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章
母女两人?打道回府, 路上季娘子听老嬷嬷说确实有那么一个少年人?,脸上虽是不好看,但?心里将这地方记下。
她回去后让自己丈夫常来这边走动打听, 还真就见了顾兰因一次,到家满嘴的夸, 季娘子想起自己上回给女儿求的姻缘签, 那签文写的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当初在庙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女儿?好端端的,正值妙龄,模样标致,尚未及笄,家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破了,怎有这样的签文, 后来女儿?被人?拐走, 她方才回味过来。
“那家小郎君是当铺的东家?可有婚配?”
季相?公摆摆手,滔滔不绝道:“我去那附近打听一圈, 可不得了。那位顾公子有功名在身, 原籍徽州, 家里世代从商,如今跟着他?六叔学着料理家中生意。那当铺就是他?在浔阳的家产之一, 此外?城西几家大酒楼也是他?家的, 你?常去的银楼也是。他?身家富饶, 小小年纪,为人?谦逊, 只是……”
“只是什么?”季娘子听了这一段话,心花怒放, 急忙催促道。
季相?公微微叹了口气:“听说?他?早先在徽州已经娶妻了,现如今身边有两个妾呢。”
“这!”季娘子呆坐在那里,喃喃道,“你?可曾打听错了?”
“哪里会有错,顾公子这样的家世人?品相?貌,旁人?自然是抢着要嫁他?。你?要是不信,大可自己过去问问。”
季娘子只一个女儿?,誓要给她找门好亲事,原先上门提亲的她都没瞧上,后来女儿?被人?拐走,再说?亲时便由不得她挑剔了。有那一句签文在前,见女儿?与顾兰因这样的缘分,季娘子想了一夜,到底是准备搏一搏运气。
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或许女儿?的姻缘就在这当中。
季娘子外?出几次,却次次扑了个空,正心灰意冷之际,去银楼取头面的那日碰上了。
银楼近来首饰新到了几件精致的,季娘子问过价格便死了心,她取了之前为女儿?准备的一副头面,打算做她的嫁妆,捧着锦匣尚未出门,掌柜快步走到门首,将一个人?迎进来。
季娘子在门边一处角落站定,听掌柜喊他?少东家,心里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一身清简的年轻人?有几分气质清贵,不见锦衣华服,只穿着生员的襴衫,青玉簪束发,十分干净整洁。
掌柜笑着道:“上回少东家给咱们送来一匣子珍珠里的大品,刘师傅怕糟蹋了好物,一直不敢动手,如今咱们手上得了若干上好的空青、玫瑰、绿松等?宝石,便都交付给刘师傅,他?耗时月余,做出几件精巧头面,还请少东家进来掌掌眼,少奶奶许久不露面,咱们也拿捏不准她的喜好。”
“只要是贵的即可,没有她不喜欢的,我便不瞧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很是随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掌柜打起帘子,将人?带到银楼后,一面叫人?上茶,一面就讨来锦匣,将先前摆在前厅的几支分心、花头簪、掩鬓等?小首饰小心拿出。
季娘子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出了门,想起掌柜嘴里说?的那个少奶奶,因是亲耳所听,心下开始打退堂鼓。
季家的安富坊离银楼不远,季娘子跟丫鬟便步行回去,路上遇见一个乞丐,见瘸了一条腿在树下甚是可怜,叫丫鬟给她几个铜钱。
那小乞丐穿破烂衣裳,蓬头垢面,看不清眉眼,接了钱连说?两声谢谢,听声音,像是个女孩。
她歪坐在树荫下,等?人?一走就将碗里铜钱全部藏起来,其他?乞丐都是日午才出来讨饭,她起个大早,日午收工。
小乞丐一瘸一拐走在街上,人?群里无人?在意,直走到城东的桥洞下,她掏出路上买的几个菜包子狼吞虎咽。桥下有她做的鱼竿,小乞丐用吃剩的包子皮作饵,钓一下午的鱼,等?到傍晚天要黑了,六里桥摆夜市,她将几条草鱼用草绳拴好,便宜卖掉。三更天后,六里桥夜市散去,她从桥洞底下爬出来,趁夜翻到从前的胡氏食肆里。
何平安做了两个月的乞丐,零零总总存下一贯钱,若是当作路费离开浔阳也勉勉强强,只是出门在外?,没个身份在十分麻烦。她后来办的户帖被顾兰因藏了起来,浔阳城的衙门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着不慎就会被发现。何平安打算在城里再攒够一贯钱,便去邻县办个户帖。
如今四处都有耳目,各个城门跟坊市都张贴了榜文,她每日过得甚是艰辛。
但?老话说?的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平安睡在最开始落脚的地方,过去两个月,也不见被发现。
这日夜里落大雨,她听着雨点落下急促如鼓点般的声音,暗自庆幸自己还有一处可躲藏的好地方。
第二日早间,雨水未停,天色阴沉,何平安索性就休息了一日。
食肆里积了厚厚的灰,不过从前放在坛子里的泡菜还在,她搬将出来,又在堆杂物的耳房里翻出剩余的米面,这样的雨天,她在后面居住的屋里支了个锅,不用担心旁人?闻见食物的香气,也不必担心烧出的烟气被人?发现。
何平安抽柴火将擀出的面简单煮熟,加少许盐,最后将将泡菜添进去,吃了个精光。
这是她少有的闲暇日子。
这一次若能出江西,何平安打算去山西。
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既然徽商在江南根系发达,那她就去晋商的地盘。只是此去路途遥远,何平安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心下总担心钱财不够。
草草收拾过的少女坐在门槛上忧心忡忡,等?到雨停了,不觉就是傍晚。
何平安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能挣钱的机会,当下乔装打扮好,趁着左邻右舍吃饭之际,偷偷溜了出去。
六里桥附近一如既往的热闹,今日桥边柳树下多了个说?书人?,惹来一帮听众,这些人?一惊一乍的,将水里鱼都吓跑了。何平安见半天也没鱼上钩,心下不耐烦,自认倒霉。
她走在人?群里,打算寻一处僻静之地。
月亮弯弯,照在水波上,城里一处小庙背靠着水,附近不见闲人?,乞丐模样的少女找好地方,上了饵料,坐在树荫下静静等?候。
临到二更天,庙门半开,因她隐在树下的阴影中,穿着僧袍的和尚一时不曾看见。
有一艘小船正向岸边飘来,一个相?貌平庸的汉子撑篙从船上跳过去,细看正是当日在将军庙前拐人?的水匪余孽。
假和尚到:“怎么样?我听说?知府老爷又抓了几个水匪余孽,这当中可有他??”
相?貌平庸的男人?摇头:“咱们余下的几个兄弟将他?藏得好好的,但?自打他?大哥死了,人?就一蹶不振,昨日下大雨,湖上小船险些都翻了,还好我发现的早,不然他?就……”
“诶。”
假和尚叹气,后面听说?姜茶病得重?且故意不吃药,便提议道:“你?们将他?送到我这里来。反正城里没他?的通缉,到时候剃了他?的头发,由我看着,等?他?身子养好了头发也长?出来了,便让他?自己选条路走,从此天大地大,咱们也算尽了情分,不枉大哥当年救咱们的恩情。”
男人?想了想,觉得法?子可行,正好这假和尚通医术,城里买药方便,省的他?们麻烦,于?是点头,与他?约好明日晚上这个时辰,划船把人?送来。
他?两人?小声交谈,远处的树下,何平安听不清,直到人?走了,快到三更天,她那鱼竿才终于?有了动静。
何平安用力起竿,见咬钩的是一条三尺长?的大黑鱼,笑得合不拢嘴。
她第二日一早就拿到六里桥附近的市集上卖掉,而那说?书先生似乎就在桥边柳树下扎了根,何平安于?是就放弃了那一处落脚地方。一来怕桥下嘈杂鱼难上钩,二来就怕人?多眼杂,常来听书的人?发现端倪。
她入了夜到老地方坐定,一双眼盯着水面,今夜月朗风轻,一艘小船如约而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乞丐瞄了一眼,并?未当回事,她所在的地方有几个破沙袋堆着,不仔细看难以发现这块还有人?。那水匪余孽将船靠岸,肩上背着一个虚弱的少年。
假和尚出来接应,几人?说?话声音极低,夜风一吹,人?聚在一起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各自散去。
假和尚当了十年和尚,当年因避水上仇家,不得已削发为僧,法?名普慧,因博闻广识,且对佛法?见解颇深,老住持临死前将衣钵传给了他?。
普慧当夜检查过少年身上的病,写下药方,只等?天亮了叫小沙弥捉药回来。
翌日,天尚未明,庙里的和尚们已经在做早课,姜茶昏迷多时,这会子醒来不知身在何处,他?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眼珠子动也不动,听着诵经声,心里的痛楚不减愈烈。
过去半年时光,他?面容憔悴极了,那股子少年心性被洗得干干净净,如今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普慧在早课之后来看他?,无论问什么,姜茶一字不答。
他?躺在那里,只是想死而已。
他?该死。
四十二章
普慧设身处地一想, 其实也能明白他的心情,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况且姜茶还年轻, 一时想不开?,他?们这些?老人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此殒命。
见他?总不吃饭, 普慧叫来两个沙弥将人按住, 自己亲自将粥灌给?他?。
姜茶现下十分虚弱, 灌到嘴里的粥不少从嘴角淌出?来,弄得胸口衣裳黏糊糊的,普慧也不急,又端来几碗,直要让他吃个半饱才止住动作。
往后几日皆是如此,庙里几个和尚都知道有这么一号病秧子在,因普慧要收他?为徒, 也没什么好说的, 偶尔背地里抱怨几句。
姜茶吃了几天热粥,兼有普慧的及时医治, 渐渐能下地了。
普慧见状, 翻黄历找了个好日子, 便在寺中设初坛为其剔除须发,授沙弥十戒。当日心如死?灰的少年人十分顺从, 便是剃发也毫无?抗拒之意, 普慧赐他?法名、字号, 自此,寺中和尚便称呼他?的字号拂尘, 再不用?私下喊他?那个病秧子了。
字号拂尘的沙弥白日里受戒后行为举止一如往常,在僧寮里躺下, 直到晚间,众僧歇息,万籁俱寂,四隅凄清之际,他?独自点燃了那间小小的禅室。
普慧一直不放心他?,深夜不曾睡眠,瞥见一点火光,心下便想到最坏的去处了。
“快起来!寺里走水了!”
众僧夜里被惊醒,纷纷提水来救火,方丈普慧冲在最前头。
寺里的禅室年岁已久,当初用?的木头甚好,如今里头着了火,犹能支撑住框架,年过半百的老和尚顾不得头顶落下的火星子,四处寻找拂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熊熊火光深处,一个少年人跪在地上,双眼紧闭,流出?两行血泪。
普慧拼着一把老骨头,披着湿被子冲进去,多亏他?当年也是水上有名的匪盗,练就?一身好本领,若不然也避不开?头上忽掉落的一根木梁。
那外面?和尚看得心惊胆战,不知方丈怎么将他?看得如此之重,疑心拂尘是方丈的私生子。
两个时辰后,天色微微明,火势被扑灭,好在只有一个禅室被烧毁,普慧灰头土脸,一个人叹了口气。
众僧看拂尘半死?不活了,又担惊受怕多时,懒得指责他?,各自回去休息,等?着改日再来与他?算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经此一遭,本就?身子欠佳的少年一双眼也被大火灼伤,普慧给?他?上了药,用?纱布缠住,估摸他?一时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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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见光了。
拂尘对此却?浑不在意,他?本就?不爱说话,一双眼也残了之后像是个木头人,寺里和尚都不爱搭理他?,他?心里似乎明白这一点,每日躲在寺里不起眼的地方,一坐就?是一天。
展眼春去,六月天蝉鸣十分聒噪,穿着灰色僧衣的少年坐在寺院里的那棵大槐树下,不觉想起去年这个时候。
眨眼睛物是人非。
寺庙外,一墙之隔,一个提着竹编鱼篓的小乞丐打从寺庙门前经过。
何平安这些?日子财源广进,心情甚好,路过这小庙竟也想拜拜菩萨。如今晌午,庙里和尚都不知在哪,她自己进了大雄宝殿,将一文钱投入功德箱中,虔诚一拜,祈求天降横财。
破烂衣衫的少女头发乱糟糟的,挡着脸,平日看物都从发丝缝隙里往外看,且脸上又糊了点黄泥挡蚊虫叮咬,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邋遢,还带着一股鱼腥味。
她出?了大殿,后来的沙弥见是这样一个人,面?上嫌弃不加遮掩,让她快走。
何平安哼了一声,故意放慢脚步。
她走到门首,听到笃笃的声响,是木棍敲地的动静,顺着声音源头看去,见是一个身量高挑的沙弥正?从树下往僧寮里走去,看样子是个盲僧。瞧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何平安觉得有些?许的熟悉,只是说不上来。
她提着自己沉甸甸的鱼篓离去,一进六里桥附近的鱼市,那两条大青鱼就?被一家食肆的厨子买走。
何平安心里纳闷,怎么又是一个看着熟悉的人。
她午后坐在桥洞底下纳凉,想破脑袋脑袋,忽然就?记了起来,那卖鱼的厨子就?是开?在胡氏食肆隔壁那家的老板。
那店原是个夫妻店,当初顾兰因领着她去尝鲜,因他?出?手大方,老板特意从厨后端着饭菜上来,她是看过的。
大热天闲来无?事,何平安开?始琢磨清源寺里那个盲僧的身份,但直到傍晚,她也没琢磨个名堂出?来。华灯初上,这儿夜市开?了,说书人唾沫横飞,柳树下重聚热闹,何平安不耐待在此地,沿街捧着个破碗一路走到南浔坊,用?讨的几文钱买了点果饼填肚子。
七月过罢,她想必就?能攒够三贯钱,到时候去九江府辖下的其他?县办个户帖,自此天高海阔,去他?个劳什子的顾兰因。
何平安吃饱喝足,照旧在清源寺后钓鱼的风水宝地坐定。
今夜月色明亮,水上赏月归舟的来来往往不知凡几,何平安几次都空竿了,饵料被吃得一干二净,她不甘心,于是揣着几文钱又去买吃的。
小乞丐买了一块糕饼,路过一家馄饨摊子,闻着香气,许久没吃过,嘴馋了,思量再三,正?想掏钱,那摊主却?早早把她的犹豫看在眼里,招手喊她过来,说要请她吃一碗。
馄饨是荠菜馅的,汤是老鸭汤,洒了虾皮和葱花,味道甚好。何平安坐在昏昏的灯下,吃了个干净,将今日讨来的钱悄悄放在桌上。
她一边走一边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走到尽头没有回头,不曾看见摊主收拾碗筷时惊讶的表情。
何平安回了老地方下饵,大抵是她钓了一阵子鱼,鱼也聪明起来,到了三更天,依旧一无?所获。
她正?要收竿子回去了,出?了树荫,见清源寺里出?来一个人。
盲僧此刻手上没有寻路的棍子,摸着墙缓缓小心翼翼踩着每一步。何平安不知他?要做什么,在一旁静静看着。
他?脸上的纱布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月斜西山,盲僧肤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他?听着水声,慢慢靠近水边。
何平安最后只听见扑通一声,目瞪口呆。
他?竟然……跳水了!
不见他?拼命挣扎的动作,何平安猛地醒悟,这人是在寻死?,她才吃过一碗热乎乎的馄饨,这会?子心肠正?热,二话不说,立马跳到水中去捞人。
她常来这边钓鱼,自然知道近岸处水深不过头,小乞丐水里晃了晃,好不容易脚挨地,猛吸一口气将头潜到水下,见沉下去的盲僧在不远处,慢慢挪过去,伸手抓他?的手。
这人看着弱不禁风,实则也不轻,何平安使出?吃奶的力,那盲僧似乎还有知觉,竟然还挣扎了一下,手臂一收,将她拉了过去。
何平安难以理解,忙换了一口气,再探入水中,给?了他?一巴掌,可在水中打人一点不疼。
她咬紧牙关,脚踩进淤泥之中,发死?力要把他?拖到岸上。
好不容易快靠岸了,忽然边上又蹦出?一朵大水花。
原来是老和尚普慧及时赶来。
何平安精疲力尽爬上岸,松了口气。那老和尚抱着盲僧,临走前对她道了声谢,何平安摆摆手。她现下就?像是一个水鬼,好不容易回去,重新洗了头洗了澡,等?打理好一切,倒头睡到第二日日午。
而清源寺,普慧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将拂尘带到方丈之室,破口大骂。
如果没有那小乞丐捞他?一把闹出?一点动静叫他?听见,那现下的拂尘就?是明日飘在水上的一具尸体了。
“你真要死?就?别拉别人一起,每次都要给?你收拾烂摊子,你当我?是你爹?”
老和尚:“你再寻死?,你就?死?远一点,别在老夫跟前出?现,这样又是放火又是跳水的,不如去自首,就?说你是大盗姜盐的弟弟,你也想试试被砍头的滋味,那刀斧手手起刀落,你即刻就?死?。”
“要是倒霉一些?呢,那刀钝了,一刀没砍死?你,你就?多吃点疼,等?他?多来几刀将你这颗脑袋砍下。”
“老夫有话在先,你哥哥有恩于咱们,咱们拼死?也会?替他?收敛尸身让他?入土为安,你这个臭小子呢,每天净给?咱们添麻烦,你要死?,你的脑袋被小孩当球踢咱们也不管。”
……
老和尚嘴上絮絮叨叨,一面?将他?呛到的水弄出?来,一面?将这些?日子的不满都说了出?来,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又犯了戒,气的在他?胸口上狠狠一拍。
拂尘隔日醒了过来,一日没吃东西,很是虚弱,小沙弥给?他?端来一碗糖水,他?迷迷糊糊中似乎是记起了那夜老和尚的埋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弟?你笑什么?”
拂尘笑得手抖,他?脸上的纱布已经换过了,看不见他?的眼,小沙弥又问不出?个子午寅卯来,怪异地看着他?,心想他?是不是跳水脑子进水了。
拂尘低头喝了糖水,老和尚过来看他?,等?那小沙弥出?去后问道:“你想通没有?”
坐在床上的少年掀开?被褥,赤脚下地,跪在他?跟前磕了三个头。
“这些?日子让师父操心了。”
普慧扯了扯嘴角,一言不发,拂尘跪地不起。
良久,老和尚扶起他?,说道:“昨夜救你的还有一个小乞丐,改日你定要亲自拜谢他?。”
拂尘点头。
当夜,何平安提着鱼篓到老地方,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在水边站着。
月光倒囊入水,天地澄澈,穿着灰色僧衣的盲僧手里数着念珠,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似乎是专门等?着她来的。
何平安猜他?是要来谢自己,走近后用?鱼竿学着盲人走路的样子,在地上敲了敲。
拂尘开?口出?声,因许久不怎么说话,此刻嗓音沙哑极了。
何平安借着月光,将他?端详许久之后,脸上的笑意散的一干二净。
四十三章
何平安认出?了他。
两个?人去年见的最后一面还在牢里, 那时?候姜茶浑身的伤,要?死要?紧了,而她道尽了这世间最绝情的话。
今夜月朗风清, 再相见何平安哑口无言。
拂尘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听不到?她的回应, 险些?以为人走了。不过他如今不能视物, 听力较以往却更为敏锐, 察觉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耐着性?子问道:“你……身子不适?”
那小乞丐低头摆了摆手,抬眼见他眼上蒙的纱布,猛然想起姜茶已经看不见了。
她正想一走了之,拂尘从袖子里取出?一吊钱,摸索着要?塞到?她手里。
但?碰到?她的手,拂尘愣了一下。
这双手, 摸起来应该是一个?女人的手……
他把钱塞过去, 双手合十行礼,转身便要?离开了, 不想又听到?笃笃的声音, 原来是何平安拿着鱼竿, 轻轻敲了三下。拂尘缓缓低下头,细竹做的鱼竿横在他腰前。
“你要?做什么?”
他袖子被人扯动, 一只手顺着指引抓住了鱼竿。
拂尘问:“你要?给我带路?”
小乞丐抓着另一头, 走向清源寺。
拂尘明?白了她的意思, 开口道谢,又问:“你是哑巴吗?”
走到?他前边的小乞丐闻言像是茅塞顿开, 鱼竿都上下晃了晃。
拂尘莞尔,两人上了台阶过了庙门, 那庙里安安静静,此刻众僧都已入睡,小乞丐原还想把他送到?僧寮,拂尘婉言谢绝。
他将这庙里前前后后走了无数遍,不用眼睛也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何处。
拂尘等小乞丐出?门后将庙门关上,只是转过身走了几步,那头院墙上便传来细微的响动,他没有回头,心里已经猜到?是谁了。
定然是那小乞丐翻到?墙头上,看他说话是真是假。
三更天,墙外梆铃响起,见那盲僧平安回到?住所,墙头上趴着的乞丐总算跳了回去。
过了几日,拂尘白日出?来走动,听到?大雄宝殿那头传来一个?师兄的嫌弃声。
“你这乞儿?,往池子里丢了什么东西?”
原来清源寺的大雄宝殿附近有一个?放生池,里头养了几条锦鲤,长?的约有四尺左右,此外还有几只乌龟,年?岁颇久,每日只懒洋洋趴在石头上晒太阳,今天池子里多了几道水花,扑通两声响,惊得锦鲤四散。
那落下去的正是何平安昨夜钓到?的两只乌龟。
两只乌龟一大一小,不知是什么品种,品相看着还不错,由于卖不出?去,何平安开始还丢回了水里,结果一晚上就跟见鬼一样,这两只饿龟进了水就咬她钩上的饵,弄得她半天钓不上鱼,就光顾着丢这两个?龟孙子。最后饵料空空如?也,篓子里也空空如?也,何平安越想越气?,于是将那两只龟捉到?篓子里,打算丢到?清源寺的放生池里。
为此,她今日起个?大早买了香,拜了菩萨,不想这殿里和尚看见了,一连声嚷起来,生怕她要?投毒。
若是好好说话也罢,偏这秃驴和尚摆着一副嫌弃的面孔,何平安气?不过,跳下去将龟捉起来,正要?砸过去,余光却瞥见缓缓过来的一个?熟悉身影。
她咬着嘴,肚子里火气?蹭蹭往上,脸像是被烫红了一样,等上了岸,身上穿的破衣裳在水磨石铺的地面上不断在滴水。
其实这样炎热的天气?,晒不过一小会儿?就干了,小沙弥捏着鼻子却要?赶她出?去,说是弄脏了大殿前的砖。何平安把两只龟照旧丢回篓子里,一肚子火气?,偏当着盲僧的面无可奈何。
“快走快走,你身上一股鱼腥味,跪了蒲团,那蒲团上都是鱼腥味,你要?是诚心拜佛,就将自己收拾干净。好歹也是个?有手有脚的健全人,当什么乞丐!”小沙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垂着头,不能反驳。
她好端端才不想当乞丐,不过是走投无路,只是这话她跟谁说呢?何平安轻手轻脚从桥上过,不想盲僧拂尘仍旧是发现了她。
“师弟,她是前几日救过我的那位姑娘。”
字号明?心的小沙弥啊了一声,难以置信,将这小乞丐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抓着光光的后脑勺道:“这是个?女的?”
随即皱着眉道:“我还没见过女人做乞丐呢,实在活不下去嫁了人也比讨饭强,趁早寻条正道。”
他后面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拂尘打断道:“或许她是有难言之隐,我送她出?去,她弄脏的地方?,我来擦洗。”
明?心看他这样子,哪里敢,况且寺里有传闻,说拂尘是方?丈的私生子,他真是吃饱了撑住才叫拂尘去擦地。
盲僧带着小乞丐出?去,问她方?才在做什么,让师兄这么生气?。
何平安差点就开口说话了,听着头上的鸟鸣,猛地想起自己是哑巴的身份,她低头思忖片刻,悄悄拉住他的手。
拂尘身子有些?僵硬,半晌,发觉她在自己手上写字,便慢慢在脑海里将那一笔一画拼成?一个?字的形状。
她写道:“在放生池里放了两只龟。”
拂尘:“放生池就是来放生的,平日里也会有附近的香客放些?小鱼小龟,师兄今日斥责你,大抵是看你不体面,误以为你要?偷里头的锦鲤。”
何平安冷笑,在他手上飞快写下狗眼看人低五个?字。
拂尘知她现在在生气?,于是开始掏自己的袖囊,半晌,忽想起自己上次把身上仅有的铜钱都给了她,这会儿?一贫如?洗,不由得停了动作。
何平安瞥了他一眼,先?作告辞。
拂尘有些?窘迫地站在树下,那普慧老和尚从外领着几个?徒弟做法事回来,见他跟个?呆鹅一样,好笑道:“你这是在当门神?”
拂尘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能出?来走动就是好事,过几日就到?端午,到?时?候庙里香火旺,你要?是不怕被人撞到?,就出?来看看热闹,别整天一个?人在屋里闷着,仔细又想不开,苦了你这些?师兄们。”老和尚拍着他的肩,将人牵回去。
傍晚吃斋饭,普慧见他一天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问起缘由。
这会儿?没有其他和尚在,他们两个?从前都是一个?行当出?身,拂尘便道:“我没有钱了。”
普慧点点头,欣慰道:“都当了和尚,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你能想到?这一点,便离成?佛又近了一步。”
拂尘扭过头,虽一双眼被纱布缠住了,但?普慧此刻却像是能看见他的眼神。
老和尚哈哈大笑,在自己袖子里翻找了一阵子,掏出?一吊钱给他。
“你是想谢那个?小乞丐?”
“她目下当了乞丐,肯定不是自愿的,况且一身鱼腥味,定然是经常钓鱼去卖钱,生活艰难,我想帮她一把,只是如?今钱财不在身边,况且那些?钱都是不义之财,我不知该如?何报答。”拂尘道。
“你有这样的想法便很好了,她虽缺钱,但?咱们也不是有钱的主,你要?真想帮她,给钱是次要?的,俗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教她如?何挣钱养活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普慧道。
拂尘记在心里。
当夜,何平安来老地方?碰运气?,她打定主意,要?是这夜还是一无所获,那日后就换个?地方?,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踏着夜色,一个?小乞丐到?了清源寺后面,几棵古树下,有人已经先?放了竿子,她看着那颗脑袋,一下子就猜到?是谁。
衣着破烂的小乞丐在一旁掬水洗了一把脸,凉水冲洗掉脸上的黄泥,她仰着头,见那和尚朝自己这里看来,又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你来了?”拂尘问道。
小乞丐伸手打嘴,一面擦干净手上的水,一面挪过去。
听着脚步声,拂尘伸出?手。
他拿惯了刀剑,手上有好多茧子,袖子未遮住的地方?,有一条疤痕露出?些?许凸起的边缘,不知当初受了多大的折磨,以致元气?大伤,现下蒙眼的纱布跟灰扑扑的僧衣为其添了几分虚弱的气?质,任谁也看不出?,这原是一个?湖上的强盗。
小乞丐吐了口浊气?,见他问自己名姓,便胡乱编了一个?,就叫庆娘。
拂尘喊她的名字,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小乞丐听在耳里,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他自遭了劫难,整个?人仿佛都脱胎换骨,她虽知道他的前尘过往,但?与当下的盲僧相比,简直是与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判若两人。
“我也会钓鱼,我教你钓鱼。”拂尘道。
小乞丐一开始还不以为意,直到?见这盲僧又钓起一尾鱼丢在水边的鱼篓里,才发现出?不对劲。她提起鱼篓,恍恍惚惚,开口就要?说话,话到?嘴边,一条鱼砸到?鱼篓中,连带着她人也晃了晃。
她从前只知道他会杀人,谁知道他还是个?钓鱼的高手。
拂尘将鱼篓钓满,再问她想不想学,那小乞丐抓着他的手,写下一个?想字。
她沾了水的指尖微微泛凉,一笔一画写得十分认真,像是生怕他认不得一样。他低头看着一片黑暗,心下怅然若失。
自此,拂尘为了避嫌,白日来教她,清源寺后,时?常能看见一个?盲僧与一个?小乞丐。
展眼到?了端午,寺里也包粽子,何平安上午乞讨过来,拂尘带了两个?红枣粽子,因怕她口渴,还拿了一壶酸梅饮子。两个?人坐在水边上,因昨日才下过雨,树下有几分阴凉,拂尘问她为什么还要?乞讨。
“现下虽说卖鱼能挣几个?钱,可我下个?月要?去山西,此去路途遥远,钱当然要?多攒一点才安心。”何平安在他手里写道。
拂尘不解道:“那么远的路,为何要?去山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躲人。”
拂尘不语,他攥着她的小手,将那个?人猜出?来。
何平安感到?他手上用力,疼的倒吸一口气?,连忙往后缩了一下。
“一定要?去山西吗?”过了片刻,拂尘问道。
“一定。”
“下个?月再走,多攒些?钱,要?是路上有风浪,只怕……”拂尘欲言又止,随后将自己的一串念珠给她,“下个?月再走罢,我给你凑一些?钱。”
他背靠着树干,嗅着风里的水腥气?,面无表情。一旁的何平安见状,怀疑他在生闷气?,伸手想写字,指尖碰到?他的掌心,拂尘忽然将手藏在袖子里。
“你七月再走,我还有东西要?给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见他起身要?走,又不好问,一个?人想了想,到?底是点了点头。端午过后不久就到?了七月,她原以为不过只拖几天罢了,于行程无碍,只是有时?候缘分算不尽,倒将自己拖到?泥潭里去了。
四十四章
端午这?日一早, 陈家的节礼就送到柳家府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柳夫人因何?平安失踪一事一直心怀愧疚,她回了?礼,留陈俊卿在家用午膳。陈俊卿推脱不了?, 只好同意,只是此刻离日午还隔着几个时辰, 他便先出了?门。
浔阳城里他那些朋友中, 要?说最勤的, 莫过于顾兰因。若要?找他,先从?当铺找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徽不典,无典不徽,整个浔阳的当铺多是徽帮的,徽帮的典当行里有规矩,凡事宜勤,为?了?让儿子学会这个“勤”字, 顾老?爷当初趁着顾兰因小, 特?意将他送到城里的学塾中。
顾兰因白日在学塾中当学生念四书五经,晚上在当铺中当学生学归除乘法, 里外两个?先生看着, 一应用度, 皆由典内供应,因是学徒的身份, 俸金极少, 那些从?家带来?的衣裳穿小了?, 无钱添置,就穿粗布衣裳。当铺学生平日不得私自外出, 出门都得有人看着,而那当铺里的管楼先生得了?顾老?爷的嘱咐, 还特?意让两个?司务盯着他,但凡有一点做的不好,敢偷奸耍滑、游嬉偷懒,管楼先生要?罚他,传信到了?顾老?爷耳里,等他回家还要?打一顿。
顾兰因在当铺待了?多年,算盘珠字银洋,样?样?精通,满师升到柜台后的朝奉,现今到了?浔阳,依旧是每日在当铺里。
陈俊卿找到他那里,因是节下,比平日要?繁忙一些,他进了?门,当铺里干杂役的学生见是熟面?孔,请他坐下喝茶,一面?去就通知顾兰因了?。
穿着松花绿纱直裰的年轻人捧着凉茶,近来?因操劳过度,精神欠佳,一双眼显得有几分浑浊,眼白上血丝许多,柳夫人以为?自己这?个?将来?的女婿是读书太累的缘故,让他劳逸结合,殊不知他是房.事太多的缘故。
陈太太自何?平安失踪后愈发信佛,初一十五出门上香,因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要?到了?,她早已经跟着其他香客包了?船,船顺水而下,先朝地藏菩萨,这?之后再往南去,等到九月十九,到普陀山敬香朝拜观音,哪里知道自己儿子背地里干的事。陈老?爷又是个?经常不着家的,况且自己在外也有外室,对?自己这?个?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俊卿自有了?璧月,专爱她一人,连金霜都抛在脑后,秋妈妈之前还会提醒他,现如今跟着太太去朝圣,顺便将金霜也带走了?,家里只他一人主事,陈俊卿与璧月出双入对?,无拘无束,一时纵.情.过头,竟把身子亏了?。
当铺里,顾兰因忙完手头上的事,得了?一会儿空闲,从?柜台后退下。
他到这?后头来?见陈俊卿,眼下有几分倦意,只是与他站在一起,却?又显得十分的精神。顾兰因穿着荼白云纱道袍,人收拾的干干净净,不见一点脂粉气在身,反观陈俊卿,一连几日的纵.情,眼无光身无力,一副死?鬼模样?,纵有一副好皮囊,灵气也败尽了?。
顾兰因拱手行礼,请他坐下,佯装不知他近日的行径,先嘴上关心了?几句。
陈俊卿将今日来?意说给他听,顾兰因听他说起柳家的小姐柳惠娘,垂眼撇开茶上的浮沫,微微笑道:“我常在当铺里,也听到几句市井间的话,柳小姐的父亲可是出了?名的腐儒,之前任底下县学里的司训,可有一群秀才骂他呢,他要?是知道自己女儿尚未过门,定下的女婿就要?先讨个?小妾,只怕不依,还要?退亲。”
陈俊卿不以为?意,他想?到璧月,满眼都是柔情:“柳惠娘是我母亲给我定下的,她爹是个?腐儒,教出的女儿也很无趣,纵是娶了?她,也是替我母亲娶她,而璧月是我心心念念的意中人,若真要?退亲,我也认了?。”
顾兰因看他这?副痴傻的样?子,笑笑不说话,心想?他这?辈子也就是个?秀才了?。
两个?人等到当铺里另一个?朝奉到来?,这?才出门,顾兰因铺子里跟他说了?几句话,陈俊卿先出门,这?会子人少,他也没料到门外会有人进来?,一时忘了?避开,两人迎面?撞上。
“诶呦!”
“小姐!”
那门外的少女被撞得站不稳倒退几步,正好被身后的丫鬟堵住,当下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丫鬟连忙把她扶起来?,心下自责,却?又急着甩锅,对?着那人就道:“怎么走路不看路,把人撞坏了?怎么办!”
陈俊卿立即道歉,说了?赔礼的话,低头看人,见是个?戴锥帽的小姑娘,这?会子摔倒了?,帽子后仰没有挡住脸,露出一张圆润的脸蛋。
不是十分貌美,比起璧月差远了?,陈俊卿收回视线,垂首在门首候着。
季三?娘今日端午跟着亲娘出来?,顺路来?这?里瞧瞧,见顾兰因今日在,心下有几分雀跃。她还有一根簪子在手边上,为?了?跟他说几句话,当了?也无妨。
而顾兰因早已听到了?声音,一双秀气的眼半阖着,掩了?那丝极淡的厌烦,另一个?朝奉这?些天可见多了?这?样?的小娘子,意味深长地朝他笑了?笑。
顾兰因朝成碧使了?个?眼色,成碧立马走到门边上,陪着笑脸,道:“姑娘是稀客,不巧,今儿陈公子约咱们家少爷去听曲儿,这?会子当铺里闵朝奉坐着,姑娘若要?典当东西,尽管找他,闵朝奉最是公道了?,童叟无欺。”
他用身子挡在季三?娘跟前,顾兰因与闵朝奉说了?声告辞,连看她都懒得看。日光洒在身上,灼灼热烈,季三?娘脸被晒的通红,期盼许久,看着他的背影,竟也觉得值了?。
而成碧见她这?痴痴的样?子,也是好笑,临走将她魂叫了?回来?。
季三?娘这?时才有些失落,她低着头,看到地上有个?荷包,眼神又亮了?。
“小姐,这?荷包都被踩了?一脚,脏兮兮的,丢了?罢。”小丫鬟道。
季三?娘摇摇头:“指不定就是顾公子落下的,改日还给他。”
小丫鬟望了?眼身后,不解道:“那咱们放到当铺不更好,省的再来?。”
“都被踩了?一脚,当然要?给他洗干净,好了?,你也别说了?,咱们快去娘那里,别叫她等咱们,到时候又得解释一回。”
小丫鬟看她这?被人灌了?迷魂汤的模样?,皱着一张苦瓜脸,无奈叹气。
此?处暂不赘述,只说柳家。
柳惠娘端午这?日.系了?围布,在厨房里一直忙着,到了?日中,陈俊卿回到柳府,柳家夫妻两个?留他用膳,柳惠娘不在桌上。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自己在房里吃了?点,她桌上摆的不比陈俊卿那桌丰盛,刚好够吃罢了?,与陈太太是一个?节俭的性格。
桌上摆了?顶皮酥,柳惠娘吃了?一口,她望着窗外灿烂的日光,见那秋千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就想?起了?先前何?平安在这?里的光景。
将军庙一别,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道峰回路转,这?些日子那个?姓顾的富商没有来?找她,凭他的财力跟家中人脉,找一个?何?平安想?来?还是绰绰有余。
柳惠娘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了?一回。
那一日她在外面?跟着厨娘采买食材,走过一家当铺,一个?小厮在外坐着,见了?她,几乎就挪不开眼,柳惠娘还以为?是登徒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们买了?食材回来?,同样?的路,到了?那一截前面?有人闹事,众人看热闹堵的路水泄不通,厨娘往前张望之际,那小厮跟着一个?年轻人到她身边。
“你叫柳惠娘?”他的声音很轻,若不仔细,就散在了?风里。
柳惠娘扭过头,正要?呵斥他,那年轻人却?拱手礼貌道:“我是何?平安的夫君,打搅了?,有事请问,不知姑娘可否赏脸?”
柳惠娘蹙起眉,十分不解:“她……成婚了??”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留成碧站在她的位置。
大抵是想?起那日何?平安想?带着她一起逃的画面?,柳惠娘鼓起勇气,跟他进了?当铺。
原来?他是想?问何?平安在陈家的日子过得如何?,柳惠娘本来?半信半疑,见他十分关心不似作假
,渐渐地放下了?心中的防备,甚至将陈俊卿那日干的下.流事都告诉了?他。
顾兰因最后送她出去,千恩万谢,往后的事柳惠娘就不知道了?。
端午之后,日子飞快,到了?立秋,天气依旧,只是末伏后来?了?几场凉爽的雨。
雨后蚊虫多,早间起来?乞讨的乞丐坐在树下,被叮得受不了?,忍无可忍之下端起碗一路走一路讨。
只是晨光熹微,这?会子时辰太早了?,吃过早膳的少年人步行当铺去,路上瞧见了?,还诧异了?一下。
倒也不怪他如此?,自古以来?,哪有起这?样?大早要?饭的乞丐,那些乞丐多是好吃懒做,一觉到日中才懒洋洋出来?,要?是有这?样?早起的毅力,干什么都干不成乞丐。
今日是乞巧节,等到太阳出来?,有人家开始晒书晒衣,何?平安大街小巷走过,因为?昨日与拂尘约好了?,她讨了?半碗铜钱见好就收。
到了?清源寺附近,早起上香的人不在少数,那馄饨摊子人满为?患,她蹲在不远处瞧着,人走一个?就拿树枝在沙土上划一横,人来?一个?就划一竖,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晒的头顶发烫,她跟前的沙土松松散散,忽然一道发黄的水柱浇在上头,顿时就像稀泥一样?。
何?平安闻着尿.骚味,大怒,她抬起头,不知哪来?的乞丐,与她一样?破破烂烂,此?刻掏着鸟在她边上耀武扬威,嘴里道:“他们说的就是你?经常在城西跟咱们抢场子?懂不懂先来?后到!今日你丐爷可找到你了?,把你的钱孝敬上来?,咱们就姑且先放你一回。”
何?平安手上还拿着棍子,闻言一棍子朝小鸟挥去,这?样?的高度就是顺手的事,速度快的让那乞丐来?不及躲,短促地一声尖叫后他倒地不起,蜷缩成虾状。
何?平安犹不过瘾,棍子戳了?戳黄泥汤,往他嘴里捅了?捅:“你狗叫什么,我大早上起来?讨一圈不比你们先?这?就是先来?后到,一群烂东西,还指望我把饭喂你嘴里,真当自己是个?爷了??自己拉的东西,你自己慢慢吃。”
过了?今天她也不讨饭了?,何?平安临走之前索性将破碗丢到地上砸碎,这?附近有围观的人,她砸了?碗拔腿就跑,片刻不多留。
小乞丐憋着一口气就往清源寺那边冲,大抵是知道这?一块乞丐私下结社,惹了?一个?就等于惹了?一帮,她甚至还绕了?一圈。
只是今日清源寺香火比往日都要?旺盛,门口还特?意站了?个?知客僧。
那知客僧见一个?乞丐往里头冲跟逃命一样?,伸头朝她身后看了?看,何?平安说自己认识拂尘,那知客僧却?将她往外一推,说什么也不让进。
何?平安扭头见有乞丐一经从?那边巷子出来?了?,这?里的和尚又这?样?可恶,一跺脚,继续找路跑。
……
夜里,那清源寺外也挂了?灯,不比寻常黑暗,早早有个?僧人等在树下,但等了?许久,不见有人来?。
重伤过后,肤色苍白的少年穿着灰色僧衣,他揭开缠眼的纱布,眼里依稀能看见今夜的光。
拂尘在树下打坐,三?更天,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个?小乞丐一瘸一拐过来?,身上还是破破烂烂,不过乱糟糟的头发重新梳拢了?。
拂尘见听她呼吸不稳,起身就要?转过去,扶她一把。
那小乞丐手里一根细树枝,他一靠近,一端就抵在他的胸口上。
“你遇到什么事了??”
拂尘将那树枝掰断,手抓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脸。
何?平安脸上又流鼻血了?,她胡乱擦了?一下。
她最后没逃过去,这?里的乞丐跟蛆一样?,到处冒,她一个?不留意被逮到,吃了?一顿拳打脚踢,先去了?医馆。医馆里的人见她是乞丐,不肯赊账,何?平安不得已又回去找钱,但腿脚受伤,翻不了?墙,又怕周围人看见,她硬是等到晚上,从?别的地方偷了?几个?筐子垫在脚下翻进去。
而拂尘问不出她身上发生的事,知道时辰已经很晚了?不好耽误,拉着她就要?去自己之前藏钱的地方,她走的缓慢,脚步一重一轻,拂尘停下。
何?平安正想?让他慢点,就见这?盲僧弯下腰,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背。
他要?背她。
可是……他不见路。
“我记得的那个?地方。你放心,闭着眼我也能找到。要?是路上有起伏,你可以提醒我。”
他忘了?何?平安现在是个?哑巴。
拂尘背着她,借着这?一路的光,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今日七夕乞巧,夜市久久不散,热闹仍在,何?平安趴在他背上,想?起很久以前,姜茶背她的那一次。
拂尘找到自己之前藏钱的地方,也是一座寺庙。
他在让何?平安找一棵枯了?半边的树,那钱就埋在那棵树所在的墙根下面?,一般人想?也想?不到。至于他事怎么想?到埋在这?儿的,就要?怪这?庙里半夜敲幽冥钟,将刚上岸的他给吓到了?。
两个?人取了?钱,原路返回。
如今除了?夜市,街上还有几家铺面?未曾关门,当中就有当铺。
夜里换了?班到如今要?关门了?,柜台后的年轻人收拾好东西,当铺里的学生夜里打铺盖就睡在铺子里,他临走时留了?一盏灯。
成碧点了?灯笼,主仆两人出来?,当铺的学生在里面?将门关好。
两个?人走在路上,成碧打着灯笼在前,路上见有个?摊子花灯扎的巧,就停下买了?一个?。顾兰因知道他是要?买给白泷的,静静等了?一下,今夜地上烟火放尽了?,天幕一片干净,一轮明月悬在空中,清光皎皎。
他看着四周,隔着纷纷人影,瞥见一人。
蒙眼的僧人不能视物,背着一个?人却?还走得十分平稳。顾兰因盯了?一会儿,一双眼映着逐渐黯淡的灯火,渐渐涌出几分阒暗的色彩。
“少爷?”
成碧买了?两个?灯,一转身,忽就不见他的人。
四十五章
拂尘走到?六里桥附近, 将背上的小乞丐放下来。
此刻早已没了什么说书的,三更过后,风露渐变, 拂尘道:“我?记得路,清源寺离这里不远, 今夜就送你到这里。”
何平安见他离自己又远了几步, 嘴巴却像是被缝上了一样。
她抱着包裹, 憋着一口气往前跑,最后吃力地翻进墙,将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
两人如今是这样的处境,姜茶有?没?有?认出她来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但自己要是捅破了窗户纸,到?时候大家心里都难受。她是个跟风跑的蓬草,不像是姜茶, 他原先?有?大哥, 现下有?师父,纵然眼盲, 身边有?照顾他的人。
自己害惨了他, 既然要走得远远的, 多说无益。
何平安缩在?床上,打?算等天一亮, 就坐船先?出浔阳。
她睁着一双眼, 抱着银子, 回想起自己从徽州一路跋涉来到?浔阳的那些日子,到?头来居然过得这样稀烂, 这是当初她怎么也不会料到?的。
何平安睡意来的晚,等浅浅睡去, 天边已经翻出鱼肚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清源寺的和尚们做完早课,正在?吃斋房,外面来了一个中年汉子,说是昨夜家中有?老人去世,请普慧去做佛事?。清源寺庙小和尚少,但庙宇修缮、日常供给靠着那微薄的香火显然有?些捉襟见肘,每年入秋后,天气冷了下来,老人去世的多,普慧就带着徒弟们出去做做佛事?挣些衬钱,今见有?人找上门,也不疑他。
普慧将手边的徒弟数了数,正好就留下拂尘在?寺里看门,自己带人拣好法器出门。
天大亮,拂尘在?殿外清扫落叶,过了节,庙里一如既往的冷清,偶尔有?一两个香客进来烧香。
辰时末,一个小厮进了清源寺,他将殿里殿外能瞧见的菩萨都拜了一个遍,拂尘听他的脚步,避在?一旁树下,殊不知那树下也已坐了一个人。
一夜不曾睡过,年轻的男人穿着昨日的旧衣裳,发丝微乱,他静静看着拂尘的影子,呼吸十分平缓。
与此同时,昨日何平安惹过的那一帮乞丐都赶去了六里桥附近,不知谁透露的消息,一伙人将她落脚点围了起来,两个体弱的老乞丐守在?一条巷子口,等看到?一人飞奔过来作势拦了一下,随后就哎哟一声倒地,将那几个不明?所以要上前帮她的路人抱住。
何平安早上都还?未吃饭,一出门就见这样的阵仗,嘴里骂了声晦气。往码头去的路竟然都被堵住了,她背着包裹,东躲西藏,最后无路可去,听到?了庙里的钟声。
又到?清源寺附近。
打?扮成少年模样的何平安头上扣着一顶斗笠,她走到?门首朝里一看,寺里没?有?其他和尚,扫过落叶的僧人此刻正在?敲钟,那大殿里跪着一个香客。
何平安闪身进庙,先?找了个躲藏的地方。
庙门外几个乞丐探头探脑张望,随后进去大摇大摆逛了一圈,拂尘听到?声音,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几个乞丐大嗓门,嚷着要捉何平安。
此时拂尘才知道何平安昨日出了什么事?,那香客在?一旁听说了,帮着拂尘一起将这伙乞丐赶走,临走不忘将这庙门关上。
拂尘隐隐约约觉察出几分怪异感,却又说不上来。
他开口喊了一声平安,身后传来响动。
他身后的灌木丛里爬出来一个人,她摘下斗笠,洗干净的脸上还?能看到?昨天被打?出的乌青红肿痕迹。
“庆娘。”拂尘连忙改口,循声而去,正撞到?她身上,他下意识捞住她。
何平安此刻开始后悔。
“对不起姜茶。”她眼睛发烫,眼里的泪珠往下掉,打?湿襟口。
她装了好多天的哑巴,其实昨天晚上就应该开口,今日行?程被打?乱,何平安抓着他的手,只说了五个字,再说不出其他话。
“那些事?跟你无关。”出家为僧的拂尘抱了抱她,声音平静道,“就算没?有?你,我?们兄弟也迟早会有?这一天。”
他早早就想通了。
“若是这些乞丐还?缠着你,等我?师父回来了,请他送你一程。”
拂尘说完话,听到?她肚子叫的声音,牵着她慢慢走向寺里的厨房。
“你先?吃点东西,我?师父或许明?日就回来了。”
何平安最后吃着馒头,忍不住问?道:“你眼睛看不见了,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拂尘倒了碗热茶,沉默片刻,将那盏茶推到?她手边上,低声道:“你的手摸起来,和别人不一样。”
他说的略含蓄了一些。
而何平安想到?他过去那些亲.薄的举动,连忙甩了甩头。
窗外,那寺门被人叩响。
拂尘起身想要出去开门,何平安忽然有?些不安,见他出去了,一个人放下茶,四处找躲藏的地方。
清源寺外叫门的是早间?来请师父做佛事?的那户人家,拂尘将门一开,忽冲进来几个人,有?的带了绳子,不由?分说,先?将他捆了起来。
“你们是谁?!”
拂尘刚说完话,陡然想起一人,趁着没?有?被堵嘴,连忙朝着后面喊道:“何平安快跑!”
成碧拍了拍他的光头,笑嘻嘻道:“你信不信,她一定会过来的?”
拂尘看不见这些人的脸,却记得声音,他喘着气,质问?道:“她无权无势,也不曾伤天害理,那姓顾的狗贼为什么不放过她?”
成碧啧了一声,与山明?一起将他抬到?大殿里,嘴里道:“咱们少爷喜欢,你管的着吗?现在?都剃了头,瞎了眼,还?是少说点罢。”
那大殿里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漫着一股檀香味,低垂的幔帐后,一个年轻男人在?蒲团上坐了很久,见拂尘进来了,又听到?门外传来的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总算舍得露面。
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这里。
何平安冲进大殿,就看到?他恭候已久的样子。
几个月不见,他似乎身量又长高了,穿着一身铅白的四合云纹縼褶,眉眼间?攒了一层阴鸷,分明?有?几分怒气,只是仍旧要挂着一抹假笑。
“我?还?以为你又要跑,留下这个秃头和尚再替你去牢里吃一些苦头。”
他看都懒得看拂尘,乌黑的眼眸里,映着她一人的模样。
“他该吃的苦头都吃过了,别为难他。”
何平安将身上的包裹都丢下,犹豫片刻,扑通一声跪下,不等说话,成碧跟山明?两个人却像是心有?灵犀一样,纷纷出去,躲得远远的。
何平安看着顾兰因高高在?上的姿态,未几,收回视线,盯着自己模糊的影子,磕头道:“求求你,放过他……”
“别求他!”拂尘道,“你求他没?有?用?,他是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是什么人?”
顾兰因垂首看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的盲眼僧人,屈尊降贵,弯下腰来将他眼上蒙的纱布解开。
日光落在?眼皮上,无限的黑暗似乎都多了一丝滚烫的温度。
顾兰因声音轻柔,缓缓道:“不过你说得对,她这样求我?没?有?用?。”
他嘴角微微翘起,眼里没?有?笑意,晦沉沉尽是算计,他将跪着的何平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过后,似乎想起昨夜的某一个画面,于是朝她招了招手。
“你要求我?,也要用?对法子,这样看,菩萨还?以为我?是恶人呢,不折手段逼迫一个乞丐。”
何平安逆着光,膝行?几步,到?了跟前,顾兰因看她脸上被揍出的痕迹,正要伸手摸摸看是真是假,指尖触到?肌肤,又收了回来。
“脏死了,这些天不见,你是半点出息没?有?。”
他将她拨开,自去了外面,何平安见状,立马就去解拂尘身上的绳索,不想顾兰因还?没?有?走远,见此情形,退回来将她领子抓住一起拖了出去。
“你要干什么!”
她站不起身,被一路拖到?井边,尚未来得及爬起来,被人泼了一脸的凉水。
何平安被呛了几口,眼睫上水珠往下滚,落到?脖子上,打?湿整个领口。
她被冻的抖了一下,睁着眼,视野里一时都是模糊的。
顾兰因提了一桶水,见她这副模样,又泼了一瓢水,见她瑟瑟发抖,总算有?些兴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嘴上要求我?,心里只怕骂翻了天。”
衣着洁净的年轻男人将她掐着腰丢到?原来位置,日头已经高高升起,照到?大殿中,拂尘脸上落下几滴水珠,不知水从何处来,身上便被重物压住。
“平安?”
他愣了一下,随即认出她,只是不等反应,顾兰因便在?后头笑了一声。
“虽然眼瞎了,倒是很熟悉她。”
“反正也是男盗女?娼,我?不在?,想必该做的都做了。既当了和尚,还?是六根不净。”
……
他说话声极缓,句句都在?羞辱别人,何平安忍的了,偏他句句都是冲着拂尘来的。
“你住嘴!他什么也没?做,如今已经改过自新,这些都是你在?胡思乱想,自己心脏,看什么都是脏的——”
顾兰因垂着眼帘,安安静静听罢,见她一双湿漉漉的眉眼,反问?道:“你现在?才知道?”
他说着话,将她提起,丢到?佛前的香案上。
那灯烛香果落了一地,发出砰砰的响动。
顾兰因将她衣裳撕了一层,讥讽道:“你也不过是半斤八两。”
“他为了你可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那你为了他,能做到?何种地步呢?”
他摸着她冰冷的脸庞,那双手往下游移,身体慢慢压过去。
四十六章
大殿外, 两个长随抄着手,蹲在花草边晒太阳。
“得亏这庙地方偏。”
成碧听着大殿里的动静,兴许有不忍心, 嘀咕道:“这又是何必,搁在神佛跟前, 也不是教?训的地方。”
山明眉毛挑起, 想起里头还有个盲僧, 唏嘘道:“少爷不就是这样的性子么,从不信这些,况且还喜欢钝刀子割肉,非要?人疼得钻心才罢休。”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光能听个声,也不知里面是何光景。
那殿门从敞开变成虚掩,光线从缝隙间穿过, 横倒在地的僧人像是被灼灼的日光从中劈成两半, 浸泡在八热地狱之中,不断往下?坠落, 再无力回天。
而顾兰因见地上的拂尘已经没有声音, 不像方才那般, 身上动作?顿了顿,他潮.湿的手拍着何平安的脸, 俯身道:“没良心的东西, 你倒是畅.快了, 将情.郎抛在脑后。”
香案上狼藉一片,年轻的男人抽身片刻, 到拂尘跟前探他是死是活。
大殿里气息浑.浊,未几, 拂尘趁他伸手之际,一口咬过去,只是顾兰因自小挨打,又时时刻刻提防他,过于敏锐,他及时收手,一面看着四周散落的物件,一面找寻她的贴.身衣物。
“真怕你气死了,好?在还有一口气留着。”
衣襟松散的年轻人笑容温和?,最后找到何平安的主腰,揉成一团,不由分说强硬地塞到他嘴里。
“既然眼睛看不见了,还牙尖嘴利,那就听听声好?了。”
“要?说起来,我花千金娶回的太太,先叫你尝了鲜。”顾兰因看着他这张脸,手指擦了一点猩红的血,缓缓抹在他唇上,恶毒极了,他压低声音,笑着道,“她那些处.子血也分你尝一些,了去你的一点念想。日后做个真和?尚,若还是要?是跟她鬼混,我就没有今日这样大方了。”
拂尘一双无神的眼对着他,似乎有无尽的愤怒,顾兰因看够了,将他一脚踹到边上,低头系自己的衣衫,只是到处找不见绦带,最后目光落在何平安的腕子上。
双目失.神的少女气息微弱,长长的绦带紧紧绕了好?几圈,那雪白的腕子上被箍出一道深深的紫痕。
顾兰因喊她名字,见人没动静,冷笑了一声,道:“爽.够了现在死给谁看?”
何平安眼睫颤了颤,冷不防被他狠狠掐住肉.珠,疼得浑身一震,像是离了水的鱼在下?意识翻腾肚皮。
她衣裳都被撕烂了,现在终于感到有些冷,顾兰因将她这副死鱼模样看了个遍,抬手擦掉她嘴角的水渍,掌心的温度触及她滑.腻的肌肤,见她起了鸡皮疙瘩,忽觉的有些恶心。
“成碧!”
顾兰因推开门,那两个晒太阳的小厮听到声音立即起身。
“去找套女人的衣裳过来。”
成碧一溜烟小跑着出去,整个清源寺不见其他人,周围隐约还能听见敲锣打鼓报丧的声音。
大殿外的台阶上,发?髻歪斜的年轻男人拔下?簪子,乌黑的发?丝没有束缚,日光洒在身上,他一身的冷意。山明见状,连忙取出自己袖子里的玉梳,重新为他梳理?头发?。
他脖子后有几道抓痕,山明看了一眼,心下?了然,其实光在外面听也知道那里面有多激烈。
主仆几人收拾好?这寺里的一切,开了门,顾兰因将昏过去的少女丢到马车里,马车驶过市井,听着闹嚷嚷的声音,他心下?烦闷不已。他盯着何平安看了许久,企图从她这一张惨白的脸上看出一点赵婉娘的影子。
只是这样相似的眉眼五官,与顾兰因记忆中的赵婉娘差远了,那些挨过打后留下?的乌青痕迹落在眼角、颧骨位置,像是名家字画上位置突兀的章子,很是倒胃口,让人恨不得擦个干净。他摸着她眼尾未散去的潮.红,没有半点怜惜,不知何时起了兴,大抵是想起上一次在马车里的事,索性已经迈出第一步,于是将她拉过来,又行了一次。
衣衫整洁的男人伏在何平安身上,灵巧的舌轻易撬开她的牙关,攻.城掠地。
昏迷中的少女疼醒一回,眼睛看着顾兰因耽溺的神情,感到分外陌生。
这副身躯仿佛不是自己的,而是他买来肆.意作?乐的人偶,他越是畅快,她越是痛苦。
……
顾兰因在当铺旷工一日,顾六叔见他抱着一个女人回来,一张老脸也不好?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这个侄儿已经娶了两个妾,要?是按他父亲的说法,这会子揍他都无妨,不过徽州那一片,像他侄子这个年纪,多少都有子嗣了。
他抓着头发?,在别?院里踱来踱去,叫下?人把?他喊过来,准备训诫训诫,至于动板子那就算了。又不是自己亲儿子,真打疼了可是要?记仇的。
顾兰因姗姗来迟,脸上又多了一道抓痕,顾六叔原本是要?叫他不要?沉.溺.女.色,见状却道:“你这一张脸怎么破了相?”
顾兰因手背擦了一下?,说道:“不小心被树枝刮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六叔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见他死要?面子活受罪,背着手,走近多看了几眼。
“你是不是又抢了别?人的老婆?”
上一次朱大郎赌坊里欠了一屁股债,上他这里讨钱,讨不到钱就到处嚷嚷,非说他这侄儿强取豪夺,弄的周围邻里都来看热闹,要?不是朱娘子出来给那朱大郎一巴掌,那些好?事的地痞就真要?叫人写个状子告到知府衙门,诈他们一点油水下?来。
其实朱娘子私下?刚来的那一会儿,顾六叔叫自己的小妾过去探根底,那女人老是老了一点,但被侄儿带进来确实是有几分不情愿。后来又来了一个叫璧月的,虽然是个婊.子,不过已经找好?了归宿,有情投意合的男人要?给她赎身,他这个侄儿非得从中插一脚,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整天哭哭啼啼的人连气都不敢多喘。
“你说你,凭这副样貌家世,何必要?走歪路。那些不情不愿的就放走,找个更?好?的,别?亏了自己。”顾六叔拍拍他的肩膀劝道。
顾兰因摇头,顾六叔还以为他执迷不悟,正要?坐下?,跟他说上半个时辰,顾兰因却道:“六叔真是贵人多忘事,之前婉娘失踪,这一次找回来了,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何成了别?人家的。”
顾六叔屁股还没坐热又站了起来,震惊道:“什么?!”
“那孩子不是遇上水匪,后来被水匪杀了抛尸在鄱阳湖里么?”
顾兰因笑道:“谁让她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又回来了呢。”
顾六叔闻言替他高兴,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好?歹是自己家的人,他也就不在啰嗦了,回去便让自己的小妾备好?礼,打算隔日送过去。
——
别?院的松风馆,今日来了两个大夫,一个是傍晚上门,一个则是半夜匆匆赶到的。
何平安夜里高烧不止,那女大夫从前也来看诊,今见她浑身惨不忍睹,周围还站着个阴沉沉的男人,心里直骂作?孽。
这里忙到天将亮,顾兰因就盯到天亮,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睡意昏昏,鸡鸣之后山明在门外叫他。
顾兰因让山明去当铺里说一声,他这几日都要?歇息。
两个人说话期间,烧退了的少女有醒来的迹象,顾兰因止了声,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何平安一双眼睛是肿的,夜里烧迷糊了,嘴里喊了几声娘亲,大夫哄着她,将药灌下?去,她有了意识后见那大夫身后还又一个顾兰因,哭得哽咽,一个劲躲藏。
明知道何平安怕自己,顾兰因偏就不走,大夫将床帐放下?半边挡住他的人影。
大夫走后,顾兰因便将屋里的丫鬟都赶了出去,没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隔日,白泷过来送饭菜,就见床上的人已经醒了,不过背对着门,低头在看自己的指甲。
“少奶奶,吃粥。”
何平安回过头,唇上没有血色,她近来十分憔悴,像是魂丢了一样,说话声音更?是小的可怜。
白泷听不见她的声音,走到跟前,听她说了个滚字,一时还愣住了,随即脸上表情便很难看。
“这是少爷吩咐的。”她说。
何平安捂住耳朵又躺下?,她浑身都跟散架了一般,回到老地方,见到旧人,难免不会想起旧事。
白泷满心都是顾兰因,今日她过来,强似顾兰因又过来了,何平安心绪低迷,一点胃口没有。
白泷走后,她翻身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秋风起,寒枝枯叶摇满庭,正值晌午时光,日光暖融融的,几个小丫鬟在外头扫落叶。
这些丫头是新买回来的,午后得了闲,坐在台阶上翻花绳,笑嘻嘻的声音传到耳里,她却什么都没听见。
何平安闭着眼,脑海里像有一团乱麻,她胡乱拍着脑袋,不知是触景伤情还是身子病了心也病了,里里外外都难受。
不过也巧,顾六叔的小妾这时候提着礼过来看她,何平安咬着牙,缩回被子里,不肯轻易叫人看见自己这样子。
小妾进了门,将窗户半掩上,生怕风都进来屋里留不住暖气,又将人冻伤了。
她走到床前,笑吟吟问候道:“我听老爷说,你是因哥儿的媳妇,近来身子抱恙,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四十七章
顾六叔的?正室在老?家?, 娶了这个小妾已经许多年,别院里丫鬟仆从把她当成正经主子,如?今她亲自上门, 何平安却不知道她是谁,仍旧在被子里躲着不吭声。
钱氏脸上挂着笑, 等她许久不见回应, 心里渐渐有些恼火, 但嗅着空气里的药味,又看她病怏怏的?,拿帕子挡着嘴,看了眼屋里摆设,找了个借口就要走。
她走到门外,白泷端着药从廊下经过,钱氏闻着味儿, 倒生出一丝好奇, 笑问道:“白泷,这是什么药?我刚才去看你家少奶奶, 她像个病猫似的?, 在外头流浪一遭回来, 得了什么病?”
穿着白色潞绸对襟袄子的丫鬟侧身给她让路,人笑笑道:“不过就?是风寒罢了, 劳您关心。”
钱氏听罢没有再问, 走出一段距离, 跟身边的?贴身丫鬟说笑道:“这个小蹄子也真是会糊弄咱们,那药我先前喝的?可多了, 以至于如?今还没个一儿半女,你?说那个何氏要是真得了风寒, 怎么还要喝这样性寒的?药?”
钱氏的?贴身丫鬟叫翠芳,她道:“白泷心比天高,之前何氏不在,三少爷那头凡事都是她亲力亲为,就?差要给他暖.床了,虽说还是个丫鬟,但看着衣食住行,跟个没名分的?姨娘也差不多了。这一次何氏回来了,只怕她肚子里那点小算盘都落空,故意变着法?要给她一个病人使绊子。”
钱氏走到自己住处,左右无?外人,小声对她道:“咱们现在打理家?里内务杂事,三少奶奶吃药的?事也归咱们管,你?等会去告诉煎药的?丫鬟们,若是白泷来煎药,千万要告诉我一声。”
翠芳猜到她的?意思,笑道:“咱们要换了白泷的?药?”
钱氏白了她一眼,道:“吃错药是要死人的?,我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么敢杀人。我记得有这附近有个女大夫,之前她到家?给我调理过身体,你?出去顺路再请她过来,我倒要瞧瞧,何氏生了什么病。”
翠芳得了吩咐,行动迅速,钱氏在别院里多年,厨房的?丫鬟婆子更?听她的?,翠芳悄悄知会了他她们一声,随后就?出去以钱氏的?名义把大夫请回来。
此刻还未到傍晚,午后天高气爽,挎着一只小医箱的?女子跟着翠芳进门。
“花大夫,请。”
翠芳笑吟吟将?人领到钱氏跟前,钱氏在风.月场的?那几年吃避子药吃坏了身子,被顾六叔娶作二?孺人后就?想着要生个一儿半女傍身,偏就?没这个缘分,请了几个大夫都不管用,有一个甚至出偏方,叫她吃出绝经的?问题,后来找上花新月,身子慢慢见好。
两个人寒暄客套之后,钱氏拉着花新月的?手,要请她去看松风馆里那位。
花新月笑着不动身,嘴里道:“原来你?今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咱们不用白走这一趟。前天夜里你?们府上就?有一个小厮来请我,我已经给你?们这个三少奶奶瞧过,生什么病吃什么药,我都还记着。”
钱氏一喜,又坐下,抚掌道:“既然如?此,再好不过。”
她将?今日遇见白泷的?事道出,道:“那小蹄子不安好心,我这个做长辈的?,不能放着不管,你?是不知道她之前的?那股张狂劲,还敢给我摆谱子。”
原来之前何平安不在,顾兰因将?自己这边院子里的?内务都让她打理,有时候免不得会因为些许杂事与?钱氏起?冲突。白泷向来看不起?她出身,有一次惹恼了,竟还当面嘲讽起?她。
而花新月听说白泷端了一碗避子药过去,脸色变了变,茶也不喝了,当下起?身,嘴里道:“她真是胡闹,当初她主子就?问过我了,我明明跟你?们家?三少爷说过,你?家?三少奶奶本?就?体寒,难有子嗣,不用喝这些药,她怎么自己自作主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翠芳给她带路,钱氏一旁说着风凉话,三人到了何平安的?卧房门口,尚未进门,远远就?听到砸东西的?声响。
屋里一片狼籍,穿着亵衣的?少女见着什么丢什么,白泷端来的?那碗药早早被她砸得稀烂,雪白的?粉壁上染了黑褐色的?药汁,看起?来像是霉斑,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何平安!你?疯了吗?!”白泷躲在屏风后面,得亏那屏风底座沉,没有被她一下推到。
披头散发的?少女连被褥也丢了,她头重脚轻,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仿佛是喝醉了。这屋里精巧的?摆设被一一砸遍后看起?来有几分空荡,不过她才不在乎,她一分钱都没了。
自己辛苦几个月,如?今身无?分文,顾兰因却还要她还债。
她哪来的?钱还债?想到刚才白泷说话的?嘴脸,何平安对这主仆两人存了一肚子气。
“对,我疯了,我现在还想杀人,反正我疯了,也坐过牢,把你?杀了我也一刀抹脖子。要我还债,去你?娘的?,我哪来的?钱,就?这破药,要我一百两银子。”她到处找刀,嘴里骂道,“我当乞丐三个月也没有三两银子,你?们开口就?是一百两银子,要钱没有,要命我也不给。”
何平安找不到刀,最后看着地上被摔碎的?瓷器,捡起?一块最大最锋利的?。
她一双红肿的?眼,此刻死死盯着屏风后的?人影,忽就?没了声音。
白泷还以为她消停了,正要探头,谁知道腰腹一侧陡然传来绢布被戳破的?声音,不等反应,那块头部尖锐的?瓷片横着划过来,将?她吓了一跳。
“你?!”
何平安冷着眼,见她因惊吓不能动弹,便?握着瓷片狠狠扎过去。
“啊——”
听到屋里的?惨叫,那外头看热闹的?三个人不敢再站下去,连忙进屋。
钱氏见眼前的?情形,捂着心口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怎么了?我晌午来不是还好好的?么……”
白泷腰腹一侧都是血,一张小脸惨白惨白。
始作俑者将?那一层绢布统统划烂,抓着白泷的?头发不许人跑。
她那只握瓷片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此刻正在滴血,将?地板弄脏了不说,血沾到白泷的?衣服上,也不知她受伤多重,光看着就?叫人触目惊心。
何平安趁着那几个人没到跟前,又扎过去,恶狠狠道:“你?就?仗着那个狗东西给你?撑腰,到我跟前耀武扬威。你?要是没有顾兰因,连只狗都不如?,丫鬟身子小姐命,真当我是吃素的??从前在顾家?的?时候装的?太柔弱,竟让你?小看了。”
白泷疼得发抖,挤出声道:“我不过动动嘴,哪里像你?强盗一般。我从前错看了你?,如?今要你?还债的?是少爷,我不过是一个他跟前伺候传话的?人,你?报复不了少爷,就?恃强凌弱,拿我出气,算什么东西!”
“等少爷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钱氏扑上来捂住她的?嘴,装心疼道:“白泷你?少说两句,瞧瞧,都流了这么多血,快走快走。”
翠芳跟几个丫鬟要抬她走,奈何白泷的?头发还被何平安抓着不放。
“少奶奶,得饶人处且饶人。”钱氏当和事佬,劝道,“她一个丫头说了什么得罪的?话,到时候掌嘴罚她,现如?今看她这一身血可怜相?,姑且先放她走,找个大夫看看,要是闹出人命那就?不好收场了。”
何平安浑身冒汗,这一会儿身上的?劲过了,见白泷在发抖,自己的?手也钻心的?疼,顿感到没意思。
她松了手,转过身,没走几步,头发昏直挺挺便?倒下去。
幸好花大夫在一旁稳稳扶助,否则这一地碎瓷,要是砸到了头怕是要一命呜呼了。
别院里出这样的?事,家?里有人跑到当铺告诉顾兰因。
正在跟人算账的?年轻人头也不抬,等到清理了手头的?事,才套马往回赶。彼时成碧已经回去了。见白泷伤成这样,转身就?去看何平安的?伤势。
花大夫把她手包扎好,屋里已经收拾过,何平安这会儿昏了过去,也不知何时醒来。她写下药方,见门口有个探头探脑的?小厮,认出他就?是之前夜里请自己出诊的?那个,于是将?药方给他,叮嘱了几句。
成碧问了些病中忌讳的?事,最后又请她再给白泷瞧瞧。
“白泷姑娘惊吓过度,身上只是皮外伤,无?妨的?。”
花大夫走后,成碧悄悄去了白泷房里,他之前受伤少爷给了他一瓶祛疤的?药,效果?极好,他现下搁到白泷床前的?小几上。
而她听到声音,从床上翻过身,还以为是顾兰因,等看清眼前的?人,似有些失望。
“这个药……”
白泷:“多谢你?。”
“你?身上肯定很疼,我去……”
白泷声音沙哑道:“少爷怎么还没回来,都这个时辰,你?是不是今日偷懒了?”
成碧站在那里,有几分窘迫,他一向话多,这会儿也不知说什么好。
“少爷他要事缠身,不像我。我担心你?,就?先回来了。”
床上的?女子闭上眼,又说了一声多谢。
成碧走出门,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去厨房自己煎药,闻着苦涩的?气息,心里发苦。
傍晚,顾兰因回来,先看了何平安,见她此刻不省人事,便?将?那门一关,叫门外两个丫鬟看好了,要是有动静,即刻就?告诉他。
他带了一瓶祛疤的?良药给白泷,床上的?丫鬟受了不小的?惊吓,顾兰因安慰了她几句。她自小就?伺候他,在大宅子长大,何曾见过何平安动手。
“你?日后躲她远一些。”
白泷不解:“难道让她知道我怕她?若真是这样,只怕她要往死里欺负我。”
顾兰因摇了摇头,缓缓道:“她心眼多着呢,我也不是成天在家?,你?不躲远些,吃了大亏我也难帮你?。”
白泷嗯了一声,本?以为顾兰因就?要走了,没想到他还坐在床前,问她想要什么。
白泷眼睛微微亮,咧嘴笑道:“不骗我?”
顾兰因笑着点点头。
“我想要……只怕东西贵重少爷不舍得。”白泷犹豫道。
“没有什么不舍得,你?说就?是。”
白泷想到上次在他卧房里看见的?那一匣子的?头面,忍不住问他要。
顾兰因欣然答应,随后便?叫成碧拿过来。
成碧看到少爷送给白泷的?东西,心里凉透了,他也不敢多待,东西送到就?找了个借口出去,生怕屋里多了一个自己惹人不快。
今夜天色昏昏,月色朦朦胧胧,大抵明日要下雨。
成碧坐在屋檐下,见少爷还没出来,一个人便?又离远了一些。何平安那里,恰好此时有了一点动静,一个小丫鬟过来报信,当头撞上成碧。
“路也不看,毛毛糙糙,怎么回事?”
“少奶奶醒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成碧把人拦住,却拖了一会儿迟迟不告诉那屋里人。他自己先去何平安门前看个究竟,只是进了门,屋里空无?一人。
四十八章
成碧以为何平安跑了, 心?跳到嗓子?眼,但转念一想,又?折返回去。
她身子?没好全, 能逃到哪里去,定然是躲起来了。
身材略显瘦弱的小厮轻手轻脚进了屋, 先?将桌底床下查看一遍, 最后循着窸窸窣窣的微弱声音, 寻到柜门边。
成碧屏住呼吸,耳朵贴着柜门。
柜子?里似有人在呓语,他努力?去听,最后总算听清了,却没有把门拉开。
成碧坐在地上,看着屋里那盏灯,心?想这个叫何平安的, 真是倒了天大的霉, 她如今躲起来喊亲娘也?没有用?。少爷这一次要是不剥她一层皮,那就不是少爷了。
原本少爷只是想榨干她身上的银钱, 叫她身无分文寸步难行, 谁知道白日让白泷过来传话, 她倒是直接疯了,竟还伤了白泷。
这零零总总要算起来, 何平安这辈子?都还不起。
小厮叹了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 见?不能耽误了,便?将柜门拉开。
一堆衣裳扑面而来, 里面乱糟糟的,成碧晃了晃头?, 衣裳还没完全拨开,身上又?扑来一道人影。
“诶呦呦,你干什么呢?”成碧顺手将人接住,嘴里抱怨了一句。
好在她也?不是十分的沉重?,这会儿身上滚烫的,就像是一个小火炉扑在了他怀里。他将人打横抱起,往床上放去。
只是到了地方,何平安深深埋在他怀里,偏就不让他走?。
成碧怀疑她是故意的,故作生气状,说道:“少奶奶,这样就过界了,我?可提醒你一句,要是少爷看见?,你后头?日子?只怕更不好过了。”
怀里的人没有多大动静,脸颊滚烫,贴着他的胸口,隔着棉布料子?,似乎把他心?口的皮肉也?烫了一下,成碧尴尬地戳了戳她,见?她终于出声了,侧耳仔细听。
“娘……”
“少奶奶!我?是成碧。”
他忍无可忍,强硬地要将她从身上剥下来,可她就像是一块撕不开的牛皮糖。
“求求你了,少奶奶,快放手!”
何平安迟迟没有醒来,成碧使出吃奶的劲,最后没办法,先?将自己外面那件衣裳脱下,热得?一身汗。
他低头?打量昏睡中的少女,跪在地上企图从她指缝里将灰布外衫扯出来,嘴里不忘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一个下人,都是在主子?跟前混口饭吃的可怜人,你不要为难我?。”
成碧说完,又?听她喊了一声娘,一脸无奈。
夜里一盏微光照着床头?,容貌有几分阴柔的少年擦了擦脸上的薄汗,他见?床上的人睡得?不安稳,脸颊通红,忍不住用?手背贴上她的额头?。
“不好。”
成碧皱着眉,也?懒得?管那件破衣裳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知道少爷的性子?,于是将被子?给她盖好,把衣裳藏在被子?下面,随后自己回去又?换了身新的,先?去请大夫。
花大夫与他打过几个照面,一见?成碧就知道谁出事了。
大夫赶到松风馆,先?前只有一盏灯烛的屋子?此刻里外明亮,檐下的山明朝着成碧挤眉弄眼,显然是少爷在里面。成碧识趣地停在门边上,朝里偷偷瞄了一眼,心?里松了一口气。
屋里东西大半被砸了个干净,此刻一览无余。那床前站着的年轻男人果然不曾碰她,见?她病的厉害,侧身让花大夫看诊。
大抵是怕她有生什么意外,顾兰因便?请大夫在这里住下,等她病好了再走?。
顾家出的诊金极为丰厚,花大夫便?一直住到中秋前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期间何平安过得?像是在梦里一样,顾兰因趁她清醒过来几次,写了一张合同,他将何平安当日打砸所造成的损失全部折换成银钱,再加上这些日子?请医用?药的费用?,何平安一看那数目,两眼发黑,自然是抵死不签。偏他趁着她睡觉,又?偷偷摁上手印,撕了一张还有下一张,硬是要她背五百两的债。
如今秋意渐浓,何平安在床上躺尸,不想今日他一改常态。
穿着苍色直裰的年轻人将窗户推开半扇,日光洒进来,内里的苦涩味弥漫,他用?折扇扇了两三下,久违地提起了清源寺里的拂尘。
“你觉得?,他的命值不值五百两?”
何平安扭过头?,眯着眼问道:“你今日好端端发什么疯?拿他威胁我??”
顾兰因笑了笑:“怎么是威胁你,他好歹也?是个江洋大盗,我?要是告到官府,能拿一笔不菲的赏银,用?来抵你欠我?的钱,再好不过。”
何平安如今住的地方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并两把椅子?,什么也?没有,更别?提钱了,就算逃出去也?走?不了远路,顾兰因句句不离钱,故意戳她的痛处,如今再扯上拂尘,显而易见?是耗尽了耐心?,她要是不从,他也?就直接动手了。
何平安爬起身,低头?思忖片刻,说道:“我?要是还清了你的债,咱们?可算两清?”
“算。”
她虽说这辈子?都没碰过五百两,但真要挣,也?不是没有可能,与其被他关在这里,不如先?答应他,走?一步看一步。
“这债我?认,不过也?有条件。”
顾兰因嘴角翘起,微微点头?:“你说就是。”
“第一,重?拟一份合同,你我?一人一份,不许耍赖。”
顾兰因看着床上坐着的少女,吩咐下人取笔墨纸砚来。
何平安于是接着道:“我?一贫如洗,既然要还你的债,少不得?要出去找点活计,你不许再关着我?。”
窗外的男人缓缓走?进,并未如刚才一般直接答应她。
“你可以出去,不过我?已经替你谋了个缺。”
他声音沉沉,近处盯着她那张脸,等小厮铺好纸,他提笔道:“你是个不老实的人,去别?处我?怕是要吃亏,日后你来当铺做学生,每月领学生的俸金,一应吃穿皆按当中的份例,不花你自己的银钱,你看如何?”
何平安半信半疑,只觉得?没他说的这样好。
“当铺里的学生每月俸金多少?”
“当铺包吃包住,每月能攒下两贯钱。”
看出她不情愿,顾兰因吹干纸上墨迹,似笑非笑道:“你不想干,就待在这里,总归有人替你还债,他那颗项上人头?要是值五百两你就自由了,要是不值,缺多少你补多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真以为自己有的选?”
他定然是早早就盘算好了,如今专等她来签字画押。
那张合同与之前的大差不差,不过多了个两清的字眼。
何平安默默看了一遍,良久,闭着眼睛摁了个指印。
她没得?选,这里头?必然有坑,不过她可不是什么守信的人,要她五百两简直就是要了她的老命,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第二日,何平安尚还未起身,那门被人推开,也?不知是谁,将衣裳远远地砸到她头?上,喊道:“何平安!快起来,都辰时初了,去晚了当铺是要罚钱的。”
何平安本来还迷迷糊糊的,一听罚钱两个字,忽然惊醒。
“今天就要去?他也?没告诉我?……”
门外站的正是成碧,如今这屋里屋外也?没丫鬟伺候,她整日的睡觉,都忘了时辰。
顾兰因原本只让他盯着何平安,等人醒了知会一声,但成碧不知想起什么,等他一走?就过来叫人。
何平安忙手忙脚将衣裳穿好,出了门,成碧看着她披头?散发,拍大腿道:“你这么也?不打理?打理??”
何平安这还是病好了之后头?一次出门,闻言猛然想起来,急匆匆回去洗漱,到处找簪子?。
等她收拾好出来,天色大亮,穿着青色直裰的小厮叼着一根草蹲在台阶下面,幸灾乐祸道:“当铺里那些个做学生的本就俸金少,你今日又?这样迟,一天都白干了。”
何平安愣住,反问道:“既如此,那我?还过去做什么?”
日光透过树梢间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她模样呆呆的,成碧都看傻了,他摸着脑袋,难以置信道:“你病了一遭把脑子?烧坏了?少爷那样的人,你要不是去,只怕罚钱事小,他还有千百种法子?要磨你呢。”
被他点醒的少女眼睛慢慢睁大,自己拍了拍头?,随即就要成碧带他去当铺。
“不急,反正也?迟了,路上先?吃点朝食,”成碧道。
何平安看着他瘦高?的背影,慢慢跟在后头?,自踏出别?院的侧门后,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成碧问她喜欢吃什么,今日他请客。
清早的市井间什么都有,穿着男装的少女东张西望,最后站在一个摊子?前,指着那白蓬蓬的蒸饼道:“就这个,你说的,我?可没有半文钱。”
成碧掏出四文钱递过去,嬉皮笑脸道:“看在你上回喊我?娘的份上,我?这个当长辈的请你一回。”
何平安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陡然听他提起,分外陌生。
“你仔细说,我?怎么不记得?。”
成碧于是将那夜的画面添油加醋向她道来,最后可惜道:“一定是你烧过了头?,如今连这记性都不行了,不过傻也?有傻的好处,少爷说白泷傻,怕在你这儿吃亏,特意派我?来盯着你,她如今乐得?自在,就是苦了我?。”
何平安拿着蒸饼,一本正经道:“那我?也?捅你一刀,到时候你家主子?看你连一个女人都制服不了,将你换了,你也?就自在了。”
成碧嘻嘻笑出声,快走?到当铺了,这才整了整衣裳,小心?谨慎地跟在何平安后面。
何平安见?他这样的姿态,像是重?新认识了他一回。
当初在顾家,她只觉得?成碧是顾兰因身边一条牙尖嘴利的走?狗,后来在船上,他带着白泷跳船逃命,她看出他对白泷有几分痴心?,如今没有顾兰因这些人,他看着似乎更鲜活了。尤其是……
“你是不是打心?底可怜我??”
四十九章
成碧冲她笑了几下, 悄悄指着?当铺的门首,显然不敢出声。
何平安冷冷看着他脸上那点假笑,抬手把嘴角的碎屑擦掉。
早间的当铺生意冷清, 铺子里一个?叫唐心的学生正在干擦地打扫的活计,听到人进来的声音, 他侧身一看, 又下意识朝那柜台后的顾朝奉瞄去。
而何平安初来乍到, 不知道顾兰因在何处,更不知道当铺里的学生要做什么,她正想?找一找,那掀帘子进前堂的管楼先生便看到了?她,大抵是?有嘱咐,他朝她招了?招手,先自报名姓。
管楼先生姓闵, 儿子也?在这儿, 因两个?人同姓,为?了?区分, 大家喊他闵先生, 叫他儿子闵朝奉。
管楼先生眼皮子耷拉着?, 半眯着?眼,见她是?女扮男装, 模样又与?顾兰因说?的大差不差, 他听着?柜台后?头拨算盘的声音, 捋须笑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和蔼的神色, 但也?是?实?话实?说?。
闵先生道:“你要做学?生,就要从头学?起, 这是?咱们典当行里的规矩。不管是?谁,先从粗活脏活做起,要是?吃不下苦,那就另谋高就。别人家的学?生学?满三年才有俸金,咱们这里虽说?没有这样吝啬,不过也?没有多少给你,只给你几个?钱尝点荤.腥味罢了?。”
何平安隐隐约约觉得这和顾兰因之前说?的不一样,倒跟成碧说?的对上了?。
“敢问先生,每月有几文?钱?”
闵先生慈蔼一笑,叫她伸手。
何平安伸手,就见他一巴掌打下来,她手上多了?十文?钱。
什么……
十文?钱?
她出门讨饭一上午都不止是?文?钱。
闵先生道:“既然今日第一次来,这就算老夫给你这小子的一点彩头,你每月依照当铺里的份例,可领二十文?钱,若生病了?也?不必担心,食宿医药之类的花费都算在我们当铺里。”
何平安看着?十文?钱,拔腿就想?跑,偏那管楼先生把她一把拽住了?,拉到另一个?学?生跟前道:“日后?她也?就跟你一样,你早来几个?月,她又初来乍到,凡事多照顾一点。”
肤色麦黄的少年点点头,拱手道:“小子唐心。”
何平安望了?眼左右,顶着?一张大苦瓜脸,一想?到自己签了?合同,头一天也?不好变卦,于是?捏着?鼻子认了?。
“何平安。”
她一出声,唐心就愣住了?。
管楼先生一掌拍到他脑袋上:“这是?顾朝奉家的亲戚,日后?你们在一起共事,不许使绊子,要是?叫我知道你们两个?窝里斗,那就都滚蛋。”
唐心说?了?一连声的是?,何平安也?只好闷声答应。
管楼先生一走,唐心就松了?口气,何平安看当铺里一尘不染,挠了?挠头,开口要请教他,眼下还有什么活计要她来做。唐心却抬眼瞄向她身后?,何平安感到一丝异样,迟疑片刻,缓缓转身。
高高的柜台上摆了?一盆富贵竹,枝叶绿得像是?翡翠,那台后?坐着?一个?年轻人,他也?不知看了?多久,因尚未加冠,不曾戴网巾,几缕碎发遮了?一点眉眼,皙白的肤色在阴影中看起来有些?许阴冷。他支着?手瞧这何平安,另一只手将乱拨的算盘晃了?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怎么了??”
顾兰因剔了?她一眼,这样居高临下,见她背着?晨光,精神奕奕,于是?将之前收的几件破衣裳丢过去。
“没事干就去洗衣裳。”
那衣裳料子尚可,不过是?旧衣裳,又被人穿了?许久,一股子狐臭味,兜头砸来,何平安一闻就想?呕。
唐心不敢出声,他领着?何平安去后?院的井边。
这些?活往先都是?他的,不过师父今日发话,他也?不好揽,只能拣了?些?澡豆过来,他看着?面生的少女,想?起刚才闵先生的提醒,站在那儿把水提上来,最后?好心道:“衣裳不多。”
何平安道了?声谢,洗了?一上午的衣裳。
她手指泡在水里发皱,入了?秋后?天一日冷过一日,如今日午大太阳晒在身上,她艰难地直起身,幸好早间过来吃了?点东西,不然哪来的力气拧干衣裳。
当铺里日午的膳食已经做好了?,唐心捧着?饭碗蹲在不远处的台阶上狼吞虎咽,他身后?的小厅里闵先生跟顾兰因在桌上坐着?,他们吃的饭菜较他碗里的要更为?丰盛。
何平安把衣服晾好,闻着?味找到厨房,那厨子圆滚滚的肚子,面皮白嫩嫩的,见她进来,指着?桌上的饭菜道:“就在那儿。”
何平安瞧了?瞧,小木桌上摆了?一碗炒丝瓜,一碗炖冬瓜,一碗豆腐汤,一小碟子咸菜,清清淡淡,不见一点荤.腥。
难怪刚才闵先生那样说?。
何平安之前扮乞丐时对吃饭就不讲究,如今见有热乎饭菜,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学?着?唐心,蹲在另一边的台阶上大口吃饭。
大抵是?上午衣裳洗的太多,她吃了?三碗饭,唐心远远看着?,对她又生出一丝好奇。
下午,唐心在后?头库房将那些?木头家具搬出来晒太阳去去霉气,何平安跟他一起,有的好家具木料沉,她撸起袖子咬牙往外搬,手背上青筋迸出,看着?就很吃力,不过她是?一点不偷懒,闵先生瞧在眼里,到了?前厅对顾兰因道:
“你把这样一个?姑娘家弄到当铺做学?生,到底有些?不厚道。”
顾兰因在门口的躺椅上小憩,一本破书盖在脸上,闻言只是?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看你这是?在说?违心话。不过既然她也?情愿,老夫姑且就再看几日。哪一日她说?要走,我就让她走,你不许插手。”
顾兰因摘下遮脸的那本破书,笑言道:“她一时半会不会走。”
等她真要走了?,也?不会开口。
顾兰因心里清楚,只是?不曾点破,他等换值了?悄悄看她一眼。
如今将要到傍晚时候,唐心跟她往回搬家具,两人一前一后?抬一张罗汉床,那小子故意站在下首位置,多吃了?一点重量。
……
穿着?霜白道袍的年轻男人放下那半边帘子,前面坐着?喝茶,乌沉沉的眸子盯着?浅浅暗淡的影子,看起来心事沉沉。
从外看这当铺里头黑漆漆的,天彻底黑下来后?唐心点好灯笼到门首,何平安背着?梯子,见那角落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人,怔了?怔。
“你怎么还没走?”
顾兰因翘起嘴角,重重地放下了?茶盏,轻声道:“这不是?等你么。”
“谁要你等,当铺里包吃包住,我住当铺就行了?。”
“咱们这里可没有给女人留地,你要是?住在这儿,就只能跟唐心睡在一间房里。”他语调微扬,反问道,“唐心?”
唐心一听师父喊自己名字,手心就紧张的出汗,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男女授受不亲,不敢污她清白。”
他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虽猜不到何平安的身份,但听这口气,与?他师父关系应当不一般。
顾兰因掸了?掸袖子,终于起身,到了?何平安身边,推了?她一把。
“走罢。”
何平安反手还他一下,不管他是?何脸色,她把梯子架好,非要等这灯笼挂好了?才走。
两人回到别院,一路无话。
夜里何平安早早就睡下,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而成碧早间等少爷走了?来叫她,见那门上贴着?字,仔细一看,乐不可支。他大抵能猜到少爷今日的心情,于是?偷偷地猫到当铺附近,隔着?一个?卖伞的摊子,往那当铺里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今日把当铺打扫的干干净净,闵先生当着?顾兰因的面又夸了?她好几遍,顾兰因于是?把她喊到前头站着?,迎来送往,硬是?叫她站了?一上午,显然是?在变着?法地磨她。
偏那何平安也?是?个?硬骨头,见谁都笑,嘴又甜。
日午吃过午膳,陈俊卿来找顾兰因,那时候何平安刚吃饱饭,一身的力气,很是?殷勤。他初进门时不曾看脸,何平安也?不知这是?故人,四目相?对,一切声音似乎都戛然而止。
“平安妹妹?”
陈俊卿喃喃出声,怕是?做梦,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是?何平安?”
何平安笑容消失,猛地抽回手,心道晦气。
而那柜台后?,正伏案小憩的年轻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缓缓抬起头,他循声看去忽觉的刺眼极了?。
“你……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娘她很担心你。”
穿着?玄色宝相?纹直裰的男人字里行间都是?欣喜:“我还以为?你死了?,不想?天下还有这样巧的事。”
正说?话间,顾兰因绕出来,两人拱手行礼,他看着?陈俊卿将她拉到身后?的动作,笑道:“无巧不成书。”
陈俊卿好奇:“这话怎么说??”
顾兰因招了?招手,何平安却像是?个?瞎子,躲在他身后?就是?不露头。
“好。”
他眼神微冷,脸上笑意不减,请了?陈俊卿到后?厅坐下,不知说?了?什么,再出来时,陈俊卿很是?惋惜地看着?她。他今日.本来是?要约着?顾兰因去城外跑马射箭,骤然得知真相?,一点兴头都没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何平安,最后?叹了?口气。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何平安朝他身后?的顾兰因看了?一眼,心想?无外乎就诋毁她是?个?婊.子罢了?,可他又是?什么好东西?于是?故意贴近陈俊卿,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如从前一般装傻。
“你要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声音低低,女扮男装别有一番风姿,她伸出手,陈俊卿躲也?不躲,仿佛头一回邂逅,眼神中有几分迷恋。
虽说?是?别人的,但他也?尝过些?许浅浅的滋味。
而何平安趁他不备,一巴掌扇过去。
她冷冷看着?顾兰因,也?呸了?一声。
陈俊卿愣住,顾兰因未想?到她是?这样的举动,低下头先忍住笑。
不远处的伞下,成碧笑弯了?腰。他看着?何平安,待目光落在少爷身上,眼神里冒着?一点光。
五十章
成碧跟了少爷这么些年, 有些眼?力。
他从卖伞的摊子离开,边走边想,少爷对何平安是有例外的, 她那张脸生的好,像赵婉娘, 可她和赵婉娘的性子却天差地别。
少爷跟赵小姐幽会时他在远处望风, 赵小姐的脾气像是面?团, 柔软细腻不说,声音也动听,何平安初来顾家那一会儿学了有七分像,端的是个温柔敦厚的人,可落到如今一贫如洗的境地,竟然开始破罐子破摔了。
也不知少爷回去后如何罚他,成碧摇了摇头, 先回去找自?己的伤药, 打算备好了,若是夜里听到她的鬼哭狼嚎, 那就?悄悄送给她, 要是没?有, 他就给她拜个佛。
唇红齿白的小厮从侧门溜回去,到了松风馆, 避着白泷, 他那屋子在山明隔壁, 两人近来不在一处,山明盯着璧月那个汉子, 而他专盯何平安,因碰头少, 有些话憋在心里没?个说话的人,难受的紧。
他盯着窗外泛黄的秋叶,低头自?嘲了一声,随后?揉着眼?,捏着半瓶祛疤的药,心想着要说怎样的话递给何平安。
他在白泷跟前献无数殷勤,也不知为?何,叫她越来越讨厌,要是献给何平安,她也讨厌自?己,那他定然是个天生讨女人嫌的。
成碧摸着自?己的脸,微微叹了口气。收拾了一匣子伤药的少年眉间都是愁绪,他等到夜晚,星光满天,那人终于从外回来。
走路有些摇晃的少女慢慢从廊下走到门口,她白日在当铺里打了陈俊卿,顾兰因后?来打了个圆场,罚了她一年的俸金,又因为?她吐口水,被?他揪到后?面?罚跪。
白日,当铺的后?院。
何平安一身犟骨头,宁愿躺在地下晒太阳,也不跪。
闵先生这时候在午睡,唐心远远看着,不敢靠近。顾兰因与她僵持片刻,最?后?弯下腰,至此,耐性耗尽。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知道何平安哪里最?是敏感,伸手掐住,见?她像泥鳅忽然扭了一下,便将人扛起,来到自?己平日夜里休憩的厢房,扒了外面?那层脏衣裳,丢到床上。
“你喜欢睡觉,外面?太凉了,这儿正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被?他伸手撕衣裳的动作吓了一跳,不受控制想起那日。
她脸色变白,慌忙间一口咬在他手上,顾兰因神色不变,半边身体压住她,见?她这副模样,眼?眸愈发晦沉。
“你喜欢这样?”
男人解下绦带,动作如旧,对着那张熟悉的脸,他温柔声道:“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听话?”
赵婉娘恨恨地瞪着他,一双雾蒙蒙的眼?里攒了几滴泪,他轻轻一碰,她就?颤巍巍地在抖。
顾兰因低下头,耳鬓厮磨间提起了那一场落在春社?日的雨水。
他落下无数潮湿的吻,感受着她滚烫的温度,最?后?抬起头,陡然间回到现实。
何平安把唇咬破口子,嘴角都是血,浑身又起鸡皮疙瘩,眼?里都是讥讽之?色,似乎在嘲笑他。
顾兰因停住动作,抬手捏着她的下巴,薄唇贴近她的耳朵,悄声问道:
“这么贞烈,是要我给你立一块贞节牌坊?”
何平安被?他用膝顶开双腿,顾兰因垂着眼?帘,此刻凭空多了无数的耐性。
他呼吸不稳,方寸之?间,将她紧紧桎梏在怀里,轻而易举拨弄她身上的琴弦。
午后?日影模糊,晒在透亮的窗纸上,唐心不明所以,只是听不见?声音了,心下又担忧,但走到师父门前,心生胆怯。
何平安扭过头,忍不住抓着他的头发,被?他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唐心正要叩门,被?吓得不敢动作。
师父他……
直到傍晚,唐心也没?见?那门开过,闵先生还以为?顾兰因回去了。夜幕低垂时,顾兰因出来掬水洗了脸,他在库房里找了件女人的衣裳,唐心那时候出来撞见?他,好奇问了一句。顾兰因拣了件朱红的袄裙,微微顿住。
“你都看见?了?”
“什么?”唐心一脸懵懂,抓着头,仔细回想,不解道,“我就?听到她叫了一声,师父您打她了?”
顾兰因摇了摇头,他回到屋里,将衣裳丢给何平安。那身男装撕的破破烂烂,顾兰因点起一盏灯,灯下看她一举一动。
何平安翻遍了衣裳,怔怔地抬起头,随即又像是被?羞辱了一遍,她咬着牙,一双眼?熬得通红,穿好衣裳推门出去。她走在僻静的路上,偶尔会有一两个路人,这会子天黑,又快下雨了,何平安抱着双臂,脚步沉重,顾兰因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分明是故意要看她的窘迫。
袄裙里没?有亵衣,她一身斑斑点点的痕迹,天要再?亮一点,她怎么办呢。
好不容易到了别?院,何平安低着头,快到卧房门口,一旁回廊拐角有个小厮忽然出声叫住她,吓得何平安腿一软,连忙冲进屋把门关死。
成碧:“……”
夜里果然下了雨,何平安回屋换好衣裳,那窗台上有些动静,等她开窗户,成碧已经走了。
何平安看着一匣子的瓶瓶罐罐,误以为?是顾兰因叫这小厮送来的,啪地一声将窗户狠狠再?关上。她浑身难受,身上黏糊糊的,睡也睡不着,听着雨声,强撑起来去厨房里烧热水。
如今已经到了十月,何平安望着灶膛里渐烧渐旺的火,脑袋昏沉,今年再?过去,她也要十八岁了。
火光照在脸上暖烘烘的,穿着白绫袄的少女在灶膛前小鸡啄米,昏昏欲睡。
不知是到什么时候,那柴火被?烧得噼啪一声响,与此同?时,她嗅到一股酒香。
何平安强撑着精神睁开眼?。
一个穿青衣的小厮站在厨房的橱柜前,似乎在偷菜。
她盯了他许久,而他也终于挑出了满意的凉菜,端出来时瞥了她一眼?,没?有平日的嬉皮笑脸,似乎有些沧桑。
“成碧?”
成碧看她醒了,点点头。
“何平安,知道你喝酒,我也送你一壶,接着。”
他抛过去。
成碧夜里看见?那窗台上的匣子还在,心里就?有几分明白了,实在是难过,便翻墙出去买了酒,回来想去松风馆的厨房端点菜,见?她在这里,一时放轻动作,就?跟做贼一样。
“你不是不喝酒么?”
成碧笑道:“少爷说你明日大抵是去不了当铺,我呢,自?然也就?闲着,买些酒喝几口。”
何平安托着脑袋,打了个哈欠:“他为?什么要你送那么多药?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你等会把药拿回去。”
成碧酒在嘴里,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呆住,好笑道:
“少爷什么时候要送你药了?那是我给你的。”
何平安呆呆看着他,询问缘由,成碧吞下酒水,嗓子如火烧一样,他道:“这不是看你经常在少爷跟前吃亏,我现如今又用不上,怕药效过了,就?送给你,谁知道你还不领情。”
“我没?有钱。”
成碧摆摆手:“知道你是穷鬼,但是我又不是缺钱的主,我每个月十两的月例呢。”
何平安说了声难怪。
何平安入了夜便有些浑浑噩噩,一口酒喝罢,落泪道:“我被?扣了一年的俸金。”
“你一个月二十文,一年连一两银子都没?有,有什么可伤心的。那些在当铺里做学?生的,谁图这点钱,多的是觉得在当铺里体面?。”
成碧安慰了她几句,大抵是见?她今夜可可怜怜,又不如前几天那样冷漠,便道:“你要是真舍不得,我替你补上。”
何平安摇摇头:“我能挣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如今这样的局面?,怎么挣?”
何平安拿着空碗,开玩笑似的递到他面?前。
成碧拍了拍脑袋,大悟。
她可是在少爷眼?皮子底下当了三个月乞丐。
他看着何平安,脑海里又想起一点有关她的事,只是这会记不清是那一日了。
两个人一人一壶酒喝罢,各自?醉醺醺忙自?己的。
翌日,日上三竿,何平安悠悠转醒。
她穿好衣裳,想出去绕着树走一走,出门却看见?有人在台阶上坐着晒太阳,脸上被?晒的微微泛红,想来是有一会儿了。
成碧穿着一件月白的直裰,脸上带着一丝稚气,他小时候长得太像女孩,被?白泷认作了妹妹,后?来越长越大,喉结明显,声音粗了,还粘着她,白泷就?烦死他了。
何平安把他喊醒,成碧见?她今日精神尚可,拍了拍自?己袖子里藏的碗,朝她使了个眼?色,小声问:“出去挣钱?”
“我怎么出去。”
成碧熟知顾兰因的脾性,他掐指算了算日子,指点道:“少爷今日可不在当铺,他一个月里只在月底休三日,如今月底了,昨日陈公子来找他,估计今日是要出城去。你等会去当铺露个面?,就?当是找少爷,而后?我们再?去要饭。少爷要是问起来,我替你圆。”
何平安看他真带着碗,一时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除了忠心之?外,也有些奇怪。一个月月例这么多,出去讨什么饭。
何平安留了个心眼?,但先按着他说的,等出了当铺,何平安把成碧拉到一户人家屋宅后?面?,昨夜下雨,屋后?黄土烂泥随处都是,她抹了一脸,顺便也在成碧脸上抹了两下。
但两人这一身衣裳……
成碧在烂泥里滚一滚,地上滚一滚,把好好的衣裳撕破,故意做旧,何平安正要如法炮制,成碧却拦住她。
“我只有一个碗。”
何平安看着一旁放的碗:“当乞丐哪里有这么多讲究!”
成碧嘻嘻笑了一声,摆摆手,两个人挑了个人多的地方。何平安拿着闵先生给她的十文钱,路上买了个饼吃,心想要是成碧讨不到钱,她就?请他吃一碗馄饨,但讨到日中,成碧满载而归。
他把一碗铜钱摆在她面?前,在这户人家的屋宅后?面?,他又跟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碗面?。
何平安未曾预料到,她端出一碗馄饨。
两个人捧着碗,一时都安静如鸡。
成碧似是不确定,他将干净的筷子摆到她面?前,忐忑道:“今日应当是……你的生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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