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年少春衫(三十七)
飞舟缓缓停靠在了流云中。
江家作为平泽大陆第一大宗族, 占地极为广阔,江家本部占据着整个平泽最为强悍的一条主灵脉,以雄浑的主灵脉为中心,数千条大大小小的灵脉延伸而出, 涵盖了上千里的山群与城池, 商河自西向东穿过山群奔流不息,一路往牡赤山的方向而去, 灵力最为充沛的惠水在江家广阔的山群中成为了江家的内河, 其间洞天福地秘境紫府无数, 可以说江家占据了平泽大陆东面最为充沛的资源, 与灵龙宗一西一东呈对峙之势。
而江家主宅就坐落在主灵脉的奇峰峻岭之上,宏伟的殿宇高耸如云,拱形的龙飞栈道连接起一座座山峰,数不清的飞舟与鸾车在云海间穿行,飞瀑仿若自九天而落, 朦胧的水汽与云海交映, 恍若人间仙境。
一下飞舟,湿冷的雾气便扑面而来, 盘虬的松柏和深青色的樟木交错, 露出条幽静而宽阔的青石路来, 江向云拂了拂袖子上沾染的水汽,笑道:“七弟收的小徒弟可上了江家玉牒?”
“尚未。”江顾声音冷淡。
江向云倒不意外,语气戏谑,“我之前一直以为神鸢鲛模样丑陋, 却不想如此威风凛然, 天道造化真是神奇。”
江顾:“……”
江向云笑眯眯道:“待过几日将人接到江家,借我玩两天?你那满园子灵宠也不差这一个。”
他之前为了寻神鸢鲛费了不少功夫, 神鸢鲛鳞落到了江顾手中江家人心知肚明,但连离火丹也被他收入囊中,两样东西江向云都没捞着,难免有些不满。
江顾对上他那双没多少笑意的眼睛,“我那徒弟蠢笨胆怯,只怕败了大公子的兴致。”
卫风的本体已然暴露在众人面前,单凭炼气期修为就能对抗真仙境的修士,任凭谁也能明白卫风的身份不止神鸢鲛这么简单,江向云话里话外显然是对卫风起了心思,至于是想炼化进法器还是想收服当灵宠就不好说了。
尽管江顾这两种心思都有过,但一想到卫风那蠢货被别人这样算计,忽然从心底生出浓重的不满来。
落到江向云手里,只怕这混账东西哭瞎了眼也得不了半分好处。
江向云似笑非笑地看着江顾,“七弟还真是……对了,你那只红色的小狐狸呢?前些日子我还见他来本家,只不过匆匆打了个照面,这回怎么没跟着你?”
“死了。”江顾语气又淡了几分。
“死了?”江向云诧异道:“平日里连本家大门都舍不得让他进,你就这么让他死了?”
“生死无常,大公子身边的吴老不也刚刚陨落么?”江顾面无表情道。
江向云被他冷不丁噎了一下,“七弟消息倒是灵通。”
显然两个人就卫风的事情没有谈拢,更确切的说,江向云在向江顾宣示自己的权威,但江顾拒绝了他,也就意味着某种程度的挑衅,江向云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主宅中央是家主江殷重的寝殿,江向云作为江殷重的嫡系重孙自小在这里长大,走起来自是熟门熟路,而江顾只在当年被认回江家时来过主殿,远远见过江殷重一面,自此之后便再未踏足。
主殿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并没有太大区别,殿内陈设古拙,一个白发老者正在与一中年人对弈,室内苦香四溢。
江向云带着江顾站在了内殿门外。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内殿对弈的两个人才停了手。
“篆儿棋艺见长啊,我都被你追着打。”那白发老者笑了起来。
“儿子不敢。”江篆笑着谦让,“是父亲让我。”
江殷重伸手笑着指了指他,“好了,赶紧让孩子们进来吧,站久了该在心里骂我们老东西了。”
“向云。”江篆这才出声。
江向云进去,规规矩矩地行礼,“孙儿江向云拜见曾祖父,祖父。”
“弟子江顾,见过家主,大长老。”江顾同样行礼。
“好孩子,都起来。”江殷重笑呵呵地捋着胡子。
江篆抬了抬手,江顾和江向云跪坐在了两人下首。
“听说吴九死了?”江殷重并没有急着询问江顾,而是看向了江向云。
江向云连忙起身,“回曾祖父,吴老是在前几日陨落了,是孙儿无能。”
“是吴九技不如人,好不容易到了真仙大圆满,我还以为江家能再出个太乙境呢。”江殷重可惜道:“他跟了我许多年,如今为护你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江向云脸上适时出现了些悲痛的神色,江篆见状道:“父亲,我已训斥过向云,这些孩子仗着江家荫庇,从来都不知天高地厚,惹出了事情才知道害怕,是我管教不力。”
江顾垂着眼睛,只当没听见这番敲打。
江殷重笑吟吟地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了江顾身上,“这就是小渊和那姑娘的孩子吧?”
“是,当年一路从极南之地找回的江家,在江渊那支排行第七,如今在名录第十三页,资质虽平平,却十分刻苦,如今已是炼虚修为。”江篆回道。
江殷重叹了口气,略带责怪地看了江篆一眼,“当年小渊的事情你们做得太绝,将他的妻子流放极南之地,连带着孩子也吃苦受罪。”
“儿子知错。”江篆垂头。
“罢了,往事也不必再提,我人老糊涂,不爱掺和族中事务。”江殷重慈祥地望着江顾,“你也莫要怪江篆,江家这么大,他难免有不周到的时候。”
“弟子不敢。”江顾冷淡道。
江向云看了他一眼,笑着给他打了个圆场,“曾祖父,七弟回来之后从未提过旧事,一直专心修炼。”
江殷重眼底稍显满意,终于切入了主题,“江顾,你现在既然已经得了神器,又被望月那边亲自点了名,多余的事情便不要想了,去望月之前,和向云一起待在主家专心修炼,篆儿,给他们松绥楼的权限吧。”
站在江顾身边的江向云转头看了他一眼,却并未看见江顾有多激动,疑惑地挑了挑眉。
江顾八风不动,毕竟他连松绥楼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是,父亲。”江篆终于露出了个笑容。
待他们出了内殿,江篆才一人给了他们一把玉色的钥匙,让他们滴血认主,“松绥楼每半年一开,中途可休息三天,你们在其中训练不可有半分懈怠,只是切记修为不可超过大乘大圆满,记住了吗?”
“是。”两人齐声应道。
江篆点了点头,临走前又忽然转头看向江顾,“阳华宗如今已被江家接管,你若有意便去找江铎把此宗门划到你名下,至于那个神鸢鲛……”
“先派人接到江家来吧,之后再做定夺。”江篆显然并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通知。
“是。”江顾应下。
待江篆离开,江向云才缓缓勾起了嘴角,“七弟,神鸢鲛可是望月指名道姓要的,带着他也算多重保障,总比待在阳华宗那种小地方安全,对吧?”
江顾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向云离开,掩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摩挲了一下。
而江向云则是追上了江篆,“祖父。”
江篆回过头来,伸手扶了他一把,笑道:“这回可满意了?”
“不过是个神鸢鲛罢了,吴九的根骨炼了剑更好。”江向云勾唇笑道道:“我只是怕七弟感情用事。”
江篆无奈地摇头,“你拿吴九炼了本命剑,你以为你曾祖父不知道?”
江向云微微蹙眉,嗤笑道:“原本是想用那魔修来炼的,结果他生性狡猾半路逃窜,又将吴九打成了重伤,吴九他仗着是曾祖父身边的人处处限制我,就连祖父您也被他多有干涉,所以我才将计就计,和姚立动了手。”
“以后莫要冲动行事。”江篆话这样说,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责怪,“如今江顾神器在手,你曾祖又打算将他和你一起送去望月大陆,以后难免有用到他的时候,不要将关系搞得太僵。”
“祖父,天地良心,我对七弟那可是掏心掏肺的好,我都让给他多少资源了?”江向云一脸受伤地望着他。
“必要时他就是你保命的手段。”江篆点了他一句,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
江向云站在原地,缓缓眯起了眼睛,琢磨出了江篆的意思。
他就说曾祖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呢。
原来是给他准备的替死鬼。
——
阳华宗,清平峰。
卫风看着门外层层把守着的江家弟子和那不要钱似的法阵,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江顾一走了之,他还没来得及难过,就被突然出现的江家人“送”回了清平峰,这些弟子们一口一个小公子叫得恭敬,却无论如何都不让他踏出清平峰半步,和被软禁没有什么区别。
而在他被“送”回峰之前,亲眼看见那个笑眯眯的江家弟子手起刀落杀了阮克己和追随他的一众长老弟子,一时之间阳华宗血流成河。
‘免得碍了七公子的眼。’那人笑道:‘小公子若有看不顺眼的人大可交给我们解决。’
当时卫风连个笑都没能挤出来。
再之后整整十日,无论他如何打听都打听不到江顾的半点消息。
他记不清第几次敲耳边的通音符,他联系不上玄之衍和曲丰羽,对逃出去已经不抱任何期望,江家似乎有专门克制他的法阵,别说鬼纹,连半丝鬼雾都无法泄露出去。
这些天他无事可做,除了修炼便反反复复地想江顾,再加上曲丰羽之前说的话,他终于勉强拼凑出了个大概。
从他们遇到宋屏江顾受伤开始,甚至从分一半的神器放在他身上开始,江顾也许就有这个打算了——刚开始遇到宋屏江顾刻意让他压制住鬼面白目的气息,也许在江顾的计划中他不会受伤,但因为卫风的存在,他不甚被宋屏发现,元神都遭受重创,这样下去他们师徒被宋屏那些人抓住是早晚的事情。
#VALUE! 所以江顾从清凉村醒来之后,故意给他机会回阳华宗,不知不觉解开了神器气息的封印,利用他身上的神器把灵龙宗和周林几家都引蛇出洞,又趁机扔了林飞白这个烫手山芋让林家暂时退场,自己则在暗处观望,他只用了少部分元神操控卫风真身,也许并不是真的想要杀宋屏,而是为了引出宋屏身后的景苍,所以他见卫风的真身不敌元神即将溃散,才不得已用操控那神像出面,而景苍不管对上谁都是压倒性的,如此一来江家如果想要保神器和江顾,江殷重就不得不亲自出面平息这件事情——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江殷重威逼利诱,用了比崖三条灵脉换了路真仪和周宁姜的道心。
卫风依稀记得比崖三灵脉是出了名的灵力丰沛,据说当年江家费了很多功夫才镇压住为己所用……
这些步骤一环扣一环,但凡中间出了半分差池都不会是最后这个结果,而直到江顾操控神像救他之前,江顾见状不对随时都能抽身而退,至多也不过损失一半神器和卫风这条性命。
想明白这些,卫风心中五味杂陈。
他成为了江顾缜密计划中的鱼饵,却还在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结果已经被江顾利用得鬼纹都不剩,而从头到尾,他对江顾的打算都一无所知,甚至冥思苦想多日,也只能想明白这些。
唯一让他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元神即将溃散时,江顾冒着性命危险出面救下了他,很显然江顾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只是现在卫风也不敢确定,究竟是江顾为了赌这微乎其微的胜算,还是为了救他性命——
他究竟有多大的利用价值,才能让江顾不惜性命相救?
卫风颓丧地坐在地上,使劲抹了把脸,不过江家人既然将他关在清平峰,那就不会轻易杀了他,只是不知道师父会不会将神器交出去,他要被关到何年何月……
他正为自己灰暗的未来发愁,一直紧闭的门忽然打开,刺眼的光射了进来。
卫风一个激灵从地上爬了起来,警惕地退了几步,却听见关押自己的那名江家弟子语气恭敬道:“七公子,按您的吩咐,卫小公子一直住在这里。”
门又被关上,光线再次暗了下来,卫风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江顾看着这满屋狼藉微微蹙眉,不明白为什么没关进灵宠袋,这厮还是能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灰头土脸。
“师父?”卫风呆愣地望着他,看上去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凹陷眼底青黑,
脸上不知从哪里沾上的脏东西,黑一块灰一块,而他还穿着那日大战破烂的血衣,露出来的伤口有好有坏,比命悬一线时瞧着还要凄惨上几分。
江顾嫌弃地扫了他一眼,又看向窗户和横梁上的鲛人爪印,便明白过来,江家的捆缚法阵有百名元婴守阵,真仙境出去都要费些功夫,更不要提一个失去理智的小炼气。
卫风迟疑地往前走了两步,使劲揉了揉眼睛,再三确定自己没看错之后,才猛地扑了上去,“师父!”
这厮伤好后速度奇快,力道又大,江顾没能立刻躲开,被撞得往后半步,冷声警告他,“滚开。”
卫风将脸埋进他怀里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向他,声音有些哽咽,“师父。”
江顾皱着眉捏了个引水诀,将人里里外外都洗了一遍,“去换身衣服。”
卫风乖巧应声,换衣服也没进屏风,当着他的面将那身破烂的衣裳脱了下来,露出后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有些伤已经愈合露出了粉肉,有些伤口却深可见骨尚未愈合,血混着水痕晕开,很快就洇染了雪白的里衣。
卫风却混不在意,时不时就转头看江顾一眼,像是生怕再被他扔下。
“过来。”江顾出声。
卫风前襟都没系,闻言忙不迭就赤着脚踩在地板上跑到了他面前。
江顾处理伤口的方式粗暴有效,卫风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动弹,惨白的脸因为江顾微凉的指腹划过肩胛骨微微泛红,他不得不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师父,江家的人没为难你吧?”
“没有。”江顾用灵力覆盖住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放了几个疗愈法阵在上面。
“师父,疼。”卫风倒吸了口凉气,扭头想看他,结果被一把按住了后脖颈,江顾清冷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哭什么?”
卫风抬手摸了摸眼睛,疑惑道:“我没哭。”
“元神快要哭散了。”江顾的一缕元神在识海中看着面前快要哭得魂飞魄散的黑乎乎一团,捏了个灵力罩直接拢了起来,那团元神却直接扎进了他怀里,黏糊糊地扯不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卫风才闷声道:“我还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江顾没有说话,沉默地给他处理好伤口,目光从少年单薄又伤痕累累的背上移开,“走吧。”
卫风见他起身,衣服都没穿好,慌乱地抓住他的手,“师父,我们去哪里?”
他刻意咬重了我们两个字,鬼纹不受控制地缠在了江顾腰间,里衣也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十分不得体。
门口传来了声戏谑的凉气声,“嘶——”
“谁!”江顾目光冷冽地看过去,抓起旁边的外裳兜头将衣衫不整的卫风罩了起来。
“七弟这是在做什么?”江向云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笑吟吟道;“不好意思啊,我以为只是在疗伤才进来的。”
卫风从那外衣中露出了颗脑袋,警惕地看着对方,他还记得之前就是这个人把江顾带走的,警惕中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敌意。
“大公子好礼数。”江顾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江向云笑容加深,侧了侧身子抬手伸向门外,彬彬有礼道:“七弟,请。”
第92章 年少春衫(完)
卫风紧跟在江顾身后, 想拉江顾的手,但又顾忌外人在,只能绷着脸尽量挨得江顾近些。
他已经长大了,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还像个小孩子。
江家的飞舟停在清平峰峰顶, 江向云打量着出来的殿宇, “这一年难为七弟了,竟住在如此寒酸的地方。”
卫风闻言面上顿时浮现出几分怒意, 这是他花了大半身家给师父建起来的宫殿, 阳华宗不知有多少人眼馋, 到了这人嘴里竟成了寒酸的地方。
“舒心即可。”江顾却并不在意, 扣住了卫风的手腕。
卫风委屈地看了他一眼,打蛇随上棍抓住了江顾的手,江顾冷冷看了他一眼,他却露出了个无辜的笑。
耳坠上的通音符适时闪烁了一下。
卫风看着周围的江家人,有些警惕要不要掐灭, 却听江顾道:“方才不是还闹着要去同你好友告别么?去吧。”
卫风先是疑惑地望着他, 旋即反应过来,“啊, 对, 我去找之衍!”
虽然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但肯定有他的道理,卫风看了一眼江向云,转身就跳上了飞剑。
“七弟还真是疼爱这个徒弟,那日你将人扔下, 我还当你不在意呢。”江向云靠在飞舟的栏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江顾, 忽然作出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惊讶道:“该不会是七弟你心疼徒弟, 怕江家对你们赶尽杀绝,所以故意不带他去吧?”
江顾面无表情道:“大公子多虑。”
“不过没想到家主竟如此看重你,连带着你这小徒弟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了。”江向云颇有些可惜,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别的表情来,“不过要是我开口,一只神鸢鲛想必曾祖还是愿意给我的,你说呢?”
“神鸢鲛性烈,待在大公子身边,恐怕不等到望月便会自残而亡。”江顾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我果然不喜欢夺人所爱,一个小畜生而已,还是留给七弟吧。”江向云抱着胳膊笑眯眯地凑近他,“只是我这当哥哥的心软,所以还是忍不住要告诫你一句,可千万别像你爹一样,折在这些无谓的情爱上。”
江顾眼睛都没眨一下,“希望大公子也能记住这句话。”
江向云面上的笑容加深,“嗯?”
“一个大乘期的魔修,能从吴九手下逃走,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江顾冷淡道:“你说呢?”
江向云缓缓直起了身子,目光中带上了些许冷意。
耳边终于不再聒噪,江顾满意地闭上了眼睛调息。
——
卫风是在后山法阵找到的玄之衍和曲丰羽。
后山被围困了许多阳华宗弟子和长老,数十名江家弟子守着法阵,卫风正打算先用鬼纹悄悄溜进去探探情况,结果那些江家弟子远远看见他便迎了上来,拱手行礼道:“卫小公子。”
卫风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
其中一人道:“小公子可要放人出来?”
“我……先进去看看。”卫风不太确定道。
那些江家弟子便分列两边,给他打开了进法阵的入口,问话的那人走在前面给他带路,语气恭敬道:“小公子这边请。”
卫风没想到进来的这么轻松,江顾来了之后,这些弟子对他态度恭敬了不止一个度,事实上自江顾拿到松绥楼的钥匙之后,整个江家便都得知了消息,俨然把江顾当做了第二个江向云来对待,只是这些卫风一概不知,心中还在惊疑不定。
“卫风!”玄之衍看见他喊了一声。
“之衍!”卫风快步跑到了他跟前,周围一众阳华宗弟子不约而同地齐齐退后,两个人站的地方瞬间成了片空地。
卫风扫视了他们一眼,抓紧了玄之衍的手,“你们没事吧?”
“我没事,羽长老为了救我受了重伤。”玄之衍拉着他到了法阵处的角落,随着卫风过去,周围的人如潮水般退开。
卫风自小在宗内被排挤孤立习惯了,但这些弟子和长老的眼神中却没有了常见的厌恶和鄙夷,反而是警惕又畏惧的看着他。
曲丰羽半边身子都是血,旁边喻千凝几个女弟子见他过来齐齐退后,卫风张了张嘴,又低头看向曲丰羽。
“来拿灵境?”曲丰羽见他笑道。
卫风点了点头,他琢磨江顾的意思琢磨了一路,起先以为江顾想让他拿紫府,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先不说单凭他能不能拿得了,只这阵势就太大,这种时候很明显不合适。
也就曲丰羽手里的灵境还有些用。
曲丰羽扯了扯嘴角,摊开掌心,上面便浮现了个巴掌大小的画卷,她声音虚弱道:“上面的认主契约已经解开,不过这东西耗费灵力太多,用时需要注意一些。”
卫风接了过来。
“羽长老就是用这灵境画卷救了我们这些人。”玄之衍忽然开口道:“如果不是她,真仙境大能斗法我们根本来不及逃跑就会被压成齑粉。”
卫风攥紧了手中的灵境画卷看向他。
“江顾动手时可想过阳华宗弟子们的死活?”玄之衍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
卫风眼中闪过几分茫然,半晌才开口:“……没有。”
“可天道无情,生死由命,是他们先——”卫风说着皱起了眉,“玄之衍,你什么意思?你怎么不去问宋屏和周家那些人有没有考虑过你们?”
“因为你才是阳华宗的人!”玄之衍一把薅住他的领子,却立马被旁边的江家弟子阻挡开,厉声道:“不得无礼!”
玄之衍冷笑了一声:“差点忘了,你跟着以后就是江家的人了,别等着哪天他将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再来后悔。”
“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卫风被他说得火气上涌,推开旁边那个江家弟子,径直将人拽出了法阵,面带怒意道:“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你了你说话这么夹枪带棒!”
“我都知道了。”玄之衍盯着他。
“你知道什么?”卫风怒意升腾。
玄之衍咬紧了牙,“我在魂灯洞看见了师父临死前的虚像,是江顾杀了他。”
卫风的怒火戛然而止,他先是有些无措,紧接着便有种终于到来的释然,开口语气便弱了三分,“之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你解释——”
“不用跟我解释,我都看见了,是我师父要杀你。”玄之衍极力克制着,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冷静一些。
卫风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你不告诉我,是怕我向江顾寻仇,我根本打不过他,他知道了也不会放过我,对不对?”玄之衍看着他,眼睛泛红。
“……对。”卫风声音干涩,从心底涌出了浓重的不安。
“我不怪你。”玄之衍看着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在阳华宗唯一的亲人,如果师父真的杀了你,现在夹在中间痛苦的便是我。”
“之衍。”卫风抓住他的手,“亓长老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杀死他的人是江顾。”玄之衍面色冷凝,手腕一翻将他的手攥得死紧,“但你跟着江顾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且不说他只是在利用你,你现在变得简直就像另一个江顾,从前路边死个乞丐你都要偷偷难过许久,可你看看现在?你跟着他,现在都将人命当成了什么?”
“我……”卫风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良久才艰难道:“我只是想活下去。”
“那就跟我一起走。”玄之衍攥得他手掌发疼,神色认真道:“我们带着夏岭,羽长老和邬宗主,还有喻千凝和莫师兄他们,我们一起离开阳华宗,去寻个安宁的地方再从头开始,不好吗?”
卫风被他说得心动,但理智却告诉他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师父不会就这样放他离开,他望着玄之衍发红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江顾口中“告别”的真正含义。
他从此再也做不回阳华宗那个混吃等死的普通弟子,也再也无法和阳华宗这些人有任何牵扯。
而江顾的神识说不定就在暗处盯着他,如果他答应玄之衍,这些人除了死没有第二个下场。
后山早在接连的混战中毁损大半,两个少年站在唯一完好的山峰上,周围是茂树繁花,眼前是无尽云海,凛冽的山风席卷而过,将他们身上朱红色的弟子服吹得猎猎作响。
卫风看着面前脸上还沾染着血迹的挚友,在阳光下冲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算了吧。”
玄之衍神色一滞,“你说什么?”
“你动脑子想一想嘛,我这个身份跟着你们,不过是互相拖累,你们谁能保护得了我?再说我以前在阳华宗过得也不怎么样,天天看人脸色,但是跟着我师父,你看这些江家人对我多尊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卫风笑嘻嘻道:“师父利用我归利用,对我还挺好的,我很喜欢这种生活。”
玄之衍原本死死攥着他的手逐渐松了力道,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眼前这个人,“你如果有苦衷——”
“我没有苦衷。”卫风脸上的笑容加深,“我喜欢师父,也离不开他,他能带给我的东西比你们这些人要多得多,我又不傻。”
玄之衍彻底松开了手,眼睛里蓄满了泪,咬牙道:“这是你说的。”
“对啊,我说的,我以后要是后悔我就是孙子。”卫风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离开阳华宗,带着我给你的那些东西——”
“谁稀罕你那些破东西!”玄之衍猛地拍开了他的手,将腰间的灵宠袋和耳边的玉坠扔到了地上,手中多了柄长剑,凛冽的剑气在两人中间划过,留下了道深刻的裂痕。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死死盯着卫风,见对方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转身便走。
一直等他的背影消失在法阵尽头,卫风也没出声挽留。
“小公子。”江家的弟子听见动静上前,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让法阵中这些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风拍了拍袖子,客气地问道:“能放他们离开阳华宗吗?”
那弟子迟疑了一瞬,而后应该是传音给谁,恭敬道:“七公子说一切听您吩咐。”
“那就放他们离开吧。”卫风道。
“是。”江家的守阵弟子开始解阵赶人。
卫风蹲下来,捡起了地上的通音耳坠和灵宠袋,袋子的系口有些松动,从里面冒出了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乌拓疑惑地蹭了蹭他手背,湿漉漉的鼻子在空气中耸了耸,便想循着味道去找玄之衍,却被卫风一指头按回了袋子里。
“以后还是跟着我吧。”卫风扯了扯嘴角,顺手扶起了旁边的一朵小野花。
可惜花茎已经被人踩断,那朵小花还是无力地耷拉了下去。
身后传来了阳华宗弟子嘈杂的交谈声,卫风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天边熙熙攘攘的流云。
玄之衍扶着曲丰羽,在快要上飞舟时转头看向远处的山坡,只看见了道孤零零的背影。
他收回目光,不再有任何留恋,转身上了飞舟,飞舟在云海中化作了一道流光,彻底消失在了天际。
卫风将耳坠攥在手心,拿着灵宠袋从草地上起身,低头拍了拍红色弟子服上的碎草叶,朝着相反的方向下了山。
那朵被折断的小花轻飘飘地化作了一团齑粉,消散在了春日的暖风中。
第93章 松绥幻境(一)
江顾刚收回神识, 卫风便从飞剑上跳了下来。
少年脸上挂着他熟悉的笑容,“师父,我回来啦!”
江顾看了他一眼,“走吧。”
这飞舟比之前林飞白的飞舟不知奢华上多少倍, 更不用提江顾习惯用的那些小飞舟, 但卫风却无暇欣赏,跟着江顾进了房间。
江顾转头看向黏在他身后的尾巴, 冷声道:“回你自己的房间。”
卫风摇了摇头, 沉默地走到了窗户边, 将自己蜷缩在了角落的小榻上。
江顾看出他心情有些低落, 却并不在意,从他杀了亓凤元开始,玄之衍于卫风而言就是个潜在的隐患,他难以理解这两个人之间如此优柔寡断,也有些失望到了这个地步都没有刀剑相向。
只有死了的隐患才最令人安心。
不过他并不打算插手卫风的私事, 坐在床上闭眼调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道热烘烘的气息出现在了他身边,一条漆黑的鬼纹悄悄卷住了他的袖子, 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于是江顾没有搭理, 待灵力游走完一个周天睁开眼, 便看见了蜷缩成一团睡熟的卫风。
那张清俊白嫩的脸上带着泪痕,眉头皱得死紧,鬼纹在他颈间蠕动游走,让他看上去凭空多了几分邪气, 单边玉色的耳坠压在他的脸颊上, 里面的通音符已经化作了灰烬。
江顾将那玉坠拨开,瞥见了他掌心里躺着的另一只玉坠, 显然同他戴着的是一对。
他垂眸盯着看了片刻,灵力微动,一对玉坠便悄无声息地消散成了点点碎光,卫风圆润的耳垂只剩了个小小的耳洞。
大约是察觉到了灵力波动,卫风睫毛微颤,睁开了眼睛。
他下意识地摸向了耳坠,却摸了个空,心里也骤然一空,他望着江顾,委屈里夹带着些愤怒。
江顾看着紧贴在他颈间的红绳,心情舒畅了些,神情倨傲地对上卫风质问的目光,唇角勾起了个细微的弧度。
卫风的眼眶逐渐泛了红,看了他半晌后,转过身将脑袋埋进了被子里,只留给了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江顾有些稀奇地挑了挑眉。
这小畜生竟然也会生闷气。
卫风睡睡醒醒,不知道过了多久,被飞舟落地的震动声吵醒,然后就看见了江顾出门的背影,一骨碌爬下床追了上去。
他脸上还带着锦被压出来的红印子,眼前一片朦胧,他抬手使劲揉了揉,而后就被面前恢弘华丽的宫殿闪到了眼睛。
模样极好的两个小童子站在门前,他们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眉心一点朱砂痣,扎着双髻,看见江顾眼睛发亮,清脆的童声响起,“主人回来啦!”
然而他们只是站在原地喊,却没有动弹。
江顾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路过的时候一人扔了颗圆滚滚的石头,两个小童兴高采烈地接过来抱进了怀里,卫风跟在江顾身后狐疑地看着他们,才发现这是两座看门的石头狮子幻化出来的小灵识,难怪得了两块石头小球便开心成这幅模样。
他好奇地伸手戳了戳小石狮子团成一簇的尾巴,竟然是软的,那小童子抱着球转过头来冲他露出了个甜甜的笑。
卫风眼睛顿时一亮,心都被他笑化了,从储物袋里掏了掏,掏出了颗最大的夜明珠递给他。
小童子接了过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另一边的小狮子急得团团转,用稚气的声音喊卫风,“我也要!我也要!”
卫风转身又给了她一颗夜明珠。
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卫风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髻,拔腿追了上去。
院中环境古拙朴素,和从外面看截然不同,两侧栽着深绿色的樟树和青松,竟有种萧索的古寂,青石板铺就的路面积了层厚厚的落叶,像是经年没有人打扫,卫风跟在江顾身后,行过曲折的连廊,来到了后院。
说是后院,占地却极为广阔,几乎涵盖了大半个山头,奇花异草流瀑古木,恍若错入了哪个世外桃源。
一只皮毛黝黑的小豹子仰着头疑惑地看着江顾,甩了甩尾巴,声音却嚣张欠揍,“你谁?”
嘭!
一条粗黑的大尾巴砸在了它的脑门上,紧接着一只体型硕大的黑豹从树上跳了下来,“主人回来了!”
话音刚落,从四面八方明处暗处涌出了数不清的毛茸茸的灵兽,争先恐后地朝着江顾奔来,却又自觉地停在离他三丈之外,兴奋又激动地望着他,一声声主人此起彼伏。
卫风看着这些皮滑毛亮或高大威猛或体型优美的灵兽,随便单拎哪个出来都是万里挑一的珍奇灵宠,无论哪个都漂亮得不像话。
他咽了咽唾沫,转头看向江顾。
江顾的神色依旧冷淡,从腰间拿下了两个灵宠袋解开,两头毛发雪白飘逸的猫型灵宠便从里面跳了出来,警惕地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卫风震惊地看着那两只灵宠,他竟不知道江顾何时收了两只新的灵宠!
其中一只仰起头嗅了嗅空气,转头依恋地看向江顾,“主人,这便是你的园子吗?”
“嗯。”江顾冷淡应声:“以后你们便住在此处。”
“我喜欢这里。”另一只摇了摇自己的毛绒蓬松的尾巴,凑上去和园子里的其他灵宠打招呼。
大约是因为同一个主人的缘故,这些或凶残或温驯的灵兽相处起来还算和平。
那只黑豹拱了拱面前的小黑豹,“主人,这是我儿子九霄,已经两岁了。”
那只小黑豹半点都不怕生,翘着尾巴上前,围着江顾绕了一圈,就想往江顾身上爬,然后被大豹子咬住了后颈叼了回来。
有头麒麟模样的灵兽歪头看着卫风,耸了耸鼻子,“主人,这也是你新收的灵宠吗?”
卫风拧起了眉,虽然他之前很希望江顾收了自己当灵宠,但是亲眼看到江顾有这么多灵宠之后,忽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目光不善地盯着那头麒麟,冷声道:“我是你们主人的徒弟。”
“啧。”那麒麟不屑地撇了撇嘴。
满园子的灵兽瞬间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哎呀,一股子低等的禽鸟味。”
“我闻着还有鱼腥味,主人最讨厌鱼和鸟了……”
“真丑,真丑。”
“修为也好低,我觉得他连我闺女都打不过。”
“是低等的禽鸟。”
“……我怎么闻着还有鬼气?”
“像某种邪物……我感觉很不舒服,有股不详的气息……”
“主人身上都被他熏上味道了,主人,快去沐浴……”
“主人,我不喜欢他,不要他住在这里。”
“我也不喜欢,讨厌的低等禽兽……”
卫风气得鬼纹都冒出了大半,一怒之下就想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灵宠全都吞了。
“卫风。”江顾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警告。
卫风红着眼睛瞪他,转身就从园子里跑了出去。
“他竟然敢瞪主人!我要吃了他!”
“不行不行,是主人的徒弟,跟我们不一样的。”
“怎么办,他好像哭了。”
“让主人哄一哄吧。”
“主人又不会哄,主人只会打架。”
“你们不要再说他了,禽鸟这种灵兽脑子不聪明的,爱钻牛角尖……”
“那我们去道歉吗?”
江顾微微蹙眉,吵嚷的园子里瞬间陷入了寂静,只有年纪最小的小黑豹在花丛间扑蝴蝶。
卫风不认识路,无头苍蝇一样随便钻进了间空房,站了一会儿之后抬手捏了面水镜,而后化出了自己的原形。
水镜中映出了硕大的鲛尾,银蓝色的鳞片一直覆盖到小腹间,耳后和侧颊处也有几块鳞片覆盖,那里藏着鲛人用来水下呼吸的腮,明明是人的手掌却带着鱼类半透明的蹼,黑色的指甲锋利尖长,背后是一人多高的鸢翅,但上面的羽毛既不顺滑也不柔软,反而坚硬无比,而他的额前长着对如树杈般干枯的羊角,漆黑黏腻的鬼纹从他脸上脖颈和白色的眼瞳中蠕动蔓延而出,他张开嘴,嘴边各自长着两颗形状不同的獠牙,其中一颗还断了大半,露出了猩红细长的舌头……
明明很威风,他敢肯定打起架来江顾养得那些灵宠没一个能打过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开心不起来。
他闷头想了一会儿,找到了原因——因为江顾不喜欢。
江顾喜欢像赤雪一样优雅高贵又爱干净的灵宠,而他只会在泥地里打滚。
江顾还故意把他的耳坠给弄没了。
卫风气闷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决定晚上趁江顾不注意把他那一园子灵宠全都吃了。
可惜没等他准备实施自己的计划,就被江顾从房间里拎了出去。
“变回去。”江顾看他的原形看得眼睛疼。
卫风身上的鬼纹张牙舞爪的冲着他,像是在恐吓,就是不肯变回人身,龇牙道:“这样好看。”
“……”江顾诡异地沉默了一瞬,“眼瞎别乱说。”
他还不知道卫风的白瞳早就能视物,这里的眼瞎只是单纯字面意义上的眼瞎,但卫风却会错了意。
卫风扑棱着翅膀就想将他裹进去,鬼纹也争先恐后地缠在了他身上,江顾没动,他就变本加厉,鲛尾死死卷住他的小腿,整条鸢鲛都黏在了他身上,委屈巴巴用脸颊层蹭他,“师父,我不丑的,那群灵兽就是嫉妒我,我——”
他离得江顾太近,猝不及防闻到了江顾身上的暗香,不受控制地垂眼盯在了他的唇上,干涩地动了动喉结,“我……”
在他亲上来之前,江顾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面上覆了层冷意,“我在清凉村昏迷那几日,你都做了些什么?”
卫风瞬间僵在了原地。
第94章 松绥幻境(二)
江顾从清凉村醒来之后, 便发现了护身法阵中的血迹与鳞片,还有些未能熔炼完的血肉,像是什么人强行突破法阵与他接触。
只看那些银蓝色的鳞片便也知道是谁,而且看那些血迹的深浅还不止一次。
不过江顾并未放在心上, 卫风这混账东西似乎对靠近他有什么执念, 能干出这种事情来也不奇怪,直到半个时辰前。
他在园中养了头魅兽, 它魅惑变身的法术于江顾没什么用, 他收服对方只是因为那身顺滑蓬松的银色毛发和一双姣好清澈的眼睛。
这头魅兽也知道江顾只喜欢自己的皮毛, 从来不主动往他跟前凑, 偶尔会化作漂亮的人形撸这满园子的灵兽,这回却破天荒地凑了上来。
它的人形雌雄莫辨,在离江顾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银色的眼瞳泛着笑,“主人, 那个小家伙是您的道侣吗?”
“为什么这么问?”江顾蹙眉。
“您身上全是他的味道。”魅兽点了点自己的红唇, 笑得暧昧不清,“尤其是唇舌之间, 太浓了。”
江顾目光微冷, 他上次给卫风渡气, 早已刻意消除了卫风的气息,尽管他对此并不敏感,但总觉得不干净,按道理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魅兽善察人心, 看江顾细微的神情便了然, 幽幽地叹了口气,柔声道:“那这个小家伙……有点不老实呢。”
江顾想起了清凉村睡着时做的那个黏腻的梦, 又想起护身法阵中的血迹与鳞片,轻易地便猜出了答案。
只是这答案里卫风太过胆大包天,以致于让他有种高估对方的荒唐感。
但此刻看着眼前神情僵硬的卫风,江顾便知道没猜错。
“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江顾脸上露出了个阴沉的笑。
卫风脊背瞬间一凉,往后退了半步化作了人形,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沉默地低下了头。
一副反正事情已经败露了要杀要剐随你便的赖皮模样。
江顾眼神发冷,“你连自己的欲望都掌控不了,这六欲道也不必再修,不如碎了道心重新来过。”
江顾丝毫没有将此事与情爱联系上,在他看来不过是欲念作祟,他亲自操控过卫风体内的鬼纹,知道这些吸收来的欲念对他影响有多重。
卫风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不知道是虚惊还是遗憾,眼珠子咕噜转了两圈,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软下声音道:“师父,我好不容易才立起来的道心,渡劫到了炼气二层,若是碎了道心重来,不知还能不能成功,我……我之前只是鬼迷心窍,才对师父做了大不敬的事,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江顾显然不信他的鬼话,面上寒霜未消。
“师父。”卫风这回没蠢到对天道发誓,熟练地抱住了他的腰,将脑袋扎进了他怀里,“你要是生气,就打我一顿吧,将我扔进炼器大阵中也行,别不理我。”
江顾抓住他的后领子将人提到了半空,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嫌弃地丢到了地上,而后消失在了原地。
待他走后,卫风脸上可怜兮兮的表情缓缓收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揉了揉膝盖。
师父之前明明一直没发现,怎么现在又忽然起了疑心?
——
江顾正打算给卫风涨点教训,结果半途忽然被喊到主宅,在看到江向云时本就不怎么愉快的心情又恶劣了几分。
江向云却很热情地同他打招呼,明明两人没见过几次,他却总是一副很熟稔的样子,“情真意切”到在整个江家都显得格格不入。
姚立还是习惯性地带着斗笠站在他身后,他和吴九不同,是江向云母亲的家仆,只效忠江向云一人,在看到江顾时拱手行礼,“七公子。”
江顾微微颔首回礼。
放在以往,姚立自然是正眼都不给的,但江顾腰间的松绥玉钥在江家就是身份的象征,除了家主和几位大长老之外,任谁见到都要客气行礼。
江向云想伸手搂他的肩膀,被江顾冷淡地躲开。
两个人差不多高,江向云很明显地楼了个空,他却也不恼,“七弟,你可知家主喊我们来做什么?”
“不知。”江顾抬手挡住了他的胳膊,中间还隔着层灵力罩。
江向云愣是连衣服都没碰到,“他们说你不喜人亲近,连灵宠都不例外,没想到是真的。”
“见谅。”江顾话说得敷衍。
江向云笑眯眯道:“七弟可要在松绥楼抓紧时间提升修为,不然单凭你这张脸,待到了望月大陆,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端,届时可不是你不想让人碰就不碰的。”
江顾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他。
“当然了,我这个做兄长的肯定会护着你。”江向云戏谑地眨了眨眼睛。
“……”江顾懒得跟他废话。
在他看来卫风就已经够话多了,但看在是徒弟的份上江顾还能勉强忍受,江向云在他眼里就像只叽喳不停的花孔雀,很适合拔了舌头当个哑巴。
可惜他现在还不能动手。
好在江篆的到来成功让江向云闭上了嘴。
“松绥楼会在三日后开启,一枚钥匙只能容一人进入,一旦入楼,外界对里面的情况一概不知,万事全靠你们自己。”江篆道:“今日叫你们前来是为了留下元神印,一旦你们在楼内陨落,江家自会有办法让你们重新活过来。”
他说完,面前出现了两个做工精美的木盒,上面层层叠叠的法阵和符篆看上去繁复非常。
江向云毫不犹豫切了块元神出来,木盒开启,将那块银白色的元神拢了进去,那块元神瞬间变成了缩小版的江向云。
江篆和江向云一起看向了江顾。
江顾自然是不放心将元神交给江家的,但显然眼下没有他拒绝的余地,一块灰扑扑的元神被切了下来,化作了江顾的模样被封印进了盒子里。
江篆捋了捋胡子,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行了,三日后辰时三刻,去松绥楼。”
“是。”江顾和江向云齐齐应声,行礼退下。
待出了殿门,江向云才开口:“没想到七弟的元神是灰色的,我还以为能更漂亮些。”
通常来说,修士的灵根越纯净,元神的颜色便越好看,江向云银白色的元神和之前路真仪深紫色的元神都是如此,因为天灵根而格外通透漂亮,江顾自从能看见自己灿金色的元神第一天起便知道会惹来麻烦,想尽办法掩饰过元神,不过自从收墨玉镯的那次雷劫之后,他的元神表面便看起来灰扑扑一片,倒是免了许多不便。
只有他进入卫风的元神时,才会重新显露出原本的金色……
“七弟?”江向云稀奇地看他走神,“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江顾不咸不淡地看向他庭院的方向,在江向云开口之前堵了回去,“告辞。”
话音未落,便化作流光冲向了天际。
“公子,这个江顾也太目中无人了,仗着有了神器竟对您如此不敬。”姚立看不下去,伸手扶住了斗笠抬起头,露出了双毒蛇般阴郁的眼睛。
江向云混不在意地摆摆手,“他一直都是这样,还挺有趣的。”
姚立实在难以苟同,“公子才见了他几面,江顾只有四灵根的资质却能爬到如今的地位跟公子平起平坐,此人不得不防。”
“平起平坐?”江向云脸上的笑意倏然加深,“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属下失言,公子恕罪!”姚立一个激灵,撩起下摆便要跪,却被江向云一把抄起住了胳膊。
“别动不动就跪,按辈分我还得喊你声小舅舅,你这不是在折我的寿么。”江向云对上他那双阴郁的眼睛,笑道:“我不喜欢吴老头管束,但你又不是他。”
“属下不敢。”姚立恭敬地垂下头,后退半步,躲开了他的手。
“啧,一个两个,个顶个的无趣。”江向云拂了拂袖子,“江顾的事情你不必太过担忧,就算有神器在手,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姚立看着他笃定的神情,仿佛真的抓住了江顾的什么把柄,不过江家的阴私比比皆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江向云伸了个懒腰,“不知道那个叫花子在哪儿,除了七弟也就他还好玩点儿。”
“属下不知。”姚立道。
江向云无奈地叹了口气,径直跳上飞剑走了。
姚立压低了帽檐,御剑紧随而去。
——
江顾刚回到自己院中,就闻到了股极淡的血腥味,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通过元神上的烙印准确地搜到了卫风的位置,猛地推开了紧闭的房门,冲天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化作原形的卫风正抓着只奄奄一息的灵兽,闪着寒光的獠牙已经抵在了魅兽纤长雪白的脖颈上。
“卫风!”江顾厉声喊他的名字。
卫风看了他一眼,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好在江顾反应足够快,灵力席卷而过,将魅兽拽到了一旁。
卫风慢吞吞地舔了舔唇边的血,明知故问,“师父,我不能吃吗?”
“很贵。”江顾蹙眉。
卫风看着躲在江顾身后瑟瑟发抖的告状精,被它那身华丽蓬松的皮毛狠狠刺痛了眼睛,咬牙道:“能有多贵?”
“一千万上品灵石。”江顾面无表情道。
卫风脸上有瞬间的空白,旋即脸上凶相毕露,“那我更要吃了它!”
吃了之后值一千万上品灵石的就是他了!
第95章 松绥幻境(三)
魅兽对情绪感知十分敏感, 大约是察觉到了卫风的杀气和妒意,从一团毛茸茸的团子幻化成了人形,一头银色长发如瀑披在肩上,远离江顾紧紧贴在了门框边。
卫风一愣。
因为那魅兽幻化成了个十来岁的稚童, 身上都是卫风咬出来的伤口, 脸上脖子上全是血,他面色惨白眼含泪光, 看上去凄惨又可怜。
卫风周身凛冽的杀意倏然一收, 正疑惑对方为什么是个小孩子时, 那魅兽转身便要跑, 但怪物原形的速度却比它快得多,连江顾抬手都拦了个空。
魅兽被他一尾巴拍在了地上,半透明的龙绡缠在了魅兽的脖子上,卫风面色阴沉地嗅了嗅,“你以为幻术能骗过我?分明是几百岁的老东西!你平日里就是这样迷惑师父的!”
魅兽恐惧地变回原形, 浑身蓬松的毛全都炸开。
他张开血盆大口, 却被一道灵气打在下巴上,而后颈间一紧, 整个怪物就往后飞过去。
江顾捏住他的后颈, 卫风甩动鲛尾挣扎了两下, 原本想杀魅兽的鬼纹受不住诱惑,全都缠到了江顾手腕上。
“你先回去疗伤。”江顾对魅兽道。
“是,主人。”魅兽显然被吓得不轻,转眼便化作一道银色的雾气飘向了后园。
江顾掐住了条想继续行凶的鬼纹, 垂眸看向卫风, “吃了多少?”
卫风耷拉着脑袋嘀咕,“没吃。”
江顾看向他的识海, 那团乱七八糟的黑色元神已经哭了一天一夜,但是现在正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打嗝。
显然是吃撑了。
这混账东西像是摸准了他不会让自己死,可着劲地在挑衅他的底线。
江顾拎着人来到后园,园子里的奇花异草已经烂根断叶,显然是被那条银蓝色的鲛尾给祸害了,价值不菲的玉石裂隙四散,古木上留了数不清的抓痕,清泉灵潭里飘着血水和被撕扯下来的茸毛。
整个园子死一般的寂静,江顾用灵宠契感知了一遍,没受伤的灵兽只剩十之一二,绝大部分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伤口集中在脸和毛发最为柔软的腹部,被吃的灵兽数目虽然不多,但都是他精心挑选最能入眼的……
而他只去了主宅一趟,来回没超过半个时辰。
江顾倒没多么心疼这些东西,但他不虞来自卫风的挑衅,周身的气压变得极低。
卫风化作怪物的体型要比江顾大一圈,他死活不肯变回原形,鬼纹不老实地想往江顾衣裳里钻,被灵力震断也不喊疼,只是控制不住会哆嗦一下。
“你在闹什么?”江顾看他这幅模样,显然揍一顿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以这小畜生记仇的性子,这满园子的灵兽恐怕要一个不剩。
园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一片狼藉中,江顾的声音听上去没多少波澜。
卫风只留给了他一个倔强的后脑勺,在江顾耐心耗尽准备收拾他的时候,果断变回了人身,转过脑袋委屈地瞪着他,“我的耳坠。”
“……”江顾垂眸看向他耳垂上的小洞,抬手捏了一下。
有点软。
敏感的耳垂猝不及防被捏,卫风整个人都抖了两下,浅淡的绯色迅速从耳朵爬到了脖根,他红着眼睛道:“那是玄之衍送给我的生辰礼物。”
“你不需要。”江顾蹙眉。
“我需要!我们本来一人一只的,我戴了快十年了!”卫风转过头,神情愤怒又受伤,“我没了最好的朋友,可是你连点念想都不让我留,你怎么能这样?”
江顾嘴角微微下压,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淡,“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他感觉有些怪异,却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有任何不妥,但卫风却觉得他做错了,而这也是卫风和这园子中的灵宠最大的不同,没有灵宠敢这样挑衅和质疑他的决定。
但并不代表他会接受。
卫风胸腔中充斥着愤怒和无能为力,他竭力不让眼眶里的泪掉出来,“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里。”
卫风的喜欢实在无足轻重,江顾决定将人扔进炼器阵里教训一顿,然而不等他打开法阵,卫风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大概觉得丢脸,他抬手用手背胡乱地抹掉,却在脸上留下斑驳的泪痕,哽咽道:“我是偷偷亲你了,但明明是你先教我的,我给你渡了好多灵力进去想给你疗伤,怕你生气才没敢说……而且我是因为耳坠没了太伤心才吃的灵宠,反正你那些灵宠都比我重要,你将我扔进炼器阵中炼化吧,我肯定比江林炼出来的法器好——”
他一边哭一边说,前言不搭后语,江顾被他哭得太阳穴直跳,“闭嘴。”
卫风抽噎了一声,只低着头悄悄抹眼泪。
分明色欲熏心大逆不道的是他,胡作非为毁了园子吃灵宠的也是他,但他却哭得可怜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仗着江顾不会杀了他,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江顾目光淡漠,托起了他的下巴,于是这厮就更委屈了,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伸手抱住他的腰就想往他怀里钻。
卫风现在还是稚童心性,以为犯了错撒娇耍赖便能蒙混过关,左右不过皮肉之苦,但六欲道一念起而万欲生,即便心性坚如磐石其间诱惑与折磨也非常人所能忍受,遑论卫风心软多情,沉沦欲海失去自我是迟早的事情。
江顾并没有将他推开。
卫风吸了吸鼻子,得寸进尺,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里,他险些没控制住自己亲上去,就像在清凉村的黑夜里一样,将师父白皙的脖颈一点一点舔得泛红,但仅存的理智阻止了他。
“走吧。”江顾的语气谈不上温和,却没有多少冷意。
卫风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师父,你……不罚我了?”
江顾垂眸看向他,现在罚他不过是些皮肉之苦,不如直接带人进松绥楼好好历练一番磨磨性子,“你很想被罚?”
这厮脸上泪痕未干,那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震惊又茫然,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脸色却逐渐变红,心虚地垂下脑袋,使劲摇了摇头。
“不想。”卫风闷声攥紧了他的袖子。
江顾将人带回了卧房。
卫风跟在他身后,看着房间内简单的陈设,闻到了独属于江顾的气息,只是味道淡到几乎没有,显然江顾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你今晚在这里睡。”江顾道。
直到江顾关门离开,卫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只是“今晚”,那以后呢?
可惜没等他想明白就陷入了沉睡。
一个时辰后,江顾重新出现在了房间内,手中却多了个精致的木盒,他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刀柄,对准了正在熟睡的卫风。
翌日清晨,卫风就得到了答案。
虽然他被塞进木偶人里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的木偶有些特殊,里面还有江顾的一缕元神,待他进来,那缕灿金色的元神立刻化作了金色的雾气,将他严严实实包裹在内,到处都是江顾的气息。
“师父,我们去哪里啊?”卫风还没怎么睡醒,元神在木偶里舒服地瘫着,被江顾的元神包裹着,安全感十足。
“松绥楼。”江顾道。
卫风疑惑道:“松绥楼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江顾将木偶人扔进了腰间的灵宠袋里。
卫风有一瞬间的紧绷,但是很快江顾的那缕元神就将他笼罩在内,暖融融的金雾蒙住了他的眼睛,让他瞬间就放松了下来。
江顾突然的温柔让他有些不适应,隐约还升起了几分警惕,但是这点警惕很快就被淹没,让他沉沉睡了过去。
松绥楼自外面看不过一栋平平无奇的三层小楼,掩映在幽深的竹林之中,毫不起眼。
江顾到时江向云已经在楼前,姚立并没有随行,他见到江顾,未语先笑,“七弟倒是很沉得住气。”
“大公子。”江顾敷衍地颔首。
“进去吧,说不定我们还能在里面碰见。”江向云抛了抛手中的钥匙,转眼便化作了流光钻入了门中。
江顾低头看了一眼灵宠袋,拿出钥匙紧随而去。
一阵湿厚的雾气扑面而来。
江顾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灵宠袋,却摸了个空,而他身上的衣服也变了模样,化作了件褐色的粗布衣裳,浓郁荤腥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低头,便看见了手中端着的一碗飘着油花的鸡汤。
“小江!”一道粗粝的声音隔着雾气远远传了过来。
江顾抬起头,便看见了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朝着他赤脚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只并未开灵智的兽类。
身后传来了潺潺的水流声,江顾转身,看见了水面上倒映出的人影。
他身形矮小,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脸上涂了许多锅灰,嘴角还沾着些油腥,江顾冷眼和六岁时的自己对视,忽然明白过来江家为何要让他和江向云进松绥楼试炼了。
与此同时,江家主宅。
“第一重幻境是重练道心。”江篆看着面前的两面一人多高的水镜。
属于江向云的那面水镜里,变成了少年人的江向云正提着剑站在尸山血海中,双目血红神情癫狂,而属于江顾的那面水镜里,江顾变回了稚童模样,身着粗布衣裳如同乞丐站在条河流面前,在他身旁的石碑上刻着三个血红的大字——百兽村。
“这个江顾立道心竟如此之早?”江殷重略有些诧异。
“向云顽劣,十五岁才立起杀戮道心,江顾……”江篆看着水镜中江顾身后逐渐变成血色的长河,微微笑道:“他找回江家来时已经八岁,中间应是受过不少磨难才立了无情道,无师无父,又是个四灵根,也算天道眷顾。”
江殷重负手站在了水镜前,忽然神色微动。
“父亲,可是有不妥?”江篆问。
江殷重看着水镜里的江顾,缓缓眯起了眼睛,“这孩子生来应是个五灵根。”
江篆下意识否认,“怎么可能,他来江家时测灵根便是四灵根,若他是五灵根,连修炼的门都入不了。”
江殷重若有所思,“这便有意思了。”
松绥幻境。
卫风有些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瞬间炸起了毛。
毛?
卫风震惊地站起了身,结果发现站起来和趴着的视野竟然相差不大,他急忙喊师父,结果出声变成了句沙哑的“汪呜”。
远处跑来一群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孩儿,有个眼尖的小姑娘发现了他,吓了一跳,“呀,哪里来的小狗,毛色好丑啊。”
其他小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来,瞬间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该不会是村口大花下的崽吧?”
“肯定不是,大花是黄毛,你看它,黑的白的灰的褐的,咦,还有红毛。”
“不过眼睛挺圆的。”
“可还是好丑。”
“它娘生它的时候是喝了染料吗?”
“哈哈哈哈哈!”
一群小孩无情地哄笑出声。
卫风气得头顶冒烟,但决定不跟他们计较,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江顾,他抬起头,使劲在空气中嗅了嗅,闻到了股极淡的暗香,却分不清到底在何处。
“好了,赶紧走吧,听说村子里来了两个修仙人,要收徒弟呢!”最年长的那个长臂一挥,“都跟上啊,小江,你也别落下!”
一群小孩闹哄哄的跑了过去,卫风被不小心踢了好几脚,晕乎乎地趴在了地上,心里不知为什么涌上来了股悲伤。
它这么丑,肯定没人要。
落在最后的一个小孩面无表情地从他面前走过,空气中属于江顾的气息陡然浓郁起来。
卫风瞬间精神一振,终于想起自己不是只狗,赶忙爬起来挡在了他面前,“师父!师父!我是卫风啊!”
然而落在江顾耳朵里只剩下小野狗沙哑难听的嗷呜声。
他瞥了一眼这只长得乱七八糟潦草非常的小畜生,一脸冷漠地从它身上跨了过去。
“嗷呜?!”
第96章 松绥幻境(四)
时值深秋, 此地所处的地脉灵气多却驳杂,不适合修士修行,却很适合灵兽生活,故而有百兽村之称。
而百兽村的村长名唤霍大武, 是个身形健硕的中年人, 村中村民大多为凡人,以豢养低阶灵兽为生, 这些灵兽大多未开灵智, 多用来制作灵食或者当做普通的骑行灵宠, 整个村子算不上多么富裕, 但也能吃饱穿暖。
因为灵兽多贩卖给些小宗门或者散修,他们与修士也偶有照面,每隔上几十年村子里也会出现有灵根的孩子,这些孩子便会被宗门修者带走,也算光耀门楣。
今日的修士便是来收取灵兽, 发现村中存在着有根骨的孩子, 所以才让霍大武将村民都召集过来。
秋风萧瑟,江顾不紧不慢跟在一群孩子和灵兽后边, 而他身后则紧跟着条毛色斑驳的小野狗, 哼哼唧唧地想往他腿上贴。
带着孩子的少年名叫霍义, 是霍大武的小儿子,带着群孩子浩浩荡荡停在了自家门口前。
江顾现在个子矮小,看不清前方的情形,却听见了那两名修士的对话。
“所有的孩子都在此处了?”
“挨个上来验灵根吧。”
于是这群孩子一阵骚乱, 个个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情, 希望自己会是那个幸运儿。
过了许久,前面的孩子才都验完了灵根, 除了霍义是个五灵根之外,其余人连灵根都没有,那两个修士有些失望。
“不应该啊,明明验灵石反应很大,五灵根的话……”出声的修士带着江家偏支最末等的令牌,是个负责采办的低阶修士。
现在的江顾一眼便认出了那令牌,但当时他尚且年幼,根本不知对方是何人。
“这个小孩儿是谁?”说话的是个女修。
“哦,他呀,前段时间突然出现在我们村子里的,看样子是从别处逃难过来的小乞儿,瞧着可怜,大家伙儿便分他口饭吃,住在村口的庙里。”霍大武道。
“孩子,将手放上去。”女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江顾抬起手放在了验灵石上,一道灿金色的光芒闪过,强悍的灵力瞬间将周围的人冲击地退后几步,连那两名修士都不例外,但等这阵冲击过去,那两名修士看向验灵石,却又变成了浅淡无光的五色。
“五灵根?”男修有些震惊他的普通。
倒是那女修觉得不对劲,半跪在江顾面前,伸手探向了他的眉间,江顾下意识地要躲,却又逼着自己没动。
鲜亮的朱雀纹印记缓缓浮现在了他的眼侧。
卫风有些诧异地看着江顾眼角那只展翅欲飞的朱雀神,放在这张稚嫩的小脸上有些格格不入,他总觉得……这应该是现在的江顾才能拥有的印记。
“是只朱雀幼鸟印记。”女修看向江顾的目光瞬间变了,“而且看颜色虽然不是主家,却也是很厉害的旁支。”
可江顾眼角明明是只成熟的朱雀神。
卫风看向那两个修士,又看向江顾,忽然琢磨了出来——这大约是个过去的幻境。
不过没人在意他,那名男修看向江顾,“你可知自己是江家人?”
“知道。”江顾说。
“那你知道你父母是何人?”女修道。
江顾抿紧了唇,警惕地看着他们。
女修笑道:“不必紧张,你应该是我们江家流落在外的小少爷,你如果能说出父母的名字,我们会帮你找到他们的。”
江顾目光微冷,并不想开口,然而在幻境中遵循着已发生必然成形的规则,他听见了自己稚嫩的声音:“我父亲叫江渊。”
一听这个名字,那两名修士面色忽然一变。
卫风感到了两股浓烈的杀意,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他跑到江顾面前想召唤出鬼纹,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渊啊。”
那两名修士对视了一眼,果断提起了剑。
“这、这是怎么了?”霍大武上前想要阻拦,结果一道灵力正中他的眉心,下一瞬他就七窍流血倒在了地上,了无声息。
“爹!”霍义大喊了一声。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和验完灵力的孩子纷纷尖叫着四散而逃,那些散养的灵兽受了惊,开始横冲直撞想要逃命。
但他们哪里是修士的对手,甚至不用另一个修士出手,只凭那修士一人,转眼间便杀了在场所有的活物。
只剩了幼年的江顾和他脚边那只炸毛的小野狗。
卫风咬住他的衣摆想拽着他逃跑,但是江顾却像僵在了原地,丝毫没有动弹。
“师父!”卫风大声喊他,但发出来的声音只有嘶哑的吠声。
“小小年纪倒是有些胆识,可惜只有五灵根,回了江家也只有被吃的份。”那女修一掌便冲江顾丹田袭来。
卫风纵身跃起想替他挡住这一击,因为他清楚地感受到江顾如今的修为几乎没有,但却在半空被江顾抬手一压,堪堪同那道攻击的灵力擦肩而过。
但江顾却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径直飞了出去。
“师父!”卫风急忙朝着他跑了过去。
江顾在落地的瞬间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但即便这样他也几乎无法动弹,意识沉浸在了自己的识海之中。
“一个不能修仙的五灵根废物,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黑暗中有声音远远传来。
那是他第一次以元神的视角看向周围,百兽村死去的人和兽的魂魄在空中哀泣尖嚎,而那两个修仙者高高在上,生杀予夺不过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离他最近的是霍义的尸体,半个时辰前,他刚从家里给江顾端了碗热腾腾的鸡汤,江顾年幼,五灵根修炼本就艰难,他一路从极南之地流落到此,修为还不足以支撑他辟谷,在百兽村这段日子是他过得最安全也是最滋润的时光,村民们会在饭点叫他进家里吃饭,或者让自家孩子端给他一碗饭,那些灵兽也很招人喜欢,晚上会让他睡在自己的肚皮上取暖……
分明是很久远的记忆,此刻却变得无比鲜活生动。
江顾甚至闻到了那碗鸡汤油腻的香气,感受到了那些低阶灵兽温暖起伏的呼吸。
可方才在这幻境中这么长时间,江顾都没有想起来,直到看见了满地的尸体与血污,那碗鸡汤打碎在他脚边,变成了殷红腥气的一滩。
而那两个修士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路边的一只蚂蚁。
江顾自出生起,顾清晖便教导他要做个好人。
‘阿尸,以后你要变成像你爹一样的人,你爹叫江渊,是个惩恶扬善扶危济困的英雄,他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修士,从不滥杀无辜。’
‘你要做个君子,爱己爱人,虽处逆境也绝能不言弃。’
‘你要继承你爹爹的道心,救济苍生,无惧无畏。’
‘你回到江家,却不能像江家人一样视人命如草芥,你要记得自己的初心。’
‘阿尸,没有人能随意剥夺别人的人生。’
可他不杀别人,别人却要他死。
江顾微微蹙眉,他不记得顾清晖同自己说过这些话,又或者她曾说过,但又被他忘记了。
他知道怎么杀死这两名修士,但那方法会让所有人都魂飞魄散,包括百兽村的村民和那些灵兽,他也可以选择逃走,承受一些负罪感,保全自己的性命,也能让村民和灵兽再有来世。
江顾看着丹田上盘踞着的五色灵根,元神伸出手来,抓住了最细的一根,掌心灿金色的光芒闪过,竟是生生将那截灵根扯了下来。
难以言喻的痛楚席卷过全身,灵根被扯断爆发出强横的灵力,径直射入提剑而来的那两名江家修士的眉心,他们尚未从惊愕中缓过神来,便七窍流血而亡。
同那些被他杀死的百兽村村民一模一样。
江顾面无表情地站在血泊里,看着不久前还在跟自己说话的伙伴和村民,看着每晚都喜欢来找他一起睡觉的灵兽,抬起手看向掌心逐渐萎缩消失的那条灵根。
五灵根不能修仙,那他就扯断一条灵根。有人想要他性命,他就先杀了对方。倘若这些村民没那么好心收留他,也就不会遭受灭门之灾;倘若他没有贪恋这一时的温暖,依赖上霍义这群“伙伴”,也就不会连累他们。
顾清晖的教导犹在耳边,但江顾却无法继续认同遵循下去了,他只想活下去,他想活着回到江家,活着见到江渊,问问他的苍生道为什么救不了顾清晖,为什么救不了百兽村的这些人和兽。
这是江顾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体会到濒临死亡的滋味。他破碎的魂魄漂浮在空中,俯瞰着满地尸体与血污,眼底冷静又漠然。
他还是选择了无情道。
不要对任何人付出感情,也不要接受任何人的感情,坚定不移追寻大道,没有任何牵绊得活下去。
一只脏兮兮的爪子踩在了他满是血污的前襟上,卫风焦急地喊着他:“师父!师父你快醒醒!”
江顾艰难地睁开眼,对上了双漆黑明亮的眸子。
“师父!”卫风用脑袋拱了拱他。
江顾抬起手,掐住了它的脖子,只要杀了最后一个活物,这重幻境便破了,重忆旧事于他而言寡淡且没有任何意义。
卫风没有反抗,他拼命地朝着江顾摇尾巴,低头舔走他手上的血迹,“师父,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江顾闭了闭眼睛,真正的百兽村早在他六岁时便因为他毁得寸草不生,那些村民和灵兽的魂魄因为他执意替他们报仇而烟消云散,对和错于他没有意义,活下来才是唯一的选择。
早在他进入这个幻境时便知道最后要杀他最在意的东西,只是他以为会是赤雪,又或者是顾清晖,再不济也会是江林。
他没想到会是卫风。
更没想到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对方是个毛色斑驳只有眼睛好看的……小狗。
简直荒唐。
第97章 松绥幻境(五)
而且因为江顾曾在卫风的元神上烙下烙印, 手中的那只小狗一动用灵力,他便感知到了卫风的元神。
而眼前这只杂毛小狗死到临头,还歪着脑袋耷拉着耳朵在用力帮他疗伤。
大约是因为回忆旧事唤起了他早就泯灭的良知,又或者真让卫风魂飞魄散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江顾手掌一用力, 干脆利落地掐断了卫风的脖子。
毛色驳杂的小狗瞬间软了身体,然而毛发柔软的触感和身体的温度仍在, 江顾随手将尸体扔到了地上, 同那无数尸体混在了一起, 掩在宽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几下, 神色晦暗不明。
伴随着幻境碎裂的“咔嚓”声响起,地上的尸体全都化作了点点亮光,消散在了江顾面前。
与此同时,幻境之外。
江篆看着水镜之中一脸漠然的江顾,轻嗤一声:“听说他在江家分的山中养了一园子灵兽, 在重炼道心的幻境中最在意的竟是条狗, 还真像他父亲,一样的难成大事。”
江殷重的脸色却有些凝重, 他并没有接江篆的话, 而是看着江向云水镜中的那个乞丐模样的人缓声开口:“这个叫陆离雨的人是个魔修?”
幻境中的陆离雨穿了身破破烂烂的袍子, 披散的头发中辫了几根小辫坠着骷髅,那糟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了猩红的眼睛,他蹲在剑上笑得阴森怪异, 江向云的剑却停在他的颈侧迟迟落不下去。
即便他的身后已尸骨成堆。
“父亲息怒, 这个陆离雨的确是个魔修,但向云对他绝无半分情意, 而是几年前不慎被这混账种上了情契,无论如何都解不开,一旦杀了他向云也会丧命。”江篆眼底闪过几分狠色,拱手道:“此次父亲出关,我正准备向您禀报此事,想请您出手,向云的前途在望月大陆,是绝对不会跟这些不入流的魔修有牵扯的。”
江殷重看向了已经进入第二层幻境的江顾,没再出声。
江篆缓缓放下了手,看着水镜中江顾,脸上闪过阴翳,“父亲,就算江顾有本事能洗掉他那些杂灵根,但是单灵根与先天的天纯灵根是云泥之别,如今他还能堪堪追上向云,可一旦踏入真仙境,他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江殷重哼笑了一声:“我还用你教?”
“父亲息怒。”江篆立马要跪,却被一道灵力轻飘飘地托了起来。
“向云这孩子无论是天资还是心性,都是我心目中的江家继承人,不然我也不会费尽心力将他送去望月。”江殷重道:“当年江渊我也不过是起了爱才之心随口一说,事实证明他这一至也不堪大用,江顾这孩子能替向云保驾护航也不算埋没。”
当年江家内部比试,江殷重不过对夺魁的江渊说了句可堪大用,待他一闭关江渊这支便绝了人,江顾找回来时若不是江殷重恰巧出关,怕是也进不了江家大门。
不过这都是些往事,父子俩早已默契不提。
“儿子明白。”江篆看着拼死杀了那魔修的江向云,“只是父亲,不知道这第二重幻境是什么?”
“带着记忆重炼道心易,但失去记忆全靠本能战胜心底的欲望却难。”江殷重望着水镜中的两个少年,“孩童至纯,少年至性,第二重幻境他们要战胜自己心底的欲望,有些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顿了顿,看向江篆,“篆儿,你可知每次有多少人折在第二重?”
江篆摇头。
“每次江家家主继任,候选者百人,他们都是平泽大陆中的佼佼者,能顺利活下来的不过五指之数。”江殷重道:“既生为人,最难克服的便是欲望。”
“向云一心修炼,从未恣情纵意。”
江殷重摇头,“飞升本身,就是最大的欲望。”
——
松绥秘境内。
江顾看着水镜中少年模样的自己,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在做什么。
“阿尸,在做什么?你父亲在喊你。”一道温柔的女声忽然从他身后响起。
江顾猛地转头,就看见了个清姿卓绝的女子,她穿着一袭月白衣裙,笑着站在门口,他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娘?”
顾清晖走到了他身后,替他束起发,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快去,不然你父亲要罚你的。”
“好。”江顾点了点头,抓起桌上的剑起身,御剑飞向了高空。
冷风吹得他有些恍惚,他敏锐地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却在看到江渊的时候烟消云散。
江渊是个容貌极俊美的男子,他同样穿了身月白衣裳,负手站在林中,竹叶落在肩上,他随手一拂,对江顾露出了个温柔的笑,“阿尸。”
江顾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步,却又生生止住,本能地戒备握住了手中的剑。
江渊笑着抬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昨日小林子练功又偷懒,我罚他在那里扎马步呢,你要去陪他?”
江顾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少年模样的江林正气鼓鼓地在块巨石前扎马步,那双细长的狐狸眼看见他倏然一亮,“江顾!你给我过来!”
一条雪白蓬松的尾巴从他身后的巨石前耷拉下来,优哉游哉地晃荡了几下,江顾心中一动,抬眼便看见了体型庞大的赤雪,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高傲又矜持地看了他一样,摇了摇尾巴。
“他们仨天天黏在一起,分都分不开。”顾清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挽住了江渊的胳膊,冲回头的江顾笑:“阿尸,快去找他们的。”
江顾往前走了两步,倏然拔剑回身,剑光闪过,正对他笑着的顾清晖和江渊倏然瞪大了眼睛,身首慢慢分离,倒在了血泊里。
“江顾你疯了吗!他们是你爹娘!”他身后的江林大叫着冲了过来。
江顾头也未回,一剑捅穿了他的脖子。
鲜血溅到了雪白蓬松的毛上。
江顾垂眼,便看见了蹲在他脚边的赤雪,它既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疏离,也没有对他大开杀戒惊慌失措,更没有追问他原因,似乎无条件地支持他一切的决定。
江顾攥了一下剑柄,手指微动,似乎是想伸手摸摸它的耳朵,哪怕这些虚假的东西很危险,但他也好像只是动了那么分毫,下一瞬那只漂亮又威风的灵兽也倒在了血泊中。
他还是没想起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但他潜意识里便知道不会有人再喊自己阿尸,更知道自己没有朋友,也永远不会再有真心喜欢的灵宠。
比起眼前所见,江顾更相信自己。
果不其然,面前的尸体全都化作了流光,紧接着画面一转,周围的环境化作了昏暗无光的破败房间,稀疏的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户洒进来,他看见了卫风。
记忆依旧没有回笼,他只知道卫风应该是自己的徒弟,但是当对方俯身吻下来的时候,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少年的唇只差一点便能碰到他,却停住了。
他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紧紧盯着江顾,似乎是在辨认,一条漆黑黏腻的鬼纹试探地碰了碰他的耳后,像是确认了什么,激动得缠住了他的脖子,下一瞬,卫风便扣住他的后颈吻了上来。
江顾才发现自己不能动,这里不是他的幻境,而是卫风的。
但只要他拼尽全力,是肯定能有办法脱身,江顾皱起了眉,却被少年身上熟悉的气息扰得心烦意乱,一时间准备杀招的手停顿了半息。
只这半息,便叫幻境中的主人得了先手。
卫风吻得青涩又生疏,却横冲直撞带着不管不顾的莽气,他拼命地汲取着江顾胸腔中的空气,身上的鬼纹蠕动着缠绕在江顾身上,他看似乖巧地搂着江顾的脖子,那些鬼纹却放肆地把江顾身上的衣服扯得乱七八糟,欢梦香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狭窄的房间。
江顾手中灵力攒动,强行破开了身体堵塞的经脉,手中的灵力化作匕首,从卫风背后正中他心口,鲜红滚烫的血浇到了江顾颈间,染红了他半张脸,将他眼角展翅欲飞的朱雀神烫出了浅淡的金色。
卫风呼吸一窒。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在流逝,但还是不受控制地抬起了手,冰凉的指腹按在了江顾眼角的朱雀神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
他咧嘴冲江顾笑,撒娇似的埋怨,“师父,都怪这幻境太厉害了……我都……分不清楚到底是你还是我自己的幻觉……都怪欢梦香……”
他这样说着,低下头舔走了江顾唇间的血。
滚烫急促的声音洒在耳边,江顾准备拔刀时听见了卫风的哭声:“师父,好疼。”
江顾染血的手微顿,耳边的呼吸忽然一停,卫风了无生息地趴在了他身上,一只手还紧紧攥着他没有拿刀的那只手。
江顾松开匕首,抱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躺在在冰凉的月光里,然后将手掌覆在了卫风的后颈上,抹掉了那几条快要消散的鬼纹,声音冷淡却眉头紧皱,“蠢货。”
当然会疼。
第98章 松绥幻境(六)
这是卫风自己的幻境, 他死了幻境自然破了,江顾眼前一阵眩晕,而后便处在了云海中。
云海之中白茫茫一片,似乎有数不清的身影在其间攒动, 凤凰苍龙游走其间, 只是全都带着金光让人看不清晰,仙乐奏鸣, 花路铺阶, 声势浩大地雷鸣闪电似在庆贺, 热闹非凡。
“恭贺仙君飞升——”万千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江顾定下心神, 想不起半分往事,他神情冷淡地看着周围热闹的场景,感受中体内澎湃无限的灵力,甚至有种自己动动手指头便能腾云驾雾的错觉。
错觉?
江顾看着云中璀璨的霞光,缓缓眯起了眼睛。
虽然他从未飞升过, 但他总觉得飞升根本没有这些浮夸聒噪的阵势, 而且应该有一道……门?
这想法对江顾而言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还是更相信自己的本能, 在一条苍龙模样的东西朝他飞来时, 果断出了剑。
龙吟声顿时直冲九霄。
周围热闹的欢呼声倏然一静, 而后化作了数不清的声音围绕在江顾耳边。
“仙君,你飞升了。”
“江顾,你为什么斩龙?你可知斩龙在九重天是重罪!”
“仙君,你难道不想飞升吗?”
“杀妻证无情道飞升, 仙君您的道心无人可破。”
“江顾, 还不速去领罪!”
“江顾,你忘记修炼多年吃的苦了吗?”
“你为了活下去生啖你母亲血肉, 亲手斩断你父亲最后一缕神魂,为了逃命抛弃了你的灵宠赤雪,炼化了你的好友江林,杀了你的亲徒卫风……你不就是想要飞升么?你现在做到了,为什么还在犹豫?”
“来吧,来加入我们,从此以后你就是不老不死的仙人,再不会受人间苦楚。”
“仙君,往前走,前面就是你所追寻的大道。”
“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存在可以主宰你的命运。”
江顾手中的长剑还在滴血,落入云中飞快地消散不见,丹田中的灵力在翻滚沸腾,一道金光落在了他的额间,仿佛是天道对他的认可,周围安静地只有他自己的喘息声,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急促。
他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周围的声音瞬间变得更大更加具有蛊惑性,但他始终没有再迈出第二步。
“门呢?”江顾忽然开口问。
周围的声音倏然一静。
“门?”
“什么门?”
“哪来的门?”
周围的声音嘈杂哄乱,江顾神情冷淡地扯了扯嘴角,刚准备再次出剑,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搂住了腰,后背贴上了个温热的胸膛。
“师父,别信。”卫风沙哑的声音贴在他的耳朵响起,他呼吸急促,像是从什么地方跑过来一样,气息不稳,带着滚烫的热意,“他们都在骗你。”
江顾没有回头,只是眉头紧皱,心中涌上了股烦躁,“你又跟进来做什么?”
他问完这句话自己都愣了,毕竟他完全不记得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我……”卫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我死不了有什么办法。”
江顾在先斩幻境和先斩卫风之间犹豫了一瞬,卫风便抓紧了他的手,数不清的鬼纹缠绕到了他的手臂和长剑之上,猛地一挥,面前的纷杂的幻境便轰然而碎,甚至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现实中的松绥楼忽然从地基根部蔓延出了无数细小的裂纹。
原本显示着江顾和江向云的两面水镜全都陷入了漆黑一片。
江篆皱起了眉,“方才江顾斩完灵宠就黑了许久,现在又黑,还干扰了向云的水镜,父亲,您看会不会是江顾动了手脚?”
江殷重摇头,“江顾没有这种本事。”
“他手中有神器。”江篆道。
江殷重却不慌,“你难道忘了松绥楼本身就是件神器?”
江篆脸上的表情却不怎么好看,“连向云的水镜都被他干扰了,他们两个的幻境极有可能存在重合,要是江顾趁机对向云下手——”
“他会吗?”江殷重问。
“他难道不会吗?”江篆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攥成了拳头。
——
松绥幻境中。
江顾在第二重幻境破碎的时候瞬间回笼了记忆,他想起了从前和现在两重幻境发生的所有事情,再看向卫风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复杂。
卫风没法确认他到底有没有恢复记忆,但是周围碎裂的无数幻境碎片稍有不慎便能取人性命,他试图用自己的鬼纹把江顾包裹在内,却被江顾反手扣住了后颈带着直接冲入了碎片中心的旋涡。
江顾进来时并未考虑太多,这些幻境碎片堪比扭曲中的传送法阵,长久待下去必死无疑,中间的旋涡灵力最为稳定,反倒成了最好的庇护所。
这里应该也是重幻境,只是不知道是关于什么方面的,周围的环境和江家主宅如出一辙,等江顾带着卫风落地,他们头顶上的旋涡缓缓合拢,最终消失不见。
卫风仰头看了一眼旋涡消失的地方,“师父,合上了。”
“幻境破开便能出去。”江顾确认自己的记忆没有问题,既没有被篡改也没有消失不见,才抬脚往前走。
“师父。”卫风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江顾转头看向他,“还想再死一次?”
接连被江顾杀了两次,饶是卫风也有些头皮发麻,他不知道江顾用了什么方法,他死之后便又发现自己身处另一个秘境,但即便如此,死亡带给他的恐惧却没有丝毫减弱,濒死的痛苦和恐惧远超过死亡本身。
卫风摇头,抓着他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低声道:“师父杀我肯定有万全之策。”
江顾生生被他气笑,“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
“你。”卫风下意识接话。
“……”江顾缓缓压平了嘴角。
卫风眼巴巴地望着他,有些忐忑,又有些理直气壮,“反正你不会真让我死。”
江顾眯起了眼睛,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害怕,“还没到时候。”
卫风愣住,似乎在琢磨这句话的含义,江顾看见他这幅蠢样便眼疼,震开他那只脏兮兮的爪子便往前走。
他走了一段距离卫风才跑着追了上来,“师父,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江顾面无表情道:“如果你变得足够强,也可以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的,师父。”卫风语气坚定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江顾嗤笑一声,显然不信。
卫风没有继续辩驳,他熟练地抓住了江顾的袖子,跟着他一起跳上了飞剑,竟然也没被踹下来。
看来江顾也没那么生气。
卫风沾沾自喜,想去抓他的手,被江顾转过头来警告地看了一眼。
“师父,我在幻境中是因为欢梦香才亲的你。”卫风神情严肃道:“那个幻境太会迷惑人心智了。”
江顾垂眸看着他红透的耳朵,忽然起了分逗弄的心思,“那你向天道发誓。”
卫风果不其然慌了神,浓黑的眼睫慌乱地抖了两下,想抓他的手也僵在了半空磕巴道:“幻、幻境中发誓……不管用吧?”
“管用。”江顾说:“照样能一道天雷劈死你。”
卫风咽了咽唾沫,声音干涩,掌心紧张得沁出了汗,“其实我、也有一点点想。”
江顾缓缓凑近他,露出了个若有似无的微笑,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丝戏谑,“想亲我?”
他离得太近,卫风一下从耳朵红透了整张脸,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脖子,胸腔中的心脏跳得震天响,“我……”
他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就在江顾快要亲上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失重感传来,他赶忙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被人一脚从飞剑上踹了下来,他刚起诀就见江顾负手站在飞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抬手厚重的灵力层紧跟着压了下来,将他径直压埋进了土里。
江顾悬停在半空未动,余光瞥见了道冷光,抬手一挥袖子,将那道灵力给甩了回去。
一个乞丐蹲在树杈上冲他吹了个口哨,“哟,还是个大美人——”
他话音未落,就被人从身后一脚正中后颈,以一个四脚着地的姿势趴在了地上,跟刚从土里艰难爬出来的卫风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江向云站在树梢上,笑吟吟地看向江顾,“七弟,还活着呢?”
“托大公子的福。”江顾冷眼以对。
江向云竟然从那张面瘫一样的脸上读出了几分失望,像是在说‘你竟然也没死’。
“你私自带人进松绥楼?”江向云扫了一眼从土里爬出来的卫风。
“大公子不也一样?”江顾看向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个乞丐,又嫌弃地移开了目光。
“啧。”江向云眼底划过一丝不爽,微微笑道:“七弟喜欢灵宠这些小畜生我也理解,但凡事还是得有个度,你说对不对?”
“总比带些脏东西在身边强。”江顾毫不示弱。
毕竟卫风和这乞丐比起来不知道要干净多少。
江向云看了眼灰头土脸满身都是泥的卫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你俩——”陆离雨叉着腰站在原地,拧了拧发疼的脖子,声音轻佻又烦躁,“哪个是江向云?”
第99章 松绥幻境(七)
卫风刚从泥坑里爬出来, 就对上了双猩红的眸子,陆离雨眯起眼睛,“江向云?”
他说完就要上手摸,卫风瞬间炸毛, 全身的鬼纹疯长将尚且懵着的人给捶了几丈远, 连滚带爬地跑到了江顾身后,中气十足道:“师父!他非礼我!”
江顾沉默了一瞬, “那就杀了他。”
卫风眼睛一亮, “好!”
江顾鲜少有这么直接的命令, 卫风一时有些兴奋, 变出原形就准备大开杀戒,却忽然被人喊住。
“且慢!”江向云从树梢上飞身而下,薅住还在找人的陆离雨,用龙绡缠住了他的眼睛。
陆离雨好像瞬间能看清楚人了一样,抱着胳膊盯着江向云猛瞧, “江向云, 你还挺能藏。”
“脸盲就少出来晃悠。”江向云白了他一眼,看向江顾, 笑吟吟道:“七弟, 现在松绥幻境大乱, 诸多幻境要么破碎要么融合,除了中央这个幻境尚且安稳外其余地方都在灵力暴动,倘若我们动手,恐怕此处也坚持不了多久, 真要打起来怕是咱们都出不去, 何必呢?”
因为方才卫风给陆离雨的那一下,他们头顶上方闭合的旋涡又隐约出现裂隙。
江顾面无表情同他对上了目光, “卫风。”
那些狰狞的鬼纹堪堪停在了陆离雨眼前。
陆离雨挠了挠头发,伸手就想抓面前的鬼纹,卫风赶忙收了回去,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周身的鬼纹委屈地直往江顾袖子里钻,拼命地汲取着他身上的味道洗鼻子。
“……”江顾没搭理他,“大公子可知道这是什么幻境?”
“自然不知,我也是第一次进这松绥楼。”江向云道:“不过我听祖父说过,松绥楼中的幻境都可以重组融合,而且许多幻境都是生自进入之人的魔障与执念,方才所有的幻境仿佛被什么东西影响碎裂了,只有这个幻境尚且完好……如果我们想要出去,恐怕还要从此处入手。”
江向云话里话外都是想要合作,而江顾对松绥楼并不了解,好像除了答应也没有其他选择。
江顾顺着他的话道:“那便依大公子所言。”
于是四个人便阴差阳错暂时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但这实在是个怪异的队伍,江向云身份尊贵难以捉摸,江顾冷清冷性独来独往,陆离雨是个臭名昭著为人不齿的魔修,外加上卫风这么个非人非怪实力难测的小鬼,表面上看着两两一对泾渭分明,实则各自戒备谁都不信任谁。
一路上的气氛诡异且沉闷。
不过这魔修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他看江向云和江顾都不会搭理自己,便将魔爪朝向了卫风,“小道友,你怎么会进这幻境里来?”
“你又怎么进来的?”卫风警惕地盯着他。
“不是我要进来的,我是被生生拽进来的!”陆离雨指着江向云嚷嚷道:“就是他这个负心汉!非要跟我定什么情契,他进到什么法宝幻境里都会将我拽上,我不来都不行!你给评评理,是不是很过分?”
走在前面的江向云额头青筋直蹦,笑着望向江顾,“七弟,此人就是个疯子,还望见谅。”
“无妨。”江顾冷淡颔首。
“我才不是疯子!”陆离雨眼前蒙着条龙绡,倒是拢起了那头乱糟糟的头发,露出了小半张脸,倒也算是俊秀,只是他身上的污浊之气太重,饶是卫风也忍不住想离他远些。
卫风虽然元神漆黑混沌,但修炼一直是正统的人修道法,吸食的是天地灵气,就算鬼纹吃了元神魂魄,也会在三个识海中自动滤清,而这些魔修则是专挑天地间的污浊之气,修习法门也多投机取巧不择手段,向来为这些正统宗门所不齿。
卫风自然也不例外。
但陆离雨却不以为意,冲他挑了挑下巴,“听说你跟你师父得了神器?”
卫风瞬间面色一冷,陆离雨赶忙抬手挡在面前,“诶诶诶,我可没打算抢啊,你们那些玩意儿我又用不上,我抢也是抢魔器。”
卫风这才收起了鬼纹,毕竟正处在好奇心旺盛的年纪,他虽然同世人一样对魔修有成见,但在平泽大陆魔修比较少见,他忍不住问道:“魔器和神器哪个更厉害?”
“这难说,得分谁用。”陆离雨看起来很好说话,“我给你举个例子,比如我跟你师父,我有个中阶魔器,你师父有个天阶神器,但我修为比你师父高出许多,他照样打不过我。”
卫风皱眉,“我师父肯定能打过你。”
江顾都能挑真仙境,区区一个魔修根本不在话下。
陆离雨耸了耸肩膀,“也许吧,都说了我只是举个例子。”
卫风还想再开口,走在前面的江向云和江顾忽然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连陆离雨也收了声,下一瞬卫风胳膊上争前恐后地冒出了鸡皮疙瘩,头皮发炸寒毛直竖。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周围的环境已经从山林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宅院,而看周围的陈设,竟然同江家主宅一模一样。
“我们……出来了?”卫风轻声问。
“还是幻境。”陆离雨抬头看向天空,那个旋涡的痕迹还在。
江顾和江向云对视一眼,方才那阵恐怖的灵力过去,他们身上原本的私服全变成了江家弟子统一的服饰,而且并不是如今江家的样式。
“是一万年前江家的族服。”江顾低声道。
江向云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江家藏书阁。”江顾淡淡看了他一眼。
“七弟果然博学多识。”江向云耳朵一动,神色正经了起来,“宅子里有人。”
“进去吧,想要破幻境总得知道要解决谁。”江顾率先走进了宅门。
——
松绥幻境外。
江篆看着厅堂中的宋屏和他身后的几个弟子挤出了个笑,“宋长老怎么有空拨冗来江家?好歹也送个帖子过来,也好有个准备。”
“我等前来叨扰江长老实在情非得已。”宋屏拍了拍手,他身后的几名弟子联手实施法阵,法阵中出现了个消瘦昏迷的青年,正是灵龙宗首席弟子路真仪。
在阵法旁边站着的路自明脸色苍白,紧紧盯着呼吸微弱的兄长,袖中的拳头握得死紧。
“宋长老这是何意?”江篆脸上的笑容逐渐变淡。
毕竟此前江家已经和灵龙宗谈好了条件,如今宋屏抬着人来江家,显然是别有所图。
“真仪是我们精心培养了多年的弟子,如今遭此巨变是他技不如人,我们也不好多谈,只盼他能如普通人一般度日也无妨,但他却一日比一日消瘦,灵力几乎耗尽,一身根骨消失无踪,原本百年的寿命只剩不到三个月,我灵龙宗自认输得起,但你们江家也不能这般磋磨人吧,江长老?”宋屏声音发沉。
“这又与我江家何干?”江篆蹙眉。
“那江顾用神器伤了真仪,自然能用神器救他。”宋屏冷声道:“我们也不求你们让真仪恢复如初,但起码不要再让江顾如此折辱人!”
江篆看着法阵中几乎瘦成了副骨架的路真仪,斟酌开口:“宋长老,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江顾虽有神器,但修为平平,纵他有天大的本事,如何能隔空取人根骨?”
“有没有你们江家清楚!”宋屏厉声道:“那江顾不过区区四灵根,路真仪却是天灵根,江顾生性狡诈不择手段,偷换根骨也不无可能,当日在阳华宗是我们灵龙宗给你们江家面子,结果呢?你们就是这样回报的?”
大厅中的众多长老齐齐陷入了沉默。
但江殷重显然没有出面的打算,江篆沉吟片刻道:“此事究竟如何有待商榷,江顾如今在我江家后山试炼无法出入,宋长老稍安勿躁,待他出来定有分晓。”
他话说得软又圆滑,宋屏也不好太过咄咄逼人,“那还请江长老抓紧时间,若是真仪死在江家,我看你们如何交代。”
江家弟子好声好气地引着人去了偏殿歇息。
江家十几位长老齐聚大殿,他们各自身后还有数百面水镜,里面无一例外全都是江家的主管长老和各支各脉的分家主。
“诸位觉得灵龙宗这是何意?”江篆缓缓开口。
接话的是离他最近的名长老,“路真仪的事不过是个借口,家主让出去的那三条灵脉灵龙宗吞了两条还不满足,实在得寸进尺。”
“江顾手里的神器我们至今不知道是何用处,若真和松绥楼这般有用便也罢了,若是作用不大,为了他和灵龙宗结仇实在得不偿失。”一个女长老道。
“倒也不能这样说,江顾是被望月大陆那边点了名的,我们现在保也得保,不保也得保,这种时候灵龙宗突然又提要求,定然是知道了些什么。”
“灵龙宗未免也太不把我们江家放在眼里里,大长老,宋屏这是上门来羞辱,不如给他些颜色。”
“没必要激化矛盾,望月那边肯定有人盯着。”
“束手束脚,把江顾拎出来对峙清楚便是。”
“灵龙宗根本不是冲江顾,他们这是在挑衅整个江家。”
江篆敲了敲桌子,嘈杂的大殿霎时一静。
他想着松绥楼幻境中出现的变故,又想着宋屏带人来闹,心中思绪流转,沉声道:“或许是望月大陆那边生了什么变故,才让景苍改变了主意。”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大殿尽头响起:“望月刚到的密令,半年内剿灭灵龙宗。”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着门口望去。
身姿窈窕的女子站在那里,而她身后站着个眉眼温润如松似柏的少年,她笑吟吟地望着大殿众人,不紧不慢地开口:
“在下曲丰羽,是望月乾楼新任特使,大长老,接令吧。”
第100章 松绥幻境(八)
江家的建筑古拙厚重, 幽径曲折竹林松柏掩映,连吹来的风都带着股森冷的味道,玄之衍跟在曲丰羽身后,额头上的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
给他们带路的是个金丹期的侍从, 曲丰羽捏了个传音罩, 幽幽的声音乍然在玄之衍耳边响起,将人吓了一跳, “你不如再表现得害怕点儿, 咱们也别演了。”
玄之衍谨慎地看了一眼给他们带路的人, 小心开口:“羽长老, 这样真、真的行吗?这可是江家,万一被他们发现你是冒充的,密令也是假的,我们就死定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咱们必须尽快拿到松绥息, 不然邬和致跟沈庾信都得死, 你难道要眼睁睁看你师父去死?”曲丰羽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派头拿得十足, 但传给玄之衍的声音里却带些焦急。
玄之衍自然也是急的。
江家那些低阶弟子将他们送到拢云城郊外便撂挑子不管了, 邬和致便做主遣散了这些幸存下来的弟子, 当时曲丰羽从卫风身上偷来的灵宠袋里装着邬和致沈庾信还有解拂雪,因为沈庾信还在曲丰羽手里,玄之衍纠结再三,还是想把他现在这位师父给救出来, 于是便跟在了曲丰羽和邬和致身边, 谁知半道解拂雪忽然发疯自爆丹元想跟他们同归于尽,结果沈庾信和邬和致都受了重创命不久矣。
当他和曲丰羽万念俱灰之际, 发现了解拂雪身上残余的半块身份牌和密令残卷,两个人拼拼凑凑连猜带蒙,才拼凑出来了几个关键信息。
“解拂雪应该只是望月大陆那个乾楼的低等使徒,在阳华宗守着什么东西,中途肯定是出了意外才让她一直没联系上望月。”曲丰羽低声道:“既然那个什么乾楼让她传令叫江家献出松绥息救人,那肯定能救邬和致跟沈庾信。”
“……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交出松绥息?”玄之衍不解道:“反正我们有解拂雪的令牌。”
“你傻啊,连望月大陆那边的人都写了这么厚的传令书,解拂雪宁可自爆都不选择完成任务,这玩意儿肯定不是个简单就能交出来的东西。”曲丰羽眯了眯眼睛,“与其我们冒这么大风险让他们交出来,不如咱们自己想办法偷。”
“但假传消息让江家和灵龙宗开战……万一望月那边知道了,或者江家反应过来,咱们不就死定了?”玄之衍还是不放心。
“啧,瞻前顾后。”曲丰羽看了眼手腕上从解拂雪身上扒下来的望月特使印记,“现在的情况对我们来说就是越乱越好,等望月那边反应过来,说不定江家和灵龙宗都打开了,到时候更好下手。”
玄之衍心惊胆战,面上却还要强装镇定。
曲丰羽行事大胆又诡谲,仅凭着半块令牌和一卷残缺不全的密令就敢带着他闯进江家,他甚至不敢想象万一被发现,他们会死得多惨。
他又忍不住想起了卫风。
卫风应该也在江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遇见……
与此同时,松绥幻境中央。
卫风被路边弯折下来的竹叶扫了下眼睛,他抬手正要去揉,结果一下撞到了江顾的后背。
江顾停在了一处假山的拐角处,而假山前是个宽敞的院子,院子中目测有上百名江家弟子,个个都严阵以待,而在他们对面则站着三男一女,那女子生得清丽美艳,抱着柄长剑倨傲地俯视着众人,身上显然穿得不是江家服饰,而旁边那三名男子则都穿着江家的长老服,看那架势对这名女子马首是瞻。
“今日我就一个要求。”那女子懒洋洋道:“谁能将松绥唤出来,我便带他去望月大陆。”
底下的众人都开始窃窃私语。
江顾和江向云对视了一眼,江向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表示他也没有听过松绥楼有器灵这回事。
“怎么回事?松绥楼还有器灵?”陆离雨摸了摸下巴,转头看向卫风。
卫风正扯着江顾的袖子擦眼睛,没有接收到他的询问,擦完眼睛还悄悄闻了闻。
“……”陆离雨舔了舔后槽牙,脸上忽然露出了个坏笑,抬脚就把卫风给踹了出去。
江顾眼疾手快将人拽了回来,但显然他们已经被发现了。
“谁在哪里!”那女子厉声一喝。
院中上百弟子齐齐拔剑对准了江顾他们藏身的地方。
幻境之所以为幻境,便主在一个“幻”字上,这幻境是万年前的映像,里面的人早已不复存在,他们之所以对外来者有反应,不过是阵法中的设置,江顾和江向云自小进过幻境无数,对此并不慌张,通常来说他们在幻境中会有自动补全的身份。
果不其然,待江顾等人出去,众人的杀意便倏然消减。
“原来是大公子和七公子。”那女子道,目光却落在了卫风身上,“七公子竟将你的小道侣也带来了?”
卫风一下子涨红了脸,他刚要出声反驳,就被江顾一把抓住了手掌,江顾顺着她的话道:“带来又如何?”
“带来自然是极好的。”那女子笑了起来,额心一朵莲花洁白昳丽,她紧紧盯着卫风,“小道友,不如你来试试能不能唤出松绥?”
“他今日累了。”江顾果断拒绝,将人揽在了怀里,盯着那女子的脸,果不其然看见了几分急切,“不如明日再试。”
“是啊,灵境公主,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歇息一夜,明日再试。”一名穿着长老服的男子在她身后开口。
灵境公主冷冷看了他一眼,拂袖道:“如此也好。”
江顾这才看清她手中捧着栋巴掌大的小楼,若是将这栋小楼放大几十倍,便是如今江家的松绥楼。
他心中闪过无数猜测,被他揽在怀里的人忽然僵住了身子。
江顾垂眸看向他,卫风在识海中试探开口:“师父,我……好像见过她。”
“在何处?”江顾的声音紧接着在卫风识海中响起。
卫风心底一沉,师父果然可以通过元神烙印随时听到他的话音,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整个元神和识海早就都由江顾控制了,难怪江顾如此笃定可以随时要他的性命。
“在曲丰羽给我的灵境里。”卫风低声道。
江顾缓缓眯起了眼睛,“曲丰羽给你的灵境?”
卫风咽了咽唾沫,“当、当时情况紧急,我只好先拿过来替师父保管,然后就、忘了。”
这话他说得心虚,他压根就没忘,想要悄悄独吞这件法宝,但是看那个叫灵境公主的好像已经盯上了他,这法宝叫灵境,对方又叫灵境公主,用脚趾头想两者肯定关系密切,搞不好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如此一来还不如直接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扔给师父。
卫风心里的小算盘劈啪作响,面上却一脸真挚懊恼。
江顾早已反向切断了两人之间的情绪传递,对他的情绪感知并不明显,只冷淡看了他一眼。
江向云和陆离雨没有被安排同他们一起,四个人分了三路,江顾带着卫风随那带路的江家弟子去了休息的房间。
“听说松绥楼中的器灵原本是个凡人。”那带路的两个弟子年纪尚小,忍不住八卦私语。
“凡人?”卫风惊讶道:“凡人也能做器灵?”
“听说是灵境公主在平泽大陆凡人村落里的夫君,两个人成了亲拜了堂,结果望月那边找来,不甚将人杀了。”那弟子神神秘秘道:“灵境公主自然不干啊,就偷了家中神器,将那凡人的魂魄养在了楼中,只是不知道两人之间有什么误会,无论公主如何呼唤,她夫君就是不肯出来。”
“不过器灵松绥喜净,若是有至纯至净的修士唤他,他还是会现身,送给对方一缕松绥息,听说这松绥息是公主夫君死前的眼泪所化,能祛除魂魄中的肮脏之物,修补一切破碎的元神如初。”那小弟子咋舌,“真不愧是神器。”
待那两名小弟子离开,卫风反手关紧了门窗,看向江顾,“师父,原来这松绥楼本身就是件神器,松绥楼中的幻境如今大乱,我们想要从松绥楼中出去,是不是得找到器灵松绥?说不定他就可以送我们出去。”
他越说越兴奋,好像已经找到了出口一般。
“这是一万年前发生的事情,器灵是否还在尚不可知。”江顾却比他冷静得多。
卫风眼底的兴奋陡然被浇熄,他冥思苦想良久,“这个灵境公主是望月大陆那边的人,松绥楼也是她家的东西,最后怎么会落在了江家?”
“不知。”江顾道。
卫风悻悻摸了摸鼻子,从怀里掏出了个巴掌大小的书卷,毕恭毕敬地呈给了江顾,“师父,这个就是曲丰羽给的灵境。”
江顾没有接,掀起眼皮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
卫风笑得有些心虚,直接将灵境放在了江顾的掌心,却在抽手时猝不及防被攥住了手腕。
江顾的手指冰冷有力,攥得他手腕周边的皮肤微微泛白,紧张感混着酥麻直冲尾椎,卫风心跳漏了一拍,垂下眼睛不敢看他,“师、师父?”
他心中是极想亲近江顾的,自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卫风几乎每时每刻都渴望着自己的师父,这同之前的亲近是截然不同的,毕竟从前他喜欢江顾,却不会想肆无忌惮地亲吻,不会想狎昵的抚摸触碰,更不会想疯狂地占有侵犯……
卫风喉间干涩灼热,他想起了在自己的幻境中的“江顾”。
在他两次进入江顾的幻境之前,早已经进过许多次属于他自己的幻境,那是属于六欲道独有的考验,又因为有鬼纹白瞳在,他又清晰地知道那些“江顾”并不是真实的——
那些幻境极通人性,似乎知道他心底的抗拒,竟也幻化出无数虚假的“卫风”,他在那些幻境里面看着“卫风”和“江顾”抵死纠缠沉沦欲海,亲眼那些香艳淋漓又悚然荒唐的画面,无数次动摇又无数次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他不要假的江顾。
所以才在最后一个幻境中确认真实的江顾时,胆大包天地在清醒时亲了上去,师父杀死他的瞬间,他竟感到了一丝解脱。
他终于不用再同自己的欲望做抗争,尽管最后他连江顾一个眼神都没能扛住。
“你要灵境……”而现在,真实的江顾就在他面前,红润的唇开开合合,他甚至能想起咬在齿间是何种柔软,能感受到江顾冰冷平稳的呼吸,闻到缭绕在鼻腔间的那股清淡却勾人的暗香,他不敢看江顾的眼睛,只能瞥见他的下半张脸,而后发现那截雪白的脖颈都漂亮得要命。
江顾的声音明明这么近,却模糊朦胧得远在天边,根本让他分不清到底在说什么,他只想……狠狠掐住那截雪白的脖颈,将人死死压在身子底下,听一听师父会不会像幻境里一样发出情动难耐的喘息和呻吟,看一看师父的脊背上是不是会挂上层黏腻的薄汗,听一听师父能不能如幻境里一般红着眼睛带着哭腔喊自己的名字——
“卫风?”江顾冷淡不耐烦的声音倏然在他耳朵边响起。
卫风猛地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腕,抬头时眼底的情欲和渴望被死死压下,他甚至看起来有些无辜的呆愣,“啊?”
江顾略带不满地蹙眉,“你脉象不对。”
“没有。”卫风下意识将手腕藏在了身后,对上江顾极具威慑力的目光后,膝盖一软险些跪下,他一瞬间以为自己那些龌龊心思全都被江顾看透了,却还是想垂死挣扎,“师父,怎、怎么不对了?”
“你让灵境认主了?”江顾沉声道:“曲丰羽将灵境交给你时可交代过什么?”
卫风猛地松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
江顾不再看他,转而低头研究起手中的灵境。
卫风慢吞吞地蹭到了他身侧,余光瞥见了他白皙的后颈和单薄的衣袍下流畅的肩胛骨,又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目光。
他深吸了口气,狠狠闭了闭眼睛。
再不出这个幻境他就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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