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等一下——”
情急之下,江陵月伸出一个尔康手,惹得满座之人皆朝她看来。其中,每个人的眼底都闪烁着截然不同的色彩。
从她的角度瞧去,太后和卫子夫身子皆向前倾,紧张之色盈满脸庞、其间饱含着她们自己也未察觉的期待。
也许,她们俩才是最愿意看到江陵月和霍去病一同出行的人,甚至比当事人尤过有之。
霍去病则半阖着眼,目光朝下。
不动如山,不辨喜怒。
江陵月没瞧出他明显的情绪波动,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既遗憾又释然地松了口气。
最后开口的人,却是刘彻。
“江女医可是有异议?”
九五之尊英挺的眉梢微抬,拇指和食指不耐地摩挲着,不自觉泄出泰山般的威严。他理智上没动怒,但多年的帝王生涯滋养出本能,使他下意识感到不快:“你是不想和去病同去?”
江陵月:“……”
救命啊,怎么这么直白地点破了?让她怎么回答?
“没有,我没异议……”
有那么一刻,江陵月确实有过不情愿的念头,但在刘彻的死亡注视下,怂怂地改了口:“就是关于烧木柴那个事,我有个想法……但还不成熟。”
“说来听听?”
如果是别人的“不成熟”的想法,刘彻肯定会不客气地让他琢磨到成熟再开口。
但江陵月不一样。不过随口一句“葡萄籽油”,都能让大汉多一种油料来源。她特意提到的东西,那还能了得?
刘彻以手支颐,静待她的回答。
江陵月组织了一下语言:“我知道这世间有一种东西叫作煤,比木柴更好用。煤燃烧过后,不管温度和热值比木柴都要高。是一种绝佳的燃料。”
刘彻身子微微前倾:“女医可知晓此物的方子?”
什么方子?
江陵月怔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她哭笑不得道:“不是!煤不是我做出来的。是天地间本来就有,我偶然发现的!”
“哦……”刘彻的身子又倒缩回去。
既不是女医一手造出来,看不成现成的仙法,他对煤的兴趣也消散了大半。当然,刘彻也没细问江陵月是怎么发现的。为什么别人都没发现,偏偏就她一个人发现了。
经过“黑暗森林”洗礼的刘彻,现在很能pua自己——
神仙的事少打听。
但他看起来意兴阑珊,江陵月就不乐意了。她掰着细细的指头,恨不得贴着耳朵告诉刘彻煤炭的重要性——那可是掀起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决定性能源啊。
此刻,她只恨自己不能变出一块煤,现场给刘彻看一看。但凡看到了实物,他肯定不会表现得这么漠然。
可惜,也只能想想了。
刘彻静静听完:“女医所说的,朕都知道了,也都记下了。”
话锋一转,又道:“这样吧,女医你和去病同行的时候,也打听打听有没有人见过这什么煤炭,反正也是顺便的事。再找不到就让官府下个悬赏令。”
江陵月:“……”
她可以确定,刘彻其实对煤炭不算上心。看这三句不离的样子,他真正在意的是,自己到底能不能和霍去病一起同行。
-
约定的时日定在五日后。
恰是医校的休沐日。
江陵月最初定下作五休二的时候,所有人都表示了不解。倒不是反对什么的,单纯就是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面对一道道疑惑的目光,江陵月含泪改成了“作六休一”。
她一边改掉一边心里默默流泪,你们一个个的,真是不知道珍惜啊。多少先辈,哦不后辈从资本家手里争取到的福利,你们居然就这么面不改色地拒绝掉。
大汉有卷到这种程度么?
大汉不知道,但医校卷的程度超乎了江陵月的想象。她以为休沐日会空空荡荡,却见办公室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围着一具雪白的骨头架子,正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什么。
见是江陵月来,学生们放下争论,纷纷同她打招呼问好。
然后,看到她背后的英俊男子。
江陵月:“……”
学生们:“……”
一时间,办公室陷入了尴尬的寂静中。不知是谁不小心碰了下,那白森森的骨头架子晃了晃,让场面更加诡异。
“这位,是冠军侯。”江陵月最先回过神来,朝众人介绍。
其实她脸上也有点臊意,但还是强自按压下来。没办法,总不能在学生的面前露怯。
“见过冠军侯。”
学生们诚惶诚恐地见了礼。
虽然有点怯,但礼仪周正,不算太失态。盖因他们的心态已经被“同学是太子”和“陛下亲临医校视察”磨得很平静。
江陵月问道:“休沐日,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有个学生脸红红的:“我们记不清人骨的位置,担心明日的随堂小测不过关,所以趁着休沐日对着骨架的模型记一记……办公室,也是先生们允了我们用的。”
骨架是他们六个老师连同江陵月合力用木头制作,最后拼在一起的。为求逼真,他们还用天然的白漆漆上一层。
“好好记。”江陵月说:“这很重要。”
学生们点头如小鸡啄米。
正是因为他们深刻地知道这个知识点的重要性,才会休沐日也来医校来背记。
江陵月也看得出来,正想多夸他们两句,就听一个学生直愣愣道:“那祭酒,您休沐日来医校做什么呢?”
问话的是个少年,生得憨厚极了。正因如此,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有丝毫恶意或者窥探的意图。
但是……
“咳咳。”
“咳咳咳——”
现场响起了一阵很不整齐的咳嗽声。学生一边装模作样地呛声,一边想,祭酒都和这般英俊的冠军侯出双入对,你还问她是来做什么的?不是明眼人都能知道么?
他们体贴地装失明,有的甚至凑上来缠着她:“祭酒,我有个问题不懂想找您请教,您看这根骨头……”
江陵月无奈扶额。
她很想说一句“你们误会了”,但学生们根本没明着猜测什么,倒显得她的解释/欲盖弥彰了。
江陵月睨了眼八卦的学生们,才接过话头:“骶骨,又叫穷骨。分骶骨底、侧部、骶骨尖、盆面和背侧面……其下端为骶骨尖,与尾骨相关节……”
她倒背如流,反而把刚才那个问问题的看得一愣愣的。接触到江陵月的目光后,他连忙收敛了心思,细细听她讲解起来。
其他学生也是差不多的反应。
虽说先生们的医术已经很了不起了,但他们都承认了,江祭酒的医术更远远在他们之上。甚至于,先生们承认过,有些绝妙的医术还是江祭酒亲自传授给的。
但是江祭酒身上担负着整个医校,仿佛还有朝廷派拨下来的任务。除却每日上课外,学生们平时很难接触到她。这个千载难逢的请教机会,他们自然不愿意错过。
不一会儿,学生们就七嘴八舌起来,纷纷提出各自的问题,乖乖等待江陵月解答。
“江祭酒,为什么说‘头是六阳之首’?”
“江祭酒,为什么牙不算骨头?”
“江祭酒……”
这些问题里有的朴实,有的却刁钻,一个接一个,让江陵月忙得满头大汗。待她解答完后喘了口气,正要和霍去病道歉她的怠慢,却发现……
咦,霍去病怎么不见了?
她当即问道:“你们谁看到冠军侯了?他去哪里了?”
有人指向了办公室其中一个方向:“我好像看到冠军侯他,他往实验室里头去了……”
实验室是医校禁地,闲杂人等不能进。
方才他看到了冠军侯走进去,还以为是得了祭酒的吩咐……没想到祭酒也不知道?
学生的脸上,顿时生出许多紧张。
但江陵月一点儿没有。
实验室的东西来自现代,太过超时空,被人看见了难免要大惊小怪一番,又生出许多风波。
但霍去病并不在防备之列。
江陵月可还没忘记,当初就是霍去病引她上柏梁台,看见这些仪器呢,他肯定不会表示惊讶的。
她施施然地推门,入目就是霍去病饶有兴致地用搅拌棒轻扣烧杯壁,发出“叮叮叮”的清脆声响。
听见声音,他抬头:“忙完了?”
江陵月:“嗯。”
说完这句,她莫名有点想笑。大约这种言简意赅、宛如老夫老妻的对话,不适合出现在暧昧对象的身上吧?
嗯,江陵月承认了。
她和霍去病,现在就是拉扯期的暧昧对象。
不过霍去病的性格让人很省心。既不会因为江陵月的怠慢而发火,更不会说些“学生比我还重要?”之类的酸话。
他只是笑:“陵月的学生,都不简单。”
“是啊……”说到这个,江陵月都觉得自己是中什么大奖。一百个学生里,除去太子刘据不说,有史慈这样的万能文秘,有赵遥这样的大发明家,有李殳玉这样的科普小行家。
还白得一群休沐日也要好好学习的卷王。
“确实是,我太走运了。”她止不住地感叹:“只怕再假以时日,军侯你就要在战场上看见他们。”
霍去病顿了下:“军医?”
“对的。”江陵月笑了一下:“先生们大多出自军中疡医,培养学生自然也是朝这个方向培养的。我也问过,有不少人都很愿意。”
军医的补贴,要比开医馆多得多。军医又属于后勤部门,相对前锋部队没那么危险。
“唔,我没记错的话,军中也缺医生吧?”
江陵月依稀还记得,她和霍去病的初次见面,就是系统让她给匈奴的浑邪王相国清除伤口——后者正是因为军中的医者不足,才得不到妥善救治的。
“是有这么回事。”
霍去病发出一声轻笑,出其不意道:“旁的且不论,单论你兴办医校的功绩,就足以太史令记你一笔。”
他似是意有所指,一下子令江陵月想到霍去病断言她会标榜青史的那些话。
那个时候,霍去病得出的结论是,他们一定都会在史书上留名,所以各方面都很相配。
难道,现在他是在暗示这个事情?
还仅仅是单纯的恭维?
应该不是后者吧?
江陵月颊畔泛起一阵热意,别开眼睛嘴硬道:“军侯你怎么知道的?你和太史令又不熟。”
现在的太史令应该不是司马迁吧?
是他父亲司马谈?
反正整个司马家和卫霍两家都不咋熟就对了。要不然司马迁也不会春秋笔法,引得后人诟病他重李广、轻卫霍。
江陵月乱糟糟地想着,还不忘转移话题:“殳玉他们怎么还没到呢?让我俩好等一阵。”
霍去病没为难她:“殳玉?”
“嗯,殳玉是我的学生,也是飞将军的孙女。最近长安学《卫生与健康》的事情都是她在做。咱们要实地考察,也少不得她引路。”
霍去病颔首,表示理解。
之后,他再没说过让江陵月难以招架的话。直到李殳玉风风火火地赶来:“祭酒,我来迟了——”
她喧嚣又跳脱的声音,在看见霍去病的一瞬戛然而止。
“冠、冠军侯?”
李殳玉卡了一下。她从霍去病的气质上立刻认出了他的身份,迟疑地同他打了个招呼。
霍去病淡淡点头:“李小娘子,今日有劳。”
不算热络的态度,倒让李殳玉骇得退后了一步:这这这,这是冠军侯?阿父不是说冠军侯为人桀骜,连胞弟都颐指气使么?还会跟她个没嫁人的小娘子好声好气打招呼?
不应该啊?
李殳玉惊疑的目光落在江陵月身上,忽然间有了答案:一定是看在她们江祭酒的分上,嗯!
江陵月自然不知道李敢跟李殳玉灌输了什么的。她接收到后者目光,还以为她也和学生一样在八卦她呢。当机立断转移了话题:“不早了,咱们出发吧?”
“嗯。”
其余两人皆没有异议。三人就一同从医校出发,前往长安闾左百姓的家里。
-
事实上,科普《卫生与健康》的任务,江陵月是放权给李殳玉,任她施为的。除却给李殳玉细细讲解了一番科学原理,又让霍光拨了一笔钱外,没有再多干涉。
她只能从不断上涨的诊疗值判断,李殳玉做得很不错。
此刻既相见,就不免问起这件事来。
李殳玉却笑嘻嘻道:“祭酒你可知道,剩下的几组人听了我的做法,也都凑钱给那百户人家买了东西,想贿赂他们的!不过他们手头上没有肥皂,就只能买些粟米、布匹之类的……”
“效果怎么样?”江陵月问。
“当然是没我好啦!”李殳玉小小地嘚瑟了一下:“我哪里是这么容易模仿的?”
江陵月笑着摇了摇头,对这个结果意外也不意外。
肥皂的特殊性,是其他粮食布帛代替不了的。凡是使用过肥皂的人,能立竿见影感受到干净的好处。
他们也就更乐意接受一些别的卫生常识,使自己不至于回到从前“污脏”的状态里。
譬如,饭前便后洗手。
譬如,大小便应当集中处理。
这可是李殳玉一开始琢磨了许久,才想出来的门道。旁人可没那么容易破译。
江陵月听她讲得点头连连:“那待肥皂厂建成之后,我和桑侍中商量一下,买些肥皂给你。”
李殳玉一瞬露出了笑容:“祭酒,就等你这句话了!”
她是相当天真爽朗的小娘子,为人处世也很有沟壑。否则不可能短短一旬就和闾左打成一片。
即使江陵月隐约猜到,李殳玉亲近自己除了喜爱之外,隐约也能看见家族的影子。但她还是选择了装聋作哑。
没人舍得轻易伤一个可爱孩子的心。
霍去病却突然出声:“肥皂厂已经建成了。”
“啊?真的吗?”江陵月一惊。
“啊?祭酒,你不知道吗?”李殳玉也是一惊。
说到这个,江陵月就泛起一阵心虚,避开了两人的目光。
她是只负责提出脑洞,不负责执行的部分。后者全是桑弘羊、霍光、史慈等人在忙。说好听点是管挖不管埋,说难听点就是拔那啥无情,爽完就走人。
掐指一算……冰块、肥皂、豆油、温度计、卫生科普。
江陵月每提出一个新主意,就立马甩给其他人去做。待到前一个累出成果的时候,她早早就奔赴向崭新的脑洞。
这不,已经考察起煤矿来了。
以至于,江陵月还要和霍去病打听肥皂厂的事情:“厂子开办得如何?生产还顺不顺利?”
“没听说有什么差错。”
“那就好。”江陵月长吁出一口气。
只要那百户人家在肥皂厂的岗位安排到位了,她的卫生科普事业也会走得更加顺利。
长安百姓,能不为七斗米折腰的可不多。
这厢,李殳无比玉期待地搓搓手,双目灼灼道:“那说好的给我买肥皂的事?祭酒你看这……”
江陵月豪迈地挥手:“明日让阿光给你划账。”
“好耶!那我要军侯皂!……咳咳咳咳!”李殳玉欢呼到一半就被口水呛到了,捂着嘴开始剧烈咳嗽。
她太得意忘形,竟然忘了“军侯皂”原型本人还在现场。
天啊,好尴尬,该怎么办?
得益于李敢灌输的错误观念,在李殳玉的心里,霍去病是个很难搞定,却很容易得罪的人。
她说错了话,不会得罪他了吧?
漂亮又机灵的小娘子眼睛滴溜地一转,自以为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补救办法:“祭酒啊,你居然连发明肥皂的时候都想着军侯,还把军侯的名字嵌进去诶!”
“你们的感情可真好!”
李殳玉自以为是地恭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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