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声音极缓,秀气的眉峰簇起,微微垂下了眼帘,那样的神态,恍惚间叫周氏愣住了。
像是很久以前,顾老爷与她说话时一样,那时候她正将何氏私下里的小动作告知了他。
多年过去,这会子周氏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顾兰因的手臂,忽然道:“这是我叫神婆去看的,跟你媳妇没有半点干系,你要招谁那是你的事,只是别牵扯到婉娘身上。”
她害怕顾兰因回了自己的家,也如他爹一样当夜就打了何氏。儿媳妇现下的状况,真怕一巴掌就将她打断了气。
她紧紧盯着顾兰因的一举一动,却听他笑了一笑,无奈道:
“我不会打她,她要是被打死了,婉娘又该何去何从呢?”
周氏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想起自去年年底以来家里的怪事,多是发生在媳妇身上的,她不由双手合十,惴惴不安道:“你就别吓娘了,她是你娶的,无论如何,就是不喜欢了,也别做这些损阴德的事。”
顾兰因摇了摇头,晚风吹着衣摆,他自嘲般笑了一声。
“这是我和她的事,娘就不要管了。”
周氏拉不住他,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扭头看着柳嬷嬷,有些回味过来,她这儿子或许继承了他父亲的薄情,夫妻之间大抵也没她看的那样恩爱。她这头正要寻个对策帮帮儿媳妇,结果前面院子乱了。
守门的门僮本是要关大门的,哪知道闯进一个怪人,看装扮是个女人,但一群小厮愣是不能逮住她。只因她手里拿着一把带血的菜刀,疯疯癫癫,但凡有人上前,她就要砍一刀,弄的谁也不敢伸头,这下可助长了她的气焰,进了一道门,闯入二道门,嚷着要过第三道门去见里面的太太跟老爷。
她像是熟知这宅子里的布局,跑的飞快。
听着吵闹,周氏一拍桌子,怒道:“究竟是怎么了?入了夜不知道的还以为前面死了人,你们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家里上上下下都点了灯,她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冲出去,但随即又冲了回来。
周氏看的云里雾里,等那拿着菜刀的女人露了面,她方才吓了一跳。
“别拦我!”
宝娘跑了老远的路,终于到这里,身上的疼意早被她抛在脑后,她将仅剩的一只鞋丢到人堆里,见人跟躲瘟疫一样避开,她开怀大笑。
而有人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确定地喊了她一声名字。
“是我。”宝娘道。
周氏见是宝娘,怒火中烧,指着她道:“你好端端的发生么疯癫,将家里闹的跟一锅粥似的,你主子那里不待,跑到这里作甚?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宝娘冷笑,笑够了拿菜刀指着她,这时有人才发现,那刀上血干透了。
“我没有发疯,我脑子清清楚楚,我才不给她当奴才,可怜你们一群人还被蒙在鼓里。”她衣衫破烂,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没人说话,她声音大的刺耳。
“你们顾家从来就没有什么赵婉娘,花了万两的聘礼,娶回来一个乡下的野丫头,没爹没娘,无依无靠,你们娶回来有什么用,竟还当个宝伺候起来,活该她进门起就多灾多难,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命,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也没福消受!”
周氏先头送走顾兰因,骤然一听她的话,忽感到冷意从背脊往上爬。
她站起身,走到门外,顾家大大小小围着衣衫破烂的宝娘,像极了那夜看戏的场景。
“你怎么弄成这副不体面的样子?敢情是得罪了主子,这会子到我这里来给她泼脏水,要破罐子破摔了。”周氏道。
宝娘呸了一声,红着眼道:“好话坏话你们这些当老爷太太的都说尽了,我不泼脏水,她何平安也是脏的。一个小人贪慕富贵荣华,顶替了我家小姐赵婉娘的身份,嫁进来半年多,并无一人知晓真相,说出去真是个大笑话。”
“你……”周氏隐隐有些站不稳,还是身后的柳嬷嬷扶了她一把。
“你魔怔了!”周氏道,“外面迎亲队伍从赵家出来,怎么可能娶错了人。”
“那是因为我的小姐早早淹死了!”宝娘忽歇斯底里道,“何平安长得像小姐才被我家老爷用二十两银子买回来。他许诺何平安,若是顶替自己的女儿嫁进来,日后就有受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不然你以为她是怎么进门的,难道是路上被调包的么?都是早就算计好的,没想到你们顾家人这么蠢。”
周围小厮丫鬟们听到了不得了的事,七嘴八舌议论,这个时候管事再将人轰出去已经晚了。
周氏望着宝娘,将实话一字不落听遍,却冷着眼道:“你这样疯疯癫癫,谁知道你不是在胡言乱语?来人,将她拖出去,别脏了我院里的砖。”
宝娘早就吃了苦头,如今好不容易逃出,早就做好了打算,也料到周氏这样骄傲的人,必然不愿意让人看顾家的笑话,一时大笑道:“我要是骗了你们,下辈子都是奴才种子,她何平安是池阳人,你们不信就去马衙九章村,问一问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她害我落到这样的处境,我也不必替她隐瞒。她没嫁进来之前,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没做过,如今有了身份摆起少奶奶的谱,没想到无福消受。”
她喘着气说完这些话,精神更好,环顾四周,最后道:“我这一切拜何平安所赐,方才所言无半句虚假,现以死为证。”
众人前脚只当她说豪气话,谁知她后脚就用菜刀抹了脖子,血喷出来溅了一地,吓住了无数双眼睛。
周氏闭上眼,侧过身,脑袋里乱成一团。
柳嬷嬷念了声佛,不忍心看,想起这孩子刚才的话,知道那确实离真相八九不离十,但这样的举动,委实触目惊心。
她叫管事将人都轰走,留下几个心细的丫鬟过来处理宝娘的尸体。
“难怪今天因哥儿跟我说那样的话。”
周氏转身背对着死了的人,喃喃道:“我说这孩子怎么就变心了,原来娶回来的是何平安……”
“何平安是谁?”
柳嬷嬷拍了拍周氏的背,将她喊醒:“太太,事已至此,还是等老爷回来了再做定夺。”
几个丫鬟将宝娘的尸体抬出,那院子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中年男人。
顾老爷看着还没凉透的尸体,道:“给她拣副好棺材,早日入土为安。”
他走进门,地上一滩血刺眼极了,满院子都是血味儿。
顾老爷沉默了片刻,对柳嬷嬷道:“去把顾兰因叫过来。”
柳嬷嬷是宅子里的老人,看着他长大,早早知悉了顾老爷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少奶奶呢?”
顾老爷低头想了想,最后看着周氏道:“你要她过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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