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虞栖枝径自上前, 把晓晓从裴璟身边牵走了。


    裴璟察觉到虞栖枝身后的另一道脚步声,他站起身,示意在院门口?的下属到院外说话。


    听到裴璟方才对晓晓说的话, 虞栖枝心底难免有些触动?。


    方才的景象,是她从小时开始,心中一直想象着的家。家里朴素,不需要太多奢华附加,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就足够了。


    但她从没想过那个?人是裴璟,从没。


    “你怎么又回来了?”


    见到门口?的裴璟, 虞栖枝下意识退后一步。


    不知道裴璟与?他下属说了些什么, 下属走了,裴璟却又回来了。


    “养伤。”男人修长?的身形倚在门框,他垂下视线看她,“你方才也?见到了,馆驿内人多眼杂。”


    虞栖枝看向他肩上的伤处,很显然裴璟已经将伤口?处理好?了。


    她摇头拒绝。


    “你走吧, 不要赖上我。”


    虞栖枝话音才落下,裴璟滚烫的吐息却已经随着他身体的重量一起, 沉甸甸地压到了她的肩头。


    “头好?晕。”男人嗓音低哑。


    裴璟低下头,双臂紧紧环在她腰间, 侧脸埋在她脖颈。被男人高大的身躯整个?笼罩住,虞栖枝顿感深深窒息。


    她又接连后退几步,想要挣脱开他怀抱, 腿弯却忽的触到床榻边沿, 重心一个?不稳,她与?裴璟两人齐齐跌到床上。


    两片柔软的唇印在她脖颈, 伴随裴璟过热的呼吸,在她耳边洇出一片温热湿意。被裴璟紧紧抱着,身形交缠着,熟悉的重量压在身上,一些不堪又被动?的回忆涌入脑海,虞栖枝狠狠蹙眉,气急败坏去推眼前人的胸膛。


    在沃昌镇的这半年,她过得?真的很自在。在此地,虞栖枝有钱财,还有霍秋和晓晓与?她作伴,她无?需像在长?安那样,通过讨好?男人才能换取平静的日子,也?不用?如困在那座宅邸时一般,费尽心思揣摩裴璟的情绪。


    直到昨日,裴璟的出现打?破这一切错觉。


    裴璟不费吹灰之力出现在她身边,轻而易举地又把?她带到床榻上,像是命运在提醒她,随时都可以将这一份平静从她身边收回。


    虞栖枝掌心打?到他肩膀,裴璟低低闷哼一声。他制住她手?腕,动?作却忽的顿住一瞬。


    他望进虞栖枝眼底,那一双含水的杏眼,泫然欲泣的。


    目光落向她空荡荡的耳垂,裴璟心底莫名有些刺痛。


    “三日。”他松开手?,“三日过后,我就走。”


    察觉到桎梏松了,虞栖枝连忙坐起身,转身就走。


    望着倏然阖上的屋门,裴璟在空荡屋内的床榻上坐起,神情很淡。


    昨夜虞栖枝这里有人造访,他追出屋去,一交手?才发觉对方是四皇子的人。对方扮作春楼的人,只?为引他出手?。


    他也?确实是轻敌了。但一想到虞栖枝还在屋里,只?想尽快赶回去。一夜没睡,只?想守着她。


    ……


    这日夜里,虞栖枝刻意避开他,在晓晓在屋里睡了。


    翌日晨起,虞栖枝见裴璟面色如常,神清气爽的样子,实在令人很难不怀疑他昨天?那样是装的。


    “你的衣服,你自己洗。”


    在院子里,虞栖枝把?裴璟昨夜换下的衣裳丢给他。


    裴璟目光落在虞栖枝手?上,虞栖枝的手?变粗糙了。


    “哥哥,我帮你洗。”静寂片刻之后,小女孩的童声忽然在两人之间响起。


    晓晓很乖,主动?想要将虞栖枝手?中的衣裳接过。


    “别帮他。”虞栖枝道。


    裴璟顿了下,从虞栖枝手?中接回衣衫,蹲下向晓晓道:


    “晓晓,哥哥带你去镇上买衣裳,好?不好??”


    晓晓慢慢眨了下眼睛,经过这两日的相处,晓晓已经没那么讨厌裴璟了,她甚至是有点想去的。


    但,察觉到裴璟与?虞栖枝之间氛围微妙,晓晓察言观色,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虞栖枝的神情。


    “晓晓想去吗?”


    见小姑娘这个?样,虞栖枝眉眼无?可奈何地柔软下来。


    她本来就要带晓晓去做一身新衣裳,昨日是因?裴璟的缘故才耽搁了。


    让晓晓单独跟着裴璟去,虞栖枝不放心,结果,就成了他们三人一同去了镇上。


    裴璟没去布铺,而是直接去了镇上的成衣店。


    虞栖枝带晓晓去换合身的过冬衣裳。晓晓六岁正是抽条快的年纪,裴璟又再要了几身放了尺寸的小孩衣裳。店家见人出手?阔绰,把?人当成也?是在追求虞栖枝的,乐意之余,将所知的情况抖露个?遍——在小镇人眼中,虞栖枝是个?寡妇,半年前来此,带着小女儿,是到沃昌镇投奔亲友来的。


    店家兀自热情说着,倒没留意眼前男人的情绪变化。


    虞栖枝带晓晓换好?衣裳,掀帘子出来,看到裴璟也?换了身新衣裳,一袭利落窄袖镶貂绒袍衫,他站着店门前,侧脸沐着柔和冬日暖阳,很淡地朝她笑了笑。


    虞栖枝难得?微微恍惚了下。蜀中即便入了冬,气候都不如在长?安时那般寒冷,但却莫名令她回想起了上个?在长?安的冬日。


    她与?裴璟去大理寺少?卿府上拜访,回程时,裴璟脱下氅衣,只?着一袭单薄袍衫于?风雪中策马带她回府。


    那时她与?裴璟的关?系是奇异地不错,她执拗地想要在裴璟身上找寻封青凌的影子,而裴璟则保留着他惯有的高傲。


    “走么?”


    裴璟看向她淡问。


    虞栖枝这才慢慢回过神,只?觉眼前人似乎有些变化。


    “你是当我死了,是吗?”


    出了店门,尚未等虞栖枝辨明,裴璟平静的嗓音就在她耳边响起。


    虞栖枝微微愣了下,听明白了内容,料想也?是方才那个?店家向裴璟说了些什么——


    她带着晓晓生活,对外便称自己成过婚又死了丈夫。


    虞栖枝抿唇没有说话。


    但被人当面拆穿,到底也?有些理亏,更何况拆穿这人是裴璟。


    虞栖枝不想搭理他,只?牵着晓晓,埋头走路。


    裴璟见她这副模样,眼底带上一点淡笑。本就是想逗逗她而已。


    “其实你若实在喜欢这里,我们……”


    “阿潆?”


    裴璟嘴边的话未说完,霍秋恰好?从街对过走来,同虞栖枝两大一小三人打?了个?照面。


    “我们晓晓怎么这么可爱呀?打?扮得?跟年画娃娃似的。”霍秋走近,拉着晓晓转了一圈,有些夸张地夸赞小姑娘毛绒绒的新袄衣。


    “霍秋姐姐!”晓晓本是忸怩的性子,却也?被霍秋夸得?忘乎所以,略有些不舍地看了裴璟与?虞栖枝两眼,很快就投入了霍秋的怀抱。


    方才霍秋见虞栖枝身旁有个?高大修长?的男人,看着好?像与?虞栖枝同行似的,她原本也?有些疑惑,现下,霍秋顺着晓晓看裴璟的目光细看过去,当下就愣了。


    裴璟神情淡漠,礼节性地向霍秋点了点头。


    霍秋盯了裴璟两眼,她神情变幻几番,最终望向虞栖枝,脱口?问:


    “阿潆,怎么是他?”


    虞栖枝听出了霍秋口?吻中的厌恶。


    那日霍秋被沈阙之威胁着向虞栖枝致歉,在侯府门前,霍秋自然是见过裴璟的。


    “说好?了今日去我哥嫂家的,我们走罢。”霍秋上前,有些强势地揽住了虞栖枝的手?臂。


    当初裴璟的好?友沈阙之,拿霍秋的家里人威胁又息事宁人,虞栖枝担忧霍秋想起往事又要伤心,下意识就回护霍秋了:“好?。”


    虞栖枝回头看一眼裴璟,很快向霍秋道:“走吧。”


    三言两语之间,裴璟就这么被留在原地。


    男人身姿俊美,在街市之中很是惹眼。


    裴璟全然没在意行人投向他的目光,只?望向虞栖枝走远的背影。


    心底莫名有些烦躁。


    霍秋。


    裴璟微微拧眉,若是仔细回想起来,似乎就是在出了霍秋的事以后,虞栖枝对他的态度就变得?若即若离地冷淡起来。


    ……


    这日虞栖枝回去时,裴璟不在。虞栖枝并没在意。


    第三日清早,裴璟果然如他所言离开了虞栖枝的屋子。


    一笔银钱被留下在桌上,虞栖枝犹豫一下,收下了。


    她自己没什么大的开支,但是晓晓长?大,总会有要用?钱的地方。如果晓晓的父母一直不来寻,那她就要对晓晓负责,将她养大。


    霍秋来的时候,恰逢成衣店给虞栖枝送来一件绫缎直身袄衣,看颜色外观,同裴璟那日穿的那一件袍衫十分相称。


    又是银钱,又送来衣裳,裴璟虽然走了,虞栖枝整个?人都麻了。


    霍秋见到虞栖枝的神情,就已经猜到这衣裳是谁送来的了。


    “他怎么又缠上你了?阿潆,你才没在这里过几天?安生日子,你可不能跟他回去!”


    虞栖枝从前与?裴璟成婚,没从裴璟身上讨到什么好?处,还如此狼狈来到蜀中,霍秋真担忧虞栖枝会心软。


    虞栖枝摇摇头,“不会的。”


    她没把?那夜晓晓险些被抢走的事告诉霍秋,平白惹霍秋担心。


    “今日,街上人在都说,朝廷派遣来的巡查使正式到了蜀中,”霍秋想了想犹豫问:


    “不会就是他吧?”


    今日?


    虞栖枝闻言,抿紧了唇。所以,裴璟这几日是对外隐瞒身份的。


    那他前几日执意要在她这儿养伤,也?是骗她的了。


    霍秋倒是没看懂虞栖枝此时的神情,但她不想虞栖枝再想着裴璟。


    “你昨日听到动?静没?你邻街对角,有人新搬进来了。”


    她索性换了话题,如此向虞栖枝道。


    刚巧霍秋过来时与?人打?了个?照面,新搬来的那名年轻郎君瞧着眉清目秀、浓眉大眼的,看着就是个?好?人。


    霍秋有点想为虞栖枝牵线的意思。她还没有忘记亡夫,毕竟她有哥嫂庇护,守寡一辈子都不打?紧。


    霍秋想,虞栖枝不一样,虞栖枝单独带着晓晓一个?人辛苦,还是得?有个?男人分担一些。


    第 52 章


    太子即位之初, 便通告百官,先帝之死,实为奸人下毒构害。


    以仁善闻名的新帝当机立断, 褫夺了四皇子的王爵之位,并诏令征讨逆贼。


    四皇子的祖父与西川调度使交情颇深,四皇子本已劝动了人与他一起举兵,谁料, 裴璟要来西川的消息一经流传, 西川调度使合作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四皇子从西川调度使身?边心腹口中?得知,调度使甚至隐隐有要想将他交给朝廷的意思。无可奈何之下, 四皇子只得一路逃往西戎人的地界。


    四皇子恨得咬牙切齿, 裴璟当真是孟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为太子挑的一条好狗!


    太后借新帝之手?颁布的第一道诏令,便是清算郦家。好在,郦贵妃的养女襄乐郡主实际并未挂在贵妃名?下,也或许是新帝顾念旧情, 襄乐得以回到伯爵府。


    但襄乐在伯爵府的吃穿用度必然缩减。襄乐从小就是被他与母妃看着长大的,在母妃宫里?被宠溺得奢侈惯了, 小姑娘如何能习惯在伯爵府的生活?


    更何况,如此风向之下, 襄乐在长安必定处处遭人冷眼?。


    四皇子一边放心不下襄乐,另一边深恨上了虞栖枝。


    在他仓皇西逃途中?,四皇子从部下口中?听?闻, 有人在西川边陲的沃昌街市上见到了虞栖枝与裴璟二人。


    四皇子原本就对虞栖枝这?个妹妹毫无好感, 如此,更是厌恶地恨之入骨。


    跟虞栖枝沾上关系的, 没?一个是好东西。


    就是虞栖枝间接害死了他们的母妃,郦家祖父又在南边仓促起事,他这?个妹妹当真生来就是来克他的!


    如今他落到如此地步,都是因为虞栖枝,他迟早会让她付出该有的代价。


    ……


    西川局势的风谲云诡,并未波及到沃昌这?个边陲小镇。


    不久后,巡查使即将返京的消息传来,虞栖枝心下稍定。


    只是,裴璟计划中?留在西川的最后一日,晓晓忽然大哭。


    小姑娘边哭边对虞栖枝说,让虞栖枝跟着裴璟回去吧。


    虞栖枝微微愣住,问晓晓为什?么那?样说。


    “姐姐留在这?里?,是为了帮晓晓等?回阿娘……”


    虞栖枝恍然大悟,原来那?天她与裴璟的对话,全被心思?敏感的小姑娘听?了去,放在了心上。


    晓晓揉了揉越发?潮湿的眼?睛,想对虞栖枝说,别再帮她等?阿娘了。


    这?半年来,她都一直没?能等?到阿娘与小弟回来接她,分明当初阿娘口中?要去的地方,离沃昌镇上的渡水码头并不远。


    小姑娘有些?失落地想明白了,当初她是被阿娘刻意丢下的。她不应当再耽误虞栖枝。


    但晓晓还是将话咽下了。她实在贪恋虞栖枝身?上的温暖。自己可真自私啊,晓晓惭愧地想,她不再是好孩子了。


    虞栖枝却很快明白了晓晓的心中?所想。


    “我留在这?里?,确实是想帮晓晓找到阿娘,”虞栖枝想了想,平静道:


    “但我不是因为晓晓,才不跟他走的。”


    “晓晓放心,即便晓晓一直没?能找到阿娘,我也会陪在你身?边。”


    虞栖枝安抚含着眼?泪的小姑娘。


    晓晓闻言,眼?睛微微睁圆一瞬。


    她有些?惊讶,又为往后能与虞栖枝长久地生活在一起,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


    ……


    霍秋口中?的邻街新搬来的那?名?俊俏郎君,名?唤牧锋,瞧着年轻,对谁都友善亲切,但牧锋对虞栖枝,似乎要更亲近些?。


    为此,霍秋时?常打趣虞栖枝。


    虞栖枝的大好年华都耗在封青凌和裴璟身?上了,霍秋总认为,在挑男人这?方面,虞栖枝或许可以试试不同的选择。


    也许霍秋说的对,但虞栖枝对牧锋是真没?什?么感觉。


    日子就这?么平淡一天天过去,转眼?,虞栖枝到蜀中?满一年,封青凌没?有来寻她。


    分别时?,凌哥哥哄她说有缘再见。但虞栖枝隐约知晓,或许她与封青凌有缘也不会再见了。


    虞栖枝也说不上来心底是什?么感觉,她身?边所发?生的事,也由不得她再想得更多。


    晓晓病了。


    秋风萧瑟,虞栖枝从霍秋家中?出来。


    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要往霍秋哥嫂家去取药。


    这?次时?疫来势汹汹,就连体格颇为强健的霍秋也病倒了。


    小镇街上,家家户门紧闭,只有苦涩刺鼻的药味从窗户缝隙传出。


    现下,沃昌镇的出入口皆有专人把守,甚至有传言说,这?座小镇里?的镇民已经被放弃了。


    虞栖枝心中?想着这?些?事,很快到了霍秋哥嫂家门前,却发?觉院门没?关严。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没?有敲门。


    从门旁的篱笆缝隙望过去,虞栖枝不由惊骇。


    中?年男子头脸满是鲜红血迹,委顿在院中?水井旁昏死过去,赫然正是霍秋的兄长。


    霍秋的嫂嫂在一旁,被行凶之人捂住嘴,在刀下拼命挣扎。


    眼?看霍秋的嫂嫂就要在刀下毙命,见此一幕,虞栖枝脑海一片空白,等?她反应过来,她手?中?已经握紧从侧门摸进灶间拿的剔骨刀,向行凶之人的颈侧扎了下去。


    庆幸她脚步轻,行凶之人一时?没?有察觉还有人来,来不及闪避,一道血柱呲出。


    虞栖枝本能侧身?避开,衣裳上却也沾上了星点血迹。


    霍秋的嫂嫂已经吓得昏过去。


    受了这?样的伤,即便是平时?生活中?力?气再大的人,也只能安静地迎接死亡。行凶的男子却撑着最后一口气往水井里?扔了什?么东西,再然后,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瞪着虞栖枝。


    虞栖枝手?中?刀刃落地。


    “别慌,交给我。”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片刻,身?后脚步声响起,虞栖枝下意识去捡地上的刀,只觉耳边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


    虞栖枝回头一看,是牧锋。


    霍秋的哥嫂二人都还活着,只是昏迷。牧锋带虞栖枝去灶间用流水洗净了双手?,又让她将沾了血的外衫脱下,丢进火堆烧了。


    “是我来晚了。”牧锋看着她道:“不必害怕,你方才做得很好,你救了他们二人。”


    “我没?害怕。”


    虞栖枝摇了摇头,轻道。


    不久的从前,虞栖枝也曾见过裴璟一声令下瞬息夺去他人的生命,但见过,与亲自动手?,依旧有着莫大的差别。


    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之下,被迫跨过这?样一道残忍的分水岭,她指尖不由颤抖。


    牧锋听?闻虞栖枝所言,流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他略有些?敬佩地看了她一眼?,却在看见虞栖枝轻微发?颤的双手?时?,顿住一瞬。


    深秋的天色暗的很快,霍秋哥嫂家地处空旷,趁着四下无人,牧锋要将行凶男子的尸体拖出去处理。


    “沃昌镇的事,世子已经知晓了。”


    牧锋的声音低下来。


    他似要安慰虞栖枝,绞尽脑汁却也只说出一句话:


    “世子,他会来的。”


    虞栖枝闻言,迷茫一瞬。


    想明白以后,虞栖枝垂眸抿紧了唇。


    她原先猜想的没?有错,牧锋果然是裴璟留在此处的暗桩。


    第 53 章


    冬日的第一缕雪花落下, 西川戍卒拍了?拍肩上落雪,拦住镇民的去路。


    此次瘟疫病症古怪,患病之人先是高烧不退, 接着手?上皮肤剥落破溃,发展到全身溃烂,许多人虚弱到吃不进任何东西,直至撑不下去过世。


    那镇民坚称没有染上疫病, 想要离开此地。戍卒拉紧了面?巾, 指着镇民手?上疮疤与人掰扯了?老半天?,终是把人劝了回去。


    “看什么?”


    把镇民劝回去后, 戍卒才察觉不远处站了个人。


    薛琦不语, 视线却?紧盯着镇民身上疮疤,细细观察,直到镇民背影彻底远去,她目光才转向?方才同自己说话的戍卒。


    那戍卒看清不远处的薛琦身形似是女子,他也不由放缓了?语气,叹了?口气道:


    “姑娘,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沃昌镇瘟疫刚开始时, 西川调度使?便下令封锁了?小镇各个?出入口,在小镇外的许多人因?此与家里人分离。


    戍卒误以为薛琦也是与家人分离, 与旁人一样,因?思念家中人,才会来到此处张望。


    直到戍卒在薛琦身旁见到了?裴璟。


    “怎么样?”裴璟问。


    薛琦闻言, 轻轻点了?点头?。


    “症状并非像是疫病, ”她略略犹豫片刻,将?嗓音压得更低, 向?男人道:“更像是……人为的中毒。”


    薛琦停顿了?下,她并没有在裴璟眼中见到料想中的意?外。


    裴璟平淡应了?声,向?身后做了?个?手?势。


    悄然之间,精兵很快把守了?各处关隘,戍卒离得远,并未听清裴璟与薛琦的对话,他想要阻止,却?碍于男人凛冽的气势,迟迟不敢动作,只?惊讶出口问:


    “这,这又是何意??”


    见到男人修长指节间信纸,戍卒一眼扫过信上内容,视线落在末尾圣人印玺,戍卒瞳孔微缩,下意?识跪倒信前。


    “此事机密,不可泄露半点。”


    平淡低沉的嗓音在戍卒正上方响起,戍卒听罢,眼眶禁不住微微发热。


    沃昌镇疫病发作的这七日,只?有他一人奉命留在此地?,虽说每隔两日都有官府太医署的人送来药物与物资,但?他却?隐隐感到,这座小镇像是被放弃了?。


    如今朝廷遣了?人来,也有医师了?,戍卒心中不由燃起一点希望。


    一行人寂然无声进了?小镇,戍卒心中的热切却?在见到有人给薛琦送上随身医箱时,略微冷却?了?下来。


    “女子,她能行吗?”


    戍卒望着队伍末尾,轻声嘀咕道。


    这句怀疑传进了?薛琦耳中,她脚步短暂停了?下,紧了?紧医箱的背带,向?镇中走去。


    ……


    那日在霍秋哥嫂家行凶的人,虞栖枝和牧锋都见过,是在小镇上的一个?平素十分不起眼的人。


    这几日来,镇中尚且能够行动的人,自发承担起分发太医署送来的药物的责任。


    “都怪你!”


    小镇空地?上,男孩没有接过虞栖枝手?中的汤药,反而将?药碗一股脑打翻在地?。


    “都怪你害了?我爹娘!”


    汤药太烫手?,虞栖枝拿不稳,褐色药汁被小孩打翻,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周围镇民见了?,神情淡漠,并没有多余的反应。


    自这场疫病蔓延初始,他们便被困在此地?,只?有太医署的人会进来给他们分发药物,药是一碗一碗地?喝了?下去,却?根本没有任何好?转。


    眼见周围病重的亲人友人一个?个?挺不住去了?,绝望的氛围弥漫在这座封闭的小镇。


    “瞎说什么呢?”人群一旁的霍秋认出这男孩正是她哥嫂的孩子,她挤开人,一把牵住了?小男孩的手?,“是你阿潆姐姐救了?你爹娘才对!”


    “那为什么她没有染上病?”


    爹娘重病,小男孩控制不住哀戚的情绪,一边问着,眼泪一边潸然落下,用沾了?淋漓药汁的手?揉起眼睛,依旧止不住眼泪。


    在这座小镇里,虞栖枝是为数不多没有病症的人,这令虞栖枝自己也感到疑惑。


    像是隔了?一层雾般被刻意?模糊的记忆。


    在霍秋哥嫂院中,行凶的那个?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水井边的动作,浮现在她脑海。


    一个?接近肯定的猜测慢慢浮现——


    “不是疫病……”


    虞栖枝丢开手?边的东西,追上太医署的人。


    “不是疫病,是投在水井里的毒!”


    太医署那几人已经快要走到小镇出口处,见到虞栖枝,几人下意?识紧张起来,纷纷拉紧了?脸上面?巾。


    有人上前驱赶,局面?陷入混乱。


    “等一下!”她喊道。


    推搡之下,虞栖枝险些站立不稳。


    有几道脚步声近,场面?渐渐安静下来,沉稳的步伐在她身侧响起,她腰被人扶住。


    虞栖枝僵立一瞬,视线才缓缓落向?搭在她腰间的修长五指。


    男人腕骨劲瘦有力,延伸向?窄袖玄色袍衫,再向?上看,是冷峻分明的侧脸线条。


    即便尚未向?太医署的人亮明身份,男人身上不容反驳的强势气息已经令众人噤声以待。


    裴璟。


    然而裴璟却?只?是短暂瞥了?她一眼,再没有分给虞栖枝半点视线。


    西川当地?太医署的人被裴璟一行人拦住,简短的交涉过后,无人再提出异议。


    相隔太近,裴璟身上清冽极冷的气息无可避免地?侵占了?虞栖枝的一呼一吸。


    男人扣在她腰间的掌心也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众人目光的注视下,虞栖枝本能地?想要挣脱开。


    仿佛有所预见,裴璟的手?却?在她伸手?动作之前松开。


    桎梏松了?。


    只?是过了?短暂的一小片刻,仿佛虞栖枝方才感受到的强硬只?是错觉。


    在场众人大都不认识裴璟,方才裴璟伸手?扶了?她一把,他神情淡然,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就像他们也是不相识的两个?人。


    虞栖枝略微松了?口气,她将?目光转向?太医署的人,掌心却?在这时传来淡淡酥痒。


    男人手?掌落下,只?一瞬,修长指尖好?似无意?,又不着痕迹掠过她的手?心。


    虞栖枝蹙眉收回手?,压下了?想要扭头?看过去的念头?。


    “这位姑娘,“薛琦恰好?在这时走上前来,很快打量虞栖枝一眼。


    “方才姑娘所说的事,再详细与我说一次?”薛琦问。


    ……


    裴璟他们秘密奉命前来,虞栖枝向?薛琦将?她所知猜测的事说了?,她并没有隐瞒在霍秋哥嫂院中那个?行凶的人的事。


    综合种种迹象,薛琦初步判断,镇上人的症状出自有人事先投在水井里的毒。


    薛琦等太医院的人一行人加紧熬制解药,有几味药物需要从外面?运进来,除此以外,新鲜的水源与食物也需要加紧运送。


    沃昌镇的局面?暂且稳住了?,病人被集中到村中空置场所看护,镇中人心中的阴霾逐渐被驱散,一切似乎能看得见希望。


    ……


    如此,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愈发寒冷,在这之前,物资太过短缺,太医署与薛琦的人还未将?解药研制出来,镇中身体康健的人越来越少。


    作为少有的没有中毒症状的人,虞栖枝承担了?部分照顾病患的工作。


    为遮蔽严寒,入夜,集中病患的场地?搭起棚帐,有布帘分隔开各个?区域。


    人手?紧缺,虞栖枝简单帮手?太医署的人照料过病患,又去看了?一眼晓晓的状况。


    再返回棚帐内休息的地?方,她忽觉一阵头?晕目眩。


    气有些喘不上来,眼前的视线也忽然昏暗几瞬。


    应当是这段时日有些累了?。


    虞栖枝这样想着,扶着椅背站稳。


    晕眩来得快,去得也快,身体的不适令虞栖枝没注意?方才身后的动静,等回过神,男人的脚步声已经很近。


    甘甜微苦的感觉在她口中弥漫开,是裴璟塞了?一片参片到虞栖枝口中。


    裴璟的手?指抽离,指尖又无可避免地?触碰到她下唇。


    指腹触感略有些粗粝,虞栖枝下意?识地?后退避开,动作间,椅子与地?面?摩擦,短促刺耳的声响打破此夜的宁静。


    裴璟看了?她一眼,只?无声扯了?下唇角。


    帐外风雪已歇,一帘之隔外的人们大多已经睡熟了?。


    虞栖枝抿住唇,口中参片味道甘苦,她忍不住想方才她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


    这段时日,即便她与裴璟同在一地?,两人也几乎没有打过照面?。


    “后不后悔来这里吃苦?”


    裴璟视线从她双唇移开,忽然淡声问。


    虞栖枝抬起视线,就见裴璟已经极自然地?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她方才躲开他,却?也将?此地?的大半空间都让给了?裴璟。


    算起来,这是她与裴璟一年未见后,第一次面?对面?交流。


    幕后操纵之人的阴谋尚且没有浮出水面?,虞栖枝不想见到裴璟,却?也知晓这一次多亏有他在这里。


    “即便我不在这里,沃昌镇的百姓也会遇到这样的事。”


    虞栖枝敛下眼睫。


    “如果在这里,我能够略微尽到一点绵薄之力,那我觉得值得。”


    这么说着,虞栖枝眼前却?难以抑制地?浮现起那日在霍秋哥嫂家的小院,她沾染上鲜血的衣衫和手?掌。


    血腥的幻象重叠,她轻轻皱了?下眉。


    “真是个?菩萨。”裴璟轻道。


    虞栖枝回过神,她并没有在男人的语气中听出讥讽戏谑之意?。


    眼见裴璟的视线落在她手?上,虞栖枝还以为裴璟是在看她手?上有没有代表中毒迹象的疮疤。


    她舒展了?手?心,丝毫没有没意?识到,方才她的指尖被她自己攥得泛白。


    “我应当没有中毒。”


    虞栖枝伸出掌心。


    她手?掌有些干燥发白,却?平整没有丝毫伤疤的痕迹。


    对此,虞栖枝也有些疑惑,如果对方当真是在水井里下的毒,那她应当和众人一样有中毒的症状。


    濡湿温热的气息贴近,她手?被裴璟捉过去,等虞栖枝反应过来,男人两片柔软的唇已经贴上她的手?心。


    深夜寂静,耳边只?余檐下冰霜缓慢消融的细碎声响。


    男人高挺的鼻尖抵在她掌心,虞栖枝猝不及防,就这么僵硬站着,手?被裴璟抓着,温热呼吸好?像羽毛拂过手?心。


    微弱烛光在裴璟长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虞栖枝微微愣了?下,目光落在眼前人与封青凌过分相似的眉眼。


    她想要抽回手?的动作停顿片刻。


    察觉到虞栖枝的片刻出神,男人眼底短暂划过一抹黯色。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烛火映出帐外景象,虞栖枝很快抽回手?。


    “世子。”帐外有人道。


    裴璟站起身,回头?望了?她一眼,片刻后道:“早些休息吧。”


    冷风掀起棚帐一角,虞栖枝见到在帐外的两人分别是裴璟的亲随,与这次同行的薛琦。


    虞栖枝没有答话。


    裴璟出去后,没过多久,疲惫昏沉的感觉重又回到她的身体。


    有温热的液体自鼻端流下,虞栖枝下意?识伸手?去接,殷红的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她的手?心。


    第 54 章


    夜已深, 不想打?扰旁人,虞栖枝仰头,略微止住了出血。


    薛琦等人研制出了解药, 故而这夜来找裴璟。


    第二日,天?气格外阴沉,灰蒙蒙的天?际,雪花又簌簌飘下。


    太医署的人将药材煮好, 在?棚帐外的空地上将汤药分发给镇民。


    在?薛琦她们来到沃昌镇前, 镇民们喝的汤药全然不对症,也因此, 人们对这药的效用仍有些犹疑不定, 只有少数人愿意饮下。


    昨夜身体疲惫,虞栖枝今早起晚,醒来时只闻帐外人声纷杂——


    第一个饮下解药的人突然毫无征兆地死了。


    帐外的空地已经围满了人,纷纷要求太医署的人给说法。其中一灰衣男子?吵嚷地最凶。


    薛琦勉强应付,她们配制解药绝非随意,更何况, 在?分发?给镇民前,这汤药太医署的每个人都已事?先喝过, 确保无事?才?分发?下去。


    有此一闹,围观的镇民们对太医署越发?不信任。有些症状严重的, 即便卧在?病榻症状难忍,却依旧不肯喝药。


    薛琦作?为医者,见?此景象, 心头自然着急, 匆忙瞥过一旁的尸体,她的面色不由一变。


    薛琦再想要去细看, 灰衣男子?却已欺身向前,阻拦推搡。


    太医署与?薛琦等人这段时日的辛苦,明眼人都能?看得?见?。


    虞栖枝忍不住想要上前,有一道身影却比她更快。


    变故陡生,几乎没有人看清楚是怎样?一回事?。


    今日裴璟原本是不在?的,虞栖枝不知他?从何处、何时赶到,又或许他?从开始便没有走远。


    “当?”的一声,银针刺破血肉的闷顿声响,与?骨骼碎裂的声音同时在?众人耳边响起。


    灰衣人将要出手的前一瞬,裴璟反掌一切,那灰衣男子?的手臂便即刻脱力般,以一个极诡异的角度弯折过来。


    灰衣男子?原本要射向他?人的三点?银光,在?转瞬之间钉入他?自己的前胸。


    是暗器。


    枯败的灰黑从灰衣人的脖颈一路向上蔓延,不出片刻,男子?脸上的灰败颜色与?那方?才?的尸体别无二致。


    “是针上的毒。”薛琦反应过来,轻声低喃。


    又是毒。


    没了那灰衣男人的阻拦,薛琦小心翻转了第一具尸体,果然在?尸体后脖颈处发?觉了几乎没入血肉的隐蔽针尾。


    西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沃昌如今之困,不过也只是西戎人野心之下的一枚棋子?。


    薛琦心头逐渐了然。


    他?们想要沃昌彻底变作?一座弃城。


    方?才?的变故引得?众人一阵惊惶。


    裴璟神情不变,指尖探向那灰衣人颈侧并不明显的交界——


    一张面具被撕下。


    沃昌临近边陲,镇民们对西戎人都并不算太过陌生,这个灰衣男子?从耳后延伸到脸侧的吊诡刺青,是彰显西戎勇士身份的显著纹印。


    日常相处的人已经被换了芯子?,在?许多人眼中,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耸然。即便这人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与?从前稍有不对,身边人也只以为他?是受病痛折磨所致。


    一声呼哨。


    哨声响彻云霄,悠然传远。


    人群之中,见?了那倒地的灰衣男人,有一人神情微变,立刻吹响了骨哨,还有几人掌心自以为不着痕迹按在?了腰侧。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不知不觉间,惶然阴郁的氛围已悄然降临在?每个人心头。


    与?镇民不同的是,裴璟的那些人却相当?地镇定。


    直到完整的三声哨响结束,远处隘口渐渐传来马蹄声,那几人来不及完全展露的放松微笑,忽得?凝结在?唇边。


    因为他?们见?到了马背上的人的身影,并非他?们的人。


    ……


    “你们是想要钱,权,还是女人,我都可以给。”


    狭小的牢房内,一道男声如此说。


    曾经的四皇子?,萧铭。


    原本不可一世的人如今被作?为阶下囚活捉,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四皇子?萧铭与?西戎人勾结,架空了西川边陲的隘口。


    沃昌镇隘口原本被替换为西戎人的部?下,现下,却已在?悄无声息间被裴璟带来的人拿下。


    听闻男人此言,负责看守的几名兵士难掩愤懑之色。


    新?帝即位以后,四皇子?罪证确凿,为夺权排除异己,陷害边关将领。


    看守兵士中有人曾是靳大将军的部?下,闻言再难忍住怒意,捏紧拳头想要上前。


    “指挥使。”


    方?才?那名冲动的兵士见?到裴璟,立刻心虚地收回了手。


    裴璟淡淡看他?一眼。


    这名兵士年纪尚轻,话音戛然而止:“我是为靳大将军他?……”


    兵士们心中尽管对四皇子?再有愤恨,此刻依旧训练有素地退到屋外,掩上门。


    屋内安静片刻。


    最终萧铭沉不住气般先行开了口:


    “怎么,许久不见?,裴指挥使没有话要对本王说吗?”


    凝滞而冷然的气氛下,四皇子?言语停滞一瞬,却又很快被他?自己掩饰过去。


    他?看向裴璟:


    “说起来,指挥使当?称本王一声内兄。”


    “世事?难料,当?初你回绝了襄乐的婚事?,最终还是娶了本王的妹妹。”


    “有件事?,你当?知晓,”萧铭勾唇换了个放松的姿势,一字一句说出口道:


    “你若动我,虞栖枝也要死。”


    ……


    那日帐外的变故在?淬着冷光的刀兵下平息。


    众人喝过太医署配制的解药,病症很快见?好,冬日寒冷依旧,但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虞栖枝明白过来,裴璟此次来西川,只是为了处理西戎的祸患,但也确实解了沃昌镇的困局。


    在?裴璟等人与?西川调度使的接洽下,沃昌镇的镇民陆续得?到妥善的安置。


    这日,虞栖枝送别霍秋。


    霍秋要随大部?分的人一起,迁居到西川首府。


    “阿潆,说句心里话,我觉得?封青凌他?不会再来了。”


    唯恐西戎要生乱,临近边陲的小镇并非是能?久待的地方?,沃昌镇的渡口处大多是要乘渡船离开的居民。


    霍秋看虞栖枝没有要与?她一起迁居的打?算,不由问出口道:“你还要等他??你还没放下他??”


    见?虞栖枝略显苍白的面色,霍秋还以为虞栖枝心底仍没有放下封青凌。


    以朋友的身份看,霍秋认为虞栖枝应当?向前看,不论身边有没有新?人,都不应再被困在?过去的回忆里,不论是封青凌还是裴璟。


    闻言,虞栖枝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摇了下头。


    “凌哥哥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


    霍秋见?虞栖枝已是能?自己想明白的,在?心里为她松了一口气。


    这段时日,裴璟前往西川首府处理西戎祸事?,并不在?沃昌镇。


    虞栖枝想,她与?裴璟之间最好从此不要再沾瓜葛。


    等照顾晓晓病愈后,不论封青凌会不会来寻她,她都打?算离开此地,回洛县。


    晓晓年纪小,身体孱弱,体内余毒未清,虞栖枝不放心晓晓一个人在?家中久待,送别了霍秋,就想要尽快往家里去。


    刚进家门,地面忽然起一阵无规律的晃动,虞栖枝快步将晓晓抱下床榻,房梁就已轰然倒下。


    那房梁恰好砸在?晓晓方?才?躺着的地方?,将两人困在?床榻边。


    地动了。


    周围晃动着,虞栖枝把晓晓紧紧护在?怀里,沃昌镇此前也有过几次地动,却不曾想到这次的震荡如此剧烈。


    砖瓦连续不断地砸落在?她们头顶上方?的横梁上,出口在?瞬息之间被堵住。


    她与?晓晓没有伤到,虞栖枝却也知晓,这根房梁在?这样?的地动下支撑不了多久,迟早要塌。


    她用力想要推开身前的废墟,却事?与?愿违,眼前一阵阵发?眩。


    ……


    “指挥使,救出来的人全在?这里了。”


    沃昌镇内,负责救援的兵士勉强跟上裴璟的步伐。


    男人身量修长,步伐很快,视线只在?兵士示意的地方?停顿了一刻。


    在?旁人眼中,他?们的这名指挥使素来冷静理智,临危不乱,好像任何事?都无法动摇他?的意志。


    但旁人简直怀疑自己是否看岔,在?那一刻,裴璟俊美沉冷面容上,居然显出了极罕见?的慌乱之色。


    人声愈发?嘈杂,只有几缕微光穿过缝隙,虞栖枝只觉视野昏暗,有液体落到她下颌,然后顺着脖颈流下去。


    在?虞栖枝从前的印象里,裴璟的手修长,而薄,仿佛能?握紧世间所有的事?物。


    而现在?,这双修长有力的手正?用力扒开她头顶上方?的瓦砾废墟。


    她闻到腥味,是血。


    男人逆着光源,虞栖枝视线模糊,她看不清裴璟的神色,只依稀见?到男人绷紧的下颌线条,与?鲜血淋漓的手心。


    她勉强反应过来,把晓晓抱起,示意裴璟先把小姑娘带上去。


    裴璟很快从她手中接过晓晓。


    裴璟的动作?一如往常那样?沉稳,有力。


    只是,触及到他?手指那一瞬,虞栖枝却察觉到裴璟的指尖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在?害怕?


    裴璟……又在?怕些什么呢?


    虞栖枝无意,也无暇去深究。


    她的视野再次陷入昏暗与?寂静。


    “她人这是怎么了?”人群中有人疑惑不已。


    虞栖枝周身并未见?有伤,一缕缕黑气却鼓动着,蜿蜒在?她颈侧。


    黑暗。潮湿粘腻的触感。


    睡梦中,虞栖枝只觉自己好似被黑蛇缠身,束缚地动弹不得?,几近窒息。


    再醒来时,薛琦的脸近在?眼前。


    “醒了?”薛琦伸手在?虞栖枝面前挥了挥,“能?看清吗?”


    虞栖枝渐渐清醒,她点?了点?头,只觉口中艰涩,还未将困惑问出口,薛琦就已开口向她解释道:


    “你的蛊毒发?作?,但好在?已被暂时压制了。”


    蛊毒……?


    虞栖枝一时不解。


    “我体内怎会有蛊……是如何压制的?”


    她压下心底的异样?,如此问道。


    薛琦神情微动:“这,你还是自己去问裴璟吧。”


    薛琦给虞栖枝指路的营房不远,只是,虞栖枝还未见?到裴璟,先遇到了她不曾想到的人。


    四皇子?萧铭。


    萧铭被四名兵士押解去另外一座牢房路上,迎面遇见?虞栖枝的那一刻,他?尚能?维持平静的面色,一瞬间就灰败下来。


    “他?居然真的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毫无用处。”萧铭言语阴森如毒蛇吐信:


    “二十年前,怎么就让你活下来了呢?”


    虞栖枝脚步停顿。


    直到一行人与?她擦肩而过,方?才?四皇子?的阴冷语调依旧在?她耳边徘徊,令她厌恶到几欲作?呕。


    胸口升腾起闷窒,有些晕眩。不知何时,她的手腕被人握住。


    “新?皇陛下不愿见?四皇子?回京,将在?此地,以谋逆罪处决。”裴璟淡道。


    虞栖枝默了默。


    面对裴璟,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也不明白裴璟为什么要同她交代这个。


    他?垂眸看她,缓缓开口:“你随我回京城,明日就启程。”


    第 55 章


    “为?什?么?”


    虞栖枝愣了愣。


    “我不想回去。”


    裴璟停顿片刻, “去里面说。”


    分明是快要入春的天气,小镇又变得非常冷了,裴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 要牵她向几步之外的营房走去。


    虞栖枝微微蹙眉,挣开他的手,道:“就在这里说。”


    天气寒冷,说话?时?呵出的气立刻变成白?气, 这让裴璟的眉目与神情都变得朦胧。


    “你救了我, 但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


    虞栖枝顿了顿,将此话?说出口道。


    这话?毫不讲情面, 听着?甚至有些恬不知耻。


    但事实就是如此。


    “从前我把你当做别人, 被你折辱、蒙骗,就当我自食其果,但现?在,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


    “我不想跟你回长安。”


    裴璟握在她手腕上的手一紧,她却轻轻呼出口气。


    虞栖枝仿佛觉得周身的热气都在流逝。


    就连裴璟的手都变得冰凉。


    在裴璟再?次来到西川以前,她与眼前的这个男人已分别近两年的时?间。


    这两年里, 裴璟在京中平息宫变,辅佐新君登基上位, 周身更多几分沉稳的,令人琢磨不透的从容气势。


    这让虞栖枝越发?有些看?不懂他。


    “当初你假死要走, 四皇子在医馆买通了人,在你身上种下蛊毒。“男人语气低沉。


    虞栖枝呼吸短暂一滞,难以置信地抬眼。


    “你也无需回报我什?么。”


    裴璟黑眸沉沉, 他看?向她, 语气平淡:


    “现?在,你需要我。”


    ……


    西川府离长安路程并不算太远, 裴璟一行人却走得很慢。


    越是临近长安,虞栖枝越是感到冷得难耐。


    她被安置在长安近郊的一处道观。


    此地满目青山,风景极好。虞栖枝却根本无心欣赏。


    薛琦向她言明蛊毒难祛除,并且每隔几日?便会前来替她医治。


    见到薛琦欲言又止的眼神,虞栖枝想薛琦说的应当是真话?。


    这日?,虞栖枝不小心打翻灯烛,眼前忽然就暗了。


    被虫蚁啮噬的不间断刺痛,与深入骨髓的冷。


    灯烛摇曳,虞栖枝浑身被冷汗浸湿,冷颤恍惚间,有一双手在轻抚她后背。


    虞栖枝直觉那是裴璟。


    “我死以后,我想回洛县。”


    那双手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


    “你不会死。”


    “你很快就会康复的。”裴璟敛下眼眸,低声重复道。


    虞栖枝并没将裴璟的话?听完,同样的,她也没有听到男人语气中的怜惜。


    “她身上的蛊毒一时?难以被祛除,只能被转移。”


    薛琦进屋,确认过虞栖枝已经陷入深睡,不会听到他们的交谈。


    不止薛琦,放眼整个长安的医士对虞栖枝身上的蛊毒束手无策,或许,只有苗疆蛊师才懂得解蛊之术。


    这段时?日?,薛琦也正为?此事大量翻阅流传下来的医书典籍。


    昌宁侯府曾经有恩与薛琦的恩师,她愿意为?此尽力。


    “你往后每次动用内力都会加快蛊虫噬心的节奏,可能赶不上寻出解蛊之法,就……”


    薛琦说不下去了。


    除此以外,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再?能够挽救虞栖枝的性命。


    但若要以另一个人的性命做赌注……


    薛琦仍旧有些难以理解地开口问:


    “你想好了?”


    裴璟目光掠过床榻上人的苍白?面容。


    他淡淡“嗯”了声。


    若当时?他没有困住她,就不会有四皇子买通人在医馆种下蛊毒的机会。


    如果时?光倒流,如今他与虞栖枝之间,是否会有一些不同?


    ……


    后来在道观的那些时?日?,虞栖枝的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沉睡。


    从前对于凌哥哥的执念,那些自欺欺人的举动,还有她面对裴璟时?近乎补偿的依恋。


    过往的那些片段有如走马灯盘旋而过。


    也许真如封青凌所?说,被困在过去的是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以为?就这样解脱了也好。


    虞栖枝的精力却在明显地好转。


    转眼春日?将尽,薛琦对她说,她身上的蛊毒已经祛除干净。


    从前过往种种好像大梦一场。


    “奴婢恭迎公主回宫祭祖。”


    一名?宫婢装扮的妇人掀起帘子,如此向虞栖枝道。


    ……


    有郦贵妃留下的书信,与当年的人证作保证,虞栖枝的身份毋庸置疑。


    但虞栖枝一时?茫然,她并不想依照熙娘所?言回宫。


    奈何年迈的宫婢向她下跪,苦苦哀求,要她看?过郦贵妃留下的手书与信物再?做决定。


    虞栖枝离开道观的路途畅通无阻,这背后定然有裴璟的默许。


    长安别馆,虞栖枝看?完熙娘口中郦贵妃留给她的亲笔书信。


    实话?说,她心中并没有起什?么波澜。


    她不是什?么公主,不是贵妃的女儿。


    在过去二十年里,她有自己的阿娘。


    虞栖枝只想离开,熙娘却执意要将一对玉镯和长命锁交给虞栖枝,说是小公主还未出生时?,郦贵妃就为?她的孩子备下的。


    虞栖枝不想收,推辞之下,她在此地见到了襄乐。


    襄乐郡主从马车上下来,见到虞栖枝,她显然愣了一下。


    然后襄乐的目光由?虞栖枝转向婢女手中的玉镯。


    “这是贵妃娘娘的玉镯,你凭什?么给她?”


    襄乐呵斥那名?婢女。


    见婢女不答话?,襄乐伸手去夺。


    虞栖枝早已领教过襄乐的脾气。


    “她只是听命行事,你不要为?难她。”见状,虞栖枝道。


    襄乐看?一眼虞栖枝,她没再?说话?,神情却满是不甘心与气恼之色。


    下一瞬,襄乐忽然抽出腰间鞭子,扬鞭就要朝那婢女的手抽去。


    身后远远马蹄声传来。闻声,襄乐皱眉,她改了挥鞭的方向,满是倒刺的鞭尾眼看?就要擦过虞栖枝的侧脸。


    鞭尾堪堪落下之前,一只清隽有力的手截住了那根鞭子。


    混乱中,只听清脆的叮铃一声,那只装玉镯的盒子摔在了地上。


    婢女吓得跪地。


    “赵既明!”


    襄乐连鞭子也不要了,她目光在他与虞栖枝之间划过:


    “这就是你要跟我退婚的原因?因为?郦家败了?因为?我不是贵妃的亲生女儿?”


    “你不守信诺,你简直……”


    襄乐口中名?叫赵既明的男人被劈头盖脸斥责质问,他深吸一口气:


    “这桩婚约本就并非你我情愿。”


    今日?赵家向襄乐府中提出婚约作废,却不料襄乐闻此消息大受刺激,直接离府出走。


    襄乐自小失了双亲,她的祖父母无法,又怕襄乐做傻事,只得恳切拜托赵既明前来寻她,盼两人把话?说开。


    襄乐于此确实理亏,从前,她不满赵既明,还让人狠狠捉弄过他。


    “没错,记住解除婚约这件事是我先提的!”


    也许襄乐并不是不满于赵既明的拒绝,而是自从郦家失势后,一切都变化太快了。


    失去了贵妃与四皇子的纵容宠溺,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令她难以适从。


    襄乐丢下这句话?后便扭头走了。


    确认过马车是往襄乐郡主府的方向去的,赵既明回头看?向虞栖枝。


    “襄乐一直都是小孩脾性,方才她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赵既明言语温和,他将玉镯拾起,交到虞栖枝手中。


    “你的手,没事吗?”


    虞栖枝目睹方才一场闹剧,倍觉倦怠,但方才赵既明帮她挡住了鞭子,出于礼节,她垂下眼睫问。


    “啊,”赵既明闻言仿佛有些讶异,他这才意识到手上的伤痕般。


    再?抬眼时?,他眼里带着?微微的笑意,含笑道:“我没事的。”


    “小的时?候,我曾有幸见过郦贵妃几面,她是非常温柔的人。”


    赵既明并没有遮掩他对虞栖枝身份已经了然,他话?音清和,宽慰道:


    “贵妃娘娘一定牵挂着?你,希望你好。”


    ……


    宫中宣称,元公主先天孱弱,自小时?便被送入道观,如今为?国祈福回宫。


    从与熙娘相?认,到被认回皇室,虞栖枝都没有见到裴璟一面。


    但她清楚,这其中少不了裴璟那些人的参与推动。


    虞栖枝正式回宫这日?,天降甘霖,民间有报禾生双穗,为?祥瑞之兆。


    新帝即位已满一年,皇室成员与朝中四品以上大臣前往嵩山封禅祭祖。


    嵩山相?距洛阳不远,有外国使节随行。


    虞栖枝在山腰处的行宫落脚。


    有宫人来传,太后娘娘有请元公主相?谈。


    从前太后娘娘还是孟皇后时?,虞栖枝也曾与她有过一次谈话?。


    那时?贺兰明月为?虞栖枝抱屈,孟皇后召见虞栖枝,为?的是劝说虞栖枝安心做好裴璟的妻子。


    如今,她要求虞栖枝与裴璟保持距离。


    “如今新帝登基,朝中正值用人之际,你是郦家的血脉,让你回宫,也算是给从前的旧臣一粒定心丸。”


    “这也是清延的主意。”太后道。


    让虞栖枝以元公主的身份回宫,不过是为?了在郦家失势以后,稳固朝堂。


    “正因如此,你与清延的关系不能再?黏糊不清。”


    太后形容端庄,保养得当,比从前多了许多威严。


    “再?过段时?日?,哀家会为?你指婚。”


    出了殿门,濛濛春雨落在人脸上,虞栖枝心中顿感讽刺。


    这日?,皇室宗亲在宗庙祭祀,众人并未对虞栖枝的身份表现?出太多惊讶。


    仪式结束后,幽僻处,虞栖枝忽然被卫川拦住。


    “殿下,世?子请您稍等片刻。”


    卫川低声道。


    他仍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对虞栖枝说话?。


    “公主殿下,方才卫护军那样说,您…不等等吗?”


    山间雨水细细密密飘落,虞栖枝并未在原地等候,而是径直上了车架。


    她身边的女官见此情形,不由?阻止道。


    这名?女官显然是裴璟的人。


    局面陷入短暂的僵持。


    “殿下。”一道男声忽然响起。


    赵既明身后跟着?一名?随从,与虞栖枝她们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在下的马车坏了,可否借殿下的马车一同下山?”


    赵既明温和有礼发?问。


    女官听得皱眉。


    她刚要替虞栖枝回绝此事——


    “这位大人,实在是我家公子腿疾发?作,才不得已向殿下有此请求,”


    赵既明身边的那名?随从忽得向女官深揖下去:“借贵辇到达山腰后,小人以性命担保,无人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赵家清贵,赵既明又是家中最受疼宠的子孙。


    如此放低了身段的恳求,那名?女官也犹豫了一下。


    如今天色不早,四下人已散尽。又有卫川的耽搁,虞栖枝的车辇竟成了此地仅剩的一架。


    虞栖枝坐在马车上,她垂下视线往下看?。


    赵既明也在看?着?她。


    他身形修长,清隽的眉眼被雨水沾湿,带一点?恳求与期盼,分明是极端正俊秀的长相?,却偏偏好像山间的精怪在蛊惑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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