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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王书淮见谢云初神思不属,不知她在想什么,轻轻覆上她的柔荑,修长的手指沿着指缝慢慢绕进去,粗粝的指腹一点点摩挲柔软的肌肤,最后全部将她包裹在掌心。


    整个手掌软糯可欺。


    他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慢慢蚕食。


    明明是极细微的举动,弄得谢云初面红耳赤。


    王书淮与她并排坐着,高出她一大截,右手与她左手十指相扣,她几乎便是依靠在他怀里。


    这里是马车,光天化日的外头。


    谢云初还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下意识偏首。


    王书淮不给她机会,左臂拢过去,圈住谢云初的腰身,她无处可遁。


    谢云初能感受到他平稳又深长的呼吸,整个身躯高大又宽阔地将她拢在怀里,她第一次有了一种被呵护被保护的错觉。


    幽香沁入鼻尖,他轻轻俯首在她发髻上靠了靠,并无出格的动作,却是格外暧昧亲昵。


    不知从何时起,他贪恋这片刻的温软。


    “云初,下回我出征,你给我写信好吗?我在边关,夜深人静时想的都是你…”他清冽的气息来到她面颊耳后。


    谢云初脸一热,在他怀里稍稍偏过头,额尖蹭在他滚烫的胸膛,“我不是写了么?”


    “你写的是两个孩子,不曾写你自个儿的…”


    “我…”谢云初语气微顿,“还不都是那样…每日忙碌又充实…你都知道的…”谢云初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性子,不习惯将自己的行踪事无巨细去分享给另外一个人。


    “可我想知道……”


    谢云初不说话了。


    王书淮见她不吭声,指腹又重重磨了磨她,谢云初被他磨出一层鸡皮疙瘩,掌心发烫,


    “我…知道了。”她小声又无奈地说。


    王书淮唇角微弯。


    马车至王府,夫妻二人又神色如常下了车。


    王书淮这个人面色向来平静而宁和,罩着一层淡淡的疏离与威严,下人从来没哪个敢靠近他,甚至不敢轻易往他多看一眼。


    “给世子和世子夫人请安。”


    熟悉的扈从照旧唤一声二爷二奶奶,其余的恭敬地换了称呼。


    自从长公主离开后,国公爷几乎不管事,三老爷闷闷地不再意气风发,四老爷也跟打了霜的茄子有了认命的架势,府内诸事几乎都是王书淮拿主意。


    下人殷勤地将夫妻二人迎入门庭,王书淮去了书房,谢云初回院子,还没进春景堂的门口,见小丫鬟捧着一盘樱桃要往后院去,夏安连忙叫住,


    “木蓝,你去哪儿?”


    那小丫鬟扭头发现谢云初回来了,连忙捧着果盘屈膝请安,


    “回二奶奶话,二太太午后遣人将哥儿和姐儿接过去,这会儿都在琉璃厅玩,奴婢这是给两位小主子送果子吃。”


    这樱桃是林叔从外头送来的,个头极大,很少见。


    小盘果子,怕是不够,谢云初吩咐道,“将那篓子的樱桃全洗了,一道送过去。”


    丫鬟领命。


    谢云初也没回屋,干脆便顺着石径往后院折去琉璃厅。


    姜氏与谢云初现在相处很奇妙。


    见了谢云初有如老鼠见了猫,不言不语,也不敢摆婆母架子,只消谢云初一离开,她便让明嬷嬷去春景堂将孙子接过来,又或者在珂姐儿下学堂时,将孩子领到自个儿身边。


    听说谢家办洗尘宴,谢云初这一去娘家,一时半会该回不来。


    姜氏便安心地带着两个小孙子玩。


    今日学堂放假,孩子们聚在一处凑热闹,已经九岁的林哥儿有了长兄的模样,不再跟弟弟们玩闹,而是独自坐在廊庑下翻阅书册。


    六岁的瑄哥儿成了孩子王,弄来一个绣球,在院子里踢。


    珂姐儿和玥哥儿跟在他身后追。


    瑄哥儿很享受这种被追逐的快乐,他年长一些,力气也大,弟弟妹妹都不是他的对手,光顾着自个儿玩,珝哥儿目光跟随着绣球,很是好奇,小胳膊小腿跟在末尾。


    玥哥儿跑了一阵,瞥见珝哥儿眼巴巴看着,便跟瑄哥儿道,


    “二哥哥,给弟弟玩一会。”玥哥儿也想踢球,只是他抢不过瑄哥儿,平日大家都让着珝哥儿,若是球到了珝哥儿手里,他便可跟着一道玩。


    瑄哥儿停下来,将绣球抱在怀里,睨了珝哥儿一眼,


    “他才多大,踢都踢不动,怎么给他玩。”


    珂姐儿跑了过来,叉着腰站在他跟前,


    “说好一人玩一会儿,接下来轮到我了。”


    瑄哥儿不肯,瞪了妹妹一眼,“你追不到我,我为什么给你,有本事你来抢。”


    珂姐儿鼓着腮帮子,眼神转溜一圈,想了个主意,她自个儿奈何不了瑄哥儿,便将廊庑下看书的林哥儿请来,瑄哥儿不是哥哥对手,立即乖乖把绣球给了弟弟妹妹。


    玩了一阵,珂姐儿满头大汗,由乳娘牵着擦汗,姜氏瞧见了,招手唤她过来。


    亲自剥了一颗葡萄塞她嘴里。


    珂姐儿瞧见廊庑下坐着熟悉的婶婶伯母,却不见娘亲,便问姜氏,


    “祖母,我娘亲怎么还不回来?”


    珂姐儿爱去外祖家玩,谢云初顾忌着谢云秀不想带孩子过去,便借口出去有事。


    姜氏不知这个缘故,便道,“你娘亲去你外祖家了。”


    珂姐儿小嘴瘪起,做出要哭的架势。


    姜氏见状慌了,“哎呀,祖母记错了,你娘亲怕是去书院了。”


    珂姐儿擦了擦眼角这才乖乖吃葡萄。


    姜氏见孙女黏着谢云初,担心孩子不记挂父亲,边喂边逗她,


    “你爹爹做什么去了?”


    珂姐儿想了想答,“我爹爹打坏蛋去了。”


    “胡说,你爹爹回来了,”姜氏笑,替她将额前湿漉漉的发梢撩开,“珂儿,爹打坏人辛不辛苦啊?”


    珂姐儿想起娘亲教导,点头道,“爹爹很辛苦。”


    “那你心疼爹爹吗?”


    “心疼爹爹…”


    姜氏将她搂入怀里,“那以后要孝顺爹爹,记得爹爹的好,好不好?”


    珂姐儿仰目看着依旧秀美的祖母,沉默一会儿,冷不丁开口,“祖母,我娘也很辛苦,你不能只记着爹爹,不记得娘。”


    这话一出,在座的四太太和大奶奶等人都震惊了。


    苗氏惊奇地看着珂姐儿,探身欣慰地抚了抚她发梢,“好孩子,可真会说话呢。”


    四太太笑道,“哎哟,瞧见珂姐儿这么贴心,我都馋了,将来若有这么聪明伶俐的孙儿,我要烧香拜佛。”


    三太太笑着接话,“一会儿盼着有个初儿那般能干的媳妇,一会儿盼着有个珂儿这样乖巧的孙女,我看那佛祖都不够你拜的。”


    太太们都笑。


    姜氏被孙女弄得尴尬了,重重点了点她眉心,


    “是,你娘也辛苦。”


    珂姐儿满意了,又一阵风似的刮去院子里玩。


    谢云初过来给几位长辈请安,又将浑身汗透的孩子拧回去换衣裳。


    离开前,苗氏悄悄告诉她,


    “你家珂姐儿真聪明,那张小嘴可会怼人了,不到五岁,那话说出来叫我们大人都没法反驳。”


    谢云初也跟着吃惊了,怜爱地抚着女儿的头,“我可从未教过她这些。”


    苗氏艳羡道,“咱们以为孩子不懂事,他们实则机灵着呢。”


    这一日傍晚王书淮没回来用晚膳,至夜里戌时三刻回了春景堂。


    隔着珠帘看到谢云初坐在灯下给珂姐儿补衣裳,


    昨个儿新做的一条小小马面裙,今日给刮破了。


    珂姐儿又格外喜欢这条,谢云初只得给她补。


    珂姐儿乖巧靠在娘亲身边问,眼巴巴问,“娘,您会不会怪我?”


    “娘怪你作甚?”


    “娘新做的衣裳,我便刮破了,娘会不会不开心?”珂姐儿站在她身旁,小手搭在长几上探头打量母亲神色,半是愧疚半是忐忑,


    谢云初看着孩子微皱的小脸,心一下子便软了,“傻丫头,一件衣裳而已,哪里把你吓成这样,娘没怪你。”


    她恍惚想起幼时,不小心摔破了父亲一只茶盏,得父亲好一顿训斥,从那之后行事越发谨慎,那种惶恐直到及笄了犹残在心底,她不想孩子在畏惧中长大,她搁下衣裳将珂姐儿抱在怀里安抚。


    珂姐儿高兴了,在谢云初怀里抬起眸,看着娘亲近在迟尺的脸颊,偷亲了一口,又蹦蹦跳跳跑开。


    王书淮将这一幕收在眼底,来到谢云初对面坐下。


    谢云初余光瞥见他,依然低头扯线,没往他看,“二爷今日回得这样早?”


    王书淮闲适地靠在圈椅里,“这次回京,我功勋又添了一层,文成武就,朝中有荐我入阁的呼声,陛下和长公主那头心里不一定顺意,我何必兢兢业业惹他们忌惮,朝事能丢开手的都丢开手。”


    谢云初明白了。


    这一年长公主扶持五皇子与信王对峙,两党几乎势同水火。


    王家没有因为与长公主的渊源而偏向长公主,也不曾因与信王起过龃龉而压制信王,始终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朝中那些不愿参与党争的官员世家几乎依附在王家左右。


    这些人都期望王书淮能入阁。


    “总有人往我耳根边说你这回该要做阁老了,可有此事?”


    王书淮往前坐直了身,修长的手臂搭在长几,静静望着她,“户部尚书病重,有致仕的打算,但长公主和陛下怕不会准许我接手户部,”


    谢云初沉吟,“你在户部耕耘已久,他们不放心,会不会将你迁去旁的衙门?”


    王书淮赞许道,“没错,西楚首战且战且败,朝廷肯定要问责,如果我没猜错,兵部尚书大约要被罢职,而长公主为了利用我制约信王,定将我迁去兵部,如此入阁名正言顺,也不用担心我在户部一手遮天。”


    谢云初嗯了一声。


    这个话题便撂下。


    裙摆只是被撕开一道口子,很快便补好,王书淮看着认真的妻子,忽然想起自己纽扣也松动了,便将袖口伸过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问,


    “我这纽扣也松了,夫人替我补一补?”


    谢云初一顿,抬眸看着他,王书淮漆黑的瞳仁注视着她一动不动。


    谢云初并非无所察觉,这一趟回来王书淮与过去不同,已经不满足她被动承受,期望从她这里得到一些回馈。


    看他今日表现不赖,便给他补了吧。


    “把衣裳脱下来。”她神色如常道。


    王书淮面不改色将手臂往前伸到灯下,“就这样改。”


    谢云初嗔他一眼,“戳到了怎么办?”


    “我不怕疼。”


    谢云初纤指捏着针凝着他不动,王书淮也坦然地迎视,沉邃的眸眼里深藏着炙热。


    谢云初败下阵来,当初那将规矩刻在骨子里的男人哪儿去了,如今脸皮不是一般厚。


    就着剩下的线,垂下眸寻他松动的纽扣。


    王书淮今日穿得是一件窄袖的薄袍,袖下嵌着一颗扣子,这个地方的纽扣着实容易摩挲松动,他手掌摊过来,谢云初只得将手肘压在他掌心紧扣子。


    王书淮视线一直落在她面颊。


    她肌肤瓷白如羊脂玉,莹润泛光,杏眼专注而柔和,灯火在晃,连着她春晖般的眉梢也在晃,整个人有一种袅袅娜娜的柔秀美,她清浅的呼吸,迷离的暗香,伴随着夏末绵绵不绝的余浪,一同灌入他鼻尖,呼吸如同涌动的沸水慢慢滚烫。


    松动的纽扣很快被拉紧,收针那一瞬,灯盏忽然被挪开。


    手肘下的宽大掌心骤然拢上,指尖针线被抽走,吻渡了过来。


    柔软滑嫩的唇瓣很快被挤到齿关,舌尖撬开她的唇,轻而易举便勾住她无处闪躲的灵尖,嬉戏勾缠,漾起一片波光潋滟。


    第92章


    正如王书淮所料,翌日朝廷就西楚一战论功行赏,兵部尚书因渎职被罢免,王书淮从三品户部侍郎升二品兵部尚书,同时入阁,成为大晋史上最年轻的阁老。


    年纪轻轻出将入相,不仅是同一辈的翘楚,更是朝廷中流砥柱。


    有大臣上书建议乘胜追击,给西楚教训。


    皇帝也想成就一番威名,私下召王书淮入殿,商议征讨西楚之策。


    王书淮登阁这一日,谢云初也迎来了她的第一批女学生。


    七月初十,京城第一女子书院正式开学。


    谢云初在京城名头甚是响亮,又有昭怡郡主王怡宁和福园郡主两位皇亲坐镇,女子书院万众瞩目,书院共有诗书,插花,作画,琴瑟,刺绣,马球等十来门课程,满足了姑娘各项才艺需求。


    这一日人手不够,各位少夫人均从自家抽调一批女仆过来帮忙。


    谢云初和王怡宁坐在书院西边的山长院接待来访的夫人小姐。


    其余夫人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忙碌。


    山门下的广坪里,簇簇的轿马停了一路,自五六岁的孩童始,无论及笄与否,出嫁与否,皆可入学,葱绿的树荫下一张张鲜活粉俏的笑脸带着好奇和希冀,相继跨入书院。


    比起对面恢弘气派的京城贡院,女子书院山门则修的别致瑰丽,一硕大的圆洞门进去,入目则是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将院内景色给遮了干净,绕左右长廊往后,里面另藏锦绣山河,青山绿水阔面而来,有崇阁巍峨的五开大间清心堂,供女学生们读书,更有蟾宫合抱的辉煌楼宇以观景弹琴,院内撒香吐蕊,绿萝倒垂,处处景致精妙,落花浮荡。


    夫人们交了束脩,领着女儿四处闲逛,个个遍身绫罗花团锦簇,如穿梭在院子里的彩带。


    大太太的女儿王书颖,如今该改唤段书颖,也带着丫鬟前来助阵。


    她跟王书琴一道站在山门外迎来送往,段书颖看着这番盛况不由感慨,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跟着初儿从后宅里走出来,看看这盛世光景。”


    自王家给她撑腰后,她在柳家日子一日好过一日,如今公婆看重,丈夫也渐渐回心转意,她也算熬出来了。


    王书琴更是满脸兴奋,“我打算搬来书院,往后便不回去了,瞧瞧,这么多姑娘等着我来教呢,我伴着她们长大,她们伴着我变老。”


    段书颖一听这话,便着急,“你才多大,整日将个‘老’字挂在嘴边。”


    王书琴正待搭话,却见一身着月白直裰的年轻男子往这边踱来,目光落在她面颊,很快擒起一抹笑,


    “过了二十,着实算老姑娘了。”


    王书琴瞪着谢云佑,“老姑娘了又怎么了,韶华易逝,容颜易老,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年轻有年轻的活法,老了有老了的作派,我坦然得很。”


    谢云佑先朝段书颖施了一礼,手里揣着一册文书,慢慢背至身后,站在王书琴身侧,与她一同张望熙熙攘攘的人群,


    “没什么,我只比你小半岁,我也是老士子了。”


    王书琴白了他一眼。


    段书颖打量谢云佑,他个子高瘦,腰身笔直,眉目咄咄逼人,颇有华庭之势,比起谢云初雍容韶润,她弟弟却是锋芒绽现,


    “还未恭喜谢公子登科。”


    谢云佑还礼,“多谢夫人。”


    段书颖目光在谢云佑和王书琴之间流转,忽然笑问,“容我冒昧问一句,谢公子可有定亲?”


    谢云佑过去最烦人提他的婚事,如今年岁渐长,也收了往日的孤倔脾气,对着人也能和声和气地回,


    “不曾,我与王三小姐一般,不打算娶妻生子。”


    王书琴惊讶地扫视他,“果真?这下你姐姐可头疼了。”


    谢云佑语塞,“我还没告诉她,你可不许泄露天机。”


    王书琴扬唇一笑,“我母亲奈何不了我,便跟二嫂耍赖,只道是二嫂办了这书院,让我野了心思,央托二嫂劝我,二嫂整日一个头两个大,眼下再加一个你,二嫂必定要恼火了。”


    谢云佑眼风扫过去,“王书琴,你不可能为了分散我姐的火力,将我给出卖?”


    “你说呢?”王书琴俏皮地眨眼。


    谢云佑无语。


    明夫人近来已给兄长谢云舟相了一门婚事,接下来摩拳擦掌准备收拾他,若再加上一个谢云初,谢云佑的日子可想而知。


    王书琴睨了他手中的文书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谢云佑低眸看了看,“哦,方才在贡院拿我科考的履历文书,如今吏部正在铨选,等过了铨选,我也该授官了。”


    王书琴问,“你打算做什么?”


    刚登科的士子都有一腔雄心壮志,“我想做一名御史,闻风奏事,扶正除奸。”


    王书琴见他一身浩然正气,十分欣慰,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拍了拍他的肩,“好样的,当御史得持身守正,我看你有这个气派。”


    谢云佑:“……”


    恰在这时,长公主闻书院开学,特赐来一块牌匾,谢云初和王怡宁带着人出来迎匾,围观的百姓蜂拥而上,王书琴和谢云佑被挤去了一旁,山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朝云站在匾下传话,


    “殿下的意思是,盼着你们教出有见识有学问的女子来,将来也能遴选一批入宫任女官。”


    谢云初含笑回礼,“烦请替我回殿下的话,定不辱命。”


    且不论长公主功过是非,一女子视世俗礼法于无物,能在朝廷上纵横捭阖,这份气魄无人可及。


    谢云初迎着朝云入内喝茶。


    王书雅因四太太晨起着了风寒,来得迟了些,前方人潮汹涌,马车过不去,只匆匆忙忙停在林荫道一角,下车时身后奔来一匹快马,惊得马儿忽然乱窜,王书雅尚未来得及扶稳丫鬟的手,整个人被从车辕上甩下来,恰在这时,道旁一文秀少年忽然伸出手,横臂拦了一把,王书雅推着丫鬟撞在他胳膊上,虽是有些失礼,人却是完好无缺地立住了。


    王书雅抬眸撞上那少年视线,那少年十八九岁年纪,生得有几分单瘦,人却笑吟吟的看着很是和气,


    “姑娘没事吧。”他连忙将手收回,负在身后给王书雅打招呼。


    王书雅面露羞涩,还是端端正正回了他一礼,


    “多谢公子援手。”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嗓音清润,


    王书雅性子腼腆不敢多瞧人家,低头再施一礼,便带着丫鬟离开了。


    往山门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那少年依旧驻足在树下张望她,王书雅面带窘色,慌忙回了头。


    丫鬟见此光景,心中生警,扭头瞥了一眼那男子,见那男子迟迟不离去,眉头紧皱,与王书雅道,“姑娘,奴婢瞧那公子一身素色澜衫,怕是贡院的学子,身上也不见任何值钱的装饰,那双白底黑靴皆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样式,可见一无功名在身,二非优渥家世,您可得当心。”


    王书雅不耐烦听她这些,“你胡思乱想什么,人家帮了我是一片好意,你岂可揣度人家。”


    丫鬟不敢多言。


    至下午申时,书院共收了八十五名女学生,年龄从五岁至十八岁不等,又按年龄分上中下三舍,每日教授什么课程,何人担任夫子,均需裁夺,谢云初前世当家,今生做生意,运筹能力在诸位夫人中是一等一的,大半日下来,事情也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歇晌的空档,忽然听到山下似乎闹哄哄的,吩咐夏安道,


    “你去瞧瞧怎么回事?”


    夏安去了,不消片刻人折回来,唬得满脸发白,


    “姑娘,外头出事了,有人带头在山门前闹,说是咱们书院败坏风气,怂恿姑娘们抛头露面,伤风败俗,不少妇人老妪端来一盆盆脏水往咱们山门下泼呢,对面贡院的学子更是起哄,骂咱们不修女德。”


    谢云初听了这话,脸色一青,“我去瞧瞧。”


    谢云初带着夏安与春祺,风风火火来到山门下,只见萧幼然与福园郡主等人由姑娘们簇拥着已经骂去了对面的贡院。


    萧幼然向来泼辣,穿着一身大红牡丹素锦褙子,扶着腰冲着面前那梳着三羊胡子的老学究骂道,


    “女子怎么了?没有女子哪来的你们?你身旁的妻子不是人,你的母亲不是人?什么叫女人就该守在后院安分守己,咱们不过是开个书院,碍着你什么了,你一边在这里道岸贸然之乎者也,一面又跑去青楼鬼混,伪君子一个!”


    那老夫人被萧幼然骂得面红耳赤,“你…你…简直是无可救药!”


    谢云初立在门槛内,见形势愈演愈烈,恐上达天听,届时于书院不利,悄悄招来一直护卫身侧的齐伟,


    “你唤上护卫,以不敬长公主为名,将为首的几个刺头给我绑了,送去衙门。”


    “其二,你瞧那些妇人穿着甚是奇怪,那些锦衣华服并不合身,铁定是暗中有人支使,你亲自去四周茶室酒楼探查一番,寻到可疑人,回来禀我知晓。”


    那些闹事的妇人都被抓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齐伟来报,“少奶奶,是镇国公府的少夫人江采如在暗中捣鬼,她带着几名女子正在斜对面的金陵茶楼喝茶,是她安排府上一些老妪伪装成贵妇闹事。”


    谢云初给气笑了,“我就说呢,满京城我也就得罪了她,舍她其谁,”这种事即便真闹去衙门,也没法把江采如怎么着,毕竟人家父亲是江南都督,公公是当朝国公爷,她现在是有恃无恐。


    但谢云初不能吃这个闷亏。


    平日清清丽丽的少夫人忽然眼底生寒,“这样,你悄悄带几个人,蒙住头,给我把人打一顿!”


    齐伟:“遵命。”


    杀鸡儆猴这招很管用,老学究们被萧幼然和福园郡主等人骂个狗血淋头,闹事者被送去衙门,其余人散的散,倒也没惹出太大的风波。


    而齐伟呢,依照谢云初的吩咐,悄悄伪装成刺客,把江采如并她身旁那几位江南贵女给打得鼻青脸肿。


    江采如呕出一口血,疼得趴在地上起不来身,不用想都知道是谢云初的手笔。


    丫鬟婆子搀的搀,抱得抱,好不容易将瞎了半只眼的主子给搀起来。


    江采如捂着肿胀的眼气得咆哮,


    “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一定要让谢云初付出代价。”


    身旁的手帕交,个个都是娇生惯养的,何时这般狼狈过,都骂谢云初阴险,又纷纷给江采如支招,


    “寻你爹爹做主。”


    江采如委屈地摇头,“我爹爹都快把那王书淮当自己的女婿,他怎么可能给我做主,再说了,我那继母可是谢云初的亲生母亲,又怎么会帮我?不行,此计行不通。”


    “那就寻小公子给你撑腰。”


    一想起林希玥,江采如更是哭得没鼻子没眼。


    她可不就是因为跟谢云初置气,选了林希玥么,没成想跳入了一个火坑,那林希玥不仅不会给她撑腰,怕是还会收拾她一顿。


    “不,我不要回去…”她往圈椅里缩了缩道。


    其中一女子忽然有了个主意,


    “江家也好,林家也罢,他们都忌惮王家声势,必定是息事宁人,我若是你,今日便去皇宫告状,宫里的主子看着你爹爹与公公的面子,无论如何会替你做主。”


    江采如来了几分精神,抬眸看着那女子,“可是咱们无凭无据,如何告谢云初的状?”


    那女子轻轻一哼,“林夫人,这事压根不需要证据,你只管去陛下跟前坦白,就说你看不惯谢云初怂恿女子抛头露面,悔女子名节,着人质问谢云初,结果谢云初含恨在心,私下遣人打了你一顿,她如此嚣张,必定是仗着丈夫权势滔天,你若是陛下,你怎么想?”


    江采如闻言神色微亮,“好主意,左右我已经这样了,干脆豁出去。”


    江采如吩咐车夫挂上镇国公府的标志,躺在马车内,迅速往皇宫赶去。


    待谢云初傍晚忙完,果然有一内侍匆匆来到书院,当着王怡宁等人的面宣谕,“陛下有旨,命王二奶奶速速入宫。”


    王怡宁立即塞了一锭银子给内侍打听情形,一问得知江采如去皇宫告状,脸色不由凝重。


    萧幼然吓了一跳,“莫非是今日的事闹大了,惹了陛下不快?”


    沈颐和江梵均是忧心忡忡,


    “这书院是大家伙的事,出了事不能让初儿一人担,我们一起进宫。”


    “云初,我随你一道去,今日的事我替你担。”王怡宁大马金刀起身。


    福园郡主抬手拦住她,


    “你们谁都别坑声,这事归我揽了,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皇帝和长公主都宠爱福园郡主,一点小事宽慰几句便过去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对策。


    倒是谢云初这位正主,气定神闲喝着茶,“你们急什么?又担什么?此事跟咱们所有人都无关。”


    “啊?云初,你莫非有什么法子?”


    谢云初含笑,“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这事交给我来料理。”


    大家不信。


    “你可千万别是打发咱们,自个儿去承担。”萧幼然红着眼,说什么都抱住她胳膊,“我必须跟你去。”


    “我也去。”


    “别丢下我。”


    谢云初一个个看过去,每位姑娘神色坚定,没有半分退缩和迟疑。


    这一世能有这么多至交陪伴左右,足矣。


    她摇头道,“声势浩大,形同逼宫,你们去对我没好处。”


    大家见谢云初坚持,只能由着她。


    春祺立即回府替谢云初取诰命品妆,谢云初带着夏安先行往皇宫去。


    大约是事情传开了,出山门谢云佑便纵马奔过来,非要跟谢云初一道去皇宫,谢云初又将自己计划一说,吩咐谢云佑回府等消息,切莫心急,谢云佑现在不是以前的愣头青小子,已经多了几分城府,“我在东华门外等消息。”


    所有人都被谢云初给赶走


    暮色四合,马车缓缓驶至东华门下,一人一身二品锦鸡补子官服,孑然立在宫墙下。


    灯火如月,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老长,他长身玉立,眸光如水,轻轻朝她伸出一只宽大的手掌。


    谢云初从容来到他跟前,浅浅的笑着,


    “你怎么来了?”


    王书淮面露不快,“我能不来?”


    谢云初抿着唇没做声。


    前世无论风风雨雨,她皆一个人扛了,她从不叫王书淮替她费心。


    “祖父与镇国公情同手足,你跟江家还有很深的利益瓜葛,你尚且需要江澄帮着你稳住江南,你出面对我并无帮助。”


    “此事我一人应对最好,多一人我反而少了一分成算。”


    她纤弱的身子秀挺地立着,分外坚定。


    王书淮望着胸有成竹的妻子,心里忽然咂摸不出滋味。


    有时候娶一位太能干的妻子也不是好事,瞧,没了他的用武之地。


    他盼着她能撒撒娇,闹闹脾气,别这么无坚不摧。


    “谢云初,即便你再有法子,我王书淮也不可能放任妻子不管,任由她一人去面对赫赫君威。”


    “你别怕,一切有我。”他牢牢握住她的手腕。


    浩瀚的宫墙巍峨矗立在前方,夜风席卷而来,猎起他宽大的衣袖,他像一座岿然不动的山峰将所有风雨拦在身后。


    谢云初眼眶微微一热,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好。”


    戌时初刻的奉天殿,肃静无声,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到齐了。


    皇帝按着头额坐在御案后,皇后和长公主分坐左右。


    底下,镇国公和国公爷相对无言,江澄与乔芝韵也闻讯赶到,等王书淮和谢云初跨过门槛后,一袭素袍的林希玥也姗姗来迟,他进来率先深深盯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江采如,江采如收到他的目光,吓得瑟缩了回去。


    第93章


    江采如今日先是递了帖子给皇后,那皇后可是林希玥的亲姨母,听闻江采如被人打了,二话不说将人给抬进坤宁宫,再见她脸上无一处完好,顿时怒从中来,便捎着她一道来奉天殿告状。


    有了皇后撑腰,皇帝自然得慎重。


    只是他正要重用王书淮用兵西楚,这个节骨眼江采如指认谢云初,也甚是令皇帝头疼。


    殿外不时起了风,掀起江采如凌乱的发梢,江澄进殿时还没顾上细瞧,这会儿见江采如脸一晃,瞧见那只眼睛红青发紫,心一瞬间揪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江采如捂着脸不敢看爹爹,指着谢云初的方向抽噎着道,


    “是那谢云初,她暗中遣人打了女儿,爹爹,女儿长了这么大,何时被人碰过一个手指头……”


    江澄听闻她指认谢云初脸色就变了,他往王书淮夫妇方向瞥一眼,面带狐疑。


    皇帝见此情景稍稍苦笑,吩咐内侍将江采如所说的前因后果又叙述一遍,江澄听闻女儿主动去书院挑事,方才心疼的那股劲瞬间化作怒火,恨铁不成钢骂道,


    “王少夫人筹建书院,乃是开化明智之盛举,百世流芳的好事,你却无端生事,你简直胡作非为…”


    江采如辩道,“谁知道她揣着什么主意,在贡院对面建个书院,少男少女裹在一处,万一出什么事呢,姑娘家自当在家宅安分守己,女儿看不下去,方…”


    长公主冷漠地打断她,“那你安分守己吗?”


    江采如倏忽闭了嘴。


    江澄还能不明白女儿的性子,无非是心存妒忌挑拨离间,气得胸口一抽,两眼发黑,司礼监掌印见他脸色不对,连忙上前掺了一把,“江都督小心身子。”


    江澄一面恼恨女儿愚蠢,丢人现眼吃了大亏,一面又悔恨平日过于骄纵她,导致她无法无天得罪了人,一时气血倒涌,人便哑在那里。


    镇国公心里虽责怪儿媳妇过于轻浮,见她被打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当着亲家的面,无论如何得给自家人说话,遂朝皇帝拱手,“陛下,还请陛下查明缘故,以正视听。”


    皇后又道,“陛下,此事蹊跷,无论是谁,都给查出来给采如一个交代。”


    皇帝颔首,挪了挪御案上的镇纸,看向谢云初,


    “谢氏,今日江氏在书院聚众闹事,可有此事?”


    谢云初从容上前来,满脸茫然,“回陛下的话,今日着实有人在书院闹事,至于背后主使是谁,臣妇不得而知,既是上达天听,惊动了圣上,那还请陛下一道将此事查个究竟。”


    皇帝听了谢云初这话,沉吟未语。


    谢云初说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也意味着不承认江采如的指控。


    国公爷坐在一旁锦杌往江采如指了指,跟谢云初道,“方才林家媳妇已承认,是她主使人在书院闹事。”


    谢云初闻言立即下拜道,“今日那仆妇乔装成官宦妇人,往书院门口泼脏水,此举有伤风化不说,也是对长公主殿下的大不敬,还请陛下与殿下替臣妇做主。”


    江采如扭头驳道,“那你就能打人了?”


    谢云初满脸疑惑,“林夫人,你这话便叫我纳闷,你被人打了,怎的无缘无故赖在我身上?”


    江采如往陛下跟前一跪,大哭道,“陛下,臣妇便是在书院对面的茶楼被打,不是谢云初又是谁?一介命妇竟然敢殴打朝官之女,她仗着丈夫权势熏天,眼里根本就没王法。”


    谢云初面色一寒,说白了江采如倚仗的就是皇帝对王家的猜忌,装无辜嘛,谁还不会了。


    谢云初登时眼眶泛红,“陛下…臣妇无缘无故蒙受不白之冤,如同晴天霹雳,惶惶不已,说来,也不知这江姑娘为何三番五次寻臣妇的不是,三年前在臣妇生辰宴上闹事,如今又空口白牙诬陷臣妇打她…”谢云初哽咽几声,将泪一拂,


    “罢了,镇国公府权势显赫,两江总督府又是傲视群雄,他们两家一南一北握着我大晋水陆要塞,有如此强劲的夫家与娘家撑腰,她才敢当着圣上与长公主的面,指鹿为马,指黑为白…”


    谢云初炮语连珠一席话将江采如给砸蒙了。


    江澄闻言额角又是一阵猛抽,噗通一声跪下来,


    “陛下,是臣教女无方,还请陛下恕罪。”


    长公主漫不经心拨动着手中的紫檀手持,问江采如道,


    “本宫问你,三年前你何故在王家搬弄是非?”


    江采如可不能承认自己觊觎过王书淮,嘴巴一下子哑了。


    这时旁观许久的乔芝韵整了整衣襟上前,朝皇帝跪下道,


    “陛下,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此事皆由臣妇起,与云初无关。”


    皇帝微有诧异,“江夫人是什么意思?”


    乔芝韵木然看着前方,“回陛下的话,臣妇乃云初生母,二十年前与国子监祭酒谢晖和离,后又改嫁江澄为妻,这江采如自幼便养在臣妇膝下,数年前臣妇随江澄归京述职,偶遇云初,认出她来,采如一时无法接受我有亲生女儿的事实,私下对云初百般刁难,臣妇看不过去打她一巴掌,从此采如怀恨在心,但凡有什么事便往云初身上推,”


    “今日想必是有歹人作祟,误伤了她,她便以为是云初所为,冒冒失失来宫廷告状,陛下,无论如何,是臣妇教女无方,害您深更半夜为些孩子间的琐事烦心,臣妇与夫君愧对天恩。”


    乔芝韵说完伏地再拜。


    “原来是这么回事…”皇帝第一次听说个中缘故,微微咋舌,原先那点子猜疑也消弭于无形,对着谢云初反而生了几分怜惜。


    乔芝韵回眸神色复杂看着谢云初,哽咽道,“是臣妇对不住云初,没能尽母之责,还连累她百般受欺,陛下,今日是采如失礼,她又受了伤,还请陛下对她从轻发落。”


    江采如闻言双唇不由打颤,乔芝韵这哪里是替她求情,分明是替谢云初开脱罪名,


    “不,陛下,不是这样的,”她深吸一口气,含着泪道,“臣妇承认对谢云初心存妒忌,陛下要如何惩罚臣妇无话可说,可是臣妇这一身伤哪儿来的,还请陛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谢云初闻言冷笑,立即责问她,“敢问林夫人,那歹人是什么模样,他伤了你何处?”


    皇帝等人都看向江采如。


    江采如努力回忆道,“大约两三位黑衣男子,个子都十分高大,先用麻布套出我们的头,对着我们拳打脚踢,脸上,身上…”


    谢云初听到这里,眸光一凛,露出幽笑,“陛下,既然林夫人面上身上都有伤,那臣妇恳求陛下请人来验伤…”


    江采如顿时神色大变,突兀地出声,“不可…”蓦地意识到自己行径过于古怪,江采如瑟缩成一团,喃喃摇头,“不能验伤,我一个姑娘家的,岂能…不行,太失体面了…”


    林希玥眼底闪过一丝锋刃般的暗芒。


    谢云初等得就是这句话,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林希玥此人举止诡异,江采如对他又畏惧如虎,联系前世王书雅死的不明不白,不难猜想夫妻之间的猫腻,于是她赌了一把,赌林希玥会出面收拾残局。


    林希玥果然面露冰霜朝皇帝拱手道,


    “陛下,皇后娘娘,臣与采如成亲那夜,乾王殿下遇刺,汉王殿下身陨,皇后娘娘又在林府出了事,采如大受刺激,总觉得婚事不吉利,忧思成疾,精神略有些失常,时不时要闹着跟臣和离,甚至有自残的迹象…”


    皇帝等人闻言大为震惊。


    江澄更是不可置信看着小女儿,眼底露出深深疼惜。


    “不是的,不是的…”江采如又恨又惧地望着林希玥,身子不停往御案下方瑟缩,“不是这样的…”


    众人见她明显惊慌失措,与过去那张扬嚣张的模样迥异,将林希玥这话信了个大概。


    江澄心痛地望着女儿,“如儿,你过来,你来爹爹身边,你别怕…”


    江采如望着父亲,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林希玥,那张俊美得如同妖孽一般的脸,正阴森森盯着她,江采如畏惧地摇头,最后痛苦地将脸埋在掌心,“不是这样的…”


    皇后闻言露出感伤,“果真是如此,那她也是个可怜人…只是她这一身伤,总该有个说法…”


    长公主这时开口问司礼监掌印,


    “刘掌印,方才不是遣东厂去查么,可有结果了?”


    刘掌印笑着回,“奴婢这就去问问…”


    他将浮尘搁在手肘处,快步出了御书房。


    这个空隙,王书淮亲自将谢云初搀起,拉着她立在一旁。


    谢云初看向丈夫,王书淮眉目清俊怡然,轻轻按了按她掌心,示意她放心。


    少顷,刘掌印带着东厂内卫入殿,那内卫禀道,


    “禀陛下,臣带着人将贡院与女子书院附近搜查了一遍,又去了一趟京兆尹,审问了那些闹事的老妪,查到江姑娘重金收买城郊水上城一唤做李媚娘的老鸨,从她处雇了五六名老妪伪装成官宦夫人在书院闹事,江姑娘起先许了一千两银子,事后嫌弃声势不够浩大,只给了五百两,为那老鸨所恨,老鸨忌惮她身份贵重不敢得罪,私下遣人将她打了一顿泄气。”


    江采如:“……”


    她震惊地看着谢云初和王书淮,“不…”


    话还未出嗓音,林希玥忽然闪身过来径直捂住了她的嘴,他俊脸泛青,


    “你闹够了没有,你有什么事冲我来,别再兴风作浪了…”


    江采如对上林希玥警告的眼神,想起他那些整人的手段,眼底的光骤然欺灭了。


    长公主听到那水上城,皱眉道,“什么水上城?”


    那东厂的人再道,“水上城便是由十三艘画舫连成的水坞,名是青楼妓院,实则是京城一家地下黑市,暗地里专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臣查访时还发现有人在倒卖弩机。”


    皇帝与长公主闻言相视一眼,想起乾王被流民截杀一案还不曾有结果,心思立即便被吸引过去,“查,给朕查清楚,是什么人在倒卖弩机。”


    长公主在这时深深瞥了一眼王书淮。


    王书淮眼观鼻鼻观心,只垂眸拉着谢云初不动。


    弄到最后发现是一场闹剧,皇帝脸色极是难看,


    皇后自然是给江采如求情,


    “陛下,瞧这孩子精神恍惚,怕是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还请您看在镇国公和臣妾的面上,饶了她一回…”


    王书淮在这时,忽然松开谢云初的手,越步而出,往皇帝再拜道,


    “陛下,内子性情温软柔弱,平日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遑论打人,今日江氏无缘无故诬陷她不说,又闹事生非,若就这么放过她,臣心里不服,还请陛下秉公处理。”


    皇后噎了噎。


    江澄进退两难,乔芝韵面色冷淡明显支持王书淮的提议。


    镇国公揩了揩额尖的汗,瞥一眼林希玥。


    林希玥拧着江采如,不见半分求情。


    一边是两江总督府和镇国公府,一边是王国公府,哪边都轻怠不得,皇帝看向长公主,


    “皇妹觉着此事如何处置?”


    长公主对江采如行径厌恶之至,只是看她模样可怜,父亲又位高权重,长公主也是头一回生了几分迟疑,


    “今后不许她进宫,待她伤势痊愈后,亲自去书院登门赔罪,江家也给王家一个交代吧。”


    江澄自然是说好,“臣会遣人奉上厚礼给王少夫人赔罪。”


    王书淮还要说什么,谢云初朝他使眼色,江采如今日的行径已经踩了林希玥的底线,料理江采如的事还是交给林希玥去做,王书淮沉吟之际,那头林希玥已经冷淡开口,


    “陛下,长公主殿下,王大人,今日之事罪责在我,我会将人带回去管教。”


    皇帝担心王书淮不依不饶,立即指着江澄喝骂道,


    “江爱卿,若非看在你和镇国公的面子,此事绝不轻易揭过,再有下次,朕叫你们好看。”


    江澄等人连忙跪下谢恩。


    皇帝又安抚了一番谢云初,只留下国公爷,摆摆手示意众人离去。


    夜风四起,苍穹如墨。


    下了奉天殿的台阶,来到广阔的丹樨上,乔芝韵行至江采如跟前,江采如由林希玥搀着,面色恍恍惚惚,眼神空洞如木偶。


    乔芝韵冷漠地看着她警告道,“你若再寻云初麻烦,只要我在江家一日,你便别想回府。”


    江采如气恹恹的,眼珠无神转动半圈,什么话都没说。


    江澄搀着镇国公后下来,见到乔芝韵朝谢云初走过去,江澄便往女儿这边来,又是一番责骂叮嘱,江采如倚在林希玥怀里,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林希玥对着岳父面上露出极浅的笑,


    “岳丈放心,小婿一定照料好采如。”


    江采如却从他那抹轻笑里看到了阴戾,一种濒死的绝望涌上心头,她忽然拉住江澄,“爹爹,你带我回去吧。”


    林希玥眸光一闪,立即露出温和的神色,将她胳膊给扯回来,“傻丫头,你已经是我林家妇,岂能跟你爹爹回府?”


    林希玥深指抵住她腰窝,江采如噤若寒蝉。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江澄长叹一声,插不上手,只嘱咐林希玥请个大夫给江采如瞧一瞧,林希玥温声道好。


    谢云初这边,母女相望无言站在夜风里,乔芝韵已近许久不曾见到谢云初,望着那张酷似自己的脸,眼底泛着泪光,满腔的担忧与愧疚迟迟萦绕在唇齿脱不出口,“初儿…”


    谢云初垂眸,视线落在她胸襟前的如意结,轻声道谢,“今日多谢您帮衬。”


    她原打算将与乔芝韵的渊源跟皇帝和盘托出,再利用林希玥为自己洗脱嫌疑,不成想乔芝韵主动将事情解释明白,站在了她这一边。


    乔芝韵万千心绪在心头滚过,又担心自己逾越引起谢云初的反感,终是什么都没说,最后忍着泪道,“你万要好好保重身子,切莫累着了。”


    谢云初失笑,她这几日筹备开学,着实乏累不堪,“您放心,我知道了。”


    乔芝韵不再多言,转过身,见镇国公府的人已走远,独江澄在候着她,便朝他迈去。


    谢云初直到她离开,方抬目去看她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慢慢淡下来。


    王书淮见她凝神不语,往前握住她冰冷的手,温声道,“咱们回去吧。”


    谢云初神色寂寥跟在他身后走。


    出了奉天殿东角门,便是一处白玉石桥,往东过文渊阁,穿过一个园子方到东华门。


    路程尚远,谢云初忙了一日已是精疲力尽,任由王书淮牵着,步子却跟灌了铅似的不太挪得动。


    脑子里时不时浮现乔芝韵那张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王书淮回眸,瞧她面上满是倦色,神情寥寥落落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就松开她的手,高大的身子在她面前蹲下,


    “上来,我背你。”


    谢云初神色一晃,愣愣盯着他,那修长的背脊携着一抹冷淡的月色宽阔地铺在眼前,


    她环顾四周,有些窘迫,“这里是皇宫,不大好吧…”


    王书淮温声道,“你走不动路了,我背你出去,无碍的。”


    谢云初喉咙黏了黏,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


    王书淮抬手从后方搂住她小腿肚,将人往前一勾,再适时接住她的身子,人就这么被他给背起来,王书淮缓步往前走。


    谢云初覆在他后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男人的俊脸近在咫尺,轮廓分明,风朗清举,天边的月,水中摇曳的灯火,不及他冷冷双眸里流转的那抹光色。


    王书淮察觉她贴得不是很紧,往上颠了下,两个人都寻到了更舒适的姿势,谢云初双手圈住他脖颈,轻轻靠在他后脊。


    呼吸柔软地泼在他脖颈,如同轻羽落在肌肤,滋生一些痒意。


    王书淮很难形容这种感觉,背她的念头是一时兴起,回过神来也怀疑是不是过于轻浮,直到感受后背有一片温软覆着,那片柔软一瞬间直抵他坚硬的内心,便觉着,背着的仿佛不是一个人,是一方岁月静好。


    “今日是你第一回 打人?”


    身后传来谢云初狡黠的笑意,“很出乎你意料吧?”


    王书淮颔首,又问,“高不高兴?”


    谢云初行为举止一向稳妥,这回是她第一次出格,她盈盈笑道,


    “还挺舒爽的,看着她鼻青脸肿,无论她怎么口舌如簧,我都觉得解气。你瞧见了吧,圣上和长公主忌惮江澄不会把她怎么着,皇后娘娘又护短,我若不打她,这口气便出不了,先打了再说。”


    有几分小孩子似的天真。


    王书淮忽然在她身上看到了另外一面,很鲜活的一面,


    “云初,这样就很好,你过去太守规矩了,周全了别人,委屈了自己。”


    “我王书淮的妻子在外头可不能受气。”


    “你不怕,以后遇到了惹你不高兴的,继续打,打完我替你收拾首尾。”


    谢云初怔怔望着他的面颊,说不出话来。


    谢晖自来对她管教极严,不许她行错一步,又没有亲生母亲护着,谢云初从来不习惯与人诉苦,底下还有弟弟妹妹,她要以身作则,嫁了人,更不可能肆无忌惮。


    只是…谁不渴望有一份独一无二的偏宠呢。


    眼眶忽的涌上一抹酸气,密密麻麻的颤意流窜至心尖,她红着眼望着幽深的苍穹,将泪水吞回去,最后覆在他肩口慢腾腾闷出一声“好”。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王书淮会背着她,行走在这寂静的宫道,初秋的暗夜…


    有那么一瞬便想,今生就这样吧,上辈子那个坎搁在心里或许永远越不过,又怎样,把余生过好。


    第94章


    林希玥将江采如带回府后,径直将她扔去了地窖。


    江采如娇弱的身子重重撞在坚硬的墙壁上,人跟被抽了脊骨的皮囊似的,有气无力地滑落在地。


    林希玥面色森寒,将蔽膝一掀,大步过去,径直拧住了她的喉咙,江采如被他掐的面色胀红,只剩一点零星的气往外冒,她虚弱地喘着气,睁开那只肿胀的眼觑着他,


    “夫…夫君…”


    林希玥冰冷的面庞拂过一丝嫌恶,看她模样可怜又松了手,面露冷笑,“愚蠢之至。”


    江采如捂着喉咙大口大口呼吸,人恹恹地靠在墙壁上已是气若游丝,


    “你说过…留我一条命的…”


    “你安分吗?”林希玥回到身后的圈椅里坐着,修长的身影慵懒地靠在背搭,语气冰冰凉凉,“我早就警告过你,安安分分做这个镇国公府少夫人,什么麻烦都别惹,结果你呢,招惹王书淮不说,还敢去陛下面前告状,甚至想回江家?江采如,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江采如埋首在胳膊下,战战兢兢不做声。


    新婚那夜,她在厢房闹,林希玥将她扔去了地窖,等放出来后,她又尝试着逃回江家,跟爹爹告状,林希玥将一条无毒的长蛇扔她屋子里,她为了躲开那条蛇,撞了一身的伤,心智彻底被击垮。


    后来林希玥告诉她,只要她本本分分听他安排,什么事都没有,江采如终于被折腾得没脾气了,一切照办。


    直到这一次……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林希玥又跟闪电似的窜过来,捏住她柔弱的手骨,寒目逼近她,


    “你知道我最厌恶什么人吗,厌恶愚蠢而不自知的妒妇,见不得旁人好,想着法儿去坏别人的事,你明明可以过得很好,却把一手牌捏得稀巴烂,怪谁?”


    “我还是那句话,等我大功造成,放你回江家,你若再节外生枝,别说你,江家我都不会放过。”


    江采如何尝不后悔,她自小娇生惯养,在金陵风头无二,从不许人越过她去,见那谢云初处处拔尖,心里妒念作甚,又因乔芝韵的缘故,怀恨在心,遂一错再错至今日的结局,她抽抽搭搭,眼底惶恐更甚,点头如捣蒜,“我都听你的,我全都听你的…”


    林希玥冷漠起身,拍了拍手掌的灰尘,沿着台阶往上去,


    “给你三日时间,在地窖养好伤出来。”


    书院开学半个月后,谢云初病倒了。


    那一日天气突然转凉,谢云初身上裹着汗,回来吹了些凉风,翌日起来头昏脑涨。


    说来自重生后,她一直注重养身,极少生病,这一回大约是操持书院忙过了头,便病下了。这次的病给她敲了一记警钟,莫忘了前世的教训。


    便干脆躺在塌上没起来。


    起先还只是鼻塞,到了巳时开始咳嗽,症状接二连三发出来。


    太医看过,开了三日的药,服过后,谢云初便昏昏入睡,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如今她担着世子夫人的名头,府上许多事都要问过她的,这一日没去琉璃厅点卯,大家伙都知道她病了。


    上午三太太和四太太带着人来探望她。


    谢云初着人搁一架屏风挡着,不许两位太太进来,


    “我着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两位婶婶,婶婶快些回去吧。”


    三太太也没太担心,谁没个伤风病痛,只是听着谢云初鼻音重,便给她出主意,“我捎了些薄荷香给你,你焚了香搁在鼻尖闻一闻,保准通窍。”


    “你身子不舒服,珝哥儿便归我带过去,夜里再送回来,你白日便安生养病。”


    珂姐儿去了学堂,谢云初担心珝哥儿染病,正要吩咐人把孩子送走,听了三太太的话顿生感激,“多谢三婶。”


    四太太前阵子刚染过一次病,不怕被感染,便大着胆子进了屏风来,来到床榻前打量谢云初,


    “哟,你这面色潮红,莫不是高热了?”


    谢云初捂了捂头颅,“有一些,不妨事的,吃过药,下午便没事了。”


    四太太道,“前晌我咳了大半月才好,这不,还剩些枇杷膏,我搁那儿了,记得吃。”


    谢云初惭愧道,“惊动两位婶婶,过意不去。”


    好劝歹劝,把人劝走,王书琴和王书雅闻讯也赶了回来,顾不上回房,兴冲冲来了春景堂,


    “二嫂,好端端的,怎么病了?”


    老远便听见王书琴高亮的嗓音,谢云初正睡得迷糊,林嬷嬷把人拦住了,


    “好姑娘,二奶奶睡下了,奶奶担心过了病气给旁人,不许人进屋去瞧,姑娘们请回吧。”


    王书琴隔着窗棂往里张望两眼,一架六开的花鸟屏风将谢云初的床榻遮得严严实实,王书琴见了不喜,连忙吩咐道,


    “将屏风移开吧,给二嫂透透气,咱们不进去便是。”


    王书雅也柔声细语道,“待好了,可要遣人说一声。”


    “这是自然的。”


    到了下午,阖府都知道了,大太太与媳妇苗氏捎了厚礼来探望,王怡宁不放心也来看了一眼,都被谢云初给打发走。


    谢云初睡了一个时辰,高热退下,靠在引枕上歇着,退了热后,人反而越发精疲力尽,咳得更厉害,屏风被移开,外头天光明朗朗地泼进来,窗台摆放了一盆金菊,金灿灿的花蕊倒垂,在秋风中浮动。


    一道人影从珠帘外绕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


    是许时薇。


    谢云初讶异看着她,“四弟妹怎么来了?”


    许时薇嗔了她一眼,“阖府都知道你病了,我怎么能不来?”


    来到她跟前锦杌坐下,将那盒子打开递给她瞧,“呐,这是润喉的薄荷糖,含在嘴里沁凉解毒,你咳得厉害,含一片试一试。”


    谢云初微微愣神,前世她病下后,许时薇等人避之不及,今生倒是争先恐后来示好。


    “四弟妹好意心领,我方才吃了一颗,这会儿嘴里黏糊着,这薄荷糖平日闲暇也可以吃,我不是很喜欢吃糖,四弟妹拿回去自个儿消遣吧。”


    许时薇露出几分哂意,“还是搁这吧,嫂嫂想吃的时候含一片。”


    谢云初没吭声。


    见她精神倦怠,许时薇立即起身,“我先走了,一拨拨来探望,反而搅了你安眠,你好好歇着。”


    这些年许时薇处处附和谢云初,一心想得这位嫂子青睐,可惜谢云初待她始终冷淡。


    谢云初吩咐林嬷嬷送她出去,不一会,林嬷嬷折了回来,手里捧着一罐柠檬膏。


    “姑娘,这是三少奶奶方才遣人送来的,说是探望的人多反而叫您不安生,她就不来了,这会儿还要帮着四太太核对新买的窗帘账目,就不过来了。”


    “这柠檬膏是前段时日瑄哥儿病了,她寻人讨来的方子,吃了止咳,今日午时听闻您咳得厉害,也做了一罐送来,望您笑纳。”


    谢云初神色倦怠,阖目道,“都搁着吧。”


    宁和堂内,姜氏坐在院子里带着玥哥儿玩,听明嬷嬷说到谢云初病了,神色便顿住,


    “病得严重吗?”


    明嬷嬷斟酌着答道,


    “伤风感冒,倒不一定多严重,只是几位太太都过去探望了,您是二奶奶正儿八经的婆婆,您不吱个声,是不是说不过去?”


    姜氏啧了几声,露出两难来,


    “我倒不是不乐意去,就怕她不待见我。你瞧,她把珝哥儿送去三弟妹那,都不交给我看着,亲生祖母难道不比隔一房的伯祖母上心?”


    她已几番示好,谢云初待她都冷冷淡淡,姜氏面儿抹不过去。


    明嬷嬷劝道,


    “二奶奶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您过去瞅她,她心里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婆媳之间的隔阂自然就去了。”


    姜氏陷入犹疑,这些年儿子步步高升,如今已是二品阁老,她作为母亲再没这般骄傲的,谢云初自从担任书院山长后,不少夫人走她门路想叫谢云初关照府上的小姐,个个对着她毕恭毕敬,姜氏多少也沾了儿子媳妇的光。


    犹豫一番,姜氏咬牙道,


    “把我库房那只人参拿出来,我去瞧她一瞧。”


    明嬷嬷高兴了,立即拿了钥匙亲自去库房取来人参,搀着姜氏不紧不慢往春景堂去。


    哪知人到了门口,林嬷嬷客客气气迎出来只道谢云初睡下了。


    姜氏绷着那根筋忽然一松,立即道,


    “睡了也好,那我便不进去了,这只人参给她煮汤喝,好好补补身子。”


    姜氏乐得不跟谢云初打照面,拉着明嬷嬷就走。


    林嬷嬷看着手里那支人参锦盒,愣了好一会儿神。


    熬好的药分两回喝,上午巳时喝了一碗,申时又喝了一碗,喝完没多久谢云初又睡了,下一回醒时,窗外漆黑一片,浑身汗津津的,她正扭动着腰肢,一只手伸过来,将她身上的湿衣裳给剥了,温热的毛巾覆过来,替她将身上黏糊的汗液都给拭去。


    谢云初扭过眸,撞入王书淮清润的视线里。


    “二爷?”


    她睡眼惺忪,瞧着什么都是迷糊的,王书淮那张俊脸便在她眼前晃,像在做梦。


    王书淮细心帮着她把身上的汗擦干净,又接过身后林嬷嬷递来的干爽衣裳,问她道,


    “自个儿能穿吗?”


    谢云初喉咙一堵,脸庞发热,“我好着呢,自个儿能穿。”


    林嬷嬷将帘帐放下,轻轻抿嘴出去了。


    晕黄的灯芒透过薄薄的床帘透进来,谢云初打算坐起身,雪白的双肩方露出小小一截,才发觉自个儿光溜溜的,又缩回去,


    “你背过身去。”


    王书淮已经换了家常的袍子,看样子打算歇息。


    谢云初又赶他道,“我还咳着,你这几日去书房。”


    王书淮才不肯,面色肃然道,“万一夜里又发高热,没人察觉怎么办,我陪着你,也有个照应。”


    谢云初深深看着他,面色变得古怪。


    王书淮被她盯得一头雾水,“怎么了?”


    谢云初想起前世,前世的她担着整个家族的重任,只要不是病得下不来地,她照旧去议事厅点卯,直到操持完姜氏那场寿宴,彻底倒下。


    当时王书淮来探望她,面色是凝重的,立即请大夫给她看病,嘱咐她好好歇着什么都别想。


    她盼着他陪陪她,他却忙着与信王角逐,无暇顾念她。


    今生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丈夫愿意伺候她,她也乐得享受。


    “那你背过身去,我换衣裳。”


    王书淮直勾勾盯着她,方才帮她擦拭身子,哪儿没看过,晓得她面儿薄,王书淮也没打趣她,侧过面颊躺下。


    谢云初换好衣裳继续窝在被褥里,这会儿人舒服了很多。


    “咳咳…”


    咳嗽断断续续。


    王书淮腾出一只手来,“你坐起来。”


    谢云初喘着虚气,“做什么?”


    王书淮干脆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肩膀,将她衣裳半解,抬手沿着她背心的督脉一路往下推,他掌心很热,第一下推过去,肌肤立即泛出一片红,疼得谢云初直犯哆嗦,王书淮唤来林嬷嬷取了些药油,搁在掌心重新推,这会儿顺畅许多,慢慢的,谢云初感觉胸口不再那么堵,咳嗽缓解了许多。


    这一夜谢云初又是要喝水,又是要起夜,闹了王书淮一宿。


    最后一回把人抱回来时,王书淮搂着人没放,埋首在她颈窝,闻着她身上的药香,


    谢云初看着他疲惫的模样,有恃无恐,“被折腾得不高兴了?那就分房睡嘛。”


    在感情这场游戏里,她大大方方,坦坦荡荡,随时能投入,随时也能抽身。


    王书淮听着她潇洒的语气,心里蓦地来气,睁开幽黯的眸子,


    “别想甩开我。”


    连人带被窝搂在怀里睡了一晚。


    谢云初这一日没去书院,萧幼然便知她病了,萧家跟谢府挨得近,消息很快也就递去了谢府。


    傍晚用膳时,明夫人便跟谢晖道,“我明日无论如何得去瞧一瞧,云初性子最是能忍,不是病狠了,她不会歇着。”


    谢晖也挂心,“上回我病着,陛下赏了一支百年好参,你带过去给她,她这孩子心思重,等闲不会叫苦。”


    明夫人睨着他笑,“你也知道她的性子,怎么不多关怀她?”


    谢晖老脸微红,“我一个做父亲的,如何去关怀女儿?”


    明夫人轻哼,“你呀,就是一肚子死规矩。”


    谢晖被明夫人嫌弃地不做声。


    自从明夫人要帮谢云佑相看媳妇,谢云佑便躲得无影无踪,他模样好,性情爽快,姐夫身居高位,父亲又是国子监祭酒,那些刚及第的进士大多以他为首,整日不是烧尾宴,便是翰林宴,倒比谢晖这正儿八经当官的爹还要忙。


    谢云舟自陆姨娘出事后,大受打击,做不到心无旁骛,这回没能考上进士,谢晖嘱咐他三年后再考,为谢云舟拒绝,谢云舟苦读多年心力交瘁,不愿再考,谢晖也勉强不了,再者谢云佑成功及第,也让他这位老父亲欣慰不已,连带对谢云舟就少了几分强求,谢云舟成亲在即,谢晖不想儿子无所事事,托同僚替他在京兆府的县学谋了一个教谕之职。


    谢云舟当差去了。


    席上只剩下两个女儿,谢云霜和谢云秀。


    谢云霜闻言立即便与明夫人道,“那明日女儿随您一道去。”


    谢云秀被谢晖禁足,不可轻易出府,听了这话,陷入沉思。


    明夫人看了谢云秀一眼,见她垂着眸不说话,怜爱地抚着谢云霜的发梢,“好孩子,你就留在家里,你姐姐身子不舒服,去多了人反而叨扰了她。”


    明夫人虽不喜欢谢云秀,却也不想厚此薄彼,显得谢云秀被孤立,干脆将谢云霜留在家里,谁也不带过去。


    谢云霜乖乖点头。


    哪知翌日晨起,明夫人也着了凉病倒,谢云霜留下侍疾,自然不提去探望谢云初的事。


    谢云秀得了机会,这才慢腾腾来到了谢晖的书房,与他请示,


    “爹爹,女儿回京路过姨娘的庄子,瞧见姨娘瘦了大一圈,总是犯梦魇,嘴里念叨着父亲您,女儿心里难过,想去庙里给姨娘祈福,去去病晦,再者母亲和姐姐都病着,女儿挂心,干脆去庙里替二人求个平安符,一个给姐姐送去,一个给母亲,您瞧如何?”


    谢云秀毕竟是谢晖看着长大的,平日也极是贤顺乖巧,念着她一片好心,也就没阻拦,吩咐管家取了一些银两给她,“那你快去快回。”


    谢云秀好好拾掇一番出了门,装模作样去最近的龙帝庙转悠一圈,用她在江州攒下的私房钱买下一份价值不菲的贺礼径直往王府来。


    她没有投谢云初的门路,而是打着明夫人的旗号,给二太太姜氏递了帖子。


    第95章


    绕过一块绿茵藤绕的照壁,便见一空旷的院落,平日府上主子的轿马皆停在此处,再往前径直过去便是垂花厅,沿着垂花厅往后则是四面出廊,五间卷棚顶的琉璃厅。


    仆从领着谢云秀往里去,并未过垂花厅,而是在照壁内一角门入了后院,再沿着狭长的长廊往二房宁和堂的方向来。


    这一路庭院深邃,复道萦迂,既有峥嵘轩峻的楼阁台宇,亦有不失婉约精致的园林花苑,可谓是彩绣辉煌,蓊润壮丽。


    别说是这府邸,便是这一路来瞧见的仆从,各个穿金戴银遍身绫罗,屏气凝神含笑不语,甚有世家大族的风貌。


    这是谢云秀第一次入王府,心中震撼,不愧是天下第一高门,那谢云初便是做这阖家的主么,想来幼时长姐失母,她有姨娘照看,比谢云初还好上一分,父亲谢晖不拘嫡庶,一样教导诗书,她谢云秀比谢云初也不差什么,过去做姑娘时,谢云初处处还得让着她这个妹妹,如今姐妹俩却是天差地别。


    胸膛隐隐萦绕一股不甘,谢云秀缓缓吸气,步子迈得越发坚定。


    哪知穿过一条斜廊迈入一精巧别致的小园子,只见那三间横厅上坐了几位妇人,院子不大,四处游廊相接,当中有山石点缀,往后建了一处花廊,牵藤引蔓,翠色飘飘,一蓬蓬紫白的小花缠绕其上,又时不时探出几尾花枝来。


    院中三五小孩环绕那假山奔跑嬉戏,其中一梳着双丫髻,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幼童独自一人往花廊里藏去,不消片刻不见身影只闻其声。


    “你们快来捉我呀!”


    谢云秀见她眉目与谢云初相似,一眼认出珂姐儿来,当即便在游廊驻足,指着珂姐儿及几个窜进来的小童问引路的婆子。


    “哪个是我外甥女和外甥?”


    婆子见谢云秀扶风弱柳,粉面含春,生得也极是好看,性情也格外娴柔,颇有几分二少奶奶的品格,心下对她颇有好感,便指着藏在花藤下的珂姐儿道,


    “那位便是我们家二爷与二少奶奶的长女,府上当宝贝疙瘩待的,至于小公子…”婆子四处张望,


    只见珝哥儿穿着一件小小的袍子立在花廊外,小脸蹙着,并不去追。


    “这位便是二奶奶的嫡子,珝哥儿了。”


    珝哥儿长了两岁上,眉目几乎与王书淮如出一辙,只鼻梁嘴唇肖似了谢云初,谢云秀看着他便生了几分欢喜,立即从台阶上绕下来,来到珝哥儿身边,


    “珝哥儿。”她温柔地唤着。


    珝哥儿侧过脸,眨眼盯着她瞧。


    婆子笑融融蹲下来,指着谢云秀与珝哥儿道,“哥儿,这位便是你母亲的妹妹,你的小姨。”


    谢云秀也在这时,抚着裙摆蹲下,从腰包里掏出准备好的糖果,这种糖果是江南孩子最爱吃的软糖,嚼在嘴里特有嚼劲,没有孩子不喜欢。


    她掌心摊开,上头有五个糖果,形状各异,给珝哥儿挑,


    “珝哥儿,这是小姨给你准备的零嘴,你尝一尝?”


    婆子瞧见立即哎哟一声,“孩子吃多了糖果,容易生坏牙,府上主子们不许哥儿姐儿多吃,姑娘这一下拿出五个,回头二奶奶该责怪了。”


    谢云秀眉目温柔望着珝哥儿,对着婆子道,“嬷嬷放心,待会我自个儿跟姐姐领罪,再说了,我见了外甥外甥女,哪能不疼一些。”


    婆子也只是多嘴说一说,可不敢责怪谢云秀什么,人家毕竟是谢云初正儿八经的妹妹,若是得罪了,回头要吃二奶奶的排揎。


    珝哥儿目光很快被糖果吸引,再过几日便是他两岁生辰,娘亲告诉过他,等他生辰那日,给他许多零嘴,让他吃个够,但寻常每日只能吃上三颗,他今日已吃了三颗…


    珝哥儿黑漆漆的眼珠儿定在那鲜艳的糖果上,吞了吞口水,却是没动。


    谢云秀心中纳罕,立即又露出更柔和的笑容来,“珝哥儿,我是你娘亲的妹妹,便是你最亲的小姨,跟你娘亲一般无二,这糖果我给你吃的,你娘亲不会说什么,即便娘亲骂你,还有小姨给你作保,快些吃。”


    柔柔的眼神如同一汪春水,看着便令人心生亲近,“好孩儿,你不知道我瞧见你多喜欢,疼到心窝去了,”谢云秀将糖果又往前一送,几乎是送到珝哥儿眼底下,他闻到了一股清香。


    珝哥儿喉咙滚了好几下,面色发苦,娘亲交待了,男子汉说话要算数,若是他食言,娘亲会不高兴,他以后都不能跟娘亲要糖果吃了。


    珝哥儿骨子里像极了王书淮,很讲原则。


    就在谢云秀还要进一步诱导时,只见穿着粉色小裙的珂姐儿,一阵旋风似的刮了过来,飞快地拉住弟弟的胳膊,将弟弟往身后一藏,又毫不留情地将谢云秀的手背给掀翻,小小的人儿蹙着一双细眉,叉着腰跟大人似的,对着谢云秀怒道,


    “坏人,别欺骗我弟弟,我们不会跟你走的!”


    “我们有糖果吃,不要你的糖果。”


    珂姐儿素来力气大,这一下掀得谢云秀坐在了地上,人都给吓蒙了。


    婆子也被这一幕给惊到,连忙扶着谢云秀起身。


    珂姐儿怒火冲冲瞪了谢云秀一眼,拉着弟弟退到一边,教育道,


    “不许吃别人的糖果,娘亲说了,后廊婶婶家的小姐姐便是这么被人拐跑了,你吃了旁人的糖果,就没珝哥儿了…”


    珝哥儿被姐姐的模样弄懵了,愣愣地点头。


    珂姐儿拉着弟弟往假山前的横厅走,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一段还回头狠狠剜了谢云秀一眼,带着珝哥儿消失在花廊深处。


    谢云秀被这一出弄得面红耳赤,只是她心性一贯坚韧,很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神色恢复柔和镇定,“姐姐教的真好,珂姐儿和珝哥儿都很聪慧。”


    婆子见她不在意,松了一口气,“童言无忌,还望姑娘别往心里去。”


    谢云秀摇头失笑,“没有,我很喜欢他们呢,先去拜见二太太,回头再给去见姐姐,孩子嘛,不认识我,自然是防备的,等回头熟稔了,便知我待他们是真心。”


    婆子连连点头,引着她进去往宁和堂方向。


    好不容易到了宁和堂,伺候的婆子说是里面有客,便将谢云秀迎入厢房坐着。


    姜氏由明嬷嬷伺候着,正与保宁侯夫人闲谈,保宁侯夫人娘家侄子看上了王书雅,想来求亲,保宁侯夫人跟姜氏有数面之缘,先来姜氏处探探口风。


    姜氏将人打发走后,明嬷嬷便上前替她斟茶,“二奶奶娘家的妹妹来了,说是听闻姐姐着了风寒,特来探望,因是第一次过府,必得先来给您请安,人如今在厢房坐着。”


    姜氏一听是谢云初的妹妹,心绪顿生复杂,“不过是一场风寒,弄得大惊小怪,我每年还病几回呢,也没见这么大阵仗。”姜氏叹了一口气,“让她进来吧。”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明嬷嬷吩咐丫鬟去请人,这厢又将保宁侯夫人送的礼搁去后头。


    姜氏嫌手里的帕子沾了灰,唤丫鬟给她换块干净的帕子,抬眸间前方人影晃动,一道倩影绕门而入,只见来人穿着一件海棠锦的对襟褙子,镶边的花纹精致而不奢华,眉目娴柔,举止端庄。


    “云秀给太太请安。”


    这模样儿让姜氏想起了初见谢云初时。


    敬茶礼那一日王书淮将人领到她跟前来,她第一眼为儿媳的容貌所惊艳,倒不是她见不得旁人比她美,她也上了些年纪哪里会跟儿媳妇争锋,只是谢云初容貌太盛,她担心谢云初不安分,不仅怕她不安分,更怕被旁的男人觊觎,届时吃亏受辱的都是儿子。


    她的儿子当朝状元,皎如玉树,她不能让他沾一点污名,是以从那时起,她对谢云初管教甚严,就希望将这个儿媳妇绑在身边,不叫她被人偷窥了去。


    所幸谢云初安分守己,兢兢业业伺候她,姜氏防备的心思慢慢就淡了。


    只可惜,她这番举止终究是伤了谢云初的心,自用纳妾威胁谢云初生儿子后,谢云初对她怀怨在心,慢慢就疏远了。


    就拿昨日来说,她送了人参去,谢云初夜里便着人送了鹿茸来,姜氏哪里不明白那意思,就是不愿得她的好,心里拿她当外人呢。


    姜氏一腔心思愁肠百转,对着谢云秀一时也挤不出笑容来,便神色淡淡道,


    “谢姑娘客气了,来人,看座,上茶。”


    明嬷嬷这时也出来,对上谢云秀的眼,那谢云秀看出她是得脸的婆子,对着她还行了一礼,明嬷嬷避而不受,又朝她屈膝。


    谢云秀在姜氏下首坐稳,先将自己携来的厚礼给奉上,


    “初次拜访太太,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姜氏看着她手中的锦盒微露疑惑,平日姻亲之家走动,年轻的姑娘送送绣活便差不多了,这谢云秀怎么送了一锦盒,她朝明嬷嬷使眼色,明嬷嬷接过锦盒,悄悄打开一瞧,里面是一尊玉菩萨,那玉质浓郁浑厚,不似凡品。


    明嬷嬷心中纳罕,将那东西给姜氏瞄了一眼,姜氏顿生惊讶,


    “谢姑娘,怎么送了这么贵重礼物,不成,这不合规矩。”


    谢云秀笑吟吟起身,大方朝她施礼,


    “太太是什么人物,用冠绝京城来形容您都是应当的,三个儿子都是人中龙凤,姐夫更是功成名就,满京城哪个不羡慕您,我虽然年轻不更事,对着您心里十万分敬意,也不知要如何孝敬你,见了这玉菩萨,心想着除了您,再也没人配使唤它,故而给您送来。”


    姜氏着实爱听人奉承,“瞧这张嘴,倒不像云初妹妹了。”


    谢云秀害羞,“我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嘴实,其实心地是极善良的,太太可千万要担待。”


    姜氏还没听出谢云秀的言下之意,反倒认为谢云秀说的很中肯。


    明嬷嬷已经察觉不对了,谢云初跟姜氏多年婆媳,哪里轮到一个第一次露面的妹妹来说长道短,“担待”这样的字眼,听着像是替谢云初说话,实则是承认了谢云初的不是。


    明嬷嬷又瞥了一眼手中价值不菲的玉菩萨,对着谢云秀生了几分警惕。


    “什么担待不担待的…”姜氏苦笑,她现在哪有资格担待谢云初,人家谢云初压根不屑。


    “不管怎么说,这礼太贵重了,不该你来送。”


    姜氏话落,明嬷嬷二话不说将礼盒重新搁在谢云秀跟前。


    谢云秀当即焦急,待要说什么,姜氏已经先一步截住她的话,


    “不是来看你姐姐么,去吧,你们亲姐妹说说话,别耗费时间在我老婆子这。”


    谢云秀话说得再好听,那也是谢云初的妹妹,人家才是一家人。


    姜氏并不想搭理。


    谢云秀却在这时,再施一礼,“晚辈登门拜访太太,实则也有一事请示太太,想先问过您的意思,若是您首肯才好跟姐姐商议的。”


    姜氏纳闷,“什么事?”


    谢云秀重新坐下,温声道,“姐姐素来能干,一面要操持家里,还要顾着书院,再加上膝下两个孩子,忙不过来,我父亲和母亲心中实在挂念,又怕她逞强要性子,故而遣我来照料几日,劝着她些,原本今日母亲要来拜访您,恰恰不巧也病了,故而遣了晚辈来。”


    “姐姐出阁前,跟晚辈最是亲昵,我们姐妹同进同出,如一母同胞,只是姐姐性子惯是稳妥,不敢轻易留了娘家人在府中,若是不得您准许,万不敢点这个头,故而晚辈托大,恳求您许了这事。”


    有些事原本要秋绥做,既然秋绥不在,少不得她自个儿来。


    她先说服了姜氏,回头见了谢云初,只道是她婆母所命,以谢云初贤惠的性子,必得摁着脖子应下,只消留在府上几日,给她下个药引,其他事再徐徐图之。


    她谢云秀要做的是人上人,可不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妾。


    姐姐身子不适,留着妹妹照看几日乃家常便饭。


    谢云秀此番携礼慎重来拜见姜氏,可见是很把姜氏当回事,论理来说,姜氏和明嬷嬷该要称赞谢云秀举止得体,思虑周全。


    只是这话换做以前,姜氏是信的,现在不然。


    如今的谢云初别说是留个娘家的妹妹,便是要把春景堂翻了,也根本不会过问她的意思,可惜谢云初心里冷了她,面上功夫做得足,时不时遣厨子孝敬她一两道好菜,贤名在外,外头的人只道谢云初十分敬重她这位婆母。


    姜氏有苦说不出。


    姜氏糊涂是因为她耍性子不上心,一旦她上了心,也不是个笨的。


    明夫人若真打发人来照顾谢云初,来的也该是另外那个唤谢云霜的,好歹谢云霜来过府上几回,大家也都熟稔,何至于遣了陌生的谢云秀来,且必定是由林嬷嬷领着人来她跟前请安,而不是独自前来。


    姜氏觉得这个谢云秀透着古怪。


    这时,明嬷嬷打量着谢云秀,轻声问道,


    “谢姑娘生得这般花容月貌,不知定亲否?年岁又几何了?”


    姜氏听了这话,猛地看了明嬷嬷一眼,明嬷嬷轻轻朝她使了个眼色,姜氏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谢云秀面色一窘,微垂着面颊道,“晚辈今年二十又二,原先病了几年耽搁了婚事,如今也歇了成亲的心思,预备在家里一心一意侍奉父母。”


    姜氏微微眯起眼。


    以谢祭酒那古板的性子,会准许女儿留在家里不嫁,不大可能。


    莫非是嫁不出去?


    另辟蹊径?


    府上已无与她适龄的少爷,媳妇们都好好的,没有哪位爷需要续弦,给老爷们做妾…这不大可能吧。


    莫非姐妹俩共侍一夫?


    一想到这个可能,姜氏顿时炸了毛。


    这个谢云秀莫不是看上了儿子,意图暗度陈仓?


    儿子将将进入内阁,正是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好时候,闹出姐夫跟小姨子不清不楚的事来,御史弹劾能不够儿子吃一壶的?


    可不能被这个谢云秀给拖累了。


    难怪带了厚礼越过谢云初来见她,原来存着讨好拉拢的主意。


    姜氏恰恰在谢云初那里受了一肚子气,正好拿谢云秀出气。


    她凉飕飕睨着谢云秀,突然笑得很诡异,


    “谢姑娘有所不知,我们王家的门庭也不是什么不清不白的人都能进来。谢姑娘既然打定主意不嫁人,就该剪了头发去做姑子,实在不行,可以守在你谢家的祠堂和家庙代发修行,出来晃什么晃?”


    再看谢云秀这身装扮,袅袅婷婷,扶风弱柳,眉间藏着三分魅色,可不就是勾引人的作派,姜氏看穿了她,“画虎不成反类犬,谢姑娘,你若想留下来,去问问你姐姐同不同意?”


    谢云秀目瞪口呆,不成想姜氏变脸跟翻书一样快。


    “您误会了,您怎么会这么想,…”谢云秀花容失色,无地自容,“我只是想帮衬姐姐罢了,您怎么把晚辈想得这般不堪…”


    谢云秀委屈地落泪。


    姜氏本想把谢云秀打发去春景堂,让谢云初自个儿料理,明嬷嬷忽然在她耳侧开口,


    “太太,二奶奶这会儿病着,若是将人送过去,岂不是惹她动怒,伤了身子?要么,您自个儿把人赶走,扔回谢家给谢祭酒处置,要么您就交给二爷,让他亲自料理?”


    姜氏一听后者,顿时摇头,“万一她趁机勾引书淮呢,哪个男人能轻而易举拒绝美色?”


    姜氏对儿子不是很有信心。


    毕竟她当年只是不经意的一眼,就能把不少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明嬷嬷哭笑不得,“咱们二爷是什么人物,若是轻易为美色所动,这些年院子里小妾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


    谢云秀见二人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讨论怎么处置她,一种被羞辱的感觉窜上心头,


    继续留在这里,只是自取其辱,谢云秀抱着锦盒,夺门而出。


    姜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指着她背影喝住,“你去哪儿,来人,拦住她!”


    第96章


    午后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露珠滚动枝头,暮色四合,雨雾未散,如烟笼罩在宁和堂上方。


    姜氏依照明嬷嬷的提议,将谢云秀关在宁和堂后面的西厢房,等着王书淮回来处置。


    姜氏虽然跋扈刁蛮,却还没干过捆绑人的事,心里七上八下,笼着袖子站在廊庑下,不停往穿堂处张望,希望儿子快点回府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最先回来的不是王书淮,而是二老爷。


    自从长公主离开后,二老爷整日遛鸟听曲,过得好不畅快。


    姜氏见丈夫拧着一笼小鸟优哉游哉踱进穿堂来,脸色顿时拉下,


    “你做什么去了,怎么才回来?”


    二老爷将新得的一笼黄雀往姜氏跟前一晃,“半个月前父亲不是因初丫头的事入宫了一趟么,长公主殿下叫他老人家把原先留在长春宫那些鸟雀都给收拾了回来,父亲如今无需彩娱戏雀,便把这些玩意儿通通扔给我了,瞧,这只雀儿名唤莺儿,唱的曲儿也格外好听,不如我将它留在明间,平日给你解个闷?”


    姜氏心里搁着事,没心思跟他掰扯,厌烦地避了避,“一边去,我有事呢。”她继续张望穿堂门口,问道,“儿子怎么还没回来?”


    “你指的是哪个?”


    话音未落,姜氏瞧见前方穿堂跨过一道挺拔的绯红身影,脸上喜不自禁,“淮儿,你可回来了?”


    下午申时,明嬷嬷遣明贵寻到王书淮,告诉他谢云初的妹妹谢云秀来府上,行踪略有些古怪,王书淮猜到大概,嘱咐明嬷嬷把人看好,待处置完公务,推去应酬,迅速回府,担心谢云初动气,不敢声张,官服未褪,径直往宁和堂来,


    王书淮眉目清凌来到父母跟前施礼,薄雾萦绕他眉间,如缀霜雪,


    “母亲,人在何处?”


    姜氏道,“就在后厢房,你打算怎么办?”


    王书淮立在台阶下看着母亲,没有与她详谈的打算,“儿子先审,母亲担心了一日,去歇着吧,接下来的事交给儿子。”


    王书淮使了个眼色,明嬷嬷立即带着几名婆子,去后面西厢房将人提出来。


    未免闹出动静,人被蒙住了脑袋,也给堵住了嘴,三名婆子牢牢钳住她,压着人跟明贵走。


    王书淮见状跟父母行礼,打算转身,姜氏还有些担忧,叫住他道,


    “儿啊,女人的招数比男人还多,你可千万要提防,莫被她狡辩了去。”


    王书淮神色一顿,面无表情点头。


    二老爷听了差点笑出声,拦住妻子道,“你儿子年纪轻轻升任阁老,绝不是吃素的,他之所以把人带走,是担心污了你的眼,你别瞎搅合了。”


    姜氏瞪了丈夫一眼,二老爷笑,朝王书淮摆摆手。


    王书淮再施一礼,随后退出宁和堂。


    明贵依照王书淮的吩咐,将谢云秀提到国公府后罩房一处偏院,平日这里堆放些杂物,听闻王书淮要审人,婆子小厮利索地收拾干净。


    明贵先将谢云秀扔了进去,随后吩咐小厮去取二爷惯喝的西湖龙井来,待茶水斟好,搁在长案上,明贵迎着王书淮入了屋内,留下三个戒律院的婆子,其余人打发出去。


    齐伟和冷杉各自抱着一柄长剑立在门口。


    谢云秀被捆在圈椅里坐着,婆子经王书淮授意,将套在谢云秀头上的麻袋扔去,拔出塞在嘴里的布团,谢云秀顿时大口大口喘着气,畏畏缩缩循着摇曳的烛火望去,前方案后坐着一人,一身二品绯红官袍,身姿秀挺,眉目清隽,眼底镇着几分幽澈。


    不是王书淮又是谁。


    谢云秀看到他眼泪顿时滑出来,“姐夫…”被关了半日,嗓子都是哑的。


    “二小姐百般纠缠目的何在?”


    王书淮眉目斯文,瞳仁深处甚至缀着几分笑,只是那笑跟沁了冰水似的,令人生寒。


    谢云秀打了个寒颤,“姐夫,我只是想照顾姐姐,别无他意,我如今无所依仗,可不就是盼着能入姐姐的眼,得她几分怜惜么……”


    王书淮却不信,“岳丈禁了你的足,你却借着云初生病混入府中,行踪实在可疑。”


    明嬷嬷告诉王书淮,怀疑谢云秀意图勾引他,打着两女共侍一夫的主意,王书淮却不苟同,谢祭酒将清誉看得比性命还重,不可能准许庶女给女婿做妾,谢云秀但凡有一点脑子,便知道给他做妾不可能,再者,上回他在谢府便警告了谢云秀,谢云秀若单纯仰慕他想给他做妾,那一回就该歇了心思,


    谢云秀此人在江州蛰伏数年,手中还收集不少西楚文书,她大费周章接近他,又意图留在王府,恐别有目的。


    王书淮思来想去,依旧怀疑谢云秀有奸细之嫌,沉吟片刻道,“既然二小姐不肯据实已告,我便不客气了,来人,给我搜她的身。”


    谢云秀瞳仁猛缩,厉声道,


    “姐夫,我可是清白女子,您这么做,怎么给我爹爹交待?”眼见两个婆子朝她扑来,谢云初双臂抽动试图挣脱绳索,嗓音也变得尖锐,“我要见爹爹,王书淮,你把我送回谢府。”


    王书淮见她神情慌乱,越发断定有所谋,闲适地捏着茶盏,“我王书淮行事,从不需要给任何人交待。”


    婆子立即将人拖去内室,不一会传来衣裳撕破的声音,谢云秀大哭大闹,王书淮悠然喝着茶,眉目没有半分波动。


    内室,两名婆子架住谢云秀胳膊,逼着她跪在地上,另一名婆子蹲下来搜身。


    眼看就要露馅,谢云秀明白大势已去,想要依傍王书淮已是不可能,她死了心,眼下只求保命,连忙对着外间求饶,


    “姐夫,我错了,我不该觊觎您,我就是嫉妒姐姐,一心想成为姐夫枕边人,才百般接近姐夫……求您别搜身了,我毕竟是爹爹的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爹爹若是晓得您这么做,还以为您对我做了什么,关乎您的名声,您就袖手吧。”


    可惜无论她如何嚎啕嚷嚷,外间始终没有半分动静。


    谢云秀心凉了一大截。


    这婆子是戒律院的管事,倒也有几分经验,搜袍子口袋不见任何可疑之物,最后从夹层的袖边寻到小小一袋粉末。


    她寻到此物,立即拿出来给王书淮瞧。


    小小的一袋白色粉末被搁在桌案上,


    王书淮瞧见那物,脸色发青,“去请大夫来。”


    王府本有住家的大夫,明贵得令脚底生风往前院奔。


    谢云秀这厢衣衫不整,被捆住手脚扔在草堆里,无声无息,她双目空洞地凝着面前的虚空,脸色骇得雪白,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消片刻,府上住家大夫赶来,王书淮让他辨一辨是何物,那大夫取来药粉往舌尖尝了尝,神色顿时大变,“这粉末里夹着雷藤草,藏红花,女子病弱或月事时服此药,带下淅淅沥沥,久而久之便亏身子……”


    王书淮闻言瞳仁慢慢发紧,一抹深藏的阴戾缓缓浮上来,渐而跟藤蔓似的游走周身,紧接着无可遏制的杀气几乎要冲破面颊那层冰寒,覆在脸上的温润一寸寸崩塌。


    他足足愣了半晌,方寻到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寒声道,


    “我命你,立刻去春景堂给少夫人把脉,以防她中毒。”


    “是…”大夫连忙揩了揩汗离开了。


    王书淮视线木然落在那小袋子粉末上,吩咐齐伟,


    “将此物,再去给我寻来一些。”


    齐伟明白他要做什么,转身出了屋子。


    内室的谢云秀听了这话,惶恐涌上双目,顾不上体面,身子从柴堆里滚下,朝着外间的方向爬,


    “姐夫,我错了,您饶了我吧,这是我姨娘给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书淮听了她这话,蓦地想起还有个陆姨娘,他扭头招来窗外的冷杉,


    “去打听她那姨娘在何处,给我弄死她。”


    “遵命。”


    谢云秀闻言,一口血哑在嗓口。


    留下婆子看守谢云秀,王书淮掀了掀蔽膝,出屋而来。


    初一的夜,无月无风,幽深的苍穹如一个巨大的黑窟窿罩在人间。


    王书淮抬目深深望过去,仿佛有层层叠叠的黑云要压下来,他心头如覆着一层阴霾,不可想象一旦这种毒下到谢云初身上,会是什么后果。


    里间传来谢云秀断断续续的哭声,纤弱如蛛丝,密密麻麻缠绕着人的心。


    王书淮脸色寒到发木,已猜到谢云秀打着什么主意,其心之深,其心之歹,可见一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居高位,招惹了一些居心不良的女人,给谢云初添了麻烦。


    云初性子良善,又没有城府,如何应对得了。


    后怕萦绕心间。


    对着谢云秀,自然是恨不得亲手掐死她,但他没有,让她死得这般痛快,岂不便宜了她。


    明贵望了王书淮一会儿,轻声提醒,“爷,晚边谢家便遣人来府上问过,想必谢祭酒很快便知二小姐在咱们府上,您打算怎么办?”


    王书淮私自处置谢云秀,不合礼法也不合人情。


    王书淮早料到这一出,眼底戾光闪烁,“若是将人还给谢家,谢祭酒最多把她关去家庙一辈子,我可不能便宜了她。”


    说来说去,谢家当初那般乌烟瘴气,也跟谢晖有关,若不是谢晖纵着那妾室当家,谢云秀也不至于处处跟嫡姐攀比。


    王书淮原还想敬着谢晖,如今也没了那份心。


    王书淮沉默地回了书房,刚换了官服出来,那大夫回来了,立即禀道,


    “二爷,小的刚给二奶奶把脉,二奶奶脉象平稳,并无血亏的迹象,今日吃了药,人已大好,只剩轻微的咳嗽了。”


    王书淮撑着长案好一会儿没说话,心里悬着那口气松懈,淡声吩咐,


    “以后隔三差五给二奶奶请平安脉,她的事我交给你,照料好了,我重重有赏。”


    大夫躬身含笑,“您放心,小的一定尽心尽力侍奉二奶奶。”


    大夫退了出去,不一会齐伟回来了,他去药铺买了不少藏红花并雷公藤回来,


    “爷,您打算如何处置谢姑娘?”


    王书淮阖眼靠在圈椅里,修长的手指来回在眉心拂动,嗓音淡得没有一丝情绪,


    “全部灌下去,连夜将人送去水上城的水牢里,任凭葛娘发落。”


    城郊北门水关外的水上城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黑市,那里汇聚着三教九流及见不得光的地痞流氓,葛娘便是水上城一位老鸨,手里捏着黑市几处买卖,是王书淮的眼线之一,折腾人的手段层出不穷。


    谢云秀心思歹毒意图谋害云初,王书淮非要将她碎尸万段不可。


    齐伟面无表情点了头,立即拧着那些药粉来到偏院,揪住谢云秀的头发将毒粉灌进去,随后将人打昏扔去马车里,着暗卫悄然赶车连夜将人送走。


    谢晖和明夫人见谢云秀久久不归,猜到出了事,连连遣人来王府询问,王书淮冷笑,吩咐齐伟拿着谢云秀那小袋子毒粉,并她买来的那尊玉菩萨,去了一趟谢府。


    当着谢晖的面,齐伟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明白。


    谢晖得知庶女意图用毒粉谋害长女性命时,一口血从胸膛溢出,两眼一黑,高瘦的身子径直往地上栽了去。


    第97章


    雨雾渐散,台前的石矶依然湿漉漉的,谢云佑应酬之际,身旁的小厮告诉他,明夫人病了,遂推去同窗邀约,匆匆忙忙回府。


    肩头湿了一片,落在冷芒下似霜雪。


    刚进了府,便见管家慌慌张张吩咐护院去请太医。


    谢云佑立即揪住管家的衣襟,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太太病重?”


    管家含泪摇头,“少爷,二小姐出事了,她今日打着探望大小姐的名义去了一趟王府,被人搜出身上携毒,原来她想害死咱们大小姐,意图取而代之,人被姑爷给带走处置了,老爷听到消息,这会儿吐血昏厥呢……”


    谢云佑闻言,眼底的清亮化作暴戾,眼珠子差点爆出来,怒不可遏地扔开管家,拔腿就往书房跑,方踏上廊庑,瞥见洞开的门庭内,明夫人由谢云霜搀着坐在圈椅里,咳得不气不接下气,而一贯伺候父亲的老伯小厮则出出进进,看情形十分不好。


    “母亲!”


    谢云佑面如刀削般锋利,大步上前。


    明夫人风寒未好,眼下谢晖又昏厥,屋子里乱成一团,见谢云佑回来连忙招手,


    “快进去瞧瞧你父亲…”明夫人推着他道,


    明夫人担心过病气给谢晖,雪上加霜,是以不敢靠近。


    谢云佑咧起唇角冷笑一声,折身入内。


    卧室内,一贯给谢晖瞧病的大夫已给谢晖扎针,只是瞧着谢晖情形凶险,又叫人去请太医。


    谢云佑立在一旁瞧着,只见谢晖直挺挺躺在塌上,印堂发青,面无血色,大夫几针下去,尚且还没反应,一时怒他糊涂对谢云秀疏于管教,害得家里乌烟瘴气,一时看着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又可恼。


    恰在这时,门庭外传来哭声,


    “父亲…”


    是谢云舟的声音。


    谢云佑一腔恼火无处发泄,跟豹子似的从内室窜出来,跃过门槛对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谢云舟一脚掀翻了去。


    “你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哭?你姨娘跟人私通苟且,诓骗父亲,你姐姐更是心肠歹毒意欲谋害我姐姐,我告诉你谢云舟,你但凡要脸,这会儿就该挂在巷子里那颗老槐树下,以证清白,否则只要你在谢府一日,我便弄死你。”


    谢云佑一脚揣在谢云舟的胸口,谢云舟猝不及防身子如同什物一般往后跌去,唇角溢出一丝血色,他喃喃失神,眼神空洞如无物,含泪摇头不止。


    谢云佑看着他这模样来气,“来人,将他押去他院子看管好,谁知道他姨娘庶姐的事与他有没有关联,待我回头再审。”


    谢云佑如今科举及第,早已不是当年那冒冒失失的少年,底下的仆从不敢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立即便有小厮上前,拖着谢云舟离开。


    谢云佑在门庭外立了片刻平息怒火,这才转身进来,见明夫人犹在喘息,来到她跟前施礼,


    “母亲,我送您去后院歇着,这里交给我。”


    明夫人神色复杂看着他,“孩子,你父亲病重,我岂能不在场。”


    谢云佑眼神撇开,目色冷然,“待他醒来我尚有话跟他说,总之…母亲不必管。”


    随后弯腰抬起胳膊,要来搀明夫人。


    谢云秀谋害谢云初,是谢云佑心里一根刺,眼下谢云秀被王书淮处置,谢云佑心里一肚子火没处发,自然要寻他父亲的晦气,指不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父子俩积怨已久,明夫人也插不上手。


    她长长叹了一息搭着谢云佑的胳膊起身,缓慢跨出门槛,沿着抄手游廊往后院去。


    自明夫人进门这两三年,她视谢云佑如己出,晨起督促他读书,夜里给他增添衣物,谢云佑从未穿过母亲给他缝制的衣裳,如今身上里里外外都是明夫人打点,他不习惯丫鬟贴身伺候,身边的事也皆是明夫人过问。


    再倔的性子面对这样一位润物无声的继母,也忍不住动了心肠。


    谢云佑性子虽倔,却也甚有毅力,下定决心后,在明夫人悉心教导下秉烛苦读,又有王书淮时不时指点,谢晖纠错告诫,后来居上中了进士。


    在谢云佑看来,他能登科及第,明夫人居功甚伟,心里越发敬重这位继母。


    “您先将养身子,府上的事都交给我,儿子也大了,能担得住事了。”


    谢云佑扶着明夫人入了正院坐下,欲抽身,明夫人却拉住他胳膊,语重心长道,


    “孩子,我知道你心中愤懑,我也替你姐弟痛心,平日也时常责怪你父亲,性子过于孤拗,对你们兄弟姐妹少了几分垂怜,只是他到底是你父亲,你不可行莽撞之事,明白吗?”


    谢云佑没有回她,只是温声道,


    “母亲可吃药了?”


    一旁的谢云霜嗫着嘴答,“还不曾…”


    谢云佑责备她道,“快些去吩咐丫鬟熬药,侍奉母亲歇息。”


    谢云霜诶了一声,“我这就去。”


    谢云佑又叫住她,“爹爹的事交给我,你先把母亲伺候好,明白吗?”


    谢云霜连连点头,提着裙摆出去了。


    谢云佑回眸,见明夫人倚着背搭眼皮都睁不开,劝道,“您自个儿身子养好,才能照顾旁人。”


    听得谢云佑如此体贴小意,明夫人心口发酸,复又睁眸道,“我知道了,你快些去瞧你父亲。”


    谢云佑回了书房,彼时谢晖已幽幽转醒,只是脸色依旧难看,伺候的老仆给他灌了一口参汤,谢晖吊着一口气,倚着引枕喘息。


    谢云佑立在屏风处,不进也不退,双手低垂盯着他冷笑,


    谢晖无力地看一眼儿子,又想起谢云初,悲从中来,肺腑顿时涌上一股痛意,捂着嘴猛地咳了一声,再次咳出一口血来。


    谢云佑看着他这模样,心里怄火得很,勾来一锦杌,硬邦邦杵在谢晖跟前坐下,


    “怎么样,爹爹满意了吗?您的好女儿要杀人了?堂堂祭酒,纵容妾室和庶女生事,将家里闹得乌烟瘴气,差点祸及外嫁的长姐,您常言道士大夫齐家治国平天下,爹爹做到了哪一点?”


    谢晖老脸又是一阵通红,剧烈地咳了几声。


    换作过去,他定要辩驳几句,道自己只是被人蒙蔽,识人不明,今日却是硬生生受了谢云佑的话,枯槁般的双目望着房梁,半晌没有吭声。


    耳畔有苍茫的风声掠过,仿佛看到乔氏义无反顾扔下两个孩子离开的决然,仿佛看到陆姨娘被送走时痛斥他没有一家之主担当的不甘,最后又定格在明夫人责怪他只一昧严格要求,而忽略几个孩子感受时的叹息。


    纵然他桃李满天下,故旧遍地又如何?


    妻子和离,长女差点被害,妾室作妖,庶女图谋不轨,家宅泥泞不堪,每一桩数下来,都是他的罪证,他不是罪魁,甚是罪魁。


    不治家,何以治天下。


    面对儿子质问,谢晖无一字狡辩,苦笑不语。


    “你还有脸做这个祭酒吗?”谢云佑话如刀子一字字坎在他心尖,谢晖胸口蓦地发痒,咳嗽不断。


    少年霍然站起身,“谢晖,我告诉你,我谢云佑立志做一名守心如一的御史,而我第一个弹劾的便是你,弹劾你身为国子监祭酒纵妾行凶,让你身败名裂。”


    话落谢云佑转身便要走。


    谢晖见状,面额青筋毕现,使出毕生的力气,覆在床榻边揪住了他的衣袖,


    “佑儿…”他满目覆着痛楚,枯瘦的身亦抖如筛糠,用力拽住了他,口中血痰顺着唇角滑出来,谢晖犹然不顾,慢慢将他一点点拉回,


    “为父罪孽深重,辩无可辩,你这会儿要为父的命,我亦不眨眼,只是佑儿,我大晋以孝治天下,子不言父之过,你若是弹劾我,也坏了你的名声,明日我便上书请辞,致仕回府,你满意了吗?”


    谢云佑跟一座削尖的孤峰似的,定定立在那里,沉默许久,他蓦地抽离袖口,将谢晖甩上床榻,冷冷斥道,


    “从今往后谢府由我做主,谢云舟也由我处置,你可有异议?”


    谢晖四仰八叉躺在塌上,想起谢云舟心口倏忽被针扎了一下,他气若游丝颔了颔首。


    “还有,我的婚事你也不许置喙。”


    谢晖闭着眼没有说话,


    他与乔氏便是被长辈按着头颅成亲,


    婚后夫妻二人性情不同,习性相左,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乔芝韵事事由着性子来,他却是作古正经,不苟言笑,乔芝韵时常指着他鼻子骂他道貌岸然,不懂得怜香惜玉,他亦责备乔氏骄纵自私,不通情达理。


    成婚半年,乔氏闹着跟他和离,不肯与他同房,他负气离开京城,南下巡视县学时遇到了陆姨娘。


    成婚数年,乔氏多次提出和离,乔家以乔家没有和离女为由,拒绝女儿的要求,后来乔氏产后抑郁,性情爆发,扔下孩子嫁妆,决然回了金陵,听闻也是因为这桩事,乔氏从此与母家断了联络。


    这样决绝的性子,令谢晖震惊且备受打击,也因此颓丧了好几年,对娶妻心有余悸,乔氏在时,陆姨娘安分守己,乖巧柔顺,乔氏走后,他后才慢慢着了陆姨娘的道,助长了陆姨娘母女的气焰,就连最初江南那场相遇,恐也是陆姨娘的算计。


    而一切的祸源,在于他没有经营好最初这门婚,愧对两个孩子。


    自己经历了婚姻的苦,又如何再去强逼着谢云佑娶亲,


    谢晖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挤出三字,“都依你…”


    片刻,谢府护卫将范太医抬了来,范太医入内给谢晖扎针,行了一轮针后,谢晖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范太医收了针,来到外间开方子,边嘱咐谢云佑,


    “谢公子,祭酒大人这是老毛病了,不能动怒,不能焦心,发病一次比一次严重,公子当小心,否则难以颐养天年。”


    谢云佑神色呆滞了片刻,慢慢点了头。


    送范太医出门后,谢云佑负手立在谢府门庭前,浩瀚的风云一层层交叠着覆过苍穹,落英裹着尘土被长风给掠走,初将长成的少年,将一室灯芒披在身后,迎着秋风猎猎,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上的责任。


    长风带去谢府上方的阴霾,亦吹落了春景堂的早桂。


    王书淮换了一身干爽的直裰,踩着迷离的夜色踏上后院的廊庑。


    隔着模糊的纱窗,瞥见谢云初带着珂姐儿在罗汉床嬉戏,珂姐儿学着大夫的模样,将小手搭在谢云初手腕,随后娇滴滴问,


    “张张嘴,让我看看舌苔。”


    谢云初听她的张嘴,珂姐儿胡乱看了一下,又笑眯眯去拨娘亲的眼睑,谢云初怕被戳到,直起腰身避开,“傻丫头,娘亲没有昏迷,不必看瞳孔…你把脉便是。”


    珂姐儿把了片刻,一本正经道,“娘亲,您脉象悬浮,需要扎针。”


    说着便将身后堆着用来当棋子用的小木杵,一股脑子塞在谢云初前胸小腹。


    谢云初哭笑不得。


    王书淮在窗外瞥了片刻,绕博古架而入。


    珂姐儿看到爹爹伸手要抱,王书淮将她小胳膊给钳住,没有抱她,而是转身将她交给了乳娘,又朝林嬷嬷使了个眼色,林嬷嬷将坐在炕床上玩棋子的珝哥儿给抱了出去,东次间内只剩下夫妻二人。


    王书淮与谢云初一同挤在狭小的罗汉床。


    目色深深看着妻子,像是罩着一层迷离的雾。


    谢云初只觉王书淮这眼神有些奇怪,“我听林嬷嬷说,外头闹了些动静,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王书淮将鞋子褪下,正襟坐在她面前,他身子高大,罗汉床又狭小,容不得他,他干脆将谢云初抱起,谢云初被他这番举动弄迷糊了,


    “你这是怎么了…”


    王书淮膝盖微屈,就这么将谢云初抱在怀里,谢云初坐在他身上,脚跟搭在罗汉床里边,王书淮垂下眸额尖蹭着她发梢,沉吟不语。


    听得出来他呼吸有一阵浓重,迟疑着不想开口。


    “你不想说便不说。”


    谢云初打算下去,王书淮却将她腰身一搂,将她抱得更紧,指腹隔着衣料窸窸窣窣摩挲过来,谢云初腰间发痒,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轻微咳了一声,问,“你怎么了?”


    “你妹妹今日过府了…”


    谢云初愕然抬眸,定定看着他,“然后呢?”


    王书淮道,“她贿赂我母亲,意在走她的门路进入王府,留在你身边照看。”


    谢云初眉头猛地一跳,心底深藏那一抹愤怒涌动在嗓眼,语气吃紧了几分,“所以呢?”


    “我曾有言,不许二老插手春景堂的事,母亲不敢擅自做主,明嬷嬷也觉得你妹妹举止不太对劲,有意试探,不料她露出马脚,我母亲和明嬷嬷当机立断,将人扣在了厢房。”


    “她为了示好我,竟苦读古籍,费尽心思搜集我需要的书册,可见野心之大,我只当她是旁人遣来的奸细,搜了她的身,不料搜出一些雷藤草与藏红花的毒粉来,女子一旦食了此毒,身子亏虚,带下不止…”


    谢云初身子倏忽僵住,仿佛有风自地狱深处灌入她胸间,她的心跟漏风的筛子似的,冷飕飕的。


    前世她对陆姨娘母女深信不疑,谢云秀时常来府邸走动,她身子不好时,谢云秀替她做糕点孝敬婆母,她忙家务时,谢云秀帮着她教导孩子读书,姐妹俩感情甚笃,外人更看不出任何端倪。


    今生她收拾了陆姨娘,打发了秋绥,谢云秀计划屡屡挫败,到最后铤而走险,意图钻姜氏的空子接近她,谢云初这辈子看穿谢云秀底细,自然不可能中招,但真正让她震惊的是,谢云秀竟然意图给她下毒。


    重生后她数度思忖,既然陆姨娘母女盯上了王书淮,不可能干等着她死,她早就怀疑前世是谢云秀母女通过秋绥害她,如今算是真相大白。


    一时心里跟翻江倒海一般,清凌凌的泪从发红的眼眶滑出来,她委屈地想哭,纤手不由自主拽住他肩上的衣襟,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砸。


    王书淮看着心痛极了,“瞧,我原不想告诉你,怕你动气,偏生又瞒不住你…”


    谢云初哽咽着,“今日多谢你跟太太了,谢云秀的人呢,如何处置?”


    王书淮寒声道,“自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灌了她一肚毒粉,将人送去了城外水牢,慢慢琢磨死她。”


    谢云初闻言,濡湿的眼睫泪光闪闪,雪色冲破那阴霾般的泪雾划出一片亮芒,心口郁结那口气慢慢在消散,肺腑闷胀不再,人也跟着精神了,


    “果真如此?”


    那就十分解气。


    想起前世性命葬送在这样一个人手里,谢云初银牙咬碎,临终前她伪装被谢云秀掐死,以王书淮之能,哪里不去查出底细,她怔怔看着丈夫,复杂的神色如同暗波翻涌,


    “王书淮,你别让我失望。”


    王书淮不知她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笑着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我不会让你失望。”


    他越擦拭,她眼泪便掉的越凶,一行行簌簌扑下,王书淮何时见她如此动容,没有比亲人背叛更令人痛心的,防不胜防。


    “我打算把你身边的人全部排查一遍,可好?”


    谢云初还有什么不同意的,轻轻嗯了一声。


    王书淮看着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柔软的妻子,忽然开口,


    “初儿,过去我总总盼着妻子温婉大方,盼着你兢兢业业替我操持后宅,如此我便可安心去朝堂施展拳脚,如今才意识到,我错的离谱,士大夫,先齐家,后治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家宅不宁,万恶之始,我若放任你不管,即便我在外头博出一方天地,你过得不好,孩子不安生,又有何用?”


    王书淮顿了顿,“往后你便随心所欲活着,自自在在地过日子,我绝不让你有失。”


    时不时有秋风漫进来,从灯罩上方的细孔灌进去,灯火摇曳,有一瞬的明灭,他眼底的光芒始终不退,就连那一抹柔情,亦在触手可及之处。


    谢云初怔怔看着眉目清俊的丈夫,心情复杂地笑了笑,将他抱入怀里。


    第98章


    这是长久以来谢云初第一次主动抱他。


    王书淮心里咚咚直跳,缓缓圈住她后背将人箍得更紧了些。


    谢云初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来,却又在这深嵌的拥抱中感觉到一丝牢牢的踏实,她又用力圈了圈,离得他更近,王书淮闻着她身上熟悉的体香,轻轻将她垂在耳后的发梢给撩开,露出她秀丽的眸眼,雪亮雪亮的,跟黑曜石般漆黑明致。


    他俯首轻轻将她濡湿的眉睫眼角,一点点吻干净,顺着布满泪痕的脸颊往下,最后亲了亲她那个小酒窝,谢云初只觉心尖微的一烫,这个吻与过去带着欲念的吻不同,小心翼翼,虔诚呵护。


    王书淮将她面颊的泪痕吻遍,最后落在眉心。


    这一夜夫妻二人相拥而眠。


    翌日谢府传来消息,说是谢晖病重,辞了国子监祭酒一职,谢云佑亲自来探望谢云初,顺道将家里的情形告诉她。


    “往后谢家由我做主,后宅有母亲,前院有我,再也不许任何作奸犯科的事发生。”


    谢云初看着眉宇凌厉的弟弟露出欣慰。


    这一世王书淮变得更体贴妻子,弟弟也能独当一面,日子越来越顺遂。


    修养数日后,谢云初身子痊愈,先是登车去谢家探望谢晖和明夫人,明夫人好了差不多,谢晖却是缠绵病榻不起,看着憔悴不堪,深受打击的父亲,谢云初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地在他塌前坐了半晌,最后退了出来。


    离开谢府,谢云初立即赶往书院。


    几位少夫人都是当家的好手,即便谢云初不在,书院也有条不紊。


    谢云初赶到书院用了午膳,忙到下午申时放学,几位少夫人挤在山长院的议事厅喝茶。


    “我这几日不在,可有什么犯难的事?”


    王怡宁回她道,“旁的到没有,就是一桩,咱们是不是得弄个针线房?帘子窗纱总不能全去外头买,这几日每日均有帘子被扯坏,还是咱们随身几位管事娘子给缝补的。”


    谢云初沉吟道,“我之前也想到了这桩,开学匆忙没顾上,正好,南府的金二嫂子手艺极是不错,我打算让她来这边帮忙,帮咱们操持针线上的事。”


    “她呀,”王怡宁也认识,腔调微转,“她婆婆也就是那柳嫂子,过去成日在二嫂耳边嚼舌根,整日撺掇着婆婆们给媳妇立规矩,在这一带名声不好,金氏也是可怜人,那南府的堂侄儿也是个不顶用的,纵着婆婆欺负媳妇,金氏手头成日没几个银子,你让她来倒是解了她的围。”


    谢云初道,“原先央求着金嫂子帮我铺子做些针线活,后来被她婆婆知晓,说是家里的活计做不过来去外头接活,没得叫人以为南府混不下去了,嫌弃不体面,眼下咱们书院缺人,是正儿八经的行当,她断挑不出错。”


    萧幼然最见不得良善媳妇被恶婆婆欺,立即开口,“请来吧,咱们娘子军里能多一员干将。”


    这时王书琴却是苦笑着摇头,


    “嫂嫂们怕是要落空了,前两日二嫂嫂生病,大家伙都去探望,南府大嫂子过来时,我正巧撞见,我原想金二嫂子跟我二嫂感情不错,怎么的不见人影,顺道问了一句,才知道她也病下了。”


    谢云初立即揪了心,“什么病。”


    王书琴面露晦涩,低声说,“听说是那方面的病。”


    谢云初细眉紧蹙,脸色就难看了。


    几位少夫人相视一眼,均露出异色来。


    萧幼然悄悄问王怡宁道,“莫非那男人在外头乱来,得了病在身上?”


    王怡宁绷着脸道,“待我打听一二,回头再来告诉你们。”


    江梵在这时接过话茬,“既然不能请金嫂子,那便让我娘家的嫂子来帮忙,如何?”


    说到这里,她露出几分不好意思,“你们知道的,我那娘家隔三差五寻我贴补,可我也有一个家,孩子越大,开支越大,我婆母公公纵然从不说我半个字,久而久之,心里难免有想法,索性我替她谋份差事,也省得我老子娘盯着我。”


    谢云初忧心道,“安排你嫂子来倒不是大事,只是你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这些年,你贴补了多少进去,纵然郑公子不问,家也不是这么当的,你得给自己和两个孩子置办产业。”


    沈颐听了这话感触颇深,拉着江梵道,


    “你瞧瞧在座的,幼然家里是独生子,丈夫的七寸都捏在她手里,云初和怡宁郡主不消提,书琴跟着福园郡主经营马球场,也有不错的进帐,几个当中,就属咱们俩家底最薄,不过你比我总要好一些,你公婆的,未来都是你孩子的,宁家可轮不到我们二房,我跟我夫君几乎是勒紧腰带过日子。”


    “这还是初儿帮了我的忙,让我在新的漕运码头置办了一个铺子,否则什么指望也没有。”


    “自从初儿开了这书院,我在这边担职就更好了,也不必日日在家里与人争长论短,手里还能拽着月俸,活得越发有底气。”


    “你呀,也要想开些,莫要再被娘家束手束脚。”


    新的漕河开通后,谢云初的货栈及铺子慢慢建成,她私下悄悄挑了好位置,低价转了几个铺子给几位手帕交,如今漕运码头人烟兴盛,谢云初日进斗金,几位手帕交也跟着受益。


    王怡宁又道,“你始终要明白,你手里没有银子,万事转不开,贴补娘家那是个无底洞,哪日你给少了,他们不仅不感恩,还得派你的不是,我劝你快刀斩乱麻。”


    江梵露出苦涩,“我看着办。”


    大家也不好多劝。


    恰在这时,王怡宁家的婆子勾着腰在门廊外行礼,笑眯眯冲她道,


    “郡主,高大人来了,骑着马在外头等您回府呢。”


    “啧啧啧…”众人纷纷朝王怡宁抛去促狭的笑眼。


    这一年高詹时常出入郡主府,已人尽皆知。


    王怡宁清了清嗓子,面颊缓缓爬上一层红晕,“行了行了,也不是头回,你们笑话作甚?”


    萧幼然问她,“郡主真的就打算跟他厮混下去?”


    王怡宁慵懒地倚着圈椅,还不急着起身,“这不挺好?他在我那儿比在高家还自在。”


    沈颐诧异道,“高家也不催他?”


    王怡宁作色道,“我可不管,高夫人和高国公也不敢在我跟前说什么,那高詹有能耐说服父母,他便来,说服不了,他离开便是。”


    沈颐趣她,“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他走了,下一个更好。”王怡宁说着敞亮话,大家却知她是嘴硬。


    王书琴装模作样叹气,“还是小姑姑过得最潇洒,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哈哈哈。”王怡宁被她逗乐了,


    “我们没有郡主的福气,否则咱们也换一个试试?”


    众人附和,江梵见谢云初也跟着点头,闹她道,“你凑什么热闹?”


    谢云初不满道,“我怎么就不能换一个?”


    王怡宁问,“那你想换个什么样的?”


    谢云初俏眼微转,“换个任我打,任我骂,温柔体贴的夫君。”


    江梵乐了,“你说的是我夫君吧?那你换不换?”


    谢云初喉咙一哽,顿时不做声了。


    大家说笑一阵,时辰不早,王怡宁扶着把手慢悠悠起身,“我先走了。”婆子和丫鬟忙上前来搀她。


    谢云初要看账目,不急着走,问大家道,“你们要回去吗?”


    萧幼然摇头,“你这几日不在,账目都是我经手的,想着月初你该结算上一月的开支,我先捋一遍,算好交给你。”


    江梵道,“我也等等,先把明日插花所需种类捋好,派给管事娘子去采购。”


    沈颐松了松筋骨,在自个儿长几上坐下,“今日的课业我还没批完呢,等回去孩子又闹,还是在这里改完再走。”


    王书琴本无事,“既然你们都不走,按我去替你们准备些点心来。”说着人便出去了,


    福园郡主大多时候在马球场,今日不在这边。


    谢云初见各自忙碌,也坐在山长席的桌案后翻看这个月的账目。


    书院宅子由王怡宁提供,算三成股,其余的全是谢云初占股,其他少夫人们手头不如二人宽裕,不敢轻易投入,只每日过来点卯上课,谢云初要给所有人派月俸,还要管着书院各项开支。


    前世她心心念念都是王书淮,所有期待都倾注在他身上,那场不平等的感情里她跟不上他的步伐,期待落空,备受伤害,今生不一样,他们有各自的天地,同时收放自如,又守望相助,这才是婚姻最好的模样。


    再看手帕交们,个个全身专注,投入自己的活计中,即便有琐碎缠身,眉梢却始终驻着一束晖,便是这束晖无论何时何地给了姑娘们排开万难的勇气,也给了敢于活出自己的精彩的底气。


    当女人打内心深处不再依靠一个男人的时候,便如枯木逢春。


    不一会王书琴带着丫鬟送来果子点心,谢云初起身去斟茶喝,路过沈颐身旁,看到孩子们歪歪斜斜的字迹,忍俊不禁。


    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


    大家陆陆续续离开,谢云初核对完所有账目,在窗前伸了个懒腰,窗外花木扶疏,绿影葱茏,深秋未到,院子里的绿色还未褪,有极轻的桂香飘进来,她深吸一口气。


    身后不知不觉立着一人,他厚实宽大的手掌覆在她肩头,替她松乏筋骨,谢云初着实有些乏累便任由他推拿,笑着问,


    “尚书大人什么时候也学了伺候人的活计?”


    身后挺拔的男人传来温煦一笑,“夫人满意否?”


    谢云初望着天边渐沉的霞色,轻咳道,“勉勉强强,”


    王书淮唇边笑意越深,手骨力气也加重了几分,“那我还得精进手艺,否则哪日夫人将我换了,我懊悔不及。”


    谢云初俏脸一怔,“你消息这么灵通?”


    王书淮叹气,“哪里,来接你时半路遇到小姑姑的马车,被小姑姑耳提面命训了一顿。”


    谢云初啼笑皆非。


    二人留在书院用了晚膳,秋风夜凉,灯芒如火蛇沿着高耸的山长院往石径下方蜿蜒,王书淮看着弯曲陡峭的小径,自然而然在她跟前蹲了下来,


    “我背你下去。”


    曾经高贵得不可一世的男人,现在已经驾轻就熟地在她面前放下姿态。


    谢云初这回却没由着他,轻轻拿膝盖往他后背一踢,嗔道,“起来,我要消食,让你背作甚?”


    王书淮蹲着不动,回眸看向眉目楚楚神色平静的妻子,忽然开腔,


    “云初,你撒撒娇好不好?”


    第99章


    王书淮声调并不高,带着三分期许,三分无处安放的无奈。


    谢云初眼睫轻轻一眨,微愣住。


    撒撒娇这样的字眼在她生命里从未存在过,幼时看着妹妹谢云秀跟陆姨娘撒娇,或谢云霜跟李姨娘撒娇,她也曾生过几分艳羡,随后带着弟弟回到自己的院子,或是一起围炉看书,或是一道弄些果子花生吃,将那些渴望不来的期许悄悄藏在不为人知处。


    成婚后面对冷冰冰的丈夫,连与他说话尚且要斟酌再三,遑论撒娇使性子。


    谢云初两辈子都不曾这样过。


    她不需要,也不习惯。


    她双手交叠在腹前绞着那方手帕,轻声道,


    “我吃多了,消消食,这路我走了不知多少回,你牵着我便好。”


    若她这会儿累得走不动路,让王书淮背一背也无妨,她刚用晚膳,压根不需要的。


    王书淮无奈,起身牵住她的手,缓慢往下。


    秋风跟凉水似的拍打在面颊,谢云初被他握着,不觉得冷,她侧眸看向王书淮,王书淮眉目倾垂,一路沉默,看得出来他神色有些低落。


    谢云初转念叹了一声,她倒也不是不愿,她实在是不习惯那么做,甚至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做。


    “这样挺矫情的,咱们夫妻之间不需要这些。”她甚至觉得王书淮有些无理取闹。


    王书淮脚步顿住,长廊悬挂着的灯盏绰绰约约洒下一片清晖,印在他眼底如同深澜荡漾,他凝着谢云初,心里滋味难辨,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凭着本能弯下腰,张开长臂将谢云初打横给抱起。


    谢云初没料到他突然发力,下意识往四周扫去,随行的两个丫鬟抿着嘴垂眸跟在身后,齐伟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夜里风大,其他管事仆从均不见踪影。


    谢云初任由他抱了。


    轻轻埋在他肩头也不跟他说话。


    到了山门口,对面是贡院,人烟不绝,至晚不休,谢云初说什么不许王书淮抱着她出门,王书淮也不好拗了她的意思,便将人搁下来。


    谢云初指着有些发皱的裙摆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含着娇羞含着嗔怪,眉眼生动活泼,王书淮看着心里踏实了几分。


    一路无言回了春景堂,谢云初从林嬷嬷口中得知长公主回来了。


    “国公爷跟长公主殿下和离一年了,隔壁长公主府虽建好,长公主却不曾出过宫,这是殿下第一次回府。”


    “不管怎么说,明日清晨我过去请安。”


    前世长公主即便与王书淮斗得你死我活,也不曾为难过她,她老人家固然是一手腕强硬的政客,人却是敞亮的,不曾借用权势刁难女人,今生对她就更加看重,于情于理都该去请安。


    林嬷嬷却道,“大太太派人递话,说是长公主不见任何人,叫不用过去请安。”


    谢云初还是亲自做了一份补血膏,着人送过去,长公主笑纳了。


    次日初五照旧去书院忙了一日,到了初六便是珝哥儿生辰,谢云初必须留在府中。


    毕竟是王书淮的嫡子,姜氏十分看重,早早放话,这次的家宴由她来操办,几位媳妇都很惊讶,姜氏心里也很不自在,面上却还是端着架子,“你们一年忙忙碌碌都不容易,往后孩子的生辰宴都由我来办。”


    大家起身纷纷道好。


    既然不用谢云初忙活,她便抽着空来了一趟南府。


    王国公府前面的小巷筑着一堵高墙,此处戒备森严,只有王府和长公主府的马车能驶进来,谢云初出了巷子,沿着西边走,绕过小巷出去,便有一角门,从此处便进了南府的院子。


    比起北府富丽堂皇,峥嵘轩峻,南府便显得寒碜许多。


    假山花石随处可见,却不如北府打理的精致。


    这里管事的是国公爷两位庶弟,二老太爷和三老太爷,各自底下几个儿子,总共有七八房,金氏便是二老太爷底下二房少爷的妻子。


    谢云初不想惊动旁人,便选了僻静的石径往金氏的院子里去。


    只是南府人烟稠密,时不时便能撞见人,眼尖的婆子发现了谢云初,唬得跟什么似的,连忙上跟前来磕头请安,


    “原来是北府的二奶奶来了,今个儿哥儿生辰,您怎么得空过来?”


    谢云初笑着让婆子起身,示意春祺掏些银裸子赏人,回道,


    “平日要去书院忙不得空,今日好不容易在府中,听闻你们金二嫂子病了,来瞧一瞧。”


    金氏在南府也十分有贤名,里里外外婆子都赞誉她,婆子迎着谢云初往金氏院子走,一面便道,


    “亏得二奶奶菩萨一样的人物,操持那么大家业,都忙不过来呢,还惦记着咱们金二奶奶,哎,金二奶奶也是命苦。”


    不消片刻到了金氏院子,早有嬷嬷迎了出来,瞧见谢云初惊愕不已,激动地往屋子里引。


    谢云初打发那婆子走,又吩咐道,“莫要声张,我不过略坐一坐便回去的。”


    那婆子乖顺道,“哥儿生辰,还等着您料理,奴婢省的的,不敢声张。”


    金氏的贴身嬷嬷领着谢云初进去,谢云初脚步不疾不徐,语气严肃问她,


    “金嫂子到底是什么病?”


    嬷嬷眼眶发酸,泣道,“咱们爷爱去烟花柳巷,得了病便勾到咱们奶奶身上来了…”


    谢云初一听沉下脸。


    将将掀了帘纱进去,听得里面传来金氏虚弱的嗓音,


    “婆婆每日午时爱吃一盅燕窝,你让刘管事的开库房给拿了,再去灶上让韩嫂子做,记得得先浸泡一个时辰去去腥气……对了,珠哥儿砚台坏了,你去寻二爷拿一吊钱去外头买一个,再不济,便让二爷将自个儿过去不用的让一个给珠儿…咳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细咳。


    谢云初听到这里脚步一顿。


    隔着稀稀疏疏的珠帘,她看见那金氏仰躺在塌上,身子纤弱如同被榨干的枯藤,额尖蹙着一缕烟眉,永远舒展不开,仿佛有操不完的心。


    谢云初掀帘入内,里头丫鬟发现立即过来磕头,嬷嬷先一步到金氏跟前,


    “您瞧瞧谁来看你了。”


    那床榻上秀丽的妇人睁着泪眼望过来,见是谢云初,滚烫的泪珠滑了下来,动容道,


    “我的好弟妹,今日哥儿大喜的日子,您怎么来我这儿,这可万万不成。”


    谢云初迈过去,仔细打量金氏,金氏已骨瘦如柴,面颊上的肉退了个干净,只剩两根颧骨杵着,衬得那双目黑幽幽的越发可怜可怖,


    “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把自己折腾这个模样了?”


    嬷嬷给谢云初端来锦杌,她坐在金氏塌前。


    她要伸手去握金氏,金氏却不肯,只管将她拂开,泪如雨下,心里苦,面上却强撑,


    “也是先前生姐儿落下的病根,早几年有些影子,今年着了一场风寒,便发出来了,您别担心,吃了几服药会好转的。”


    她倒是先来宽慰谢云初。


    谢云初看着她嶙峋的模样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她躺在病床上可不就是这副光景。


    泪水一时涌上眼眶,转身吩咐夏安,“拿我家二爷的名帖去太医院,务必将范太医请来。”


    夏安转身便去。


    金氏的嬷嬷听闻,噗通一声扑跪在地,哭道,


    “多谢奶奶大恩大德,除了您再没人把我们奶奶放在心上。”


    金氏白了嬷嬷一眼,这才捂住了谢云初的掌心,颤声道,


    “总是连累你替我操心。”


    丫鬟奉了茶来,谢云初没心思喝,搁在一旁,握着金氏枯瘦干瘪的手腕,心痛如绞,


    “你听我一句劝,从今日开始,万事休去管,只安安生生养身子,人一旦没了,便什么都没了,除了我,没有人能掰开伤口给你撒盐,你可要听进去。”


    金氏连连点头,“我明白的,弟妹放心…”


    谢云初看着金氏如常的神情,便知她没当回事。


    前世的她可不就是如此么,林嬷嬷劝她,娘家的二婶婶劝她,就连三太太也偶尔来探望过她,可惜她听不进去,总觉得没了她,王家都转不动了,结果呢,人死了,旁人继续挑个能干的伺候,照旧过舒坦日子。


    没有谁缺了谁不成。


    女人哪,怎么就那么傻。


    非要死过一次才看得开。


    谢云初又苦口婆心劝了一阵,将带来了的珍贵药材,一样样交待嬷嬷和金氏,金氏受宠若惊,只顾着感恩了。


    家里还有客人,谢云初不能久留,坐了一刻钟便离开了。


    回去时,眼底还渗着泪,站在风口擦了擦,略略平复方回了北府。


    回到春景堂,看到明夫人搂着珂姐儿坐在廊庑下晒太阳,祖孙俩不知在哼着什么小曲一唱一和。


    明夫人身上总流淌着一种能让时光折腰的柔美,令人不自禁生出向往。


    珂姐儿将新的糖果递给明夫人,明夫人拨开纸封,塞去她嘴里,珂姐儿嚼着糖果在明夫人怀里打滚。


    谢云初笑着迎过去,“母亲怎么没去琉璃厅坐着?”


    明夫人笑道,“珝哥儿被你公公唤人抱走了,珂姐儿拉着我说要给我好吃的,我便带着她在这里等你,怎么,一朝早去哪儿了?”


    谢云初淡声道,“南府有个嫂子病了,去看望了一趟,云霜呢?”


    明夫人回,“被书琴唤过去顽了,我带着她出门,便嘱咐李姨娘伺候你父亲。”


    谢云初见珂姐儿脖子上新挂了个璎珞,问林嬷嬷道,


    “怎么又换了个新的?”


    明夫人道,“别怪她,是我的主意,前段时日我收拾妆奁,发现皇后娘娘曾赏了几串色泽鲜艳的宝石,我上了年纪要了作甚,便干脆打了赤金的璎珞给了珂儿。”


    谢云初立即蹙眉,“母亲,我什么都有,孩子也什么都不缺,您上了年纪,总该给自己留些体己,以后万不可给孩子破费。”


    明夫人却语重心长,“云初,这次我着了风寒,你托人给我请太医,送来最好的药材,云佑和云霜亲侍汤药,我便想我何德何能能得你们如此厚待,我嫁了你父亲,最幸运的不是老来有个伴,而是有你们这群儿女,我孤零零一人,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留着做什么,便是哪日死了,我也不后悔,自是现在有什么,就给你们什么。”


    谢云初抱住她的胳膊,“不许您说这个字,您待我们如亲生,我们侍奉您是应该的。”


    过去谢云霜被拘在后宅,出门见客的机会少之又少,如今有明夫人带着,随意结交权贵,日渐开朗大方。


    谢云佑能有出息,功在明夫人日督夜导。


    谢云初对着明夫人唯有感激。


    “对了,云舟的婚事如何了?”


    明夫人想起谢云秀连累了谢云舟,摇头叹道,“对方退了亲,我们也没强求,云舟一蹶不振,也辞了县学的职,日日潦倒在家。”


    “前两日,庄子传来消息说是他姨娘去了,我让他去寺庙里做做法事,全他一片心意。”


    谢云初没说什么。


    “那云佑的婚事呢?”


    明夫人闻言一个头两个大,“休得再提,云佑读书我管得了,婚事我可奈何不了,他叫我给云霜相看,先把妹妹嫁出去再说。”


    看得出来明夫人面对执拗的弟弟,也束手无策。


    不一会琉璃厅开席,谢云初携着明夫人过去落座。


    琉璃厅摆了满满十桌,没有请外客,来的都是姻亲,出嫁的姑奶奶们都回来了。


    至午时,诸位陆陆续续入席。


    王书仪有了身孕,挺着隆起的小腹坐在姜氏身边,姜氏特意给她安置了一把圈椅,垫了厚厚的褥子与背搭。


    王书琴和王书雅倚着她身侧问起怀孕难不难受。


    三太太望着王书仪满脸艳羡,趣了女儿一嘴,“你不是不嫁人吗,怎么好意思围着人家看?”


    王书琴提着裙摆往谢云初身侧一坐,离着自己母亲远远的,不甘示弱道,“我不嫁人,总比嫁个不如意的来气您的好吧。”


    三太太被噎住,现在跟女儿已经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王书琴二十了,实打实的老姑娘。


    三太太怕自己女儿带坏王书雅,问四太太道,


    “宁侯府那门亲考虑得如何了?”


    四太太还在挣扎,“我想让她做个当家太太,她父亲倒是乐得让女儿过清闲日子。”


    这是嫌弃宁家三公子不能继承家业。


    三太太比她看得开,“日子踏实比什么都实在,要那么多家业作甚,你听我的,只要她乐意,赶紧嫁出去,回头一拖再拖,有你的苦头吃。”


    譬如她和王书琴。


    王书琴现在一月有大半月窝在书院不回来,三太太拿她半点法子也没有。


    王书仪却难得替姐姐妹妹说话,


    “三婶,四婶,我倒是羡慕二姐和四妹,若是叫我选,我情愿不曾嫁人,就拿我来说,勋阳侯府显贵,婆婆信任,公公看重,丈夫待我也够好了,我日子该是满意的,只是每日我却跟个陀螺似的,不是去上房伺候婆母,便是去议事厅打点家务,午时歇个晌,小姑子又来窜门,总没个停歇的时候,我如今倒是明白几位嫂嫂的苦,懊悔少时不更事,不曾帮衬嫂嫂们。”


    王书仪说这话时,目光落在谢云初身上。


    谢云初没有看她。


    姜氏每每听得女儿抱怨,心中疼惜不已,下意识便要责怪勋阳侯夫人不体恤儿媳,只是想起自己过往的行径,又倏忽闭了嘴,这不知算不算一报还一报。


    四太太怕书雅听进去又不肯议亲,连忙劝书仪道,


    “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慢慢习惯便好了。”转身又与三太太交头接耳,


    “看来当长媳也有长媳的苦,实在不行我便叫大嫂回个话,让两边孩子相看相看。”


    说曹操曹操便到。


    大太太匆匆忙忙带着苗氏过来了,连忙朝客人赔罪,


    “失敬失敬,来晚了几步。”


    众人起身见礼。


    大太太年纪最长,姜氏将主位让给她,四太太主动问起了长公主,


    “母亲身子如何了?我们待会可否过去请安?”


    大太太道,“原是有些头疼,这才回府静养,方才朝云传话,说是下午请弟妹们过去说话。”


    三太太抿唇不语,四太太点头应是。


    过去几房为了爵位和家产明争暗斗,如今一切明朗。


    爵位已归了王书淮,长公主趁着上回和离,已把家业分了几份,大房,三房和四房各一份,至于王家的家业,国公爷给出答复,大头肯定给二房,三房和四房都没话说。


    长公主给的已经够多了,不出旁的意外,各房几辈子都吃穿不愁。


    万事尘埃落定,妯娌们相处起来少了些心眼隔阂。


    午时正,王书淮还没回来,国公爷有些不高兴,他抱着小曾孙在怀里,不悦地斥了二老爷,


    “等夜里他回府,你说他几句,忙归忙,今日他儿子生辰,这么多人来吃席,他好歹露个面。”


    二老爷少不得替儿子打圆场,“他刚入阁,内阁的老狐狸哪个又是好相与的,一时顾不上也情有可原,再说了,他晓得有您坐镇,万事无忧,这才敢放开手脚不管不顾的。”


    国公爷笑着没再说什么。


    倒是六少爷王书业懵里懵懂接过话,


    “也不见得很忙吧,昨日我去国子监,远远地瞧见二兄骑马往书院方向去,那时天色还没暗,二兄该是接嫂嫂去了。”


    这话落下,身旁的五少爷王书煦敲了他一记脑门,


    “你小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王书业从来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王书业挠挠头,“我实话实说嘛,你不也日日跟在五嫂身后转,上回梁园的烧尾宴都没去。”


    王书煦脸色登时通红,“你个蠢小子,那是人家姑娘榜下捉婿的宴席,我有了媳妇还去作甚?”


    三爷王书旷挤了挤王书煦的胳膊,“得了,疼媳妇又不是丢人的事,承认便罢。”


    王书煦讪讪一笑闭了嘴。


    国公爷听闻王书淮傍晚骑马去接谢云初,还很是一番意外,这小子总算是长进了。


    午宴结束,国公爷担心自己在场,晚辈们不能喝个痛快,干脆把孩子交还给二老爷,先退了席,出琉璃厅正好撞见四太太并三太太跟在大太太身后往隔壁公主府去,


    媳妇们也发现了公公,纷纷立在台阶下施礼。


    国公爷站在廊庑下问道,“这是作甚?”


    三太太回道道,“母亲回了公主府,我们过去请安。”


    国公爷神情明显讶异了下,沉默许久没做声,最后摆摆手示意他们去。


    上回谢云初出事,国公爷闻讯赶去皇宫,是和离后夫妻第一次见面。


    长公主一时没太往他身上看,形容举止公事公办,国公爷也没额外说什么,后来皇帝留下他说话,长公主反而避去了隔壁。


    等到临走时,着人将留在长春宫那些鸟笼送了来,夫妻俩并不曾交谈,就仿佛过去那场婚姻并不曾存在过。


    国公爷沉默地回了阁楼。


    公主府。


    长公主在偏殿的暖阁见了几个媳妇。


    与国公爷分开后,长公主起居与书房合二为一,东边满墙的雕窗槅架,上头堆了密密麻麻的书册卷轴,亦有些古董玩器,南窗则开了一扇明亮的月洞窗,圈出一方园林好景来,彩绫轻覆,檀香幽幽,别有意境。


    窗下搁了一长几软塌,长公主忙完,总爱坐在此处冥思。


    今日风有些凉,长公主便安置在北面的暖阁内,宽大的台樨上摆着一张长案,上头有笔墨纸砚,并一些折子,几个媳妇请了安坐在下方锦凳。


    四太太一如过往殷勤过问长公主起居,长公主乐意便答了一声,不乐意便不做声。


    这一年来,大家照旧去宫里请安,只是长公主对着她们,比过去要沉默许多。


    四太太唠着家常活跃气氛。


    三太太目光却落在长公主书案上,当中摊开一份折子还未看完,上方压着一羊脂玉书签,正是那一年除夕国公爷所赠,不成想,那竟是国公府最后一个团圆的除夕。


    四太太见三太太不做声,顺带也替她把三房的事唠叨一遍。


    “那煦哥儿的儿子长得可激灵,媳妇看在眼里羡慕不已,就盼着早些给业哥儿娶个媳妇,诞下曾孙,在您膝下承欢。”


    长公主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对着这些并没有什么反应。


    到最后反而问道,“你父亲身子可还好?”


    四太太对国公爷的事不大清楚,看向三太太,三太太答道,


    “好多了,老寒腿也不如过去发作频繁。”


    长公主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淡声道,“那就好。”


    这一夜,长公主忽然唤朝云替她取来年少时常弹的伯牙琴。


    老人家素手弄弦,试了好久方弹了一曲《破阵子》。


    没有过多的技巧,从头到尾曲调激昂充满征伐之气。


    少顷,曲调越来越快,颇有破釜沉舟之势,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幽幽的轻叹。


    长公主指尖一颤,缓缓收了音。


    偏殿并未点灯,屋子里黑漆漆的,长公主负手立在窗前,窗外浮华弄影,灯火婉约,一道巍峨的身影浅浅投在地上。


    “大晋用兵西楚,蒙兀蠢蠢欲动,信王趁此机会,暗中颇有些动作,殿下近来压力颇大吧。”


    长公主阖着眼开门见山道,“昨日朝臣递了不少折子给陛下,请求立信王为太子,陛下念着强敌在侧,国赖长君,心中有些属意信王。”


    “王赫,书淮很快要二征西楚,他需要我的支持,而我也需要王家佐援,信王与书淮起了龃龉,一旦他登基,对王家没有好处,你我何不联手,彻底断草除根,只要五皇子登基,我保王家荣华富贵。”


    国公爷立在窗外笑道,“殿下想要我怎么做?”


    长公主道,“你带着人上书,驳斥立信王的提议,你与镇国公在朝中分量极重,陛下绝不会枉顾你们的意思。”


    国公爷轻轻一笑。


    长公主这是想彻底把他和镇国公拉到自己的阵营。


    国公爷绝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王家的立场,


    “殿下想除信王,得先让陛下对信王失去信任,臣倒是有一计,可解殿下之忧。”


    长公主见国公爷不肯入毂,长长叹了一声气,沉默片刻问道,“你说吧,什么计策。”


    八月初十,朝中有传言,道皇帝年事已高,不如早日退居太上皇,让信王登基,有年轻的君王坐镇,即可抵御外侮,亦可安臣民之心。


    皇帝被这个消息气得吐了一大口血,一道敕书夺了信王的兵权,吩咐高国公与镇国公替代信王驻守萧关与榆林两处。


    皇帝这还不放心,念着朝中唯一能跟信王抗衡的大臣便是王书淮,立即召王书淮入宫,言谈间要他以兵部尚书的身份,约束信王,王书淮欣然应允。


    除了利用他制衡信王,皇帝还提到征西楚之议,看样子皇帝也看出自己时日不久,意在临死前立骇世之功,求青史留名。


    王书淮悉数应下,出了奉天殿,霞光万丈,广阔的丹樨被披上一层浩瀚的锦毯,脚下宫殿鳞次栉比,金碧辉煌,王书淮立在台樨上,望着此情此景,胸间激荡,若有铁马铮铮。


    国公爷这一招何尝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时他出了午门,上了王府的马车,褪去一身绯红官袍,换了一件月白的直裰,不紧不慢往第一女子书院奔去。


    谢云初将堆积数日的庶务处理完毕,这一日也早早跟着王怡宁等人出了山门。


    孩子们已放学,山门前的地坪上停着几位少夫人的马车。


    高詹每日准时准点在山门接王怡宁,自太子出事,他从虎贲卫副指挥使调任羽林卫副指挥使,平日在奉天殿戍卫,奉天殿有六拨侍卫轮换,高詹反而比过去在太子跟前当差要清闲许多。


    眼见王怡宁头一个跨出山门,高詹阔步过去,二人视线远远地便黏在一处。


    王怡宁这些年气色养得越发好,性子本就娇嗔,瞧见高詹目光如隼热烈地投来,施施然瞪他一眼,


    “你整日这般清闲,小心皇帝舅舅扣你俸禄。”


    王怡宁手里拿着一卷书,高詹替她接过,自然而然便来牵她,


    “扣我俸禄,我便给你做马夫,总归郡主饿不死我不是?”


    大庭广众之下,王怡宁怎么可能牵他,不客气地将他手掌挥开,“一边去。”


    却还是摇曳着笑容跟在高詹身后往马车走。


    高詹哈哈大笑,抬眸间,见朱世子手执香扇优哉游哉往这边来,停住脚步问,


    “你今日怎么来了?”


    朱世子并不常来,不过若是下衙早,便顺带来接萧幼然回府,他笑着朝王怡宁二人施礼,


    “今日衙门无事,便早些过来了。”


    王怡宁见他手里拿着几把香扇,问道,“这是买给幼然的?”


    朱世子笑嘻嘻道,“幼然说书院飞蝶多,吩咐我买扇子送过来,郡主瞧瞧喜欢那一把,先挑着玩。”


    王怡宁才不会先挑,“我上了年纪,不跟姑娘们攀比,等她们挑了剩下的给我。”


    高詹闻言不悦道,“你上了什么年纪?这里哪个不以为你十八岁,切莫妄自菲薄。”


    王怡宁俏脸绷红,气得往他腰间揪了一把,“别嘴贫,我可是长辈,你让我留点脸面。”


    这时萧幼然与江梵一道出来,听了这话都跟着笑。


    江梵的丈夫郑俊来的最早,见江梵出来,连忙从马车跳下,高高兴兴迎过来,郑俊此人最是细心,江梵小日子还未过去,却坚持来书院,郑俊不大放心,怕她肚子凉立即递了一个手炉给她,温柔地望着她,“累坏了吧?”


    江梵接过手炉,心里软的一塌糊涂,见他额尖满是细汗,掏出帕子踮着脚替他擦拭,柔声道,“我哪里就累坏了,日日跟姐妹们在书院吃喝玩乐,怕是比你在衙门还舒坦。”


    “那就好。”郑俊忙朝众人施礼,牵着江梵先行一步。


    看得出来夫妻二人平日极是和睦,江梵到了郑俊跟前,便没了在姐妹当中的长吁短叹,反而是神采奕奕的,一面往停在路旁的马车走,一面不知在吩咐什么,那郑俊只管点头,什么依她的。


    萧幼然这边依着王怡宁的喜好,亲自挑了一把给她,随后递给身后跟着出来的谢云初和沈颐,见朱世子衣襟微乱,信手便替他拂了拂,修长的护甲不小心带过朱世子下颚,朱世子喉结微滚,就这么握住了妻子的手,萧幼然看出他眼底的情意,羞涩地瞪了他一眼,欲挣脱手,朱世子不肯,萧幼然举起粉拳锤了他几下,他这才松开。


    沈颐晓得谢云初喜欢海棠粉,将那把粉色的香扇让给她,自己挑了一把梅花扇,见朱世子和高詹都来接妻子,环顾一周没看到丈夫李承基的身影,颇有些懊恼。


    正蹙着眉,一道黑色的劲马忽然在前方停下,只见高大威猛的丈夫从马上一跃而下,脸色依旧是那般冷冰冰的,脚步却丝毫不见迟疑,二话不说来到她跟前,温声道,


    “我来晚了些。”


    李承基相貌谈不上出色,气势却十分凌厉,一看便知是在战场上雷厉风行的大将军,他眼里看不到旁人,唯有那个子娇小却格外俏丽的小妻子。


    沈颐一望见丈夫,又跟在旁人跟前完全不一样,不知不觉嗓音柔了眉梢也歇着春色,她嘟着嘴轻轻锤了丈夫胸膛一下,“下回可不许晚了。”


    李将军什么都没说,只淡然点头。


    谢云初摇着那把海棠香扇亭亭俏立,看着姐妹们其乐融融,感慨万千,纵然夫妻间有矛盾有龃龉,有柴米油盐,更有相互扶持,打情骂俏,忽然余光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下了马车来,她这才移目望过去。


    中秋将至,秋意甚浓,些许橘黄的落英从他周身掠过,那双眉目没得挑,有着清风明月般的俊朗,又添了几分额外的冷冽贵气。


    跟旁人比起来,她这丈夫就是画中仙,少了几分烟火气。


    然而下一瞬,那长身玉立的男人,从画里走出来,缓慢来到她跟前。


    他朝其他几位姑娘看了几眼,目光最后落在眉目炽艳的妻子身上,眼底微微淌着一层炙热。


    谢云初顺着他视线转悠一圈,


    有人欢欢喜喜像投林的雀鸟,有人拧着耳郭耳提面命,还有人半是撒娇半是依偎你侬我侬,独他们夫妻俩相对无言。


    谢云初面颊隐隐发烫,视线最后磕磕碰碰撞上王书淮逼人的眉目,懵然开口,


    “给我一点时间。”


    第100章


    车辘滚滚,霞光褪尽,京城仿佛浸在一片暗青的水色里。


    冷杉递来一叠西楚邸报给王书淮,王书淮手搭在小几边上神色沉静一一过目,西楚战事告一段落,却没有完全结束,战士们还在边境休养,随时等着王书淮主动出击。


    谢云初就坐在对面,静静望着他。


    回想方才山门前的一幕,她忽然想,她为什么不能像沈颐那般,跟丈夫肆无忌惮撒娇。


    或许是那份清醒克制让她在王书淮面前始终保持一份距离,又或许还有些难以释怀的芥蒂,让她根本无法彻彻底底跟这个男人敞开心胸。


    那日江梵打趣她,若真有个脾性好任她颐指气使的夫君在跟前,她愿意换吗,当时喉咙明显打了个哽,那一瞬间她明白,她不愿意。她很清楚地知道她对这个男人还有感情。


    四年的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王书淮一次又一次往她心坎上敲击,她收获了太多,也明白了更多,纵然不可能像前世那般孤注一掷爱他,却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是时候褪去那一层桎梏,慢慢走向他。


    面前的男子修长的手指深深捏着邸报,眉目轻蹙罩着一层疏离的冷色,时而凝神思索战事,时而抬眸往她递来温柔一眼,看完邸报,王书淮抬起眸,见谢云初有些失神问道,


    “你在想什么?”


    谢云初摇摇头,“没什么…”


    她今日穿了一件樱花粉的提花牡丹缎面袍子,眼眸如水,双颊泛红,又白又嫩的脸蛋生生将身上那樱花粉的嫩色给压了下去,王书淮将小几移开,倾身过来,谢云初后脊紧紧贴在车壁,睁着双目镇定望着他。


    王书淮双手撑在她两侧,清隽的双眸如倒垂的星海,亮度惊人。


    谢云初看着那张近在迟尺的俊脸,承认有那么一瞬的心动,缓缓吁了一口气,随后轻轻印上了他的唇。


    这是谢云初第一次主动亲他,方才那点没由来的嫉妒与遗憾甚至是失落瞬间消弭于无形,王书淮牢牢盯着她不敢动,她的唇瓣太软如同漂浮在天际的闲云,轻轻在他心尖蹭了蹭又离开了。


    谢云初抽离后,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王书淮显然不满足于此,宽大的掌心覆过她后脑勺轻轻渗入她发梢间,控制住她后脊,随后势如破竹地衔过去,薄暮冥冥,呼呼的寒风从车帘缝隙里灌进来,从耳畔一啸而过。


    粗粝的指腹有以下没一下摩挲,绵绵的热浪仿佛要从眉间唇齿甚至身子深处慢慢往下坠,谢云初所有的呜咽被他含在嘴里,双手要去推他,刚碰上那坚硬如铁的胸膛与胳膊,他贸然用力,她双臂蓦地发软垂了下来。


    谢云初覆在他肩头,身子软绵绵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下马车时,谢云初看了看被他抚平的裙摆,身子犹在打颤,迎面管家笑呵呵迎上来,唤了一句二爷二奶奶,那眉目清隽的男人负手而立,眼梢歇着霁月风光,抬目直视前方,一如既往淡漠温润。


    谢云初暗暗骂了一句衣冠禽兽,跟在他身后跨进门槛。


    王书淮照旧先去书房忙碌,谢云初回了春景堂,进去时,珂姐儿趴在弟弟小几旁教他握笔,珝哥儿才两岁怎么能握笔,他安静地看着姐姐捯饬,珂姐儿教了一会儿见弟弟无动于衷,满脸沮丧,看到谢云初回来,便扑到她怀里告状,


    “弟弟太笨。”


    谢云初哭笑不得,将她抱起来坐在罗汉床上解释道,


    “弟弟还小,珂儿跟他这么大时也不会握笔,这样,珂姐儿自个儿先写,写好了给弟弟瞧,好吗?”


    珂姐儿眼珠儿乌溜溜转着,立即从娘亲怀里滑下,坐在自己的小几后开始提笔写字,珝哥儿看了看自己手里空白的宣纸,又瞅了瞅姐姐,他好奇地来到姐姐身边,看着姐姐一笔一划写得很是认真,他小脸蹙得紧,陷入了寻思。


    谢云初对儿子甚是无奈,他话少性子沉静,大多时候自己安静地在一旁玩,不感兴趣的一眼都不多望,这一点像极了王书淮。


    陪着两个孩子读了一会儿书,让乳娘接过去哄睡,谢云初又是沐浴又是绞发,足足弄了个半个时辰方出来,雪白的玉足趿着软鞋俏生生立在屏风处,春祺蹲下来替她擦拭足尖的水珠。


    这时,门口光线一暗,一道挺拔的身影来到屏风处。


    夫妻俩目光撞到了一处。


    王书淮眼神明显意犹未尽。


    谢云初装作没瞧见的,越过他施施然回了卧室,一刻钟后王书淮淋了浴,迫不及待钻进了她的被褥。


    谢云初半推半从了他。


    过了一会儿,想起白日的事,谢云初还有些恼羞,


    “王书淮,你以前可不那样。”嗓音闷闷地压在喉咙里。


    王书淮以前确实不会那样,现在为了她不知不觉已没了底线,见她一会儿唤二爷,一会儿直呼其名,心里也有些恼怒,将人捧在掌心给箍紧,眯着眼靠得更近,“唤声夫君来听听…”


    谢云初俏脸一撇,踢了他一脚。


    只是这一脚踢下,如引狼入室,自个儿也没落着好。


    眼看要到中秋,书院放了假,翌日醒的便晚。


    谢云初在床榻上赖了一会儿不肯起,姜氏如今彻底歇了折腾儿媳妇的心思,只初一十五需去上房露了面,也不拘泥时辰,大家都落得自在。


    上午忙着给通好之家准备中秋节礼,到了午后照旧去琉璃厅凑热闹。


    哪知道今日一过去,见王书雅杵在雕窗下抹泪。


    王书琴也闷闷地坐在一旁不吱声。


    其他几个嫂子正要问缘故,见谢云初过来,大家伙凑一块拉着王书琴问是怎么回事。


    王书琴看了一眼独自对着窗外出神的王书雅,叹了一声,


    “前段时日,书院开学时,书雅认识了一年轻士子,名唤霍营,后来书雅下学间又偶遇了几次,一来二去便熟了,昨个儿四婶与书雅商议,借着中秋之际,要她跟宁侯府的三公子相看,书雅不肯,闹了一宿,今日天还没亮,人便跑来琉璃厅坐着,一直到现在。”


    谢云初吃了一惊,“是贡院的学子吗?我怎么不知道。”


    王书琴面露愧色,“我也是无意中瞧见一回,书雅不叫人说,我也不好吭声。”


    谢云初脸色微沉,一个是公爵府的大小姐,一个是尚未及第的寻常士子,四太太如何满意这门婚事。


    大约是听到大家在议论她,王书雅红着眼回过眸,嗓音尖脆道,“我不管,那日若非他,我怕是要摔狠了,他家境寻常又如何,只要人品过得硬我便嫁。”


    这时廊庑外传来一阵冷笑,“人品过硬?你哪只眼睛瞧见他人品过硬?你个呆子,你个傻子,人家是早瞧上你了,守株待兔呢!”


    四太太摇着一把羽扇,气呼呼迈了进来。


    王书雅拔身而起,拗着脸驳道,“娘亲心思曲折,看谁都像是恶人,但凡有人靠近我,便是图谋不轨,您真的不该在王家当太太,您该去大理寺当少卿。”


    平日越是温吞的人,真正拗起来谁也挡不住。


    四太太听了这话又怒又笑,直挺挺立在琉璃厅正中,指着她喝道,


    “你个没良心的小蹄子,我为了你操碎了心,你却不知好歹,亲疏不分,敌友不明,你信我,我着人去试探他,必定露出真章!”


    王书雅不甘示弱,“他是什么人我门儿清,我自个儿有一双眼,无需您自作聪明。”


    这话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


    谁也没料到王书雅倔起来跟头牛似的。


    四太太胸口起伏不定,指着她与目瞪口呆的众人道,


    “瞧见了吧,你们平日都说她最是乖巧温顺,实则不然,她不在乎的随你怎么折腾她一声不吭,一旦触了她的逆鳞,她比谁都要狠。”


    三太太也在这时由人掺了进来,连忙朝四太太招手,叫她莫急。


    “宁家的事按下不表,先着人去探一探那士子虚实,若真心是算计咱们姑娘,必定叫他好看。”


    那头王书雅闻言顿时大哭,对着众人吼道,“我好不容易有个知心意的人,你们便费尽心思拆散,日子是我自个儿过,跟你们何干?”


    四太太闻言压抑的怒火登时蹿了出来,怒道,


    “好,王书雅,你若真是个能耐的,从今日起,脱了王家,自个儿谋生去,我看那霍营还愿不愿意奉承你?”


    王书雅一呆,“娘亲,您这是逼我吗?”


    四太太气笑了,大秋日的扇子摇的飞快,默气了一会儿,吐了一口浊气,语气冷静下来,


    “我没有逼你,你一意孤行要嫁他我拦不住,我也不想拦,但我有一桩事要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是王家的姑娘,要为家族名声利益着想,其他姑娘嫁得好歹是门当户对的勋贵府邸,你却偏要寻个无名无姓的小门小户,置王家脸面于何地?置你的父母于何地?”


    “我们辛辛苦苦生养你下来,将你当心肝宝贝似的捧在掌心,可不是让你作践自己,去旁人家吃糟糠之粮,拿着我辛辛苦苦攒的银子去贴旁人?”


    “自然,你非要觉着那人是你的真命郎君,非他不可,我也不拦着,但我告诉你,嫁妆银子一分也没有,你也不许从王家出嫁,我回头选个寻常一点的宅子,你从那儿发嫁,从此跟人家去过苦日子,若你打量着娘家贴补你扶持你们,依旧想傍着王家飞黄腾达,门都没有!”


    四太太一向心高气傲,铆足了劲要给独女挑个最瞩目的郎君,不成想最后女儿看上一不知哪个旮旯里的穷小子,一腔要强的心思顿时被擂了个粉碎,连着精神气也没了大半。


    王书雅一下子如同被水浇了似的,愣愣立在那儿。


    三太太听了四太太这话,深以为然,


    “书雅,我们并非不同意你择个意中人,此人来路不明,意图不明,不可轻易信之,退一万步,他着实是个不错的,你愿意嫁,王家无话可说,但伯母也要告诉你,眼下你们情意深重看哪儿都像是春天,待真正过日子便是柴米油盐,他们可供不起你的绫罗绸缎,也买不起你的胭脂水粉,倘若你跟旁的姐姐们一般,嫁个勋贵府邸,孩子前程不愁,你什么都不用想,自有奴仆侍奉你,两头长辈帮衬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不尽,若你嫁个穷人家,你的孩子出生后,要重新一步步往上爬,兴许一辈子也够不着你出生时的富贵,你愿意吗?想好了再做决定。”


    王书雅彻底不说话了。


    人是在书院出的事,与谢云初脱不了干系,她心下不安,当即将王书琴拉到一边,悄声问道,


    “他们到了何种地步?”


    王书琴明白谢云初的顾虑,失笑道,“嫂嫂别担心,也就是开学那日,书雅不小心从车上甩下来,他扶了一把,往后二人见着了多瞧了对方一眼罢了,直到昨日,对面贡院不是有辨经议会么,我跟书雅在外头旁观了一会儿,那霍营似乎表现不错,得了一卷经书,瞧见书雅要赠给她,书雅没收,拉着我回来了,不过心里大约是有些念头。”


    谢云初听了始末,有跟四太太一样的顾虑,王书雅性子天真,还不曾见过大风大浪,四太太又保护得极好,她着实容易被人蒙骗。


    看来无论如何得探一探那霍营的底细。


    这一日夜里王书淮回来,她便把计划一说,


    “毕竟在书院附近出的事,我好歹搭把手,否则四婶要怨我了。”


    王书淮却没当回事,“我会让齐伟去查,只是婚姻不比旁的事,也得尊重她的意愿。”


    谢云初听到这里,眼尾往上翘了翘,“若是珂姐儿长大了,非要选一穷小子嫁了,你答应吗?”


    王书淮脸色一沉。


    谢云初笑眯眯看着他,


    看吧,事情不到自个儿身上,话说出来都是轻飘飘的。


    王书淮沉吟片刻道,“我不答应。”


    谢云初颔首,“这就对了,咱们打拼一辈子,挣得这份家业,可不是为了便宜旁人。”


    一想到女儿将来可能被人骗,王书淮没法跟过去那般淡然,回头去瞧那个小不点儿,她正跟那个憨憨的弟弟在玩五子棋呢,珂姐儿学什么都快,一日花样不重样,只见她笑嘿嘿的,唇边的两个小酒窝深深嵌着,对父母的担忧一无所知。


    王书淮颇觉无力,


    “等珂姐儿长大,若是她不嫁人,咱们也别逼她。”


    谢云初笑着应下了。


    四太太扔了这么一番话给王书雅再也没管她。


    固然她对王书雅倾注了不少心力,若是王书雅当真豁得出去,四太太也狠得下心。


    四太太对儿女向来好,却不会任由儿女践踏她的好。


    王书雅起先还当娘亲只是吓唬她,接连数日四太太不搭理她,甚至连中秋节这一日也没好脸色,


    “总归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你承担一切后果。”


    王书雅心里便有些慌了。


    谢云初这边遣齐伟去探那霍营虚实,齐伟盯了那霍营几日,只见那霍营白日在书院读书,夜里便邀三两好友去酒楼喝酒,言谈间甚至炫耀自己与王家姑娘相识,即将鲤鱼跃龙门,好友们不信,那霍营便信誓旦旦说是可以约王书雅出来一见。


    后来霍营果然遣人给女子书院递了信笺,里面是一幅讨姑娘家欢心的簪花小楷。


    王书雅顾念着母亲的话,自然着人将东西退回去,面上说是男女授受不亲,不许再来往,心里却有些放不下。


    那霍营见王书雅迟迟不上钩,心里焦急,他便继续在贡院与书院相接的那条林荫道徘徊,一面盼着有机会遇见王书雅,一面又伺机新的目标。


    如此数日过去,果然被他逮着了机会,又遇见一官宦女子,那官宦女子看着风度翩翩的霍营,眼神便有些挪不开,谢云初找准时机,立即悄悄带着王书雅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不动声色从那霍营身边路过,王书雅亲眼看着霍营将自己拒绝的那幅簪花小楷转赠了旁人,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气的要下去与他理论,却被谢云初给拦住了,


    “你这么一闹,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们的事?他非良人,你心里明白就好,往后切莫再轻易为人所骗。”


    王书雅面上躁得慌,讷讷点了头,这下彻底歇了心思。


    王家担心这霍营败坏王书雅名声,自然是想了法子把人赶出京城,打发去了外地,此是后话。


    自皇帝下定决心征楚,王书淮出入宫廷,神龙见首不见尾。


    直到八月底一日,王书淮回得很晚,将半睡半醒的妻子搂入怀里,颀长的身子紧紧贴着她后背,低喃道,


    “孟鲁川不甘心为我所败,一意孤行要与大晋决战,西楚朝廷反对意见甚嚣尘上,文武不齐心,乱成了一锅粥,正是咱们一鼓作气的好时机,拿下西楚,扼住陇西咽喉,我大晋与西域通商便可畅通无阻,西楚有几片水草甚好的马场,如此咱们大晋也不必再愁良马,今日廷议,不日便要发兵西楚,陛下委我提督军务,我很快就要离京了。”


    他这辈子风里来雨里去,从未被什么羁绊过,如今看着这个柔软的小女人,心里生出浓烈的眷恋。


    谢云初闻言眼皮耷拉了一下。


    上一世王书淮便是二次征楚,用了一年时间彻底拿下陇西与益州,谢云初知道他迟早都会赢,心里就没太当回事,只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在他怀里懒动了下身子,


    “我知道了,我明日会给爷准备行装。”


    王书淮听她不在意的语气,心里微微发堵,他在这里恋恋不舍,她倒是睡得安稳,忍不住将她摇醒,


    “一同出征的还有兵部两位郎中,及五军都督府十几名将帅,今日晚边大家伙在酒楼喝壮行酒,席间有人透露,说是每每远行,妻子总要遣心腹盯着,生怕他们在外头乱来,云初,你可有什么打算?”


    谢云初艰难地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道,“我没有什么打算。”


    王书淮一贯洁身自好,她何必操这份心,送上门的他都不要,又怎么会去外头找。再说了,这种事只要男人想,女人压根管不住。


    王书淮胸口一闷,薄唇贴着她后颈,来回轻吮,呼吸沉重又压抑。


    濡湿在她脊背游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谢云初意识慢慢回笼,在他怀里转了个身,面朝他看了他一会儿,“二爷心里若不舒坦可直说,这又不是你第一回 出征,我已习以为常,当然二爷离开后,我照旧回去寺院替你祈福,保佑你平平安安回来。”


    她的语气并无明显起伏。


    王书淮薄唇轻抿,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今日酒席间,同僚们提到出征,总埋怨家里妻子哭哭啼啼,相较之下,他每次离京时,谢云初表现都十分镇定,王书淮目光幽黯盯着她,脑海不由冒出一个念头,


    “云初,若我战死,你会改嫁吗?”


    谢云初嘟哝了下,这下彻底清醒了。


    这个话题一直是她心里的结。


    她死后,他肯定会续弦,即便那个人不是谢云秀,也会是旁人。


    纵使王书淮心里有她,随着时间慢慢冲淡伤口,他迟早也能心平气和与旁人过日子,国公爷和长公主便是最好的例子。


    他需要一位贤惠的妻子,替他操持偌大的家业。


    换而言之,如果他战死,她会守着王书淮的牌位过一辈子么?


    原先她没想过,如今看着王怡宁跟高詹心无旁骛寻欢作乐,或许等时间慢慢淡去,遇见了一可心人,她也会接受对方过着没羞没臊的日子。


    她还年轻,她还有大把的好时光,她还有使不完的银子,何苦抱着一个牌位苦度余生。


    看开一点,格局放高一点。


    没有谁不可替代。


    迎着面前目光灼灼的男人,谢云初认真道,“你别给我改嫁的机会嘛。”


    王书淮听着她深思熟虑后的答复,脸一沉,气得掀帘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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