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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她的玩物


    ◎遗书◎


    前往北非的行程敲定在后天, 盛凌薇抽空去到墓前,给热娜放下浓密一捧月季花。起初盛长荣想把骨灰跟自己一道挪去新疆,盛凌薇生扛着一直不同意。父女两个拉扯争论许多回, 终于由盛长荣妥协。


    盛长荣并不像以往一般顽固坚执,或许是心里对她尚有几分仅存的亏欠。


    从前盛凌薇在海外不着家, 总想着等到事业末期, 回国好好修复和盛长荣的关系, 就可以长久地留在家中多多陪伴瘫痪的妈妈。如今她如愿回了国, 热娜却不在了。墓地静伫在北京城山水皆宜的郊外, 对盛凌薇而言,就好像一部分记忆碎片被妥帖安放,是她灵魂最宁静的归处。


    热娜从未提及过要叶落归根。盛凌薇以此说服自己,不愿承认挽留她的骨灰, 也是出于爱和私心。


    这天亦是亚运会正式开幕前, 叶恩弥的最后一个休息日。他照旧赶来北京, 与她缠绵共度。盛凌薇遣助理小鹿将他接回公寓, 自己换下扫墓的装束,在家打扮停当,带他一道去见蒋睦西。


    上次光临木樨总店,是和沈恩知一起,挑选订婚仪式的礼服裙。而今再度登门,陪伴她的已换成另一个人。


    这是盛凌薇代言的品牌, 地面宣传早就开始投放, 盛凌薇看到外墙上的巨幅广告, 她的脸在迷离光影中显得妖冶、冷丽, 身上一袭黑色骑装, 裤脚扎进硬直靴筒里, 稳稳踩到哑光的金属马镫之上。她傲然骑坐于马背,姿态挺拔洗练,背后是酷烈的夕阳。


    那是盛凌薇从杭州回到北京后补拍的外景,成片无比惊艳,在木樨官方投放网络时很是引起一番轰动。


    当时很多业内人士看好木樨与盛凌薇的合作,甚至有不少声音认为以她的地位和风评,是这尚未成功打入海外市场的品牌高攀了国际超模。


    如今一夕倾塌,哪怕与叶恩弥联合发表致歉声明,以合约情侣的名义洗清了出轨之嫌,也没能完全挽回声誉。


    盛凌薇推门进去,轻车熟路来到楼上的私密空间,蒋睦西正在那里等待。她远远招手,面前整套骨瓷茶具,旁边不少烘焙甜点,小巧而精美地摆满一个黄铜托盘。


    她拈了一小块司康,冲盛凌薇吐了下舌头:“薇薇,你怎么连我也瞒着呀?要不是唐劲跟我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跟沈恩知办了订婚宴。”


    盛凌薇略一恍神,注意到她自然而然说起唐劲这个人,心下不免疑惑,他们怎么走到一块儿去了?浅啜一口浓茶,转念一下,唐劲确实长得乖巧朗逸,身材又练得肌肉均匀、线条漂亮,会成为蒋睦西的盘中餐也称不上意外。


    “这么说来,上次在巴黎见到的那个是……”


    盛凌薇颔首:“是沈恩知。”


    蒋睦西抚掌漫漫一笑:“我就说他怎么有点怪。叶恩弥哪会那么规规矩矩的,一脸的性冷淡样。”


    叶恩弥确实不冷淡。盛凌薇想。


    他眼眸暗热,薄唇滚烫,那双修长美丽的手,也将体温蕴到她每一处皮肤上……


    蒋睦西像是忽然回忆起什么,手指沾了点蛋糕上湿润的奶油,忽然悬停在半空:“诶,那你当时说沈恩知是服务型,是真的体验过了?”——


    回去的路上,叶恩弥一手扶着方向盘,转目看着盛凌薇问:“恩知是服务型,意思是我服务得不好?”


    她就笑:“我可没这么说过。你太敏感了吧。”


    叶恩弥固执己见:“你就是想说我没他好。”


    他这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十分好玩,盛凌薇被取悦了,故意逗他:“你力气比较大……但是恩知哥很会吃。还会洗脸漱口,让我坐上去。”


    就这一句话,使得半小时后回到公寓,她清晰地感知到了叶恩弥鼻骨的形状。


    沈家兄弟的唇鼻眉眼长得很像,其中鼻梁尤其挺秀。高而直,尖端微翘,皮肤非常薄透,几乎不见软组织,下方骨骼轮廓优美,坚硬而突出。


    有点硌得慌。


    盛凌薇垂眸,看见他呼吸起伏的胸口,上方露出小半截线条坚韧的下巴。


    不久之前,叶恩弥悄悄去浴室清洗全身,头干脸净地出来,口唇之间散出薄荷香气。


    后颈倾靠着沙发边沿,仰脸躺在软垫上,他摒着气说:“薇薇,坐。”——


    贺思承在傍晚找上门来。当时天光即将盹着了,雾昏昏的不透亮,暗色拔天接地,顶楼呼啸的风响之中传来一声门铃。


    盛凌薇在摄像头里看见贺思承的脸,顺手给他开了电梯权限。他一进门就急切地问:“姐姐,恩知哥在不在?”


    沈恩知外派出国一事,获知的人不多,显然贺思承不在此列。盛凌薇含糊其辞说:“没在。”


    贺思承站在门厅拍了下额头,单薄含情的一对眼眸,完全被苦恼的旧色所占据:“这下完了。我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在追的是月霓姐,非编个滥大街的狗血故事,说月霓姐是我爸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就是想拆散我们……你说是不是很搞笑?”


    盛凌薇无端想到伍月霓的眼神。她白手起家,比盛凌薇还要强势、个性鲜明,眼神极富震慑和压迫。盛凌薇忽然有点好奇,她和贺思承走在一起,会是怎样情形。


    “不好说。我听过比这更离奇的。”她转而问,“你找沈恩知做什么?”


    贺思承有点不好意思:“我妈那人,平时很跋扈的,就服沈家人。我又不可能请得动沈老爷子……”


    盛凌薇略加忖度:“我晚上跟他说说吧。不过他应该挺忙的,很久没有回复过了。”


    贺思承没提出进客厅,盛凌薇也懒得找拖鞋给他,两人就在门厅的矮凳上交谈半晌,叶恩弥恰从健身室出来。隔过长长一道走廊的距离,仍与贺思承一眼对上。


    两人几乎是立即认出彼此,顿时面面相觑。


    盛凌薇不知道他们以前碰过面,觉得叶恩弥的身份解释起来复杂又拗口,索性说:“这是叶恩弥……小时候住隔壁的哥哥。”


    贺思承反应敏捷,张口就叫:“恩弥哥。”


    这么喊起叶恩弥之后,贺思承心里有点异常的不熨帖,横竖觉得好像背叛了沈恩知一样。


    直到贺思承离开,叶恩弥还在回想方才她介绍自己时,所用的那个称呼。


    “隔壁的哥哥?……经常做那种事儿的哥哥,是吧?”他脖颈贴着她耳廓,振出低沉一声喉音,夹着浓浓笑意。


    心下将这两个字反复琢磨,渐渐有点知味了。


    于是等到晚上,趁意乱情迷之际,叶恩弥故意问她:“哥哥厉害不厉害?”


    盛凌薇偏不顺着他:“也就那样……”


    “现在呢?”


    “太轻了。”她一口咬上他锋利的下颌骨。


    “……好了吧?”


    “嗯……”


    “这就说不出话了?真娇气……”


    夜到最浓时,她已经被正反两面、由表及里地梳拢通顺了。


    实在懒得动弹,让叶恩弥抱着去洗澡。主卧的浴缸不小,但并不是双人尺寸,叶恩弥非要腻在一块泡,自己垫在她身后,两人全浸没入热水里面。


    他垂首低眼,下颌放到盛凌薇的肩头,喉结淡淡汗气,氤氲在她粉润皮肤间。


    叶恩弥薄唇启了又闭,最终忍不住问:“薇薇,你说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


    他说:“那你慢慢想,不着急。我还爱你,这个你肯定知道。”


    “所以呢?”


    “所以等我拿了冠军,重新追你,行不行?”


    盛凌薇没言语,似乎不想给什么明确答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巧地拨弄水面。


    叶恩弥自觉说错了话,半开玩笑地想弥补:“还是说,薇薇更想我像现在这样,一直做你的玩物。”


    “你不愿意么?”


    “愿意,玩儿我吧……”叶恩弥喜欢这样从后面抱紧她,两个人的心脏叠在一起,这共振的频率使他着迷又动情,语气愈发缠绵旖旎,将她的手牵过来,“薇薇,你帮帮它,它喜欢你。”——


    翌日清晨时分,林琅带着后辈来到盛凌薇家楼下。可视化门铃久按不开,他对公寓管家出示证件,顺利得到权限上到顶楼。


    笃笃敲了几下门,里面终于传来塔拉拖鞋走路的声音,绵黏的不干脆。入户门由内打开,林琅的瞳膜先被对过一整面落地窗深晃了下,那晨光过于强劲盛大,照得他只能半眯起眼睛来,然后发现眼前的她也是如此光艳夺人。


    林琅带着后辈被让进门厅。他很快适应明亮的光线,伸手进公文包里探触,口中礼貌地向她确认:“打扰了,盛小姐,你是沈科长的家属,对吧?”


    “沈恩知?”盛凌薇一手握着睡袍的襟口,双眸还没完全醒转,反应了一下才答,“算是吧。你们是他同事?”


    林琅不置可否,向她简要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与职务,指尖终于触到了想要寻找的东西,也是他此行的目的:“这是涉密的流程,必须有至少两人在场。贸然登门,十分抱歉。”


    盛凌薇有点心不在焉,没认真听,指间握一支重拾不久的电子烟,摩挲把玩着:“什么事儿,说吧。”


    林琅将那一封薄薄的信向她面前送去:“这是沈科长临行前按规定留下的信件,我们来转交给你。”


    盛凌薇下意识伸手接过,低眼一看。很普通的信封,没有任何特殊标指和信息,上面只盖着红戳印。只是轻飘飘一页纸,握在手里几乎没重量。


    临行前写的?


    沈恩知离开已有数月时间,为什么忽然要给她送一封信。


    盛凌薇抽了下烟,进而发现自己装错了口味,是最强劲的双重辛辣薄荷,一下从口舌激到头皮,她眼中生理性地流了泪,马上苏醒了。


    然后听到林琅说:


    “到今天,沈科长在外失联已经超过时限,依照章程,我们需要做最坏的准备。”


    她忽然觉得两耳鼓膜嗡嗡在响,好半天才摸索到声音:“……最坏的准备?什么意思?”


    林琅身后的人在这时开口给她解释:“这封信,也可以说是遗书,干部外派之前都要写,为的就是一旦遭遇不测,能转交亲属……”


    林琅猝然回头,以眼钉住后辈余下的话,面色极其不豫,压低了声音批评:“你当着沈科长家人的面说这个?”


    后辈悻悻挠头,不敢再多言语。


    盛凌薇眼前飞起一把星星,头脑也如猛遭重击,几乎失去思考能力,头晕目眩地倒撤两步,耳畔反复回荡着几个字眼。


    ——遗书。


    ——不测。


    她砰然将门关上,只强撑着体面落一句:“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们专程跑一趟。”——


    叶恩弥回来时,正逢林琅二人出门,短暂打了个照面,林琅的眉头一下皱起来,眼中浮现不可思议的神情。而叶恩弥没有过多留意这个陌生人,手里提着装满食材的纸袋,快步走进电梯。


    盛凌薇胃不好,又经常外食,他要趁自己在她家里的时候,多做点健康饭菜给她吃。


    电梯升上顶楼,一层只有这一户,他以指纹开锁。本以为盛凌薇应该还在休憩,没想到会在沙发上看见她的背影。


    也没想到浸润在曦蔼里,她竟显得如此清瘦,料峭,肩膀的骨型从睡袍下方顶出来,隐约有凛冽之意。


    鼻端嗅到她薰在室内的冷香,在温热的早晨,竟然依稀让人体内窜出寒气。


    叶恩弥问她怎么起这么早,意外没得到回应。他将食材一样一样放进冰箱,返回客厅找她。走近了才看到,茶几上搁着一个闭口信封。


    他问:“这是什么?”


    盛凌薇轻轻抛出个回答:“遗书。”


    她嗓音不重,而这个答案却沉如山石,紧紧往他心上压。


    纵使洒脱如叶恩弥,也不由变了脸色:“什么?谁的——”


    “恩知哥的。”她没给叶恩弥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往下说,似乎彻底遗忘了面前的他,在和遥远的另一个自己对话,“我也觉得挺奇怪的。不就是失踪、联系不上?他明明还活着,我看什么遗书?”


    她说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往厨房走。叶恩弥注意到沙发旁地毯边翻着一双拖鞋,她竟是赤脚走在冰冷的瓷砖上。


    她说:“可以冲进下水道,或者烧掉最好。”


    话音未落,已伸手打开炉灶。火苗橙蓝赤金,一下窜得老高,几乎燎到眉毛。


    叶恩弥如梦方醒,冲上前来一手关了火,一手把她腕子攥紧了往回拖。


    盛凌薇在他手中不断挣扭:“叶恩弥你干什么?”


    “薇薇,薇薇。”他低声抚弄,把她的腰也搂在臂弯中,两个人同时倒进沙发软垫,他双手用上点劲,尽可能压下她激烈躁动的肢体。


    不知过了多久,盛凌薇终于松脱全身气力,在他手里颓然软垂下去。


    “我不会打开的。”她说。


    好像只要读过这一封信,他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叶恩弥翻下来,身体垫在她下方,将盛凌薇抱在心口。


    这样亲密的姿态,让他想起十八岁那年,有一次他们看《仲夏夜之梦》的时候。


    盛凌薇那天疲乏头晕,堪堪强撑到一半,终于眼皮坠下睡熟了。叶恩弥独自看完全片,依稀记得结局是仙王解除魔法,拉山德对爱人宣告忠贞,海丽娜也收获良缘。


    四人修成两对爱侣,皆大欢喜。


    可倘若是三个人的关系,又该迎来何种结局?


    无论如何,不该以其中一方的死亡走到终点。


    他把她纤瘦抖瑟的肩膀牢牢锁在怀里,然后想到那一句台词——


    真爱之路,永无坦途。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见到弟弟了


    第42章 清泪


    ◎她剥去衣裙,成为他侍奉一生的神明◎


    离开盛凌薇的公寓, 林琅怀揣另一封遗书,前往沈家拜访。在档案记录中,沈恩知的家庭地址写得晦暗不明, 非常模糊,林琅打了许多通电话给上级, 才最终联系到他的父母。


    乘坐沈家派来的车, 被带到沈老爷子面前, 林琅忽然意识到, 他那一位谦逊隽秀、气度非凡的同僚, 竟然不露声色地掩藏着这般家世背景。


    身负如此沉重的消息,林琅不敢多叨扰,妥当转交过信件,就带着后辈离开了。


    沈老爷子回到房间, 闭目吸氧。氧气带有凉润的温度, 在肺叶中渐渐充盈。许久恢复了一些精神, 直接联系上刘骞良。


    他听刘骞良汇报说, 洪水使得当地主要城市受灾严重,使馆要提供人道主义援助,是沈恩知主动带了物资前往赈灾。


    挂断电话,沈老爷子内心压着一股子怆然,手足干热发皱,却又由衷地为他感到骄傲, 片刻之后, 面皮上竟露出笑来。


    挥退了勤务员, 沈老爷子撑着扶手和长杖缓缓下楼, 见叶澜坐在茶座边直抹眼泪, 起声呵斥道:“哭哭啼啼的, 像什么话!”


    沈州同上来搀他。沈老爷子慢吞吞在主位上一坐,欣慰地说:“恩知这孩子,我总担心他太斯文,太温懦,现在倒好了,也是个有血性的。”


    叶澜神志近乎崩溃,生平第一次出言顶撞,恨恨地嘶声道:“爸,我不要他有血性,我只要他回来!还有你,沈州同,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以前你和长荣把小弥……”


    沈州同怕在父亲面前露底,连忙插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我看恩知本来就胸无大志,蹉跎这些年,就甘心做个小干部。实在回不来的话,反正我们还有一个……”


    这话荒谬透顶,叶澜一时疑心自己错听了什么,手按住黄花梨家具蹭地站起来,抖着一把脆嗓子连连问:“你说什么?沈州同,你说什么?”


    沈州同只觉得她披头散发,形似疯癫,狠狠拧了眉心,一甩衣袖说道:“我说的哪里有错?恩弥马上就是亚运冠军,改个姓氏接回来,沈家也不至于后继无人。”


    叶澜瞪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一心焚香煮茶的沈老爷子:“疯了,我看你们这些人都疯了!”她后退几步,转身夺门而出。


    门外长路深远,一眼望不到头,秋风萧索,天地冷清,茫茫不知归处——


    沈恩知正在班加西与德尔纳之间的一片废墟里。


    此前暴雨连天,引发水坝溃堤,几乎淹灭整座城市以及相邻的大片地区。洪水接日肆虐,退却时已是遍地重创狼藉。使馆位于首都,与灾区有一段不近的距离,派遣了五辆卡车运送救援物资。其中一辆由沈恩知带队出发,他曾在大学期间潜心修习过阿拉伯语,自己也表达出强烈意愿,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起初刘骞良顾虑着他的身份,对这个决定颇为犹豫,在沈恩知的坚持下,才将他添进名单里。


    卸下全部物资发放给灾民,过程尚且顺利,变故发生在由班加西回程之时。


    洪水冲垮了当地的军事基地,前苏联制式武器就此大批流入民间,武装械斗频发,多是为了抢夺食物和药品。


    班加西本是利比亚第二大城市,如今治安完全失能,成为极端凶险的地域。沈恩知带队想抢时间撤离,但桥梁被暴雨连日泡得酥烂,不堪一击,卡车轮毂轧到上面,碾出奇异的狰狞之声。


    这是不祥的预兆。沈恩知头脑清醒,知觉敏锐,立刻作出判断。才带队避下车去,轰隆一声巨响,路面即刻塌陷下沉,最终一整座大桥在眼前完全崩毁。


    这时又听到有枪炮由远至近,沈恩知先让人分头躲避,没料到这场交火旷日持久,双方各自进城驻扎盘踞,逐渐演变成大规模的骚动。


    混乱之中,运送物资的小队各自走散,沈恩知困在城中数日,白天与路边灾民交谈,夜晚找一处无人的断墙,在里面潦草就宿。


    养尊处优二十七年,沈恩知从未沦落至这般境地。


    洪水过后气候失衡,让食物变质,污染水源。在鲜活或死去的、完整或残破的人体之间,细菌疯狂滋生蔓延,传播着伤寒和痢疾。


    他几乎跌进尘泥里。


    几乎失去时间概念,全凭本能吃力地度过,用手表、袖扣、领带夹,还有镶金的胸章、镀铬的水壶,和灾民们换到一些吃食。远不够果腹,好在聊胜于无。


    坍塌的房屋不时有砖瓦掉落,一次将他镜片砸碎一半,裂痕形似蛛网,给眼中世界印上剔透复杂的花纹。


    五天后,沈恩知遇到司机小东,又过七天,在路上搭救了档案员林璃。


    桥梁已遭到毁灭性的破坏,洪水在建筑物上拆解出巨大的水泥残片,裹挟着奔流向地势低处,阻塞了所有干道通路。


    他们围困在班加西,一时无法离开。幸而找到一间旧商铺,已被洗劫搬空,店主不知去向。他们将这里当作临时的落脚点,还意外收获一台损坏失灵的收音机。


    小东手巧,靠着捡来的零件修好了机器,林璃大为振奋,珍惜地搂进怀里:“家里联系不上我们,肯定会想办法传讯的。”


    他们这些人流落在外,习惯于将使馆称作“家”。


    沈恩知唇角微抬,淡淡一笑,没有力气给出更多回应。他于不久前感染登革热,肌体红痛酸沉,持续多日高烧不退。


    眼下是食物短缺的极端情境,药品更成了奢望,他整日蜷缩在商铺角落,呼吸沉重地和衣而眠。


    有几次精神好一些,他静看两人将收音机搬到外面,一遍又一遍聆听着使馆定时传来的召唤,互相交换欢欣鼓舞的眼神。


    卫星电话早已遗落到不知何处,灾区本就发展落后,洪水更是导致通讯大面积失灵。通过特定频段传递讯息,是使馆对失联人员的应急预案。


    讯息每天在不同时段播报,每次重复三遍,简述外界的救援进展,告诉可能正在聆听的每一个人,他的同胞没有放弃他。


    可他自觉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


    沈恩知身体日益羸弱,生存的意志也薄如烟纸。他开始把珍贵的食物与淡水让给小东和林璃,教会他们一些基本的阿拉伯语,嘱咐他们等路通之后,尽快回到使馆的安全区域。


    当时沈恩知选择走出国门,将自己放置在最危险的境地,其实是带着决绝心意。他有一种自毁的疯狂,又晦暗地祈盼着毁灭能够引来她的垂怜。


    几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他从云端降落下来,走在烘热的泥土里,触摸到战火、弹痕,眼泪的咸涩,雨血的腥气。他感到自己渐渐在完整,渐渐在真实。


    有时夜半梦醒,想起盛凌薇在他面前,哑着嗓子问他,沈恩知,你到底是在为了什么活着?


    曾经的沈恩知拒绝回答。他去过许多地方旅行,却仍活在窄窄一方天地里,困囿住自己,不愿走出去,任凭固执和偏激占据内心。


    如今心境已大不相同。如果还有机会,他愿意去思考、找寻,尝试触摸到他自己魂灵的形状。


    可终究太晚、太晚。


    病痛折磨到极致,眼眶和骨节都在发疼,沈恩知全身紧绷起来,下唇咬到渗出血气,扛住了没露声息。


    他庆幸自己选择留下两封遗书,一封给爷爷,另一封给她。


    她……


    最先想到的,竟是盛凌薇的手。她的手指很长,指肚和掌心分外柔软,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她圆圆的两只小手躲到背后去,那时沈恩知也只是小小少年,还没有后来的缱绻心思,只是听从爷爷的吩咐,绕过去拉起那只手,柔声说自己将永远爱护她。


    沈恩知卧在冰冷地面,只垫了一层薄布,是林璃从一顶坏帐篷上裁切下来的。洪水之后气味奇特异常,城市像沤烂的虫鼠。这里阴郁暗沉,长不见光,他于是破例允许自己,放纵地想一想盛凌薇。


    糟坏的环境,理应回忆起生命中最好的部分。


    由单纯的童年时光开始,想到后来成人之后欲情深重,无从厘清,又想到她的发丝体肤,香气和呼吸,她在眼前一寸一寸地剥去衣裙,成为他侍奉一生的神明。


    沈恩知开始面红耳赤,滚烫地喘息。哪怕是在意念里,也不够优雅,不成体统,甚至是污浊的、秽亵的思维。他强迫自己将回忆断在这里。


    就在此刻,仿佛置身梦境,意外听到盛凌薇的声音。


    她在对他说话……


    沈恩知唇边扯出一丝苦笑,阖上双眼,紧接着陡然发现,这并不是他的幻觉。


    林璃也在外面叫他:“换人了!沈科长,你听?”


    今天播报的是年轻女性,说着模糊过关键信息的暗语。听进耳里那么熟悉,他想他如若真死在这一刻,下辈子也定能认出她的声音。


    盛凌薇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点一点撑直胳臂,拄坐起身,苍白的嘴唇在发抖。门外的小东回过头就愣住了,从没见过他这样子,下意识想过来扶。沈恩知轻轻摇摇头,用眼神将他劝定在原地。


    他安静、沉默地坐着,盛凌薇的播报按照章程重复三遍,他仔仔细细聆听到结尾。


    林璃看到他眼眸湿红,缓缓低下头去。


    滴下一颗清泪——


    到利比亚之前,盛凌薇先在埃及驻留一周。与她同行的有几个社会名流,以及联合国方面派遣的官员。他们一路有武装力量保护,住在开罗最好的酒店顶层。白天探访贫民窟,与没有窗户和屋顶的房子及它的主人合照,夜晚则频繁接到当地政府和富商邀请,出席各个庄重奢靡的场合。


    盛凌薇有一道钟爱的当地名菜,鸽肉烤得喷香,沁出油润的汁液。对于这一程无谓之旅,盛凌薇表现得顺从而平静。不是由她来制定的游戏规则,因而她只能遵循。


    只要能够得到她想要的。


    七日后穿过埃利边境,进入利比亚境内。听说受灾最严重的城市无法通行,因为已被泥石流和垮塌的建筑围困起来,他们只得一路直贯首都。


    阴惨惨的天,途中所见皆是荒凉。


    相较起埃及,利比亚的条件更为艰苦,首都找不出一处像样的住所。随行的人不愿久留,也忧心会在洪灾过后感染瘟疫和疟疾,于是很快撤离。


    而盛凌薇没有走,找了沈爷爷疏通其中关节,最终抵达位于安德鲁斯区的使馆。


    刘骞良从沈老爷子那里获知消息,亲自出来迎接。盛凌薇一行四人,除去助理小鹿和跟拍摄影师,还有一个向导受她雇佣,暂时借给使馆随队外出、协助物资采买。


    盛凌薇本人也留了下来,住进空置的房间。


    平日里,盛凌薇并不精致妆扮,也没有拍摄宣传,一贯的素衣净面,美貌依然显得强悍而锋利。身形纤长,却并不孱弱。


    她的做派极大地削弱了距离感,很快与使馆的外交官们和工作人员相熟。如今灾情严重,人手疏缺,她带着小鹿尽可能帮忙,摄影师也被遣去做些体力活。


    一次内部会议,盛凌薇不便参与,在门外等到散场,踟蹰半晌终于截住刘骞良,鼓起勇气问:


    “沈恩知还没有消息么?”


    她得知情势很不乐观,洪灾伊始派出的五辆物资车,有三辆完全失联。


    “他们应该是丢了卫星电话,班加西的通讯也全被切断,家里每天都在通过电台播放消息。只要有收音机,他们就能够听见。”刘骞良告诉她。


    盛凌薇全听进心里,不知怎么就起了念头,贸然问:“我能不能试试?”


    她就此接管电台,按照操作手册,每天单向对外呼唤。


    明知得不到任何回音,总想说服自己,他有机会听见。


    一天小鹿在储物间找到她,走得太急脸色涨红,上气不接下气说:


    “回来了,老板,回来了三个!”


    盛凌薇手上剧烈打了一抖,忙出门过去一看。


    并不是沈恩知。


    不出几日,联合国驰援的空降部队进入城市,组织灾民排队领取食物,秩序正在逐渐复苏。


    “老板,我听说班加西的路通了!”小鹿经常和使馆的人聊天,一接到消息,跑来兴奋地告诉她。


    盛凌薇仍在等待。


    沈恩知回到使馆,是在三天后。


    盛凌薇正帮忙核对几张不涉及保密的置物清单,外面忽然一阵喧哗骚动。


    她也被拉着出去看,使馆大门迎进来一辆车,外漆破旧,异动嘈杂。


    泊在空地上,发动机和汽车的轮响一并停了,先出来的是一对男女,分别被叫作“林璃”、“小东”,许多人簇拥到车门前,欢呼着将他们接到身边。


    车是一辆摇摇晃晃的老式轿车。外面天灾人祸,饥疫横行,不难想象要弄到一辆仍能正常运转的汽车,要经历多么艰难的周折,一路辗转回到这里,应该也是诸多辛苦困阻,后视镜完全碎裂,一扇门上甚至没有车窗。


    然后她看到沈恩知从车上下来。


    盛凌薇的视线慢慢摸索过去,一点一点将他看清。她发不出声音,甚至不敢认。他瘦了太多太多,整个人的姿态显得创伤、低靡,神情麻木而清醒。


    以往的沈恩知,矜贵出尘,清润雅致,像天上永不坠落的月亮。


    从未见他这般模样。


    沈恩知没有戴眼镜,目光不经任何隔膜,轻透地穿过重重人群,一眼便与她对望,薄唇紧并着,没有说话。


    似乎有点难为情,不愿被她看到如此狼狈的自己。


    盛凌薇怔怔注视着他。心口衣袋里,还揣有他留给她的那封信。


    像是忽然有了重量。勾住她的心,沉甸甸往下坠去。


    第43章 信


    ◎剥开一枚果实的胞衣◎


    盛凌薇进门时, 沈恩知正在输液。他眼目轻轻拢着,似睡非睡,手臂瘦得仿佛只剩细白一层皮肤, 血管呈现暗蓝色,在皮肤下方分枝散节, 浮起类似河脉的形状。


    许是听见有人进门, 他稍稍侧过脸, 眸光从垂长的睫毛之下渗出一点, 看清来人是她, 一时顿住了。


    盛凌薇也没出声,往前走几步,见他回过神来,猛地抬手将盖在胸口的薄被往上拉, 一直遮到光洁的额头上方。


    他这一番动作极突然, 幅度也撕得很大, 手背上的针管在皮肉里别了一下, 立时涌出血珠子。


    盛凌薇忙叫来使馆里的医疗人员,重新为他处理妥当。等人走后,她抽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戳了戳他挡脸的被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回事,装什么鸵鸟?”


    沈恩知还用手指揪着被面, 声音像从鼻尖闷出来, 绵软的没什么底气, 隐约发黏:“薇薇, 不要看。我现在不好看。”


    盛凌薇扑哧一声笑了。近日来心情大起大落, 从收到林琅递送的那一封遗书开始, 她设想过无数次与沈恩知重逢的画面,甚至也真的尝试做足心理准备,让自己慢慢接受他或许真的遭遇不测,永远不会回来了。


    唯独没想过再相逢,沈恩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


    她单指往里一勾,被子暖烘烘的,手也沾满他的气息。盛凌薇一点一点掀开被角,对他说:“你什么时候都好看……行不行?”


    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异常柔软。


    如同剥开一枚果实的胞衣,沈恩知的面容从阴影下面寸寸清晰,盛凌薇也就此看见他两颊轻微凹陷,额角、脖颈有一些疹疤,颜色已经褪淡不少,是登革热造成的皮肤反应。


    还有长如细丝的红痕,出现在碎发之下、鼻梁侧面,以及颌骨两边。他这一路上究竟有过什么残酷的经历,她不敢去详问深想。


    盛凌薇此前听医护说,他身上还有几处更为严重的伤口,清创过程相当漫长琐碎,挖去了在瘟湿环境下未经处理、几乎溃烂的腐肉,所幸没有在灾区接触到破伤风梭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该是他,不该是沈恩知。从小盛凌薇就知道,他的教养风姿独一无二,气象清宁浑然天成,是没有旁人比得上的。


    怎么会变得这样狼狈,这样伤痕累累。


    忽然为他感到有些难过。


    盛凌薇从小得到过太多的爱,自身的情感也被滋养得十分丰沛。她从来不惮于向旁人投以爱、释放爱。可是到他面前,又怕他视之若珍宝,将她一颗心捧在手里,再也收不回来。


    使馆的医疗团队中,绝大部分都外出驰援灾区,带走了许多设备与药品。好在还有储备的抗生素,晚些时候,有人来为他进行肌肉注射。


    沈恩知身体底子本就虚弱,又产生了严重的过敏反应,一夜冷汗如瀑,频繁惊厥,身上成片红色瘢痕,像烫伤又像胎记。


    他呼吸很浊重,神色是钝然的空白,似乎已经在长久的折磨下丧失了感官知觉。


    但沈恩知这人很奇特,哪怕是在这种恶劣的状态下,味道依然干净,清澈如凉水。


    盛凌薇轻轻抚着他颤抖的手背时,鼻端就浸漫着他近似无嗅的气息。一阵又一阵的冷汗刚刚平息,又陡发高热。她用毛巾蘸上热水,悉心为他擦拭皮肤。恍若回到小时候,他在她感冒发烧、生理疼痛的时候陪伴左右,总是很有耐性地日夜照料。


    想起小时候,那段时光无忧无虑,心里未免也感到舒坦和熨帖。到后来她架不住困意,支在床沿的两肘松塌下去,脸伏在被面上睡着了。


    第二天阳光烤在眼皮上,盛凌薇在睡梦中很是挣扎一番,才悠悠醒转,进而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到床间来了。身旁是沈恩知,他手脚照例规矩,没有将她锁在怀里。


    沈恩知其实一早就醒了,但没有吵醒她,日常的挂水补液也推到下午。此时看见她眼皮慢慢拎起来,微微笑着对她道一句早安。


    “薇薇,能帮我拿一下床头的手帕么?”他手指轻抬一下,但是手腕没有动,“我这里有一点麻。”


    盛凌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他分出一只手臂来,给她垫在颈后,就这么睡了一夜。


    她赶快撑起身体:“……怎么不跟我说呀。”


    沈恩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好转。不枉她这些天来忧虑深重,眼下熬出了些许乌青。这淡淡倦色,被沈恩知看在眼里。


    盛凌薇扭头给他拿手帕,就叠好放在床头柜面。她探身取过来,握在手里只觉得质地格外松软,她垂眼随意一瞧,很快认出了方蓝银线的格子图案。


    毫无疑问,这是当年她送给沈恩知的生日礼物,没料到被他保存得这样好。除却常规的使用痕迹,几乎找不出几处脱线、布球和缠皱。


    盛凌薇记得她和沈家兄弟交换礼物的那一天。沈恩知虔诚地为她找来一顶小王冠,仔细装在盒子里,打开的一瞬间,珠光宝气直逼人眼。


    他紧张地等待她的反应和评价。而她那时满心扑在叶恩弥身上,没有对沈恩知分出一丝余光和注意。


    盛凌薇送他的礼物则是一块手帕,还是尝试几次失败后泄气偷懒,拜托家里阿姨缝制的。


    如今看到他格外珍惜,到底于心不忍,盛凌薇将手帕放在他手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说:


    “恩知哥……其实我以前骗了你,这块手帕不是我缝的。”


    “我知道,薇薇,一直都知道。”他闭一下眼睛,目光温润如常,“你送给我,我就好好留着。其它的事情,我都不在意。”


    盛凌薇像是忽然惊醒了,生平第一次意识到,他好像确实是一直这样的。两个人相互做戏的那几年,毕竟占着个情侣的名头,盛凌薇在回国时多少也会买些礼物带给沈恩知。有完全不合他气质的领带,腕圈过大的手表,甚至是尺寸没一处合体的西装。


    而沈恩知将一切照单全收,只是不动声色,根据领带的花纹搭配素淡的纯色西装,按照腕骨改小了表带,将西装带去经常光临的店里进行量体二次加工。


    然后把她的礼物都堆在身上,妥善保存,珍而重之。


    盛凌薇抿抿嘴,舌尖有些拔干。他背井离乡来到艰苦恶劣之地,临行前给她留下一封遗书,而她决心来到使馆,每日通过电台呼唤他,个中心思晦暗不明,难说没有更多期待。


    但他们似乎心照不宣,都没有主动提起各自胸臆中缠乱的衷肠。


    “恩知哥,你多休息一会儿,我有点事先去忙……虽然最近人手多了,之前帮忙做的一些事还需要收个尾。”


    “好。”


    盛凌薇给他掖了下被角,没有抱他,也没有亲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后换过衣服,准备离开之时,她的视线突然触到书桌上放着的一片薄信,是沈恩知留给她的那封遗书。


    盛凌薇稍作迟疑,没伸手碰动,而是转身出门。只不过才走两步,又忍不住折返回去。


    她实在想看一看那封信。


    【📢作者有话说】


    下章有弟弟伤口撕裂流血度艾,纯属个人XP,雷这种的不要点。


    希望不要被锁,锁了只能像前面很多章那样大幅度删减……


    第44章 急雨


    ◎食蜜鸟◎


    一场急雨来得突然, 浇透了灌木丛和顶端蓬放的艳花。引来以蜜为食的蜂鸟,低空徘徊许久,终于站上被雨水淋湿的花瓣。鸟喙长而坚硬, 质感光滑,顶缘稍稍下弯, 在附近轻啄。


    似是嗅到了花蜜愈发浓重的香气, 终于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 被进食的本能引诱着穿到内蕊。它过去曾被困在笼中, 至此饥饿太久, 似乎根本不知餍足。鸟喙深而重地凿下去,吸吮着花蜜最丰泽之处。


    盛凌薇喜欢静静注视这个过程。她腰背微微弓起来,低头认真观察。


    而沈恩知以手撑在她颈后,薄唇滚热, 轻轻吻着她薄薄颤动的眼睑, 不许她继续看。


    盛凌薇于是阖上眼睛, 感受着自己在他臂弯里越沉越深, 溺在安稳牢靠的怀抱之中——


    盛凌薇也喜欢碰触他的肌体。最爱他情到浓时,一语不发,只是紧咬牙关,从下颌紧绷到脖颈,血管也抽颤着涨鼓起来,耽湎而迷恋的景象。


    她抚摸他的喉结, 手心感受到上面一突突跳动, 沁出微漠的汗意。


    指尖一点一点, 碾到他开阔的肩膀, 肌理线条流畅, 薄厚适当。在外多日, 瘦了不少,盛凌薇碰到他背上未愈的创疤,力度就带了怜恤的安抚之意。


    她咬着他耳朵劝说:“你还有伤……动作别太大了。”


    他摇摇头,讲话时唇隙一开,漏出几声喘息:“没事。”


    怎么能没事?盛凌薇只在他唇上随意地亲了亲,沈恩知就一下发了狠。他起先还有点克制,此时仿佛被敲下什么开关,腰身落得急了,盛凌薇扶在他后背脊的手指瞬间感到一阵濡润,起先以为是汗,借着贫白月光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伤口迸裂流了血。


    盛凌薇皱皱眉,拿掌根推他:“疼不疼呀。”


    “不疼。”


    沈恩知吻她的时候用上了劲力,含住她的唇舌深深啮咬着,她也仰着头不甘示弱,呼吸与牙齿都撞上一起,一场长吻逐渐浑浊,带上湿重的血腥气。


    盛凌薇的手抓在他汗密的头发里,眼睛睨着他这狂乱又迷失的样子,或许还是应该怪罪那天,从她看到那封信开始算起。


    那天她转步回了房间,一眼望见洁白平整的纸料,静静躺在光滑的木质桌面上,漫射着窗外日光,落在眼里融融的暖。


    正如沈恩知其人。


    在她面前,他很少主动进犯,总是默立在原地,等待她的垂看和抚摸。


    盛凌薇轻轻以手撕开粘口,打开那封信。


    两页信纸,写满他齐整秀拔的字迹。沈恩知的笔触优美非常,落在纸面上,内容却相当平实。除却在开头叫了一声薇薇,事实上并没有卸下多么煽情的语句,只是笼统地回忆他们小时候的琐事。


    一桩桩一件件,许多细小微毫的过往,被他装在心里珍藏多年,通过这样一个特殊的媒介,展开在她心上。


    盛凌薇对少女时代的记忆,其实被叶恩弥完全填满了。在这时才陡然想起,原来其中还间杂着那么多属于沈恩知的空隙。


    他写盛凌薇跟叶恩弥上了同一所中学,而他自己则接受妈妈和爷爷安排,到离家更近些的学校就读。开学前一天晚上,盛凌薇抱着练习册到沈家找到他,似乎不舍得今后的分别,拿数学题做借口,赖在他书桌前就是不肯走。


    沈恩知总能一眼瞧破她的谎言,但他始终不露声色,柔顺地依从她的一切要求。到后来是盛凌薇先捺不住困意,睡到他床上去了。而他素来谨慎克制,有分寸地收回视线,体肤和目光都不敢接触她蹭起一半的裙角,避出门喊来叶澜送她回家。


    他写后来盛凌薇摔断了两条腿,在家门口的林荫大道上练习走路。步幅很小,姿态也歪歪斜斜,但一径笔直地朝前趑趄蹒行。有几次失去平衡往地上狠狠一跌,沈恩知快步上前去扶,却忘记她打小是最倔强不服输的性格,硬是甩开他的手非要自己站起来。沈恩知就在后面沉默着一路跟随,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过分遥远,也不敢太趋近。


    正如从此之后许多年间他们的关系。他看到盛凌薇离自己越来越远,离叶恩弥越来越近。


    他写高中那一次出游,在意大利艳烈的夕阳之下,盛凌薇将喝空的无酒精鸡尾酒放在私人泳池边,和叶恩弥下水浅游。她没戴泳帽,长发如丰密的藻类在净水中浮荡。沈恩知默然凝望许久,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竟拿起她放下的酒杯。玻璃杯日光烘烫,握在掌心里像捧住一颗晶莹剔透的心脏。


    他写到叶恩弥走后,看到她频繁更换男友,沉溺在一段又一段转瞬即逝的关系里,却从未像他期望的那样,把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几秒。


    盛凌薇的指腹慢慢沁出汗意,不自觉将信纸捏皱。她眉尖轻轻地摺着,将这一双与她纠缠半生的兄弟从记忆中捻出来反复琢磨。她很清楚叶恩弥是一个习惯性表达爱的人。他会主动索吻、深拥,毫不吝啬言语和行动,也会在极度亲密之时,含着她饱满的下唇说情话。


    而沈恩知则不同。随着她对他的了解越来越深刻,她也越来越清晰地感知到这种不同。他渴求爱,却不敢索取。习惯于站在背阴处注视,哪怕扫除一切阻碍,也将自己放在被挑拣的位置,等待着她的抉择。


    他说薇薇,如果你看到这封信,那么意味着我永远不会再出现,再尽力争夺你,再试图占据你的人生。对此我很庆幸,这是最好的结局。你不用继续爱我,不用再忍受抉择的痛楚和折磨。


    盛凌薇看到这里,抿唇忽然笑了。以她如今对沈恩知的认识,这根本是在粉饰和说谎。他就是要以这种最极端最惨烈方式让她永远记住他,永远无法全身心再去爱叶恩弥。每次看到那如出一辙的五官脸孔,就会不自觉地想起他。


    盛凌薇放下信纸,收进抽屉。她神色如常,按住了并没有明说,每天晚上去沈恩知的房间看一看,陪他讲几声话,也不多勾留。


    白日里盛凌薇很少闲晃,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她也各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直到傍晚才松弛下来,从后厨员工手里取了餐饭。


    如今条件有限,食物种类并不丰富,调味也欠佳。盛凌薇其实是个对生活品质要求相当高的人,但多日来什么都没说,只是拜托向导在外多留意,有机会就高价带回一些进口食材送到后厨,算作一顿加餐分拣给所有人。


    有次向导神神秘秘给她带回一席床品,整套崭新的埃及长绒棉,在夜雾之中泛起淡淡光泽,肤感绵密细腻如蚕丝。在如今的境况之下,实属千金难寻,要价也属实令人咋舌。盛凌薇并不介意向导借此多捞一笔,大方付了钱,让小鹿抽空将床品清洗晒干。还没来得及用上,就听说不久前回归的伤员里,有人对统一配发的织物水洗棉产生了严重过敏反应。


    盛凌薇并不多加犹豫,转而嘱咐小鹿送了床品过去,晚上躺回自己的房间,皮肤总能感受到坚牢不平的硬点,心里又有些懊悔。第二天听小鹿说伤员情绪好了许多,夜晚也不再神经性地闹床了,自己也跟着心情明朗起来。


    住在这里一段日子,或直接或间接,不少人承过她的情。是以晚餐时分人来人往,许多外交官和雇员和她打招呼,从前他们拘束地叫她盛小姐,相熟之后也跟着喊她薇薇。而她并不特别享受闲谈,笑着应几声,也没多聊,挑了张空桌坐下。


    “盛小姐。”


    这是个久违称呼,她侧目扫了一眼,认出和沈恩知同车回来的女孩,记得是叫林璃。


    林璃端着餐盒坐在她身边的位置,眼睛和嘴唇似在徘徊犹豫,半晌之后说:“谢谢你送的五件套,躺床上养病的时候舒服多了。之前统一发的那些用了很久也没事,医生说是在外面没饭吃,抵抗力变弱了。”


    原来是给了她。盛凌薇呷一口甜汤,并不放在心上:“没事儿,客气了。”


    “小东说,后来我们在电台里听到的也是你。”


    盛凌薇漫掀了下眼皮:“不用谢我。我说给沈恩知听的。”


    林璃眼露惊奇:“你跟沈科长认识?”


    盛凌薇没详说:“算是老朋友。”


    林璃却仿佛一下懂了,喃喃说:“怪不得……”


    “什么?”


    “我们困在班加西那段时间,沈科长的状态不是很好。”林璃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告诉她,一时有些局促,指间挟着筷子,在饭菜里搅动两下,“我和小东有时候觉得他……可能并没有很想活下去。他教我们讲一些简单的阿拉伯语,说等路通了再回去。可是每次问起他自己,他就什么也不说了。”


    沈恩知正在一天天地好转,刘骞良百忙之中拨冗亲自前来探望,说起晚点医疗团队来评估他的健康状况,如果没什么大问题,过两天就可以回国。沈恩知强撑着身体欲起来道谢,被刘骞良按了按肩膀,没让他起身,只是嘱托他要好好休息。


    小睡片刻,门被推开,沈恩知以为是医护人员,眼帘稍稍抬起来,转过去。


    傍晚的阳光不够透净,像是混着绒绒的絮。他看到盛凌薇反手门,踩着自己的影子,向他走来。她的步态细巧而轻盈,影子随着身体起伏在脚尖颤动,如同芜杂而乖谬的命运。


    他在雾光之中捉到她昳丽浓深的一双眼睛。


    沈恩知只觉得心神震动迷惘,情不自禁叫她的名字:“薇薇……”


    她停在他床边,没有更近一步。距离恰到好处,足够他嗅到凛然的香气,丝丝绕绕,沁入胸肺。


    她说:“我之前收到了你的遗书。”


    【📢作者有话说】


    看这几天更新的字数也能看出来,最近身体不太好……应该是十章之内正文完结,我尽量每章多写一些。


    第45章 请你爱我


    ◎持续一生的禁锢◎


    “不要看。”


    沈恩知几乎是立刻说。嘴唇旋即并拢, 眼睑沉沉地合敛一下,是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盛凌薇忽而笑了。


    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或许从林璃对她谈起, 流落在班加西时沈恩知薄弱的求生意志,她心里就肯定了一种猜测。或许要更早, 早到盛凌薇通读完那封遗书, 又或者在订婚宴之后的第一个白天, 他将所有筹谋与作为, 一切腌臜晦暗都对她剖白的时候, 她就应该明白过来。


    盛凌薇拉开床边的椅子,不紧不慢坐下,逸出那声轻笑的同时,眼角跟着抿起一道细细的压痕, 故意装模作样地骗他:“我没看, 放在国内了。你写了什么?”


    沈恩知的意识有点漫散, 不自觉随着她的话, 渐渐回忆起写下那封信的场景。


    是一个单独的房间,私密无窗,空气隐隐闷黏。他在桌前静坐许久,才终于下笔。


    以沈恩知深厚的文字功底,写满两张信纸,原本不必花费多长时间。可他百般斟酌, 措辞考究, 像穿针引线留下细密针脚, 一席话说得动情动意、半真半假, 讲述自己长久的凝望与隐秘的渴求, 却又暗自埋下草蛇灰线, 想挣得她的怜恤,唤醒她的垂爱。


    如果这两样都抢不到,那让她今生都无法忘记他也是好的。


    心思百转千回,不可名状,也远未够坦荡。


    如今经历一遭苦难,心境大不同于以往,再追看写信时的自己,只觉得有些愧怍和惴然。


    “薇薇。我……”窗外天将暗,暮色青溶溶的,照得他面容白皙光整,神情含蓄到不可探知,所有感受都掩在低敛的眼睫之内。他没有看她,慢慢地说:“当时你选了我哥,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而她察觉到自己没有猜错。


    “所以你就想到这种地方来?你……你要死在这里?”


    沈恩知沉默良久,终于松了劲,妥协地颔首:“在长岛的时候,我说我不会放你走的。当时我确实没有说谎。但是,薇薇,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依然想要你,现在我坦坦荡荡。”


    他嘴上说着坦荡,身体却垂着头拱着背,是一种认罪的姿态。


    盛凌薇想,他确实没有说谎。他不会放她走,所以他选择自己离开,决绝前往最凶险的地方,哪怕迎来毁灭和消亡,也要把她的心锁在他身上,永远不再放开。


    那时的沈恩知应该很清楚,这会是持续一生的禁锢。


    盛凌薇不由自主屈身前倾,勾住他放在被面上一只清瘦颀长的手:“你走了这么长时间,有没有找到自己?”


    他本来紧攥着指关节,被她轻轻梳拢开,握在手心里。指尖一下过了血,跟他的心同时由凉转热。


    沈恩知抬起了眼。他眸子的颜色不够深浓,此刻迎着淡淡的即将消却的日光,显现出一种净琥珀的色泽。她身影被装在他的瞳膜之中,像飞蝶封进熔流的金色树脂。


    “我还记得你在长岛对我说的话。你是对的,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可我知道你排在所有一切之上,请你爱我。薇薇,请你爱我。”


    他声音渐低,似乎被痛楚压得沉了:“你就当,可怜我……”


    他的挣扎和悲伤太露骨,太醒目,只是听在耳中,仿佛也会跟着他一起疼。


    盛凌薇对此尽收眼底,甚至皮肤上也被激起共鸣的感受,却没有立刻给他回应。


    她此前花了太漫长的年岁去恨叶恩弥,把一切憎恶和负面的情感都加诸在他身上,可直到真相大白的一天,盛凌薇却并没有太多释然,允许自己肆意痛哭过一场,身体里既麻且痒,只剩下无穷的疲惫。


    头脑和心脏一下被耗空了,所有对情绪的感知荡然无存,她知道沈恩知是始作俑者之一,是促使她初恋无疾而终狼狈收场的背后推手,可是也终究无法把这份从叶恩弥身上抽拔出来的怨怼,转而再连筋带骨地投放给沈恩知。


    或许她只是不想再活在过去,再分出精力去怪罪谁。到头来除了消耗自己的心力,什么也得不到。


    盛凌薇并未明确答复,而是反过来问他:“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等你?”


    沈恩知接到她含义丰富的眼神,认真忖度之后说:“我听他们说,在利比亚有慈善活动。”


    沈恩知从小就早慧多智,不可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有所指。这个结论被他说得诚挚又恳切,摆明了就是故意为之。盛凌薇一时气结:“那我就是来做慈善的。到使馆住下纯粹因为顺路,也跟你没关系。”


    沈恩知忽然牵了牵唇角,弧度很小,几乎难以察觉,他柔声开口,几乎是在哄着她:“薇薇,你亲口告诉我,好不好?”


    盛凌薇如今已经将他看得很清楚。


    无非就是在有意引诱她说爱他。


    盛凌薇偏不让他如意:“沈恩知,你别得寸进尺。”


    窗外已过黄昏,夜空紫橙相撞,浓烈月光之下,尘土挥腾犹如粗糙的烟雾。


    他咽下更多的话,如同咽下一把细沙。


    一只手撑在背后,慢慢坐起身来。盛凌薇见状皱眉:“你伤还没好,起来干嘛?”


    “我想……”他扣严了她的手,将她往床上拉,低低说,“想吻你。”


    沈恩知并没有讲明,但是他知道盛凌薇对此有所判断。那时他的意志随体力一同流失,身体成为一具承受病痛的躯壳,魂灵也因为情爱牵绊而不得片刻安息。那时从电台中听到她的声音,沈恩知发觉她已经来到这里,正与自己踩在同一片土地。


    盛凌薇的到来让他欣喜若狂,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被她彻底遗忘或抛弃。


    不能让她悲伤,也不能让她失望。


    他必须得活着回去见她。


    一场深切漫长的缠吻,彼此交换着气味和呼吸,唇舌与肌肤密不可分,连体温也融到一起。盛凌薇几乎整个人贴依到他身上,紧接着感受到沈恩知小腹紧绷,体周发烫,正在产生奇特的异样。


    她有些惊奇地看过去:“你现在……还可以?”


    沈恩知似是无奈,又有些抑不住害羞,耳尖热红红的,轻声对她强调:“薇薇,我还是一个很健康,很正常的男人。”


    每回见沈恩知这个样子,她都免不了想逗一逗他,懒洋洋拖了长声:“哦——有多健康,多正常?”


    “薇薇,要是你想……”他犹豫着,一手撑在身后,一手将被子拉开,“可以试试。”——


    沈恩知本来最是清凉柔和,却唯独让她感受到滚烫坚硬。


    她背靠在床头,从耳缘一路潮湿到心胸之上,是他以亲吻留下的粉红印痕。而沈恩知跪在她身前,一手垫在她腰背后面。


    盛凌薇咬了下他的耳朵,掌心扶着他轮廓削利的下颌,往他深凹的脊梁沟抚过去,嘴上又亲到凉凉的唇心。


    他现在这样瘦了,触手骨节嶙峋,一节一节清楚的脊椎。


    却不料沈恩知太迫切又太沉重,背上未愈的伤口陡然迸裂,血沾染到指缝里一片温腻。


    “痛不痛?”她问。


    他只是说:“可以忍耐。”——


    夜到最深处,一床春雨泥泞。


    盛凌薇洗净了手回来,望着满床狼藉,额头直抽跳,没过脑子就说:“我不管你有没有伤,反正得把床单洗了。我可不想被人看到……”


    “好。”


    他说着就要起身下床。这时又变成她所熟悉的那个沈恩知,哪怕她再蛮横、再无理,依然对她的所有要求点头说好,丝毫不含糊、不犹疑。


    盛凌薇见他如此乖巧,有点啼笑皆非,马上把他手臂按住:“算了算了,我开玩笑的,你好好养着吧。过两天还要回国呢,恩知哥。”


    沈恩知其实不喜欢被她叫作哥哥。这么多年听惯了如此称呼,总像有一层隔膜拦在他们中间。虚虚濛濛,掩映了真心和情爱,谁也看不真切。


    但他什么也没戳破。


    盛凌薇研究半天撤了床单,乘着夜色拿出去清洗。她哪里做过这种活计,盥洗池里折腾得乱七八糟,最后实在懒得再从头搓洗,干脆拧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沈恩知正坐在书桌前的木椅上,见她两手空空折返回来,罕见地眼睛发呆:“薇薇,床单呢?”


    “……扔了。”


    她以为他会问,那我睡哪里?可他只是点点头,也没笑,也没叹气,神色平静地回到光秃秃的床垫上面。


    盛凌薇想了想,向他提议:“要么你先睡我那儿吧。我们一起。”


    他若有所思:“被人看到的话……”


    “我就说我在照顾伤员。”


    沈恩知眼露笑意,言辞内敛,颇有分寸地提醒:“薇薇,照顾到你自己的床上,是不是不太好。”


    盛凌薇顿时有点不自在:“你……你别说了。爱来不来。”


    沈恩知忽然轻轻嘶了一声,淡红的薄嘴唇开了一道缝,倒掼一线凉气。


    她看到他蹙起秀长的眉,不由凑近了问:“怎么了,恩知哥?”


    他哑声道:“伤口疼。”


    “那怎么办?我去叫……”


    盛凌薇转身要走,忽然被他捏着腕节拽回身前。沈恩知身量清减了不少,力气却在多日调养下恢复如常,手往后蓦地一扽,已经就势将她搂到怀里。


    “抱一下。”他将下巴浅搁在她肩头,半眯起眼,来回蹭了蹭。


    一声满足的喟叹,压在心里没露明。


    【📢作者有话说】


    又回到这个时间段更新了


    第46章 不想要


    ◎雾濛濛的有些缠绵的意味◎


    启程前夜, 盛凌薇在房间里整理行李。她私人物品带的不多,大件行李已经在离开埃及时让回国的团队一并托运。她拧亮台灯,借着馨黄的垂光清空书桌抽屉, 不期然又看到那封信。


    从北京到埃及再到利比亚,一路上都被她揣在贴心的衣袋中。信纸触感绵软, 平整, 干燥, 像他磨蹭在皮肤上的薄唇。


    盛凌薇不自觉停了手, 指尖探上来轻碰一下胸腔, 却很难摸清自己真实的心境。她自觉已经由内而外看透了沈恩知,也习惯了沈恩知,想起他的时候总有些温热感受,确实没办法再恨他, 也不懂是不是对他存有真正的爱。


    她撕毁婚约后, 沈恩知独自离家, 阴差阳错演就了这一出生离死别, 成功让她意识到他依然是重要的,是在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可是盛凌薇又忍不住疑心,是因为沈恩知近在咫尺,将一切无从名状的疼痛与酸楚展露到她眼前,惹得她心软垂怜,不得不俯身去施舍他一些微末的感情。


    沈恩知和叶恩弥, 他们各有重量。毕竟到了叶恩弥身边, 那愉悦到灵魂的震颤也不是假话。


    盛凌薇把信纸摺起来, 妥当收进行李箱内衬, 他亲手写就的字迹被掩去, 就像将她重重的心事也一并折叠, 不愿再细致地探究。这时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喧哗,许多纷乱的脚步声,她的房间靠近楼梯,门外有不少人说笑着往楼下走。


    未久,小鹿来敲开她的房门,探进脑袋问:“老板,亚运会开幕了,要下去看看么?”


    怪不得这么热闹。盛凌薇刚好也有些疲乏,于是安顿了行李箱,下楼到休息室里找个角落坐着。相熟的外交官在前排看到她,几个空位置就被让了出来,然而盛凌薇摆摆手,也懒得挪地方,对观看角度并不是非常在意。


    直到从直播中认出叶恩弥。


    其实只是快到一闪而过的镜头,没有更多特写,他与其他运动员依次入场,穿着制式相同的国家队队服,就是比旁人要高几寸,白几分,出类拔萃的英挺,站在人群里面也显得打眼。


    显然旁边也有谁留意到他,盛凌薇听见一阵细细的交头接耳:“诶,刚才有个选手好像沈秘书……”


    许是被别的动静吸引兴趣,于是就断在这里,没了下文。


    神绪不自觉地飘忽起来,盛凌薇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甚至想到他。而叶恩弥多日未曾和她联系,应该忙于准备比赛,也或许是因为从叶澜那里得知她等回了沈恩知。


    手机突然亮起一条消息,盛凌薇思考得太专心,未免被吓了一下,拿起来一看是宗笑,问她:亚运会开始了,这次有偶像的项目,你有没有看?


    还没回复,宗笑又补上一条:他最近被骂得很惨。


    盛凌薇鬼使神差打开社交媒体,搜了下叶恩弥的名字,第一条就是激烈的语气,长篇大论的抗议,斥责他不配作为国家队队长进行比赛分组抽签。


    虽然竞技项目靠奖牌和实力说话,但和盛凌薇那件丑闻曝光度极高,终究不是没有给他造成影响。原本他被冠以受害者的名号,只要安安稳稳一语不发,收获的也只会是粉丝和路人的同情。


    想起那时叶恩弥打来电话,求着她非得替她发声道歉,盛凌薇只觉得有些好笑。偏偏他硬是要分担她的骂名,因而现在……


    她手指下滑,看到热评第一条,在暗讽他如今只是靠资历、粉丝和过去的辉煌,霸占一个国家队主力首发的席位,其实早就背地里铺好了路,用上手段和超模炒作恋情,要靠脸进军娱乐圈了。


    盛凌薇将一切看在眼里,为他所承受的诸多误解感到一丝内疚,同时也发觉他竟然真的践行了那时的承诺,必须要贴上来和她一起挨骂,比她遭受的更凶更惨才最好。


    叶恩弥在这个属于他的领域,一直是征服者的强势姿态,端坐于职业选手的顶点,是全体游戏玩家至高偶像的存在。现在因为一条虚构的丑闻跌落神坛,竟然开始有点毁誉参半的味道。


    她曾经听宗笑说过叶恩弥声名鹊起的那个黄金年代。他是横空出世的天才,从名不见经传的底层小战队出道,无数次在各大正规比赛中挣得一席之地,捧回的奖杯一个比一个色泽更亮、分量更重。


    后来叶恩弥受邀转会电竞豪门俱乐部,正式开启顶尖明星选手的时代,至今仍受中国区玩家追忆缅怀。


    天才少年到了国际赛场依然鲜遇敌手,展现了摧枯拉朽的强悍个人能力,舞台规格愈高光芒愈发耀眼,短短数月就为赛区搏得无数荣誉,最终取得世界冠军收获全满贯成就,完成史无前例的神话加冕。


    她曾经看过叶恩弥为数不多的几段采访,他被问起为什么在赛场上好像永远不知疲惫。镜头对准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孔,飞浓一双黑眼眸,将人轻飘飘地看着,但是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每个字都讲得扎实,似托着重量:“多拿一个冠军,就离我的梦想更近一点。”


    那时的盛凌薇以为他的梦想只是在职业道路上走得更高,更远,进入最辉煌的神殿。


    直到过往的真相得到揭露,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叶恩弥的梦想从少年时开始就没有过任何改变。


    高三那一年的暑假,他们结束一场争吵和热吻,叶恩弥轻喘着说想娶她,要和她永远在一起,原来并不是小时候半真半假的玩笑话。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戏言,又对每一句戏言出而必行。


    她对叶恩弥是什么样的感情?不清不楚,昏暗难明,年少时纯净热忱的爱,岁月里绵延未绝的恨,至此缠结曲折,再难剥离。


    忍不住开始惦念他。


    和宗笑你来我往交谈几句,对面发来一张赛程表,说第二天就会开始电竞项目的比赛。宗笑人在杭州,家里作为亚运会的本土赞助商之一,还收到专门预留的门票。她平时不关注娱乐圈,还问盛凌薇要不要和她一起去现场。


    按照计划,明天她就会和沈恩知离开利比亚,一道回北京。他的身体虽然勉强能够支撑长途飞行,回国之后还需要相当一段时间的静养。要抛下沈恩知去杭州,她有些过意不去。


    可是又实在按捺不住,想看看最高赛场上的叶恩弥。


    事到如今,经历了热娜去世时的悲怆,和得知叶恩弥离家真相后那空洞的茫然,盛凌薇已经不再试图为他人压抑欲望。她没有想更多,利落敲字回复宗笑:好,过两天回国,帮我留张票。


    她点开与叶恩弥的对话框,也留了条消息。


    简短两个字:加油。


    像是感应到她的内心在产生动摇和游移,沈恩知恰在此时打来电话,温和地问她:“薇薇,今天还要不要来?”


    自从几天前没忍住和沈恩知又发生了那种事,每夜他们都睡在一起。沈恩知身体到底不太方便,所以通常是盛凌薇去他的房间。


    沈恩知好像很擅长说谎,金丝窄边眼镜遗失在班加西,这段时间看人都略垂着眼睛。他的气质却依然深沉从容,张口就极具说服力,处理绽裂的伤口时淡淡说:“我有点洁癖,床单沾血就扔掉了。实在抱歉。”


    他讲话时会静静注视着对方,让人莫名心生信任和依赖,于是只需要一句话,新床单就马上被送过来。


    夜半时分,沈恩知有时候会小心地收敛着和她做一次,有时候只是单纯交颈而眠。有他在身边,盛凌薇的睡眠质量很高,也鲜少做梦。


    沈恩知总有一种令人踏实安宁的奇异力量。


    盛凌薇没有看完亚运会开幕的盛典,起身离开休息室,楼梯和走廊空空荡荡,足底叩在地上隐有回响。沈恩知在房内就感听到她的到来,提前将门开了一半,斜斜靠在墙上等她。


    他穿着黑色常服,显得身型挺括。走廊顶空是浑圆的白炽灯,一些低哑而影影绰绰,一些闪烁着半透明的荧光,将沈恩知的面容拢在温柔安静的氛围里。他有轻度近视,不戴眼镜的时候目光不很清透,雾濛濛的有些缠绵的意味,悠远地将她照住了。


    盛凌薇沿着走廊朝他走去,一步两步,距离在慢慢缩短。


    手机在掌中嗡地震动起来。


    低头一看,居然是叶恩弥打来视频。


    接通就是他纯黑微汗的额发,还有下方含笑的眼,声音也有点雀跃地飞扬:“薇薇,我收到你的消息了,怎么在那边还想着我?”


    盛凌薇抿唇,习惯性地低声堵他:“谁说想你了,看到亚运会开幕,顺便问问。”


    他了解她惯是嘴硬心软、口不对心,唇边笑得更开了,倒也不拆穿,转而说:“见到恩知了么?我听妈说,他平安回来了。”


    这时她刚好走到沈恩知的门边。他看了看盛凌薇,又慢慢收回视线,注意到屏幕上叶恩弥的半张脸。


    “见到了,哥。”沈恩知语态轻和地说,“明天要启程回国。不早了,我和薇薇还有点事要忙。”


    这话意味深长,总像含着丝丝暧昧的暗指。


    叶恩弥一定是想到了别处去。因为他眸色转深,未发一语。


    视频转眼挂断,下一秒叶恩弥却发来消息:薇薇,你是不是又想选他?


    我哪个都不想要。盛凌薇无端感到烦乱,将这句答复直接甩给他,旋即按灭手机屏幕,随手搁置一边。


    沈恩知倾靠过来,托着她的下巴细腻地浅吻。可是盛凌薇频繁走神,总是不由自主想起手机屏幕上,叶恩弥那双晦郁的眼睛。


    潦草亲热之后,她打开手机,发现叶恩弥在一小时前回复了她:


    哪个都不想要,还是两个都要?


    第47章 心猿意马


    ◎情动之时◎


    每次睡到沈恩知床上, 盛凌薇通常会在第二天起得很早,趁天色半明半昧,避人耳目地回自己的房间。


    她这一生行事坦荡磊落, 偶然经历如此见不得光的时刻,似乎总与感情有关。从前和叶恩弥在一起的时候, 从头到尾隐瞒着双方家人偷偷亲热, 如今和沈恩知纠葛难分, 依然要当作秘密掩埋在深暗之处, 不可见光。


    倒有些别样的刺激。


    这天也一如既往。前夜经历过酣甜的眠梦, 盛凌薇在清晨时分悠悠醒转,腰还被沈恩知握着。


    想来是因为昨天看见她和叶恩弥的交流,沈恩知难得将她锁在怀里入睡。他穿暗蓝的丝质睡衣,像层柔滑的皮肤, 蕴有他的体温和气味, 熨在腰腹和脖颈上。


    盛凌薇觉得好热, 刚要挣开, 见沈恩知眼睑颤动着醒来,借着晨雾曦光,茫茫看准她的脸。


    他脸上睡意正在消融,惺忪的瞳孔由散聚紧,渐渐清明:“薇薇。”


    沈恩知平素是个清高的人,嗓音原本很凉淡, 此时漫叫起她的名字, 语气又很是亲昵。


    盛凌薇应了一声, 在他怀里拧转过身体, 将脸埋到他颈窝:“我去取行李, 过会儿要出发了。”


    沈恩知就势吻她额际, 长手指轻顺着汗潮的卷发,又是恋恋不舍厮磨了好半天,终于肯将她放开。


    眼见时间尚早,盛凌薇开门张望了一下,确认走廊空阔无人,才轻手轻脚从他房里退出来。


    这里的空气不够净透,混着淡淡尘浊。在深秋的一个普通早晨,一切都形状模糊,呈现粗糙的涩灰。


    气味质感仿佛置身于曾经的北京。就连这暗地里悄然进行的亲密关系,也与那段年少时光如出一辙。


    昨夜睡前一番缠绵,到了清早,她身体还隐约有热意透出来。


    肺叶干燥,又是一阵惴然的痒,忽然渴望赶快回国找烟来吸。之前找当地向导贩运进来几批,都是盛凌薇抽不惯的口感和滋味。


    最近她身体劳累,精神也不算放松。在沈恩知身旁很贪睡,精神养足了,而烟瘾却愈演愈烈。


    她不愿去探究原因。像是看到海面下方浮浮沉沉的庞大影子,叫人难以探手碰触。


    其实盛凌薇知道心里这些密匝匝的不安是从何而来。


    昨晚睡在沈恩知枕边,她却梦到叶恩弥。


    那是最遥远的过往之一。盛凌薇在树影中、星空下褪净衣裙,初次将身体完完本本坦露给他看,而他自下而上仰脸凝视,目光热忱而真切。


    她也梦见更多细节,譬如夏日嗡鸣的蚊呐由远及近,在抬头时又迅速飞跑了。如同他的指尖犹豫着,向上探了几寸就迅速撤离,不敢真正落手去碰触她的肌肤。


    叶恩弥向来瘾不重,可是那天回家路上,没声没响抽空了一整盒烟,像是要借此压下掀腾摇荡的心潮。


    在门前分别时,叶恩弥用心动情,给她一场长吻。盛凌薇至今都记得气味有多么辛辣鲜明,印在舌尖和牙床,是叶恩弥独特的滋味。


    她回到家,身体里沁润着夜风的寒凉,一颗心脏却是滚烫的,陡然往上一提,悬危地吊在那里,再降不下去。


    十八岁的盛凌薇坐到书桌前,拧开台灯写日记:


    我看到朱生豪说,爱妻子就像爱一首诗。那么我爱他应该就像爱一支烟。明知道是坏的,不对的,离经叛道、最最可恶的……


    笔端在这里歇住了。


    因为盛凌薇仓促醒过来,指节还沉浸在梦境中,下意识捏了捏,却只碰到沈恩知凛冽的手腕——


    大灾之后交通不便,她与沈恩知一道在晌午之前出发,带着摄影师和助理小鹿,先走陆路越过边境抵达开罗乘机,统共十余小时的航程,在迪拜机场转机。


    头等舱除了他们一行四人,旅客并不算多。盛凌薇去机前淋浴回来,从窄过道走向后方。恰逢顶前座位上的陌生男人打开隐私门。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将她的脸仔仔细细辨别清楚,一时呆住了,马上起身留她:


    “哎,你是那个模特儿对吧?能合个影吗?”


    盛凌薇方才没完全吹干头发,颈后仍有濡漉感受。一路舟车劳顿,她只想好好躺下睡一觉,摇摇头果断拒绝:“不太方便。”然后撕开步子往回走。


    这次沈恩知休养多日终于回国,沈家早就从刘骞良那边获知消息,提前派车等在机场。到家却只见到沈州同,独自兀立在空落落的前院里,见车进来,攒了两下眉心,掐灭一支烟。


    要是换作以往,叶澜早就迫不及待迎出来,摆一张笑脸同他们说话。盛凌薇觉察出一丝古怪,下车就问:“叶阿姨没在家么?”


    沈州同迎着光,眼睛却是暗的,闻言脸色微变,含混了一阵子才说:“她在外面散心,还不知道恩知回国了。”


    语罢他沉默半晌,似神情动容,按了按沈恩知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家中后厨已经备好便饭,桌台前只摆三把椅子,其余的都撤到了别处去。盛凌薇惦记沈家爷爷,眼尾往远处的楼梯一掂:“沈叔叔,爷爷是不是还在楼上吸氧?”


    沈州同不与她目光相对,只嗟出口长气,几乎是在欷吁:“最近老爷子身体不如以前了,加上恩知这件事,忧虑太重。先别上去打扰了,过段时间好一点,再叫你们来。”


    三人就座之后,菜点陆续上桌。沈州同不像叶澜,不通迎来送往八面玲珑,也没有沈老爷子的气势庄重、说一不二。盛凌薇小时候和他就没有多亲近,长大了更显疏离,相对而坐连寒暄也欠缺。


    这一餐饭吃下来,倒是全靠以往食寝不言的沈恩知从中尽心斡旋,将两人之间那抽抽拉拉的生疏和别扭都梳理妥帖。


    他深谙此道,席间未遇冷场,最后拈起餐巾,斯文地擦拭过唇角,冷不防对沈州同说:“爸,这几天我先住薇薇那边。”


    沈州同今天状态反常,有些心神不宁的模样,反应了一下才点头。


    直到驱车出了沈家大门,盛凌薇还有些恍惚,甚至不可置信。她忍不住想,倘若换作自己在外劫后余生,千辛万苦终于归家,热娜和盛长荣绝不会是如此平淡、甚至可称敷衍的反应。


    而沈恩知在副驾驶席坐着,没戴眼镜,目光低垂,容色安然凝定,似乎并不指望得到更多。


    她心头立时揪紧,为他感到一阵酸沉的怜恤,掩饰般地揉了下鼻尖,故作轻快地找话筒:“怎么要住到我那儿?”


    沈恩知从挡风玻璃中央的镜子里看她,答复很快,语态也平稳:“住平层好一点。伤口才拆线,走楼梯不方便。”


    他说得一本正经,令人信服,盛凌薇却一下笑起来:“少骗人了,你家又不是没电梯。”


    “对不起。”沈恩知娴熟道歉,“只是不想和你分开。”


    盛凌薇的公寓一直有人定期清洁打扫,多日未归也整净如常。出去走过这一遭,她在踏进家门的同时马上松了劲,一下软在绒厚的沙发垫里面,久违的怠惰慵倦渐渐充盈满身,连根手指也不想动。


    是以又轮到沈恩知这个伤患动手,将行李箱推到储物间暂时搁置,又冲了两袋挂耳咖啡端到客厅。盛凌薇正歪着肩膀,拿着手机专心点点戳戳,听到他走近,随口说:“恩知哥帮我拿下遥控器。”


    语毕才意识到不妥,他毕竟还没彻底痊愈,于是稍稍撑起身打算自食其力,结果沈恩知已经将她要的东西送到眼前,问:


    “想看什么?”


    “亚运会。宗笑说叶恩弥要比赛了,让我看看。”


    盛凌薇思考了一下并没避讳,将这个名字坦荡地说出口。


    说到底,她和沈恩知,早就不再是那种相互宣誓忠贞的关系。


    打开电视调换频道,切到叶恩弥的比赛。沈恩知在一旁默不作声,一径注视着她丢开遥控器,在沙发上找到舒适的角度,抱了个靠枕坐卧下来。


    通过宗笑耳濡目染,盛凌薇多少也了到一点游戏的基本机制。上半场看得入神,休息时才发觉沈恩知一直陪在左右,安静的不给她造成任何打扰,也丝毫没有不忿和怨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深色家居服,质料软薄而垂坠,显得整个人同样柔和。被他轻缓的目光注视着,仿佛朗月清辉拂在身上,让她陡然而生一种奇异的知觉,好像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允许、被纵容。


    盛凌薇贴过去靠着他手臂:“怎么不去床上休息?”


    这时下半场准时开赛,第一个镜头又给到叶恩弥的脸,盛凌薇分了神去留意电视屏幕,忽然手指尖儿被人攥住了,耳畔是沈恩知在低低说:


    “有点痛。”


    盛凌薇马上转脸回看他:“哪里?”


    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劲瘦的腰侧:“这里……”


    盛凌薇顺着他的力道往上抚摸,触手是均匀有韧性的肌理,温热的有点让人心猿意马。她问:“还有?”


    沈恩知颇具耐心和稳定性,一路带着她的手心,擦蹭过深凹下去的人鱼线,轻轻按在腹上:“还有这里……”


    盛凌薇渐渐开始知味,唇边露出了然的微笑,不温不火把手往外一抽,却不想他握得那样用力,一时没能抽开。


    她批评:“你装的。”


    “我承认,对不起。”沈恩知的答复从善如流,手上动作也自然,将她拉到胸口,稳稳当当抱好。盛凌薇耸耸肩,把他脖子往下一勾,递上红热的嘴唇。


    他的演技称不上多高明,但是对她很有效果。


    从沙发相拥着滚到地毯,他竭力取悦着她,以能想到能做到的各种方式。


    盛凌薇紧一口慢一口急促呼吸,头脑里面像火花四溅,噼里啪啦乱响一派。到后来总算一点点拢回神志,想起的是他确实恢复了不少体力。


    密不可分一场勾连,最终两人都是汗意淋漓,通体黏腻。盛凌薇去浴缸里清洗自己,顺便点了支烟。这个特供品类她常备在家里,味道很激口,但成分安全,不烧喉咙和肺。


    烟气缭绕间,叶恩弥又打来视频。


    她不自觉拿牙咬住了滤嘴,是情动之时咬在他肩上的力道。


    叶恩弥那边环境嘈杂,应该是还在会场,他这回露了全脸,头发和眉毛都浓,沾着溶溶的丝汗,眼睛依然在笑:“薇薇,宗笑说你看我比赛了?”


    她说:“嗯,看了前半段。”


    他挑眉,不满地抗议:“后半段怎么没看?我那会儿比前面更厉害……”


    盛凌薇一时没答复。


    后半场她在忙着和别的人做别的事。


    从水里抬起手来,沾着液滴,湿触一下脖颈侧面,那里还依稀发烫,是沈恩知唇舌途径过的痕迹。


    盛凌薇不自然地轻轻抖了抖眼睫。


    叶恩弥将她看得很仔细,马上意识到不对劲,定睛一琢磨,发现她腮颊漫飞着潮红,眼眸水光波折潋滟。


    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子麻疼。他熟悉她这动人的神情,知道她流露出如此超乎寻常的美丽神态,事实上意味着什么。


    叶恩弥开始挪动目光,有意无意往下寻找,果然在她白腻纤薄的肩颈部分看到吻痕。浅一块浓一块,他几乎能够想象,嘴唇吮吸在那块皮肤上的情景。


    第48章 桃色新闻


    ◎她是珍宝,但不是器物◎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游移到别处, 薄唇抿住了又松开,转眼又装上浑不在意的轻笑模样。


    紧接着,盛凌薇见他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肩线向旁边别开, 露出身后杭州入夜的昏暗天光。


    “跟谁打电话呢?”有粗嘎陌生的男人声在问,该是他在国家队的队友。


    “我老婆。”叶恩弥神色如旧, 顺畅地答。


    那边嘻嘻哈哈几句打趣, 言辞倒不算出格, 听得出对叶恩弥很是敬重, 哪怕是闲碎玩笑, 也压着点礼貌和距离感。待人走远了,盛凌薇才说:“你什么时候结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她的手没在浴缸中拨弄两下,潮热的湿汽里水光波折。


    叶恩弥冲她霎了霎眼:“薇薇, 当时你让我发的道歉信, 你自己是不是没看?”


    “没看过。你不知道我之前很忙?不就是工作室写的内容么。”


    “加了点儿别的。”他口气轻佻, “我说我已婚了, 跟圈外人。和你炒作恋情只是想进娱乐圈赚钱。那会儿果然他们都来骂我,没人说你了。”


    盛凌薇切出去看他社交平台,翻找到那天的动态,果然和他说的如出一辙。转发评论十余万条,都是负面的批驳。


    怪不得他的风评一下跌落谷底。


    再切回视频,发现他那边信号断了几个瞬间, 屏幕上画面卡顿, 出现斑斓杂色。再看清叶恩弥的脸, 身后场景已经变了, 该是他住的宿舍。


    他还颇有些得意的神气:“这叫一举两得。现在圈里都知道我已婚, 也是好事儿, 不然总有人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


    “叶恩弥。”她叫他的名字。话到半途,却像是锈住了,一路蚀到头脑里,让她忘记接下来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嗯?”


    她想了想:“这些年你真没遇到过合适的?”


    “遇到过啊。之前有个女解说,性格特别好,别人都觉得我和她很合适。陈霜还拉我去过一个饭局,说是女队的选手想认识我,业务能力强,人也漂亮,让我抓紧机会别错过了。”


    盛凌薇心里清如明镜,所以也没问他这些年为什么不谈恋爱,只是闷闷哼了一声,带着说不明白的情绪:“记得倒挺清楚。”


    叶恩弥说:“没办法,我就喜欢跟我不合适的。”


    他那边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夕阳正盛。


    叶恩弥抬手推窗,低头点了根烟抽。


    烟气氤氲成雾光靡靡,在指间明昧扑朔,也为他的侧脸轮廓点染一种异样的色泽。


    盛凌薇的目光静而凝,落在他的身影上,渐渐看出一种孤桀的味道。忽然意识到她和叶恩弥,除了家世背景,好像没一处是匹配的。盛凌薇脾气坏,他的性格也没好到哪里去,职业更是天差地别,甚至最相符的家庭也反对两个人在一起。


    他们的确不合适,是她父亲会出手强硬阻挠,他下了跪流了血也无法弥合的那种差别。


    她忽然问:“总决赛是哪天?”


    “下周。要来看么?”


    “到时候再说。”


    他把这视为一种肯定的答案,进而眉飞眼笑:“都听薇薇的。”——


    视频断了,心思却百转千回,仍在绵延。盛凌薇起来稍加冲洗,出去找沈恩知。他拿了吹风机替她慢慢燎干长发,鼓噪的风响里,问她方才在跟谁说话。


    “叶恩弥打了个视频给我。”盛凌薇说得直率,“过两天就是决赛了,我和宗笑要去杭州看看。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恩知哥?”


    镜子里,沈恩知在她身后低眉敛目,神情未见变化:“嗯,好。早点回来。”


    旧闻余波尚未消散,盛凌薇也没有急着恢复工作,陪沈恩知在家歇了几天。期间叶澜前来拜访过一次,她结束一段单人旅途,看上去状态好了很多,面色红润带笑,张口仍是脆亮亮的嗓音:“薇薇,你和小知现在也是患难夫妻了,”


    他们分开的事,沈家人还尚不知情。盛凌薇本来没想就此坦白,心不在焉点点头,把叶澜的话当一阵风穿堂而过,没在头脑里留印痕。


    反倒是沈恩知端起杯子浅抿了口,声音也像清透一盏温水:


    “妈妈,我和薇薇已经分开了。”


    哪怕是掷下如此深重的一句宣言,沈恩知的语态依然从容平淡,盛凌薇诧异抬眼,恰与他对碰视线。他安抚性地对她微微笑,转向一旁的叶澜:“希望您尊重我们的决定。”


    叶澜更是没料到这一遭变化,很是反应了一下,定了定神仔细端详两人,这下才留意到盛凌薇没戴钻戒。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转念一想,声音有点跌下去,“如果是因为小弥之前的……”


    沈恩知轻轻搁下杯盏:“我哥的事,是我不对。但我们决定分开,和这些无关。”


    叶澜沉默着,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稍微挪了挪身体,向旁边的盛凌薇靠近寸余。客厅一整面落地窗接纳所有热度,盛凌薇家的沙发是绒布和皮面的拼接,被烘得融融发软,接触在皮肤上是两种截然相反的质感。


    不太协调,左右为难,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薇薇,我和你沈叔叔也分居了。”叶澜说。


    她并未详谈,而是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前段时间我去了新疆,热娜长大的地方。长荣也在那边,薇薇你要不要看?这是你妈妈小时候住的房间……”


    盛凌薇屏气凝神,接过来一张一张地在手里翻看。沈恩知的视线也跟着一道落下来,忽然注意到热娜儿时的小书桌边缘,摆着两个人的合影。他先认出热娜,穿着中学校服,长发浓密微鬈,脸容青嫩明丽。她身边则是个男孩子,比她年长一点,个头很高。


    对于唐枫其人,沈恩知曾经有所耳闻,那时他为了更了解盛长荣的过去,甚至找到过唐枫的照片。那时他已是中年男人,听说有酗酒的习惯,眼神被酒精磨钝了,显得黯淡无光。


    这是沈恩知第一次看到唐枫少年时的样貌。


    令人不安的熟悉,令沈恩知几乎是瞬间想到一个旧识。


    唐劲——


    唐劲正和蒋睦西在马尔代夫度假。


    他刚结束一场浮潜,不紧不慢点了杯鸡尾酒,以手掂着细长的杯脚,令他想起昨夜灯光摇晃,暗起波皱,他撩开睦西的浴袍,看到的那一双纤素笔直的腿。


    他们在床上十分融洽,汗津津地合到一起,抛却所有凡尘俗事,只享受最纯粹的快乐。这次出来度假,甚至选了最适合新婚蜜月的岛。相处的时光悠长而惬意,有时唐劲会恍惚觉得,他可以一生都与蒋睦西这样纠缠下去,如果她不是盛凌薇的好友……


    盛凌薇最近声名有所回暖,这令他异常不悦,看社交媒体的次数都少了很多。心里琢磨着想再从蒋睦西身上套出一些秘密,可是他许多次意图探听,都没有得到什么值得加以利用的信息。


    无非是满口夸赞——


    “薇薇成绩一直都特别好,还跳过级”、“薇薇是有点任性,但她人一点都不坏”、“薇薇虽然跟我同龄,但是比我成熟很多很多”。


    唐劲听着莫名烦躁,后来渐渐不问了。没想到误打误撞,有一次事毕在床上闲聊,蒋睦西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个人品牌,冷不防提起跟叶恩弥的第一次合作:


    “拍摄的时候才发现他腿上有伤疤,我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后期处理掉。小时候叶恩弥不是因为薇薇被罚得很惨嘛,但其实好像不是他干的。是薇薇被一个男孩子骗了。”


    “骗钱么?”


    “骗钱骗感情。……那事儿之后她就再也没让恋爱影响到学习和事业,我还蛮佩服她的。”


    唐劲在心里默记下这笔,心想回国之后要展开一番调查。年少情史是个大噱头,只需要稍微添油加醋,在如今这个世界,桃色新闻对女明星最为致命。


    半杯鸡尾酒下肚,这个念头再度窜入脑海。他打开社交媒体准备找找盛凌薇的近况,不期然又在热搜上看到她的名字。


    这次是个做视频账号的男博主,常发布航空公司客机体验视频。他新上传了一个从迪拜飞往北京的A380头等舱评测,在视频末尾含蓄提了一嘴,说没想到会在迪拜遇见不久前还在第三世界国家做慈善的超模。


    一时之间,舆论哗然——


    自从听叶澜说起,沈恩知与盛凌薇和平分手,但依然住在一起,叶恩弥就开始彻夜失眠。


    他胡思乱想了许多,最后收尾在那天盛凌薇泡在浴缸里的画面,水中她湿润的肌体,肤肉白而紧滑,脖颈修长而优美,零星散布着旖旎的痕迹。


    不是分手了么?


    怎么他们还会做那种事情。


    回过神来,窗外竟已大亮。好在这天没有比赛,他照时起床,简单洗漱,抬手揩抹掉镜面上迷濛的雾水,对着镜中自己的脸长叹口气。


    看不透表情,更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叶恩弥知道自己应当憎恨沈恩知。恨沈恩知让他一生只有一次的爱情生生离断,又趁虚而入劈手夺走盛凌薇。然而叶恩弥思维敏捷,很快厘清头绪,明白她的心终究已经割去一块,被他的孪生弟弟占据。


    他心里酸涩难过,却不打算再做些什么。


    她是珍宝,但不是器物,不该被争抢、被瓜分,被当作筹码和奖品掠入囊中。


    比起妒忌沈恩知,或许更该庆幸她这次没有贸然进行选择,草率地对他们兄弟二人的命运作出裁决。


    叶恩弥枯坐床头深思良久,打开手机通讯录,翻出一个号码拨过去。


    响过几声,被人接通。


    他指尖轻点一下耳机,说恩知,现在方便么?我们聊聊。


    【📢作者有话说】


    *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廊桥遗梦》


    最近几天更新有点少&不规律,不好意思!!看进度应该是3万字以内正文完结(oe)


    第49章 褶皱


    ◎跟嘴唇一起沾上靡靡潮色◎


    盛凌薇恢复工作后, 最初没把舆论的起落放在心上。那天樾悦进了严愫的办公室,关起门展示了那条测评博主的视频,盛凌薇一眼认出, 就是飞机上搭讪未果的男旅客。


    公众人物收入颇丰,像她这样位于金字塔顶尖的尤甚, 这已是人尽皆知的共识。


    那个男博主是在迪拜到北京的飞机上与她相遇, 也就顺理成章默认盛凌薇是结束了慈善活动过后, 马上来迪拜度假休息。他将这一推论以笃定的语气公布到自己的视频里, 果然引起不小争议。


    盛凌薇起先没有很当作一回事, 毕竟她是实打实亲身去过埃及的活动现场,也一贯把个人的物质享受当作私生活的一部分,然而这件事的后续发酵在意料之外,像是有无形的推手从背后操纵走向。


    她个人认证主页此前发布的一条微博被挖了出来, 无数以流量为食的账号如飞蝇扑落, 将她当时的动态内容与博主的视频截图作出对比, 一时之间谴责声纷至沓来。


    无非是说她嘴上号召公众关注, 自己却置身于迪拜奢靡的物质享受里。


    盛凌薇接到消息,随手翻开遭受猛烈抨击的那条微博。


    一段长文字,十五张实拍配图,详细记录了洪水之后利比亚当地的灾情惨况。盛凌薇初到利比亚使馆,联网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樾悦发到社交平台上。


    照片的拍摄者和文字的撰写者都是她自己,樾悦只负责图片排布及校对润色。她被直白的现场记录所震撼, 愣了半晌, 谨慎地发来文字:需不需要严姐审核?


    盛凌薇没有过多犹豫, 只是简单回复:就这么做。


    她混迹海外多年, 长期活动在发达国家, 偶尔借着公益的机会走到光鲜亮丽的反面, 渐渐摸索到一些世界运转的阴暗规则。


    联合国五常眨动一下眼睫,其势如同蝴蝶振翅,在千里之外的世界尽头翻掀起风暴海啸。


    而远在北非的贫困小国,长期处于国际新闻的背阴处,一场地中海气旋席卷全境,数日暴雨引发洪水,整座城市几乎湮灭,数十万人或死去、或失踪、或流离失所,从未引发多少讨论和热议。


    那时盛凌薇在使馆里忙碌,协助规划物资接收和调动,深夜才得空看下手机,樾悦说这条博文第一次让那场洪水登上热搜,一时之间赚得无数话题讨论度。


    而樾悦并没有特殊标注文字和图片的由来,登录地址更是显示在北京,是以引来众多批驳和质疑声:你又为这场灾祸做过什么?


    她不太习惯于解释自己,当时经过一天忙碌也实在疲累,传播灾情讯息的目的已经达到,因而没有再要樾悦给出更多回应。


    时至今日,她的不回应却被当作是默认和哑口无言。


    木樨的法务和公关负责人齐聚会议室,叫上严愫一同商讨解决方案。盛凌薇推门时刚好听见其中一个在对身边人耳语:“我早说了,女模特都……”


    她唇角讥诮一翘,声音泠然:“在我这里,您最好讲点儿礼貌。”


    拉开主位的椅子就座,目光凛重,往对方身上一削,立时止住一切不合时宜的非议。


    眼见两人面色不豫地噤了声,盛凌薇回头问跟在身后进门的樾悦:“现在我们手里有什么?”


    樾悦马上答:“有你在埃及那些照片,还有工作室捐给利比亚的款项和物资记录。”


    她皱眉:“能挽回一点名声,但是不够。”


    严愫此前在盯一场方心语的发布,十分钟后姗姗来迟,听了樾悦的报告,马上判断有经验丰富的团队在背后推波助澜。


    盛凌薇说:“我在使馆没来得及留下什么影像,小鹿和摄影师都去帮忙了。”


    严愫手指轻敲桌面,眼神抬上来:“物证很重要。光是扭转风评还不够,趁这个机会,让你的声望更上一层楼。”


    盛凌薇小幅度地点点头:“我让恩知哥问一下。”


    一场会面很快结束,和木樨方面约定了方案和时限,盛凌薇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忽然被候在门外的樾悦叫住。


    “那个,薇薇姐。”她神态小心翼翼,“虽然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不合适……但是我能不能也试试?”


    “试什么。”


    “之前在巴黎跟您聊天,说过的,我也想做模特……”


    方心语成功走红后,挑剔的声音随之而来,负面评论多是从她身材的角度出发,竭力维护时尚的血统。


    盛凌薇在业内多年,时尚行当表面前卫先进,却也有着传统老旧的内核。


    对于樾悦的请求,她没有反对:“你跟严姐说一下,走流程看看吧。合适的话办下工作交接。”


    语罢,她没有停留,转身离开。


    樾悦落在后面,不自觉睁目追看。盛凌薇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总让人不由自主将视线附着上去,她在事业上的成功或许与此有关。


    她的身形细而薄,脖颈是易折的样态,却笔直坚韧,从未显得脆弱。


    好像永远压不塌,摧不断——


    回到家中,没见沈恩知的踪影。他近些日子体力恢复寻常,气色好了许多,不用整日歇在家里,但也没有急着回去工作。他并不像叶恩弥,不会硬找机会和她二十四小时腻在一起。只是不动声色地确保与盛凌薇永远共享同一个空间,拿捏着分寸和距离,自然而然占据她视野的一隅角落,又不会过分打扰。


    沈恩知是一个懂得如何让她舒适的人。他从不正面强硬侵入,只是柔和地慢慢渗透进来。


    正如他在过去多年间所做的那样。


    转眼就有些,微妙的难以割舍。


    沈恩知回到家里已近黄昏,他在炽热如火的夕阳里脱下外套,摘去手表,换上一身家居服,才过来抱她。


    盛凌薇和他亲了两下,模糊地意识到这样似乎不妥,无论如何不该又像回到以往的情侣关系,于是以食指摁住了他沾着室外寒气的薄唇。


    “以后我不同意的话,不许亲。”盛凌薇边说边朝后退了一步。


    他舒和纵容地笑:“好。”


    沈恩知从来不会下厨,盛凌薇也只是在事业起步初期学着做过简餐,不请住家阿姨,临时起意的结果就只能从外食或外卖当中选择。如今又起风波,她想尽量减少出门频次,又很馋附近一家只供堂食的私厨。沈恩知于是起身就要披衣服,她舔舔唇说:“穿件外套就行了吧。”


    他还是脱去家居服,换上了外出的衣裤。


    盛凌薇胃不好,还喜欢重盐重油重辣,换作叶恩弥,只会陪她一起胡闹。论起作践自己的健康,他比她强不到哪里去。


    沈恩知则不同,他攻势坚定却柔软,懂得抓住许多机会,尝试着引导她慢慢改善口味。


    饱餐之后,盛凌薇把来龙去脉和他详述过一遍,也说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他细致地听进耳里,也默记在心,想了想,对她说:


    “刚好有事要找刘公使。”


    顿了顿,补充道:“薇薇,我决定递交辞呈。”


    盛凌薇眼露意外:“怎么突然想辞职了?”


    “刚才妈妈约我出去坐坐。她新家在国贸附近,签约了几个剧场,想去排戏。”


    “叶阿姨做话剧导演了?她和沈叔叔……”


    “还没有离婚。因为爷爷年事已高,不想给他更多刺激。”沈恩知声平气和地说,“我也想和她一样,走出家里安排的路,找一找自己。”


    语至此处,一时停下来,兀自陷入沉默。


    他意识到盛凌薇是对的,他对叶恩弥长久以来的推拒,或许是内心深处对自己厌恶的投射。他嫉妒叶恩弥的勇气和果决,更鄙夷自己的软弱与游移。


    盛凌薇总是问他想要什么,而他的回答一如既往,只想要她。可是沈恩知十分清楚,以她的性情脾气,不会真正爱上一个空洞脆弱的木偶。


    他须得先找到自己,哪怕是为了更好地爱她。


    盛凌薇坐在他斜对过,啜饮着一袋冰镇果汁,视线横切过来,掠过他逆光的面容。他很凝定,很深沉,她发现沈恩知不说话也不看她的时候,神情总是清凉甚至于淡漠的。


    沈恩知好像从小就深知自己的地位,放松的状态下,不自觉有点高高在上的贵气。


    新眼镜是细银框,镜片窄窄地掐在鼻梁上,更衬托出这种矜然。鼻托下方骨骼形状优越,鼻尖撑起精致的轮廓。


    盛凌薇盯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倾身过去,伸手触摸。


    她记得他之前舔食到最深的时候,鼻尖都埋进里面,跟嘴唇一起沾上靡靡潮色。


    沈恩知其实技巧很多。


    但他在那种特别的时刻相当寡言,所有的力气都放在动作上,总是一场沉默、艰忍而隆重的过程,将自己的全部都施与倾泻给她。


    沈恩知比她想象的,还要懂得她的身体,了解她的欲求。


    相较之下,叶恩弥是横冲直撞的类型。


    他虽然强硬,沉重,几乎将她凿穿的进角和蛮力,但到底经验太少,其实非常青涩,不会压抑一切本能反应。他尤其喜欢说话,总贴着她耳朵用言语描述,赞美她夸奖她,还告诉她自己有多么快乐。


    他和他,这些区别无关好坏,在愉悦的体验上并无差异。


    倒不如说,可以满足不同的需求。


    “怎么了,薇薇?”


    注意到她有点走神,沈恩知问。


    盛凌薇如梦方醒,匆忙撤回手指,把思绪切断。


    她怎么忽然认真地比较起这一对兄弟了……


    “没什么。”


    她说。


    有霎时间的恍神,被沈恩知精确捕捉。


    他记得多年前许多真相还没挑明,她还在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叶恩弥的痕迹,情浓时刻,就是这种茫离的神情。


    沈恩知默然地想起叶恩弥在电话里对他说的话。


    他说薇薇是个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如果她打定主意想要作出抉择,不用任何推动和助力。明争暗夺、拈酸吃醋没有意义,对她不够尊重,也会造成困扰。


    她性子并不婉转和缓,一旦觉得太过烦累,或许真就谁也不要了。


    沈恩知疑心这会不会是叶恩弥想趁机独占她的诡计,又强迫自己熨平内心不安的褶皱。他应当学会接纳和信任。


    哪怕是为了盛凌薇可以少一点烦恼。


    沈恩知回忆起那段时间她和叶恩弥暗自来往,还要花费心思瞒着他,确实会影响到她的心情和精力。


    如果他和叶恩弥放下那些幼稚的竞抢,她会不会过得更松弛、更开心。


    打定主意,沈恩知先如约与刘骞良通话,提起规划中的离职事宜。又顾及着要为盛凌薇澄清,联络以往在使馆工作的同僚。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他主动提起:“薇薇,要不要一起看我哥比赛?今天是半决赛。”


    他看到盛凌薇眉尾稍稍一抖,歪头上下打量过来。


    有点不可思议。


    【📢作者有话说】


    文中的亚运赛程改动很大,基本上是将一个电竞项目的赛事跨度拉长到了3-4个项目的时间。


    最近几天刚好一直有电竞项目的比赛,有朋友作为选手出赛,自己也感觉与有荣焉:)


    第50章 疼爱


    ◎爱到两人都发了疼◎


    唐劲在熟睡的蒋睦西身边打开手机, 照例搜索盛凌薇的名字。


    这大抵是他每天临睡前的必要环节。一条条浏览针对盛凌薇的恶评,他总是心情大好。这些评论由他安排大量账号下场引导,数日来颇见成效。仿佛童年缺失的疼爱, 对父亲旷日持久的不甘心,都借由那些扎向盛凌薇的刻毒言论慢慢消解。


    他太满足也太得意。有时蒋睦西夜半醒来, 睡眼惺忪地缠到他腰上, 唐劲也会一把将人搂到怀里, 动作更卖力些。


    热娜已经不在人世, 而盛长荣位高权重, 唐劲缺乏必要胆量、也根本没有能力施加任何报复。


    好在他们的独生女俨然一副脱离出家庭,与盛长荣恩断义绝的行事作风,让他的小小心计变得容易了太多。


    唐劲偶尔也会茫然地想,自己这样苦心钻营, 究竟能收获什么。让盛凌薇不好过, 于他而言并无任何实际益处。


    不久前, 盛凌薇工作室突然置顶几张捐赠明细, 日期都在那条饱受争议的洪灾微博发布之前。唐劲认为这只不过是常规的应对手段,能稍微挽回一点声誉,然而仍无法完全平息大大小小掀腾的漩涡。


    这在唐劲意料之中,所有人都知道捐款回执上那些数字金额对盛凌薇而言算不上什么,她是海外事业最成功的国模之一,这些年早就赚得盆钵皆满。


    眼看黄金公关时间就要过去, 唐劲料定了盛凌薇或许不再会给出任何回应。


    然而这个夜晚, 他亲眼见证了风向开始逆转。


    是一个自称林璃的女孩, 发文引爆话题。


    她说自己刚从利比亚因伤回国休养, 曾经亲眼见证盛凌薇发布动态时人就在灾区。眼见盛凌薇受到污蔑, 实在觉得不忿, 才找出多日不用的社交平台账号,想替她澄清。


    网友很快扒出林璃疑似使馆工作人员。唐劲起先还当这只是盛凌薇工作室虚构出来的公关账号,可是IP地址与过往动态都印证了她的身份。


    不过质疑声尚在此起彼伏,说她空口白话,并不可信。于是林璃连发三条动态,一张照片、一条视频,还有盛凌薇在微信群里讲话的截图。她的头像是苏梅岛蔚蓝沉静的海,上面漂浮着一叶白桅帆船。她发起文字消息语气平常,并没有任何距离感,只说托向导买到了好食材,今天食堂给大家加餐。


    唐劲又将视频点开放大,盛凌薇穿着简单柔软的纯色衣裤,奔波在使馆大门前的几辆货运车之间,帮忙指挥物资的分配和投放。


    她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面上未施粉黛,气色并不非常好,应该也是连日劳累所致。


    但是唐劲不得不承认,纵使如此,她依然很漂亮。


    在林璃发布的截图里也这么说。当时林璃偷偷拍下了这条视频发给朋友,感叹女明星的颜值在这样的条件下依然能打。


    而照片则是她回程的时候,与外交官留下的合影。


    这三条动态的时间戳非常清晰,依次发布出来,下方评论区的负面揣测也在逐一减少。唐劲没想到盛凌薇竟然真的会亲自去到利比亚灾区,并且住在使馆那么多天。他强忍着异样的感觉,继续往下看,竟然还有路人在猜测,原来盛凌薇此前的不回应,肯定是不愿将灾情的热度引向别的话题。


    连带着她之前在飞机头等舱里的影像,也被理所应当算作是在灾区多日忙碌后的短暂放松,在多数人眼中变得情有可原。


    当真是一夕之间洗脱骂名,还成功贴上了低调的标签。


    唐劲恨得整夜磨牙,思考接下来针对盛凌薇的计划。


    第二天对蒋睦西习惯性地挂起适当的温笑:


    “睦西,我想先回国一段时间,处理点事情。”


    蒋睦西点点头,黑框眼镜将面容遮得有些钝然的意味,简单回了句:“哦。”


    唐劲当夜挽着行李箱要走,坐上酒店接驳的小艇才发觉忘了护照在房间。好在他身上还习惯性地留了一张门卡,折返回房,在门口就听到蒋睦西的声音,压抑着好像在哭。


    唐劲心中一阵柔软,那股子蛮横的想要盛凌薇替父母付出代价的冲动,忽然开始融化消解。


    他发现蒋睦西对自己是那么的真心实意、一往情深。他前脚刚刚离开,她就因为过度思念而悲伤哀泣。


    唐劲几乎要放下放下对父辈的顽固执念,想专心和蒋睦西共度余生。


    他刷卡进门,眸中酝酿着一片含情脉脉,溢满热烈而又真切的爱意。


    直到看清房中场景,立时手脚冰凉愣在原地,连行李箱的拉杆重重跌在地上都没发觉。


    蒋睦西正坐在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腿上。两人被开门声所打扰,一齐往门口看过来,蒋睦西脖颈上一串红印子,男人唇上水光湿亮。


    唐劲渐渐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以为的哭泣,不过是她舒适过头的呻/吟。


    “蒋睦西——”他第一次不作出伪装的笑脸,腮帮绷得硬鼓鼓,咬着牙将她的名字恶狠狠推出齿关。


    睦西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生气,施施然从男人腿上站起来,边拢头发边问:“你难道不是要回国了吗?”


    睦西的坦然让唐劲张口结舌:“回国又不是分手。”


    蒋睦西面上的迷茫浓了几分:“分手?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了?”——


    杭州到上海的途中,夜幕终于全然盖满天际。高速公路绵延到视线尽头,只有稀疏几点车灯,不均匀地搅浑了夜色。


    盛凌薇轻点油门,开的是叶恩弥最喜欢的座驾。底盘紧凑完整,风噪和路噪很低,无声地伏行在黑夜里。


    电台正播放着杭州本地的今日新闻,亚运会备受瞩目,赛果卓然。其中一枚电竞项目的金牌由叶恩弥率队夺得,也是他以队长的身份披上国旗,站在白炽的聚光灯中心,接受所有掌声和赞誉。


    眼下年轻的冠军就在她身边,身体微微弓蜷着,眼目低敛,似乎陷入了沉沉昏睡中。


    车内浑亮稀疏,光源唯有外面一轮清月。她稍稍侧目,看见他的轮廓被虚糊了边缘,整个人都睡在一圈徒劳而安静的光弧里。


    盛凌薇抬手关掉车载广播,心里清楚叶恩弥有多么疲惫。


    不久前,新科冠军推拒掉赛后采访和其余一切活动行程,约盛凌薇在隐蔽处的车里单独碰面。叶恩弥那时眼睛晶亮,钻进车扣上门,抬手就把奖牌往她脖子上挂。


    他的手顺势滑落,将她往近身一勾,偏头懒懒地笑:“给你的。”


    明明表情那样轻快,他的语气却仿佛很沉很重,腰背、四肢、指关节的力气都加进这三个字里。


    盛凌薇不自觉触摸了一下他的奖牌,表面金澄而又纯整,印有太阳的形纹,贴垂在心口也像朝日般烘暖,如同蕴着他身体里侧源源不断的热气。


    她问:“给我干嘛。”


    叶恩弥嘴角牵了牵:“不喜欢也留着吧,就当给我个面子。成不成?”


    他倾身过来似乎想要亲她,薄唇最终也只是落到耳缘,指尖在她腮颊轻轻一抚,然后再往下延伸出一线酥麻,拂过耳廓之后,却是从脸侧拉下安全带,喀地一声为她扣牢。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想我了没?”


    叶恩弥边说,边用余光留意她的反应,话到半途耸耸肩,打算发动汽车,“算了,你肯定说没有。”


    才握住方向盘,右手猝然就懈了,他垂眸去看,怔怔地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


    忽然不说话了。


    从盛凌薇的方向,可以看见他指间素净,唯独无名指侧面竖切了一条可怖的长疤。许是因为不久前的比赛而处于亢奋充血的状态,手背撑起很多纤长的血管,像皮肤下有深蓝枝条蜿蜒盘错。


    他该是又在疼。


    盛凌薇将他手腕拽下来,说:“我来吧。去哪儿?”


    叶恩弥没有逞强,也没有推辞,眼睛里有淡淡的叹息,却仍然在故作轻松地笑着,和她交换了位置:“按导航走就行,辛苦我们薇薇了。”


    起初驾驶席车窗开着窄隙,车速加快,风也刮得狠了,颈窝都有些凛冽的疼。


    盛凌薇收敛着脖子,干燥的手指在风中发冷。她单手扶着方向盘,关了车窗,又搓摩两下裸露在外冻得冷白的大腿。叶恩弥注意到她的动作,以掌心覆过去,力度不轻不重,替她熨着。


    皮肤表层紧皱的一层冷意,被他以体温一点点融掉。


    平视前方的视线向右偏移,见叶恩弥在副驾驶席难得如此寡言,也不像以往喜欢调笑着动手动脚,只是一下下尝试舒展着右手的筋纹和骨节。痛到连连屏息,朗利飞扬的眉头也捏在一起。


    往日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你一言我一语,无论是闲谈、争吵、互相讽刺,抑或幼稚地拌两句嘴,口中都总是一刻不停。


    这时别样安静,反倒有些不适应。


    盛凌薇只觉得胸腔里伸进一只手,把各处都揪紧,语言先于意识,已经忍不住问:“很疼么?”


    他想敷衍过去的时候,唇边就会多抽扯几丝笑:“没事儿,总会好的。痛了这些年,习惯了。”


    她想,这么多年漫长时光,也如须臾转瞬。她以为自己满怀的怨恨是最摧磨人的东西,可是他所承受的痛苦,到底更胜一筹。


    欢愉是因为爱,痛苦也是因为爱。中文里时常用到的“疼爱”,说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回事:爱到两人都发了疼,如同用力过度的拥抱,前胸和手臂的骨棱里出外进,紧紧绞合在一起。


    疼痛使得爱不再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种模糊的意识,而是实实在在有形有状、能够刺进知觉的东西。


    爱里的疼痛一旦形成,始终是生鲜活泛的,像创面上凝合的血痂不断经人撕裂,不断翻出湿红的新肉来。


    叶恩弥手上神经性的跳痛在渐渐平复,才摸索着找到隐约发哑的声音。


    “薇薇。”


    “嗯?”


    他语声轻忽地揶揄:“刚才是不是心疼我了?”


    “谁说的。”


    “你总不承认。但我都知道……”


    叶恩弥说着,并没有看她,怕被她发觉自己仍然心事重重。视野中窗外街景枯燥,慢慢的看出困倦了。他睡着得无声无息,话刚讲到一半,像是骤然断了电,整个人就熄灭在真皮座椅的包裹里面。


    杭州到上海,不过两小时车程。定位设在外滩附近一处高级公寓,牌照顺利通过检测,驶入地库。


    盛凌薇泊好车,叶恩弥才终于朦朦胧胧睡醒。抬眼望见她,一半神志还勾留在梦里,已经唇角挑高,露出一颗利巧的虎牙尖。


    过去这些年,叶恩弥依然有着当初那个明朗少年的神态,此时惺忪笑开了,显得有点可爱的冒傻气。


    “怎么了?”她有意无意问。


    “没……薇薇,睡醒就能看见你,真好。”


    “就这么想我?”


    他声音清楚了一点,眼神却还像做梦:“就这么想你。”


    盛凌薇和他并肩走向电梯。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摘得荣誉的特殊日子,叶恩弥非得连夜赶到上海来。这座城市对他们两人都不陌生。叶恩弥曾为上海最顶级的俱乐部效力,而她读书的时候,与他身处同一座偌大城市,然而从没有相见。


    电梯轿厢宽敞,内侧是面铜黄的镜子。盛凌薇从中看到自己一身厚重大衣,衣摆随步摇荡,垂坠在膝盖下方。她感知着深秋的夜风在身体之中穿行,忽然望见镜中叶恩弥身上那样单薄,出来得太急,只穿印有CHN字样和国旗图案的队服单衣。


    她去拉他的手。他穿这么少,可掌心还是那么热,


    叶恩弥说:“快到了。”


    她问:“这儿是你家么?”


    叶恩弥听清了她的话,然而答非所问:


    “薇薇,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在杭州,我说之前就算你不在我身边,只要遇到好的东西,我都会买给你。那会儿你不信,是不是?”


    他扯起嘴角低笑一下,一种奇异的悲伤和自嘲都出现了。他目光垂放到两人相牵的手上,掌心带着她的指尖,轻轻拉起来,点触在下颌与脖颈连接的地方。


    那块肌肤致命而脆弱,苍白又细薄,他稍微抬头,便完全伸展平整。


    盛凌薇感知到他的血管在下方收缩又鼓张,是心搏振动的节奏。


    电梯是刷卡直接入户,合页门向两侧展开,盛凌薇似有所感,忽然不敢抬头去看。


    一路上她喉里热,肺里痒,频繁地想要抽烟。


    要怎么告诉叶恩弥,沈爷爷想让他明天回去,见上最后一面。


    沈老爷子性子倔,年纪大了也愈发顽固,腿脚再不灵便,依然坚持不要人搀扶,下楼更是从不用电梯,在勤务员远远的看护下终究摔了一跤。


    盛凌薇是在昨晚抵达杭州时得知这个消息的。


    【📢作者有话说】


    苏梅岛的海和帆船,是后面隐藏结局1里的考点(敲黑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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