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又是一日过去了,王书淮回到内阁,面对下属的询问,还是一个字,
“查!”
信王尚有旧部在萧关,王书淮遣了两位心腹去萧关接手信王的兵力,更是为了搜查信王的下落。
还是一无所获。
高詹几人进来时,见他沉默地坐在圈椅里,那身官服褪下了,换了一件月白的广袖宽衫,胸膛半露着,还有些不曾擦干净的水珠,浑浑噩噩坐在那里,模样像是风烛残年的老僧,精神气却如同一片游魂。
几人瞧在眼里,十分痛心。
陆陆续续从外头进了衙署内,有锦衣卫都指挥使秦信,羽林卫都指挥使高詹,南军副都督李承基,冷杉及身受重伤勉强救过来的齐伟。
在他们看来,王书淮这是在做无用功,
他只是不肯接受谢云初已逝去的事实。
再这么查下去,朝廷都要乱套了。
江山是王书淮给打下的,很多事还得他来拿主意。
虽说这几日百忙当中,他已抽空将各部堂官人选给定下,可新朝初立,还有太多事等着操持,新皇念着谢云初功勋卓著,又看着王书淮的面子,已经将登基典礼推迟,算是缅怀这位首辅夫人,但是,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里头高詹资历最深,也算王书淮半个长辈,大家伙朝高詹使眼色,怂恿高詹开口劝王书淮。
高詹抚了抚额,硬着头皮道,
“书淮,你心里难过我们都知道,也感同身受,可是怡宁回来那晚我便问过,她不认为云初还活着…”
李承基听了这话,顺着他说下去,
“没错,沈颐也告诉我,她走在最前,听得最清楚,王夫人那一声叫是从半空水面上方传来的,而不是岸边,她很确信地告诉我,王夫人是落水而死…”
王书淮听了这话,没有半分反应,双臂无力地搭在扶手,脖颈仿佛撑不住脑袋似的,整个面额往一旁偏着,与过去意气风发的年轻阁老判若两人。
高詹见他无动于衷,继续道,“若真是信王所为,这些天总该有些眉目了,他总不能插翅飞走吧。”
“你查了这么多天,一点线索也没有不是?”
这才王书淮苦思冥想也想不通的地方,慢慢捂住绷到极致的头颅,将脸埋在掌心下,发出一声极低的苦笑。
高詹看出来了,这是不见尸首不死心。
他转身来到门槛处,问外头候着的侍卫,
“渡口可有消息传来?”
这些天渡口的搜寻一直没有落下,前两日下了雨,水面湍急,明夫人等人终是被劝回去了,这两日放了晴,又加大了搜寻力度。
侍卫摇摇头。
高詹暗自叹息,正待转身,赶巧外头穿堂奔进来一道身影,那人背身插着几面旗帜,是城中哨探,高詹见他脸色不对,立在门槛等着他。
那哨探一口气穿过门庭前的石径,跃上台矶,来到高詹跟前,喘气不匀道,
“高将军,在下游快至通州河段的岸边找到了…找到了少奶奶的…”哨探面色惊恐,颤颤栗栗,后面的话不敢说出来,高詹一把揪住了他衣襟,厉声问,“说,到底找到了什么!”
“少奶奶的一只手…”
这话一落,屋内顿时安静极了。
高詹浑身冷汗直往外冒,艰难转过身,去看王书淮。
案后那人忽然坐直了身,暗哑的声音异常冷静,
“在哪?”
“禀首辅,送…送去了王府。”
王书淮眼重重一闭,仿佛有硬硬的疙瘩硌得他疼,眼前的光线晃了一下,脑子锈掉了似的做不出任何反应,凭着本能扶着案几起身,慢慢往外踱去,这一回没了昨日那番劲头,脚下轻浮,步子迈得蹒跚乏力,冷杉要来搀他,被他推开。
一刻钟后,众人随同王书淮回了王府。
王书淮来到了阔别半年之久的书房。
廊庑下跪着一群人,正是夏安等人,怕惊扰两个孩子,一行仆人哭得极是压抑,细细密密的闷哭反而跟蛛丝网似的,听得人透不过气来,高詹诸人听得心里均不是滋味。
王书淮神色木讷来到廊庑下,院前石桌上被搁着个宽大的锦盒,盒盖被掀开,里面搁着东西,他一步一步迈过去,盒子里的景象也由着一点点在他视线里展开。
最先看到的是一只白色的手掌,白得泛铅,格外可怖,因浸泡数日的缘故,浮肿不堪已辨不出原先的模样,一串红珊瑚的珠子格外醒目地箍在手腕上,炫目的红瞬间如同银针刺入他瞳仁,漫天血雾裹入他脑海,侵入四肢五骸。
整片天塌下来压在他心口,天旋地转,微末的意识随着那抹鲜红一同被卷入黑色的旋涡中。
众人七手八脚将失去意识的王书淮抬入书房内室,方才路上高詹以防不测,已遣人去请太医,这一会儿太医也赶到,及时入内给他把脉,只道哀痛过度伤至肺腑,人已陷入昏迷,又多日不休不眠,有气绝之症,立即给他施针挑穴,将那些郁结在穴位的淤血给挑出。
太医在忙碌时,高詹出了房门,瞥了一眼那锦盒,来到夏安跟前问她,
“确定是你家姑娘的手串?”
他问的是珊瑚珠,实在指的是尸身。
夏安抬起红肿的双眸,那日她随船先走,也将那一声尖叫听得真切,明白姑娘断无生还之理,讷讷点头,“是长公主殿下当年赐给我家姑娘的一串珊瑚珠,姑娘甚是喜欢,一直待在手上…”
夏安又往那只手瞥了一眼,痛得双目直闭,哽咽道,“我家姑娘是左撇子…这手恰恰是左手…掌心的茧也隐约对得上…”
说完这话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只寻来一只手,便知其他尸身已裹入鱼腹了…
高詹眼眶被刺痛,深深吸了一口气。
消息陆陆续续在王府传开。
长公主的尸身已被安置回公主府,朝廷不许大费周章办丧事,只一些姻亲故旧来探丧,段家无人庇护,被人翻出旧事,大老爷和大少爷等男丁均被下狱,女眷被幽禁在府邸不许外出,三老爷和四老爷一齐在公主府给母亲筹办丧事。
那王怡宁亦在灵前哭灵,又闻谢云初尸身被鱼啃得不成样子,两重伤加在身上,呕了一口血昏厥过去。
三太太这一日什么都没吃,卧床不起。四太太直接给吓病了。
怀孕的周敏也吐了好几轮,伏在塌上哭得寸断肝肠,
“她一辈子积德行善,怎么落了这么个结局?不应该,不应该啊!”
许时薇听得心神俱碎,来到周敏的屋子里,陪着她一道哭。
窦可灵见一个个都倒下了,强打精神操持家务。
唯有宁和堂一切照旧。
姜氏也是无可奈何,谢云初是走了,孩子还得有人照看。
其他几房的孩子都在给长公主服丧,姜氏将自己几个孙儿全部拘在院子里,又解释给珂姐儿听,说是曾祖母过世。
珂姐儿却想到另外一层,眼眶泛红问,“那我娘亲呢,她怎么还不回来?”
姜氏喉咙一哽,看着瘦了一些的孙女,心疼地将人抱入怀里,
“你外祖父不太好…你娘…你娘一时半会回不来…”
王书淮那把剑还插在正厅,就连国公爷也不置一词,姜氏和二老爷吓坏了,不敢跟孩子透露半点风声。
至于那谢晖,也着实不行了。
明夫人回府后落了病,谢晖念着妻子辛劳自是撑着拐杖去看望妻子,哪知行到一处花廊,听得里头有婆子哭哭嘤嘤,提起谢云初姐弟落崖的事,谢晖给吓没了魂,慌慌张张回到书房将管家唤来询问,管家跪在他跟前支支吾吾据实已告,谢晖一口血喷了三尺远,昏过去后再也没有醒来。
王书淮回京后,朝中给谢晖平反,封了个忠武侯,昭德郡王也曾是谢晖学生,立即着太医去府上施救,只是救了两日了,依旧没有起色,今日辰时有消息传来,谢府都在预备后事了。
珂姐儿一听这话顿时哇哇大哭,拉着姜氏往外走,嚷嚷着非要去外祖家看望外祖父,姜氏好哄歹哄,劝了半日方劝住。
虽是寻到了一些尸骸,王府上下无一人敢提给谢云初办丧的事,只等着王书淮醒来,让他自个儿做决断,二老爷直接给气病了,姜氏也被儿子那一通举动弄得有些寒心,毕竟是亲生父母,他媳妇没了,也不是谁愿意瞧见的事,他却疯了似的寻父母撒气。
只是这话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王书淮心伤莫大于死,国公爷只能替他在朝堂掠阵,听闻府上几位太太都病了,只一个姜氏还好好的,便让她管家。
姜氏一要张罗孩子的事,二要坐在议事厅当家,这可是八百年头一回,光是那是七七八八的账目,便看得她头昏脑涨。
一日下来,姜氏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这才尝到三太太和四太太的苦,也越发怜惜谢云初的好了。
“说到能干,淮哥儿媳妇是头一份…偌大的家,还有外头那么多产业,也不知她一人怎么周全得过来。”
这才感同身受,留下了真情切意的泪。
这是谢云初来到成玄故居的第七日。
谢云佑这几日依旧专心致志寻找出路,又或时不时给信王制造点麻烦。
谢云初少时博览群书,在谢晖的教导下,学了些天文地理之识,通过这里的日照方向,树木种类判断出他们恐在京城以南,大江以北的位置。
又见孔维的机关阁楼里奉着诸葛孔明的神像,怀疑这是南阳或襄阳一带。
摸清楚方位,心里也有了数。
这一日谢云佑去后山闯关,谢云初则坐在孔维的院外发呆。
每过去一日,她便担心一日,担心家里孩子和父母的安危。
听着孔维在里头叮叮当当敲打不停,脑海忽然冒出个主意。
她这次为什么轻而易举便为信王所挟持?
可不就是因为她没有防身之术么,这会儿要她练功夫不大可能,却是可以学些暗器防身。
孔维虽说心无旁骛,很多时候像个呆子,到底是信王的人,不可能轻易授之以渔,以防谢云初逃走。
谢云初坐在他身后的小杌子上软磨硬泡。
孔维的阁楼共有三层,第三层是成玄先生的书房,第二层是起居之地,最底下一层则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兵刃暗器及孔明灯的原型。
孔维这一日正在调适孔明灯架下方一个机关,此机关十分精密,可用它操控灯幕的收缩,从而控制行驶的速度及高低,只是机关极小,是个双向的轮子,孔维来回几次都不曾调试好。
这是成玄先生生前遗作,孔维依照图纸想把机关卸下来,可惜两个齿轮相互嵌着,想要打开,必须左右同时发力,且力道均匀方向相反,孔维左右手各执一根钳子,试图同时拨动齿轮总是失败。
谢云初观摩许久,笑吟吟问道,
“要不,我来试试?”
孔维回头纳闷看着她,
“你怎么可能会?”
谢云初扬起唇角,“我怎么就不能会?我们女子擅长针线活计,比你们心灵手巧,再者我还是个左撇子,没准能帮到你呢。”
孔维听说她是左撇子,神色一亮,连忙让开位置。
“好好好,那谢姑娘来试试。”
谢云初却坐着没动,“若是我成功帮你卸下机关,你能不能教我暗器。”
“一言为定!”孔维豪爽道,
为了孔明灯,他果断出卖了信王。
孔维先示范了几次,告诉谢云初如何操控,谢云初试了几次,终于在第五次时,顺顺利利帮他撬开了机关,孔维喜极而泣,看着她眼神布满热切和佩服,
“姑娘,左右您在这庄子也无所事事,每日帮我打打下手如何?”
谢云初欣然应允,想说服信王放人是痴人说梦,谢云初没打算费那个神,孔维便成了她下手的目标,从他这学些机关术,没准能走出庄子的五行八卦阵。
孔维说到做到,将一个小葫芦似的竹雕给了谢云初,
“你将这个小葫芦悬挂在腰间,若遇到危险,可用拇指抵住上方那个机括,便有银针朝前方漫射,这是女子防身最实用的暗器。”
谢云初接了过来,“银针有毒吗?”
“自然有毒,我们山庄便是靠出售这些兵刃暗器为生,我每年只卖出一件,便可够咱们吃吃喝喝一年。”
谢云初:“……”有种想把孔维拉拢过来的冲动。
兴致勃勃拿着暗器出门,去院子里做试验。
折腾半会儿,听到身后有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二话不说扭头将机括按下。
一大片银色的针芒朝信王扑去,信王见状眸光一闪,急速后退,他挥舞宽袖将银针揽下,却还是有些许银针插入他胳膊,胳膊很快有了麻痹之感,信王无奈看着谢云初,咬牙吩咐沈婆婆,
“去取解药来。”
沈婆婆连忙寻孔维取了解药来,孔维得知信王中招,挠了挠后脑勺哈哈大笑。
孔维虽听从信王指派,却不为信王所控制。
信王喝了解药,人好受了些。
谢云初从不让他靠近,信王也不可能强迫她,这是一辈子的事,只要人在这里,便可以慢慢磨,谢云初背对着他坐在巨石上张望远方,时不时低头把玩机括,始终不曾跟信王说一句话。
信王寻了个锦杌,在隔着她几步远的位置坐下,那日离开时,他强行取下了谢云初左手腕的珊瑚串,他虽夺嫡失败,在京城尚有些亲信,那日将珊瑚珠交给了亲信,着他帮着制造谢云初身死的假象,王书淮城府极深,不可能不将云初的失踪与他联系在一处,既如此,先让他找,找不到了,再给他猛力一击,一点点击溃王书淮的信念。
以王书淮之心性,只要确认妻子死了,便会接受事实,该办丧办丧,该续弦续弦。
这几日人好些后,信王便寻来一些私藏的和田玉,给谢云初磨了一串珠子,今日珠子已磨好,
“呐,陪你一串手珠。”
谢云初并没有往他看,只是余光却无意中捕捉到了那抹温润的光华。
蓦然想起王书淮曾给她刻了一支玉簪。
那玉簪的色泽玉质与信王这一串珠子几乎一模一样。
谢云初目光不由挪了过去,黑漆漆的双目凝着那珠子出神。
回想那一日他送玉簪给她时,清隽的眸眼明显盛了期待,她当时说了什么来着,“二爷有心了…”
以牙还牙将他当年的话还了回去。
当时觉得解气,如今想来却觉得有几分孩子气。
泪珠不知不觉滑下,谢云初拂了拂泪,将脸别去一旁。
信王看着她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他了?”他绷紧的下颚微微一抽,唇角掀起嘲讽,
“他可不一定想你…”
“你在他眼里,只是他的妻,不是谢云初,但我不一样,云初,我要的是你这个人…”
“是吗?”
这时,信王身后传来一道带着戾气的冷哼,谢云佑大汗淋漓迈过来,没好气地将那串珠子夺下,随手甩去了旁边的灌木丛里,来到巨石下的石凳坐下,冷眼睨着信王,
“你要的不过是自己的求而不得罢了,不过是捡起当初为了权势放弃我姐的那份遗憾罢了。”
“不,不是遗憾…”年轻的新科御史揩去额尖一层细汗,明澈地俊脸罩着一层冷笑,“是懦弱,是无法反抗的懦弱。”
“朱昀,你本该有机会跟我姐在一起,是你自己放弃了,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处等你,凭什么你想弥补遗憾的时候,别人就得奉陪?”
信王眼底所有的光黯淡下来。
王书淮心伤之至,彻底倒下来后,足足昏迷了三日三夜方醒,睁开眼时,视线里有一层迷迷糊糊的光,他以为是深夜,大病初醒,身子如同陷在泥潭里,怎么都提不起劲,他木然看着面前的虚空,知觉一点点苏醒过来。
修长的手臂下意识往身侧一摸,扑了个空,没有谢云初的踪影,呼吸猝然变得急迫,浑身的虚汗从毛孔里炸开。
扭过身,摸到了一片低矮的床栏。
身子蓦地一震,这不是他熟悉的拔步床,而是他的书房。
曾几何时,最熟悉的书房已让他如坐针毡,他急切地想回到春景堂,回到有她的地儿…
人就这么从床榻上翻下。
听到动静,外头的人涌了进来。
冷杉和明贵连忙一左一右将他搀起。
王书淮半坐在床榻上,看到窗口方向有一团白光在晃,
“什么时辰了?”
嗓音如同裂开的帛,暗哑粘稠。
明贵看着他消瘦不堪的脸,哽咽道,“午时正…”
王书淮脑门一炸。
他看不清了…
迟钝地盯着那团光,久久回不过神来。
罢了,看不清也好。
总好过寻不到她的模样。
明贵听他嗓音浓重不堪,递给他一杯水。
冷杉见王书淮没有半分反应,又亲自接过往他嘴边一递,
“爷,您喝口参汤。”
王书淮顺着杯沿将一口温热的参汤吞下,冰冷的五脏六腑被熨帖,他缓缓吁了一口气,虚乏道,“扶我去春景堂。”
明贵以为他要看去孩子,忙道,“这几日林嬷嬷病下了,春祺和夏安也不好,二太太不放心,将孩子带去了宁和堂,您要是看哥儿姐儿得去那边。”
王书淮这才想起两个孩子。
这几日心里绷着一根筋,脑海里全是谢云初,都没想起两个孩子来,愧疚与难过搅在一处,眼眶里血色在晃。
冷杉见他双目被红彤彤的血丝覆满,瞳仁无神,顿感不妙,
“二爷,您眼睛是不是不舒服?还看得清吗?”
王书淮摇摇头,又道,“扶我去宁和堂。”
恐现在的模样吓坏两个孩子,又顿住,“舀一碗粥来。”
明贵喜极而泣,拔腿往后厨跑。
太医早吩咐桂嬷嬷煮了药膳,这会儿王书淮肯吃东西了,立即便盛出一碗搁在食盒交给明贵,明贵提着食盒脚底生风回到书房,屋内,闻讯而来的范太医已在给王书淮把脉,听闻他双目失明,叹道,
“这是熬坏的,再者,您急火攻心,肝火旺盛,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等老夫开些清热解毒的药水给您洗一洗眼,再服用几盅药试试。”
王书淮没当回事,等喝了药粥,便起身往后院去。
明贵自然是服侍左右,为了防止强光刺激双目,将王书淮的眼给蒙了起来。
一路搀着他往宁和堂走,
谢云初的骸骨寻了回来,论理得办丧事,王书淮不开口,谁也不敢问。
明贵心里叹着气,半字不敢提。
王书淮走了一段,忽然止住脚步,“那半截骸骨呢?”
明贵忙回,“在春景堂的厢房,”又小心翼翼道,“都在等您示下呢…”
王书淮立在廊庑下没动,凭着记忆张望春景堂的方向,热辣辣的午阳浇下来,褪不去他周身的阴森之气,有风拂过,仿佛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越墙而来。
半年了,他与她半年未见。
约定往后河清海晏,与她共享繁华,她却不在了。
他刻好的鬼工球,亲自替她挑好的蜀锦,再也送不到她手中。
一行血泪从纱布下滑落。
王书淮仰头嗤了一声,将泪吞了回去。
一截手骨又如何?
不能证明是她。
越是做得天衣无缝,越是蹊跷。
怎么就恰恰是那只左手呢,谁都知道她是左撇子,信王想让他死心未必不会拿此做文章。
也不知是素来心性坚韧从不轻易认命,还是冥冥中有感应,纵使所有人告诉他,云初没了…他还是不信,这辈子就这么找下去,只要他活着,她就活着,永永远远的活着。
等他死了,夫妻俩一块办丧事。
他嶙峋的面颊往旁边一侧,冷杉收到示意立即从树干上跳下,来到他身侧,
“主子有何吩咐?”
王书淮漠然道,“将与信王有关的一切文书资料邸报,全部寻过来,我要一一翻阅。”
“包括他那些亲信,出身籍贯履历色目,不要有任何错漏。”
“属下明白。”冷杉一揖,
“撤去所有关卡,停止水面搜救。”
既然决定不办丧事,得给一个说法。
王书淮想了想,再道,
“对外声称,夫人与舅少爷找到了,当时舅少爷护着夫人上了一艘小船,贼子往船只扔了石头,夫人被砸中,尖叫一声,至于舅少爷,则中毒昏迷不醒,船只在两日后被水浪冲去山河上游,为一猎户家的小娘子寻到,夫人脑袋磕到了岩石,双目失明,尚需好好休养,不宜见外客。”
一席话既解释了为何多日不曾寻到姐弟俩,又为后面不宜让人探望而做了伏笔,至于寻到的所谓骸骨,一概不认。
明贵呆呆地看着他,胸膛擂动,说不出一个字来。
罢了,二爷现在可不就是要一个念想吗,有这么一个念想在,兴许他也能快些好起来。
冷杉照办。
王书淮昏昏沉沉来到宁和堂,隐约听到孩子的哭声,心跟着抽动了一下,他拖着僵硬的步伐迈过穿堂,就在这时屋内有一道刻薄的声音格外刺耳。
“二嫂嫂别哭了,去了就去了,我看她平日也不怎么孝顺您,既是去了,等一年过后,您再给淮哥儿挑个乖巧柔顺的媳妇续弦,您也享享清福…”
说话的正是南府的柳氏,前段时日她媳妇金氏去了,儿子被打个半死不活,心里对谢云初怨的不是零星半点,听闻谢云初跌落山崖,暗自骂了一句活该,又屁颠屁颠来姜氏面前献殷勤。
姜氏听了这话,用帕子将泪拭去,叹了一声,
“哎,这事现在可休提,续弦肯定是要续弦的,好歹一年后再说,他现在伤着呢,连丧事都不肯办,国公爷都不敢吱声,别说咱们了,儿大不由娘,随他去吧。”
屋子里除了柳氏,还有其他几位陪坐的姻亲。
这几日时不时有人来王府打探消息,有人是真心实意为谢云初伤怀,亦有人是听闻首辅夫人位置空缺下来了,来姜氏面前露个脸,套套近乎,存些讨好的心思。
姜氏心知肚明。
谢云初一死,京城一些世家闻风而动,纷纷盯着首辅夫人这个香饽饽。
那柳氏又道,“虽说如此,您也得提前预备起来,事先考量考量人品性情,让与珂姐儿珝哥儿亲近亲近,回头您也省心。”
姜氏这几日被家务事忙得头昏脑涨,摆摆手道,“再说吧,不急,慢慢来…”
王书淮听了这些话,有如万箭穿心,
续弦?
弄一个女人来取代她的位置?
让珂姐儿和珝哥儿唤那人作娘?
荒谬!
他谁也不要,他只要谢云初,哪怕是一截骸骨,一根头发丝,也只能是谢云初!
王书淮胸口怒火翻腾,挥开明贵的手,将覆在双目的那截纱布给扯下,眼前浮现一团蒙蒙浓浓的光,
他一身功夫超绝,即便看不清亦辨得清方位,卯着一口劲大步跨过门,抬眸望去,屋子里莺莺燕燕聚了一群,他看不清模样,也认不出是谁,只隐约瞧见一道身影,笼着袖立在母亲姜氏身边笑,嘴里唠叨个不停。
王书淮寒着脸掠过去,一把掐住她的喉咙。
“唔…”柳氏所有嗓音被瞬间掐断,身子跟提线木偶似的被他提起来,眼珠蓦地睁大,瞳仁翻白,张牙舞爪在半空扑腾,
“唔唔唔…”她惊恐地看着王书淮,肿胀着的脸很努力地摇头,带着恳求,王书淮目光凝着姜氏的方向,用力一扔。
柳氏的身子跟块抹布似的被扔在地上,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在场所有女眷被这一幕给吓得灵魂出窍,
姜氏看着阴森森的儿子,如同看着地狱归来的魔鬼,纤细的身从圈椅里往下滑了半截,
“淮儿,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这几日她听说王书淮病了,要亲自去照料儿子,却被人拦在书房之外,这也是她整整半年第一次看到儿子,见他面如枯槁,双目如同血窟窿,这才意识到谢云初的离世对他打击有多大。
王书淮脸色阴森可怖,
“您为什么会跟这样的人来往?”
姜氏哆嗦摇头,“不是的,淮儿,我没有这个意思…”
王书淮极轻地笑了一下,这些年他屡屡劝告父母,望他们持身守正,担起家族之任,他们却始终只图享受,做事不过脑子,结交的人也上不了台面。
罢了,多说无益。
王书淮木然道,
“明嬷嬷,收拾行装,今日便送老爷和太太回青州老家安享晚年。”
第112章
姜氏闻言如五雷轰顶,脑子一片嗡嗡作响,她这是刚荣升首辅之母,还没来得及领略那份风光,便要被送走?
不,她不要回青州,青州哪里比得上京城繁华。
“书淮!”她气得胸口发闷,要去拽他的衣袖。
王书淮往后一退,朝她一揖,去后院接孩子去了。
只要母亲在京城一日,续弦的风波就不会停止,这些日子朝廷正在清算长公主与信王余党,不少人便试图走他父亲的路子,以求恩赦,以免父母仗着他的声势做出更出格的事,将二老送回青州几乎是刻不容缓。
他们走了,后宅清净了,云初“养伤”的谎言也就不会被人发现。
宁和堂内,其他姻亲早已被吓得一哄而散,柳氏被抬回去,人虽没死,从此疯疯癫癫再也掀不起半点风波,别说是让王书淮续弦,便是她儿子的事也不敢管了,对着续弦二字已是惊弓之鸟。
姜氏见王书淮斩钉截铁,连忙去寻自己的丈夫。
王书淮这厢来到宁和堂后院,两个孩子正跟玥哥儿和瑄哥儿在一处玩,珝哥儿无精打采坐在小杌子没动,珂姐儿捂着脸在大哭,她指着瑄哥儿骂道,
“你胡说,我娘亲好好的,她只是去了外祖母家,很快就会回来。”
瑄哥儿辩驳道,“那是他们骗你的,要不,我带你去你外祖家瞧瞧去?”
珂姐儿正要答应,玥哥儿小跑过来,护在珂姐儿跟前瞪着瑄哥儿,
“二哥忘了祖母的吩咐了吗?长辈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在这里瞎嚷嚷作甚?”又扭头安抚珂姐儿,
“你别听二哥哥瞎说,我娘也告诉我,说是伯母去了谢家,过几日就能回来了。”
珂姐儿心里舒坦一些,抹着抹着泪,看到一道身影慢慢在前方蹲下来,虽是半年没见,眼眸也被白纱覆着,珂姐儿还是一眼认出爹爹来,飞鸟投林般朝王书淮扑过去,
“爹爹,你去哪里了!”哭声里夹着埋怨依赖,以及喜悦,
一旁的珝哥儿也跟着姐姐,慢吞吞钻入王书淮的怀里,“爹爹…”
王书淮一同将两个孩子拥入怀里,涩声道,“对不起,爹爹回来晚了…对不起…”
左右各抱一个,缓步回春景堂去。
两个孩子趴在王书淮肩上,紧紧搂着爹爹不放。
王书淮的出现,给了孩子极大的安抚。
珂姐儿噙着泪摸了摸王书淮面上的白纱,
“爹爹眼受伤了吗?”
“不是,是吹了些风沙进去。”
珝哥儿挠着脑勺,嗓音稚嫩,“爹爹,我们去外祖母家接娘亲回来吧。”
王书淮脚步一顿,这个借口骗不了多久,他斟酌着道,“你外祖父病重,你娘亲和舅舅去深山里寻灵丹妙药去了,菩萨见你娘亲善良,留着她在林子采药。”
珂姐儿自小听谢云初讲了不少神话故事,将信将疑,
珝哥儿这一点随了王书淮,不信妖魔鬼怪,小小的眉峰蹙着英气十足道,“那也要把娘亲找回来。”
王书淮对着珝哥儿的方向,语气沉缓,“放心,我一定把你们娘亲寻回来。”
爹爹是大英雄,一言九鼎,珂姐儿和珝哥儿都信他。
回到春景堂,夏安等人看到小主子纷纷激动得落泪,连忙迎过去把孩子抱过来。
王书淮在春景堂的廊庑坐定,两个孩子重新在院子里嬉戏。
一刻钟后姜氏等人要回青州的消息传开,三爷王书旷和四爷王书同一道来寻王书淮,明贵将人领进来,他们瞧见王书淮眼眸被覆着白纱也是愣住了。
王书淮猜到二人来意,不等他们为姜氏求情,先开了口,
“书同过了秋闱,却没过春闱,接下来有何打算?想继续考吗?”
王书同被兄长问住,白皙的俊脸胀红,“我…还没想好。”
王书淮面容朝着二人的方向,哑声道,“还没想好便是不想再考,无妨,不是进士亦能做官,你是王家子孙,家族能庇护你,也需要你为家族争光,耗在家里游手好闲,只会废了你的心志,让你一无是处,为兄打算替你谋个县官,你慢慢积累政绩,替你妻儿挣一份前程如何?”
王书同呆了呆,乍然让他脱离王家的羽翼,他心中还有些慌,只是兄长字字珠玑,他无辩驳之力,也意识到不能再荒废下去,沉默片刻咬了咬牙道,“成,一切拜托兄长周旋,对了,我媳妇娘家毗邻西楚,不若兄长派份离西楚近的差事。”
西楚初定,着实需要派遣官吏接手,王书同去历练历练正好。
王书淮答应了,随后又将模糊的视线移向王书旷,王书旷原本揣着一肚子怒气进来,听得王书淮教训了王书同,脸上也生了几分不自在,“二哥也是要给我派事?”
王书淮冷声吩咐道,
“父亲和母亲行事没有章法,你随他们回青州老家,我在青州给你谋一份差事,你侍奉二老,亦是看着他们,劝告他们安分守己。”
王书旷心都凉了半截,京城赫赫繁华,纸醉金迷,谁又愿意回青州那个旮旯里去,只是王书淮一向言出必行,王书旷晓得自己没有辩驳的余地,只哽咽着道好。
姜氏这厢去寻二老爷,恰恰二老爷迎着国公爷回府,国公爷听说此事,疲惫地抚了抚额,随后告诫长子长媳,
“你们本是宗子宗妇,回青州坐镇老宅,每日侍奉祖宗香火,善结邻里,操持宗族事务是理所当然,去吧去吧。”
姜氏和二老爷跪在国公爷跟前泣不成声。
国公爷想着,王家有王书淮这颗擎天大树,已没什么叫他操心的,再过一两年,大约他也要回去。
王书淮对外声称谢云初被找回了来,自有不少记恩的女眷前来探望,王家谢绝外客,女眷执意留下厚礼,光这半日的功夫,春景堂前面的花厅堆满了锦盒。
沈颐和王怡宁等人听到消息,傍晚遣丈夫来打探消息,后知真相,又添了几分悲切。
如此也好,一来孩子还有个念想,二来,也能杜绝京城官宦那些蠢蠢欲动的心,再有人寻到沈颐跟前询问谢云初近况,沈颐肯定了谢云初回府的消息,京城原先那些传言也渐渐消散。
为了不辜负谢云初一番心血,姐妹们陆陆续续回到书院,继续授课。
一切仿佛回到了正轨。
入夜后,王书淮彻底瞧不清了,却还是亲自哄着两个孩子入睡,有了父亲的陪伴,孩子脸上也露出笑容,睡得也踏实多了,哄完孩子,王书淮沐浴更衣回到内室,独自一人坐在拔步床的床沿上。
屋子里安静极了,没有一丝响动,明明只是一间极小的内室,他却仿佛置身某个广袤的荒原,无边无际的暮风裹挟着他,他不知来自何方,亦不知将往何处去。
过去每每离京,他脚步异常坚定,去时意气风发,回时神采飞扬,当时不觉如何,如今才明白,那是因为家里有她,转身时有她挥手告别,回来时有她洗手作羹汤。
她是他心里的根,没了她,他便如荒原的枯草,无根之浮萍。
枯坐了不知多久,到精神极度疲惫时,人慢慢卧下。
枕巾上残留着她的梨花香,转身将她的引枕抱入怀里。
闭上眼,脑海映出那双干净纯澈的眸子,那里始终燃着一盏不灭的明灯,映照出他和孩子回家的路。
那是不能为任何人替代的谢云初。
冷杉费了两日功夫,将信王有关的邸报文书全部送来内阁后方的独属首辅的阁楼。
王书淮不打算舍下孩子,将珂姐儿和珝哥儿一道带来了内阁,皇帝每日午时便来内阁所在的文华殿听政,王书淮过去请安,皇帝瞧见王书淮被覆住的双眼,唏嘘不已,宽慰一番。
这几日王书淮都不曾上朝,各个要害部门均是他的心腹,整个官署区照旧运转,只每日有要闻便来讨他示下,王书淮独自坐在案后,听书童读阅文书邸报,一面在心里琢磨信王可能的去处。
珂姐儿做小公子装扮在院子里采花,珝哥儿跟着翰林院一位年轻的夫子在堂屋里认字读书,冬宁也穿着小厮的衣裳伙同明贵陪伴左右。
一日珂姐儿蹦蹦跳跳不小心跑去了前面正殿,珝哥儿也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恰恰皇帝正与几位大臣议事,瞧见门口探出两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十分讶异,问道,“内阁怎么会有稚童?”
宫人看了珂姐儿姐弟一眼,轻声回禀,“陛下,这是王阁老家里的一双儿女。”
皇帝顿时明白了,幽幽轻叹一声,朝珂姐儿招手。
珂姐儿高高兴兴跃进来,先朝皇帝屈膝请安,珝哥儿也有模有样作了个揖,谢云初教导他们见到长辈行礼,姐弟俩牢记在心。
珂姐儿见皇帝神色和蔼便好奇问,“您是谁呀,以前怎么没见过?”
宫人眼中惊异迭起,正要斥责,为皇帝抬手给挥退,他俯身过来,温润地笑道,
“朕是皇帝。”
“皇帝是什么?”
“皇帝是天下之主。”
珂姐儿眼珠儿转悠片刻道,“您既然是天下之主,能否帮我把娘亲找回来。”
皇帝眸光一涩,心疼地没有说话,默了半晌道,“叔叔一定竭尽全力。”
接下来几日,王书淮白日在内阁查阅资料,傍晚带着两个孩子回府,有了爹爹的陪伴,孩子们情绪比先前要平缓了许多,这个空档,王书淮听闻谢晖病危,又亲自走了一趟谢府,坐在谢晖卧榻前,望着昏迷不醒的岳丈允诺,
“初儿和佑儿没有死,他们是为信王所劫,您信我,我一定把他们寻回来。”
明夫人见王书淮语气格外笃定,重新燃起了希望,
“找到证据了吗?”
王书淮默了默,“快了。”
随后明夫人便拿王书淮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谢晖塌前唠叨,盼着谢晖早日醒来。
谢云初离开的第二十日,王书淮吃了几服药,眼眸有所好转,只是依旧看不清文书,每日浩如烟海的文书一卷卷被摊开,又一卷卷被挪走。
大晋各地郡县每三日均有邸报送来京城,以叙述各地近况见闻,王书淮过去均有阅览邸报的习惯。
他心思缜密到,将所有六月二十八日往后的邸报都调阅过来,以防自己漏去重要线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某一日午后,王书淮撑额闭目养神时,突然听到书童吟道,
“六月二十九卯时末,保定府上空出现不明飞行物,状似孔明灯…”
王书淮听到这,思绪猛地一顿,“等等!”
“你再说一遍?”他屏住呼吸,总觉得冥冥中寻到了一丝线头。
书童于是再读了一遍,王书淮脑海有电石火光闪过,
六月二十九,可不就是初儿出事那日吗?卯时末,也对得上,
那声尖叫从水面半空传来…
有状似孔明灯的不明飞行物掠过上空…
只觉那层笼罩在面前的迷雾有散开的迹象。
王书淮心猛跳了几下,连忙吩咐,
“你再把成玄先生的色目寻来。”
前几日他将信王麾下所有心腹将领资料过了一遍,记得成玄先生的记载里有一条,他擅长机关阵法。
书童很快又寻来成玄的色目履历读一遍,王书淮一面听着,眼眸深深眯起,
会不会是成玄做了什么奇门机巧,让信王悄无声息离京?
寻到线索的王书淮精神大作,立即唤来冷杉,“你今夜夜探信王府,将成玄先生的旧物,全部捎回来。”
冷杉没让他失望,从成玄先生房间的暗格里寻到了一些废弃的孔明灯图纸,王书淮瞧不清,冷杉形容给他听,
“上方有一类似孔明灯的巨大灯幕,灯幕下方用绳索吊着一个灯架,灯架四四方方,上头可容纳四五人…”
原来如此。
王书淮消瘦的俊脸深深埋在掌心,心底的巨石被移开,他慢慢吁了一口气。
总算弄明白信王是如何离京的,
难怪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原来当真可以插翅而飞。
这一刻,恼怒是有的,更多的是庆幸,庆幸云初还活着。
到了七月二十五这一日,终于有人在下游通州河段寻到一具尸身,这具尸身与当初从香山寺出现的黑衣人衣裳一致,可见这是春祺嘴里的第四名十八罗汉,也就意味着有第三方人在场,这个人毋庸置疑是信王。
已对外声称谢云初在府上养病,王书淮不敢大动干戈,只悄悄吩咐人沿着京城保定这一条线路去查,摸到孔明灯行驶的方向。
冷杉和齐伟带着暗卫兵分两路明察暗访,终于在八月初一这一日,摸到了南阳一片山脉附近。
听目击的农户声称,当时孔明灯已飞的极低,这么一来意味着,孔明灯降落在这附近,未免打草惊蛇,冷杉留下齐伟盯着动静,自个儿返回了京城。
八月初三,早秋的夜已有了几分凉意。
珂姐儿穿着一套丝绸缎面小宽衫,乖巧地拱在罗汉床上睡着了,珝哥儿窝在王书淮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盹,黑长的眼睫有一搭没一搭垂着,似睡非睡。
王书淮眯着眼坐在圈椅里,将手肘的孩子搂了搂,让他睡得更踏实些,珝哥儿小嘴翘得老高,小脸缩在爹爹肘怀,渐渐进入梦乡。
王书淮双目依然未完全转好,能隐约瞧见冷杉的轮廓,再细的便辨不清了。
冷杉坐在他脚跟前的锦杌上,低声禀道,
“那一处名为卧龙坡,曾是孔明先生的故居,后来为成玄所买下,他有一徒弟名为孔维,承成玄衣钵,此人性情憨直,十分专注,其在机关阵法上的造诣犹在成玄之上,江湖时常有人寻他买卖兵刃暗器,人称‘鬼谷子’,那卧龙坡前水后山,布满了奇门遁甲,贸然攻上去恐死伤惨重。”
王书淮瞳仁血丝未褪,将那抑在眼底的兵戈之气映得灼然,
“让高詹去皇宫请旨,以剿匪之名,连夜带兵悄悄围困卧龙坡。”
第113章
孔明山庄分东西两个跨院,信王让姐弟俩住东跨院,他住西跨院,左右两条横廊相接,前廊四面敞开为正厅,后廊用做膳厅,东跨院有三间屋子,足够谢云初姐弟居住,可谢云佑却是寻来一张长塌,每夜卧在姐姐门外。
这是把信王当贼防。
信王给气狠了,却拿谢云佑没有法子。
他若是想要一具身子,这些年什么女人没有,他要的是谢云初这个人,
晨起,谢云初洗漱用膳后,照旧来到孔维的阁楼。
一月有余的相处,她凭着自己灵巧的双手成了孔维不可或缺的助手,大大提高了孔维锻造兵刃,研制飞车的效率,孔维对她日渐信赖。
谢云初得了空便游说他,
“孔大哥,我夫君是内阁首辅,他极是惜才,你有这等旷世之能,应该在军器监效力,如此也能造福大晋军中,造福百姓,我想你师傅投身信王麾下,未必不是抱着济世的志向,信王已失势,也不可能东山再起,你跟着他,只会埋没这一身的本事。”
孔维埋头手中活计,信口答道,“我师父着实是想效仿诸葛孔明,成就一代伟业,可惜我无师傅之远见,胸无大志,仗着些本事,在江湖上混口饭吃亦是知足。”
谢云初见利诱不成,便威逼,“信王失踪,陛下绝对不可能放过他,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朝廷追上来,你要受池鱼之灾?”
孔维第一反应是孔明山庄固若金汤,谁也攻不进来,转念一想,朝中有炮火,一旦发现信王下落,保不准万炮齐发,设计再精巧的山庄也会毁于一旦,“等你夫君找过来再说吧。”
谢云初小脸一跨。
倒不是王书淮没有这个能力,就怕他没有这个精力,信王做的天衣无缝,他兴许真以为她死了,朝政那么繁忙,西楚初定,他会放弃一切,孤注一掷来寻她吗?
谢云初心里没有答案,不甘不愿出了阁楼,瞧见前面石阶下立着一人。
信王手里端着一个木盘,上头搁着一盅紫砂杯,目光直直看着她。
谢云初对上他那双沉郁带着几分锐利的眼,下意识闪躲开,信王的锐利与王书淮不同,眼神锋锐得如同鹰勾,仿佛她是他的猎物。
谢云初照旧无视他,往旁边折去,来到阁楼前小小的木亭里。
信王跟了过去,将那碗红参汤搁在她面前,温声道,“你这几日清减了,身子要紧,这是我给你煮的红参汤,你喝一盅。”
唇红齿白的姑娘到了他这里瘦了一些,那双黑幽幽的眸子越发显大,他看得心疼。
谢云初这些日子从未跟信王说过话,对于他一切的示好置之不理,今日实在有些沉不住气了,喝了他一句,
“你打算拘禁我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吗?”
信王粗粝的指腹轻轻捏着杯盏,凝望她精致的眉眼,语气沉稳开口,
“怎么会呢,一年而已。”
谢云初冰凌凌盯着他,“什么意思?”
信王神色极是温和,“云初,一年后,他续弦,你便死了心。”
谢云初愣了下,旋即给气笑了,“他续弦与否,与我离开并不冲突,即便他续弦,我在京城还有一堆大好的产业,我也不可能跟着你过东躲西藏的日子。朱昀,你想过未来吗?你只是穷寇,什么都不是,没有王书淮,我也不可能跟一个穷寇过日子。”
“你输给了王书淮,你心里不甘,你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泄愤而已,你这样…会让我瞧不起你!”
谢云初极少这样骂人,语速奇快,胸口起伏,就连一张俏脸也绷得通红。
信王自始至终脸上没有表露出任何额外的情绪,神色淡然看着她,
“云初,实话告诉你,我经营这么多年,还有不少亲信故旧,尚有反扑的能力,等风头一过,我打算带着你回陇西,纠集西楚靖安王那一脉的余孽,再利用孔维所做的孔明车,依旧可以跟王书淮相抗衡。”
“一年后,等王书淮有了新的妻子,我相信你也会死心,水滴石穿,你迟早会接受我,孩子我们迟早也会有。”
“若万一,王书淮有心寻你,只要他找来孔明山庄,我便留下他的命。”
“原来如此…”谢云初嗤笑一声,眼底淬毒似的恨道,“你真正的目的原来是拿我做诱饵,引诱王书淮。”
谢云初给气狠了,袖箭一出,直朝信王面门射去,信王速度更快,抬掌将那袖箭给夹住,
看着谢云初咬牙切齿的模样,信王颇为无奈,却也不着急,王书淮续弦之前,谢云初一定不会接纳他,等京城传来消息,他相信迟早一日,能磨得谢云初卸下防备。
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在乎再等几年。
此时的后罩房附近,去后山破关的谢云佑偷偷潜了回来,趁着谢云初与信王对峙的功夫,溜进了信王的房间。
这段时日他观察信王和孔维等人行踪,发现三人并不出前面水泊,也不去后山,总总隔三差五还有时新的食材与绸缎送来庄子里,东西哪里来,一定有密道,信王并不常在山庄,偶尔神出鬼没,故而谢云佑怀疑密道就在信王的房间。
谢云佑趁着信王不在,偷偷溜了进去,这一月谢云佑前水后山闯关,也积累了不少经验,仅仅一盏茶功夫便摸到了信王书房后墙底下有一间密室,悄悄推开密室的门,密室狭窄仅供一人出入,往下明显有一条地道通入暗处。
谢云佑不敢轻易进去,忙退了出来。
夜深,谢云佑照旧睡在谢云初的门口,夜色如浅雾笼罩山庄上下,远处高高的廊角燃着一盏风灯,风灯在晃,有光色柔柔的投在院中。
察觉屋内谢云初辗转反侧,谢云佑撑起身,隔着门缝轻唤了一声,
“姐?”
谢云初听得他声音,翻过身,趿鞋下榻来到门口,坐在墙角小杌子上小声回,“佑儿,怎么了?”
谢云佑目光盯着信王房间方向,身子靠着门板,低声回她,
“今日我在信王房间发现了密道,明日咱们趁着信王不在山庄时,避开孔维二人,从密道离开,甭管里头如何,咱们闯一闯。”
谢云初高兴坏了,抚着胸口嘘气,“正好我也待不下去了,是死是活,背水一战!”
心里搁着事,谢云初这一夜怎么睡不好,到凌晨方阖眼,也不知睡到什么时辰,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口处探进来一张笑脸,正是沈婆婆。
谢云初揉了揉眼,掀开薄褥起身,“抱歉,我起晚了。”
沈婆婆捧着温热的木盆进来,伺候她梳洗,“有什么打紧的,信王殿下早吩咐过了,您想睡到什么时辰便睡到什么时辰,可别打搅了您,咱们庄子里没什么规矩,若真论规矩,您便是最大的规矩。”
谢云初不爱听她唠叨信王,冷笑一声,“婆婆,我有夫君,有一双儿女,我不可能要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迟早会离开。”
沈婆婆看着铜镜里美艳的少妇,这世间的颜色她足足占了七八分,这等容貌,也难怪信王惦记着不放,叹道,“婆婆明白这一层理,只是殿下又是亲自下厨,又是亲自给您添置衣裳,这份心思可是从来没有过,您当真不动心?”
窗外秋光明媚,疏影倾斜,谢云初抚着发梢移目过去,双眸被秋阳刺得泛起水灵灵的光,
“我的心早已许了人…”
或许起于当年状元游街惊鸿一瞥,或许是长公主安排下御花园里正式初会,又或许是点点滴滴的拥抱亲吻甚至肌骨交融,那颗不知从何而起萌发的种子早已生成藤蔓缠绕住她的心,再以容不下任何间隙。
她这一觉睡到巳时方醒,简单用了些粥食,迈出前厅,远远瞥见谢云佑立在孔维阁楼的门口,里头传来砰砰声响,孔维照旧在折腾他那些机关武器。
谢云佑双手环胸靠在门槛,望见姐姐出来,往前方亭子指了指,姐弟俩凑过去说话。
谢云佑环顾四周,“今日一早,信王便不见了,我怀疑他出了山庄,事不宜迟,我来对付孔维,你用银针将沈婆婆放倒。”
谢云初却是摇摇头,望着阁楼的方向,“孔维对我没有防备心,你去对付沈婆婆,我来招呼孔维。”
谢云佑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是不放心,“我先去厨房,你等等我,孔维这边咱们一起动手。”
谢云初郑重点头,“那你小心。”
她先一步来到阁楼,孔维已经熟悉谢云初的脚步声,头都没回,指了指自己左侧一个滑轮,“谢姑娘,你帮我给那滑轮上个滑油。”
谢云初深深看了他背影一眼,挽起袖子过去帮忙。
厨房就在后罩房,谢云佑沿着石径从角门进去,便见沈婆婆端着谢云初用过的早膳回厨房收拾,他这厢抹了抹嘴笑容满面跟在沈婆婆身后跨进厨房,
“婆婆,早膳没吃饱,还有包子吗?您做的酸菜包子可好吃哩。”
谢云佑生得好看,又是这里头年纪最轻的,沈婆婆看着他像看自家侄儿,笑眯眯转身去锅里揭盖,“包子没有,倒是还有个馒头…”
话音未落,后颈剧痛袭来,沈婆婆双眼一翻,身子往下软去。
谢云佑先是赶忙将锅里那馒头取出,飞快塞在沈婆婆嘴里,旋即在角落里寻来捆柴的粗绳,将沈婆婆拖去灶下,绑在窗口木柱下。
做完这一切,谢云佑扑了扑身上的灰尘,平复了下呼吸,大步离开厨房。
出后罩房的角门,往前来到孔维阁楼,隔着窗棂往里瞄一眼,只见谢云初正蹲在孔维身侧忙碌,孔维嘴里则哼着小曲,意态悠闲。
于是谢云佑双手搭在窗棂口,神色懒洋洋有一搭没一搭与孔维说话,
“这孔明灯不是修好了吗,什么时候可以带着我和我姐上天瞧瞧?”
孔维起身抖了抖孔明灯的灯幕,听了他这话哈哈大笑,“佑公子,您就别为难我了,信王殿下不会答应的。”
谢云佑嘲讽一声,“让他答应作甚,你一不是他的属下,二不是他的仆人…”
“话不能这么说…”孔维正抬眼朝谢云佑看过来,
在他身后的谢云初瞅准时机,果断将袖下的五枚银针插入他风池和风府两穴…
孔维只觉后脑被麻痹了一下,身子明显摇晃,他对谢云初毫无防备,警觉性也远在信王之下,这才被谢云初得手,他扶着灯架慢慢转过身,不可置信看着谢云初,
谢云初早已退去一旁,躲在一处木板之后,孔维身上并非没有暗器,只是牢牢记着信王的吩咐,任何时候不许对谢云初动手,这一迟疑,从窗外窜进来的谢云佑,一个猛扑,结结实实将他扑在身下。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谢云初用孔维教她的软骨散,将他毒昏过去,谢云佑将他绑去角落里的杂物室,随后姐弟俩迅速往信王的房间奔去。
门一推开,谢云佑拉着谢云初往密室方向走,哪知道密室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
四目相对。谢云佑的视线与信王阴沉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信王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慢悠悠从密室跨出来,笑着问,“想走?”
谢云佑神色警惕盯着他,将姐姐护在身后。
谢云初紧张得额尖冒汗,看着信王那双势在必得的眼眸,心底生出一线绝望。
信王双手环胸,打量了姐弟俩一眼,正待说什么,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轰隆的炮响,信王眸光闪过一丝异色,
“有人攻山!”
旋即二话不说一招擒拿手过去,速度奇快地止住了谢云佑,谢云佑本就只会些拳脚功夫,压根不是信王的对手。
信王一掌将谢云佑劈晕后,又拽住谢云初的手腕带着人出了屋子,沿着院中石径出门庭而来。
只见前方布满八卦阵的水泊接连响起了炮声,水雾漫天与泥尘交织将绚烂的秋日染得灰蒙蒙的,信王凭着多年行军打仗的经验,判断前方该有不少于十尊虎蹲炮,炮火分别朝着左右深山与前方水泊轰射。
如果他没猜错,王书淮这是打算破坏孔明山庄的阵法。
什么阵法机关,在炮火面前不值一提。
闹出这么大动静,孔维与沈婆婆毫无踪影,可见出事了。
信王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他今日出庄,便是收到线报王书淮已带兵攻来南阳,王书淮夜间行军,调用的也是附近卫所兵力,等外头眼线传进来消息,人已经到了跟前。
信王意识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山庄之外,隐约有战士厮杀声由远及近,信王猜到自己埋伏在外的兵力为王书淮的人发现,双方定在缠斗,思忖片刻,他拽着谢云初,来到前坪正中一块不起眼的井盖处,他脚踏井盖正中环形机括,扬声往前方喊去,
“王书淮,这是打算同归于尽了吗?”
孔明山庄密道里埋藏了一吨火药,一旦他踩下火引,整座山庄将飞灰湮灭。
很快,炮火停下来,翻腾的水雾渐渐散去,前方水泊岸边立着一人,一袭白衫衣袂飘扬,无数尘土在他周身摇落,他仿佛从扬尘里幻化而来,眼眸覆着一层白纱,凝神侧耳往这边细听,正是王书淮。
在他身后远处的草丛里,上千弓箭手就位,十尊虎蹲炮架在木架上,随时准备进攻山庄。
谢云初看到那道熟悉身影,热泪滚出眼眶,迫不及待唤道,
“书淮!”
他来了…
他居然来了。
前世的经历让她不敢对这个男人抱有任何期待,信王又做的天衣无缝,她没想过他会来,可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山庄时,心里隐隐有一丝期待,盼望他能来。
他终于来了。
王书淮听到妻子的嗓音,沉寂的心猛跳了一下,细细辨别了方位,身影疾快地往前掠得更近了些,
“初儿!”
宽坪之下便是一块菜畦,王书淮飞掠过水泊来到田埂处,离得近了,谢云初看清他双目裹着纱布,心猛地一沉,“书淮,你的眼怎么了?”下意识往前冲去。
信王见状立即将人往后一扯,将她双手扣在身后,随后踩下一个机关,原先匍匐在菜畦里的木架,瞬间往上折起,形成一道木梯,从王书淮脚下一路延伸至信王跟前。
信王咧嘴一笑,望着山下的王书淮,语气冰冷,“有本事上来吗?”
王书淮稍稍侧身,修长的身影卓然立在田埂之上,浩瀚的扬尘水雾都已成了他的陪衬,他没打算跟信王废话,径直问道,
“说吧,要我怎么做,才肯放了她。”
信王阴沉一笑,“很简单,拿你的命,换她的命。”
他倒是要看看王书淮把谢云初放在什么样的位置。
孔明山庄机关重重,王书淮双目看不真切,干脆将眼蒙住,听声辨位,他没做任何犹豫,问道,“怎么换?”
信王气息一窒,没料到王书淮这么干脆,旋即目光冷然道,“此梯名为登云梯,过了十八关,你不死也残废了,只要你能立在我前方这顶井盖上,我便放云初离开。”
王书淮二话不说抬步往上走,刚踏出一步,十来只飞镖插他面门而过,他侧旋躲过,又有更细密的银针从四面八方射来,王书淮抬袖裹去,身子如同旋风在半空飞转,直到银针全部射过,长影一晃,落在第三阶木梯,左手张开,一大把银针坠在绿油油的菜畦里,掌心覆着一层血。
血珠顺着修长的手指滴落,有风拂过,洒在他雪白的衣襟,若落梅点点。
他神情没有半分变化,眉宇间仿佛徜徉一抹能化世间所有荆棘坎坷为流烟的浩然气晕,震天撼地,也攫住谢云初的心神,
“书淮…”她喃喃唤着,心口被滚烫的热浪焦灼,也被热辣的熨烫着,心痛得下意识弯下腰,试图抽出自己的手腕,可她那点力气哪里能与信王相抗衡。
秋日干燥,火炮投在林子里冒起一阵阵浓烟。
有火星子窜起,渐成燎原之势。
王书淮每上两阶,衣襟上的血色便晕开一截,更有一颗铁钉穿他肩骨而过,纷纷扬扬的火色银光在他周身穿过,他始终孤注一掷前行。
即便他看不清她,她却知道他是在看她的,那曾消失的悸动猛烈回旋,如同擂鼓般在她心口剧烈翻腾。
不能坐以待毙。
谢云初收住泪意,一面继续挣脱,一面借着信王专注王书淮之际,手指悄悄往衣袖里够,自被掳进来的第一日起,谢云初便寻了一片极小的刀刃藏在袖下,她不会对信王抱任何侥幸,时刻提防他做出什么下作的事来。
食指指腹够到那片薄刃,慢慢将之从衣襟里剥下来,捏在掌心,暗中待机。
信王盯着王书淮看了一会儿,只见他身形变化莫测,即便伤痕累累,动作依旧流畅自如,登云梯整整十八关,关关致命,他不信王书淮没有后手,蓦然间,脑海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你在拖延时间?”
鹰隼般的目往庭院内瞥去,果然瞧见十几道黑影从他房间的方向跃出来,
为首的正是一身杀气的冷杉,冷杉锐利地抽出腰间的细剑,双目发寒,直取信王面门而来。
信王仰身一倒,堪堪避开他的剑锋,又因手里带着个谢云初,不便应战,被迫将脚步从井盖移开,携着谢云初疾步后退,木梯的机关霍然停止,王书淮见状飞快翻身纵跃,直往谢云初方向追来,凭着谢云初呼吸声,辨出谢云初在信王右侧。
信王将井盖旁的长矛一抽,与冷杉周旋,眼看王书淮也追来,手腕一旋,打算利用谢云初将他逼退,此时的谢云初秀眉拧紧,逮着他转换力道的瞬间,薄刃飞快划过他手腕。
信王吃痛,眼底惊色迭起瞥过谢云初,千钧一发之际,王书淮听得信王明显抽了一口气,果断按下袖下弩机,冷杉防着信王伤害谢云初,剑尖朝信王右手腕挑去。
信王明知死神将近,目光凝着谢云初一动不动,那花容失色的娇靥,一如那一年花朝节,姹紫嫣红开遍,她躲在萧家一从芍药花后,听得脚步声,那张粉白如玉的小脸从花瓣后探出,瞥见是他,吓得惊慌失措藏了回去,那一瞬间的惊艳足以明媚他整个黯淡的人生。
箭矢嗖的一声贯穿他的脑门,冷杉的剑也在同一时刻插入他腹部,一团血浆炸开,信王威武的身躯直直往后倒去,又被冷杉的箭撑在半空,牙呲目裂盯着浓烟滚滚的苍穹,死不瞑目。
谢云初被血浆溅了一身,骇得面无血色,捂着双耳飞快往王书淮方向扑来。
“书淮……”哭腔里带着余怕。
一身血衫的王书淮强撑住被铁钉贯穿肩骨的痛,扔开袖下弩机,张开双臂,将他苦苦追寻的姑娘揽入怀中,
“云初…”
谢云初一头扎在他怀里。
血腥气息扑面而来,伴随沾染水草香的汗气,裹挟他身上那股本来的松香清冽,一股脑子灌入她肺腑,谢云初泪水蹭上他衣襟,双臂穿过他腋下,将他肩骨牢牢箍在心口。
第114章
王书淮眼神无意识地落在地面,手掌一遍一遍抚触她的发梢,使劲将她往怀里藏,血水顺着唇角往下落在她肩口,染红了她月白的衣裳,暗哑低沉的嗓音一遍遍唤她的名,空荡荡的心终于在她一声声回应中慢慢得到填补。
谢云初感觉到他挺拔的身子在晃,仿佛往她身上压来,这才抬起眼,入目的是布满了胡渣的下颚,消瘦的面颊凹进去,突出颧骨来,往上双眼被覆住,神情憔悴不堪,仿佛经历了巨大的摧残,谢云初的眼眸被那截白纱给刺痛,拽着王书淮的衣襟痛声问,
“你的眼怎么了,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王书淮摇着头,嗓音虚弱之至,“快好了,别担心…”依旧将她往怀里抱,不舍得松开她零星半点。
这时,冷杉从里面背起昏厥的谢云佑出来,见两侧山火即将蔓延过来,忙催道,“爷,咱们快些离开。”
侍卫簇拥着二人撤离,
不一会高詹带着人也冲上来,一面将孔维和沈婆婆给抬下去,一面又听从谢云初的吩咐将孔维的宝器均给带走。
就在高詹准备让侍卫去抬信王的尸身时,突然间一串火从地缝里窜出,正中信王的尸身,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信王的尸身被炸个粉碎,高詹察觉不对劲,立即招呼所有将士退出山庄,待所有人退去水泊之外,一声声爆炸声从地底下传来,整座山庄被烟火笼罩,慢慢坍塌。
半个时辰后,王书淮等人被转移至十里外的营帐。
军医连忙给王书淮取出铁钉,包扎伤口,谢云初在这个空档找到高詹询问经过,
“你告诉我,书淮的眼怎么回事?”
二人立在营帐外的一处树荫下说话,高詹望着远处浓烟飞腾的山脉,摇着头深叹了一声,将王书淮发现她失踪到今日所有事原原本本告诉她,
“我们找不到任何你被信王带走的证据,所有人告诉他,你死了,他就是不信,风里雨里奔波,几日几夜没合眼,就这么把身子给熬坏了,你出事后,他跟没了魂似的,行事癫狂,不许人办丧,不许人提你死,从你离开至今日,他没上过朝……”
谢云初痴痴立着,心里空空荡荡的,仿佛有海潮洗刷她的心,有浪花一遍遍拍打过来,她也不知伫立了多久,大约脚麻了泪干了,听到里面有人说醒了醒了,拔腿便往营帐跑。
进去时,瞧见长塌上那人神情明显慌张,扬起手臂在四处摸,便知王书淮在寻她,连忙扑过去,拽住了他,将他宽大的手掌往心口放,“我在这…”
帐内的人均退了出去。
王书淮卧在软枕没动,双手牢牢握住她,喃喃望着她的方向。
眼前的纱布已被取下,整张脸明朗朗地摆在她面前,没有一处能跟记忆里的俊美男子相重合,可以称得上是瘦骨嶙峋,鬓角黑白相间,已泛起了不少白丝,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眼底血丝尚未褪去,双目无神,谢云初瞧在眼里,痛在心里,埋在他掌心大哭,
“你怎么…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你叫我怎么敢认…”
王书淮丝毫没当回事,眼底含笑,指腹轻轻在她面颊摩挲,察觉到她肌肤细嫩柔软,怕自己粗糙的指腹伤到她,稍稍一缩,谢云初察觉,非要将他手掌按在面颊,不许他退缩,泪水绵绵顺着他指缝往下落,王书淮长臂穿过她后颈将她整个人往怀里带,谢云初贴在他未受伤的右肩口,顾不上外头将士如云,干脆挪上床倚在他怀里。
王书淮左肩刚上药不敢动,将头偏过来轻轻靠着她发梢,心底的后怕久久褪不去,听得怀里的妻子抽抽搭搭,轻声安抚道,“别怕,我没事,只要你好好的,我死了也甘愿…”
王书淮确实做了以命换命的准备,只要谢云初离开,高詹炮轰整座孔明山庄,余孽一个不留。
谢云初轻轻锤了他一下,“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这两日齐伟守在这附近,乔装成砍柴的樵夫围着孔明山庄转悠,过去他曾蹲守信王府,信王亲信十个能认出八个,恰恰一日发现一个眼熟的男子频繁出入镇上一铺子,一进去半日不出来,齐伟觉得蹊跷,等王书淮一到,他与冷杉便带着人扑进去,将那铺子的人一网打尽,果然在后罩房的灶台发现了密道,这才踵迹至孔明山庄。
谢云初与王书淮在帐内歇息的片刻,高詹来到谢云佑休息的小帐,谢云佑坐在杌子上,抚了抚肿胀的后脑勺,满脸的颓丧,高詹好笑地走过去,来到他跟前蹲下,
“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
高詹倒是很庆幸,庆幸信王没有丧心病狂弄死谢云佑,能让谢云佑陪伴谢云初左右。
谢云佑还在为被信王轻而易举制住而耿耿于怀,
“高大哥,回去我要跟着你拜师学艺。”
高詹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膀,“好,准备一下,咱们要启程回京,你爹爹还在等着你呢。”
谢云佑想起垂危的老父,长长吁了一口气,起身道,“烦请告诉我姐和姐夫,我先骑马回京。”
高詹连忙唤住他,“你姐夫对外声称你在府上养病,你回京时记得隐匿行踪。”
“我明白。”姐弟俩消失这么久,难保有些闲言碎语,得为姐姐名声着想。
谢云佑立即出门,寻侍卫要了一匹马,高詹也点了一些人手护送他先走。
谢云初归心似箭,急着要看到两个孩子,大军整顿半个时辰,留下高詹收拾首尾,冷杉准备一辆宽大严实的马车,先护送他们夫妇回京。
王书淮肩上的伤口并不大,上了药后,痛感已经不太明显,来时他思虑全备,吩咐夏安带着谢云初日常的衣物坐马车来南阳接她,此刻主仆二人坐在另外一辆马车抱头痛哭,夏安将家里一切告诉她,
“您走后,可把姑爷给吓疯了,所有人劝他放弃,他偏不,非要查,得多亏了他不离不弃…”夏安想起来还阵阵后怕,数度哽咽,“南府那个柳氏竟然在太太和老爷跟前嚼舌根,说什么一年后续弦,姑爷听了大怒,差点将那柳氏给掐死,一怒之下,将太太和老爷送回了老家……”
“怕别人带不好哥儿和姐儿,姑爷时刻带在身边,白日捎着两位小主子去衙门查您的下落,夜里带回来哄睡,一刻不须臾离…”
谢云初听了半晌,不知不觉湿了衣襟。
让夏安给她将身子擦洗干净,重新换自己的衣裳回到王书淮的马车。
王书淮也由随车而来的明贵伺候着擦洗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衫,谢云初上车来,二话不说往他怀里钻,贴着他暖暖的心口,什么话都不说。
王书淮目光牢牢注视着她,依旧只能看清她的轮廓,不能清晰辨认她的眉目,就感觉有一团白晃晃的脸在他面前晃,心里格外熨帖,
谢云初眨着熠亮的眸盯着他不动,双手覆上他眼眸,轻声问道,“接下来你只管好好养身子,尽快恢复。”
王书淮压根不在意这些,伸手将她揽入怀里,唇瓣摩挲着她的发梢,“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在乎。”
谢云初瞪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娇嗔,“不行,现在的你好丑好丑,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模样…”
王书淮被这句话给砸蒙了,双目本就没有什么神采,听了这话,眼睫轻轻垂了垂,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这辈子从未在意过容貌,也没去想象过谢云初眼里他是什么模样,如今妻子堂而皇之嫌他丑,令王书淮生了几分迫切和紧张,僵硬了片刻,他抚了抚自己面颊,
“真的很丑?”
谢云初怕打击他,往他脖颈下拱去,不说话。
这相当于默认了。
王书淮呼吸浮浮沉沉,一颗本就慌乱的心越发无处安放。
“云初,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养回来。”他磕磕绊绊道,
谢云初听了这话放心了,这回他可是去了大半条命,若不好好养着,恐留下祸根。
怕伤到他痛处,又示意他往下躺,二人紧紧依偎在一处。
依偎好像不够,还不能安抚那饱经风霜经历生死离别的心,谢云初在他怀里抬起眼,目光捕捉到他的唇,轻轻探过去,裙摆铺在他身上,饱满的柔软跌在他胸口,她悬在他上方试图索取,手掌压在他掌心,将他十指慢慢推平,再穿插过去,能感觉到他紧绷的线条。
王书淮仿佛是溺水之人寻到一线生机,或濒死之际捕捉到一口清泉,因为过于珍贵反而不敢有多余的动作,被动地承受她浅浅的摩挲毫无章法却又格外细腻的啃噬。
脑子里的余怕久久没有散去,令他绷紧的那根神经迟迟没有松懈,谢云初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像是往他心坎擂鼓,心脏跳到近乎发颤。
然而就在这时,身上的人忽然停下来,眨巴眨眼问他,
“你没有想问的吗?”
王书淮意识有一瞬间的空白,不适应她突然的抽离,哑声问,“什么?”
“你不问问我在山庄如何?”谢云初静静望着他,语调幽幽的,眼底甚至还含着别有意味的笑。
王书淮何等聪明,很快明白她的意思,猛地坐起身,顾不上身上的伤口,很用力地将她箍在怀里,不敢有一丝间隙,“傻丫头,怎么能这么问…你怎么可以这么问?”
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瞳仁的血丝漫上来,刺得他双目生疼。
这一刻全身剧烈地颤抖,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她。
谢云初为他的反应吓怕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快些躺下…”
王书淮不肯,非要把她往怀里箍,谢云初实在担心牵动伤口,只得压着他往后躺下。
王书淮搂着她许久才平复。
谢云初还是一五一十将山庄的事告诉他,倒不是为了解释,而是让他知道,她一切很好,王书淮听了果然也放心不少。
就怕他的姑娘吃苦受累。
“…是我没保护好你,一切都是我的错……”
往后无论何时何地,他永远以谢云初为先,不会再离开她一步,人往往不经历不知道孰轻孰重。
谢云初想起自己离开这么久,如何交待,向王书淮讨主意,王书淮却是轻轻理着她纷乱的碎发,柔声道,
“若这桩事都处理不好,枉为你的夫君。”
“你出事几日后,我便声称你找到了,以失明为由在府上养伤…”王书淮将自己这一月的安排都告诉她。
谢云初满满的安心,嫁个能干的男人好处就在这,什么都不用担心。
这一夜夫妻二人相拥而眠,因王书淮受了伤,马车不敢行得太快,至次日夜里方抵达谢府。
窦可灵和许时薇都已离京,大太太那边被拘禁着没有放出来,唯有三太太和四太太并王书琴和周敏等在春景堂,看到她大家抱着哭了许久。
林嬷嬷等人更是掩面低泣。
珂姐儿和珝哥儿总算是等到娘亲回来,两个孩子栽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
谢云初搂着这个亲着那个,顾不过来。
三太太和四太太见谢云初气色不错,神情也没有任何异样,猜到谢云佑将她保护得很好,也都放心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王书淮被人搀着去了内室,三太太晓得他们夫妻有话说,拉着四太太等人离开了,王书琴问过谢云佑,得知姐弟俩一切安好,也松了一口气。
谢云初风尘仆仆,由着下人簇拥着去浴室,彻彻底底洗了一遍。
待收拾停当回到内室,朦胧的光色下,两个孩子一左一右依偎在王书淮怀里,她含笑走过去,大约是闻到母亲身上的芳香,两个孩子很快苏醒过来,转过来投入谢云初的怀抱,拔步床甚是宽大,足够一家四口安寝。
谢云初将帘帐放下来,外头点了一盏琉璃灯,五颜六色的光芒透过窗纱投进来,谢云初搂着两个孩子哄他们睡觉,珂姐儿抓着谢云初的衣襟,双拳拽得紧紧的,不敢有片刻松懈,黑长的眉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谢云初见她睡熟要将她放下,珂姐儿却抖了一下小身板,很快醒过来,抬起懵懂的双眸,撞上母亲温柔的眼神,眼皮又往下垂去。
谢云初只得继续将她搂在怀里。
珝哥儿乖巧地抱着谢云初另外一只胳膊,小小的孩子眼眸始终没有全闭上,睡得并不安生,谢云初心疼坏了,于是哼起他们熟悉的摇篮曲,在母亲绵绵不断的安抚下,孩子终究彻底睡熟。
正当谢云初伸个懒腰,打算将孩子放下时,忽然闻到一丝哽咽声。
移目过去,王书淮屈膝坐在母子三人身旁,目光注视过来,眼底不知不觉盛了一眶泪。
谢云初愣住了,见过他杀伐果决无往而不利,见过他温柔浅笑轻而易举俘获人心,见过他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见过他游刃有余不将世间一切烦难放在眼底,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落泪。
“书淮,你怎么了?”谢云初连忙将孩子搁下,挪到他跟前,
王书淮也不知怎么了,听闻她死讯时没有落泪,从崖边一头纵跃下去感受到她的痛时没有落泪,苦苦追寻七日七夜不见任何痕迹时也没有落泪,甚至在确信她被信王带到孔明山庄也没有喜极而泣。
反倒是这一会,看着面前岁月静好的一幕,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心底积压的后怕绵绵涌上来,与生俱来的沉稳从容终于崩塌,王书淮望着失而复得的妻子,泪湿满襟。
谢云初长叹一声,安抚了小的,又安抚大的,连忙直起腰身将他搂入怀里,
“书淮,我在呢,我在的。”
接下来几日,谢云初忙着见客,沈颐等人个个火急火燎来探望她,姐妹之间有说不完的话,京城官宦听闻谢云初双目复明,纷纷过来拜访,谢云初大大方方见了,头一日最紧要的事,自然是去谢府看望父母,谢晖被勉强救了回来,如今人清醒着,看着姐弟俩只一个劲的落泪,什么话都说不出。
谢云初抱着明夫人哭了许久,又安抚了谢老太太等人,随后又去隔壁不远拜访萧夫人,中途正犹豫要不要给江府递个消息时,在萧家正厅见到了乔芝韵。
谢云初看到她呆了一瞬,乔芝韵明显瘦了一圈,神色憔悴与过去那光色逼人的总督夫人判若两人,
“您怎么…”
谢云初话还没脱口,乔芝韵忽然扑过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初儿……”
母女二人同乘一车回府,路上乔芝韵并无过多的话,只听闻她一切都好,便放了心,近二十年的隔阂,消除已是不可能,只是生死将那层顾虑所破除,让二人更能坦诚的面对彼此,谢云初在乔芝韵搂着她不放时,也轻轻回抱她,“都过去了,没事了…”
将乔芝韵送回府,谢云初转身钻入另外一辆马车。
这几日无论谢云初去哪里,王书淮便追随左右,除了入宫拜见皇帝,再也没有离开谢云初,内阁的折子照旧送到他跟前,两名书吏陪着他处理政事,等谢云初钻入马车,他的公务也处理差不多了。
身上的伤已大好,独眼眸迟迟未复明,养了几日,王书淮脸上气色好多了,谢云初看着也顺眼了不少,照旧被他长臂揽入怀里,谢云初抚摸那张日渐恢复的俊脸,心中暗暗纳闷。
回京已有五日,夫妻俩至今也没有过一回。
过去每每重逢便是干柴烈火,缠绵不休。
这回倒是稀奇了,王书淮至今没有碰她。
夜夜搂着睡,从她发梢吻到唇边,来来回回吻不够,仿佛她是什么稀世珍宝,再往下便不去了,他这是怎么了,莫非创伤过重,把他整不行了?
第115章
又过去了十来日,谢云初忙着走亲访友,巡视铺子书院,王书淮每日除了廷议,其余时间大多陪伴左右。
中秋这一日,王府热热闹闹办了一场家宴,算是为谢云初接风洗尘,王家外嫁女均回府吃宴。长公主出事后,段家问罪,大老爷被发配边关,大少爷段书照被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做官,大太太和大奶奶苗氏倒是被保下来,只是再也没了往日被王家庇护的风光。
长公主的家产被没收,连带三老爷和四老爷被分的财产也都收了回去,二人毕竟是王国公嫡亲的儿子,仍官任原职。倒是王怡宁,本要被夺去郡主封号,却因救女眷有功,从郡主改封县主。
姜氏夫妇一离开,谢云初上头少了一层公婆,日子别提多松快了。
王书淮已经是王国公府毫无悬念的继承人,整个家自然是由谢云初来当,底下管事没有不服她的,再有周敏从旁协助,便是信手拈来。
八月二十这一日,谢云初去谢府探望谢晖,至傍晚酉时方回府。两个孩子热切地奔过来。
珂姐儿马上六岁,个子高挑,梳着双丫髻,别上两朵芍药花钿,穿着宋锦小粉裙,一双眼睛水灵水灵的,已有了小姑娘的模样。
珝哥儿刚满三岁,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架势,端着明致的小脸,跟在姐姐身后迈过来,看着姐姐歪在娘亲怀里撒娇,便牵着娘亲的袖口不说话。
珝哥儿性子闷,像了王书淮,谢云初蹲下来,笑着问他,“想娘亲吗?”
珝哥儿认真点头,白净的小脸慢慢泛红,好像不太好意思,谢云初被他逗笑,
“想娘亲抱你吗?”
珝哥儿犹豫了一下,又重重颔首。
“那你说出来好不好?珝哥儿想娘亲时要说,喜欢娘亲也要说,”谢云初循循善诱。
珝哥儿眼睫特别长,认真注视过来时,能给人一种异于同龄人的安静。
他想了想,开口道,“我想娘亲抱。”
谢云初高兴了,先搂着他亲了一口,又将他抱起来。
珝哥儿见自个儿比姐姐高了一截,咧嘴笑了笑,珂姐儿过来挠他,珝哥儿连忙搂着娘亲躲开,母子三人在院中嬉戏,过了一会后厨方向飘来一阵菜香,珝哥儿馋出口水,搂着娘亲道,
“娘,我想吃您做的水晶饺子。”
谢云初纳闷了,将珝哥儿放下来问珂姐儿,“娘亲没给你们做过水晶饺子,你们怎么突然会想吃水晶饺子?”
自重生后,谢云初没怎么下过厨。
珂姐儿抱着她胳膊回道,“五弟今日吃了五婶婶做的饺子,珝哥儿馋。”
谢云初明白了,“你们先去院子里荡秋千,娘亲这就给你们下厨。”
先入内换了一身家常的褙子,春祺给她寻来一片围裙系上,谢云初进入厨房,挽起袖子打算动手。
这时王书淮从书房忙完回来,在正屋没寻到人,跟来了厨房。
王书淮视线虽有些模糊,却完全辨得清出方向。
两个孩子在后罩房前的院子里荡千秋,厨房里传来谢云初热火朝天的吩咐声。
王书淮迈了过去。
桂嬷嬷等人见男主人来了,纷纷吃了一惊,又稍稍招招手,示意伺候在里面的小丫鬟们退下。
王书淮进去时,谢云初正在粘板上切肉。
“好端端的,怎么在下厨?”
洗了一把手过来,站在她身后打算帮忙。
谢云初切好水晶脍的肉,一片片搁在小盘子里,放在蒸笼上,扭头发现他换了一身衣裳,
白日出门时明明穿了一件湛色的直裰,这会儿换了件天青色的长衫,将那张瓷白的俊脸衬得十分斯文俊逸,
王书淮感觉到谢云初疑惑的视线,清了清嗓子,“方才喝茶沾湿了衣裳。”随后往灶下坐定,问她是否要烧火蒸菜。
谢云初道是,王书淮便手执铁钳往灶台下放柴,看他有模有样的做粗活,很有那么一回事,谢云初觉得好笑。
“将柴放好便来帮我擀饺子皮。”谢云初吩咐一句,自个儿又将方才切好的碎肉和在葱香蛋羹里,准备包饺子。
王书淮重新净了手,挽起袖子过来,“怎么做?”
谢云初先做了示范。
夫妻二人一个擀面皮,一个准备饺子馅,天青的蔽膝挨着她杏色衣摆,摩擦交叠。
王书淮看过来时,谢云初眉目楚楚瞥过去,盯着那双还有些血丝的眼叹了一口气。
王书淮问,“怎么叹气?”
谢云初无辜地撇撇嘴,“恨我抛媚眼给瞎子看呀。”说完,自个儿先笑了。
王书淮手下一顿,面前的娇人儿已经乐呵呵哼着小曲,拿着一双筷子和肉泥,王书淮却凝着她不动,挺拔的身形跟座山似的杵在她身后,在她回过眸来时,吻渡过去,手上黏着面粉不方便碰她,防着她逃离,这一下含得很紧,不算温柔,也不算锐利,恰到好处叼住她,水嫩嫩的面颊被他烘热,湿漉漉的眼泛着潮气,两个人依旧保持着各自忙碌的姿势,只那一处紧紧相依,撕咬。
恰在这时,窗口处窜过来一个小脑袋,对着里头爹娘的背影大喊,
“娘,除了肉馅,我还要虾陷的。”珂姐儿力气大,嗓门也大。
王书淮和谢云初像触电似的,飞快分开,谢云初被他吻得身心凌乱,迟钝地应了一声,“诶,娘知道了…”
王书淮模模糊糊看清她面颊覆着一层红晕,薄唇轻抿。
这一夜,两个孩子吃到爹爹和娘亲亲自做的饺子,有滋有味。
膳后消食回到正屋,谢云初用范太医给的药水帮着王书淮敷眼睛,又带着两个孩子读画本,读了一会儿珝哥儿便睡着了,珂姐儿也趴在她肩口打瞌睡。
乳娘将两个孩子抱走,谢云初便接着看码头和玲珑绣的账本。
至亥时初刻,沐浴回到内室,春祺给她端来一盆药浴,给她泡脚。
这时王书淮从外间走进来,摆摆手示意春祺离开,自个儿坐在她跟前的小杌子,宽大的手掌探下去,将她雪白如玉的足捧在掌心,药水是深褐色的,时不时漫过双足,他指腹在她脚心来回摩挲。
王书淮的力道比春祺要大,经脉摸得也很准,比春祺揉捏起来有一种别样的舒适。
只是他掌心太烫,谢云初被他裹着时,心尖都被晕热了。
敷过药水后,王书淮双目看得更清晰了些,她明眸善睐,明明生了几分慵懒又保持着端庄自持的模样,乌黑的秀发被簪子挽起,有一把黑撮撮的发垂下来,如同绸缎似的铺在他眼前。
王书淮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满足,唇角微微勾了勾,继续给她按脚。
谢云初头一回知道自己掌心这么敏感,每一下都像在心尖拂过。
大约是觉得她脚小玲珑,王书淮摊开手掌将她脚板往掌心比了比,竟也没大。
谢云初红着脸俏生生瞪了他一眼,王书淮抬起眸,与她视线撞了个正着,松散的黑发被风拂起,从他面颊卷过,她撩了撩耳发,妩媚风情绽露,他虽是坐着,个子比谢云初矮不了多少,谢云初垂下脸来时,额心抵过去,他英挺的眉眼近在迟尺,发丝飘在他面颊。
“书淮…”她轻轻低喃。
王书淮心被热化了,双目变得幽深,凝着她不动。
水不知不觉已冷却,他用帕子将她脚心擦拭干净,握在手里没舍得放。
二人隔着水盆额心相抵,
“我不在时,你想我吗?”她这样问,
王书淮喉结猛地抽动,仿佛有烟雨从他心头覆过,双目深深,嗓子黏住。
岂是一个想字了得。
他闭着眼,忍耐着内心的悸动,仰目哽咽了下,“想…”
谢云初俏皮地笑了笑,脚尖从他掌心脱出,顺着他手臂往上攀爬,到他胳膊处,往上垫了垫,够到他的下颚,用玲珑的脚指摩挲他的胡渣。
低低的轻笑从唇齿溢出,她肆无忌惮嬉戏玩闹。
他竟不知道她还有这么顽皮的一面。
下颚往下沉了沉,让她玩得更尽兴。
唇往下滑到她脚心亲了一口。
谢云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将脚缩回来,
“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些把戏?”
王书淮抬起明俊的眉目,语气正经,“云初,你哪儿我没亲过?”
谢云初被这话给烫红了脸,谁能想到这是当初那不苟言笑圣洁如雪的京城第一公子。
回想初见他时,为他相貌才华所倾倒,当时心里想,他会为什么样的女人折腰,今日这个人便蹲在她跟前亲吻她脚心。
谢云初逃去了拔步床。
王书淮端起水盆送去浴室,沐浴换衣回了内室。
谢云初已歪在床榻,玲珑肌骨藏在薄薄的秋褥下,侧对着里面,露出一截纤细腰肢。
王书淮留下一盏小灯,放下帘帐上了塌,轻车熟路将人带入怀里开始亲吻。
温柔缱绻游走在她眉眼鼻梁红唇,谢云初被他吻得呼吸紊乱,希望他进一步时,他却执着在她面颊眉心,乐此不疲,虔诚而热切。
半个月过去了,日日如此。
谢云初纤纤玉指扶在他腰身,突然发问,
“书淮,你还在怕什么?”
王书淮一愣,沉默良久,他悬在她身上半搂住她,嗓音嘶哑,“云初…”
过去只要碰触到这具身子,或者光是想一想,便热血沸腾,如今却不敢,只是一遍又一遍去确认她在他身下,始终不敢进一步。
对他而言,她已经珍贵到不敢轻易去占有。
谢云初叹息,看来他心里的创伤还未抚平。
思忖片刻,将他双手揽下搁在腰间,甚至主动缠上去,手掌捧着他面颊骂道,
“王书淮,你特别混账。”
王书淮没有否认,探身下来,将她脊背给捧起,认真道,“是,是我对不住你。”
谢云初满嘴嘲讽,“我喜欢你时,你不当回事,如今又眼巴巴凑过来,我死了便死了嘛,你续弦便是,偏要千里迢迢追过来,差点赔了一条命,”
“好不容易人回来了,又后怕成这样,你说,你是不是很混账?”
王书淮深深叹了一口气,埋首在她胸口,苦笑连连,
“你尽管骂,我就是个混账,过去不珍惜你,想珍惜时却来不及了。”
“我一直以为我拥有了权利,我站了在朝堂之巅,一定会无比畅快,直到你离开,我慌不择路,才明白没有你,我一人孤零零站在高处,又有什么意思?”
他如今的久久难以平复,除了余怕,更多的是懊悔。
懊悔没有从一开始便将她好好放在心尖,而是撞得头破血流,才明白这些道理。
“云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可能再辜负你,我把命都给你。”密密的汗珠渗出来,顺着他鬓角滑下,他不假思索探进去,一点点撕裂她的嗓音,
谢云初吸了一口气,手臂打颤从他肩头滑下,
他这一回可不就是把命给她了么。
王书淮迷离的双眸凑到她眼前,撬开她齿关,含糊不清道,“你有产业傍身,你是书院山长,你进可攻退可守,你于国有功,名望浓重,而我只是一个甘愿为你舍命孤掷一注的穷徒而已。”
他深深抵着她,汗津津地说,“谢山长,我不要你全心全意,我只要你在心里舍一个位置给我。”
谢云初拂了拂眼角的泪,世间万事总有缺憾,没有人生来完美,也没有人生来便能拥有一切,所幸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彼此眼前。
谢云初轻轻蹭着他,笑着在他耳畔道,“好。”
王书淮只觉心跳如鼓,一次又一次挥汗如雨,在这晚秋的夜极尽所能倾泻难以言说的情意,又用一次又一次的殊死缱绻抚平千疮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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