐的肩膀示意他冷静,又郑重道:“你别怀疑,他说的是真的。你的手真的要好好养着,不能再挨冻了。”
江陵月比淳于阐还小几岁。长相也年轻,不像积年名医般给人安全感。然而她说的话却莫名使人信服。
妇人忙不迭点头:“晓得了,我晓得了。”
江陵月想了想,又寻摸出一管药膏来:“还有,这个也给你。如果手上冻出了水泡,就用沸水煮过的针把水泡里的泡液挑干净,涂上一层这个药膏,再涂冻疮膏。”
她给的是军中常备的金疮药,应当包含某种有效的消炎成分。
妇人接过之后,深吸一口气,把药膏紧紧搂进怀里后,口中又是一连声的感谢:“您,您真是位大善人……”
江陵月黑线。
大善人听起来和慈善家一样,可不是什么好词。
妇人道谢了许久才离开。她出去之后,淳于阐便忿然不已:“祭酒,她不信我说的话,你还给她那么多药膏?”
江陵月瞧他一眼,“啧”了一声。
淳于阐见人不答话,又道:“我是好心提醒她的。她那手再不治好好护着就糟了。小时候我随阿爹出诊,就碰到一个只比她严重一点,那个人最后不听我爹的话,手指头生生被冻掉了一块。”
江陵月却轻轻摇头:“你觉得,她是不信你?”
那不然呢?
淳于阐没说话,神情却表达了这个意思。
“那你说,如果她按你说的做了,把手上的伤好好养着,她家里的脏衣服谁来浆洗?”
淳于阐想也不想:“家里总有其他人吧?”
“那其他人万一大冬天的碰了冰水,也冻着了怎么办?那她家里就有两个人冻伤了。”
淳于阐顿时不说话了。
几位先生分别带队出义诊,江陵月独独跟着淳于阐出来,并不是没原因的。他出身太医丞,家学渊源或许比其他几人都要深厚,却没真正独立接待过几位病人,尤其是像刚才那样的闾左百姓。
“她问你的话是真是假,并不是真的针对于你。其实她心里已经信服了,但还是想听你否定。这样她就可以继续浆洗衣物,不用面对这个难题了。”
淳于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声音呢如蚊蝇道:“原是如此,我受祭酒的教了。”
此刻,他方才晃过神来。
原来,从前那么多不相信父祖诊断的人,他们的否定都有话外之意。父祖二人见惯世情、并不以为忤。独独他一个小少年记挂在心上,生出偏激的想法,讨厌起不遵医嘱的病患们。
江陵月此刻的一番话,才把淳于阐彻底点醒。
“但这个误会既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是碍于客观条件的限制。”江陵月说:“要想出个办法,能让他们没负担地烧热水,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她的目光落在了眼前凌乱的图纸上。
……所以,和炕相通的烟道是怎么设计的来着?
江陵月决定不为难自己。她叫来一个科普组的学生:“劳烦你走一趟,去医校把赵遥请过来。就说祭酒想出了个新点子,想请他前来参详一番。走慢些,别冻着自己。”
“哎!”那人答应得利索,一溜烟就跑了。看样子,压根没把她的最后一句话放在心上。
江陵月摇了摇头。
多想无益,她起身又去舀了些米粥盛进碗里,和其他学生一起加入施粥和送药的队伍中。
淳于阐虽然性情天真不知事,医术却没话可说,又有江陵月从旁辅助,从现代医学的角度查漏补缺。进了棚中受诊的人出去时,表情轻松的多,忧心忡忡的少。
前者因为领到了合适的药。
后者则是发现了自己意料之外的病症。
但他们对这间临时搭建的义诊摊子都是千恩万谢,回家后也不吝于宣传。一个上午过去,排队的人一点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赵遥乘车来时,目睹的就是这一幕。
他眼底闪动着些什么,依稀回忆起昔日在墨子灵子手下时候的种种见闻……不,江祭酒和他们还不一样。
灵子他爱行好事,但也问前程。尤其是陛下独尊儒术,他们墨家生存空间被压缩得厉害,对民间人望也愈发渴求。
但江祭酒,却是真正不求名声。
赵遥心直口快,有什么就说什么。一见到江陵月就把自己的种种感悟统统说了出来,惹得她边笑边摇头:“什么啊,你可别害我!”
她想收拢名声,也得刘彻同意才行啊?
臣子养士、养望,都是他的大忌讳。比起灌夫和田蚡,她还是向卫青和霍去病看齐比较好。
赵遥不解其意,江陵月也不再解释。
这是她拐带来的研究型天才。就让他醉心于发明研究,她会给足待遇的。至于政治上的事,就别掺和了吧?
她把图纸递上去:“来,你看看这个。”
雪白绢帛上,数十条淋漓的墨色线条纵横。依稀看得出是个床的模样,但又与常见的床不同。
赵遥看得直皱眉:“祭酒,这……”
这是个什么发明?
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会不会,呃太抽象了?
江陵月对自己的画技有心理准备,也没指望一张图纸能解释清楚。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讲。”
等赵遥来的这段时间,她和淳于阐二人问诊时特意问过,大多数人家里的柴或者煤都是不够烧的。
没东西可烧,他们就只能冻着。
“所以,我想发明一种床,可以取暖、热饭和烧水。而且可以让燃料保持一个比较长时间燃烧的状态。”
赵遥听完没有断言不可能,而是细细沉思。末了,看那图纸上凌乱的线条好似清晰了不少:“这就是祭酒的构想?”
“对,你看这里砌成土台,里面是空心的。”江陵月对着图纸比划道:“空心的地方里面可以烧火,灶头还能烧水,然后把烧完的烟从排烟管里面出去。”
“那祭酒的问题是?”
江陵月抓了抓耳后的头发,为难道:“我预计的是,这个烟管按理说既能排气,也可以把新鲜的空气引进来。这样可以维持一个比较长时间的燃烧状态。”
其实,这并不是她预计,而是她舍友的讲解。
理论上,炕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
“可实际上……”她为难地吸一口气:“如果连着烟囱的话,该怎么把新鲜的空气抽进来呢?”
烟囱都是直来直去地朝上开,排出各种烟尘。
空气从这里流入,很难。
“那把烟囱朝下?”
江陵月下意识反驳:“烟囱怎么能朝下呢?那还怎么排烟……不对,好像真的可以!”
一瞬间,她好像想通了什么。
受制于从前的思维定式,她想象中的烟囱一直是工厂的那种,高高耸立、排出一道道浓浓黑烟的。
但谁说,烟囱一定是这样的?
江陵月用笔在添上了几条线,口中喃喃道:“不一定是烟囱,也可以在地下安排一条烟道。这样地底也可以渗出点热气,让室内更加暖和一点。”
“赵遥,你真是太好用了!”
赵遥脸上泛了一点红,愣愣道:“我,我没帮什么忙的。”
“没有没有,你帮了大忙!”
原先的丝帛上线条凌乱,江陵月干脆另起了一张纸,把炕的图解干干净净地誊在了上面。
不多时,她冲着科普组的学生们一招手:“来活啦——”
那语气,活像打劫的人看到了待宰的肥羊一样兴奋。
科普组的学生们听到了召唤,立刻前来。然而当他们凑到江陵月面前的时候,却发现他们敬爱的祭酒表情不太对劲。
她乌莹莹的眼睛微睁,看向了某处,十分惊讶的样子。
他们不由得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目光尽头,是个男人。
霍去病掀开了棚子的帘,逆着光而立。吹入的北风为他平添了几丝凛冽。见包括江陵月的一干人直愣愣望着他,挑了挑眉:“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你们做事?”
“没有没有。”
有学生慑于他通身的威势,下意识说道。
“那就好。”霍去病从善如流地走了进来,一步步走向江陵月,惹得后者下意识吞了下口水。
她突然意识到,离朔旦——也就是他们约定好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一天时间了。
在这最后一天,他会做什么特殊的事么?
江陵月当机立断:“军侯,我们出去说。”
她抛下一干学生好奇的目光,和霍去病一前一后走了出去。虽然这样做他们会背后八卦,但总比霍去病当面做出什么好吧?
奇怪的是,外面明明更冷,她手心却冒了点汗。
心也莫名跳得更快了点。
江陵月深吸一口气。
冷风灌入胸腔,压下了身体种种不安的悸动。她垂下眼,鸦睫颤动了一下:“军侯,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么?”
“没事我就不能来么?”霍去病的声音散在北风中,仿佛也沾染上了一层霜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陵月想说,离朔旦只有一天了,你为什么会这个时间点出现?但那两个字却意外地烫嘴,翻来覆去几次,仍是说不出口。
就好像,她先提起就输了一样。
这种莫名争强好胜的心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然而,霍去病的声音却低了下来,沉沉的,蒙上一层暧昧:“要说有事,也确实有一件。”
“明日就是朔旦……我怕陵月你会拒绝我,以后避而不见。就在能光明正大看望你的时候,来见你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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