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道别
杨婵赶到的时候,守城之战已经结束许久了。
阐教子弟在的时候不被允许干扰平民的生活,所以除了战争需要他们几乎很少使用他们的“仙术”,即便经历过二霄那场大浩劫的百姓,在看到她和老君载着青牛车从天而降的时候,依旧惊呼不已,一落地,就已经有许多人围观了。
老君一下子被这么多人看着,十分无措,他一一看过去,吸了口气,对杨婵说了一声“对不住了”,接着就跟他们脚下的青牛车一起消失了。
杨婵懵逼地看着陡然消失的老君,听到围观群众惊讶的“哦”了一声,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左右看了看,发现了西岐不复以往的残破以及随处可见的伤者,这些昭示着在不久前发生过一场大战,她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冲入人群中,急切地寻找留在西岐的四象。
但是正如哪吒所说,四象真的放出去了,她一定不会有事,但是别人不一定没有事。
杨婵在周宫中找到四象时,她穿戴整齐,一尘不染,老老实实地栽在姬旦背上睡大觉,而跟姬旦谈话的大臣们则一个个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心有余悸,坐着坐着,悄摸摸地一批又一批赶着往后挪动,等到姬旦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有一条鸿沟了。
姬旦:“……你们这是干什么?”
刚刚不是在聊西岐战后修缮的问题吗?
大臣们面面相觑,只一瞬间,就了解同僚们的想法,他们齐齐行礼,异口同声地表示小殿下年少有为,临危不惧,他们表示十分欣慰,所以,他们接下里就将全心投入到公务之中,不便再来周宫叨扰,这就领命走了。
姬旦:“……”
他往后看了一眼靠在他背后睡大觉的四象忽然明白了缘由。
昨日一战,四象虽然在二十万鬼戎兵中挽救了西岐城,但是她一出手,阵仗就够恐怖的,那些经历过那场战役的人在见到了被蛊虫啃噬的尸体后就没有不害怕的,更何况,四象出手不分敌我,西岐这边受损伤小,单纯是因为他们人少,而且大部分已经死在了守城的时候,轮不到四象去杀而已。
姬旦能从那么近的位置活下来,一点影响也没有,实在是个奇迹。
大家现在都怕死四象了,怕到一定程度就会排斥和厌恶,即便拯救西岐的毫无疑问就是四象本人。
姬旦小小年纪对这些门道倒很了解,昨日以后,他就不让四象乱晃悠了,拿了个尺子跟她比,告诉她最多可以走多远,四象对这种无形的狗链子敬谢不敏,选择找个地方听烛九阴讲故事睡大觉。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姬旦手里拿着竹简,翻开又合上,忍不住微笑,轻声道,“这一卦原来是这个意思。”
杨婵在那群大臣一窝蜂出去的时候,进了周宫,她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感觉他们在躲鬼似的。
怎么?半个月没回来,周宫中已经长出鬼了吗?
想到这,杨婵默默抱住双臂,决定小心行事。
她以前常和哪吒在周宫中做客,不少侍女认识她,在听到她是来接四象离开的时候,表情有些说不出来的微妙,那一个个眼睛里蹦出的光,让杨婵差点以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了。
她就载着这种疑惑,找到了睡大觉的四象。
周宫的议事厅很大也很空,奢华地铺上了木质的地板,即便是白天,因为这一直阴沉着的天,屋子里一直照着昏黄的烛火,中央正端坐着姬旦和……他那可怕的小尾巴。
杨婵踏了一步进来,跟听到动静的姬旦对视一眼,发现姬旦脸上的笑意明显淡了许多,不过,她也不是个能看人眼色的,她打了一声招呼,悄悄走到四象那边,轻轻捏了捏四象的脸,当四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的时候,笑着喊她的名字。
四象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到了杨婵模糊的人影,嘟囔着:“我看到我娘了,该不会是做梦吧。”
杨婵轻笑了几声,把四象从地上抱了起来,抱到怀里,烛九阴隐在杨婵身后,拂去四象额前的碎发,轻声说:“小友没有看错。”
四象猛地睁开眼睛,意识瞬间清晰,看到了杨婵。
她先是惊喜地尖叫了一声,然后难掩喜悦的抱住杨婵的脖子,和以前一样亲亲她的脸颊,杨婵笑呵呵地低下头亲了亲四象的眉心。
四象咯咯笑,抱着她撒娇。
杨婵说:“我听闻商太子突袭西岐,知道这里会出事,所以急着赶过来,没想到这里一切已经结束了。”
姬旦站了起来,答道:“劳夫人挂念了,战争已经结束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太子武庚已经死了。”
杨婵愣了愣,有些恍惚,她问:“是你们杀的吗?”
“不是,”姬旦示意她怀里的四象,“是四象动的手。”
杨婵更为震惊,她低下头看向四象,四象抱着她的脸,笑嘻嘻地说:“我没事,一点伤也没有受。”
杨婵顿了顿,露出一个苦笑,她的额头抵着四象的额头,轻轻贴了贴,轻声道:“我想问的不止这个。”
四象一双紫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问道:“那娘还想问什么?”
“我……”杨婵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你没事就好。”
她看向姬旦,道:“阐教出了事……现在天灾四起,我夫君担心我们,就让我回来接四象回家。”
姬旦“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四象晃着手,问:“回家?回哪里啊?”
她在西岐呆了太久,已经忘了究竟哪块算是家了。
杨婵点了点四象的鼻尖,笑着说:“当然是乾元山了。”
“你都好久没回去了吧?”
四象顿了顿,眸光一暗:“我是跟爷爷一起出来的。”
杨婵“嗯”了一声,揉了揉四象的头,温声道:“爷爷也在乾元山等着你回去呢。”
“是吗?”四象说话有些凉薄,“可是他已经死了。”
杨婵愣了一下,听到四象颇为早熟地说:“人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怎么还能看到爷爷呢?”
杨婵沉默许久,抱住了四象,说:“你看不到他了,可你只要一直思念他,他就会一直看着你,一直存在。”
“是吗?”
“是。”
四象懵懂地点了点头,缩在了杨婵的怀里,不说话了。
杨婵抬起头看向姬旦,诚恳地向他道谢,感谢这段时间他对四象的照拂,姬旦摇了摇头,说:“这一次如果没有四象,西岐也渡不过这一场难关。”
“反倒该是我们谢谢她呢。”
杨婵笑了笑,姬旦终于问道:“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吧。”
“现在?!”姬旦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他很快察觉自己的失态,收敛了慌张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若明日再走呢?”
杨婵问四象觉得怎么样,四象说都可以。
杨婵笑了笑,说:“那就留下来多玩一天吧。”
姬旦忽然放松。
四象晚上睡觉的时候又赖着杨婵讲睡前故事,杨婵还真不知道讲点什么,四象就拉着她的手,一脸八卦地说:“那就讲讲你和哪吒的故事吧。”
杨婵一顿,弹了弹四象的额头,四象“唔”了一声,缩回被子里了。
杨婵也跟着进了被子,搂住四象,残酷地宣布:“今晚上就不讲了,睡觉吧。”
四象人小鬼大,笑嘻嘻地说:“娘害羞了。”
杨婵捏了捏四象的脸,让她老实睡觉。
四象眨眨眼睛,借着杨婵干净的金色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和烛九阴的身影,她悄声问道:“哪吒在哪里啊?”
杨婵眸光一暗,低垂着眼睫,在月光下落下一片阴影,她说:“他啊,迷失在遗憾和怨恨之中了,我渡不了他,只能成全他了。”
四象听不太懂,她问:“那他什么时候回家呢?”
“嗯,”杨婵给了一个很模糊的答案,“等一切结束以后吧。”
四象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切什么时候结束呢?”
“嗯,那得阐教的天打败截教的天,周人的王代替商人的王,等到那时候,可能就结束了。”
不过那时候,这人间再往下烂成什么样子也不得而知了。
“别想了,”杨婵拍了拍四象的脑袋,“快睡吧,明天得走了。”
四象“哦”了一声,闭上眼假寐,背地里让烛九阴给自己讲故事,等讲睡着了才算彻底消停。
等到第二天,四象带着姬旦送的一箩筐吃不完的糕点在西岐城外往外走的时候,老君才出现。
杨婵惊讶地看着路边跟她打招呼的老君,无奈道:“师叔祖,你之前跑到哪里去了?”
老君尴尬地咳了咳,说:“人太多了,我找个地方先缓一缓。”
说罢,他一挥手,亮出一辆比之前修饰的还要精美的青牛车,说:“现在就走吧。”
杨婵抱着睡着的四象,看着上面载着的鲜花,好奇地问:“您这是哪里来的?”
老君别过头,有些窘迫地说:“我昨天躲在岐山里,遇到了那里的姑娘,她们非要送我的。”
西岐地处边境,这里的姑娘们性情泼辣,估计是看到老君那张好看的脸,不管二七二十一,先送一顿调戏,让本就不善与人交际的老君更加难过。
可是,他再不适应,最后还是收了这些在如今破破烂烂的人间里难得长出来的稀奇的鲜花。
杨婵闻言,眉间一挑,长长地“哦”了一声,让老君快说说。
老君没说他的遭遇,捡起其中几株花,说:“阐截一战,整个人间都受了影响,我们赶了那么长的路,这里是唯一长出鲜花的地方。”
杨婵愣了一下,看着老君注视着鲜花,眼里流露出的笑意说:“看到它们,我觉得一切好像没有那么糟糕了。”
“太乙说的不错,”老君温柔地感叹道,“我啊,就是闷太久了,是该出来走一走。”
“师叔祖……”
老君小心翼翼地放下花:“好了,走吧。”
然而说着要走,他们终究是没有走多远,身后那座被撞破的城门里忽然跑出一匹白色的骏马,定睛一看,上面正坐着穿着常服的姬旦。
看着身上还有一身灰,估计又是从繁忙的公务中跑来的。
杨婵看着一脸懵逼的老君,倾情为他介绍:“这是周王的弟弟,姬旦。”
“鸡蛋?”老君微微瞪大眼睛,“这……真是好名字啊。”
杨婵忍不住笑出声,说:“师叔祖,不带这样调侃人家名字的啊。”
老君红着脸,赶忙说:“我没有。”
姬旦下马还是不够利索的,人又着急,战场上都没跌马的人,在杨婵和老君面前表演了一下跌马是怎样的惨样,老君“诶呀”一声,一挥手,用风轻轻扶住了他。
姬旦安稳地落了地,忘了自己应该窘迫的事实,忙不迭地爬起来,跑了过来,他还喘着粗气,看到杨婵,颇有些谴责的意思:“怎么就走了?”
杨婵“啊”了一声,一手抱着四象,一手拿出装了很多糕点的乾坤袋,说:“还是从膳房里洗劫了一些东西的。”
当然不是洗劫,是那些侍女非要送给她们的,说是小殿下吩咐的。
四象出城的一路,一边吃,一边犯困,后来吃完手里的,干脆趴在杨婵怀里睡回笼觉去了。
姬旦憋了很久,终究没憋住,说:“可是,还没有道别呢。”
杨婵看着他忙的一身灰,说:“但你好像很忙。”
姬旦红着眼睛,冲动地喊道:“忙也要好好道别啊!”
说的很有道理,杨婵竟然无法反驳。
她把怀里睡大觉的四象摇醒,让她好好跟自己的小保姆道别。
四象揉了揉眼睛,最后还是被烛九阴给叫醒了,她也和老君一样懵逼地看着姬旦。
她那一家,就没有一个反应过来如今是个该悲伤道别的时候,她甚至扬了扬手,跟姬旦说“你好”。
那一战过后,以西岐对四象有点复杂的态度来看,她继续待下去当然不会是好事,杨婵来接她走是最好的了,这个道理,姬旦当然懂,但四象当了他好久的尾巴,又共患难了一次,对四象的感情难免深厚。
人有了感情,就总会做出一些不理性的事,这一点就算是懂规矩知进退的少年英才也逃不过。
姬旦看着四象一点也留恋的样子,眼睛更红了,她父母是仙人,她以后也会是仙人,都是仙人了,此一去,怎么还会回到这样的凡尘地,可他还是明知故问:“你,以后还来西岐吗?”
四象看向杨婵,杨婵哪里知道,就现在这破情况,有没有以后都不知道。
四象又问烛九阴,烛九阴表示都可以,他顿了顿,表示西岐的糕点还是挺好吃。
虽然他自苏醒以来就吃过西岐的东西。
四象“哦”了一声,答道:“会回来的。”
姬旦问了又不信,他问:“真的?”
四象双手抱胸,做出一派深不可测的模样,点点头,说:“真的。”
姬旦立即抬起手,应该是想抱她,但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四象,说:“昨天的事,谢谢你了。”
“哦,”四象摆摆手,大气地说,“不用谢。”
姬旦又一本正经起来,他眼里含着泪,哽咽着说:“你救了西岐城,便是我周氏的恩人,这恩我一定会还的,你记着。”
杨婵在一边想,你哥说我也是周氏的恩人来着,但他也没哭成这样啊。
嗯……难道是年纪大了不好意思哭了?
四象点点头:“好的好的。”
姬旦还是不信,看着她眼泪掉个不停。
杨婵觉得耽搁的有点久了,她是没关系,可是姬旦自己估计很忙,她从中插嘴道:“公子还很忙呢,我们就不耽误你了,先走了。”
姬旦立即说:“我不忙!”
杨婵:“……”
就是说,咱也不能瞎说啊。
杨婵看了看老君,期盼这位靠谱的长辈给点建议,可惜老君在人际关系上就是完全不能指望的,他看一时半会儿是不会道完别的,就坐到一边走神去了。
杨婵见他摆烂,叹了口气,也跟着在车的另一边坐着摆烂去了。
四象看着他哭,问烛九阴:“这回也是假哭吗?”
烛九阴答:“不,这回是真的哭了。”
“啊,那怎么办?”
烛九阴知道怎么办,他勾起尾指,跟四象说:“小友跟他定个承诺好了。”
“怎么定?”
“小友跟着在下说吧。”
四象点了点头,烛九阴说啥,她说啥,她先是在烛九阴的教导下用自己的尾指勾起姬旦的尾指,在他略诧异的神情中,一字一句地说:“等到金色的芸薹开满岐山的时候,我就会来西岐找你玩儿。”
“如违此誓,万蛊噬心,永无来生。”
姬旦瞪大眼睛,挣扎着要让四象把这样重的誓言收回去,但四象已经傻乎乎地勾着他的尾指在他的大拇指上盖了个戳。
“好了,”四象松开手,摆了摆,“再见啦。”
姬旦懵懂地点了点头。
杨婵戳了戳一边走神的老君,老君“哦”了一声,拍了拍青牛,让它走了,于是青牛车缓缓驶过,可身后的姬旦一直没有走,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四象这边。
四象被烛九阴坑了个惨,奇道:“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呢?”
烛九阴笑呵呵地坐在一边,也跟她拉钩盖章,然后说:“朋友不是这么做的吗?”
四象长长地“嗯”了一声,说:“我感觉不是。”
“好,”烛九阴点点头,脾气很好地说,“那小友可以跟在下再探讨探讨。”
青牛车继续往南远行着。
*
远在武庚突袭西岐的时候,姬发带兵东进的步伐就已经压入潼关之前,犹如压天的黑云滚滚而来,大势之下,潼关的将领临阵脱逃,没了影子,风雨欲来时,小狐狸还在兢兢业业扮演她的“姜姬”。就算帝辛早已明白姜姬已死。
大周反了,武庚发了疯,带着朝歌二万精兵向西横行,去了小半个月,至今没有一点消息,朝野里因为没了太子殿下那些所谓的改革都落了空,这位积威甚重,又“受伤”多日的君王最终还是被请了出去。
帝辛一走,偌大的后宫里就只剩下了小狐狸,她身份已经暴露,当然不能再去前朝招摇过市,只能待在后宫里发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小狐狸本狠狠教训过一次后,就再不敢乱动了,她除了应有的台词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动也不敢多动,帝辛一走,她就缩在奢华的床铺上,缩成一团白色的小狐狸,用舌头舔舐自己身上养了近一个月也养不好的伤口。
她那多出来的一只尾巴,在刑讯的时候,那群混蛋人类觉得稀奇,在她哀求和惨叫声中生生砍了下来,露出一块惨红的伤口。
帝辛肯留她这个妖孽一命就已经很不错了,她当然不敢奢求他愿意花心思治疗她身上的伤,她知道在这个需要交换才能换来点什么的世界里,只有国师才是唯一无偿对她好的人。
国师。
一想到他,小狐狸还是十分委屈,不由得在心里多喊了几句。
毫无疑问,他是突然失踪了,连以前交代他手上的国事也被他放到一边搁置,不然武庚不会在下山回国以后就那么快掌握大权,小狐狸和申公豹也不会那么快被清算。
小狐狸现在自身难保,当然也没有机会去探寻申公豹的下落,想得差一点,可能朝廷这边的事情结束了,申公豹不需要再呆在这里,干脆金蝉脱壳走人了。
可是……明明都说好了一起走的。
小狐狸鼻子很酸,她从底层爬出来,挨打挨骂挨罚都是经常的事,可是,她从来没有试过在付出全部真心后被人当做玩笑丢在一边的感受。
心真的很疼。
明明演别人都演久了,怎么属于自己的心还是那么疼。
不过,她连疼都只敢小心翼翼,藏着掖着,她现在活着都困难,思考这些完全是多余的,而且如果不压抑自己的难过,到时候耽误了自己扮演姜姬,伤的是自己。
她蜷成一团,舔舐自己的伤口,心道,她不能再受伤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打算趁着这几天帝辛不在后宫的时候偷偷跑掉,跑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就算只做一只普通狐狸,滚到底层里跟那些低贱到跟牲畜没什么区别的小妖怪堆里也没有关系。
她反正就是从那里爬起来的,她不怕再爬一次。
而且,比起赤裸裸的争斗,在经历许多过后的小狐狸认为,人的世界远比妖怪要可怕、复杂得多。
正想着,屋外传来人的脚步声,小狐狸吓了一跳,左右望了望,看到了放置衣物的柜子,不管二七二十一,先一步把自己塞了进去,微微发着抖,小心翼翼地借着柜子外的一道小缝隙查看着屋子里的动静。
帝辛已经吩咐过,除了他,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独属于小狐狸的宫殿,帝辛杀人不眨眼,又毫无忌惮之心,时时发起疯来,后宫那些女人简直死着玩儿一样,没有人敢不遵循他的吩咐。
所以,敢违背帝辛的指令擅闯宫殿的人是谁?
小狐狸心跳如鼓,害怕来的是武庚的人,武庚那么想杀她,况且他是帝辛的儿子,就算因此动怒,帝辛也不会为了她这个赝品杀了他真正的儿子,所以,武庚肆无忌惮,而小狐狸战战兢兢。
“吱呀”一声,门开了,外面洒进来一个由阳光组成的金色二角形,某个人轻轻踏了一步进来。
真的闯进来了!
小狐狸浑身发抖,大脑急速运转,觉得自己又要大祸临头了。
可她光顾着害怕,没有仔细去看那个人的影子。
他走得很慢也很轻,像是一只大型猫科动物,走到路上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小狐狸眼前的一缕光变暗,他关上了宫殿上的门,慢慢朝屋子里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袍,走起路来,那衣服轻轻往后飘动着,小狐狸看着那熟悉的姿势,心里冒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她浑身颤抖地更加厉害,眼眶变红,聚起水光,张了张狐狸的嘴巴,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又低哑的惨叫声。
他怎么来了?
她想。
他不是失踪了吗?
如今形势如此,为什么还要冒险来到这个于他而言毫无用处的地方?
小狐狸怎么也想不通,她蜷缩在柜子里,明明想不通,明明心也疼的要死,明明也决定好了自己不再相信任何人,要好好做一只四处漂泊的小妖怪……
却还是期待着他能来到她身边,推开眼前这扇紧闭着的柜门,像当年那样,将她从命运的泥潭中拖出来,将她带去更加广阔、更加安宁的远方。
想着想着,她的狐狸模样开始发生了变化,她慢慢变大,四肢慢慢变长,尾巴也逐一收掉,身上白色的皮毛逐渐隐去,尖尖的嘴收了回去,纯黑色的眼睛变大变长,拉成一双狭长而妩媚的狐狸眼。
狭小的柜子因为她的变化变得更加狭窄,她几乎不能动弹了,只能无声地流着泪,借着那一线天光,安静地瞧着他越来越近的影子。
他没有在空旷的屋子里胡乱寻找,他不仅知道小狐狸躲起来了,还知道她具体躲在了哪里。
这只活着都困难的杂毛狐狸要是躲只会躲在逼仄的环境里,用空间换取难得的安全感。
他停在了柜子的一旁,身处在明亮的天光中,无法借着柜子上的一条缝隙查看黑暗里的风光。
他抬起手,轻轻扣了扣柜子的门,然后听到再也藏不住的哭声。
她在哭。
意识到这件事,他的手滞在空中,没再敲了。
“娘娘。”他的声音平淡而又冷漠,却像是冬日里始终不结冰的水,潺潺流动,温柔绵长。
里面的哭声更大了。
他低下头,叹了口气,说:“微臣救驾来迟,还望娘娘恕罪。”
紧闭地柜门被“呼”地一下打开,露出一个衣着华贵却艰难蜷缩的贵妇人,她长着一张美丽却陌生的脸,那张脸不是什么姜姬的脸,也不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是她自己的脸。
是小狐狸,是苏妲己的脸。
申公豹脸上短暂地跃起浮光掠影一般的诧异,然后又迅速隐去,他上前一步,然后被小狐狸哭着抱住了。
她根本不喜欢做人,可是只有人才能这么彻底地拥抱他,于是她的身体顺从着她的想法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国师。”她喊。
申公豹伸出双手,将她从狭窄而黑暗的柜子里温柔地抱了出来,轻轻应了一声。
“我找了你好久,”她委屈地哭道,“但是一直没有找到。”
申公豹将她抱到床上,单膝跪在床边查看她浑身的伤口,只要不特意使用变身术,她身上那些醒目的伤口根本藏不住,看着看着,申公豹一向毫无波澜的心泛起波澜,反应过来的时候,小狐狸在喊疼。
他太失态,抓得太紧了。
“对不住。”他松开了手。
小狐狸却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头看着他那张不知为何毫无血色的脸,说:“没关系。”
申公豹淡淡地“嗯”了一声,看着他们相牵的手,说:“大周已反,大商被灭不过朝夕之事,你留在这也没什么用处了,我带你走吧。”
这正是小狐狸求得,只不过在经历了残酷的刑罚,在绝望之际,她没想到申公豹在事情结束后真的可以带着她一起离开。
她擦了擦眼睛,用力点头,抱住申公豹,说:“那我们去哪?”
我们?
申公豹听出她话中的期待,抬起手,将她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伤痕累累的脊背,心里想,没有我们。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瑰丽却罪恶的商宫,出去以后,小狐狸把苏妲己的名字又捡了回来,安在自己头上,要求申公豹不要再称呼她娘娘了,要好好叫她名字,但申公豹明显是无视了她的需求。
她一身是伤,变成了一只小狐狸,挂在申公豹的怀里,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荡。
她本来闹着要去涂山耀武扬威,被申公豹凉凉地拆台,告诉她,她现在既没有两条尾巴,也没有高强的法力,自身难保,就不要去涂山招摇过市。
她表示很生气,而且要大生特生,娇纵的样子就像笃定了申公豹会好好哄她。
申公豹却也如她所想,千依百顺。
她本来想再作一点搞一出离家出走,但是一个人多远走几步,就发现混战的世道,不太适合她作天作地,她很能屈能伸,又灰溜溜地跑了回去,从背后抱住洞府里捣鼓药材的申公豹,宣布:“我决定暂时给她们那群恋爱脑留点面子,不去招惹他们了!”
申公豹咳了咳,弯下腰,扔掉放在自己腰前的手,完全不理她的宣言。
待她要闹时,他打量着手里晒干可以制药的昆仑雪莲,淡声问道:“你不去涂山,不是还要回青丘衣锦还乡吗?”
小狐狸涨红着脸,被申公豹说过一顿,她知道就眼下的情况回去不过是自取其辱,但她被戳了痛处,开始跳脚,发出刺耳的狐狸叫。
申公豹蒙住她的嘴,皱着眉,不适地说:“闭嘴,不雅。”
小狐狸:“……”我又要闹了!
她从人又变成狐狸,放心地在洞府里打滚,滚来滚去的,直到被申公豹勒令过来喝药。
自从跟着他走出商宫,她的日子就是养伤养伤养伤,喝药喝药喝药,无趣极了。
而且那药苦的要死,她才不要喝,满山乱跑,然后被申公豹面无表情地抱回来。
药碗怼在嘴边,申公豹命令道:“一滴不剩喝掉。”
“那我不喝呢?”
申公豹发现她是在认真作妖,瞟了她一眼,道:“你不喝,那我只能掰开你的嘴了。”
小狐狸熟练地给他抛了一个文雅的媚眼,声音也变得暧昧:“你喂我,我就好好喝完。”
申公豹闻言,只安静了二秒,在小狐狸以为自己奸计要得逞的时候,掰开了她的嘴,把药灌了进去。
小狐狸一直挣扎,最后还呛到了,可申公豹真的一滴也不准她浪费,死死捂住她的嘴,任她在自己怀里扑腾。
扑腾完,那药也喝完了。
小狐狸呛的狼狈不已,生气极了。
申公豹不理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小狐狸还是在生气,但申公豹完全不管。
他们睡觉是分开,小狐狸一直不知道申公豹睡在哪里,申公豹也从来不告诉她,平时她就好奇一下,今天她就非要把他抓出来,趁着他睡觉,也灌他一碗水,好好报复他。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水,学着平时申公豹走路的样子,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翻遍了洞府然后看到了一只蜷缩在隐蔽地方的巨大的黑豹。
它喘着粗气,十分痛苦地缩成一团。
小狐狸知道申公豹是妖怪,但她一直不知道他原型是什么,申公豹似乎笃定要一直做个人,尽全力要跟妖怪的原身切割,无论怎样都不会暴露自己妖怪的原身,可是……今天这是什么?
小狐狸不敢相信那只虚弱的豹子就是平日里顶天立地的申公豹。
她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却还是走上前,然后那只豹子忽然睁开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月夜里披着人皮的她。
小狐狸小心翼翼地喊:“国师?”
那只豹子的呼吸短暂的停了一瞬,他就这样狼狈地和小狐狸对视一眼,然后迅速在黑夜里离开,很久也没有回来。
小狐狸至此再也没见过申公豹,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说错了话,或者做错了事,申公豹又不要她了,她后悔极了,然而等无可等,从洞府里跑到山外的时候发现这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禁制,怎么也出不去了。
她只能蜷缩在结界里,祈求着申公豹的又一次来临,在此期间,她的伤奇迹般地好了,不止如此,她陡然多出千年的修为,长出了五条尾巴,她左想右想,想到申公豹手里那些非要灌到她嘴里的药和他身上无法痊愈的伤以致要在黑夜里变成他厌恶的原型。
她忽然发现自己犯了大错。
申公豹在半个月后还是回来了。
只不过,他这一次伤重得就算变成人也藏不住了,他的黑袍浸满了血,衣服结成了坚硬的纸,抱起来非常咯人。
小狐狸一看到他就立马抱住他,生怕他再次跑掉,可她不管怎么像人一样拥抱他,他都会离开。
他这一次就是来道别的。
他坦白了自己的伤情,说是修炼万年的仙人伤的,治不好也活不长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把留给自己的保命药给我?!”
“保命药?”申公豹摇了摇头,说,“我留着它不是保命的,嗯,这昆仑雪莲算是我过往的纪念品吧。”
“骗子。”
小狐狸吼道:“大骗子!”
申公豹点点头,温声道:“我本就是骗子。”
小狐狸愣了愣,听他说:“不管我怎么模仿做个顶天立地的人,我都是烂心烂肺的妖怪。”
“我狭隘、嫉妒、傲慢、敏感、贪婪,”他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这就是我,天生的妖怪之心。”
小狐狸红了眼眶,哭道:“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做个人?!”
“不知道。”申公豹想了想,说,“我可能认为做人很好吧。”
“可是你为了做人累成这个样子,又伤成个样子!值得吗?”
申公豹闭上眼,想起很多年前,元始天尊远行在雪中顶天立地的背影,摸着滚烫的心,说:“或许,是值得的吧。”
小狐狸跑上前,又一次抱住了他。
申公豹回拥了她,然后拉着她的手,来到了铺满书卷的石桌上,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刚刚捡到小狐狸时,抓住她的手,教她写字,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字字清晰。
小狐狸一直在掉眼泪,泪水落在竹简上,洇湿了上面清晰的字迹。
申公豹停了笔,他道:“我这次回来是跟你道别的。”
小狐狸瞳孔一缩,立即偏过头去看他,申公豹解释道:“为了阐截合流,阐教由我开始挑动起了阐截旷世之斗,这一场大战,就算是赢,也会是败。”
“阐截所有的损失,人间所有的灾难,这一切的因果,我身在其中,必定要承担。”
“我注定因此而死。”
小狐狸想要挣扎,申公豹从背后轻轻拥着她,温柔地抓着她的手,在空白的竹简上,浓墨重彩地落下一个“死”字。
“娘娘,”他依旧那样称呼她,“我既不想重伤病死在路上,也不想被随便什么人杀掉。”
“我想死在我师兄手里。”
“这是我欠他的,我也跟他说好了,”他脸色苍白,神色平和,“善恶终有报,这是我作为人的圆满。”
“……那我呢?”她哭着问。
申公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吃下了昆仑山的千年雪莲,以后就不会再被人随意欺负了。”
“娘娘,”他说,“活着,对你而言再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你不用依靠谁,也不必和什么人做交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脸上流露出一个笑,“你顶天立地做个人也好,逍遥自在地做个妖怪也好,随你喜欢。”
“你自由了。”
小狐狸抓住他的手,忽然说:“我喜欢你。”
申公豹愣了愣,拿笔的手滞在空中,听小狐狸说:“我想去涂山耀武扬威,也想回青丘衣锦回乡,还想去昆仑山看你过去的时光……”
她握笔的手攥成了拳头,哭着说:“但这一切的重点是和你一起。”
申公豹眨了眨眼,面对小狐狸终于说出口的直白的告白,一如既往地平静,他说:“我有一颗妖怪的心,我狭隘、嫉妒、自私、傲慢、贪婪、偏执,好像很难学得会这些美好的感情。”
“可我就是妖怪。”小狐狸反驳道。
“是啊,”申公豹说,“我现在发现人和妖怪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他将怀中的小狐狸抱在铺满书卷的石桌上,低下头,看清了她的原身,他用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就像当年元始天尊点化他一样点化了这只与当年的他一样执着、一样可怜的小狐狸,他笑着说:“你的生命还有很长的时间,就算没有我,也要一个人走下去。”
“不要彷徨,不要犹疑,不要绝望,不要怨恨,”他抬起头,放下点化的手,温柔地说,“你会成为天之外最自由、最光明、最坦荡、最厉害的仙狐。”
他这个烂心烂肺的妖怪在谎言和阴谋之外,将他全部的真诚、美好堆在她面前。
“娘娘,”他的笑容无比真诚,“做你自己的天吧。”
第142章 绝路
南边的情况没有比北方好多少。
杨婵一行向南行时照样看到了很多难民和成片枯萎的树木以及再不复生机发出腥臭味儿的河流,人间万物正在凋零。
四象觉得冷往杨婵怀里缩,杨婵抱着她,看着天边的颜色,忽然说:“冬天好像来了。”
老君闻言,看着手里放着的从西岐带出来的凋零的花朵,说:“是,冬天来了。”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太多不好的事情,行程不由得放缓了很多,但即便是放缓也从来没有停下过。
但当他们走到了华山时,终究短暂地停下了旅途。
杨婵当年在华山呆了三年,也护了他们三年,借着宝莲灯,听了他们所有人的愿望,几乎成了此处的山神,在李靖那把大火烧了这里之前,这里曾是不问世事的真正桃花源,可是,杨婵死后,这处桃花源终究被卷进了人间的灾难之中。
满山的翠绿化作了枯黄,曾经漫山遍野奔跑的小动物们早就不见了踪影,山路倒是依旧高耸,杨婵带着老君和四象一路艰难上行。
四象在华山时的年纪太小,再见到华山时就已经是和寻常人间没两样的破败之景,她理解不了杨婵心中的惆怅,下了车,像只撒了欢的小狗,抬起双手,跟烛九阴在枯黄的草地上跑来跑去,嬉戏打闹。
杨婵一直很沉默。
不过,她在看到真正的人间之后,就一直很沉默,这一点一直陪着她旅行的老君十分清楚。
杨婵看了眼身旁随着她慢悠悠向上走的老君,说:“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
老君轻轻“嗯”了一声,他总是善于倾听。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杨婵望着华山的破败,心中的沉痛难以言喻,“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依着记忆沿着山路继续往上走,要抵达山腰那座道观,需要绕着山走很长很长的路,在此期间,一定会与山上许多人家相遇,山民十分热情,尤其是对有求必应的杨婵,一旦碰到她总是会送一些山货。
他们知道她和杨戬兄妹都是有法力的神仙,不太怕她,却有点害怕杨戬,不过就算很害怕,这群热情到自来熟的村民们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擅自跟杨戬混熟了,山里山外的老乡们看着他那张帅气的脸蛋,一直摩拳擦掌打算不要脸地介绍自家的姑娘跟这位“神仙”认识认识。
这些淳朴的山民心里总有小九九,打着注意要跟圣母娘娘做亲家。
他们很喜欢她,也很依赖她。
真心换真心,杨婵当年也同样不愿意跟着杨戬下山去寻求漫长的生命。
他们都说人心复杂,他们懦弱、贪婪、自私,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可杨婵觉得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她有一颗凡心,和他们一样贪婪、一样弱小、一样自私,从始至终都觉得人间很好。
她走到了半山腰,路过了山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这里已经完全破败了,人们战战兢兢地住在房子里,山上几乎是“弹尽粮绝”,将近他们失去杨婵四年过后,他们再不能安稳地待在华山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安心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这天下除了西岐,到处都在打仗,这些作战的奴隶们胆子最大的和最小的死在战场上,中不溜地拼死一搏逃离了战场,他们有力气又没有饭吃,自然而然成了流寇,而那些小诸侯们没有粮草了也会理所当然地劫掠国境内的百姓。
世道乱的一塌糊涂,华山也没有成为例外。
雪上加霜的是,神仙们打仗,打的山河破碎,打的煞气肆意,万物再难新生,于是整个人间被拖着病入膏肓,人间里存活着的凡类们被拖着进入了永远的寒冬,苟延残喘。
杨婵走在安静又破败的村落里,以为山上已经没有人了,但她没想到的是,当她往里走的时候,听到人声,她立即抬头看过去,听到有个人难以置信地喊:“是圣母娘娘吗?”
杨婵愣了愣,转过看过去,看到那个最开始向自己许愿的男人。
她记得,他的愿望是讨个媳妇儿。
杨婵向他走了过去,她越走越近,那个男人看着杨婵越来越清晰的面目,不由得落下热泪,哭道:“我就知道是您!”
紧接着他,山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冒出头来,一双双黝黑的眼睛,饱含着期待和惊喜地看着她。
就算是这样的荒年,杨婵依然被他们热情地请进屋里招待,他们拿出手里最好的食物、最好的酒水招待杨婵一行人。
一山的人围城一团,挤在男人狭小又破败的家里,只为了看杨婵一眼。
男人和他夫人在屋里屋外忙活着招待杨婵,他们面色灰败,紧皱着眉头,明显是愁云惨淡,但是在看到杨婵时,他们却喜上眉梢,满脸微笑,看不出苦色。
老君狼狈地被人围观着,思考着要不要拔腿就跑,被杨婵和四象双双摁住不准跑。
老君跑不掉,只能攥着酒杯,讪讪地跟热情的山民们一一敬酒。
那些山民看到杨婵就像看到母亲一样,也不管杨婵是不是长得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倒苦水,哭成一团。
杨婵从他们七嘴八舌的抱怨声中,大概拼凑出山民们这些年的遭遇。
当年,她一死,太乙带着四象和哪吒离开了华山,之后帝辛短暂地停止东征,天下又因为她久旱逢甘露,生机勃勃,但紧接着历史再次重演,帝辛在国师申公豹的撺掇下再次东征,这一次东征有一个祸国殃民的战利品——妖妃苏妲己。
苏妲己入宫后,借着泼天的恩宠很快将手伸到前朝,无数忠良贤臣因此被害,人人自危,这一场动乱连王室的自己人也没有放过,以王叔比干为首的一众王室惨遭屠戮和驱逐,这些王室带着兵马良将投奔各地诸侯,那些地方诸侯本就因为帝辛前些年东征,掏空了他们的腰包而不满,这下子有了理由,加之,众所周知又备受尊崇的老文王被帝辛囚禁,许多诸侯因此有了不臣之心,动起了歪心思,他们摩拳擦掌开始明争暗斗,妄图能撬大商的墙角。
然而,帝辛骁勇善战,就没有输过,这些没什么胆量的诸侯们不敢打,就撺掇着收留的那群本就爱内斗的王室们打,意图坐守渔翁之利。
一开始一个人这么想,后来是两个,紧接着是一群,像是尝到甜头的苍蝇,蜂拥而至,因此诸侯之间大战小战不断,兴亡百姓都得苦一苦,华山受其波及,数不尽的青年逃不过征兵被迫上了战场不说,连沉重的赋税也压到了他们头上,过得苦不堪言。山民们祈求着死去的圣母娘娘重新来到人间,在那个被烧毁的神庙里求了又求,却让一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妖怪给得了便宜,她伪装成杨婵的模样,收纳山民们的供给不说,还强迫山民们借着许愿与她签订“合约”,借着杨婵的皮舒舒服服地做了个野神仙,吃掉了不少山民。
这真是雪上加霜,山民们在知道她不是显灵的圣母娘娘后,合力将她驱逐了出去,也幸好当时向天求雨的华山圣母在山下名声大噪,被赶下去的假神有了更好的去处不至于跟他们鱼死网破,不然又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山民就这样苦着日子过了好几年,有些受不了的就往外跑,但是山下日子还不如山上,这里虽然也苦也穷,却至少不会莫名其妙撞上诸侯混战,不过很多跑出去的人回来后都得到一个消息。
他们的圣母娘娘好像真的复生了。
山民们欣喜若狂,又都回到山上,等待着圣母娘娘的降临。
杨婵看着他们的眼泪,沉默许久,说:“可我一直在西岐,你们在这里等着也无用。”
这些淳朴的山民们笑呵呵地说:“外面打着仗呢,像娘娘这么良善的神仙,肯定得一路走一路救人,一路上肯定会耽搁很长时间。”
“不过西岐离这里不远,我们一直相信您会回来的。”
杨婵来这里就是路上遇见而已,完全是意外,她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好,专程天降下来拯救他们。
她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但那些兴奋的山民们看不懂她的羞愧,他们继续兴高采烈,热情洋溢,那个最初向她许愿的樵夫又哭又笑,道:“我都跟我媳妇儿还老是说,如果您在的话,安儿就不会死了。”
杨婵立即抬起头,问:“安儿怎么了?”
樵夫成亲后不久,就有了孩子,名字还专程找杨婵取的,叫永安,就是希望那个孩子永远平安。
不过杨婵这个人可能天生就跟取名这件事不太对付,被她取过名的孩子都死了。
陈塘关那时候是这样,华山也是这样。
樵夫身旁一直沉默的女人忽然哭了,她说:“他饿死了。”
她看着杨婵桌子上的东西,声音很轻:“他饿死之前要是能吃这么好就好了。”
樵夫闻言一惊,连忙说女人晦气,把她赶到屋子里去了,热烈的气氛因此阴沉下来,杨婵听到屋子里传来的女人失去牛犊后母牛一样低低的哀鸣声。
樵夫的神情有些尴尬,不止是他,大家的神情都很窘迫。
看看桌上的那些四象嫌弃吃的东西,其实是他们的所有了,难得圣母娘娘来到,他们却不能像当年一样拿出新鲜的果蔬和山货进奉娘娘。
老君喝酒的动作也停了,他拿着酒杯看了杨婵一眼。
杨婵站起来,说想要上山看看。
大家忙不迭地点头,争相为杨婵指路。
当年那个修得高大巍峨的道观早被李靖一把火烧了干净,后来的道观又是山民们自发修得,这些年他们的日子过得越发艰苦,后来的道观当年比不过从前,不过,至少能放下一尊巨大的神像。
杨婵跟着他们走过了当年烧毁的道观,走到了山腰另一边的位置,看到了新的道观。
老君踏入道观以后就停了步子没再往前走了,四象却不明所以地蹦蹦跳跳,杨婵被人们簇拥着来到了他们精心铸成的神像前,他们的目光饱含着期待和喜悦,看了看那座高大却温柔的神像,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身旁活生生的杨婵,像是等待母亲夸奖的小孩子,不安、喜悦又期待。
杨婵抬头一望,看到了自己。
她披着雪白的头发,柔和的眉眼低垂,半掩一双璀璨的金眸,手持宝莲灯,神情悲悯,眉宇间含着淡淡的忧愁,淡粉色的唇轻抿着,蓝色的鲛纱飘飘若仙,恍若九重天上降临的神女。
她有一颗凡心,和他们一样贪婪、一样弱小、一样自私,说到底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凡人,可她这样的人竟然被供奉在高台,成了神。
人、人、人、人。
神、神、神、神。
她这样的人,竟然是神。
她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像一块难以融化的冰哽在了喉咙上,上下不得,水火不容。
然而,冰块被滚烫而炽热的人心包裹着总会融化,她仰着头,眼前的自己变得模糊,失神时她听到四象捧着她的眼泪,大惊小怪地喊道:
“娘,你哭了。”
*
通天从碧游宫中七七四十九重小境界里终于苏醒。
刚刚苏醒,他头疼得快要裂开了,他摁着头,拖着宽大的衣袍,从碧游宫中最大的寒潭中爬了出来,他一身都是足以凝成冰的冷水,但一爬出寒潭,正好浸在蓬莱岛终年温暖的阳光里,身上的寒气逐一散去,冰火两重天,实在不太好受。
他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年纪大了,倒也不能这么折腾。”
随着他走动的步子,没过半身的寒水逐渐褪去,他整个人都逐渐浸在温暖的日光之中。
宽大的衣袍因为浸了水变得沉重不堪,紧贴着他的皮肤,死死坠着,重的要死。
好烦。
他抬起一手,身上迅速聚起温暖而和煦的风,轻轻一吹,身上的水就全干了,他这才算觉得舒服了,揣着手,赤着脚,往外慢悠悠地走,走到外面,等候已久的无当圣母激动地跑了出来,站在他身前,要哭不哭地说:“师父,你没事!”
通天摸了摸下巴,笑了笑,说:“收个正经人还蛮有意思的,平时一个屁也蹦不出来,关键时候哭的倒是最响亮的。”
“师父!”
“诶呀呀呀,对不起嘛,”通天笑呵呵地说,“开个玩笑怎么还生气了?”
“这个玩笑不能开。”
“我知道,”通天像是想到什么往事,怅然地叹道,“我知道。”
“您身上的伤好全了吗?”
“嗯,差不多吧,”通天拍了拍胸腹上那个曾被捅穿的大洞,说,“拿线缝了几针,勉强堵住了,养了这段时间,也差不多该好了。”
无当圣母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知道他肯定说了谎,她死咬着唇,终究没有多说,依旧如平时一样,作为最沉默的一个弟子,伴在身侧。
通天看她一脸便秘的样子,哄道:“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你怎么总这个样子?”
无当圣母低下头,说:“师父恕罪。”
通天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头:“当年捡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就该跟着玉清混,顺天克己,真是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可惜生了个禽兽身,也只能委屈委屈跟着我虚度时光了。”
“若不是你自己努力,我看呆在截教的你,怕是这辈子都仙途无望了,”通天“嘶”了一声,像是发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悄摸说,“偷偷告诉我,你们修这种道的人,是不是都是卷王啊?”
无当圣母无奈道:“师父,你不要再说些无聊的话了。”
通天“呵呵”两声,有点不想走了,顺势坐在草地上,望着蓬莱岛千万年不变的风光,感叹道:“哎呀,这也不笑,看来我调戏仙女的功力减退,这辈子怕也是讨不到老婆了。”
“师父……”
“好啦好啦,别总一副全天下我最有口难言的样子,”通天双手抱胸,说,“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您的伤真的好了吗?”
“好吧,”通天说,“大小姐这次确实是有点狠,给我捅了个对穿,没个百八十年是好不了的,也怪我,上赶着送人头,谁知道,嘿,这臭小子竟然不是来杀我的。”
“啧,”他烦躁地挠了挠头,“我真是蠢,白挨了一刀。”
“不过,”他又莫名其妙地笑道,“这是不是也说明大小姐功力再次精进,境界已经远超了我们这些师兄弟,奔着当年的师父去了呢?”
无当圣母跪坐在身旁,听他无意义的念叨他总是过不去的昆仑山,他说:“我这辈子估计是达不到师父那个地步了,哎,心气儿散了,再没当年那个狂的找不到边儿的样,我本以为自己算是懂得了些道理,结果,刚刚发现自己这些年就是在得过且过啊。”
说着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出了眼泪,然后蜷缩成一团,笑声戛然而止,什么声音也没了。
无当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跪到地上去拉他,通天却没有起来,他起不来了。
好烦啊,他想,真的好烦啊。
他抓住无当的衣袖,问:“我的宝贝徒弟,你说说,我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
他声音变得越发低沉:“我还想像师父说的那样自由一点,随便做个什么,做妖怪、做妖魔、做人、做神仙……哪怕是当只畜生呢?”
“可我做了什么?”
“害死了师父,违背了誓言,放纵手下弟子作恶,如今还因为我,整个截教将逢大劫。”
“我真不是个东西。”
“师父。”无当强行将他拖了起来。
“截教无道。”通天看着无当,透过她,不知道在跟谁对话,“你所期盼的另一半大道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无当抓着通天的手,却说:“无道便是有道。”
通天失神的目光逐渐聚合,听到无当说:“师父,道不可名,无道便是有道。”
“这就是你的自在道,”无当顿了顿,强调道,“而你本人,就是截教弟子的永生之道。”
“师父,”无当说,“截教不能没有你。”
通天挣开了她的手,站了起来,无当则双膝跪下,说:“我们本是无处可去的小妖怪,左不过十来年的寿命,而就算是这样短暂的生命也充满着迷茫和痛苦。”
“如果没有你,我们不会有今天。”
“你给了我们去处,指给了我们未来,”无当望着通天数万年没有改变的少年模样,坚定地说,“那你便是我们的道。”
“人怎么能做缥缈的道?”
“可以,”无当看着他,“可以!”
“我、我们,这千万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通天看着她,良久,将手轻轻放到无当头上,无当愣了愣,看着背着阳光的通天,听他说:“我只给了你们术,没有给你们道,所以,无道的你们只能看向我,仰望我、追随我、包围我、敬爱我、恐惧我、偏执于我,你们和我当年遇到的那群妖魔,没有区别。”
“你们最终会害了我,害了自己,害了……昆仑。”
“师父……”
“无当,阐截两教同归昆仑,同根同源,相生相克,我本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可是有人告诉我,他看不到希望。”
“所以,他要打败我,将分开的两教聚合,将两分的大道合一,让一切的一切从头再来。”
通天踌躇片刻,带着期待,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觉得他说对吗?”
无当的表情扭曲了一刹那,又立马恢复了原样,她说:“师父,你不要被天尊蒙蔽了眼睛。”
“你至情至性是世上难得单纯的好人,而他不是,他道貌岸然,暗度陈仓,诡谲至极,对你,对截教早有了杀心,你以为他废了这么多功夫又亲手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子,真的是跟你握手言和,从头再来的吗?”
“师父,”无当厉声道,“他不过是找个正当的理由屠灭我们罢了!”
“是吗?”通天闻言,很是平静,“你是这样想的吗?”
“不只是我,”无当向后一指,“我,截教弟子,还有全天下的仙人都是这样想的。”
“师父,已经几万年了,天尊斩了多少次三尸?怕是早将良心斩干净了,”无当太过激动,口不择言,“你以为他还是当年不管不顾,不惜犯下弑仙的大罪也要将你背出北海,将你藏在人间的师兄吗?!”
“他依旧与你相生相克,却再不是你没有血缘的哥哥了!!!”
通天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看着他爱护数万年的弟子,脸上头一次冒出了杀意,他说:“我好像对你有点太放心了。”
“我的宝贝徒弟,这些年,你究竟看了我多少回忆?”
无当脸色一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即叩首请罪。
通天的威压从天而来,迫使无当将头压得更低。
截教上下从不懂规矩,就是因为通天是个太随和的家伙,他自在,无所谓规矩,也无所谓别人是否规矩,于是将截教养的越来越大,越来越胡作非为,可是,这不代表他们不怕通天。
相反,他们很怕他。
他们怕他抛弃他们,也怕他动怒惩罚他们。
通天此人说好听了叫至情至性,说难听了是个不管不顾的家伙,他不管是杀人、还是救人都无所顾忌,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不可杀的,也没有什么不能救的,所以,就算是再亲厚的弟子一旦犯下他无法饶恕的罪过照样会被他亲手杀掉。
无当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在死亡的恐惧下,拼死抬头,倔强地看着通天说:“你不能被自责和愧疚蒙蔽了所有,师父,往事已经过去,你下了昆仑山,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我们只有你,而你,也只会有我们。”
“师父,这就是你和我们所有的如今。”
通天的杀意骤停。
无当松了口气,现在已经完全暴露了,她索性借着他回忆里所有的爱和痛,让他回头,她说:“师父,道祖当年在北海点化你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通天不言,无当在一边说:“清气所化是生灵,浊气所化也是生灵,既然是生灵,那便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人神如何?妖魔又如何?自由地活着本身无罪!”
“师父,你无错,我无错,截教无错,”她喝道,“错的是越来越狭隘的元始天尊!”
“哪里有什么融合,他一个一个杀下去,妄图剔除眼前的绊脚石,只不过想彻底斩除相反的道。”
“若任由他杀下去,截教必亡,剩下来的只有一个回不了昆仑山的你而已。”
通天突兀地叹了一口气,无当一愣,听他说:“你看我怎么说来着,你们终究会害了我和你们自己。”
“瞧瞧,多想把自己送上战场又多想让我给你们陪葬啊。”
“哎,”他叹道,“你代我劝劝他们,我就算了,别把一些有望仙途又无心争斗的小家伙卷进去。”
说罢,他背过身,又慢悠悠地往前走,无当看着他的背影,大声呼喊师父,他却不应,他赤着脚,微微驼着背,落寞地自言自语:“不过说的也对,回昆仑山?我这样满身罪孽的家伙,哪来的脸回昆仑呢?”
“哎。”
他又叹了口气,
“真是,无路可回啊。”
第143章 混沌
通天在还没有获得通天教主这个称号,在还没有获得上清这个名字之前,是一团刚刚生在世上的混沌。
没有名字、没有归处、没有可以栖息的地方。
他生自天崩地裂时落下来的混沌之气,本是一团黑漆漆不讨厌人喜欢的混沌,没有自我,没有灵智,甚至连一个单纯的生灵也算不上。
总的来说,跟天底下的风雨雷电差不多就是一种存在但不存活的物质,不过,他比人家讨厌的多,所经之地莫不陷入混沌抹为虚无。
他比“死”还可怕,他一旦出现就代表着一切都将化为虚无,不复存在。
由此可见,他对着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来说到底有多讨厌了,可是他这一团黑漆漆哪里知道自己有多讨厌,反正天也崩了,地也裂了,三界又有重回混沌之势,他这一团乌漆麻黑就跟着风雨雷电一样顺势而为呗。
不过这个由盘古开辟的世界到底没有重回混沌的一团,女娲以身补天,弥补了天地的裂痕,三界又重新划分开来,甚至有了这一次之后,化为天道的众神意志将三界分的更加清晰,不允许任何人僭越三界的界限,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警示着每一个人,时刻预防着“融合”的悲剧再一次发生。
不过女娲到底是干大事的,不拘小节,把他这一团黑漆漆忘到人间了。
也许是女娲死前用宝莲灯镇压三界魂灵那一场壮举影响了这一团没有灵智的黑气,让其生出了灵智。
不过这个灵智不是什么高级的,就像最低等的动物,唯一的意志就是活着。
要在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里活下去可不容易,尤其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虚无,为了活着,他本能地寄生,他在很多生灵体内寄生过,但他们很快都被他吞掉了。
他也不是故意的,是真的没什么办法。
为了长时间地“活着”,他只能不断寄生,活的死的,他不在乎,他就是一心活下去的单细胞动物,没有道德良心一类高级的想法。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他到后来奇迹般的有了复杂一些的想法。
他坐在人间的战场上,寄生在一个小孩儿身上,用小孩子的身体头一次起了闲心观察起这个世界,死人、鲜血、哀嚎、哭喊,还有,战士们死前呼唤的“母亲”。
他在那一刻陡然生出了人心。
他看着自己现在的躯壳,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具躯壳也得控制不住的消亡,然后他又得再找下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到底什么时候是尽头。
一直拼命活在这世上的他,不想活了。
他打算去死。
不过死前,他打算像个人一样试着活两天,他顶着一具小孩子的躯壳在战场上游荡,搜刮着战士们怀中紧紧揣的来自家乡的礼物,是吃的就尝两口,不是吃的就看看,他翻开一张羊皮卷,看着上面简陋的家书,看的挠头。
靠,他是个文盲。
写的什么鬼玩意儿,尽在鬼画符。
真是无聊。
一边骂,他一边把羊皮卷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站起来打算继续搜刮,不过,就在这时有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前路。
这个人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头戴方巾,书生打扮,长得好不好看,他一个没有审美的混沌倒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个人是唯一靠近他的活人,蛮稀奇的,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听到那个人的笑声。
他拿着折扇在手上轻轻一打,说:“天下无奇不有。”
这啥意思?
文盲的他属实是没听懂。
他傻愣在那,不知道那个看着他的人在心里已经将他的生死走过几轮了,一直被盯着看也挺难受的,这个人再稀奇,他也不能为此放弃一整片“草原”啊。
他把他晾在一边,继续搜刮那些遗物,那个人就一直安静地站在战场上看着他像个食尸鬼一样四处抛来抛去。
混沌这时候想死,那个人职责所在也该杀他,可好巧不巧,那个人心软了。
他将有了人心的混沌带进了风雪漫天的昆仑山,混沌捧着一只烧鸡本着也没几天好活的心,吃的很欢快,然而,吃到烧鸡的第一刻,他不想死了。
靠,他想,这个世界也太美好了吧。
当然,这个美好的世界要是没有乱砍人的小冰块玉清就好了。
他明明都不想死了,别乱砍人啊。
他被洗的干干净净,还换上了一件体面的衣服,乍一眼看人模狗样的,当然,前提是玉清不会把他揍得鼻青脸肿。
他在昆仑山被给予了名字,成了上清。
上清坐在站在雪中,在玉清的教导下向鸿钧行礼,但他没个正形,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四肢各动各的,好隆重的一场拜师礼,最后还是被他搞砸了。
玉清气的嘴都歪了,但只是黑着脸“哼”了一声,就气呼呼地离开了丢人的现场。
老好人太清坐在一边尴尬地扣地,看了看他,当与上清视线对上的时候,又立即尴尬地去看天。
好家伙,他是不是得稍微羞愧一下啊?
他摸了摸鸿钧点在他眉前朱砂,心想,自己后来能长久地用一副躯壳活着,估计这位无所不能的神仙是帮了大忙的。
鸿钧给了自己名字,给了自己的师门,给了自己活着的躯壳。
他这么好,自己却一件事也办不好。
拜师礼散开后,上清难过地蹲在雪里,任大雪把自己埋进去,就在这副躯壳要被自己折腾死的时候,鸿钧又一次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用折扇别了别他身上的冰雪,笑着问:“发生什么了,怎么忽然想不开了?”
上清眨了眨布上雪花的眼睫,发现自己哭了。
靠,他竟然像个人一样难过了。
他呼出一口热气,哽咽着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鸿钧收了收折扇,想了想,奇道:“我对你好吗?”
上清哭道:“你是我爹吧。”
鸿钧哈哈大笑,牵着他的手,把他从雪里拔了出来,他说:“可别这么喊我,会有小家伙吃醋的。”
一大一小牵着手走出了大雪中,然后撞见了等在雪中的玉清。
他看了一眼上清,焦急地上前一步,又立即别扭地扭过头,颇有些窘迫地踉跄着离开了雪地里。
上清牵着他新爹的手,跟他告状:“这混蛋铁定又是来揍我的。”
“哎呀呀,”鸿钧用折扇轻轻敲了敲他的头,说,“他这一回是来救你的哦。”
“救我?”上清震惊地五官都放大了,“你是没看到他把我往死里打的样子啊。”
鸿钧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不是没死吗?”
他笑呵呵地说:“他在跟你玩儿呢。”
上清属实是见识短浅没见过这种玩法。
鸿钧看着玉清僵直的背影,颇为有些欣慰地说:“毕竟是成了师兄,也算是有了责任心了吗?”
“师兄?”上清惊讶地看着玉清的背影,属实没从他冷冰冰的背影里看出这两个字。
“师父,你不然跟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师兄吧。”上清实在是参不透了。
鸿钧想了想,说:“师兄啊,就是没有血缘的哥哥。”
他估计是故意的,用一种很肉麻的语气,对上清笑着说:“哥哥很喜欢你哦。”
上清大叫一声,甩开这个新爹的手,掉头就跑,他跑得飞快,很快跑过了走在前面为了维持形象故意走得很慢的玉清身边,玉清看着他又跑又鬼哭狼嚎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嘴角有了笑,找到了他熟悉的与上清交往的方式,拔出剑来,跟着跑了过去,吼道:“鬼叫什么?!这里是昆仑山,给我闭嘴!”
鸿钧调戏成功,在身后哈哈大笑。
上清天天被他这位师兄暴揍,但他偏偏没有眼色,看不出玉清的身份,把他当做个普通弟子,玉清敢打,他必还手,而且还十倍,打不过就骂,骂不过再打,他们俩的恩怨簿上写满了对方的名字,因为恩怨过多,属于一见面就能打起来的类型。
两个人早课打架,修炼打架,连大讲会这种重要场合都要打架。
玉清是个很重视脸面和体面的别扭人,但一对上上清,就失去了全部的理智,打的衣服烂了,头发散了,脸也肿了,还要打。
直到,上清哭爹喊娘,阶段性滑跪。
大讲会后,他们的胡闹程度破了圈,从昆仑山一路丢人丢到天外天去了,连无辜的太清都受到了波及,他们三个人被齐齐关了紧闭。
罚的倒不是很重,但是对上清来说比死还难受,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怕玉清,所以关禁闭的时候鸿钧特意把他跟玉清关在了一间。
上清在禁闭室里给传说中的天道磕头,祈求他让自己眼瞎,这辈子也看不到玉清那张死人脸。
玉清跟他坐在一起,凉凉地告诉他,愿望不要乱许,上天是真的会听到的。
上清立即抬起头,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玉清用一种很淡然的方式装逼:“天道是众神意志的聚合,而化为天道的一半意志几乎都是我祖宗。”
我靠!
上清侧着身,夸张地扬起手,然后倒在了地上。
玉清看他久不动弹,踹了他一脚,问他怎么了。
上清闭上眼,双手交叠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十分安详地说:“我觉得我可以去死了。”
玉清冷哼一声不再理他,闭上眼打坐。
但过了一会儿,上清又垂死病中起,说:“我想了个好办法活下去。”
玉清淡淡地“嗯”了一声,配合地给他接话。
上清拽着他的衣袖,忽然凑近,玉清一怔,立即睁开眼,听到上清兴奋地说:“你认我当爹吧,这样的话,我辈分上去了,不就死不了了?”
真是个鬼才。
玉清扬起手,在他脑袋上糊了一巴掌,“咚”的一声,将他的脑袋糊进了地上。
“爹!”上清又滑跪,“我错了。”
玉清冷哼一声,又把他好好地拽了出来。
经过这一次,上清总算知道玉清是个后台强硬的仙二代了,但是他不长记性,准确来说,他没长那个审时度势的脑子,照样跟这位身份尊贵的师兄没大没小。
上清天天耍宝,有求必应,长得还好看,虽然不懂藏锋,但大家都喜欢他,整天众星捧月的,走哪都是一堆人跟着,一天到晚的傻乐别提多开心了。
玉清呢,冷冰冰的讨人厌,整天锋芒毕露,凛冬降临,虽然不论是出身还是能力都无可指摘,但面对过于优秀又孤高的天才,大家通常不会有个好脸色的,所有人都不肯跟他多说一句话,他不管去昆仑山哪个地方,他们都像是躲瘟疫一样躲着他。
他在昆仑山长大,却好像除了鸿钧,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超过十句话。
可在他意识到这样应该很难过、很伤心之前,他就已经明白,他父亲是个圣人,他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哭闹、委屈、难过……任何失态都不可以有。
尽管鸿钧从未这样要求过他,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自己绷的太紧了。
天上的神仙们总是口无遮拦,昆仑山来来去去会有很多神仙,玉清很轻易地就能听到他的身世。
人间刚建时,鸿钧来到初创的人间,顺便走了一趟就在人间附近的北海监狱,然后遇到了他的母亲,一个杀人无数、无可救药的大魔头,她被戴上了封印灵力的锁链,成了永困北海的罪人。
鸿钧对她动了怜悯之心,后来甚至动了情,至此再也没回过天外天。
他远比其他三圣更彻底的留在了凡间,于是,远离仙界却靠近人间的昆仑山大兴。
鸿钧与她相恋的事实因为大兴的东昆仑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鸿钧当然没想过要隐瞒谁,可问题就在没有人会承认圣人的污点。
在后来,那个女人不负众望地死去了,鸿钧却从北海抱回了一个孩子。
他没说是谁的,也从来没有否认过,但是一如既往的,没有人会承认。
他们会窃窃私语,会暗暗打量,会默默捶胸顿足,但不会大方地接受这件事。
玉清是鸿钧的孩子?
不,不是,一个连母亲都不被承认的孩子,哪里会是圣人的孩子?
他分明就是野种!
玉清听了那些话,没有很难过。
他知道,他父亲是个圣人,除了那个错误,从来不会做错任何事,也不会偏爱任何人。
他在鸿钧眼中,和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和他需要渡化的众生,没有任何区别。
而糟糕的是比起那些寻常的东西,他这个人的活着就意味着鸿钧做过错事,为了不让这个污点变大,他绷着一根弦,不肯做错一件事。
情感的长期扭曲和缺失让他变得越发敏感和偏执,也越来越孤高和冷漠。
他承认,当他一转眼看到上清那个白痴众星捧月的时候,他妒火中烧,认真地思考着要不要杀了他,幸好,他绷着的那根弦一直拉着他,让他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个白痴察觉不到他的杀意,一看到他,像看到猫的老鼠,浑身的毛都炸开了,溜了两步又滚回来了,他记着那些恩怨薄上的仇,举着拳头,站在人群中朝他跑来,喊道:“你爹来也!”
他身后的人聚成一团,热情地奚落:“快算了吧小师弟,你也别逞强了。”
“你哪次赢过玉清了?”
上清当然不会赢,但他人菜瘾大,且已经习惯跟玉清打架了,不打不行。
他多热心肠的人啊,痛殴大家憎恶的仙二代,给他点教训,让他下次见人,眼睛放低点,简直就是肩负在他身上沉重的责任。
玉清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给揍了,上清喊道:“怎么回事?上次我还能多打两拳?!”
玉清压着他的头,说:“谁叫你整天只记得交狐朋狗友,忘了修行。”
上清后面的狐朋狗友:“……”有被骂到。
不是,就路过怎么还带误伤的?
上清哇哇大叫,嘴里一串一串地骂人,玉清把他脑袋砸进地里,听到句软软的“爹”。
玉清心中的郁气一下子散了,他冷哼一声,站了起来,放过了上清,然后在众人恐惧的注目礼中离开了原地。
要想生活添点趣,上清就得多打打。
反正他犯贱又抗打。
至于犯错?
哼,为昆仑教训不听话的弟子算什么错?大不了他委屈委屈去挨几下罚罢了。
也算为民除害了。
身后哭天抢地,他走得倒是越发轻快。
像玉清这种讨人厌的家伙,真要死了,肯定全昆仑山额手称庆,甚至他们还会为了他死彻底点,一人在他坟头多踩几脚,尽量踩实,防止他又出来冻死人。
所以,他不小心走进昆仑山深处,陷入险境,没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除了那个白痴。
玉清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即将被混沌恶兽吞入腹中的时候,上清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跶出来,代替他生生被混沌啃了一口,鲜血在瞬间喷溅到他眼睛里,滚烫的鲜血激的他眼球跳动不停,他的世界陷入了猩红,耳边却传来上清嘻嘻哈哈的声音,他说:“吃了我一块肉,咱也算是血脉相亲了,叫我一声祖宗吧。”
都这种时候了,还开什么玩笑?!
玉清看到上清受伤,想将他立即拉开,不想,上清竟然抱着混沌滚了出去,从山顶滚到山谷里看不到踪迹了。
玉清发了疯,也跟着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上清这是有计策的跳崖,跟玉清这种没规划的不一样,他之所以要跳崖无非是以他们现在的功力对付混沌这种上古时期的妖兽有点勉强而已,用他这副躯壳的能力不行,他动起歪心思打算用混沌元气将他吞没而已,但是做这种事必须避开玉清,这才英勇地跳了崖,哪里想得到这平时恨不得他去死的混账师兄也跟着跳了。
你跳了我不就白跳了?
你跳个屁啊!
上清几乎要抓狂了。
果然是天生的冤家,一点默契也没有。
气死他了。这逼得上清不得不靠自己现在的躯壳将混沌杀死,简直耗了好大一笔力气,真的差点死了。
他气的想骂娘,但是对上眼里含着泪的玉清,再难听的话都咽回去了。
上清手足无措,挠头抓腮:“你哭什么啊?!”
明明要死的是他。
玉清照样一棍子憋不出个屁,他死死抓着上清的手,看着他浑身的伤,聚在眼眶里的眼泪掉了下来,上清更慌了,他开始口不择言:“大哥,你别哭了,看到你哭,我死的好像更快了!”
为了证明他确实是要被玉清哭死了,他脖子往后一仰,滑稽地倒在地上,虚弱地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气若游丝:“我要挂了。”
玉清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其实也受了很重的伤,但他那时弯下腰,将玉清背到背上,艰难地从雪里往外走。
大雪不断的飘,上清的血却一直在流,怎么也止不住,而雪上加霜的是,他那些到死也不肯停的烂笑话也渐渐消失了,他的身体开始慢慢发冷冻僵。
他可能要死了。
玉清生自北海监狱,又长在昆仑仙山,从小冷到大,不觉得异常,可是他忽然意识到昆仑山的雪下的太大了,这里也太冷了,这样的苦寒之地,他就算了,上清这样温暖的家伙该怎么活下去呢?
他从未这样绝望过。
知道自己是野种的时候,没有。
知道自己不被父亲所爱的时候,没有。
知道自己被所有人讨厌的时候,还是没有。
他没有绝望过,所以,一尝到这个味道就苦涩的喘不过气来。
“上清,”他忽然开口说,“你别睡着了。”
上清在他背上眨了眨眼睛,笑了笑,说:“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困了?”
“你别睡,”他深吸一口冷气,任由冷冽的风割伤自己的喉咙,他说,“出去以后,你怎么样都可以,但现在别睡。”
“怎样都可以?”
“对。”
“那你出去以后,就叫我爹吧。”上清一如既往地欠揍。
玉清却答应的毫不犹豫,他说:“好。”
上清迷糊的意识瞬间清醒,他“啊”了一声,说:“我开玩笑的!”
“随便你,”他顿了顿,说,“别死就行。”
上清闻言,愣了愣,想起当年差点被冻死的时候,玉清别扭的影子,发现他当时可能真的是来救自己的。
他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赶紧闭上嘴,害怕自己一小心说漏嘴,被玉清暗杀。
他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玉清背着他,已经向他那满天的祖宗们请求让上清活下来了。
他是那样想让他活过来。
玉清在雪地里背了他很久,直到最后昏迷倒在雪地里,他俩这大祸害本该就这样有点平淡的落幕,不给世界添任何麻烦,可偏偏最后又被出来寻他们的靠谱大师兄太清捡了回去。
玉清和上清在这之后双双躺了很久。
玉清毕竟是天生仙人,伤就算再重也能很快痊愈,可怜了顶着一副凡人躯壳的上清在他可以瞎蹦跶的时候,还继续在床上发霉呢。
照顾的任务当仁不让地落到了靠谱大师兄手里。
但是玉清总也想帮忙,他笨拙地学着太清的动作照顾上清,从来只会揍人、伤人的家伙,正在小心翼翼地学习怎么照顾人。
这可肉麻的让上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为了防止自己被肉麻死,上清顶着重伤开始作死,然后果然被小心眼、大脾气的大小姐给揍得延长了养伤时间。
太清劝架的时候,玉清冷冷回道:“他非要找打,我成全他。”
后来,玉清被上清调侃几句,说他没有良心,竟然伤了救命恩人,应该好好跟他的新爹“我”道歉。
玉清送他一记眼刀,吓得上清条件反射地抱头,但是玉清没再打他,他在太清的阻止声中自发去戒罚室领了一顿难以痊愈的毒打。
为了揍上清,玉清自领过很多打,但是,跟现在的这顿相比简直大巫见小巫。
上清目瞪口呆,眼看着玉清也被人抬着担架送到了他这里,一人一床,挨在一起,当了对儿邻居。
“您这是干嘛呢?”他忍不住用上了尊称。
玉清躺的很老实,双手交叠在胸前,淡道:“不敬长辈,不孝不悌,该打。”
上清愣了愣,歪头想了又想,忽然笑了。
玉清偏过头看他,问:“又在笑什么?”
上清笑呵呵地说:“我没想到你这样的人竟然会说冷笑话。”
“哪样的人?”
“小冰块,大小姐,假正经。”
上清给玉清起过无数外号,但是:“……大小姐?”
上清撅了噘嘴,在太清的阻止中,说道:“年纪大,后台硬,心眼小,脾气大,自然是大小姐。”
玉清眨了眨眼,竟然没有当场动怒,也许,外号太多了,他也生不过来气,他甚至可以心态平和地评鉴起自己的外号了,他想,竟然还挺贴切的。
上清半天没挨打,惊奇地转过头,惊恐地发现这座万年不化的冰山,笑了。
“你笑什么?”这回轮到上清问了。
玉清转过头,看着房梁,温声道:“我想笑就笑。”
上清琢磨这句话,想着想着,竟然也没头没脑地跟着笑,屋子里传出上清爽朗的笑声,玉清脸上的笑意一直挂着没有落下去过,三个人里只有太清摸不着头脑,不打架了着实是个好事,但是。
“上清,你别笑了,伤口又要裂开了。”
这回轮到玉清“噗”地一下笑出声来。
两个人见面就打架的家伙,诡异地就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虽然偶尔,他俩还是会打架,但是多的是友好的时候,上清天天找玉清玩,早课要跟着,修行要跟着,他那群昆仑山的“狐朋狗友”属实是跌破了眼镜,看着他俩友好地勾肩搭背像是见到了鬼,一个个眼珠子瞪得要掉到地上去了。
上清没有半点自知之明,站在玉清身边,和往日一样夸张地扬起手,像只猴子,跟他们打招呼。
昆仑山的弟子们支支吾吾,磕磕绊绊一个两个成了有口难言的小结巴。
上清“嘿”了一声,说:“别害羞啊,这是我新认的儿子,你们都见过的。”
玉清面无表情地打了他的后脑勺,一掌把他拍到地上,淡淡地看了一眼围观的众人,吓得他们齐齐往后退一步,轻哼一声,转过身就走了。
上清从地上爬起来,抱拳道:“哎呀,是我这个做爹的没教好,兄弟们看好了,我这就大义灭亲!”
“孽障,纳命来!”
众人:“……”你只不过是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了而已。
嗯,总之,有上清的地方必有玉清,有玉清的地方也必有上清,而且他俩和睦相处,很少再大打出手,最多你来我往的切磋切磋打着玩,作为大师兄的太清对此也不明所以,但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他们会闯祸了。
又一次大讲会来临,太清的心全程提到嗓子眼,一点课没听,生怕这俩混蛋又闯下大祸连累他也关禁闭,但这俩人真的没打架,他们中间明明隔着一个太清,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混到一块去了,玉清正襟危坐,上清头顶着仙女们送的花环坐没坐相,招蜂引蝶,期间不知道谁问了什么问题,引得鸿钧哈哈一笑,他坐在高高的云上,打开手里的折扇,露出上面一个“道”字,然后轻轻一挥手,亲手降临了奇迹。
在那一瞬间,昆仑山万年不化的冰雪消融,春日陡然降临,山河表里露出原本绚烂的模样,万物生机勃勃,远山之外传来清脆的凤鸣,纷飞的雪化作了淅淅沥沥的暖雨。
他们深处其中,和在场其他人一样震撼,大讲会结束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前往了东昆仑群山中最高的一座,借此见到了人间的四季和众生的悲喜。
上清说:“我以前在山下流浪的时候看到了很多痛苦而迷茫的生灵,他们的生命痛苦而短暂,如果,它们也能像我们一样见证这一刻的奇迹就好了。”
玉清在昆仑山长大,没有见过山下的世界,狭隘的他不解上清过于博大的悲悯心。
“玉清,”他问,“你知道什么是道吗?”
玉清说:“道即天地自然。”
“不,道是方向,”上清说,“师父这一生为无数人指引了前进的方向,可是,他只渡过仙,却未曾真正看过三界众生。”
玉清愣了愣。
“我感觉我们这一生好像还有很多事可以做,我们会在站在师父铺下的基石上走得更远,我们会将这施予仙人的道传与三界众生,我们会给予他们一个真正追寻自我、获得自我的永生之道。”
“玉清!我们会超越师父,”他兴奋而狂妄指着天道,“超越这众神的意志,成为一半的天!”
玉清眼瞳微微颤动,他这自我困顿的一生里未曾有过这样的野望。
“这美丽而变化无端的世界啊,”上清,不,寂静而虚无的混沌,在冰雪消融的暖雨中,呐喊道,“我该让你的奇迹永恒!”
玉清心中的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热流,温暖了他自小被冻透的躯壳。
他安静地看着上清,逼迫自己将所有的所有刻在灵魂里。
“天衍四九,大道五十。”
上清扬起手,在暖雨中捧起了无形的日光,也捧起了于他而言格格不入的世界,他此时此刻是有多爱这个世界啊,又多想精彩地活在这个世界里啊。
“截取,一线生机。”
他转过身,笑容灿烂,真诚地邀请道:“玉清,和我一起问道吧。”
“一起?”
“一起。”
“可是,”玉清有些踌躇,“我不能离昆仑山太远。”
“那就在昆仑山,”上清哈哈一笑,“心有天下,在哪都是一样的。”
“好。”玉清答应下来后,又有些犹疑,“你确定你这一生都要和我一起问道吗?”
“你说得对,”玉清闻言眼中的光慢慢暗淡下来,可上清话锋一转,又说,“人的一辈子好像不太够做这么大一件事,一生有些太短了。”
“那就永远吧。”这个大文盲,永远和一生到底有什么差别?
可是玉清的眼睛就是因为这句话忽然明亮。
“永远?”他再一次确定。
“永远。”上清再一次肯定。
不过说完,上清觉得不太对劲,他摸了摸下巴,说:“怎么感觉怪怪的。”
“怪吗?”玉清反问。
“是有点。”
“嗯。”玉清摘了上清头上的花环,丢到远方。
此一举成功转移了上清的注意力,他大叫一声,鬼哭狼嚎:“那可都是仙子们送的,你怎么舍得丢掉?!”
玉清面无表情,他向来是不解风情的,昆仑山现在变得这样春光洋溢,风花雪月,他还没找上清算账呢。
上清气的跺脚,掉头就一个劲地找花了。
玉清嫌弃地擦了擦拿花的手,转头就走。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上清会如他承诺的那样在昆仑山和玉清问道,惠及众生,成为鸿钧那样的人物。
可惜,变故就在不久之后发生。
女娲补天以后,天地崩裂时泄露出来的除了混沌这种稀罕玩意儿,还有四散的浊气和封存的煞气,这些气飘荡在人间也成了一种生命——妖魔。
妖魔们作为新生物种不为三界所容,跳的也很高,向来是秉承着随心所欲的原则在三界胡作非为。
凡人当然拿他们没有办法,只能请求神仙们的帮助了,作为最靠近人间的仙境昆仑山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斩除妖魔的责任。
这些年,他们一直兢兢业业地做着这件事,以至于那几百年,昆仑山在人间声名大躁,成为除女娲之外,最受尊崇的仙人们。
当然,斩妖除魔是有风险的,无数昆仑弟子为此而死,所以,修炼只要不到家,子弟们就一定不会被放下山,而作为鸿钧内门的三清,也是在通过考核之后才下山历练的。
下山之前,鸿钧聚起三人,分别点明了三人的缺点,让他们多加注意,然后放他们下山。
鸿钧的苦口婆心没有被三个人听进去,或者三个小家伙那时候还听不懂鸿钧的箴言,他们分头下山,太清老老实实地去斩妖除魔,做了昆仑弟子的楷模,但上清一下山就彻底野了,斩妖除魔是没有的,风花雪月是依旧的,闯祸闯了一箩筐,玉清跟着他身后一边给他收拾,一边给他套上狗链子,乱动乱说话乱调戏姑娘就揍。
不过,两个人一个乱来,一个收拾烂摊子,竟然成效还不错,他俩比起稳扎稳打的太清,倒是很快在人间闯出了名声,所到之处,必是夹道欢迎,顺带奉上鲜花和美人。
呃,美人就算了,上清就口嗨一下,真让他上,他得钻到地缝里羞得不好意思出来。
他俩每天都鸡飞狗跳的,玉清想破了脑袋也实在弄不清楚上清到底是怎么跟那群妖魔勾搭上的,反应过来的时候,上清已经学会了偷偷解狗链子,混出去溜达,回来的时候神采飞扬,滔滔不绝。
玉清甚至怀疑他被人下了药,强拉着他大老远地跑到玄素开在人间的医馆看病,被玄素送一个白眼,顺带莫名其妙给了上清一脚。
玉清:“……你打他干嘛?”
上清无辜:“对啊,你打我干嘛?!”
玄素冷哼一声,说:“花心大萝卜,看得我心烦。”
玉清:“……”竟然说的有点道理。
玉清拖着叫嚣着要跟玄素大打出手的上清往出走,决定之后对他严加看管,瞧瞧,这才几年,名声已经败坏到玄素那里了。
他身为昆仑山弟子,觉得十分丢人。
想到这里,他揍上清的时候下手更狠了。
上清鼻青脸肿地表示要跟他彻底割席,他怒气冲冲地说:“绝交吧!”
玉清也气得不轻,把剑插到地上,觉得自己收拾烂摊子的日子没有尽头,也放下狠话:“绝交就绝交!”
说着,两个人幼稚地在月上柳梢时在人间分道扬镳,虽然中途两个人都回过头,但可惜回头时机不对,错过了对方的回头,于是,尴尬的两个人在放了狠话以后都下不了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没人看着的上清确实会闯祸,他跟妖魔们交往们完全没有分寸,他跟玉清在一起的时候,还顾及着挨揍,不敢跟妖魔们深交,在让他们发誓不再作恶以后,偷偷放走他们,然后跟他们随便唠两句,估计着玉清等的久了,要大发雷霆之前利落地滚回去。
但是跟玉清分开以后,再没有人等着揍他了,他开始肆无忌惮地跟这群妖魔交流,他就是个不管不顾的混账,无所谓立场,看他们可怜就帮一把,闲得无聊就多唠两句,当然真不是个好东西,他杀得也毫不犹豫。
但比起昆仑山弟子不问青红皂白就杀,他这些举动显得太过温柔。
这一切释放出一个危险的信号,这世间被排斥、被屠杀的妖魔只有他可以依赖。
上清这样热爱世界的家伙,谁都喜欢。
一无所有、随心所欲的妖魔们更喜欢。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妖魔们的天了。
上清觉得不太对劲,他想要抽身,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帮过太多人,同样的也帮过太多妖魔,这些分散的、互相厮杀的怪物们因为他而聚到一起,结成一起汇成了相比以往更加恐怖的存在。
他们一边在他面前装可怜,一边转头就毫不犹豫地作恶。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将上清骗的团团转。
上清狠狠地杀过几只魔,但他们都不会认为是自己做错了才被杀的,他们觉得被杀只是因为被上清讨厌了而已,那么他们这些低贱的妖魔被上清讨厌就是大罪,无需他动手,他们自个儿就会清理门户。
他们近乎扭曲地敬爱着他、憧憬着他,他们匍匐在地,将他高高举起做了他们的天。
可惜他们的天不完完全全属于他们,上清来自昆仑山,他也迟早会回去的。
而更可怕的是,上清越来越讨厌他们了,他想把他们甩掉,后来,甚至不管他们是装可怜还是真可怜,都动手了,只是为了摆脱他们。
这些聚成一团的妖魔为了独占他们的天也为了过往数百年的血仇,恰逢鸿钧和三清都不在山,他们攻上了昆仑山,断了上清所有的后路。
他们杀得好开心呐,他们本就是随心所欲的妖魔,无可救药地沉迷于所有罪恶的本能,无所防备的昆仑山死了好多弟子,鲜血几乎将东昆仑的雪山都染尽红色。
当上清赶到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杀得高兴的妖魔们一回头看到他,兴奋地手舞足蹈,喊着:“教主!”
教主?
昆仑山坚守的弟子们难以置信地发现他们最喜欢的上清竟然就是昆仑山被屠灭的罪魁祸首。
他们死后化作怨鬼,煞气徘徊在昆仑山,叫嚣着要辜负他们信任、背叛昆仑山的上清去死。
上清疯了。
他化作混沌,抹灭了在场所有的妖魔,然后在仙人们恐惧的目光下,踉踉跄跄地下了昆仑山。
这是混沌。
他们惊恐地高喊道,
上清就是混沌!
天地崩裂害的三界差点融合再一次化为混沌,为此,三圣之一女娲奉献了宝贵的生命,无数仙人也因此而死,在那次大灾难中,无数人恐惧着混沌带来的虚无,这样的恐惧影响了天道,三界因此划上了不可逾越的界限,谁曾想到,混沌竟然生出了灵智混在他们中间!
上清眉心处被鸿钧画上的封印被破,陪伴他最久的躯壳也将被他本身抹灭。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身份被揭破自然逃不过追责,众仙齐力将他抓了起来,当然他也没有反抗过,帝俊甚至亲自出山,他用他的神力包裹了一个大箱子,防止混沌外泄,抹灭生灵。
他被锁在那个大箱子里,被人从冰冷的昆仑拉到了漫天飞雪、煞气扑天的北海监狱。
然而,在即将送进北海时,忽然有人单枪匹马地劫了囚车。
那个人便是玉清。
随行的仙人最开始没有人觉得玉清会劫囚车,他太过规矩,从来没有做过错事,况且他和上清的关系是众所周知的恶劣,没有人谁会想到玉清会不要前途、不要性命地去救一个讨厌的家伙。
但他就是救了。
他斩杀了最接近囚车的仙人。
他这一生没有做过错事,也没有杀过除妖魔以外的人,所以动手的时候,他生理性地发抖,鲜血喷溅在他那身白色的道袍上,激的他几乎停止了呼吸,肠胃翻腾不休,几欲作呕。
他低下头,看着人头落地,发抖的手紧紧拿着剑,另一只手放在眼前,来回翻看上面的血,像是在确认自己的罪恶,浸在指纹里的血缓慢地流动着,他听到其他人的斥骂和尖叫声,颤抖着蒙住了脸。
他知道,他犯下了大错。
可他不愿回头。
他放下手,那张肖似鸿钧的脸被他抹上了血,看起来十分可怖,他微启干涩的唇,声音和往常一样冷冽,看不出任何崩溃的端倪,他说:“如果想死的话,就过来吧。”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们应该在咒骂,宣泄着本就痛恨的圣人污点,这些年,他们窃窃私语过很多次,不过哪一次都没有这次的声音大。
玉清沉默着听了两秒,然后在咒骂声中,转过身,打开了那个封闭的箱子。
箱子一开,混沌之气就冒了出来,临近的所有在碰到这些黑气的瞬间都化作了虚无,除了玉清,没有任何人是例外。
雪还在下。
他得快一点,仙人的追兵很快就会赶来,他没有时间耽搁。
他弯下腰,往混沌的深处看,看到了陷入昏迷的上清,混沌一直在弥散,如果放任的话,所经之地都会化作虚无,玉清看了看毫发无损的自己,又看了看隐藏天边的天道,想起自己最初的先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
他反手拿起剑,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刀,鲜血喷溅出来,一滴不剩地溅到了上清身上,他身上那些混沌之气在血的侵蚀下迅速消失,乖顺地重新藏在了这副躯壳之中。
上清沉睡的面目变得清晰。
玉清安静地看着他,天上的雪在混沌收去后,终于又下了下来。
当雪铺在玉清的肩上的时候,他想,北海真是比昆仑还冷。
他将上清从这个逼仄的箱子里抱了出来,然后背到背上,踩进厚厚的雪中,朝着错误的道路一去不复返。
第144章 玉清
亡命天涯的日子并不好过。
那时候,无论是昆仑山还是天庭都出手要缉拿上清,玉清作为被派出来抓上清的人,却在背地里成了带着他逃跑的罪魁祸首。
为了不被发现,玉清被他藏在了人间,然而,他们在人间名声大噪,通缉令已经布到了人间,一旦上清在人间被发现就会立即通报昆仑山和天庭。
玉清实在不能冒险,加之上清陷入了沉睡,再未苏醒,他在这之后只能寸步不离,并时常带着他转移,为了防止上清的混沌之气再次溢出来抹灭人间,玉清几乎每天都得自伤,流出来的血一滴不剩地倒在上清身上以扑灭他身上的混沌之气。
他这之后再未回过昆仑山,也拒绝回应任何人结伴的邀请。
太清看着他的紧张和疲惫,似乎看出了端倪,但在还未说出什么时候,玉清当晚就带着上清消失了。
他干脆不再出现在大众眼前,深埋在各种偏僻的人间部落中斩除妖魔,尽到昆仑弟子的义务,人们以为他不辞辛劳,是一心为了天下,深表感动,谁曾想,他背着仙界的大罪人上清四处跑。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上清终于有了恢复意识的迹象。
玉清见状,连偏僻的部落也不敢呆了,他怕他一不注意,上清苏醒起来不明情况地乱溜达,然后被人发现举报到外面去。
他带着上清躲在了人间的无人处,日日夜夜看守,就等着他真正苏醒,他等了很久,等到以为上清不会苏醒的时候,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玉清一直僵直的身体因此松动,他立即走在床边,摇了摇上清,轻声喊他的名字。
但是上清一点反应没有。
他好像只是单纯醒了而已,但是意识还是没有回来。
这副肉身真正成为了一种躯壳,没有任何意识,但是确确实实活着。
因为已经修炼成仙,他辟了谷,连正常的生理需求也没有,反正太阳一落就闭眼,太阳一升起来就把眼睛睁开。
诡异得很。
玉清倒是接受良好。
昆仑山一劫,上清成了三界通缉的犯人,能活着就不错了,管他怎么活着呢?
玉清自我安慰道,不说烂笑话,他倒落了个清净。
一切照旧,玉清还是像以前那样割了手腕,用血扑灭他身上溢出来的混沌之气,但是某一天,一直躺着的人,眼睛微不可见的动了动,然后抬起手猛地抓住了玉清的胳膊。
玉清一愣,低下头,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上清还是没有应,但在这之后,他开始动弹了,虽然只是些非常简单的动作,但是跟以前相比简直好了太多了,玉清眼看着他诡异地从床上僵直地坐起来,然后掀开被子,从床上走了下来,头左右看了看,然后找了块大石头一屁股坐下。
玉清跟着他一起坐下,看着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远方,远方夕阳沉沉,残阳如血,美丽的不可思议。
他是在看风景。
玉清安静地陪在一边,看着远方的夕阳,直到夕阳西沉,残月东升。
月亮升起来了,上清像以前一样该闭眼睛了。
他闭上眼,身体一晃,在即将栽下去之前被玉清背回了屋子。玉清想,他不是不能醒,他是不愿醒。
昆仑山一劫死了太多弟子,那些人很多都曾是上清的朋友,他们的死上清肯定通通算到了自己头上。
他很自责、也很内疚,因此难过地快要死了。
不愿意醒就不醒吧,玉清想,事已至此,反正他也犯下大错,回不了昆仑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玉清发现上清很喜欢看风景,于是在一个地方待过一段时间,等到上清看腻的时候就会转移到下一个地方继续看。
上清颓废日久,玉清陪着他看风景的某一天一时兴起拿起梳子,给他理一理他那顶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梳了个和自己一样的发型,当发型梳好的时候,玉清偏过身看了一眼上清,觉得正经的有点滑稽,太不适合他了。
于是又准备动手拆掉,但上清忽然说话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的风景,声音因为长期没有说话而显得十分干涩、低沉,他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玉清立即僵住。
下一秒,上清转过头,露出一双重新恢复神采的眼睛,他好奇地问:“难道你是我爹吗?”
玉清以为上清又在开一些烂玩笑,但反复确认后,他发现上清确实苏醒了,只不过心智完全变成了个小孩子,傻里傻气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心里发酸,眼眶慢慢红了。
他没有想到,意气风发的少年会变成现在这样疯疯傻傻的模样。
如果当时没有跟他绝交就好了,他想,如果他没有嫌弃继续给他收拾烂摊子,事情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昆仑山不会大劫,满山的师兄弟不会死,上清也不会被逼疯了。
“爹。”上清又开始擅自认爹了,他歪着头,问,“你怎么哭了。”
他慌张地手舞足蹈:“你别哭啊。”
玉清别过头,一睁一闭,眼里多余的泪水被他生生塞了回去,再转过头,上清还是那副慌张的模样,玉清说:“我不是你爹。”
上清扬起眉,又见玉清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头:“我是你师兄。”
“师兄?”上清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身前的玉清,问,“师兄是什么?”
玉清被问住了,他说:“随便是什么吧。”
上清闻言,双手抱胸,用他现在不太灵光的脑袋,想了又想,然后恍然大悟地捶了捶手心,说:“我知道!”
玉清看了他一眼,听他笑着说:“师兄就是没有血缘的哥哥。”
玉清微微瞪大眼睛。
哥哥……
他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他紧抿着唇,堵住了他正在沸腾的灵魂。
他没有想到他此生可以拥有真正的家人,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如此渴望着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人。
“师兄,”上清改口很快,“你怎么了?”
玉清笑容里带着喜悦和苦涩,他说:“这里呆太久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上清点了点头。
上清就不适合待在僻静的深山里,他就算变成了小孩子,也是最热爱世界的小孩子,当他无聊到冒泡,在家里滚来滚去的时候,玉清冒险将他带离了僻静的深山,去往了繁华的闹市。
他们成了凡人,并且约定好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使用仙术。
于是昆仑山少了一对关系恶劣的师兄弟,人间多了一对关系和睦的兄弟。
上清一如既往地老是闯祸,他都变成傻子了,还能闯一箩筐的祸,十分让人敬佩,为了少发脾气吓到现在变成小孩子的上清,玉清学着修身养性,作为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大家争先恐后的把自家讨人厌的娃娃丢给他带,美其名曰,带一个傻子是带,带一群傻子也是带,于是他后来屁股后面跟了一堆之乎者也的小屁孩儿。
人太多了,他干脆开了学堂消磨时间。
他讨人厌的天赋技能在当老师的时候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发挥,所有孩子都怕死他了,上课没一个人敢乱动的,但这里头总有例外,上清就不管他有多可怕,照样在教室末尾睡大觉。
他的心智没有完全停在几岁的孩子,他后来心理年龄明显在慢慢长大,玉清想过,或许他永远也不会再记得昆仑山的过往,但总有一天,完整的上清会回来。
上清讨人喜欢的天赋技能在学堂也得到了发挥,他成了孩子王,大家都喜欢跟他玩,那些孩子笑话他上课的时候天天睡觉,肯定是个文盲。
上清一拍大腿,瞪圆了眼睛,反驳道:“谁说的?”
“我只是觉得太无聊了而已。”
说着,他站了起来,跳到了院墙上,正经地背着手,打算显摆一下文化。
孩子们在下面奚落他,他却摆出十二万分的认真,在狭窄的院墙上走来走去,摇头晃脑。
学堂的玉清听到动静,转过头看他,盯着他,看他又要闯什么篓子。
“东边日出西边雨。”他顿了顿,笑着转过头,看着学堂里的玉清,对着他念道,“道是无情却有情。”
玉清愣在原地。
孩子们喊:“什么乱七八糟的。”
“哼哼,”他叉着腰,“没见识的土包子吧,我啊,可是窥见人间未来的人。”
“什么未来?”玉清走了过来。
上清立即傻乎乎地笑道:“诶呀,我也不知道呢,可能家里镜子有点问题,嗯,得去查查。”
“那镜子是你做的。”
上清捶手心:“是吗?那我可真是天赋异禀!师兄,我觉得我们可以卖杂货维生了!”
玉清眯起眼睛,当晚就把镜子砸了,然后丢掉了。
上清捶胸顿足,上房揭瓦,然后被久不动手的玉清打了,他缩在墙角抱头痛哭,但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玉清扫了他一眼,他又跟着屁颠屁颠回去睡觉了。
等到再过一阵,上清的闯祸范围又开始把调戏姑娘纳入进去了。
不知道是哪个部落的泼辣姑娘,带着聘礼上门,说要娶上清,并保证以后对他好,不打他,还让他吃香喝辣。
玉清作为名义上的长兄,收过聘礼,一转眼瞅见了蹑手蹑脚打算跑掉的上清,故意喊:“师弟,你夫人找上门了。”
上清瞪大眼睛,当场跪下,他说:“师兄,我不是那吃软饭的人!”
那姑娘很是随机应变:“好啊,那我就嫁给你吧。”
上清挠头抓腮:“我没说要娶你啊!”
“但你说我好看。”
“哪个姑娘不好看啊。”
“你还救了我。”
“我谁都救啊。”
“那你还哄我,让我别哭。”
“我害怕姑娘哭啊!”
“我不管!”她说,“反正你招惹我了,你必须成为我的人。”
这简直是千古奇冤,上清说:“师兄,你要替我做主啊。”
玉清摇了摇头,憋着笑,表示实在很难办。
那姑娘和上清掰扯日久,发现上清宁死不从,她依旧很懂得变通,转了转眼睛,看了玉清那张漂亮脸蛋,说:“你不嫁也行,那就让你兄长替你嫁了吧。”
搞了半天好看就行啊。
上清惊愕。
玉清却因为平生第一次被人调戏大发雷霆。
他黑着脸丢掉了所有的聘礼,在姑娘要骂人的时候,送她一个闭门羹,罪魁祸首上清则被他一顿暴揍,打的哭爹喊娘,最后他们怕事情闹大,带着行李连夜离开了这里。
这以后,上清真的不敢瞎招惹姑娘了,他在饭馆里来来去去选择招惹烤鸡烤鸭烤猪蹄,但架不住他这春风和煦的气度和俊美无俦的脸蛋,鲜花还是一捧一捧地往头上砸。
上清捧着烤鸡,一边吃头上一边掉花,他嘟囔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玉清“嗯”了一声,淡道:“你天生讨人喜欢。”
上清一惊,怀疑玉清在阴阳怪气,立马汇报今天到底是谁砸了自己一脑袋花。
说起来一面之缘而已,他竟然记得那群姑娘只说过一遍的名字,真是天生的风流命。
人数太多了,他半天也没说完,玉清有点不耐烦听了,他皱着眉说:“闭嘴,吵死了。”
上清一噎又老实吃烤鸡去了。
他决定以后绕道出行。
可是他都这么小心了,还是遇到了一个非要砸花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白衣,眉宇间含着冰雪,神色寡淡,面若冰霜,冻死人的样子跟玉清有几分相似。
美则美矣,像师兄就恐怖了。
上清当做没看见她,绕着走,结果她飞到自己身前,说:“上清,你不记得我了?”
上清瞪大眼睛,做贼一样左看看右看看,悄声说:“别说的我跟你有一腿似的!”
他已经害怕桃花债了。
她挑了挑眉,站在原地思考了几秒,然后说:“你疯了这些年,还没清醒过来吗?”
上清皱着眉:“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是混沌所化,能自由自在地在人间晃荡,还不被人发现,我想,”她笑了笑,淡道,“玉清废了不少功夫吧。”
她向前走了一步,说:“啃噬玉清的血肉,开心吗?”
上清瞳孔一缩。
“你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拿出一只血梅,送到他手上,与他擦肩而过时说:“上清,你该清醒了。”
上清回去以后,那些无聊的废话一句也没有说过,玉清觉得奇怪,晚上打完坐,顺道去房间里看他一眼,然后发现上清蜷缩成一团,疼的满头大汗,面目狰狞,死咬着牙,痛苦不堪。
玉清皱着眉,立即走上去,打算摇醒他,结果还未走近,上清却猛地睁开眼睛,在黑夜里那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玉清上前一步,上清却厉声吼道:“别过来!”
玉清愣了愣,真的没动了,但是上清却受不了跟他待在一起,他从床上赤着脚跑了出去,玉清跟了出去,然后看到上清在一处荒地上吐得昏天黑地,酸臭的味道扑鼻而来,玉清却更焦急地走了过去,上清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他一把推开,用手指摁着自己的舌头继续催吐。
他胃里翻江倒海,最后竟然吐出血来。
玉清觉得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去了他房间查看,然后从一众已经凋零的鲜花里看到了最显眼的那一朵。
那是,不该生在夏季的血梅。
他霎时间冻在原地。
是玄女!
竟然是她!!
他拿着血梅跑了出来,疯了一样拔出剑来,玄女一出,他带着一个疯傻的上清哪里跑得过?
不行,他想,必须杀了她,给上清争取出逃跑的时间。
他带着一身杀伐气,朝着门外走去,浑身杀气却被上清叫停了。
他懵懂地问道:“师兄,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啊?”
玉清转过身,看着吐过后变得有点虚弱的上清,深吸一口气,抑制住浑身的杀意,温声问道:“是不是着凉了?快回去休息吧。”
上清看看天色,说:“睡不着,你陪我走走吧。”
玉清僵了僵,只得默默收回剑,跟着他漫山遍野的瞎溜达。
他逐渐冷静了下来,离了他,上清这副躯壳维持不了多久,就算让他逃跑,他也得一起走。
“师兄,”上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在想什么?”
玉清顿了顿,回过神来,淡道:“没什么。”
“哦。”
“师弟。”
“嗯?”
“我们又得搬家了。”
“……”
“对不起。”
上清疑惑:“为什么要道歉?”
“搬家总不会是好事,”玉清顿了顿,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师兄,该自责的是我,”上清抱歉地说,“我又惹麻烦了。”
“而且……”他抬起头,在夏夜满天的星空下,真诚地对玉清说,“师兄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无所谓家具体在哪里。”
玉清心头一震,他攥起拳头,不安地反问:“是吗?”
上清诚恳地确认道:“是的。”
玉清的拳头松了。
此时的上清看着乖巧得很,但这小子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第二天,他们都打算什么不拿火速搬家了,上清还念叨着烤鸡烤鸭烤猪蹄,不买,他就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怎么拖也不走,无赖极了。
玉清在人间三年几乎被上清磨得没了脾气,他躁动不安,焦灼极了,却硬是压抑着这些情绪,硬着头皮给他买这些东西,但为了以防万一,玉清拿出了以前栓他的“狗链子”,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瞎跑没影了。
繁华的闹市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玉清走进人海,紧张地不时回头,上清一直在笑嘻嘻地原地等着,他终于走到了街对面走到了那家店,又一次转头,上清依旧等在原地。
他看着手里的“狗链子”觉得自己不安的莫名其妙。
他低下头,又抬起,再确认上清确实在原地后,就转过身打算进店,然而上清却忽然叫住了他。
他疑惑地转过头。
上清是个热爱世界的家伙。
他是多么喜欢这个世界,此时又是多么希望和玉清一起精彩地活在这世间啊。
可是,他的梦早该结束了。
他隔着人海,看着玉清的同时也在他那双温柔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热爱的人世间,他嘴角含笑,对着玉清轻声呢喃:“师兄。”
玉清看到他说话时的唇形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隔着人海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上清摇了摇头。
玉清觉得有些奇怪,转过身,打算速战速决,可偏偏这小饭馆不知道起了什么幺蛾子,等了半天,也拿不出来烤鸡。
玉清不耐烦,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他干脆地跑了出去,打算把上清吼过来,不准再让他当甩手掌柜,可是当他出去的时候,人潮依旧汹涌,街对面却没有了上清的影子。
他瞪大眼睛,急切地拨开了人海,看到了那个被丢在一边的“狗链子”。
他真是蠢,上清是炼器早有大成,这从鸿钧那里拿来的专用来捆住上清的捆仙锁,他早就学会了挣脱。
“上清!”他失控地高声喊出了他的名字。
可惜,没有任何回音。
玉清跟着玄女的步子,一路追击,打算故技重施,但是玄女跟那群废物仙人不一样,她是当年跟着女娲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主杀伐,哪里是他这种修道出身的能比的?
但玉清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从人间一路杀到北海,也没有将上清救出来。
玄女后来专程对付他,她摆摆手,平静地吩咐着让手下人把上清送入北海,然后拔出剑来,与玉清好好战了一场。
玉清天赋太高了,也太努力了,几年没见而已,竟然成长到这个样子。
玄女与他作战的时候,惊异于他的天赋,顿时觉得十分惋惜,更不想他做出蠢事,他该像他的祖辈一样成为大圣,然后做出一番伟业。
“你追了一路,又是何必呢?”她问。
玉清趴在雪中,又疼又累,他千里奔袭,从头到尾就没有休息过,一直处于高强度的战斗中,就算是天生仙体也扛不住这样折腾,北海的大雪茫茫,借他往外流动的热血将他的身体从里到外冻了个头。
“何必?”他冷冽如雪,却又灼热到不可思议,一心一意要做尽偏执事,他咽下满嘴的血,顶着疼痛和恶心,抓着掉在雪里的剑,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死死盯着玄女,说,“我要带他回昆仑。”
“昆仑?”玄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冷漠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意,“玉清,昆仑山因为他死了那么多人,他真的回得去吗?”
“如果他能回去,你这些年何必在外漂泊?”
玉清喘着粗气,置若罔闻,他拿着剑,从地上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站的笔直,看着玄女说:“把他还给我。”
玄女看着玉清的固执,叹了口气,劝道:“他是混沌,生而为魔,它的存在会将分明的三界混淆,会磨灭亿万年的种种,他本身就不该存在,理当磨灭。”
理当磨灭。
这句话就像是在骂他一样。
可是他们已经存在了,怎么能将并非他们的罪过怪罪他们身上?
“有因才会有果,”他怒不可遏,几乎要宣泄出这些年未曾言说的委屈和怨恨,“没有人是生来就有罪的!”
玄女看着他眼中灼灼,又看他一身伤痕,终究不忍,冰冷的面目流露出怜悯,她叹道:“玉清,你是盘古之后,鸿钧之子,不要执迷不悟,自毁前途。”
玉清在听到父亲的名字是僵硬了片刻,他已经崩溃的那根弦习惯性地在这个名字的驱使下再一次绷紧,来往昆仑山的仙人们对他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以及父亲遥不可及的背影一一浮现在眼前。
他死死抓着剑,几乎要呼吸不过来了,他艰难地说:“我……是圣人的野种,是他唯一的污点。”
他说着说着,越发坚定,他抬起头,说:“我与其做个被人鄙夷嘲笑的野种,不如做个无父无母的孤家寡人。”
“我没有父亲,”他深吸一口气,“我所拥有的家人就只有我师弟一人。”
[师兄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红着眼眶,字字清晰:“我要带他回家。”
玄女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抬起手中的剑,闪现到因为重伤变得迟钝的玉清身前,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腹,并利落地将他钉在了北海的雪地里,滚烫的鲜血融化了冰冷的雪,血水和雪水融合到一起纠缠出浅色的痕迹,偏执的玉清终于失去意识,闭上了眼睛。
玄女望着远方煞气浓重的北海刑场,叹道:“你执念太深,这不是好事。”
玉清重伤再次苏醒就已经被送到了昆仑山。
睁开眼,许久未见的鸿钧正在身旁,他终于放下了那把寒冬腊月也要扇的破扇子,一向淡然平静的神情在与玉清对视的时候变得波澜不平。
玉清没有做过父亲,也没有好好做过儿子,不懂这样的眼神算是什么。
“玉清,”他说,“你伤的太重了,得好好养养。”
玉清不言,他睁着眼睛,丢掉鸿钧的手,自个儿坐了起来。
鸿钧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最后无奈地收了回去。
玉清当然不是自小就是这么别扭的孩子,他也有过曾真心实意依赖他的时候,况且,他本来就是在自己怀里长大的。
但是他后来长大了,作为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他天生缺乏安全感,而且他自个儿听的东西、看的东西太多了,鸿钧后来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不足以证明爱他。
他没有母亲、没有同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的只是缠绕着他几乎如同阴影一般的身世。
他是个野种。
是圣人唯一的污点。
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鸿钧越是完美,他就越是卑贱。
鸿钧端起一个玉碗,放到他面前,说:“你这些年为了隐藏上清的身份,保护他的躯壳,一直自伤,已经伤了根本了,好好养养吧。”
玉清看着他手中的药碗没有接,他问:“上清是不是要死了?”
鸿钧不言,安静地看着他。
玉清别过头,沉默许久,说:“没有人生下来就是有错的。”
“我知道。”
玉清一顿,微微抬起头,看向鸿钧,说:“混沌无法死去,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杀他。”
鸿钧笑了笑,端着药碗,温柔地说:“喝药吧,喝完身体得慢慢才会好,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
玉清还是没有接过药碗,他自顾自地说:“我犯了大错,没有资格养伤,您把我送到北海接受惩罚吧。”
“玉清,”鸿钧的笑意带了苦,他问,“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叫过我父亲?”
玉清死死攥着被子,说:“您这样的人,不会有我这样的儿子。”
“我是怎样的人?”鸿钧问,“你又是怎样的人?”
“您天性悲悯,传道众生,”玉清顿了顿,说,“而我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他们之间的裂痕再也无法弥补。
鸿钧端着药碗,沉默了很久,许久过后,他说:“我这一生观人无数,但有两个人始终看不透,得不到。”
鸿钧摸了摸玉清的头,玉清避开了,鸿钧并不意外,他甚至温柔地笑了笑,将手里的药碗放到一边,站起身,说:“我得去北海一趟,你好好养伤吧。”
玉清的头越来越低,他说:“众生平等,就算是我,犯了大错也该惩罚,您将我押送北海吧。”
鸿钧没有理他,他脸上连惯常的笑意也没有了,他转过身,走进漫天的飞雪中。
玉清在温暖的室内沉默了很久,最终他的执拗战胜了一切,他忽视了鸿钧无声的拒绝,顶着重伤,跑进了大雪中,他衣着单薄,冻得浑身冰凉,他看着鸿钧远行的背影,突然跪在了雪中,他喊道:“父亲!”
“您送我去北海吧。”
鸿钧步履不停,他看着远方,淡道:“我没有送你去死的打算。”
玉清跪在雪中的身影颤了颤,他眼中酸涩,哽咽着说:“那您把他从北海带回来吧。”
鸿钧停住了脚步。
玉清给他磕头,生疏又敬重的不像是儿子,他恳求道:“算我求您,您救救他吧。”
他埋在毛茸茸的大雪里,紧握住拳头,留下雪中的指痕,他哭着说:“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鸿钧慢慢从雪中转过身,看到了和雪融为一体的玉清,他拿着一把折扇静静地在雪中看着他。
玉清太像他母亲,高傲又偏执,永远不会做这种事,但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朝鸿钧跪了下来。
他母亲当年求得是什么来着?
鸿钧想起那一双烈火灼烧的眼睛,她死死盯着自己,从牢狱中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直到他肯看向她,她苦苦哀求道:“老师,您渡了那么多人,也渡一渡我吧。”
可是鸿钧渡不了她,她只能自渡,所以,她最终在北海牢狱中自尽。
而今,他想,如果他渡不过玉清,他会不会也去死呢?
鸿钧单膝跪在雪中,弯下腰,看着他唯一的孩子,说:“你长这么大,我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玉清慢慢抬起头,望着他,然后鸿钧笑了笑:“我忘了说爱你。”
玉清眼瞳颤了颤。
“我这一辈子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人,见证过许多美丽的风景,但是很少有觉得圆满的时刻。”“可是,在你母亲有了你的时候,那一瞬间,我很圆满。”
“我期待着成为你的父亲,并在你还未降生的就已经很喜欢你了。”
“我很爱她,也很爱你。”
“不过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世界总是如此,爱与恨交缠,怀念与遗憾交织,”他看着玉清,无奈地叹道,“眨眼间,我就只有你了。”
“带着你出北海的那天,我从来没有觉得北海有那么冷过。”
“哎,”他长长叹了口气,说,“人生终究难圆满啊。”
玉清从未在鸿钧口中听过他对他和他母亲的爱意,鸿钧没有说过,可他也没有主动问过,他以为……丑恶的过往没有必要问的。
他将玉清从雪中扶了起来然后搂在怀中,他的怀抱生疏又笨拙,玉清总是不亲近他,因为太过珍爱,他也总是对这个孩子战战兢兢,止步不前,于是,玉清懂事以后,他竟然再也没有机会拥抱他了。
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玉清的背,哄道:“别哭了,我会把上清带回来的。”
玉清很高在他怀中却又显得那样瘦弱,他揪着鸿钧的衣服,终于发现自己竟然可以拥有圣人的那份偏爱,自己竟然可以正常地依赖自己独一无二的父亲,心中的委屈和难过再也压抑不住,这些年咽下去的苦与酸通通宣泄在父亲温暖的怀抱之中。
父亲在他心中遥远冷漠却又无所不能,天一般的高大,只要他愿意,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他相信着他真的可以将走入死局的上清带回来。
他未来将会拥有父亲和弟弟,会有一个幸福的家,他忐忑地期待着自己即将走向圆满的人生。
可鸿钧说的不错,人生难得圆满。
他只要觉得幸福,不幸就会来临。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鸿钧和上清之间是二选一的选择题,选择了一个,就会成为导致另一个人死亡的刽子手。
混入刑场打算最早最快迎接他们回家的玉清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亲为了渡化上清,渡化众生而死。
他急切地拨开人海,看到刑场上打开折扇的鸿钧看着北海、看着人间、看着消弭的煞气、看着他,露出近乎幸福的笑容。
他的扇子上写着“道”。
他因渡化而生,最后因渡化而死。
他这漫长的一生在短暂地拥有过挚爱和至亲后,最终迎来了自己“道”的圆满。
可玉清永远无法与“弑父”的自己和解。
他在混乱中跑上刑场,绝望地拼接着鸿钧化作光点的一切,哀求着鸿钧回头,然而,无论是他,还是被渡化的上清从此以后都无法回头了。
上清震惊地听着他对鸿钧的称呼,过往种种浮现在眼前,那些无聊的笑话噼里啪啦地在脑子里炸开,他恨不得扇死自己,可他这个祸害怎么也死不掉,反倒害的玉清痛苦不堪。
他们被双双抬回了昆仑山,整个昆仑对这俩祸害避如蛇蝎,只有太清焦急地等候在山口,将他们一个一个背上山。
鸿钧一去不回,只留下一把写着“道”字的折扇。
整个昆仑哀声一片,一蹶不振,山下的浊气和煞气因为鸿钧的死被彻底渡化个干净,他们这些斩妖除魔的弟子们再没有了用处,况且,也没有人再愿意和罪人上清为伍,他们和太清道别另求永生之道,偌大的师门就这样散了个干净。
整座仙山只剩下来了三清。
太清为了照顾两个师弟整天都很忙。
上清胜在心性超群,就算遇到这样的事,也不会真正崩溃,但玉清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了。
他开始恍惚,失神,抑郁,自残。
太清为此十分焦灼,但也拿不出办法,只能眼看着他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过这一切上清同样看在眼里,他整日整日地默默跟在玉清身后,然后在某一天,看到他走到熟悉的惩戒室里,跪在布上尘、阴沉沉的屋子里。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开口,说:
“我有罪。”
“罪在弑父,”
“其罪当死。”
说罢,他拔出剑来,放到脖子上,毫不犹豫地一剑划下,打算就此自刎。
可是上清忽然冒了出来,他死死抓住了玉清过于锋利的剑,剑刃很快割伤了他的手,伤痕深可见骨,玉清没有死成,他默默抬起头看到了上清的怒意。
他冷声道:“你打算干什么?”
玉清很累,没有回答,他丢了手里的剑,可上清还是抓着剑,死死盯着他,玉清艰难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蹒跚着往外走。
上清所有的自责、悔恨都化作了灼灼燃烧的怒意,他丢了手里锋利的武器,跑上前,拽住玉清的肩,将他拽着翻过身,然后狠狠打了他一拳。
玉清被他打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你起来啊。”上清喘着粗气,说,“不是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吗?怎么这么简单就要放过我了?”
玉清低着头,终于开口:“我有点累了,不想听你说无聊的笑话。”
上清又给他一拳,这一回直接将玉清打出血来了,玉清擦了擦嘴边溢出来的血,抬眸看他,眼中终于有了生动的怒意,冷声问道:“闹够了没有?”
上清当然没有,他照着玉清那张脸又是一拳,他说:“早就想说了,看着你这张死人脸我就生气!”
玉清终于动怒,他爬了起来,朝着上清的头揍,直到把他打到地里才罢休,他说:“你成天到晚闯祸,篓子越闯越大,你当我不生气吗?!”
上清在地里乐,然后冷笑道:“你早就想说这句话了吧?”
他们专挑对方的死穴骂。
上清爬起来打了玉清一拳,毫不留情地骂道:“你知道你从小到大为什么讨人厌吗?因为你高傲但是自卑,冷静自持却又嫉妒偏执,像你这样别扭、阴暗的人就像阴沟的臭虫,怎么会被人喜欢?!”
玉清用拳头堵上了他的嘴,反骂道:“你又很好吗?如果不是你没脑子,没分寸,被一群妖魔鬼怪耍的团团转转,昆仑山怎么遭此大劫,那些师兄弟怎么会死,你倒好犯了大错缩回你的躯壳里,当起你的乌龟王八蛋,却要我们所有人给你擦屁股!今天昆仑山破败至此,你居功甚伟啊!”
……
他们几乎把最难堪的一面都撕出来给对方看了,什么伤感情的难听话都能往外说,明明可以为了对方而死,但是伤害彼此的时候却又技巧熟练得很。
两人自从和好成为朋友以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大打出手过,上清一如既往地打不过玉清,但是他这一次却不再认输了,他被打的伤痕累累,却拼了命地要玉清从鸿钧死后的绝望和恍惚中清醒。
他想,如果这一架还打不醒玉清,那只能说明是因为他这个罪魁祸首成天在他面前晃悠,只要他用鸿钧换下来的命活下来一天,玉清就不会忘记父亲的死,就会再次寻死。
两人打的决裂,上清也留不住因为他而大难、破败的昆仑山,他每一天每一夜留在这里都如坐针毡,闭上眼,不是师兄弟们死前凄厉的问罪声,便是妖魔们在昆仑山大肆作恶,笑着喊他教主,醒过来以后,就又看到对自己不离不弃、倾尽所有的师兄因为自己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痛苦地快要活不下去了。
他哪里来的脸待下去?
他怎么有脸待下去?
于是,上清下了昆仑山。
玉清和上清这一次决裂不像在人间时那么幼稚,分别的那天,每个人都撕心裂肺、遍体鳞伤。
高傲的玉清选择了认输,他发着高烧,在太清焦急的呼唤声中,接过他硬塞来的伞,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山口,看到了背着行李正要下山的上清。
他放下了无聊的尊严,喊道:“停下!”
上清没有停下脚步,于是他威胁道:“我现在是昆仑的掌门,有权处置手下底子。”
“上清,”他带着恨意,看着上清步履不停,狠声道,“你若再向前走一步,就算叛离了师门。”
“永远也回不了昆仑山。”
上清停下了脚步。
玉清见状一喜,他浑身不正常的发热,呼出来的气都是白色的大雾,他走上前,打算把上清拉回来,可是上清只是偏了偏头,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血渍和手中遮雪的伞,在雪漫上他整个身体的时候,对玉清近乎温柔地说:“天太冷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玉清呼吸停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继续往山下走,他眼睛里爆出猩红的血丝,他压抑着沸腾在心口的怒意和杀意,死死攥着伞,咬牙切齿、无计可施:“我让你停下来。”
他已经在求他了。
上清一如既往的不管不顾,玉清的姿态已经低的不能再低了,可他还是毫不犹疑地下山,他自顾自地说:“我现在应该算是叛离师门了。”
“如果你有一天想要替父报仇,就下山来找我吧,”
他顿了顿,望着昆仑山漫山遍野的白,想起当年和玉清一同见证的奇迹,嘴里苦的几乎要掉下泪来,他的声音飘荡在昆仑山冷寂而空幽的山谷里。
他轻叹道:“我会等你。”
玉清目送着他在雪中远去,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他不会回头。
上清最终消失在了风雪里,而玉清也彻底病倒在大雪中。
他的病玄素还特地来看过,最后告诉他,道心崩裂,治不好了,等死吧。
他躺在空无一人的屋舍中,真如玄素建议的那样,安静地等死。
不过,毕竟是鸿钧的遗孤,他要干等着去死,活着的那群讨厌的老神仙也不会同意。
他们接二连三的来到昆仑山,苦口婆心,说他天赋奇高,有望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下一个大圣,为众生问道,千万不要轻易死掉。
责任压在身上确实不太好去死。
可是,他确实不想活了。
他无亲无故、无朋无友,连太清这种好脾气的大好人都被他气跑了,只有他一个讨厌鬼守着偌大的昆仑山,对他来说确实没什么好活的。
在外人眼里他简直无药可救了。
不过,最开始说他没救的玄素终究嘴硬心软,医者仁心,请到伏羲为他诊病。
伏羲看了他的病,跟他说:“你这病跟我很像。”
“医者难自医,我倒是不打算治了,但你可以试一试我的方子。”
伏羲走后,玉清扫了一眼上面写的东西,看到了“斩三尸”三个字。
他死寂的躯壳因为熟悉的词语而焕发出生机。
三尸。
下山前鸿钧的话终于重现在耳边,他说:[‘贪’是三尸里最难克服的,你要小心。]
玉清流着泪,喃喃道:“父亲。”
[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
即便没有家了,他却还有未曾实践的道。
仔细想起来,他这一生实在短暂,还什么都没有开始呢。
他不想死了。
他又一次去了惩戒室,跪在里面,最后一次自省问罪。
闭上眼,眼前是化作天道的历代先辈。
他说:“我有罪。”
他们问:“你有何罪?”
他答:“我,罪在弑父。”
往事种种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那些他铭刻在灵魂里的记忆再次浮现。
[年纪大,后台硬,心眼小,脾气大,自然是大小姐。]
[玉清,和我一起问道吧。]
[师兄就是没有血缘的哥哥。]
[师兄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病重虚弱的身体僵硬地跪着,眼前的先辈们变成了远在人海里的上清,他带着捆仙锁,笑意轻松而柔和,越过汹涌的人海,嘴唇微动,轻声念着玉清听不到呼唤,他唤:
[师兄。]
他终于辨明上清当初说的话,紧闭的眼变得酸涩、疼痛,他低声承认了自己又一罪过。
“我,罪在贪婪。”
睁开眼,眼泪从眼边滑落,他抬头望着历代亡故的先辈,决定斩除三尸,从头再来。
第145章 相杀
封锁的蓬莱岛终于解开了封锁,消失已久的通天教主再一次出现在截教众人眼前,所有人欢欣鼓舞,喜极而泣。
通天坐在高台上,无奈地扶着额,摆摆手:“行了行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着怪恶心的。”
多宝道人哭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师父,我们难过啊,幸好……幸好您没事。”
通天头有点疼,心里想,戏真多,当年给他起道名多宝,就是让他成天在自己面前耍宝的吗?
他摁着头,指着多宝,冷道:“别在我蓬莱岛里排大戏,让他们一个个哭丧的都给我笑。”
“你爹我还没死呢,就算要死,也不准你们哭丧。”
多宝有些为难,他说:“师父你不懂,他们已经在笑了,这叫喜极而泣,又哭又笑。”
“行行行。”通天贼能凑合,他打算就这么糊弄着过去了。
金灵圣母谄媚地给通天献酒,然后睨了一旁沉默不语的无当圣母一眼,说:“师父,你别生气啊,快叫无当来哄一哄你罢。”
“您老人家不是最喜欢这个闷葫芦吗?”
通天无奈道:“少给我安什么最喜欢,照你这么说,我还最喜欢云霄呢。”
龟灵圣母哈哈一笑,嘲笑道:“可惜她死了。”
多宝怒目圆睁:“师妹,你也太没有同门爱了!云霄都死了,幸灾乐祸算什么事啊?!”
金灵圣母转了转眼珠子,说:“就是就是,师兄,你还不快揍她!我也早看她不顺眼了,最讨厌的就是绿毛龟!”
龟灵圣母脾气刁钻又急躁,闻言,捋开袖子,喊道:“来啊,老娘怕你们啊!”
三个人吵成一团。
殿里还只有他们四大亲传弟子呢,要是把截教那群话多得要死的弟子放进来,也不用打什么元始天尊了,当场就能把通天给吵死。
他生无可恋地躺在殿中最大的座椅上,心想,他当年脑子真是抽了,收了这么一群倒霉玩意儿。
三个人打成一团,打的天昏地暗,天崩地裂,眼看着要把碧游宫打烂了,无当圣母终于开口,吼道:“够了!”
三人立马停下,默默看向一旁闭着眼在混乱中打盹的通天。
通天掀开眼皮,已经睡过一觉了,他问:“闹完了?”
金灵圣母立即滚到他身边,她是四个人里唯一一个凡人出身的,而且她不是普通的凡人,她是后妃出身,自以为是高同门一等的,向来就喜欢挑拨离间,然后大斗特斗,发挥她的宫斗天赋。
她抓住通天的胳膊,撒着娇,顺带踩同门一脚:“师父,你看他们多不给你面子啊,还是我好,我最听话了,对不对?”
对个屁。
通天又没有眼瞎。
但他害怕女人哭,假哭也怕,当年收这倒霉玩意儿就是因为她哭的太厉害了,他甩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狗头,温柔地说:“滚回去老实坐着。”
金灵圣母瘪瘪嘴,还是听话地回去坐着了。
龟灵圣母嘲笑她:“金灵,你快收了你的心吧,师父不爱跟徒弟搞师徒恋,你看无当等了那么多年,最后不还是嫁人了?”
多宝道人气道:“胡说八道,我们截教上下一心拱卫师父,哪里会有不轨之心啊?!”
龟灵圣母挑了挑眉,又要开启嘲讽,通天抬起手,说:“行了,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阐截大战已经开启,我和元始天尊的因果没有了结,这场战争就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元始天尊跟我说过阐截合流,你们觉得如何?”
龟灵圣母第一个不同意:“放他娘的狗屁!师父!你可不要被这个道貌岸然的假正经给骗了!我们两教打了这么多年,恩怨簿上都是对方的名字,合流是不可能,相杀倒是很有可能。”
金灵圣母竟也附和道:“阐截合流?师父,合流的两教总有人要当大头,如果你跟那群鼻孔比天高的老东西说好让我们当大头,我就都没意见。”
多宝道人也反对道:“师父,元始天尊就因为他异想天开的一句话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我们真就忍下这口气,算了?”
通天长长地“嗯”了一声,又看向无当圣母,无当圣母沉默以对,通天忽然笑了笑,说:“行吧,那就打吧。”
“不过,接下来这一战,我怕截教死伤无数,所以到时候打不过就跑吧。”
龟灵圣母冷哼一声,说:“就凭他们?师父,只要你一声令下,我能把阐教那所谓的十二上仙杀干净。”
金灵圣母也无趣地玩着头发,说:“那群老头子教训人还可以,打架,哼,还不如我呢。”
通天悠悠地说:“我说的可不是阐教十二上仙。”
“阐教顶端的只有那一个人。”
多宝愣了愣,想起元始天尊闯入诛仙阵令人胆寒的影子,明白通天在说什么。
“师父,那元始天尊您也打不过吗?”
通天笑了笑,说:“我从来也没打过他啊。”
“况且,”他的笑意淡了下去,“我再也不想跟他打架了。”
他闭上眼,过往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分别那天,他之所以没有转头,是因为他知道玉清一直在看他,只要他转头,执拗的他一定会拉着他回昆仑山。
他太过执拗,对现实的一切置若罔闻,闯下大祸的上清只能四处流浪,哪里能回昆仑山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待着呢。
他抬起手,轻轻点了点鸿钧画在自己眉心处的咒印,心道,这个过于美丽的世界,他已经看够了。
“师父。”是无当的声音。
通天睁开眼,情绪一一淡去、化开,他道:“传令下去,我要在穿云关布上万仙阵,与阐教进行最后一战,此战过后,一切因果都会结束。”
“所谓的阐截也会消失,留下来的只会是统一的道。”
四位弟子纷纷应是,转身出门,通天的叹息回荡在空荡的大殿里,他说:“让想活着的弟子都跑吧。”
通天教主要在穿云关布下万仙阵的事很快传到了阐教,燃灯急切地要将消息传给正在闭关的天尊,他不顾师弟们的阻拦,跑了进去,喊道:“师父!”
天尊闭着眼,化作巨大的法相,身处在大雪纷纷的东昆仑,沉静地如同一座大山,无声无息。
见他不醒,燃灯也不怕天尊走火入魔,非要打断他入定,大喊道:“通天教主出现了!”那座巨大的法相像是瘪了气的气球,迅速缩小,化作了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白发青年,他的嘴角处流出血来,强行将自己从自然运行的气脉中抽身而出,他迅速恢复了对现实世界的感知,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默默抬起手,擦了擦嘴边的血,声音淡漠:“出现了?”
“出现了!”燃灯看着天尊流血,终于恢复理智,觉得自己犯了大错,掉头就要往外走,却被天尊喊停,让他继续说。
“通天教主出现后,集结了截教所有的弟子在穿云关布下了万仙阵,凶恶异常,守在那边的弟子们昨日赶过去了,现在已经打起来了!”
“万仙阵。”
“是,”燃灯解释道,“通天教主这一次派出了所有的截教弟子,就是为了一次彻底了断阐截的恩怨,他说,
‘此战过后,一切因果都会结束’
‘所谓的阐截也会消失,留下来的只会是统一的道。’”
天尊沉默许久,最后竟然露出了个笑容。
“师父。”燃灯陪伴他许久,还是搞不懂天尊,但毕竟是首席大弟子,他相比其他弟子而言,对在天尊面前还是有一些放纵的,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不是高兴了?”
天尊长长地“嗯”了一声,笑着说:“我很高兴。”
他站起来,走进了昆仑山的漫天飞雪中,他看着昆仑山漫山遍野的白,想起了当年鸿钧亲手降下的奇迹,万物复苏、生机勃勃、春日忽临,那是他第一次窥见“道”的模样。
通天那时的狂妄和兴奋在他心中萦绕不散。
他脸上的笑意让终年飘雪的昆仑短暂地进入了春季,他道:“燃灯。”
“我觉得我这一生快要迎来真正的圆满了。”
阐教所有的人也投入到万仙阵中,阐截即将迎来最后一战,在这混乱的时刻,杨戬终于从人间通往鬼界的通道“沧海”归来。
他脸色很差,神情更是凝重,鬼界果然如鬼女所说已经关上了,他进不去了,他在沧海徘徊,固执地等在桃树下,却没有等到任何回音。
天灾之下,无数生灵逝去,他们的鬼魂慢悠悠地飘到了沧海之上,和杨戬一样也进不去鬼界,只能堆在那里,遮天蔽日。
不过短短几日,那里堆放的鬼魂远比杨戬这几年在鬼界看到的都多。
天下已经大乱了。
聚集的鬼魂越来越多,杨戬等不下去,他离开了这里前往了原来的战场,却听闻阐截两教在穿云关彻底开战,阐截所有的弟子都投入进去了,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了远走的杨戬。
杨戬只要作为阐教子弟一天,就不能拒绝阐截的因果,他沿着师兄弟们的路,走进了穿云关。
穿云关锋利的灵气肆意,是完完全全的凶阵,一入穿云关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凶恶的世界一样,数万截教弟子投入进去,设下数万关,五行八卦,奇门遁甲通通丢在里头,乱成一团,这期间有无数阐教弟子死去,当然截教的弟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双方都杀红了眼。
杨戬加入混战之中,不知道战了多久,伤痕累累地立在被他杀干净的一处,万仙阵中云雾缭绕,看不清看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人暗地里捅刀,杨戬异常警惕地抬起一手,在眉心中画了一下,显出天眼,终于透过层层迷雾看清了前路。
他看到埋在迷雾下厮杀的战场,然后在这混乱的战场上,看到了有一个人持着一把寒剑,凝住了所有的云雾,让其落下雨来。
他身着一身染血的白色道袍,戴着白玉冠,一头白发,正是元始天尊。
他竖起一指,浑身的灵里升起变成巨大的法相,法相的手一挥,拨开了遮掩的迷雾,阐教厮杀的弟子们看到他,纷纷兴奋地喊道:“天尊!”
他看了他们一眼,巨大的法相瞬间化出数千只手,齐齐拍到地上,地动山摇,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那些守阵的截教弟子有许多因此而死,又有许多阐教弟子因此得救。
于是战场上一边有人激动一边有人怨恨,闹成一团,战的更凶。
元始天尊身处其中,身为罪魁祸首,没有一点反应,他那双淡漠在对上忽然出现的通天时才陡然燃烧起来,陷入纯粹的疯狂之中。
通天在战场上踩着人血,信步闲庭,走得慢悠悠。
他还是那副打扮,一身过于宽松的道袍,赤着脚,揣着手,微微驼着背,连头发都懒得好好梳,扎个松松垮垮的低马尾就算了事,听着两边人战声震天,无奈地捂住耳朵,嘟囔着:“打仗而已,至于吵成这样吗?”
说着,他看向元始天尊,无奈道:“你说你至于吗?一上来就放大招,我的小弟子们好多都被你拍死了,跑都跑不掉,造孽啊。”
元始天尊看着他又开始无聊地瞎逼逼,倒是很怀念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只不过,通天看他如此好说话,开始上房揭瓦:“那什么,你也赶紧把你的法相收起来,年纪一大把了,心态平和一点,别动不动打打杀杀,看看你手上沾了多少血了,不恶心吗?快收回去。”
“那不行,”天尊果断拒绝,“我就是来揍你的。”
通天:“……得。”
“你跟我说的合流的事,我跟那群小家伙们商量了一下,嗯,他们不同意。”
“无所谓。”
“你倒是无所谓了,倒是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啊,我家小混蛋们又跟你手底下的不一样,他们向来是不听我话,还爱瞎搞,一两个人很不贪生怕死,主要是过一个随心所欲。”
“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糟心啊。”
“那你就老老实实输给我。”
“那也不行,”通天说,“他们跟当年那群妖魔不一样,他们,不是只追求随心所欲的,他们各有大道可循,这些年是我得过且过,对他们太不上心了。”
“所以呢?”
“我没有理由放弃他们,也没有理由无视他们的意愿,我只能陪着他们一起死了。”
天尊陡然冷下脸来,问:“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玉清,你还没有意识到吗?我回不了昆仑山,这一切,不过是你一厢情愿。”
“玉清,”通天望着如今残破的人间,默默摁向自己的伤口,轻声道,“你此次三尸斩除失败,就不该出山,应该再等一个五百年下山除三尸。”
“你看看你如今,比我还要痴妄,比大师兄还要心重,比你曾经还要贪婪,贪嗔痴,今时今日,你怕是一个也没落下,得了个遍吧?”
“玉清,”他皱着眉,认真地说,“你可能病了。”
天尊忽然笑出声来,他从没有被通天的烂笑话逗笑过,可是今天不知道怎的竟然随随便便说一句话,他就觉得好笑。
太好笑了。
他哈哈大笑,然后讥讽道:“我是病了,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独自一人病了很多年。”
“这是沉疴旧疾,我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他看着他的挚友,他亲手选择的至亲,他此生一半的大道,笑道:“事已至此,这病我不打算治了。”
“玉清。”
“师弟,”他忽然打断通天的话,“我病归病,可还没有病到你当年疯疯癫癫的程度,我跟你说的哪句话是疯话?”
“你看看吧,”他指着万仙阵里混乱的战场,高声道,“你好好看看!”
“你我已经走错路了!分离相杀的阐截二教就是你我的孽债!”
“就算我这一次和之前一样平稳度过斩三尸又怎么样?阐截就不相斗、不会相争吗?这些年,若不是你我强行压着,道义相反的两教早就杀起来了,还轮得到我去做这个罪魁祸首?!然而就算你我能一直压着,我们手下的阐截就甘愿一直被压着吗?”
“你看,你明明已经提出了合流,可是,截教上下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
“他们迟早会脱离我们,成为一个异形的怪物,成为三界的毒瘤!你想让昆仑山的弟子成为三界的毒瘤吗?!!”
“我们已经走错路了,想要回到正轨,就只有合流,这是我唯一看得到希望的路,长痛不如短痛,不论如何,我都会让分离的两道合二为一。”
他深吸一口气,手中的寒剑重现,指向了通天:“师弟,你若不肯认输,那我只有打到你认输为止了。”
“且看看究竟是我‘一厢情愿’还是‘命中注定’。”
“哎,”通天抬起一手,地上轰隆隆地拔起巨大的石山,他手上变出一把长剑,叹道,“我看我这辈子是被你揍的命了。”
两人迅速战在一起,两剑相抵,爆出来的凌厉的灵气直冲云霄,天光乍现,天尊浸润在温暖的天光下,他已经是一半的天,可他看着面目从未改变过的通天,又重新回到了无能为力的少年,他向天道,向他历代先辈悄声祈求道:
“就让一切从头开始吧。”
第146章 问心
杨戬的天眼不只是帮他看到了天尊,他还借由此看到了战场上的哪吒,他从迷雾中抽身,朝着杀的正厉害的哪吒而去。
很显然,哪吒陷入了苦战。
截教一脉人数众多,排行往走,哪一个哦~又不是修炼千万年的仙人,单一个就够哪吒折腾的了,这还有一群围攻上来了。
眼见着哪吒要围攻之下被他们齐齐作法压入地下,杨戬赶紧跑来支援,但那哪吒显然是在战场上杀久了,遇到这种事简直是太有经验了,只见他挑了挑眉,丢开手中的乾坤圈,一转身,浑身的煞气便汹涌而出而出化出三头六臂,手中的火尖枪都变出了好几把,一手一只,诡异是诡异了点,但是打群架,就打的游刃有余。
杨戬生怕赶不及,跑得飞快,结果飞到哪吒这,发现这小子根本不需要帮忙,于是从天而降,掉到了他的头上,就差给他一脚了。
哪吒体会到从天而来的杀气,浑身一凛,滚出了从包围圈中,身后的三头六臂短暂地消失了一段时间,他警惕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前一望,看到了他那老是给他挖坑的大舅子。
眼中的杀意立马散了个干净,变成无语。
“杨戬,算我求你了,”他说,“你动手能不能看清楚一点。”
杨戬看的蛮清楚的,他要是没看清楚这会儿都该帮哪吒退敌了,这不是看着他游刃有余习惯性地给他添堵吗?
杨戬手中的三尖两刃刀这会儿又经他七十二变变成了一把长枪,长枪在手中挥舞,铸成一道严密的防线,让那群围攻的家伙们不上前。
哪吒也不帮忙,坐在一边,双手抱胸,为杨戬倾情介绍:“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在场诸位乃是大名鼎鼎的蓬莱七仙,分别是一坨云、一根棒、一根芦苇、一头象、一头青狮、一只白兔、一头金毛犼。”
他抱了抱拳,带着调侃的语气说道:“可谓妙趣横生,动物开会。”
“来来来,我的好兄弟,还不给咱前辈磕一个?”
磕个屁。
杨戬只会送他一剑。
可惜,哪吒不仅打群架游刃有余,跟杨戬打架也是熟能生巧,他能一边打,一边给各位前辈添堵。
前辈们骂声冲天,说:“果然是你这个臭小子!”
看看,哪吒一个小辈儿才在战场上晃荡几天啊,就比得上阐教那群跟截教斗了千万年的老头子了,臭名远扬简直了。
杨戬百忙之中,跟他聊天:“他们是针对你来的?”
哪吒还挺骄傲:“正是。”
他摸了摸下巴,道:“没办法,杀了人家太多徒弟了,也该找上门来报复我了。”
杨戬皱起眉,问:“你杀那么多干嘛?”
哪吒耸耸肩:“他们出现在战场上了,立场不合,只能杀了。”
“怕不是为了这个吧。”
“嘿,你高看我了,就是这么简单。”
“狗屁!”乌云仙咬牙切齿,“他根本就是为了给太乙那小子报仇!”
“可别这么说,杀我师父的云霄已经死了,我现在还在这里,不是为了报仇那种无聊的事,”哪吒拍了拍胸口,“职责所在,顺便看你们不爽而已。”
“你分明是在泄愤!”
“哎呀,”哪吒笑道,“瞧您这话说的,冤冤相报,这因果总是互相纠缠,算来算去终究是要算到整个阐截之上的,阐教的找截教的报仇,很合理,同样的,截教的找阐教的报仇也很合理,你看我这也没让您不报啊。”
“瞧瞧,您生怕打不过我丢了面子,还带上这么多兄弟来,我这不也没说什么吗?”
“打什么?我是谨遵教主的指示杀尽阐教人,顺带把你这臭小子的命也给拖下去给我的徒儿们陪葬!”
杨戬听得皱眉,不过哪吒的事也不是他该管的。
他问:“婵儿呢?”
提到杨婵,哪吒脸上有了真正的笑意,他说:“你放心,我让我师叔祖送她回乾元山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师叔祖?”
“就是太上老君。”
“连他也来了啊。”
“嗯,他在天外天察觉到我师父出事了,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本来准备给他收尸的,”哪吒低声道,“但是谁能料到他连这点要求也满足不了呢?”
“混沌所化,一片虚无,”哪吒冷声道,“连灵魂都没有了。”
“哪吒。”
哪吒和杨戬又站到了一起,一同面对七仙,哪吒关于太乙的事实在不愿意跟任何人多说,他转移话题,问道:“不是去鬼界会情人儿了吗?怎么舍得回来了?我见以前不呆个十天半个月是不愿意回来的。”
杨戬懒得跟他纠结称呼上的事,皱着眉解释道:“鬼界的大门关上了,进不去了。”
“出什么事了?”
杨戬沉默许久,望着煞气冲天的人间,说:“不知道,但是人间已经大乱了。”
哪吒也跟着沉默了,他道:“人间大乱,我们也做不了什么,说不定还是推动它大乱的刽子手,黄天化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杨戬看向他,听他说:“我们这些‘小喽啰’只能顺着大势走,很多事不是我们决定的,更轮不到我们去决定,做好自己的事,问心无愧就好。”
“就像我,如果不顺着阐截的因果杀下去,杀到终结的那一天,我心中的愤懑与郁结就永远不会散开,这就是我的问心无愧。”
杨戬挑了挑眉,问:“你这么嚣张的家伙,也肯称自己是‘小喽啰’了啊?”
“嘿,只不过是个称呼,杨婵平时不开心骂我的话可比这句‘小喽啰’难听多了,我现在这是心胸宽阔了,无所谓称呼而已,而且,”他沉默片刻,阴郁地说,“师父死的时候,我无能为力的样子,可不就是个滑稽的‘小喽啰’吗?”
杨戬暗暗叹了口气,他其实也不遑多让,他明明早很多人明了这场大战的不对劲,却还是无能为力地等到它的来临。
时代洪流之下,他们这样能力不够、资历不足的年轻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就算是以凡人之躯复仇九天的昊天也是抓住机遇,顺势而上的。
他望着天,想着鬼女跟他说过的话,叹道:“问心无愧啊。”
就算是他这样心无杂念,矢志不移的人也觉得困难。
两人交谈间,还是没有摆脱七仙的围攻,而雪上加霜的是,与慈航道人、广法天尊、普贤真人对敌的金灵圣母一行人竟然打到他们这里了。
金灵圣母这个人在修成大仙之前,就是身份尊贵的后宫娘娘,除了爱宫斗,还非常讲排场,人家截教子弟包括通天在内都是走着来,或者靠自己手里的法器飞着来的,她倒好坐了个七只长相憨态可掬的仙猪拉动的极其奢华的七香车,她身后化喜怒哀乐四张脸,每张脸还配合着一双手,一张脸配一把武器,看起来花里胡哨的。
慈航几人飞身杀来,看到被七仙围攻的哪吒,广法皱着眉,喊道:“快让开。”
师叔固然是为了他们好,但也得哪吒他们跑得开啊。
哪吒架着风火轮、杨戬架着水,飞向高处短暂地离开了包围圈,而那位金灵圣母在看到他们的时候,与身后的喜怒哀乐分离开来,任由她们跟慈航那几人斗去,自个儿倚靠在车上,披着蓝色的彩帛,翘着兰花指,衣衫半解,露出一对玲珑的锁骨,她朝哪吒和杨戬这边妩媚一笑,媚眼如丝:“哟,歹竹出好笋,怎么两位跟我们教中那群歪瓜裂枣好出那么多一截呢?”
截教七仙:“……”有被骂到。
“行了!”灵牙仙吼着粗气,喊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泡男人。”
“给我好好打,少整那套!”乌云仙跟着附和。
金灵圣母听都不听,她摸了摸脸,有些惆怅地拿出镜子:“每每看到新鲜出炉的美少年,我总是要感慨年华易老。”
“瞧瞧,”她理了理云鬓,嘚瑟着说,“我真是一点没老,依旧风华绝代!”
众人:“……”
金箍仙挑拨离间:“那你这意思就是咱们教主老了?”
“呸呸呸,”她捂住只穿了一层抹胸的胸口,神色温柔到肉麻,“师父永远是少年,我在这里永远留着位置给他呢。”
“得了吧,我看教主嫌弃你嫌弃得就差把你丢出蓬莱岛了。”
金灵圣母果然生气了:“我好歹是你们师叔,没大没小,一群没教养的东西,看我替师父好好管教你们!”
她从中战车上飞下来,哪吒立即警惕起来,眼见着,她柔软的身体好像化作了一阵风,从战场上飘了一圈,七声脆响过后,随侍七仙被她一人一巴掌打出了原型,她重新飞到了车上,这回站了起来,雍容华贵,倨傲地说:“一群没教养的东西。”
她身后的喜怒哀乐做丫鬟状,齐声喊道:“娘娘教训的对。”
金灵圣母哼了一声,俨然宫斗王者,昂首挺胸。耀武扬威。
哪吒:“……”好做作的老女人。
杨戬:“……”到底在哪搜罗来的奇葩。
“金灵!”自己家队友都看不下去了,“你作什么妖呢?!”
龟灵圣母在很远的地方似乎听到这里的动静,高声喊道:“金灵!你要是敢给师父在战场上掉链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金灵圣母“啧”了一声,骂道:“活了千万年了,我看你这绿毛龟就算死了,也变不成鬼的。”
虽是这么说,但是金灵圣母也算是收起他们截教一脉相承的耍宝绝技了,开始认真对付他们了,她定了定神,一挥手,手中变出巨大的龙虎如意,朝着哪吒和杨戬砸去。
杨戬天眼一开,打算看出它的破绽,却发现这玉如意竟然和当年在昆仑山遇到的玄素一样,毫无破绽,他心里一惊,拉住哪吒,向后猛地后退,可那玉如意竟然越变越大了,他们身在玉如意的阴影中竟然逃离不开。
慈航道人一转身,立即闪现在他们身前,扬起杨柳甩开他们,然后顶着落下的玉如意,亮出了手中的清净琉璃瓶,打算将玉如意收进去。
金灵圣母轻“啧”一声,心道,这可是教主送我的宝贝,岂能让你收进去?
那玉如意越来越大,“叮”地一声闪出七色的彩光,与琉璃瓶相对,竟然最终没有被收进去,慈航道人终于露出难色,皱起眉,金灵圣母冷笑一声,手往下压,那巨大的玉如意立马砸到慈航道人身上,眨眼间,慈航便没有了踪影。
哪吒一惊,大喊道:“师叔!”
广法天尊动了怒,手中的扁拐立即变成一把长条,朝着金灵圣母扇了过去,金灵圣母那消失的喜怒哀乐忽然合而为一变作凶相,她阴沉着脸,拔出飞金剑砍了过去,剑砍断了广法天尊的扁拐,而后又朝着他飞了过去,普贤真人祭出太极符印,飞金剑的灵光遇到太极符印迅速偃旗息鼓,掉落在地。
金灵圣母见状冷哼一声道:“我早已修成金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们所谓的阐教上仙算什么东西?!”
说罢,她竖起两指,低声念咒,大地为之颤抖,然后猛地一下撕裂开来,以她为中心有一大块地升腾而起,直冲灰蒙蒙的天,她站在天边,天边便撕开一层厚厚的云,折出一条七颗白日里闪耀着的星辰,七星左右还各有一颗璀璨的紫色星辰,分别是勾陈上宫和中天紫薇。
杨戬睁开的天眼在对上天边的眼睛开始缓缓闭合,化作一条细线,而哪吒手中的乾坤圈和混天绫不时微微颤动,似乎是在恐惧着什么,天外天闪耀着的星辰在金灵圣母的呼唤下冲破九重天,划过天边,铸成流星,无数流星划破天边的云层,烧出一片火烧云,陨石群从天而降朝在场所有人直直飞来。
远在华山的杨婵心口忽然心悸,在一片哗然之中,倒在了自己的神像前。
*
杨婵从忽然的心悸中转醒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四象睡在她旁边,呼吸清浅,杨婵转过头看了四象一眼,然后抬起眼,借着没有封闭的门窗看到了外面的星空,冬日的星辰远没有夏日那么明显,他们稀稀拉拉地藏在云后,显得整个天空荒凉又暗淡无比。
杨婵心脏又开始疼了,她捂住胸口,轻轻丢开四象伸过来的手,小心翼翼地在被褥里蜷缩成一团,疼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依旧不明所以,她决定出去求救。
她用尽全身力气,虚弱地从被褥中出来,下了床,推开年久失修的门户,发出了一阵吵人的吱吱呀呀声,然后走出了门。
夜风寒凉,将杨婵身上流出来的冷汗吹干了,宽松的衣袖里灌进风,很冷。
杨婵的心还是很疼,她踉跄地走了一步,被某个人扶起来了,转过眼,看到了脸色凝重的老君。
“师叔祖?”
“嗯。”
老君手上聚起白色的灵力,半搂着她,轻轻拍了拍杨婵的背,那些堵塞的气一下子贯通,杨婵的呼吸都变得自由了很多,但是心口依旧很疼。
这不太正常。
她问:“我是不是晕倒了?”
老君点了点头,他说:“准确来说,你是疼晕了,现在心里什么感觉?”
杨婵白着一张脸,苍白地描述道:“我心里很空,也很疼,有种被线往外抽的感觉。”
说着说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这种感觉和当年陈塘关时不是一样的吗?
她当即反应过来,立马抓住了老君的胳膊,说:“师叔祖,哪吒一定出事了。”
老君不言,沉默许久,望着阴沉的夜色,说:“你听到了吗?”
“什么?”
老君拢了拢袖子,沉吟许久,道:“阐截两教正式开战了,战场的厮杀声在今天你走到道观的时候就已经传到我的耳朵里,之后不久,你就晕倒了。”
“我留在界牌关的树告诉我,上清和玉清再次出来对战,数万截教弟子在穿云关摆下了万仙阵用来对付阐教,阐教不遑多让,所有的弟子都走进了万仙阵,现在那里已经沦为一片废墟了。”
杨婵仅仅攥着拳头,身体在冬夜的寒风中颤抖。
“杨婵,”老君十分抱歉地说,“我答应了哪吒要将你送到乾元山去,可是玉清和上清已经打起来了,他们这一次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打闹,我怕他们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我必须尽快赶去穿云关。”
“你……”老君十分羞愧,“我把青牛车留给你,你带着四象一个人回乾元山,好不好?”
“师叔祖,”杨婵打断了老君的话,说,“你若要走,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你说。”
杨婵从头发里拿出一根粉红色的簪子,在手中变出了宝莲灯,她说:“您能不能让它醒来?”
这个问题杨婵已经问过了,老君低下了头,依旧沉默以对,他不会说谎,他确实有办法让失去光彩的宝莲灯再次和杨婵建立联系,但是一旦建立联系,就人间现在的情况,到时候,身为莲灯之主的杨婵可能逃不过祭灯的命运。
他一开始觉得这种事作为被宝莲灯选中的人应该是理所当然的责任,但是他见过了哪吒,听了他的忧虑和恐惧,又真真切切跟杨婵相处了这么久,就不能理所当然了。
他现在也觉得或许孔宣斩断了杨婵和宝莲灯联系是好事。
如果,杨婵不是莲灯之主,那她就能理所当然地不去承担。
况且,阐截之战不是什么女娲和瑶姬面临的天灾,它是人祸,里面的因果跟杨婵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就算她是昊天的女儿,就算昊天在封神之战中推波助澜,可是,这一切跟这个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死去的人间不能不救,但是杨婵也不能理所当然地去死。
上一次又哪吒的出现让老君的沉默显得没有那么异常,可以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打断,老君的沉默变成一种默认。
杨婵立即激动地抓住老君的手,上前一步,眼中爆发出光芒,她说:“您知道,对不对?”
老君意味不明地说:“杨婵,就算没有你,莲灯还是会有其他的主人。”
宝莲灯逢乱必出,人间的灾难只不过刚刚开始,只要继续下去,宝莲灯一定会有其他寄主。
“师叔祖……”杨婵搞不懂他的意思。
老君抬起头,说:“你还有亲朋好友,挚爱至亲,为什么非要蹚这趟浑水?”
杨婵还是疑惑,老君以为她不懂拥有宝莲灯以后会发生什么,便耐心地解释道:“宝莲灯不是用来护身的法器,它是人间存在之前就有的镇魂和渡化的宝贝。”
“但它也不只是镇魂和渡化,现在我们这些人以为它的功用是这些只不过是因为它选择的主人都这样使用它了。”
“它能做的太多了,只要你愿意付出一些东西,它就能帮你实现。”
“比如呢?”
“比如,让死者复生,让江河倒流,让崩裂混沌的天地分离,让死寂的人间生出生灵……让你想有的一切变成现实。”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老君却说:“杨婵,你已经用它做了这么多了,你应该很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虽然本质上只是个过于强大的宝贝,但是女娲之后,这个过于强大的宝物就成了圣物……女娲可能并不是它的第一任主人,但确实让它名声大噪最出名的一任,它因为女娲,又因为过于强大的力量被所有人奉上了神坛,之后使用宝莲灯的人不是大贤便是圣人。”
“你知道做大贤,亦或是圣人到底要做到什么吗?”
杨婵看着老君,听他说:“要有救济苍生之心。”
“要心甘情愿地为苍生而死。”
“要无怨无悔地成为这个糟糕又美丽的世界的垫脚石。”
“要有这样的心性太难了,”老君深吸一口气又叹出,“但只要成为莲灯之主,所有人都会要求你拥有这样心性。”
“换言之,你必须成为他们眼中理所应当的牺牲品。”
“为天下牺牲就是你的责任,即便天下的灾难与你无关。”
“杨婵,这样不公平的命运,你真的可以接受吗?”老君问,“你真的可以甘心吗?”
杨婵眨了眨眼,出乎老君意料,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心甘情愿。”
她的果决让老君愣了愣。
杨婵解释道:“师叔祖,有一件事您说错了,天下的灾难并非与我无关。”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我有关。”
她看着自己手中的宝莲灯,说:“我自家破人亡后,带着它走过很多路,在一开始我和我两个母亲都认为它不过是我手中一件强大些的护身法器罢了。”
她用嘲弄的语气述说自己当时的心情:“哼,拥有这么厉害的东西,我一定要所有欺负的人好看……我那时候不过是个穷途末路仰仗宝莲灯的可怜虫,我太弱小了,如果没有它实在活不下去,后来在意识到它的力量了又像是小人乍富,急切地报复整个与我敌对的世界,太滑稽、太好笑了,说实在有时候睡觉想起来都觉得有点丢人。”
“后来,我带着它无意之中渡了密云,心态有一点变化了,再后来我去陈塘关用它救了太多人又杀了太多神仙,心态彻底变了,从一个软弱的可怜虫坚强地靠自己爬了起来,平视整个世界,那时候发现,什么啊,这个讨厌的世界针对的可不止我一个人,这世上哪一个人不比我可怜?我要是真的拿着宝莲灯报复世界了,他们不就可怜的雪上加霜了?”
“而且,那时的我遇到了哪吒。”杨婵露出自嘲地笑道,“我很弱,真的很弱,无论是道心,还是道行都不够看的,但是,在我看到哪吒那么痛苦的时候,我是真的想救他,这么弱小的我竟然想救那么厉害的他。”
“很搞笑吧?”
老君没有笑,他总是善于倾听,从始至终都十分温柔。
杨婵见老君没有笑,便又叹了口气,道:“不过,凡人相比起仙人那么弱却还是靠自己走到繁荣的今天,靠的不就是莫名其妙的狂妄吗?”
“因为想救哪吒,我又想救很多很多跟他像一样不得自由的人。”
“真是的,明明是要救他的,但后来把他害死了,”杨婵擦了擦眼泪,哭道,“弱小的家伙当莫名其妙狂妄之后就总是会做能力范围之外的事,然后总要别人承担后果,当时我狂妄后果的就是哪吒来承担。”
“他死了,我为此来到华山为他求得复生之机。”
“可我还是狂妄的那么讨厌,那个老是做能力范围之外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好,在让阿兄伤心的时候,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讨厌地恨不得让自己死掉,但又害怕自己真的死了阿兄难过,一直不敢死……我都那么讨厌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可当我看到华山富饶而安宁,又看着镜子里自己越来越白的头发,心里竟然是庆幸。”
“用我一点微不足道的寿命,可以救他们,救哪吒,多值得啊。”
“我那时候明白,我这毛病应该是好不了了,并且我也不打算改了,如果惹得哪吒和阿兄难过的话,我也只能说声抱歉。”
“我太笨了,”杨婵哭着说,“我不知道怎么改掉这个毛病。”
老君揉了揉杨婵的脑袋。
“后来,我在昆仑山醒来听了我祖母的话好好修炼,我特别努力,真的很努力,我想变得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再不让任何人承担我的因果。特别是看到难以企及的祖母,我们的差距越大,我越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我开始变得谨慎,小心,我那时候觉得自己的毛病可能治好了。”
“我下了昆仑山,带着宝莲灯去了西岐,我就只有一条命,也只有一个哪吒,失而复得没人比我懂得有多难得和艰难,我实在没有多的可以牺牲的了。所以,一切的一切必须小心,像我这种特别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最好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很多事我都选择了掩耳盗铃,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也从不主动惹事,随波逐流得很。”
“可是,我遇到了一个人。”
杨婵内心忐忑,望着老君,不敢说下去了,老君却还是那副十分温和的模样,他摸了摸杨婵的头,温声道:“我知道是谁。”
杨婵浑身一抖。
老君却弯下腰,像是父亲一样拥抱了她。
杨婵第一眼见到老君的感觉是对的,他确实有些像温柔谦和、脾气稳定的杨天佑。
但相比起凡人杨天佑,老君更胜一筹,或者说相比起整个仙界,这位立足于顶端的仙人是唯一真正做到了上善若水的人,实在是太过温柔了,即便相识不久,也让人很容易相信他,而正是因为这份生来就有的体贴温柔,所以,他心里总是在不经意间装了很多事,一不小心就会被人伤害,只能蜷缩在龟壳中,不敢入世。
“师叔祖。”
“嗯?”
杨婵抓住他的衣服,说:“那是我父亲。”
“嗯。”杨婵敢说下去了,她道:“我看到了他,明白这世界的过去、现在和即将发生的未来,一切一切都与我有关。”
“因果早已埋下,罪孽正在铸就,我不该逃离属于我的命运。”
“我去了战场,后来又跟着你看到了三年后真正的人间。”
“好苦,好难啊。”
“我忽然发现不是我以前有毛病,而是我太幼稚了。”
“师叔祖,当生灵连活着都困难的时候,高歌的自由是不是就成了最苍白无用的东西?”
老君没有回答。
“我以前是太狂妄,现在是太冷漠,前者让我牵连别人,后者让我忽视苦难。”
“我错了。”
“偏激、冷漠、别扭、自私、弱小,”她说,“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如果这样继续走下去,我怕我会心入魔障,再难挣脱。”
“师叔祖,我父亲告诉我拥有权力的人就是神,我觉得他说的不对,我现在知道神明究竟是什么了。”
“拥有希望,并能成就希望的人是问心无愧的圣人。”
“拥有很多人的希望,并能成就很多人希望的人是神。”
“我要成为圣人,也要成神,”她眼中闪着泪光,“我不能逃避这世界与我有关的因果,不能冷漠地再次忽视他们的祈求,更不能让自己问心有愧。”
老君沉默了许久,最后悠悠叹了一口气,他道:“你哪里有错?人怎么可能克服自己的本性呢?你天性悲悯,博爱众生,以前的一切不是你的错,至于以后的一切……”
“杨婵,你真的要去承担吗?”
杨婵依旧毫不犹豫:“对。”
老君松开了怀抱,道:“我曾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评价过你的个性,现在看来,没有说错。”
“什么?”
“被宝莲灯选中的每一个人都贪欲过重,执念缠身。”
“你也如此。”
杨婵以为被批评了,神色有些闪烁,老君却笑着说:“这些东西是我们这些修道之人要斩除的三尸,或者说凡心。”
“贪心的人会走得很远,”他想起了玉清,叹道,“会比我们所有人都走得远。”
“可是……”他看着远方,神色凝重。
“可是什么?”
老君摇了摇头,抬起手说:“把手交给我吧。”
“师叔祖。”杨婵有些犹疑,“我若是跟宝莲灯重新建立联系会不会昏迷?”
老君想了想,说:“有这个可能。”
“那,我能不能在昏迷前再拜托您一件事。”
老君点了点头,杨婵说:“您肯定比我先到万仙阵,您到时候先去救哪吒好不好?”
老君闻言,无奈地笑了笑,说:“这是自然。”
“太乙于我而言是师侄、知己也是挚友,他最重要的徒儿,也会成为我最重要的人。”
杨婵松了口气,跟着笑,她伸出了手,老君一手牵着杨婵的手腕,一手拿着宝莲灯,两边都冒出温柔的青色光芒,手中被五色神光剥夺光芒的宝莲灯逐渐闪耀出极为微弱的光芒,而当杨婵注意到里面的白光,并看过去时,眼前的世界瞬间变成完全的白,只有简单的黑色勾勒,整个世界完全陷入了停滞之中。
杨婵听到某个人呼唤声,转过身,果然看到了身着白衣的瑶姬。
杨婵朝她笑,然后问:“宝莲灯刚刚苏醒的时候那一声叹息是你吗?”
瑶姬点了点头。
“你其实一直希望我成为一个圣人吧?”
瑶姬摇了摇头:“成圣等于死亡,我不希望你这样。”
“那至少是个脑子清醒,问心无愧的好人。”
“能开心地活着就可以了。”
“你对我要求好低啊。”
瑶姬无奈地笑道:“你连古诗词都背不下来,我能对你有什么高要求?”
“那你这是在嫌弃我是个半文盲了。”
瑶姬想了想,在她那个年代初中毕业不过意味着义务教育结束而已,实在称不上有文化。
她只能说:“我没有嫌弃你。”
“你就是觉得我没文化。”
瑶姬有些无措,她说:“我真的没有这样想过。”
杨婵却扑到她怀里了,她脆生生地喊:“母亲。”
瑶姬微微抬头,看到她一脸笑意,发现她只是在逗自己而已,她本来该感到无奈,但杨婵叫她母亲又让她惊喜到无措,简直不知道表情该怎么摆了,手拿起又放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已经比她高许多的杨婵。
杨婵总是自信昂扬,这一点像昊天,她说:“你听着,我现在已经会背了。”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瑶姬的怀抱变紧了。
“你说过你不会认我。”
“我说话不算数。”
瑶姬沉默了许久,头埋在杨婵的肩上,杨婵感受到她肩上变湿了,心里想,就算是化作天道的碎片,再无人心,也仍会觉得感动和欣喜吗?
那,完全的瑶姬该会有多爱她啊。
杨婵总是善于发现旁人的善意和爱意,所以,不论是再坏的人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摆出最好的一面,也会忍不住喜欢她。
这样好的小姑娘,作为母亲的瑶姬怎么舍得让她真的去死呢?
“婵儿,”瑶姬松开怀抱,问,“宝莲灯的事你真的想好了吗?”
“嗯。”
“你不想想吗?”
“母亲,你说人有来生,拥有至亲和挚爱不容易,所以希望我再走走、再看看,可是我其实之前就已经走过很多地方了,后来下了昆仑山又走了很多地方,我觉得,有些事不管别人要不要求我,我都得做,不然,我会问心有愧。”
“母亲,”她说,“你说你成了历史的本身,不能干等着祈求英雄的到来,所以,拿起了宝莲灯成为了自己的、历史的英雄。”
“我虽与您不同又何其相似?我已经知晓了一切的因果,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与我有关,我无法逃离、也不能逃离。”
“况且……”杨婵笑着说,“比起爱和自由,责任更为重要。”
瑶姬怔了怔。
“莲灯里这些年,您愿意教给我的,不愿意教给我的,都已经教给我了。”
“母亲,”她伸出双手,向上摊开,说,“助我成神吧。”
瑶姬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有了泪水,最终还是将藏在她手里的宝莲灯亮在杨婵眼前。
她望着杨婵眼中绚烂的光彩,无声地说:你若成“神”,其中的代价,他必定亲自代你支付。
这场有关于“爱”的因果,会把永不再败的他拖向死地。
这才是真正杀死他的办法。
世事无常,就连成为天道的她也没有料到来自她的爱和保护会成为杨婵,甚至成为他的杀机。
命运的齿轮已经在杨婵的抉择中悄然发生了变化,然而杨婵目前对此一无所知,她看着手中发出七彩光芒的宝莲灯,想起了曾经美丽繁华的人间,发出了和通天年少时相似的感慨。
“这美丽而多彩的人间啊,”她与瑶姬双双捧着悬浮在空中的宝莲灯,轻声道,“我该让属于你的历史永恒。”
第147章 覆灭
当截教在穿云关上布上万仙阵的时候,先行阐教一步的六十万周军一路向东南压入潼关,潼关主将在周军入关之前就已经弃城逃跑,身后的将士们自然也溃不成军,他们很多也不是正统军人出身,许多不是强制征兵入伍的可怜农家子便是战奴一类的,一看到周军,没有主将的他们当然会选择举手投降。
姬发承诺开城之后不杀战俘,而且会放他们回乡,在这样的承诺下,他们也很爽快地给周军开了门,可当大军之间穿出关口时,远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这声巨响甚至将马儿也惊动了,它们高高的嘶鸣着,不安地躁动着,几欲逃跑。
姜子牙朝后一望,惊恐地发现白昼时节陨石雨从天而降,陨石划过时将冬日灰蒙蒙的天都烧出了鲜丽的橙红色。
“阐截一教已经杀起来了。”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平静而低哑的男声。
姬发皱起眉,姜子牙循声转回头,看到了穿云关关口卷起一阵黑色的烟云,那里有个人影渐渐明晰,他穿着一身黑袍,神情寡淡,脸色苍白,眼底青黑,长相平庸,一抬眼,从大军之中直直朝姜子牙看过去。
“申公豹!”姜子牙喊道。
申公豹点了点头,喊:“师兄。”
姜子牙打算立即下马,却被姬发拦住了,姬发有些警惕地看着申公豹,截教的通天教主自从在界牌关出山以来,阐截一教正式对上后,阐截一教的仙人们就几乎脱离了商周之争,一路上遇到的兵将也再没了截教的背景,都是他们可以对付的凡兵,他本以为之后的路也会一直这样,但这都快到牧野了,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仙凡之差如同鸿沟,如果强行攻上不知道会白白牺牲多少将士。
申公豹看出他的顾虑,虚弱地咳了咳,摆了摆手,道:“你身上有帝王命,我动不了你,也不打算动你,我会放你们离开穿云关。”
姬发紧蹙着的眉头一松,又觉得奇怪,大商曾经的国师来到这里总该要干点什么,总不能过来只是刷个脸卡的吧。
“师兄,”申公豹看向姜子牙,道,“凡兵对凡兵,仙兵对仙兵,我让他们过,你留下来跟我打吧。”
姜子牙皱起眉,道:“你失踪日久,听闻武庚掌权,废了苏妲己,褫夺了你所有的权力,你已经不是大商的国师了,何必再来拦我。”
申公豹找了个烂借口:“但我国师之位始终没有被取消掉,说到底还是大商的臣子,拦住你们算是我的职责。”
“莫要再执迷不悟了!”姜子牙喊道,“周氏已是大势所趋,师弟,你就算现在站在我这边也来得及。”
申公豹看着从头到尾什么都不明白的姜子牙,笑了笑,心里想,像他这样的蠢货一辈子不清楚背后的阴谋诡计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
申公豹摇了摇头,笑道:“我不管什么时候也不会站在你这边的。”
姜子牙咬牙,死死攥着拳头,冷道:“你叛离师门改投截教,我不怪你。”
“我手持封神榜寻找天下新的良主,你偏偏在看透了大商的残暴之后还要选择大商,我不怪你。”
“你我因为商周之争站在了对立面,立场不同,之后你做什么我都没有资格怪你。”
“可是,你为了保住大商,无所不用其极,挑动阐截的矛盾,搅弄风云,将普通的王朝之争变作了旷世的仙教之争……师弟,因为你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这要我如何不再怪你!”
申公豹轻笑一声,道:“我什么时候没让你怪我了?当年我在昆仑山将你推下悬崖的时候,就告诉过你,记住我所有的自私、嫉妒和贪婪。”
“我才是那个不懂的人,”他拍了拍胸口,又将手摊开,认真地问道,“师兄,你瞧瞧,我已经烂成这样了,你为什么非要我走到正道上去?”
“你觉得我这样的人有资格走这样光明坦荡的路吗?”
姜子牙愣了愣,听申公豹说:“我的命已经注定了,在我生而为妖,在我生做妖怪却妄图成人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姜子牙从怀里拿出封神榜,说:“既然你无药可救,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封神榜的真相?为什么还要引导我改变仙界和人间的格局,让我创造一个仁义的世界?!”
申公豹摇了摇头,说:“阐截之战、商周之争,都与我有关,天下已经大乱了,身为天命所归的周氏主将,身为手握封神榜的主持者,你有责任处理掉我。”
姜子牙眼瞳一缩,终于明白过来:“你是来求死的?”
“到底怎么回事?!”
申公豹手中聚起黑色的云,他说:“善恶终有报,你会成为你我因果的终结。”
说罢,他就冲了过来,大军中一片哗然,姜子牙一手持鞭去挡,另一只手用宽大的黄旗去将黑云通通卷了进去,以免伤及无辜,两人相对而视,姜子牙立即飞离了原地,灵兽四不像飞来接住了姜子牙,他们在天边斗法,很快就远离了潼关,一路北上。
阐截之争导致了人间变得死气沉沉,他们斗法几日所经过的一路都是人间惨象,姜子牙在不停歇的打斗中,越发愤怒,他道:“这一切都与你有关!”
申公豹笑了笑,说:“你才发现啊。”
“你为什么要搅弄阐截、商周的风云?”
申公豹不言。
“回答我!!”
此时他们飞到了极北之地,大雪纷纷,恰似他们求道数年的昆仑山,昆仑山上,姜子牙是个好师兄,大蠢货,可是没了这个蠢货,申公豹的日子只怕是会更加难过,而这个蠢货看不出申公豹的数次阴谋,在被推下山崖后,还想着申公豹并非是天生坏心,依旧想要拉他走出“泥潭”。
他让他不要下山,让他不要转投截教,让他不要助纣为虐,让他不要参与阐截之争。
好像在别人眼里已经坏的无可救药的申公豹依旧是他需要伸出援手的小可怜,不然就不能在过于寒冷的昆仑山活过一天又一天。
可事到如今,申公豹身为一颗心甘情愿的弃子能对他说什么呢?
说这一切其实是元始天尊在背后指使?
说这些不可饶恕的罪过其实阐截一教人人有份?
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完成阐截合流这种难以实现到近乎荒谬的“伟业”?
算了吧,姜子牙就该一直当个天真坦荡到愚蠢,循规蹈矩到迂腐,干净纯粹到不可思议的“完人”。
就让他把这场仁义的梦做到底吧。
曾经在昆仑山申公豹想用姜子牙的死促成他永远正确的人生,如今在北海申公豹想用自己的死成全他顶天立地、问心无愧的人生。
善恶终有报,死在姜子牙手中,于他而言,便是作为“人”的圆满。
他在漫天飞雪下,在世事变迁之后,对姜子牙说:“你就当我,无可救药。”
姜子牙的眼睛瞬间爆出红血丝,连着战了三日,他疲惫至极,此时更是怒不可遏,失望透顶,他的所有仁义、所有爱护都变成了愚蠢,成了姑息养奸,他大错特错,问心有愧。
“申公豹,”他带着杀意,怒气冲冲,“你既然知道自己罪无可恕,那便去死吧。”
“我会结束你的所有。”
他双手合十,眼神投向申公豹,七窍诡异地流出鲜血,变得老态龙钟的躯壳却渐渐时光倒流,从老年走入中年,又从中年走到了他们初遇时的青年,他以寿命为代价用禁术短暂地交换了自己曾经的身体。
体内干涸的灵力忽然变为一汪喷涌的清泉,灌入他的四肢和脏腑之间,飘荡的雪被他搂入怀中变成了一把寒冰制成的长剑,朝空中的申公豹杀来。
申公豹笑了笑,手上也变出一根黑色法杖与之相斗。
他们打了数十个回合,最终当然是回到盛年的姜子牙打败了重伤濒死的申公豹,申公豹被捅了个对穿,连维持飞行的灵力也不够了,他所有的灵力顺着贯穿的那个大洞不断涌出,他在万丈高空如同陨石一般飞速坠落,然后“砰”地一声砸穿了冰封的冰面,坠入了冰冷又幽深的北海之中。
这世上有同昆仑山一般终年飘雪的地方当然就是当年关押仙界罪犯的北海监牢了。
北海啊北海,多么适合在废弃之后收容像申公豹这样无可救药的坏蛋。
申公豹没入了北海之中,海底与鸿钧残留的灵气争斗不朽的煞气在察觉到有新生的小东西没入后,非常“热情”地前来迎接,煞气随着海波变成了一只大手,温柔地拥抱了申公豹的身体,然后拖拽着他前往深海。
北海海底是个冻透了的乱葬岗,申公豹的身体在毫无防御的情况很快冰水侵蚀,慢慢地冻成了冰块,他被贯穿的伤口依旧流着血和灵力,深海之中,在无光的世界里,他再没有任何灵力来维持他苦苦维持的人身,他变成了他无法回避的原身,一只伤痕累累的黑豹。
死前,这只黑豹眼前开始跑走马灯,元始天尊在雪中顶天立地的背影永远无法抹去,他缓缓在雪中前进,黑豹背着满身伤痕,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他怕他,也向往着他,所以,哪怕是会丢掉重要的性命也要跟着这个人。
不被接受没有关系,它想,它只要能一直跟着他就行了。
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它无数次地这么想,
然后,他点化了它。
于是,它变成了他,头顶天,脚踏地,成了人。
可即便是这样,他还不满足,还要去追随这个如天一般冷漠的人。
为了斩三尸才下山的元始天尊本就满身凡心,他终究会因为这个执着的小家伙心软,他停了脚步,为他回了头。
从此,他们的命运都被改变。
从此,申公豹投入黑暗之中成为一颗被利用的弃子。
从此,元始天尊被复生的三尸缠身,为贪欲所执迷,一错再错。
可即便时光倒流,申公豹依旧选择执着地跟着他,而元始天尊也会因为他的执着而一次又一次心软。
当他们相遇时,一切就已经是命中注定。
师父,他想,做人确实有点累。
不过……
元始天尊在他下山前坦白的纯粹的善意足以让他继续跟随。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也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
他心甘情愿地闭上眼,笑着说:“我不会后悔。”
这只渴望成为人的黑豹在历经无数艰难后终于拥有了珍贵的人心,但是它却带着一颗人心以原身死去。
这命运未免太过可笑。
北海海底申公豹正在死去,而飞在北海上的姜子牙落到了北海上。
申公豹被他丢进北海时,搅动了北海平静的海面,不仅击碎了海面上凝结的冰川,还溅起了上面的海水,姜子牙溅了满身冰冷的海水,冻得发抖,他看着波澜不平的海面,逐渐从青年迈向老年。
他开始慢慢长出皱纹,体内汹涌的灵力开始慢慢流逝。
他闭上了眼,身上的冰水正在下落,掩盖了眼下滚烫的眼泪。
永远无法拉到自己身边的申公豹成了自己这光明坦荡的一生的里无法饶恕的罪孽,可是,即便亲自动手杀了自己的罪孽,他还是不能问心无愧。
申公豹身上的疑点太多,杀或不杀,都将成为他的罪。
他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了封神榜,多番纠结之后,还是违背原则,打算给他无可救药的师弟留一条后路。
可是那封神榜一出,便散发出金色的光芒,飘在他眼前,上面密密麻麻地用金色的光勾勒着很多人的名字,有的甚至正在往上落名。
这一切根本不像申公豹之前说的,封神一事是姜子牙可以操纵的。
他们被骗了。
姜子牙怔怔地看着上面或熟悉或陌生却从未亲手写就的名字,默默抬起头望向苍茫又阴沉的天空。
什么才是真相?
是追寻良主?
是结束乱世?
还是敕封新神?
都不是。
这根本就是一场多方博弈的棋局,他、申公豹还有这场战争里的无数人怕都是棋子罢了。
可笑的是,身为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他甚至到了今日也没有机会更没有资格探明迷雾重重背后的执棋人,更不知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身上的伤在他重新老去后被无限放大,姜子牙疼痛难忍跪到在海面上,他的手放在波澜不平的海面上,海面重新结起冰来,一层又一层,整片海域都逐渐在姜子牙法术的驱使下结上了厚厚的冰层。
“师弟,”他将漂浮在空中的封神榜扔到一边,说,“阐截之战、商周之争,你搅弄风云,罄竹难书,罪无可恕。”
“你将不入封神,永封北海。”
脸上的冰水已经在寒风中凝结成冰,于是姜子牙脸上的热泪再也无法掩藏,他满脸是泪,哀恸不已。
他那腔永远愚蠢却永远滚烫的赤诚之心,凉了。
他正在变老、变虚弱、变得无能为力,他跪在厚厚的冰川上,垂下了高昂的头颅,他说:
“我与你同罪。”
*
苏妲己忽然从噩梦中苏醒,呼吸急促,浑身不正常的颤抖,她爬了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石床上,双手交叉摆在胸前,埋在温暖的被褥中,她一向睡觉姿势都像她的原身一样蜷成一团,哪里会有这么板正的姿势。
这应该是有人刻意为之。
有人。
她的头忽然发出尖锐的疼痛,申公豹走前的笑容映入在脑海里。
他说:[你会成为自己的天。]!
苏妲己立即掀开被子,从石床上跳下来,她赤着脚一边跑一边急切地喊申公豹,她在漫山遍野地草地里喊道:“国师!!”
跑起来追起来的风灌进了她华贵宽大的衣袖里,连带着披散下来的头发,她整个人都像飘起来了一样,而后来,她也确实载着这阵风飘了起来,她飘过了这座云雾缭绕的仙山,飘到了山门外,抬头一望,外面的世界草木枯白,满目疮痍,黑气缭绕,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又固执向前走了数步,她停在了这里。
她知道这里有申公豹落下的封印仙山的封印,她出不去,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双手轻抚在可能的屏障中,慢慢向前推,然后自由地向前行动。
无论是什么屏障都随着申公豹的死不再有了。
苏妲己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她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在空无一人的山野边再一次呼喊他:“国师!”
理所应当没有回应。
他去寻死了。
很有可能现在已经死了。
当这个想法清晰地在脑海中里冒出来的时候,苏妲己立即甩头强迫自己否认这一可能。
她看着变得可怖的世界,这只怕死的小妖怪决定孤身一人,以身犯险。
而在苏妲己冒险出山的同时,姬发带着六十万大军在轻松地越过潼关之后,气势汹汹地压入了牧野,在这里天下八百诸侯不约而至,他们恭敬地恭迎着这位年轻的周王。
姬发一一拜过后,没有太多寒暄,走下马,转过身环顾一圈,看到一方诸侯便插着一面旗帜,八百诸侯齐聚一圈,彩色的旗帜纷纷扬扬,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臣服于他。
周氏隐忍等到三代,终于等到这一天。
姬发心中摁耐不住激动和兴奋,走上了早就布好的高高的祭台上,他额头上依旧绑着一圈白色布带以示对亡父的祭奠,长长的白色布带随风飘扬,这个依旧稚嫩的少年,却褪去了青涩,在亡父的见证下成为了真正的王。
他在众人山呼一般的朝拜声中,穿上了黑色的外袍,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高高的祭台上,祭台很高,足够他俯瞰山野和众生,大风起舞,摇起了祭台上周人的大旗,姬发站在黑色的旗帜下,开始向暴虐的商君问罪,并与天下诸侯立下伐商的牧野之誓。
“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注1]
“今商王屡次东征,施残暴于百姓,败祖宗之法,纵容妖妇,亲佞远贤,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残害手足,昏弃贤臣,可谓暴虐之至,昏庸之至。”
“天道弃商,于是,天灾四起,民不聊生。”
他用锋利的剑在自己手心画出一道伤口,鲜血很快顺着伤口滴落下来,他接过士兵送来的酒碗将血滴在酒中,而后端起碗,在远荡着他回音的牧野之上,喊道:
“今予发惟恭天之罚,顺天意而伐商。”
“愿与诸位歃血为盟,共谋天下。”
祭台上无数人手持刀剑齐声喊道:“共谋天下!”
姬发站在台上,听到呼声,端起血酒,一口饮下,然后与各位诸侯一齐摔碗立誓。
他拔出锋利的长剑,指向朝歌城,将士们在他的指引下便齐齐向朝歌城冲去。
诸侯在牧野立誓的消息很快传入商宫,大军兵临城下,此前,帝辛挥师派出的东夷战奴很快使穿云关、潼关、牧野接连失守,而雪上加霜的是武庚战死西岐的事终于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了。
商宫乱成一团,帝辛又在乱杀人了。
他说他要寻找他孩子的亡魂,他问他们是不是不让武庚的亡魂上身,所以让他在武庚死后再见不到他。
他杀了个一个又一个人,至此,挚爱的妻儿,他一个也没有留下。
微子成了唯一可以阻止他的人,他跪在帝辛身前,告诉他现在大军临城,不是发疯的时候。
帝辛拖着人尸浑身是血,笑着说:“既然死者不能复生,我的先祖们为什么还要笃信神灵呢?”
微子愣了愣,抬起头,看向帝辛,帝辛蹲下来,看着远比他瘦弱的同胞兄弟,问:“你也不信神?”
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信仰依旧压在微子头上,他跪在地上,高喊着神灵保佑大商。
他不是在跪帝辛,他是在跪飘荡在朝歌城可能存在的神灵。
“王兄,神灵连姜姬和子庚的性命都保佑不了,还保佑大商,”他哈哈大笑,说,“别搞笑了。”
“这所谓的神灵还不如一个小妖怪来的真实呢。”
微子抬起头,听着帝辛这大逆不道的话,让他赶紧住嘴,帝辛丢掉人尸,站了起来,淡道:“姜姬说天道弃商,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不被保佑的吗?”
“子受……”
“算了,”他擦了擦沾满血的手,淡定地表示,“不保佑我们的神,要祂又有何用?存在或是不存在都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祂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他望着灰蒙蒙的天,“就算是神,我也照杀不误。”
说罢,他走出奢靡却血腥的商宫,微子追了上去,帝辛听到他的脚步声,停住步子,转过身问道:“他们都被我赶走了,你怎么不管我怎么赶都赶不走?”
帝辛问:“难道你还信天命在商吗?”
“我信。”
帝辛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意。
微子攥起拳头,快步走上去,说:“但比起这个,我不管怎样也要留下来的原因,是因为你。”
帝辛脸上的笑滞住了。
“子受,你我一母同胞,是这世上最亲近的存在,”他眼中带了血丝,说,“我是你哥哥,就算我软弱无能,也想要护你、陪你到最后。”
帝辛低下头,蒙住了脸,他微微颤抖了几下,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子受……”
“不要犯傻了。”他打断了微子接下来将说的誓言。
帝辛抬起脸,一切的一切都不见了踪影,他依旧那么冷厉,他冷道:“也像他们一样背叛我、讨伐我吧。”
“哥哥,”他说,“你活下去吧。”
“子受!”
帝辛转过身,穿上了盔甲,驾上马,说:“就算大商亡了,还有商人呢,玄鸟的后人,总会一直活着。”
“只有我,会成为这个王朝的陪葬品。”
说罢,他驾马和大商剩下来的几十万兵马,走出朝歌城,朝着牧野正在袭来的盟军而去。
当两方兵马相对时,大周举着黑色的旗帜,而大商举着白色的旗帜,黑白相对,正是相杀之时。
姬发看着战场上高大而英武的帝辛,身体不自控地因为恐惧而颤抖着,这位强大却暴虐的帝王一直是周氏、是他埋在头上的阴云,文王归周之后,他就再也睡不着觉,闭上眼全是哥哥死去的是的景象。
他在大缸之中惨叫出声,弱小的他躲在父亲背后,看着父亲痛苦又隐忍的模样,而祭台一边是听到父亲恭维之词抚掌大笑的帝辛,他越开心,他们越是悲伤、越是恐惧,哥哥也喊得越是凄惨。
他想要为父兄报仇,但是在强大而延绵六百年的大商面前,梦中的他无数次失败,今天之景,他已经在梦中预演过无数遍,也失败过无数遍了。
而每一次失败之后,他都会被迫献上他仅剩的另一个同胞兄弟,姬旦。
他常常在夜里噩梦连连,满头大汗,然后招来宫人,让他们为自己叫来姬旦,叫他为自己解梦。
小他近一半岁数的姬旦哪里会解梦,他和着卦象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吉祥话,哄着他让他安然入睡。
可是姬发睡不着,他瞪着眼睛,死死看着活着的姬旦,心里想,这是他最爱的弟弟了,他不能把他也赔进去。
死、死、死、死。
一到夜晚就是痛苦的死亡。
他只能听着姬旦稚嫩而柔和的解卦声,牵着他温热的手,才能再一次闭上眼睛。
“兄长,”姬旦总是在夜晚昏黄的烛光里牵着他的手,跪坐在床边,天真地朝他笑着说,“父亲说天命归周,那我们就能一定获胜的。”
天命。
姬发也爱说天命,他甚至因为姜子牙的原因看了很多很多的神仙,但他是军营里长大的,是一刀一剑杀上来的,他根本不信天。
他说这些,不过是给周氏复仇冠上的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罢了。
商人有多崇尚上天,他就对此有多嗤之以鼻。
天要是真的帮大商,那祂就是瞎了眼。
可天若是真的帮着大周,他的祖父怎么会含恨而死、他的父亲怎么会泪尽而亡、他的哥哥又怎么会死的那么凄惨。
上天既然无用,将祂捧成上天又有何用?
真正能为父兄、为大周讨回公道的只有自己。
他拔出长剑,驾马十分英勇地在混乱的战场上,朝着杀得无人敢靠近的帝辛身前,他在一次又一次恐惧之中,选择与恐惧直面,帝辛转过脸,与同样一身是血的姬发对上。
这是新旧两位帝王的会面。
帝辛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心道,天道弃商,归的就是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看来上天瞎了眼。
姬发浑身颤抖着,怒气冲冲,心道,天命护佑大商,就护了这么个残暴的君王,看来确实是瞎了眼。
战鼓声声,震耳欲聋,帝辛与姬发对招数十个回合,刀剑相抵,发出尖锐的金鸣声,刀光剑影间,两个人都死死盯着对方,妄图将其置于死地。
但是不管是帝辛还是姬发,他们的计划都落了空。
帝辛一刀劈开姬发坐下的战马,将其齐身断开,姬发毫无防备地将滚入战场,帝辛眸中闪过狠厉的光,扬起马鞭,打算用马蹄将姬发踩得粉身碎骨,但是姬发借着身后跑来的盟军的战马,又利落地驾上了马。
战士们被姬发身先士卒对战帝辛激励,纷纷奋勇上前,将姬发护在了身后,对战帝辛。
之后,战鼓足足响了三天三夜,当远方摆在穿云关的万仙阵被元始天尊彻底破掉,当通天教主被元始天尊杀死,当阐教宣告胜利,而截教宣告败亡,当整个人间飘起莫名的雪花的时候,商周之争也终于落下帷幕。
那时候明明是白昼,一半的天却莫名陷入了一片漆黑,整片天被化作黑白两方。
姬发从战场上听到了远方的悲鸣,洁白而静默的白雪飘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他疑惑地接起一片雪,听到盟军兴奋地高声呼唤胜利,带着众多战奴,军心涣散的大商就算有如同神兵天降的帝辛也难敌几十万军心归一的盟军。
帝辛从战场落败,却没有被盟军抓住成为奴隶,他驾着马一路向南先所有人一步来到了鹿台。
鹿台苍凉又豪迈,大三里,高千尺,是商朝王权顶峰的象征。
鹿台是帝辛登基后修建的,后来姜姬在此点了一把大火,烧毁了这里的所有,姜姬死后,帝辛又动工修缮了这里,整个鹿台修建动用了大商最优良的工匠前后用了尽七年的时间,里面摆满了天下的奇珍异宝,奢华之至、典雅之至,是商朝最后的繁荣。
帝辛穿着盔甲,带着满身的伤痕,气喘吁吁地再一次走上了鹿台。
他看到了鹿台之上有一个团成一团的白色狐狸,它有五条尾巴,皮毛是纯洁的白雪,帝辛挑了挑眉,望着她,逐渐的脸上露出了释怀的笑。
神明们还不如一个小妖怪来的念旧情呢。
帝辛喊道:“小妖怪。”
苏妲己睁开了眼睛。
她是出来找申公豹的,但是她找了整整三天也没找到申公豹的身影,而不管是穿云关还是牧野都在打仗,天底下的生灵为了避免被战火波及都躲起来了,苏妲己连个能问路的都找不到,找了太久,她索性就找了个熟悉的地方休息。
她知道这里是鹿台,但她也知道这里离商宫还很远,帝辛怎么会来这里?
她跳了起来,有些戒备地看着帝辛。
帝辛继续笑,他说:“小妖怪怕死又怎么来这种地方。”
苏妲己左右看看,小声说:“我找人。”
“你……看到国师吗?”
帝辛“哦”了一声,答道:“不知道,可能死了吧。”
苏妲己炸毛:“你才死了!”
说完,她又很怕帝辛,连滚带爬,到了鹿台很远的一边。
帝辛点了点,从容地说:“死?我确实要死了。”
苏妲己愣了愣,听到帝辛说:“大商亡了。”
苏妲己瞪大眼睛。
帝辛摆了摆手,朝歌城中传来人的哀叫声,鹿台下点燃的火也终于慢慢蔓延到台上,大火灼灼,帝辛身在其中笑意盎然。
帝辛说:“这里是我选择墓地,可不适合你个怕死的小妖怪睡觉。”
苏妲己变成了人,是帝辛陌生的脸。
帝辛看着这苏妲己新的模样,一点也不意外,大火继续蔓延,大火烧到鹿台时正好点燃了放置在里面的奇珍异宝,有了“柴火”,火势变得更大了,巨大的火舌席卷帝辛和苏妲己身前的位置,他们隔着大火对望,苏妲己脸上流露出恐惧的目光。
帝辛也走了过来,她看到帝辛就像是回到那些无法逃离的岁月,根本挪不动步子了。
帝辛不顾大火来到她身边,抬起带着血的手,在苏妲己的惊惧之中,和申公豹一样将手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
苏妲己愣了愣,看着帝辛那张冷峻的脸露出温柔的笑容,他说:“我早分得清了,也早就不信了。”
“你没用了,走吧。”
苏妲己眨了眨眼,浑身的颤抖慢慢停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帝辛。
“天地大着呢,有的是你撒野的地方,小妖怪,别躲在逼仄的角落里了,滚吧。”
她竟然从残暴的帝辛身上看到了申公豹的影子。
苏妲己眨了眨眼睛,看着这座大商之最的建筑陷入了大火,觉得大商亡灭的事来的有点突然,十分迷茫地望着火。
帝辛没再管她了,他与她擦肩而过,往前走去,向大火深处走,苏妲己转过身,怔愣地看着他从容的背影。
他是这个延绵六百年的王朝珍贵的陪葬品。
鹿台在大火的侵蚀之中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声,苏妲己大火之中,飞出了这片大火,转过身,就见鹿台上的大火冲天而起,蔓开黑色的烟雾,将漆黑与灰沉沉相间的天扑上更浓重的颜色,由此,鹿台的上空变成完全的黑色,就像是挣扎之后还是走向败亡的大商,再不见他们尊崇的白。
大雪纷纷,大火灼灼,在这哀恸又绝望的世界里,大火之中的帝王发出了一声悠悠的叹息。
他在重重烈火的炙烤中,在弥留之际,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姜姬,她穿着白色衣袍,站在火中,大火蚕食着她美丽的衣裙,而她漆黑的眼中是被天命扑灭的野望,她看着帝辛,神色悲伤而温柔,她微微启唇,与他一起为王朝的终末盖棺定论。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这就是天道。”
他们无奈又释然地说,
“这,便是天道。”
第148章 封山
远在商周与阐截分出胜负之前,杨婵就从华山再一次苏醒。
老君如他所说,先她一步去了万仙阵中,华山上只留了一辆可以载着她们平安离开的青牛车,杨婵从床上下来,走出门,来往的山民们见她出现发出欣喜的声音,四象也混在其中,高兴地喊:“娘终于醒了。”
他们以为杨婵自上次在神像前晕倒之后就再没有醒来过。
连着睡了一天一夜,大家都着急起来,虽然不知道神仙怎么治病,但他们也张罗着要给杨婵找个大夫去看看,可惜刚刚一下山,就发现现在山下一片死寂,别说找个人了,连只蚯蚓也看不到。
这些凡人看不到弥漫在人间的黑气,只觉得带着浑身紧张,十分不适,在山下呆了一段时间就呼吸急促,脏腑疼痛,只能打道回府,幸好杨婵总算醒了,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杨婵牵着四象,听着山民们七嘴八舌地朝她讲山下在短短一日之间又变得更加糟糕了,皱起眉头。
阐截两教继续打下去,人间只怕是会更加糟糕,但诚如昊天所说,阐截两教缠绵数万年的恩怨不是说停止就能停止的,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元始天尊那不尽的三尸早就斩干净了。
可是没办法阻止,总要减轻现在阐截之战对人间造成的影响,杨婵抬起手,宝莲灯顺从地飘荡在手中,重新焕发了光芒,杨婵看着宝莲灯七彩的光芒,感觉时机已到,她应该趁势赶往万仙阵,在形势越来越糟糕之前,让人间的时光倒流,重归安宁。
原定回到乾元山的计划被改变,四象被她送入青牛车中,这头青牛陪伴老君数千年早已有了灵智,会将她们安稳地送到乾元仙山之上,不过,现在“她们”得少一个人。
“娘,你不跟我回家吗?”四象疑惑地看着杨婵拍了拍青牛的背,青牛车开始慢慢腾飞在空中。
杨婵在车下仰头望着她,摇了摇手,笑着说:“暂时不回去了。”
四象环顾四周,心觉不详,烛九阴也在一旁沉默不语,觉得一定又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从青牛车上伸出半个身子,整个人差点掉下来,烛九阴拽着她的身体,她则双手都往下落,想把杨婵拉上车。
她有些着急了:“娘,不是说好一起回家的吗?”
杨婵脸上的笑变淡了一些,飘在身前的宝莲灯摇曳到了她身后蕴出一片神光,她说:“四象,你先回家,我要去找哪吒,等到找到了就跟他一起回去见你好吗?”
四象有些怔松,烛九阴将她整个人都拖回了车中,但四象但是趴在车上,学着烛九阴教过她的方式,在越飞越高的青牛车中朝杨婵勾起尾指,白着一张小脸,下唇微微颤抖:“说话算话。”
杨婵眼中一酸,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又抬起头,展露出轻松的笑意,学着四象的模样伸出手,勾起尾指,没有应诺,她站在破败的华山上,认认真真地对她说:“四象,我爱你。”
四象愣了愣,她听到烛九阴轻轻叹了口气。
青牛车已经飞进了厚厚的云层中,再也寻觅不到杨婵的身影,青牛车一路南行,将会把她送到乾元山上躲过这次人间大劫。
在送走了四象之后,杨婵定了定神,聚起华山众人,告诫他们在这之后不要再下山,她借着宝莲灯飞至空中,在华山画了一个巨大的屏障,在宝莲灯的保护下,外面的煞气再也无法侵蚀到华山上,与此同时她借着宝莲灯拨动了整个华山的时间,将一切的一切都拨回几年前她尚在华山时的春秋。
华山上显露出一个巨大的蕴着彩色光芒的透明屏障,代替灰蒙蒙的天成了山民眼中新的天,他们浑浊的眼中映着彩色的光芒,惊喜地看见华山之上奇迹降临,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他们欢欣鼓舞,跪拜在地,高呼感激之情。
杨婵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苍白地从天上飞下来,一一扶起山民,并再一次告诫他们不要下山,山民们十分信任杨婵,谨遵着她的吩咐,发誓不会下山。
杨婵松了口气,心里想,不管以后下不下山,至少现在这种情况不要下山就行了。
她带着宝莲灯在山民的目送下,又下了华山,华山下还是她和老君游历时的样子,被改变的地表山川,破破烂烂的大山大地,死去腥臭的大江大河,还有藏在这之后苟且偷生的生灵。
穿云关和牧野的战争正在发生,硝烟弥漫,天空变成蒙上许多层厚厚的阴云,天上就算降下雨也是黑色的,风中吹拂时带着尘,整个人世间都飘荡着一种凡人看不见的煞气,而与煞气相撞的是锋利的灵气,煞气和灵气相撞将人间变得更加糟糕。
现在的情况让杨婵想起了她在涿鹿战场外看到的风景,她心里绷着一根弦,心跳如鼓,而让她这种紧张达到顶峰的是身后忽然出现的熟悉的声音,杨婵在那一瞬间像是被天雷劈中,电流一路从脚底飞向了天灵盖,她浑身冒着冷汗,汗毛直立。
她听到他说:“大戏已经开场了,现在外面危险着呢,就算贪玩也不能在外面乱跑啊。”
杨婵僵在原地,她慢慢转过身,果然看到了昊天。
他还是那副少年样子,他从上到下打量了杨婵的样子,敏锐地发现她云鬓中插着的那一枚闪耀着粉红色光芒的宝莲灯,他瞳孔一缩,杀气陡然袭来,却状若寻常地笑着问:“我记得上一次你这莲灯确确实实坏了,也确确实实与你失去了联系……”
“杨婵,”他温声问道,“谁修好的它?”
杨婵不答,她捏着拳头,克制着自己浑身的颤抖,问道:“今日阐截的封神之战是否与你有关?”
他顿了顿,说:“跟我有关?那是他们自己的恩怨,也是元始天尊自己非要挑起来战争,跟我一个散漫的浪荡小神能有什么关系?”
他飞到杨婵身前,状若亲昵地碰了碰她头上正在闪光的簪子,低头轻声说:“倒是你活着不好吗?非要趟这浑水?”
杨婵拍开了他的手,怒喝道:“别装了!”
他的手被拍到一边,滞在空中,脸上的笑意全部散掉,然后再没有任何别的表情了。
杨婵奋力推开他,却没有推开,不由得怒骂道:“狗天帝!”
昊天“哦”了一声,手轻轻上扬,淡道:“我以为你打算跟我装一辈子呢。”
说罢,他的身体就开始慢慢发生变化,他相比之前变得更为高大,气势更加骇人,那浮于表面的杀戮融入内里,变得深不可测,黑色衣袍变得更为华贵,衣襟边绣着金色的暗纹,披散下来的乌发变成完全的灰白,一双金眸相比之前变作了深邃的大海,无波无澜。
杨婵直面天帝昊天,本能地害怕,她往后一躲,与他相距许多。
变为天帝的昊天不苟言笑,无波无澜,让她想起了数斩三尸后寡淡无情的元始天尊,但比起顺天克己的元始天尊,主杀伐的昊天显然威压更重,他和元始天尊一样表现得冷漠平静,却肆无忌惮地散发着杀气,这一点,就算是在面对杨婵也没有分毫的改善。
杨婵怔愣地看着他的变化,过于陌生又可怕的样子,让她向后退了更多。
昊天倒是没有阻拦她,他站在一边,问:“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出来找死?”
杨婵死咬着牙,克制住自己灵魂本能对昊天这样人物的恐惧,质问道:“今日的封神之战,人间之祸,与你有关,是不是?”
昊天长长地“嗯”了一声,答道:“是。”
“为什么!”猜测落实,杨婵还是觉得震惊,“你已经成了天帝,该报的仇你也报了,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昊天从宽大的衣袖中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了杨婵的话,道:“我的仇什么时候报完了?”
杨婵愣了愣。
“可是,”她磕磕绊绊地说,“你当天帝这一路,已经杀了所有当年参加涿鹿的仙人,为此,你连最后的九黎都赔了进去,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
杨婵一顿,听他说:“正是因为九黎全死了,所以,我觉得远远不够。”
“我心中至今有一头野兽,嘶吼着‘复仇’、‘复仇’呢。”
“它每天都在叫,就跟那些叫着让我去死的那群恶鬼一样,令我心烦,”他看向杨婵,朝她摊开手,诚恳地问道,“你说,它们这么烦我,我怎么会觉得够呢?”
话落,天边厚厚的云往下延伸,将他们俩通通包裹在里头,当他们完全陷入其中的时候,杨婵听到了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哀叫声。
他们喊:“复仇、复仇、复仇。”
字字泣血。
而在他们之外,另有此起彼伏的哀哭声争前恐后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他们喊:“罪孽滔天,不得好死。”
这些声响交织在一起,几乎击碎杨婵的鼓膜,她被他们吵得心神不宁,不由得双手死死蒙住耳朵,蹲坐在云中,手腕上哪吒送给她护佑心神的清心铃正在叮铃叮铃的响动试图唤回杨婵的心智,可是杨婵身在过于凄厉的哀哭声中,早已经分辨不清现实和幻境了。
耳朵忽然发出“呜”的一声耳鸣,在之后,杨婵就什么话也听不清了。
她迷茫地抬起头,发现这些怨鬼还不肯放过她,他们借着云,变成一个个硕大的人头,张大着嘴,还在喊,这些陌生的人头里有她亲眼见过的涿鹿之战里的死者。
杨婵喘着粗气,浑身发抖,脸色发白,蹲也蹲不住了,她跪到了云中,捂住耳朵的手无力地向下垂落,昊天漫步走来,单膝跪下,扶住她滑落的两只手,继续盖住她的耳朵,他张了张嘴,杨婵的模糊的世界忽然变得清晰。
他问:“是不是挺烦的?”
杨婵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很快尝到了血腥味,强行唤回了自己的神智,她高昂着头,冷眼看着昊天。
“所以,还不够吗?”她问。
昊天扶她的手微微一滞,而后松开,看着她,眼中浮现出赞赏的光,他说:“对啊,确实不够。”
“九黎也好,当年的仇人也好都死了。”
“是啊,都死了。”
“你的报仇失去了任何意义。”
“是。”
“既然如此……”
“不过,我不只是在报仇而已。”
“那你想做什么?”
“我啊,”他狂妄地说,“反天而已。”
杨婵一愣,听他说:“我是人,我一直记得这一点。”
“当年九黎到底为什么而战,我也一直记得。”
“我所有的怨恨和遗憾无法抹平,可是我所有的仇人、所有的重要的人都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实在痛苦又实在迷茫,仙界太平以后,太白跟我说,反正都已经走到了仙界顶端了,拥有至高的权力了,不如试着做个天帝。”
“说的有点道理。”
“可我是九黎出身的天帝,眼中的世界注定跟他们不一样,在我眼中,被天道分明的三界出现了很大的问题,那个问题就是叔叔当年发现的……创造人间的神仙们对人间管的太宽了。”
“三界既然要分明,那为什么只能做到分明三界的界限却做不到分明神仙与凡人之间的距离呢?”
“在强大而寿命漫长的神仙眼里凡人们跟脚底下的污泥有什么区别?践踏他们是理所应当,不肯受他们践踏是罪大恶极。”
“一边化作天道的众神意志要求三界分明,一边神仙自己又做不到与人间彻底分割,这在我看来有些太过滑稽了。”
“道祖鸿钧曾说,众生平等。”
“可是,众生平等吗?”
“压迫、奴役,以及为此发生的斗争的屡见不鲜,人就是要低神仙一等,这些不公平天道看见了吗?”昊天淡道,“当然看见了,不过他们就是神,能指望他们为人做点什么?”
“所谓的天道、所谓的因果都是狗屁。”
“既然是狗屁,不如我反了他们,让我做这世间的天道和因果,解脱曾经戴在我身上的以及一直戴在凡人身上的所有的锁链,还人间以自由吧。”
杨婵愣在原地,她慢慢松下手,云层里的世界还在叫嚣,可不管是昊天还是杨婵已经超脱其中。
“我不仅要还人间自由,还要人间成为三界的中心。”
“清气所化的仙界也好、浊气所化的鬼界也好,有关于他们的时代结束了,凡人做了天帝,以后的历史便都是人间的历史。”
“我是抱着这种想法才做了这一场局。”
“你已经做了天帝,何必大费周章,还连累的人间变成这样。”
“做天帝不过是天庭的主人而已,不是所有仙人都听我的,除了天庭还有天外天,以及鸿钧当年带入人间的那一脉仙人。”
“哦,应该说除了天庭,仍活跃在世间的仙人就只剩下了三清及其弟子们了。”
“我希望他们都听我的,或者,”他面无表情地说,“都去死。”
“可惜,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在我之上,而且如今的仙人几乎都出自阐截二教,就我一人,杀起来真不容易。”
“我本来以为要等个几万年的,没想到……”他诡异地笑了笑,“元始天尊这老东西被复生的三尸缠身了。”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我不过是拿出封神榜,召集三清,来了一出请君入瓮,他还真就来了。”
“他来了,通天教主也跟着来了。”
昊天看向杨婵,道:“你瞧瞧,他们的恩怨深到这个地步,一抛鱼饵就上钩,现在的大劫我不过是推波助澜,发展到如今这场大戏我也是没有想到。”
昊天不知道是在感慨,还是在幸灾乐祸,道:“人心难测、爱欲难平、和局难成,克制数万年的师兄弟为了无法消解的因果终究还是要带着他们身后的阐截斗个你死我活啊。”
“杨婵,你看这场局我做了什么?”他轻声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不过给他们一场重逢、一次相杀的机缘而已,其余的,可都是他们自己做的。”
“他们借着商周之战开战,带给人间的影响你不会不知道。”
“知道啊,不过,那又何如?宝莲灯仍在,圣人们的意志仍在,只要那漫天压迫你我的神明不在,属于人间的历史一定可以迎来一个新的开端。”
说着说着,他的表情更冷,道:“但我没想到他们将这场这因果算到了你的头上。”
昊天看着杨婵那张与瑶姬相似的脸,意味不明地说:“原来你也算计着想要我的命。”
他问:“成了天道,是不是就没有人心了?”
“阿瑶,”杨婵面露疑惑,听到昊天说,“拿她算计我有意思吗?”
杨婵瞳孔一缩,立即反驳道:“不是!”
“不是什么?”昊天冷道,“她让你重新来到人世间,让你像她一样拥有宝莲灯。”
“不是什么?”
杨婵捏着拳头,说:“这场因果与我有关,如果祭灯可以让人间变好,我心甘情愿。”
昊天看着她,转了话题,他道:“杨婵,我遇到你,实在是个错误。”
杨婵微微一愣,不明所以,昊天淡道:“看到了你,我这下棋的人,竟然也成了局中人。”
“杨婵,”昊天拍了拍她的头,说,“你好好听哪吒的话,回乾元山老实待着,什么都不要做,只要待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只要从今以后我再看不见你……”
“我就可以当做你从来没有来过这世间。”
“我就可以继续一无所有,毫无软肋。”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既然被选中牺牲,若是逃脱责任,你的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不会前功尽弃,总会有人去解决,”他捏了捏杨婵的脸,说,“但这个人不会是你。”
“杨婵,我虽然是个很糟糕的父亲但也没有送自己女儿去死的打算。”
杨婵眼底忽然发酸,相似的金眸对视时,无法分离的血脉就将他们牢牢绑在了一起。
“杨婵,”他认真地说,“我爱你。”
“这就是你问为什么的原因。”
杨婵眼中的泪水终于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她泪眼模糊,狠声道:“我讨厌你。”
“很讨厌你。”
她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问罪:“你逼死了我娘,杀害了我爹,如今还要为了你的妄想,酿成一场神仙相斗的大祸,毁了这人间。”
“你无恶不作,罄竹难书。”
杨婵哭着说:“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云层中那些变小的声音又一次激烈的回荡,他们和杨婵一同向昊天问罪,很快的他们的声音就高过了杨婵,杨婵又听到这些让她灵魂支离破碎的哀叫声,她捂住耳朵,无助的站在一边。
昊天近乎温柔地看着她,任由哀叫声越来越汹涌,在这些变得模糊的声音里,他的声音依旧很清晰,他说:“别害怕也别愧疚,我无时无刻地在被咒骂,你这一点,实在不算什么。”
“谁愧疚了!”杨婵梗着脖子,“你本就该死!”
脆弱的杨婵一瞬间在昊天眼前忽然变成了一个几岁的小孩子,小的还不到他膝盖那么高,他单膝跪地,看着变得小小的杨婵,冷漠的面目冰雪消融又变成了热情洋溢、直接坦率的九黎少君。
昊天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去擦杨婵脸上的眼泪,最终举手投降,叹了句:“算了。”
当他见到杨婵的时候,他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杨婵,”他捏了捏杨婵的脸,说,“我是该死,我的命很多人都想要,这其中甚至包括了我挚爱的妹妹和……亡妻。”
“但这命,我只会给你。”
杨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眼泪如雨下个不停。
厚厚的云层逐渐散开,杨婵重新回到人间,她身后被宝莲灯下了彩色屏障的华山忽然裂开一道口子,那条口子越来越大,从山顶穿梭进地底深处,整座山正在剧烈的摇晃,山民们发出惊恐的大叫声,杨婵难以控制地往后飘动,身上逐渐出现了沉重的锁链,她向前抓,却抓了一手空,什么法术也施展不出来了。
昊天站在天边,低头看着她被神力拉扯着逐渐掉入华山撕开的裂缝中,轻声说:“我会如云华那般囚禁你,你若是要逃掉,不要像她一样寻死,你来找我吧。”
他笑着说:“我替你去死。”
杨婵彻底掉入华山山底,裂开的山顶轰隆隆地合上,掩盖了她眼前最后一丝光明。
第149章 悲怆
当杨婵被囚华山时,老君也终于赶到了穿云关的万仙阵外。
万仙阵是仙界千万年来少有的以人为主的法阵,阵中不分黑天白夜,一直是混沌的白雾,再未遇到敌人之前,将将踏入进去是一种诡异的安静,看不见任何东西,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里,而这个世界无边无际,已经远超穿云关的范围了。
在阵外,能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的真实模样。
整个穿云关笼罩在一团连接天地的黑云之中,这团黑云不时被锋利的白光所伤,剧烈的涌动着,老君身在阵外都会被这黑云所杀,他宽松的道袍被诡谲的风云搅动着,脸上逐渐割出一道道血痕,然后又被浮现出来的灵力迅速痊愈,若是普通的凡类一旦靠近就会死,人间的生灵们敏锐地察觉到人间正在发生两场大战,不敢冒头,除了正在寻找申公豹的苏妲己,一个个都躲起来了。
天边雷声滚滚,风云巨变,整片大地因为这场有关于神仙的战争发出无声的哀鸣。
老君在阵外听到阵里的厮杀声,低头一看,方圆千里的大地都变成了深红色,而深红色的土地上冬日本就衰败的草木枯败的更加迅速,开战不过两天,就已经是这里的深红之土已经是寸草不生了。
老君蹙着眉,踏进了阵中,很快眼前的黑云消散殆尽变成了纯白色的烟雾,所有的厮杀声都摁上了静止间,万籁静寂。
他拢了拢袖子,竖起一手,低声念咒,周身忽然飘起一阵和煦的风,这风包裹着他,而后慢慢扩大,将他眼前弥散着的白雾拢开,当露出身在阵中的其他人时,凄厉而尖锐的厮杀声终于灌进老君的耳朵里。
阐截两教弟子在他眼里其实没什么区别,他们就算打成一团,老君也不能分出哪边算是哪边的。
他只是不想让他们打了。
他这数万年不管事以至于被两教弟子看不上眼的大师伯如今倒管起事来了。
只见他用神力温柔地拨开正杀的起劲的两帮人,两方人的奇门八卦和灵器都已经丢出去了,但是在中间硬生生插进来一段无法隔断的风,让他们前进不能。
他们都以为是对方搞的鬼,叫骂连天,老君在一边有些尴尬地咳了咳,可惜在他们耳朵里声音太小了,没人把老君当回事,风阻断了他们的前路,自然会找新的地盘继续对战。
这万仙阵中,什么不大,就是地盘够大,怎么作死都有地儿。
老君见他们没完没了,无奈地“诶”了一声,身影忽然闪现到他们中间,双臂像鸟一样张开,一手摁一人的头,在他们懵逼之时,“呼”地一声送在座所有徒子徒孙们一人一个大屁股蹲,他们四仰八叉地栽到地上的时候,叫苦连天。
飞到天边、气势汹汹的灵器们见状也懵逼地滞在空中,不知所措,锋利的爪牙纷纷指向老君。
老君作为罪魁祸首站在阵中,尴尬地咳了咳,说:“对不住。”
然而,没有人在意他的道歉,那两方被他强行分开的人都认为他是对方搞的鬼,于是大骂特骂,眼看着又要打起来了,老君试图劝架,被骂了一声:“多管什么闲事?!”
这话说的很耳熟,可惜,老君就是多管闲事的命,即便他也不爱多管闲事。
当看到他们再一次打起来的时候,老君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来,向天张开,又慢慢放下,以他为中心,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和煦的风忽然停了,它们停了片刻又迅速裂成两场飓风,将立场分明的两方用两场风暴通通卷走了。
只听得那些叫嚷声远走,在老君以为眼前的世界要再一次陷入沉寂时,两场风暴卷开的烟雾为他开辟了前路,进入了万仙阵更深入的战场之中。
哪吒等人已经跟穷追不舍的金灵圣母缠斗整整三日了,那些陨石雨落下来,敌我不论,通通被砸成肉泥只飞上天。
普贤真人和广法天尊两位师叔早在这场灾难中消失了踪影,也不知道是被碾成肉泥还是成功逃走了,总之是没有了音信,最开始缠着哪吒复仇的随侍七仙也没了踪影,环顾四周,一切又被厚厚的烟雾盖住。
哪吒和杨戬已经跟金灵圣母这个怪物打了快三天了,两个人都明显有些精疲力竭了。
杨戬扛着之前打的太凶,身受重伤的哪吒,趁着金灵圣母没有追来之前,打算往安全一些的地方走。
哪吒冷声嘲讽道:“关键时刻,天眼闭上了,我的好兄弟,你可真是会给我掉链子啊。”
杨戬回击:“不灭之身又能有多厉害?你都死多少次了,心里没点数吗?”
死到暂时不能恢复,也是没谁了。
哪吒哼了一声,道:“好得慢又不是不好了,我待会儿照样活蹦乱跳,让那老妖婆好看的。”
杨戬冷笑道:“你要是有这么厉害,就不至于在陨石刚刚砸下来的时候第一个被砸死了。”
这戳到了哪吒的痛处,他眼皮跳了跳,倚靠在杨戬肩上的手臂往回勾,大有把他掐死之势,他黑着脸,阴阳怪气:“我的好兄弟,你可真会揭我的短啊。”
杨戬嫌弃地拨开他的手,然后趁他不注意一个背肩摔,就把他丢到了地上。
哪吒被丢到地上,背上那个大洞被粗糙的地面碾的更大了,他疼得“嘶”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抱拳,一下一下地活动着自己的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冷笑道:“杨戬,今儿算是让你碰到偷袭我的大好时机了是吧?”
杨戬懒得理他,一脚将他踹飞,双手结印,体内汹涌的灵力爆出,喷涌出海一样豪迈的水,喷了忽然出现的金灵圣母一身的水,在那水包住她以后,立即凝结成冰,他喝道:“哪吒!”
被他踹飞的哪吒挑了挑眉,心领神会,手中的火尖枪变成了一把长刀,他借着重力向下坠,刀向劈,将结成冰的金灵圣母拦腰折断,冰中只有金灵圣母有些错愕的眼神。
杨戬暗地里松了口气,喜道:“这总算能抓住她本人了吧?”
哪吒也想高兴两下,心里却在发寒,他转过头,看着那个被劈开的人在冷冻的冰层中,缓缓地、缓缓地朝他们眨了眨眼睛,哪吒心中一凛,将杨戬一把推开,听到冰中金灵圣母一声浅浅的“换”。
下一秒,他成了冰层中的人,身体被自己的刀斩断了。
杨戬瞳孔一缩,滚到地上,大喊道:“哪吒!”
金灵圣母的影子投射到他眼前,像是嘲讽一样,依旧高高在上,她说:“真是不错,长得不错,身手不错,连心性也是一顶一的好。”
她弯下腰,与愤怒昂起头的杨戬对视,淡笑着说:“歹竹出好笋,我们截教已经好久没有出这样的人物了。”
“听说阐截要合流,小家伙,”她说,“要不要改投截教啊?”
杨戬回答她的只有从后穿过来的水龙。
金灵圣母这一下被捅穿了肚子,鲜血直流,和着水,喷涌到杨戬脸上。
她抱着肚子,捏爆了穿过她身体的水龙,说:“这宁死不屈、临危不惧的味儿还真是独属于阐教。”
“这一点截教的弟子们还是得跟你们学学,”
好不容易真的伤到了她,她竟然这么轻易就恢复了身体。
杨戬他哪怕再天赋异禀,再被天道选中,也只是个年轻人,跟她这样几近不死的金仙相比还是差太远了。
杨戬趴在地上,忿忿地攥起地上的泥,地底再一次涌起一汪活水,他趁势爬起来,躲开了她。正在这时候,他紧闭上的第三只眼睛隐隐有再裂开的趋势。
金灵圣母嗤笑一声,伸出手,身体前倾飞速抓去,杨戬向后猛退,所行之处,画出一道长长的深坑。
他们往后到了更加吵闹的战场上,杨戬将要无处可退之时,被斩成一半的哪吒用灵魂里一直肆虐的煞气简单地缝合了身体,忍着剧痛,死咬着牙,无声地蹿向了金灵圣母之后,用火尖枪/刺中了她的喉咙。
然而,她的脖子不知道为何忽然变得和那魔家四将一样僵硬,她没有为这忽然的袭击转身,身后却忽然显现出两张脸,一张凶相,一张猪像,哪吒微微一愣,手中的枪就被猪像那张脸所配有的双臂抓住。
哪吒脸色一沉,火尖枪上开始飘荡着汹涌黑色煞气,那煞气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哪吒,一个连一个,层层叠叠,然后忽然聚合为一,瞬移到猪像面前,将掐住了她的脖子,手中的煞气忽然消失变成了完全的清气,锋利的清气这一回倒是可以捏碎她的喉骨了,可狡猾的家伙在这时向前倾,整个人柔软的转了一圈,正对上了哪吒,在她要回击时,游荡在战场上已经一天的老君终于降临。
老君侧身挡在哪吒身前,双手画出太极图,将金灵圣母的回击全都收容进去,然后拽住她的胳膊,一手一点着胳膊上穴位,一手作手刀,将人向后一拽,手刀向前一刺,看到了金灵圣母变得脆弱的脖颈。
金灵圣母一挣扎,他立即松手,将其丢远,金灵圣母被丢到空中,转了一圈,长风飞舞着她单薄的衣裳,她戒备地看着老君。
哪吒喊:“师叔祖?”
他怎么来这里了?
“师叔祖?”金灵圣母咂摸着这有些奇怪的称呼,想着阐教只传到第三代哪里来的师叔祖,况且这样的功力不是阐教现在那群所谓的上仙可以拥有的。
杨戬也有些疑惑,他擦了擦嘴边的血,想起哪吒说老君送杨婵回乾元山的事立即反应过来,他拱手微微弯下腰朝老君恭敬地行礼,唤道:“老君。”
多懂礼貌的好孩子!
老君这一路一直被人嫌弃多管闲事,这是第一个跟他认认真真打招呼的。
老君朝杨戬微微颔首,就听金灵圣母恍然大悟地说:“竟然是三清之一。”
她眯起眼睛,轻蔑地说:“不过你在天外天闭关自守这么多年,事到如今又来多管什么闲事?”
好了,说他“多管闲事”虽迟但到。
老君一手靠在哪吒肩上,一边快速恢复他身上的伤,一边沉下脸说:“你已是金仙,何必跟两个小孩子计较?”
金灵圣母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她哈哈一笑,道:“小孩子?你瞧瞧他们,一个是再造莲身,一个生有天眼,哪个是省油的灯?”
“况且,我是截教的人,现在阐截大战,杀他们也是我分内之事。”
说着说着,她看着老君那张俊俏的脸又动了心思,她飘了下来,飘到老君身前,勾起他的下巴,吹了口仙气儿,抛了个媚眼,说:“不然,你跟咱们天尊大人商量商量,阐截干脆别打了,合流就合流,你站在我们截教这边,让我们当这个大头。”
“师叔,”她故意拖着长音,“别拉偏架嘛,我跟师叔一样也是很爱好和平的。”
老君还没说什么,哪吒却动了怒,骂道:“你这个老妖婆竟然调戏到了我师叔祖头上!”
他将乾坤圈砸了过去,金灵圣母灵巧地劈开,手中拿出一颗巨大的夜明珠与乾坤圈相抗,通天是炼器大师,手上宝物多得要死,他们这些亲传弟子法宝自然也很多,就算乾坤圈是一等一的灵器,金灵圣母左丢一点、右丢一点,完全够用。
老君抬起手,抢过追着金灵圣母飞舞的乾坤圈丢给哪吒,说:“别乱来。”
“师叔祖!”
老君没再理他,他抬头往向金灵圣母道:“修行不易,何况是金仙,你何必要搅进这场浑水里?”
“浑水?”金灵圣母哈哈一笑,道,“哎呀,师叔闭关自守千万年怕是不知道现在阐截的局势吧?虽说是阐教主动挑起这场战争的,但是战争中的双方哪一边不想把对方吞没进去?”
老君愣了愣,听她道:“天下仙人,阐截各占天下一半,不知道占有了多少灵器法宝呢,谁不想要啊?况且,阐截明争暗斗这么多年,恩怨簿上写的可都是对方的名字,一旦开战,必定是你死我活,停肯定是停不下来了。”
“我是师父四大亲传弟子之一,我教因为阐教死了这么多弟子,你觉得,我和我的师兄弟们会罢休吗?”
“早就想打了,”她冷道,“趁着能打的时候一举把阐教彻底打的站不起来,最好不要再占有天下的另一半就是我们的想法。”
“可……”
“师叔,”她打断了老君的话,“道祖当年渡化众生,宣扬的也是众生平等,我教渡化三界,不分类别。”
“我师父才是得道祖鸿钧真传的人,我们才是昆仑山的正统!”
“那狭隘的阐教算是什么东西?还妄想着用些阴谋诡计跟我们争?!”
老君想起天尊打断他说的“阐截合流”的事,他说阐截的矛盾无法回避,必然发生,只有合流才是唯一的正道。
金灵圣母的话再一次让他想起这些不愿意接受的事。
玉清和上清决裂,连传承昆仑山的阐截二教也彻底决裂、相杀。
他没有想到事情最终会变成这样,如果,当初他没有逃避,没有躲到天外天,一直站在玉清和上清中间尽全力弥合他们的关系,现在的一切是不是会有不同?
他躲起来当起了乌龟王八蛋,袖手旁观,倒落了个清静,却害的事情越来越糟糕了。他死死捏着拳头,自责地想,如果一开始就出手,太乙是不是也不用死了?
“不能打了,”老君抬起头说,“为了人间的太平也好,为了阐截剩下来的弟子也好。”
“不能再打了,”他说,“就此暂停吧。”
金灵圣母脸上带着讽意,像是在讥讽老君的天真,她率先出手,天上又开始落陨石,老君双手结印,落下一个半球形的屏障将哪吒和杨戬都包裹其中,紧接着这坚硬的屏障变得极有弹性,巨大的陨石在其上砸出一个个深深的凹陷,那半球形的屏障张开了插在土地里的爪牙,翻过来变成一张网向上飞。
接下来,天上不管飞下来多少陨石,他通通接住了,金灵圣母死咬着牙,死盯着他,于是天边的划过的流星更多,在天边烧出一道道火烧云来,老君面不改色,承接所有的星辰,让网向上延展,直到这张大网穿过九重天,并将这些星星重新丢到天外天为止。
金灵圣母满头大汗,再召不出星辰来,索性拼了命地朝老君冲过来,老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安静地看着她,在她即将杀来时抬起手展开一幅巨大的太极图,她瞪大眼睛不受控制地被吸了进去,径直消失了。
哪吒疑惑地看着老君,老君叹了口气,收了手上的太极图,转过身来说:“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哪吒“哦”了一声,十分淡定:“没事,死不了。”
话刚说完,他就头痛欲裂,跪到在地,杨戬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老君说:“玉清给你不灭之身,不是为了让你长生,不过是想困住你体内随你转生的涿鹿恶鬼罢了,我松了你的封印,给了你机会使用涿鹿恶鬼的煞气,但这些借出来的煞气最终落在你身上的咒印都会让你通通还回去。”
“那要怎么办?”杨戬问道。
老君摇了摇头,道:“没办法。”
哪吒疼得在地上打滚了。
老君看着他的模样,说:“他会疼的受不了,打晕他。”
杨戬一时怔愣。
“等等,”哪吒死咬着牙,说,“阐截的战争还没有完,我的恩怨也没有了结。”
“了结了。”
哪吒一时怔松,慢半拍地看向老君,听他说:“阐截的因果要结束了,阐教和截教都会消失,你的恩怨要了结了。”
“因果即将了结,两方弟子再打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老君手上蕴着光,“我会彻底结束这一切。”
哪吒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闪着猩红色的光,老君将手放在哪吒的头上,疼痛在慢慢消解,可哪吒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老君声音温和,像是和煦的春风,逐渐吹灭了哪吒心中不灭的怒火,他说:“哪吒,遗憾也好、怨恨也罢,你可以从中解脱了。”
哪吒缓缓闭上了眼睛,神态终于安然。
老君看着昏倒在地的哪吒,面露慈爱,揉了揉他的头,说:“一切就交给我吧。”
“老君……”杨戬看着出神的老君轻声唤道。
老君回过神,松开手,说:“战场上太危险了,你送哪吒出去吧。”
杨戬微微蹙起眉,有些为难地说:“出不去了。”
老君一顿,听他说道:“万仙阵只进不出,我之前已经试过了。”
老君皱起眉,忽然道:“他想做什么?”
“什么?”
“阐截合流是玉清要做的事,那上清到底想做什么?”
杨戬当然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老君陷入沉思之中,昆仑山紫霄宫的过往依旧清晰,玉清与上清在惩戒室大打出手,玉清失控之下差点杀了上清,幸亏他及时赶到,把他们分开,才将这场即将相杀的死局扭转过来。
上清在这之后躺着一动不能动,老君让他喝药,他也不喝,他看着老君,诚恳地说:“大师兄,我害死了师父和那么多师兄弟,你恨我吗?”
老君顿了顿,低下头,坦然地说:“我不知道。”
“你恨我。”上清肯定地陈述道。
老君端着药碗,说:“你先喝药吧。”
“他也恨我,不,满昆仑山都该恨我,”上清置若罔闻地望着天花板,“我真该死。”
他勾起嘴角,漆黑的眼睛里却闪着水光,他有些哽咽地说:
“我这不该存在的混沌要是从来不存在就好了。”
老君倏然从回忆中醒过神,忽然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他想死。
他一直想死。
老君猛地站了起来。
*
万仙阵分为里外两层阵法,外面一圈的万仙阵正是阐截相杀的战场,而里面一圈则属于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相争之地。
天边的云和阵中弥散的大雾早就被天尊拨开,这里成为阵中唯一接受外面日光的地方,两个人浸在光中,清晰地感受着日夜变化,他们已经在这里连着打了三天三夜了。
和之前一样,他们始终分不出胜负,此一战有了万仙阵的保护,终于不至于让人间的天地跟着受罪,再给大地裂出一道巨大的伤口,但是彼此过强的灵气最终还是飞出了万仙阵的限制,侵蚀了已经死寂的人间。
穿云关以上的天被他们斗法时激荡的灵力冲破,一道又一道,直直穿破了九重天,然后抵达了天外天的黑洞,天外天永远漆黑的世界映照着悬浮着的星辰正在他们头顶闪耀着。
通天化作了一阵烟,身影漂浮不定,仿佛纠缠天尊几万年的心魔,如何抓也是一手空。
通天的声音回荡在这个被无坚不摧的铜墙铁壁包裹的世界里,他说:“玉清,这世上有很多事连师父也无法解决,你贪欲过重,太过执迷了。”
“贪?”天尊冷笑道,“我顺天克己,贪在何处?”
通天的声音忽远忽近,他靠近天尊,白色的烟雾轻轻拍了拍天尊的脸,他说了鸿钧当年说过的话:“你贪大道也贪小爱。”
“贪求像先辈一样成就大道,”他轻声道,“也贪求我和你一起成就大道。”
他在某些方面是真的很像鸿钧,永远从容、永远慈悲、也永远遥远。
“玉清,”他说,“你贪的每一件事都是难以做到的。”
天尊紧攥着手,问:“哪里难做到?”
“我在大道上已经探索了数万年了,我是走错了路,可正因为走错了路,我才知道真正正确的路是什么。”
“我要你带着你拿走的那一半滚回来。”
他喊道:“这是共生的你我所应遵循的大势!”“玉清,”他叹道,“历史已经滚滚向前,过往不可追,时光不会倒流,一切不会从头开始。”
“可以。”天尊依旧执拗。
“阐截的恩怨已经存在千万年了,就算是合流了,这些问题就解决了吗?”通天问,“难道你真的要把除我以外所有的截教的人杀干净吗?”
“那又如何?”
“你就算杀得干净,因果也难断,合流的阐截不会是你的傀儡,你背负的杀孽最终会成为他们背叛你的理由,到那时候不要说你的大道,就连你也会被历史的大势抹灭。”
“那又如何?”天尊傲慢地说,“我就是天,他们要反,尽管来就是了。”
通天又叹了口气,他说:“玉清,你虽然强大,但永远不会是天。”
“也没有人会是天。”
“这一点,我身为原初的混沌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这个美丽而奇迹的世界诞生是一个意外,它能运行也是一种偶然,在这个偶然的、意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更没有什么人可以是永恒的。”
天尊冷哼一声,道:“事到如今,你又想劝我什么呢?”
“不要合流,按照错误的道路走下去,继续包庇你那群为非作歹、胡作非为的徒子徒孙?”
通天出乎意料地说:“我只是不想你一直被三尸折磨。”
“玉清,”他说,“你的头发全白了。”
天尊愣了愣,面容有一瞬扭曲,然后嫉妒地说:“是啊,只有我过不去,你们俩都过得很好,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大师兄不过是找不出勇气面对,他没有你想象的过得那么好。”
“那你呢?”天尊问道,“离开昆仑山这个冷得要死的地方,去了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蓬莱岛,过得很是自在吧?怪不得不愿意往回看了。”
“师弟,”他怨恨地看着通天,“说到底,你只不过是不愿意再回昆仑山了。”
通天沉默了许久,然后说:“我没有放下过。”
天尊一时怔松,脸上的恨刚有松动,就听通天说:“但我早无所谓是否能回到昆仑山了。”
刹那间,天尊心中燃起熊熊怒火,烧的他几乎失去了理智。
他咬破手指,然后用流出来的血在变得寒剑上画了一道道符箓,带着血符箓的寒剑向天一挥,散发出的寒气,将通天飘荡虚无的身体凝住回归实体。
天尊眼中闪着猩红色的光,他执迷许久,又自断执念无数次,来来去去,早就入魔了,心魔重到这种程度,还能顺利地踏过仙路上的一道又一道坎,不过是因为他对自己够狠而已。
这世间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做到斩三尸,不过,这病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算是病入膏肓,将他几近拖入死地,所以,就算是他也不能真正斩除三尸。
他不管将自己的灵魂碾碎了,洗涤了多少次,那些粘连在灵魂上无法再得到情感共鸣的记忆都会一次又一次复生。
五百年对他这样寿命漫长的神仙来说是有多短啊。
他几乎每过一个极短的时间,就要再次经历常人难以忍耐的痛苦。
这几万年,他都是在这样接连不断的痛苦中度过的,彻底被心魔淹没,不过是在一念之间。
他心口绞痛,呼吸急促,脸色苍白,那些所谓被斩断的七情六欲全都摆在了脸上,拧成了一种名为“痛苦”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喃喃:“无所谓。”
“你倒是无所谓。”
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你倒是自在!”
“这大话是你说的,承诺是你给的,祸是你闯的。我有什么?我有的只有你留下烂摊子!”
“师弟,我不欠你的!!”他怒火中烧,“你为什么、凭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嫉妒:“为了你的自在?还是为了那群胡作非为的妖魔鬼怪?”
通天安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落成实体再也无法飘散成不可捉摸的烟尘的通天双手结印,念着繁复的咒语,被法阵死死困住的两人在对峙中万仙阵中忽然发出了轰隆隆的巨响声,他们对此置若罔闻。
通天念咒还未念完,天尊已经提剑杀来,剑剑擦过致命位置,打了这三天,天尊打的一身是伤,通天却到这时候才开始受伤。
通天勉强躲过天尊的袭击,终于把咒术念完,然后手上飞出了四把布满杀气的长剑,他一挥手,丢出四把剑,轮流用它们和天尊缠斗,两人速度快的只能看到影子,他们双双杀得眼红,失去了理智,而最终他们向后一撤,朝对方刺向了最后一剑。
他们死死盯着对方,越靠越近,离死也越来越近,然而在寒剑彻底没入通天的心脏时,意外忽然发生,通天手中本该刺进天尊心脏上的诛仙剑忽然化作白色烟雾消失殆尽,而他胸口的那把倒是不偏不倚地正中心脏。
“上清!!!!!”不远处忽然传来老君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万仙阵封闭的世界忽然被千万棵陡然长起来的参天大树冲破了,囊括在内、外两方世界都分崩离析,阵法中的一切通通消失,弥漫的白雾掩盖的视听在彻底褪去后惨烈的战场露出了真正血腥的模样,厮杀声、叫骂声、哀叫声一时齐齐通通灌进通天的耳朵里。
死去的仙人们的怨气越过封闭的万仙阵直冲云霄,将此处化作了第二个无法抹灭的涿鹿。
魔怔的天尊瞬间清醒,而听到老君声音的通天却皱起眉头,心道,来得可真不巧。
啧,他真够倒霉的。
算了,他想,除了遇到鸿钧被带上昆仑山,他这一辈子什么时候幸运过?
他死死抓住玉清妄图抽出的寒剑,单手结印,手势和方才的一模一样,仔细一听,连咒语都是一样的。
充斥在战场上无法化开的煞气和清气化作了一张张无形的符箓,朝他飞速赶来,然后贴在了她的身上,通天七窍立即流血。
天尊瞪大眼睛,发现在那之后不只是七窍,连毛孔都爬出了血。
天尊更用力地想把剑收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通天浑身贴满了无形的符箓,眉间陪伴他数万年的咒印开始慢慢消失。
自小就是这样的,他炼器第一、符箓第一、阵法第一、心性第一,就算是鸿钧当年用命给他落下来的咒印,他也能完全的解掉。
他咳了咳,身上将污垢的血流尽以后,他身上开始散发足以侵蚀所有的混沌之气。
老君跑过来的步子突然停下,他高声喝道:“跑!!”
他喊:“所有人!往外面跑,不要滞留穿云关!!”
“这世上能杀混沌的原本只有一个人,”通天在因逃亡和厮杀而变得一片混乱的战场上,笑着对天尊说,“我上次跟你打了一架,发现多了一个。”
“我自己试过很多方法,混元金斗、万年寒潭、诛仙四剑,都没有办法杀掉我自己。”
天尊颤抖着手,奋力要将剑拔出来,通天却紧抓着他的手,硬生生地将这剑往心口捅的更深,他说:“这世上只有你能杀我。”
“玉清,”他笑弯了眼睛,“相生相克、相伴相杀,这何尝不是一种命中注定呢?”
“我不想杀你,我没有恨过你,”天尊怔怔地看着他的模样,快要疯了,“我没有怪过你。”
“我知道,”通天说,“这世上从始至终只有你会真正承认我的存在。”
就如这世上只有通天能一次又一次地回应天尊的困顿一般。
天尊的眼眶红了。
“玉清,我没有否认过你的想法,但是,阐截早已不只是我们的大道了,它们属于太多人了,你不是大势,他们才是。”
“阐截之间只有胜负,没有和局,就算合流了,也照样会斗个你死我活,除非你真的把人杀光了……可若真的是那样的话,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玉清,现实一点的路是……让一边赢,”他说,“我欠你的,我让你赢吧。”
他看着天尊,头一次在认输这件事上坦然而诚恳,他笑着说:“我认输了。”
“不算。”天尊甩掉了通天的手,手颤抖着盖住了他的伤口,但他的气息与通天相克,他越努力,通天,不,混沌死的越快。
最终,他手足无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通天倒在变得虚无的战场上。
通天看着被混沌之气侵蚀而变得一无所有的战场,难过又欣喜,他说:“我将背负你所有的罪孽,你以后带着重回正轨的阐截二教往前走吧。”
“不,不对。”
天尊跪下来,通天身上贯穿的寒剑被他生生折断,他将通天背到背上,艰难地站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嘴里喃喃:“不对。”
这不是他要的圆满。
通天这副躯壳里的混沌之气慢慢在寒气中消散,而他躯壳也接受不了这样的重伤,身体开始慢慢发冷,发僵。
天尊还在说:“不对。”
这不是他犯错也要祈求的从头再来。
一半的天在白昼时陡然陷入了漆黑,天上忽然飘起冰冷的雪。
天尊年少时背过他很多次,但大多数通天都不记得了,印象深刻一点的是昆仑山的那次,希望渺茫成那个样子,年少的他还非得背着通天走过那么远的路,通天在这时候才能明白,在一开始最希望他活下去的就是元始天尊。
在他的未来里,通天永远是好好活着的。
可是……混沌不该留在这对他而言格格不入的人世间。
“师兄。”通天忽然喊。
天尊这修行的一路,三尸一直复生、一直纠缠,这些年早已在悄无声息间漫过了他的心智所能容纳的界限,让他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可是这声“师兄”又奇迹般地将他从难以自拔的崩溃中拉了出来。
他停在了原地,发现这天因为他竟然莫名其妙下起雪来。
“师兄,”通天说,“我这辈子其实没那么自在,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
天尊低声问:“那你什么时候自在?”
通天先是笑了笑,然后怅然地说:“跟你在昆仑山,在人间的时候最自在。”
“师父说,师兄就是没有血缘的哥哥,我知道,”他眼中落了泪,“你会永远为我兜底。”
“承诺也好、昆仑山大劫也好、师父的死也好,真的对不起。”他语气艰涩地说,“我毁了你。”
通天怎么会不知道天尊难斩的三尸,他就是罪魁祸首。
“师兄,”他埋在他的肩膀上,哽咽道,“你这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啊?”
天尊温声道:“会好的。”
“等我们回家、回昆仑山,一切都会好的。”
“回不去,”通天说,“我回不去了。”
“我身上背了太多罪,闭上眼,全都是他们……我已经回不去了。”
心病难医,这个问题是天尊也无法解决的。
“师兄,”他说,“其实,我回不回昆仑山都无所谓。”
“因为……师兄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无所谓家具体在哪。”
相似的话语穿越时空来到天尊的面前,那几乎是他贪欲中最执迷的部分。
——对相依为命的亲人的渴求。
可是,他选择的至亲正在背上迅速失去气息,这可怕又可怜的混沌即将死去。
“对不起。”通天自下了昆仑山后便一直活在自责和愧疚之中,一遍又一遍地朝所有人道歉,他说,“师兄,当年大话是我说的,承诺是我给的,但是我累了,不想走了。”
他体内的混沌之气几近于无,他气若游丝,轻声说:
“仙路漫漫,大道难寻。”
“师兄。”
他又在道歉了。
“对不住,以后的路,你一个人走吧……”
话落,他的手从天尊肩上轻轻滑落,无力地垂下,再无声息。
战场上被混沌之气抹灭的一切,已经彻底失去了本身,只留下一片虚无,元始天尊身后便都是虚无,除了前方尸横遍野的战场。
“师弟。”
没有回音。
“师弟。”
还是什么都没有。
……
背上依旧很沉,仿佛他没有彻底离去,可他清晰地知道,背上的他不过只是一副无用的躯壳,混沌没了,他的师弟也没了。
沉默而哀恸的雪下个不停,掩盖了战场上所有的死,静默了所有的生,天尊小心翼翼地偏过头,看到了通天安然的脸庞,他忽然觉得通天的死在雪中显得格外突兀。
好突兀啊。
他沉默地伫立在雪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万年那么久,他才终于可以踏出僵硬的步子,在被雪覆盖的战场上向前踏出一步。
然后,一步、一步、又一步。
他是天生仙人,生来高贵,却怀有一颗卑贱的凡心,狭隘、傲慢、嫉妒、偏执、贪婪,他花了很多精力,乃至于用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不欲生的方式去斩除凡心,可是,一无所得。
本性难移,贪婪的他永远无法斩除三尸。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在这次意外过后,在情感重新复苏的时候,他接受了现实。
但他没有想到,他的无可奈何、无可救药,会换来这样的结局。
通天已死,他所贪求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他像是一间破了窗户的屋子,任由风吹雨打,破破烂烂,空空荡荡。
大雪纷纷,扑灭了由愤怒、嫉妒、怨恨、贪婪烧成的大火,他从里到外都冻透了。
他有些迷茫地背着通天走在人间,不知道该去哪里,又该带着他做什么,在这一路中,似乎有人试图陪伴他,唤醒他,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踏着步子,像个普通的凡人那样徒步走了千万里,走到鞋子都磨破了,才停下步子,抬头一望,竟然是冷寂的昆仑山。
昆仑山啊……
他感慨一声,却忘了自己为什么那么执着回到这里了。
他背着通天在冰雪天里发僵的躯壳往山上走,一步、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很慢,仿佛通天当年叛离师门下山时艰难地踏出的每一步,他走了好久,终于走到了山口。
不远处偌大的紫霄宫漂浮在空中,被东昆仑的群山环抱,万年不变。
冷寂的昆仑山这时忽然传来少年的笑闹声,有个不看路的小家伙撞了他一下,然后跑到他前面,很没有礼貌,也不晓得跟他道歉,转过身,笑容灿烂,朝他打招呼。
“玉清,”他喊,“你腿瘸了?走这么慢?”
那是年少时的通天,上清。
天尊冻得发僵的脸开始慢慢松动,他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回应,不想有人先自己一步回应了他。
“闭嘴,”他身后出现了年少时的自己,“吵死了。”
上清笑嘻嘻地哥俩好地勾住他的肩膀,说:“负荆请罪,不说别的,态度必须端正,走慢可不好。”
玉清翻了个白眼:“随便你吧。”
他们没有去惩戒室而去了鸿钧平时为他们授课的地方,两个人齐齐跪在偌大的教室里,太清唉声叹气,无可奈何,几乎哀求道,下一次能不能不要再闯祸了?!
鸿钧则拿着折扇,面带笑意,先在上清脑袋来一下。
上清被打前,抱着鸿钧的腿求饶,然后被一扇子打的眼冒金星。
玉清木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却被鸿钧轻轻放过,折扇的扇柄转而轻轻贴了贴他的脸,玉清红着脸,喊:“父亲。”
鸿钧笑眯眯地说:“撒娇也没有关系哦。”
上清叫嚷着:“不行不行,太恶心了!”
太清眼疾手快地蒙住他那张臭嘴,鸿钧在一边又在他脑袋上来了一扇子。
上清抱着头,明明不痛,却要喊得惊天动地,玉清皱起眉,自然垂下来的手慢慢抬起,上清条件反射地蒙住嘴,滚到玉清三尺之外。
太清陪着他们俩祸害从白天到黑夜,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上清又屁颠屁颠地滚回玉清身边,跪在一遍贱兮兮地戳了戳他的胳膊,说:“身为仙二代,咱大小姐肯定是见多识广。”
玉清冷淡的瞥了他一眼,等着他放屁。
“望舒女神如何?”上清咳了咳,颇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的是长相啊。”
“可以。”
上清眼睛一亮,又问:“羲和女神呢?”
“她成亲了。”
“……哎呀,我知道!”
“哦。”
“女娲娘娘呢?”
玉清沉默许久,看着上清的眼神变得更为不屑:“不要肖想圣人。”
上清举起双手,立即朝天边磕了三个响头,玉清的脸色有所缓和。
上清磕完,又换了个人:“玄女呢?”
玉清这回认真回想了一下,评价道:“一般。”
“玄素呢?”
“一样。”
“那总有分别吧,玄女好看,还是玄素好看?”
玉清毫不犹豫:“一样。”
上清轻“啧”一声,一拍大腿,说:“得,我看这天下的仙子,都入不了你法眼了。”
玉清想了想,说:“有。”
上清立即八卦地问:“谁?”
“我母亲。”
“……”
“有问题?”
“……不敢。”
“嗯。”
不远处的天尊看着这不曾存在的记忆,微笑起来,浑身却没有因此变得暖和,眼中倒是往外滚着滚烫的泪水。
泪水如雨,一颗颗掉下去,将这一场镜花水月抹灭。
他背着通天,抬头望着紫霄宫,流泪满面,泣不成声。
他不愿从“圆满”中醒来,只能清醒着沉沦,绝望着幸福。
“师弟,”他笑着说,“我们终于回家了。”
第150章 解脱
万仙阵被太上老君破后不久,人间陷入了漫长的冬季,天上的雪簌簌地下个不停,哪吒醒来的时候,天上落下来的雪已经盖过了屋前的门槛。
他站起来往外走,一出门就踩上了软乎乎的雪。
他摁住头,老君的话浮现在脑海,平复着他灵魂不安的躁动,他说:[因果即将了结……我会彻底结束这一切。]
不过一会儿鹅毛大的雪就盖在了哪吒的脑袋上,他抬起头,望着这场莫名其妙下起来的大雪,怅然地想,阐截的战争……这就结束了吗?
“师父。”他轻声喊。
没有回音。
哪吒习以为常,但没想到身后有人喊:“哪吒。”
哪吒瞪大眼睛,急切地转过身,看到了身在雪中的老君,紧绷而僵硬的身体在一瞬间放松,心底里泛起一种空落落的失望感。
老君手里拿着一把伞,伞面上却没有积多少雪,偏偏伞柄上挂着雪,应该是拿着一直没有打,哪吒疑惑,老君看了看手中的伞,无奈地说:“想给玉清用的,但没用上。”
他抿着唇,看不出悲喜:“阐截终究没有合流,上清一死,玉清就……病了。”
“病了?”
“但也不能这么说,”老君的话十分含糊,“他其实一直病着,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好了。”
哪吒不解,老君摇了摇头,让哪吒进屋,然后跟他讲述了有关阐截、有关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那过于漫长的因果。
关于这两个人,老君虽然跟他们一起长大,但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看不透,在他眼里,他们总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关系恶劣,又莫名其妙关系变好,紧接着,上清犯了大错下山逃亡,玉清和他们一起下山追击,可是每次遇到玉清都觉得很奇怪,后来干脆遇不到了,再后来听到消息就是玄女暗地里把伤痕累累的玉清送了回来,她和师父的态度讳莫如深,太清根本不知道当时玉清发生了什么。
外人传言,是玄女和玉清合力将上清抓捕投入北海,老君本来不信,但是看玉清的态度又产生了犹疑,师父去往北海后,玉清是一个奇怪的忐忑又期待的情绪。
期待?
上清都要死了,老君困于昆仑山大劫和师弟的死,平日里都要伤心死了,一直没有睡着觉,玉清也没有睡着,他在大雪漫漫的昆仑山里兴奋又焦虑地发着低烧,还要踩着雪来来回回走,老君当时觉得很奇怪,暗地里还腹诽过,玉清看来是恨透了上清,巴不得他去死了。
他更伤心了。
他想,好好的师兄弟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而在这时候,玉清悄悄离开昆仑山去往北海,然后和上清一起被抬着回了昆仑,鸿钧没有再回来。
鸿钧是玉清的父亲这件事满昆仑除了上清那个白痴,谁不知道,太清那时候拿着鸿钧的折扇,沉默地将两位师弟一一背上了紫霄宫中。
他知道,玉清和上清这两个人是不可能再和好了。
结果也如他所料,他们大打出手,对彼此下了杀手,差点一起死在惩戒室里,老君废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们分开,在这一架过后,他们俩就彻底决裂了,上清不顾重伤也要离开有恩于他的师门,玉清不顾曾经的情谊也要将他逐出师门。
在那之后,玉清就病了,他病得很重,心眼却越来越小,脾气越来越大,把本就对他已经心存不满的老君气走了,他这一走,无处可去,没有学着上清四处流浪,他去往了鸿钧曾经待过的天外天,守在了早就破败的太清境中,一晃就是两万年过去。
当他把心底那些心魔都磨掉了,小心翼翼地踏出步子,走出太清境,发现一切已经时过境迁,他在抛弃世间后,彻底被世间抛弃,回不去了。
玉清继承了师父的昆仑山,创立了阐教,振兴了门派,在紫霄宫之外,创立了玉虚宫,玉虚宫弟子三千,几乎复刻了当年紫霄宫的盛况,那时候,老君见到他时惊讶地发现发现他的头发白了一半。
像他们这样法力高深的仙人是不会老去的,玉清的模样分毫未改,怎么就长出老者的白发?
玉清冷漠地看着他,成了元始天尊的他,没了从前半分影子,看着老君时那过于陌生的眼神,就像从来不认识他,不过,他当然不是真不认识,他只不过很难再体会到感情、也很难再产生情感的共鸣了。
记忆里承载着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情感,他失去了这种东西,曾经的记忆就成了鸡肋,记忆中的老君和上清自然也成了鸡肋,好多东西没用,他自然而然就不记得了,老君看着他心里发寒。
他觉得玉清就像是被人换了个芯子,修得没了人样,哪家的道是这样修得,这不是邪道是什么?
他不愿再看,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对他而言已经完全陌生的玉清和昆仑山,那时候,冷漠无情的玉清守在山口,安静地目送着他离开。
老君下了昆仑又去找了上清。
上清看起来倒没什么大变化,身后跟着一堆甩不得掉的可怜的小家伙们,喝得酩酊大醉,看到他笑嘻嘻地打招呼,高兴地像只猴子,拍拍掌,勾住他的脖子,摇头晃脑,直唤稀客,他醉的实在没个样子,道袍外批了一件女人的彩色外裳,学着侍女的模样扭扭捏捏地给老君倒酒,然后“咚”地一下,没端住,手里的酒壶连带着人磕到地上给老君行了个大礼。
老君:“……”
上清被身后那群小妖怪笑话个不停,上清笑眯眯地爬起来也不计较,嘴里又开始说熟悉的烂笑话:“凡人说彩衣娱亲,我这又彩衣又磕头,有没有让我亲爱的大师兄乐一乐?”
妖怪们笑成一团,屋子里充斥着脂粉味儿、酒味儿,以及独属于动物的腥臭。
老君被熏的头晕眼花,实在笑不出来。
上清像是一团烂泥爬到老君身上,扬起手,喊道:“小子们,这是我两万年没见的大师兄,稀奇的要死,快来跟我大师兄现现脸。”
那些小妖怪们此起彼伏地应着:“大王大王!”
老君转过脸,默默地看着上清。
上清尴尬地挥了挥手,气恼地道:“喊什么大王!难听死了,我是修道的,又不是山大王,都说了要叫我道长!”
他们又喊:“教主教主!”
老君欲言又止,上清蒙住脸,羞愧地低下了头。
老君有些受不了地要出门走走,上清忙不迭地跟上,他讨好般地跟老君介绍周围的风光,虽然醉了,但眼里依旧是小心翼翼,老君提起了玉清,上清散漫的姿态立即变得僵硬,就像此前的醉酒都是假象一样,他踌躇许久,也不敢主动问,老君倒是不为难他,自己说了,他说,玉清已经不是曾经的他了。
上清苦笑道:“谁能是曾经的自己啊。”
老君笑着说:“我看你是。”
上清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老君又说:“玉清确实变了很多,不过,你不用担心他恨你了。”
上清愣了愣,疑惑地抬起头,听到老君说:“他应该连恨这种感情都没有了。”
上清瞳孔一缩,变得更加沉默了。
“他空空荡荡,无波无澜……不太像是人了。”
“大师兄。”上清忽然打断他,笑容很僵硬,“你别说了。”
老君“嗯”了一声,果然没再多说,他看上清这辈子跟妖魔鬼怪是牵扯不清了,便规劝他帮忙可以,但要与他们保持距离,不要跟他们的因果牵扯太深,还有……
“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吧,”老君看着他,跟以前一样,有操不完的心,他帮他脱掉了身上裹着脂粉的外袍,理正了他的衣冠,对着上清怔愣的目光,温声道,“你漂泊太久了。”
上清低下头,说了好。
老君叹了口气,也离开了过得像摊烂泥的上清。
往事不可追,老君这活在过去的人,越不过那道门槛,注定被丢在原地,他回到了太清境年复一年地消磨时间再没有下过界,直到今日。
“玉清同我说,他要实现教义相反,注定相杀的阐截两教合流,让一切回归正轨,所以,挑起了这场战争。”
“上清,他,我不知道,”老君苦涩地说,“在玉清眼里,上清怕已经是他的一半大道了,他同我说的话,只会跟上清说的更清楚。”
“结果呢?”哪吒问道。
“结果,他死了,也认输了,截教大败,阐教也没有赢,”老君攥着拳头,又松开,“死了很多很多弟子,我拦不住他们相杀。”
“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截教不愿合流阐教,上清死后,他们忿忿不平,与阐教打的更凶,接连又死了很多人,当然也有很多活下来的弟子,但截教名存实亡,他们再不是截教弟子了。”
“那阐教呢?”
“阐教也死了很多弟子,余下来的回了昆仑山,但是玉清病了,难得有清醒的时候……”老君沉默许久,说,“截教已经没了,阐教就算争个第一、争个正统,也没有任何意义,合流之道不成,我觉得……其实阐教存在亦或是不存在也没有了意义。”
“您的意思是?”
“我打算解散阐教,让剩下来的弟子各寻大道,不要再受困于阐截纠缠不断的因果中。”
“阐教也好,截教也好,说到底都是昆仑山的弟子,他们不管遇到什么事,昆仑山都会伸手相助,子弟之间也应该相互帮助,但是……教派亦或是门派这样容易掺杂恩怨、异化成为怪物的东西,没必要再存在了。”
“哪吒,”老君看着哪吒,认真地说,“属于阐截的因果正式结束了,太乙也好、你也好,都不必在为此痛苦了,”
“关于太乙的遗憾也好,悔恨也好,你也可以从中解脱了。”
“像太乙说的那样,自在地往前走吧,”老君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哪吒的脑袋说,语重心长,
“不要像我们一样驻足不前,难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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