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替身发妻 > 22-30
    第二十二章


    何平安回到顾兰因的宅子, 正值午膳时分,门口有个年轻小厮,见她?回来了, 迎上去顶着一张笑脸道:“奶奶这是去哪了?叫少爷好担心,方还让我出?去找找呢。”


    何平安细看?了他一眼?, 认出这是山明。她并不搭话, 见他像个牛皮糖似的黏在身后, 愈发笃定顾兰因已知晓东窗事发,难怪他昨夜异常,想来是怕她?一个不留神便逃了,到时候无处泄愤,适才装出个温柔体贴来哄骗她。


    她?缓缓步行至春韭堂,带着一身病气?,浸在春光里, 早已等候她多时的少年人就站在花几旁, 那几盆水仙开败了,他却瞧得?出?神。


    何平安看着桌案上摆的膳食, 顾又是馄饨跟蒸饼, 只是她?吃了这么多天, 餐餐如此,不觉有些厌烦。


    她?回头?将门关上, 没有外人在, 何平安与他开门见山道:“你娘让我滚。”


    顾兰因?问:“你想走么?”


    何平安袖手站在他身旁, 目光落在花几上,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走。”


    他伸手碰落了干瘪的水仙花, 一双乌黑的眼?眸盯着她?素白的侧脸,想起了什么, 便将何平安拉到桌前坐下。


    未几,少年从堂后寻出?一只样式古朴的匣子。


    “这是我替我娘送你的赔礼。”


    何平安那时候正在用筷子戳蒸饼,自他开了匣子,视线就黏在上面,她?终于?笑?了一笑?。原来匣子里是一套精致的水仙花头?面,金镶玉石,闪闪夺目。她?抬眼?,顾兰因?似乎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低头?已经在吃饭了。


    何平安丢了筷子,将里面的东西摆在眼?前,这个瞧瞧那个瞧瞧,随后一股脑簪在头?上,整个人像根小小的豆芽菜,而桌案另一端的少年人看?着她?满头?的金翠,这般爱财如命的表现,并未如往常一般劝她?吃饭。


    果然,何平安今日不用劝就吃完了一碗鸡汤馄饨,就着桌上的热菜,连蒸饼也吃了一只,最后险些撑的走不动路。


    顾兰因?捧着茶,看?她?瘫坐在椅子上,笑?道:“早知如此,当初还请什么大夫,说恶心我是假,原来是真爱财。”


    何平安闭着眼?,:“我爱财,你爱权势,半斤八两。”


    他五进院里正房的厅堂就挂了“势利”二字,虽小小年纪如朗月清风不染世浊,实则全靠这副好皮囊作遮掩,心里也脏的很,何平安眼?里看?的明白。


    午间一晃而过,宅子里下人们却忙忙碌碌,不见任何闲暇。白泷替少爷收拾了几箱子的东西,里面有本地上好的特产名物,诸如徽墨、歙砚、徽笔、澄心堂纸等文房四宝,此外还有不少茶叶,因?北方人贵六安茶,所以此次六安的黄芽跟小岘春收了不少,留着自用或送人都不差。顾家在早年在北京置办过田地房舍,二月间的商队先行一步,那时候已有仆从跟着北上去整理房屋了。


    白泷从未跟过少爷出?远门,这会子把?能想到的东西统统想了一遍,唯恐有个不周,连带着少奶奶那里也想了一遍,又装了两个马车。门外,替她?搬东搬西的小厮成?碧累的直咧嘴喘气?,喉咙干的要?冒火,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白泷却看?也不看?他,嘴里道:“这些都是你该做的,少爷自小用尊处优,吃穿住行都要?仔细着,如今又不是让你去死,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光知道吃饭不知道干活。”


    成?碧重重叹了口气?:“姑奶奶,你是伺候的面面俱到,连少奶奶都顾到了,可咱们在北京那头?什么买不到,要?我说,你还是少添点东西罢,免得?路上遇到山匪水贼,看?咱们家底厚动了贪心,那可就难过了。”


    白泷皱了皱眉,还在犹豫,成?碧便道:“少奶奶的东西你就少带一点,他们是夫妻,这些东西带重样的有什么意思?”


    “你说的也是,不过宝娘不在了,总得?有个人为她?考虑考虑,免得?有人说我不把?她?放在眼?里。”


    成?碧嘻嘻笑?了一声:“我看?着呢,谁敢说。”


    白泷没理他,本是打算再?去周氏那边问问,有没有什么可以给少爷带的,奈何成?碧将她?衣角拉住,摇头?道:“那边不太平,你少去,免得?惹了太太的火,挨骂。”


    白泷消息没他灵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逼问几句无果,恨恨回了屋里,成?碧见状,松了口气?,只是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龇着牙感觉有些疼,原来刚才被她?一下拍红了手背。


    傍晚时分,赵老爷匆匆赶到楚江村。


    周氏见他就没好脸色,顾老爷还寒暄了一句,赵老爷大抵是早有准备,但凡周氏问他女儿的事,赵老爷一口咬定没有调包,都是宝娘这个死丫头?在胡说八道。


    “她?跟婉娘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不知不觉就给养刁了,如今出?了赵家的门,没人压制她?,竟还敢给主子泼脏水,她?人呢?看?我不将她?带回去狠狠教训一回。”


    周氏坐在位置上,讥笑?道:“她?早一刀抹了脖子,拿命发誓。我瞧着不像是说假话,这不就请你过来。”


    赵老爷张着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出?,只好讪讪笑?道:“她?这不是怕我上门揭穿她?么,亲家太太你要?是不放心,大可去我们赵家问问阖府上下,咱们都是看?着婉娘长大,要?是假的难道还认不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老爷话说完,心里暗自庆幸,自打在茶馆见过顾兰因?后,他便做了两手的准备,赵家上下口风统一了不说,就连何平安的老家,那也是花了钱叫人扯谎。他们顾家要?是查起来,还真不怕,况且他这女婿已经知道了,他也没什么好怕的,左右都不吃亏。


    周氏还要?说些什么,顾老爷抬手打断了她?:“她?过几日就跟因?哥儿出?去了,也不与你过一辈子,况且因?哥儿都认了,你还有什么要?争的。”


    赵老爷点点头?:“我女儿嫁到你们顾家,也算是你们顾家人了,你们要?怎么待她?,我插手不上。只是你要?说她?不姓赵,姓何,那我就不能苟同?了。”


    周氏怒火中烧,看?手边上的丈夫跟没事人一样,又想起昨夜将他屋里东西砸烂的场面,一时眼?睛就像是被人蒙蔽了一般,前尘往事压得?她?喘不过气?。


    “我怎么就摊上这阴魂不散的东西,你们都是合伙骗我,你们都知道她?是何平安,骗我!”周氏抱着头?,没来由地哭出?来。


    顾老爷看?着她?哭,朝亲家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出?去。


    不想门外有个小丫鬟来报,说是赵太太来了,闻言,赵老爷高兴坏了,只是碍于?情面,当着周氏的面略微有所收敛,他陪笑?道:“亲家太太,我们可没骗你,要?是不信,就请把?婉娘喊过来,看?看?她?跟她?娘的模样,你必然不会怀疑。”


    “把?她?叫过来。”


    周氏擦着眼?泪,不知哪来的怨气?,声音都变了,赵家太太见状,这才觉察出?气?氛的异样,连忙收了笑?。她?紧赶慢赶来圆谎,本以为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谁知道她?这亲家有些不寻常。


    等到何平安过来,赵太太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俨然是亲母女的模样,对她?嘘寒问暖,心疼不已。


    换了衣着打扮的少女身上带了几分贵气?,哽咽声喊她?一声娘,泪眼?模糊,好一幅母女情深的画面。周氏谨慎地盯着两人的眉眼?,半天,仍是不相?信。


    何平安从赵太太怀里抬起头?,回望了她?一眼?。


    顿时,周氏像是看?到了仇人,指着她?道:“她?不是赵婉娘,你们骗我!”


    顾老爷阴着脸,目光落在何平安身上,却是对周氏道:“她?不是赵婉娘,你说像谁?”


    周氏两夜没好好地合过眼?,此刻精神临近崩溃,她?低着声,眼?泪直流,憔悴不已:“我说你为什么待她?比待咱们的因?哥儿还好,原来是因?为她?是你的心上人,你骗我这么多年,你还要?继续骗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老爷没听清,只是凑过去听到几个模糊字眼?,吓得?张大嘴,结巴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他又看?向顾老爷,人到中年,神色冷漠的男人将周氏一把?扯回屋里,罕见地失了礼节,留下他们三?个人在院里面面相?觑,不知要?做什么。


    赵太太小声道:“她?疯了?”


    赵老爷嘀咕道:“谁知道呢,真是年纪大了,我看?人有些糊涂。”


    傍晚光线逐渐暗淡,院里起风,头?发花白的老嬷嬷上前先赔了个不是。因?没有将客人晾着的道理,更何况还是亲家,柳嬷嬷站出?来请赵家夫妇去外头?院子坐着喝杯茶。


    何平安将眼?泪都擦了擦,跟着赵家两个人往外面走,过了片刻,三?进院里小丫鬟过来传话,说是老爷太太今日身体抱恙精神不佳,不能出?来待客了,改日一定亲自上门赔罪,当下天色已晚,请两人暂且先在家住一日。


    赵老爷满嘴都是理解理解,心里又打起了小算盘,估摸着能从他这个亲家手里套出?不少银子,恨这样的机会不能再?多几个。趁着何平安在这里,赵老爷拐弯抹角向她?伸出?手。


    何平安轻声道:“我那里有几匣子的玛瑙跟珍珠,等会给你们带上。”


    赵老爷欣慰道:“我们家女儿是知道孝顺的。”


    何平安见此刻柳嬷嬷不在,便与身旁的赵太太小声道:“娘上次跟我说家里缺钱,我想着自己快走了,既受了你们这样大的恩情,多少也要?勉力帮助赵家渡过难关,眼?下除了那两匣子的珠宝,还有一个送上门的好机会,就看?你们愿不愿意抓住了。”


    “你说。”


    眉眼?温顺的少女微微笑?道:“顾少爷如今离不得?我,愿意为我花千金万金。今日他们家里怀疑我,闹的这样难看?。我不如就跟着你们回去,到时候娘再?留一封信,顾少爷要?知道我不在了,定然要?上门接我,那时候你们缺多少钱,都去问他要?,若是钱不给够,我就不跟他回去,好好拿捏他们一回。”


    赵老爷听的一愣,在赵太太还在疑惑此举可行不可行时,已经两眼?放光,笑?道:“还是你聪明。那小子出?手大方,上次为了给你遮掩,就先赠了我半盒金子,如今要?讨你,我看?,要?是不给个满满一盒,我是决计不放你的。”


    何平安抬手掩着笑?,见他这么容易说话,便提醒道:“此事要?悄悄的做,不能让他们知道,不然我被拦下了,他可不会上门讨人的。”


    “说的极是,说的极是。我本还打算留宿,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准备着走。”


    三?个人低声商议了一会儿,临了,问宅子里的小丫鬟讨来笔墨,留下一封信压在茶盏下,而后借着探望女婿的由头?出?了这宅子的大门,并未让顾家的丫鬟跟上。


    赵家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此刻傍晚,村里人多在家中吃饭,三?个人上了马车,沿着大路就往赵家去,等到有人发现,天眨眼?间都黑透了。


    马蹄哒哒,月色朦胧,路上流水潺潺,两侧虫鸣声微弱。


    何平安坐在车上,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她?摸着自己头?上的头?面,嘴角扬起,没人知道她?将自己的那锭金子也藏在了身上,如今也算是满载而去,就是不知道顾兰因?是什么反应。


    她?饿了这么多天,若是凭自己的脚力,实在难以走远,这赵家两个人上门,真是老天安排来的。谋划多日的何平安靠着马车的车壁,抬手揉了揉脸,难得?放空思绪,只看?着帘外的风景。


    而顾家那一边,等不来何平安,顾兰因?亲去周氏的宅子,柳嬷嬷原要?明天再?告诉他,谁知接了信,在她?面前一向乖巧的少爷忽就显出?几分戾气?。


    “少爷,少奶奶只是回了娘家,遇上这样的事,难免……”


    顾兰因?撕了信纸,摇着头?,压抑着声,怒极而笑?:“你不知道,她?一肚子的心眼?,她?今日走了,以后就再?难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可能呢?”柳嬷嬷想安慰他。


    “怎么不可能。”


    顾兰因?扶着墙,抬头?看?向宅子深处,他今日没有跟着何平安过来,本意是不想逼他母亲,没想到何平安竟是说跑就跑,他想起午间她?吃撑的模样,瞬间就明白过来。


    “山明,牵马。”


    顾兰因?将手上的碎纸丢掉,片刻都不想停留,天色已晚,怕他路上有意外,柳嬷嬷赶紧拦住他,顾兰因?念她?一把?年纪了,叫成?碧将人扶到一边去,跑着去马厩。


    他要?是让何平安逃了,他就不叫顾兰因?。


    第二十三章


    赵家?在金山村, 深夜里马车到了门前,但只有赵家?夫妇下了车,未几?, 赵老爷从宅子里带出两个丫鬟来。


    “你们跟着小姐去茶园里住几?日,伺候她一应衣食起居, 若有异常, 再来告诉我。”


    两个丫鬟点头称是, 不敢多耽误。


    赵老爷看着马车离去,一颗心安下了,但回去歇下不久,又被吵醒。


    赵太太想点灯,却被他拦住了。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赵老爷嘀咕道:“该不会是那小子夜里追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太太半信半疑:“这大?半夜,我们前脚走他后脚就要追来, 除非是那丫头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 不然怎会如此舍不得?”


    “且听一听,不急。”赵老爷说?这话, 人却已经翻身起来了。


    不久, 就听来禀报的丫鬟站在门外道:“老爷太太, 姑爷深夜叩门求见。”


    赵太太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喃喃道:“还真让那丫头说?中了。”


    赵老爷乐呵呵地穿衣裳, 嘴里道:“你就继续睡, 我去瞧瞧他, 好歹也是我女婿,没想到还是个痴情种, 少?说?我也要从?他身上?敲下一千两银子来。”


    他看顾兰因就像是看一头肥猪,有种迫不及待就要宰了他的架势, 殊不知自己马上?就要被宰一顿。


    此处且按不表,只说?何?平安那头。


    赵家?的茶园在不远处的小山里,马车只能跑到山脚下,如今朦胧月色,何?平安跟着前头的丫鬟正?慢慢沿着石阶往上?爬。


    她一路卸下了头上?的金饰,咬着牙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的屋子,已累的脸色发白,气喘吁吁。


    那两个丫鬟见状,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一回,人前扶着她,人后就议论起来,笑话她是被顾家?养娇了。


    “她刚来咱们赵家?,咱们十几?个人都跑不过她,有的是一身力气,这会子虚成这样。”


    何?平安竖着耳朵偷听,其中一人怀疑她是小产回来,所以才?会这样。另一个像是从?外打听到什么不得了的消息,接嘴道:“上?次宝娘姐姐回来过节,偷偷跟她娘老子说?,这何?平安嫁过去小半年,顾少?爷都不碰她,两个人一个住在东边,一个住在西边,你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刚刚老爷喊咱们来,这黑漆漆的天,将她送到这里,她身上?显然是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嘿嘿,不知道流了哪个野男人的种。”


    ……


    长夜漫漫,两个丫鬟你一嘴我一嘴聊的不亦乐乎,一墙之隔,何?平安也听了个全。


    原来这墙角有个老鼠挖的洞,趴在地上?耳朵凑过去,正?好能听到隔壁声?音。何?平安大?半夜从?地上?爬起来,春夜里不如一开始那般冷,她坐在床榻上?,估摸着隔壁两人打鼾睡着了,猛地将桌上?的茶壶打碎,又将门砰地推开,吓得两个人忙把衣裳穿好过来查看情况。


    “这是怎么了?”名叫小春的丫鬟打着哈欠,见地上?湿哒哒还摆着碎瓷,下意识道,“屋里有老鼠?”


    披头散发的少?女拢着衣裳,缩在一旁道:“第一次住这样的山头,方才?口渴本要喝茶的,谁知窗外有鸟的怪叫声?,我往那外面一看,有个影子飘了过去,我一时害怕手?滑了,就这般,实在不是故意的。”


    叫小冬的丫鬟无奈啧了一声?,认命地将地上?碎瓷片扫出去。


    “春天山里的鸟多,什么声?都有,有的鸟还长得怪模怪样,你不必害怕。我爹娘来这边采茶,从?未听说?过山里有鬼这事。”


    何?平安拍了拍胸口,看样子镇定不少?,待那两个人又回去了,临到破晓时分,再次故技重施。


    要是搁在她刚来赵府那会儿,这两个人才?不理会她,实在是不耐烦了,可能还要爬起来揍她一顿。但今时不同往日,赵老爷将她们指派来时千叮呤万嘱咐,就差让她们把何?平安当皇帝供起来。


    此刻听到声?音,小春小冬黑着脸,等进了门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她人呢?”


    两个丫鬟将屋前屋后找遍,开始着急起来,其中一个衣裳穿好提着灯就要下山禀报赵老爷,那边树上?就跳下一个人。


    她手?里捉着一只戴胜鸟,小冬提灯照去,长长松了口气。


    何?平安将乌发绾起,手?指小心地抓拢那只小鸟的翅膀,素白干净的脸庞上?一双眼黑沉沉不见光亮,笑意极温柔。


    “我们喊你你没听见?”


    何?平安嘘了一声?,单手?又放飞了那只戴胜鸟,日光从?薄云里透出一线,天都亮了,山风吹拂着她的衣摆,她低头看着山下,透过枝叶的缝隙,但见两山之间,有人打马而过。


    小冬拍了拍嘴,庆幸道:“还好咱们在这山窠子里,刚刚声?也不大?,那外人听不见咱们的声?音。”


    赵老爷要她们将人藏好不许别?人发现,小春看了眼天色,纳闷道:“这么早山下就有人了。”


    “若是要采茶,如今也不早了。”


    两个丫鬟睡意被何?平安折腾完,如今天光大?亮,索性就去厨房里准备吃食。


    而何?平安伸了个懒腰,开始睡觉。


    这一日风平浪静,过了日午两个丫鬟打起瞌睡,何?平安看着两人在屋里睡的七仰八叉的,自己独自去茶园附近看地形,她回来时小春小冬还在睡,何?平安笑了笑,待入夜继续折腾她们。


    一连几?天下来,两个人叫苦不迭,却没办法?奈何?她,不得已每日午后睡上?两三个时辰补补精神。


    展眼小半个月匆匆而去,赵太太来山上?看了何?平安一回。她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好,身子有所恢复,面色红润,精神大?好。


    “你上?次跟我们说?的确实不错,你那夫君舍得为你花钱,不过咱们还想央你再住一会儿。”赵太太给她带了日常的一些衣物跟吃食,假意关怀了几?句便开始叹气。


    “那吴家?跟疯狗似的,咱们赵家?算是跟他们杠上?了,都到了三月份,依然还要揪着咱们打官司,就盯上?了咱们家?那块风水吉地。我和你爹没办法?,事情都到这一步,若是让步了,日后指不定要被压的死死。可惜到处打点都要花钱,如今开春各项生意上?也要有支出,一时手?头不济……”


    赵太太絮絮叨叨说?道:“你夫君为了你,耽误了行程,现今跟家?里闹了矛盾,就住在城里。他有心要帮咱们,出钱又出力,你再等等,待我们赢了这场官司,你就跟他回去,如何??”


    何?平安万分理解,真就把自己当她亲女儿一般,口里就没一个不字,临走还送了赵太太一双自己新做的绣鞋。赵太太看着她那张脸,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亲女儿,她苦笑道:“你跟你表姐长得这么像,我有时候想,是不是老天爷弄错了,你和她本该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


    何?平安微微笑着,低下头道:“我死了亲娘,您死了亲女儿,兜兜转转咱们两个又凑成母女,可见冥冥之中是有天意的。”


    赵太太喜欢她这话,想了想,将自己的荷包解下给她,说?是里面有些零钱,若是缺什么东西,就让两个丫鬟去帮她买。


    何?平安目送她离开,一转身,就将荷包拆开看了一眼,估摸着里面有七两碎银,倒是可以供她出去用?两三个月左右。她夜里用?炭笔在竹纸上?画路线图,将一早的计划做了一些修改,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顾兰因至今还在城里实是让她有些意外,何?平安剔亮灯,将值钱东西都收在匣中,她打算等这几?天雨停了便下山去,从?水路出徽州,而后换陆路,去江西躲上?一年半载,到时候再做个小营生。


    主意打定,何?平安难得早睡一回,听着夜里飒飒的雨声?,她抱着自己的匣子,睡的无比安稳,一觉到天明。


    小春小冬早上?看她出来吃饭,倒还打趣了一句,何?平安笑笑不说?话。


    三日后雨停了,一上?午的工夫太阳将泥泞的道路晒干,趁着小春小冬二人午睡,何?平安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打扮,蹑手?蹑脚去隔壁屋里,依照之前夜里偷听到的消息,将她两个藏钱的地方找到然后洗劫一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让你们天天骂我,睡醒了就等着哭罢。”


    何?平安呸了一声?,摸着那些铜钱,心里舒坦不少?,她戴着斗笠背着包裹,循着她这些天踩好的点悄悄避开茶园里其他婆子,跟猴子一样一溜烟就窜到了林子里。


    小春小冬醒来时不见何?平安的踪影,一开始还以为她跟往常一样,只是等到傍晚吃饭时她还不出现,这才?开始慌。


    两个小丫鬟害怕赵老爷责罚,先自己找了一遍,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没有她,她们闯进何?平安的屋子,见衣裳都在,唯独没有她的首饰,顿时醒悟。


    “她这是带着值钱东西跑了!”


    小春拍着大?腿,着急忙慌就要下山去,小冬在茶园里干着急,没办法?,只好收自己的东西等着被赶出去,不过她找的头晕眼花,也不见自己的钱。


    她痴呆呆地看着自己藏钱的罐子,最?后崩溃大?哭。


    “呜呜呜呜我的钱……”


    彼时山高?水远路长,何?平安已不知去向。


    金山村的赵家?近来接连遭受打击,差点一蹶不振,何?平安跑了的消息传来,无异于将他们最?后一根稻草都压垮了。


    “你们说?的可真?”赵老爷站在空空荡荡的厅堂里,难以置信。


    赵太太找了一群下人,连夜搜山,这样大?的阵仗自然就叫顾兰因知道了。彼时他正?在当铺里收赵老爷送来的破烂。


    衣着闲散的少?年人坐在高?高?的柜台上?,他那个肥肥胖胖的老丈人一个劲让他多出点钱,顾兰因笑道:“我跟家?里决裂,如今手?头上?可挪用?的银子也不够宽裕。上?次替你打点县衙里的胥吏,又请了徽州几?个小有名气的讼师前来助阵,如今是有心无力了。”


    “因哥儿,你瞧这瓶,可是我爷爷传下来的,上?好的汝瓷,那镜子更是精致,乃是大?师开过光的铜镜,你多少?再添点银子。”


    顾兰因瞧了瞧,伸手?比划了一下,微微一笑:“再多没有。”


    赵老爷重重叹了口气:“也罢,你还小,不像我,整个赵家?如今也就我一个顶事的,上?下百口人,真是愁死我了。婉娘如今被我接来家?里,不得已跟着一起过苦日子,你若还念她,烦请将她的首饰衣物送来,如果天渐暖,我这个当爹的无力替她置办新的,也不能让人看轻她,到时候丢了你们顾家?的颜面,我心里过意不去。”


    顾兰因不吃他这一套,淡淡吐出两个字:“死当?”


    赵老爷在下面小鸡啄米,顾兰因便在簿子上?添了几?笔,随后给了他一个笑脸。


    赵老爷偏还死皮赖脸留着不走,又白蹭了他一顿午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不容易赵老爷走了,成碧跳出来就骂他,顾兰因听在耳里,嫌他骂得太粗鲁,随手?就将那破铜镜砸过去。


    成碧踩了几?脚,随即笑嘻嘻道:“我刚从?黄胖子那里出来,他将这几?桩官司里赚来的钱抽了七成给咱们,吴家?那头也送了几?样好东西,其中有一尊唐代独山玉雕的海潮观音,雕工极佳,神韵意境更是难得。”


    顾兰因让他装好送给太太。周氏如今在家?里建了一个小佛堂,整日都躲在里面诵经拜佛,这一尊观音送过去也算事投其所好了。


    下午,当铺里生意不佳,顾兰因坐在门边上?看闲书。


    山明从?金山村打探消息回来,听闻她确实是跑了,顾兰因头也不抬,笑骂道:“还真是个泥鳅。”


    “谁说?不是呢,赵家?要是早将少?奶奶还回来,好歹还能给他一个痛快,如今闹的咱们心里不快活,只能给他好好放放血了。”


    顾兰因道:“猪放完血就该杀了,他把该当的都当掉,还有个大?宅子在手?上?,咱们再等些天走,非得让他倾家?荡产。”


    如今的赵家?已是强弩之末,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顾兰因伙同吴家?人又寻衅滋事,本来赵老爷都要放弃跟他们争这一口气,等着恢复元气让子孙后代来为赵家?正?名,谁知道被人半夜挖了祖坟,直把他气得吐血。


    赵老爷扬言要卖田卖地、卖儿卖女,直把他们吴家?告倒为止,他自己受辱无妨,绝不能让祖宗受辱。杨瘦子跟黄胖子一听这话,立马装作?同仇敌忾的模样,日日在他身边出谋划策。而那县衙里的知县如今正?要调任别?处,正?愁自己为官过于清廉,穷的叮当响,不想有这样一块肉送到嘴边。


    最?后顾兰因牵线,帮着赵老爷跟知县在私衙见了一面。


    赵老爷发了狠,当掉了自己的宅子,阖府上?上?下下的仆从?也都卖给了女婿,足足凑了两千两以表心意。知县满口的保证,怕他不信,特意写了一张议单给他,又给他一个许赎的执照,若不能帮他赢了官司,这两千两他尽数退还。赵老爷以为万事稳妥了,真就回家?等好消息。可哪里知道,等着等着,那知县老爷就调任云南,还没开堂便悄无声?息走了,可怜他两千两银子说?没就没,掉到海里连个水花都没瞧见,真是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直把自己气死,断送了性命。


    赵老爷出殡那日,顾兰因换了一身白衣过去吊唁。


    如今赵家?的儿子出去做生意不知在何?处,只有一个赵太太拿主意,见顾兰因问她讨要何?平安,哪里能还他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只好装傻充愣,偏他是个狠心人,平日又演足了痴情人的戏,拿着赵家?的地契便威胁起来,赵太太哭干了眼泪求他也无济于事,不得已搬出家?门,忍着苦楚赁居在尼姑庵里,没过几?天,一头吊死了,当真令人唏嘘。


    顾兰因敛了赵太太的尸体,将他夫妻二人埋在一处。


    他看着林间新立的坟碑,想起去年的光景。


    “我要婉娘的时候你们骗我,我要何?平安,你们又骗我。”


    “既然要占我的便宜,赔上?性命也是该当的。”


    他说?完这些话,洒下一杯浊酒。


    烧完的黄纸化成灰烬,随风飘飞,像是雪一样。


    顾兰因从?林子里走出来,正?想上?马车,忽觉的有些不对劲。


    他掀开帘子,顾老爷不知等了他多久,不等他逃,抓住就打。


    与他有干系的,顾老爷倒也没有放过。


    他不过出去贩茶而已,短短这一个月的工夫,顾兰因就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不将他打死已是手?下留情,如今周氏整天都在佛堂里,顾老爷放开手?脚。


    等到顾兰因养好伤再出来时,一整个春天早已过去,天要入秋了。


    顾老爷想他年纪小心性不定,若去了北京山高?水远无人管教,只恐做尽世?间的坏事,于是就将顾兰因交给族里一个叔叔,让他学着做生意,待过了二十再去考取功名。


    顾六叔在江西做生意,这次回去,便将侄儿带上?了。本以为他会十分不情愿,谁知意外的顺从?。


    立秋那日,船到浔阳,顾兰因跟着顾六叔上?岸,当夜就宿在他的别?院里。


    顾六叔的别?院隔壁便是一家?妓馆,白日没有声?响,夜里却很热闹,客人一阵一阵的上?门。好不容易到了下半夜天将明时,顾兰因又听见妓馆里的丫鬟砰砰的开门声?。


    只是这一次说?的不是什么客来了,小丫鬟喊了一声?姐姐。


    来送餐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粗布衣裳的少?年,她将食盒递过去,耐心道:“以后你记着,莺哥姐姐家?就在这儿,你每日这个时候过来,千万别?误了时辰。”


    小丫鬟与她是熟人,见她带了个面生的少?年,揶揄道:“姐姐生意兴隆,终于请帮手?来,不知他叫什么?”


    穿着青色交领衫子的少?女笑了笑,向旁挪了挪,让他自己说?话。可他憋了半天,忽然转过身去,浑身发抖。


    第二十四章


    小丫鬟看了个稀奇, 何平安见他如?此,倒也不勉强,她接过小丫鬟给的铜钱, 解释道:“我这个兄弟怕生,恁大的人了, 还没个?出息, 姨妈气不过, 叫他过来闯荡闯荡,也不怕你笑,他到现在也找不着一个?正经营生。我这个做姐姐的想来想去,只能先让他帮我跑跑腿,这会子我带他认认路,日后还请小绿姐姐您多担待他。”


    叫小绿的丫鬟掩嘴笑嘻嘻道:“一定一定。”


    何平安报了他的名字,见他瑟缩着拔脚就想逃, 一把?抓住了, 温柔声道:“日后要常跑这儿,怎么也不喊人?”


    少年被她强硬地转过身子, 无?奈下弱弱叫了声小绿姐姐, 小绿哈哈大笑, 算是认识他了。


    “你一个?孀居的寡妇家,如?今有这样一个?表弟来投奔你, 倒也不算太坏。”


    何平安笑着说是, 闲聊了两句这才离去。


    自打从徽州出来, 何平安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在此地安顿下来, 她改名换姓,如?今是以寡妇胡氏的身份在街上开了个?食肆。食肆不大, 生意有限,她夜里?还要出来送餐,虽说只能赚几个?小钱,但比在顾家的那些日子要舒坦不少?。


    今夜无?风,月明星稀,何平安走在这桃叶巷子里?,因身后跟了个?叫姜茶的少?年人,她放缓了脚步。这一条巷子里?藏了不少?私窠子,上半夜的热闹劲已经过了,有些在外揽客的老妓跟小雏因一无?所获,此刻正在挨打,她听着声,不知想起什?么,一个?人悄悄朝门缝里?偷看过去。


    有的小院布置清雅,一如?富贵门户,此刻留了几盏灯,只见灯下跪着几个?女人,浑身脱的光溜溜的,沾了盐水的细鞭子猛抽过去,一个?个?东歪西倒,喉咙里?发出哀求声。


    何平安看了一会儿,姜茶却等的不耐烦,戳了她几下见这女人没反应,撸起袖子将人扛起便走。


    何平安双脚离地,重?心不稳,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压低声音骂道:


    “你这水匪!急着去投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茶听了,单手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在她后脖颈上比划了一下。


    何平安立马改口道:“这大晚上是该早些回去,不然明日又该起不来了。”


    姜茶将匕首收回去,却没有放下她,他走的很?快,又因为常年习武,身强体壮,气都不带喘一下的。


    到了何平安住的地方,姜茶如?前?几日一般,在她前?面?的食肆里?拼了三张桌子,再铺上竹席,夜里?就睡下了。


    他原是个?江上的水匪,有时跟着哥哥在鄱阳湖上打劫货船,有时则在码头的黑船上待着,若有涉世未深的外地客商雇船运货,他们?便专等船到偏僻地界,将人杀掉抛尸水中,再转手卖掉这些人的货。


    三个?月前?一天,何平安欲从鄱阳县走水路到浔阳,好巧不巧,就上了码头边的一艘黑船。她女扮男装,夜里?睡在货舱中,迷迷糊糊间听见外头有吵闹声,她不敢贸然出去,细听片刻猛地回味过来,赶在匪盗冲进来之前?藏在了那一批布匹中。


    这些水匪将船上的客商以及旁人杀了个?干净,随后冲洗血迹,搜刮死人的钱财。何平安忍着闷热躲在布匹里?,不知几时,货舱里?来了个?少?年水匪,四?处检查过了,最后捡起她挂在墙上的斗笠,翻来覆去地看。


    他或许看出了什?么名堂,竟就在这货舱里?待了一天,一边磨刀一边喝酒。


    最后他刀磨锋利了,酒也喝光了,掉头就从身后的布匹里?揪出了一个?人来,要在平时,他估计手起刀落,但这一次倒是有些意外,手上动作迟疑了片刻。


    只因被他揪出来的是个?模样极标致的女孩,乌沉沉的眼,红润润的唇,肤色白皙,鬓发蓬松,并?且……衣衫不整。


    他水上游荡多年,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好颜色,一时竟鬼迷心窍地放了她一马。


    船到岸后,他将她偷偷带了下去,何平安也算逃过了一劫,从此便与这个?叫姜茶的水匪结识了。


    何平安自知这天底下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帮自己?,尤其是这杀人不眨眼的水匪。他既贪慕自己?的颜色,那她就要好好地利用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刚到九江那一会儿,何平安隔三差五便会去码头等他,不为别的,只因她开店做小营生,总有地痞流氓前?来寻衅滋事,姜茶带着几个?弟兄帮了她好几回,总算将人打服,了却了她一桩麻烦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近来因何平安极少?来见自己?,姜茶竟自己?下了船,找到她这里?。


    三日前?的那个?傍晚,何平安正在食肆里?收拾碗筷,见他的第一眼还吓了一跳。


    换了干净衣裳的水匪少?年站在食肆的幌子下面?,身上背着个?大包袱。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了?”


    他像个?怨气冲天的怨妇,让何平安不知怎么骗他才好。


    她将食肆的门关上,犹豫良久,与他好声好气道:“你整日水上漂泊无?定,干的又是杀烧抢掳的勾当,怎能有一世安稳,我好歹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怎能天天去找你,况且我日后若要嫁人,要嫁就嫁良人,决不嫁强盗。”


    姜茶看着她,眼神变冷,忽然就抽刀架在她脖子上:“你再说一遍。”


    何平安愣住,睁圆眼睛,小心翼翼抬手:“我发誓,我刚刚在骗你。”


    姜茶满意地将刀收回去,随后道:“我跟我大哥说了,日后我在岸上做个?正经生意,不去水上当强盗,你放心。”


    何平安听这话,一时不知是该笑好还是该哭才对。


    “我丈夫死了还不到一年,这街坊邻里?都知道,我若就这样与你厮混在一起,难免落人口舌。”她缓缓道,“我和你这几个?月聚少?离多,也不知你为人究竟如?何,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若你真?有心,且让我好好看看。”


    姜茶低头看着自己?膝上横着的刀刃,未几,开口道:“你想怎么样,但说无?妨。”


    身旁的少?女伸手将那刀鞘一点一点推上去,直盖住雪白的刀光,方才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他盯着她,不想她又猛地扑倒了自己?怀里?,用恳求的目光对上他的眼,最后红着脸,对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从未有这样的主动过,姜茶摸着她柔软的腰肢,嗅着她鬓发间的幽香,心猿意马。


    他声音略沉了一点,想与她讨价还价。


    “一年不许与你同房,我忍不住。”


    “跟一辈子比起来,一年算什?么。”


    姜茶抓着她的手,过了许久,终于狠下心,只是到开口的时候,仍旧是不情不愿的样子。


    何平安将她刚提的要求重?新说了一遍,诸如?:


    “在人前?,你要喊我姐姐,你是我的表弟,平日里?胆小怕事,最听我的话了,让你往东,你绝不会往西。”


    “这一年里?,你不可与我同房。”


    “往后你不许有杀人放火的强盗行径。”


    “要当好人,做好事。”


    ……


    姜茶微微一叹,点头应下,殊不知何平安诓他,白白得了一个?不要钱的伙计,又省下一笔钱。


    ——


    立秋之后,天气依旧炎热。


    城东六里?桥下,胡寡妇食肆近来多了个?伙计,忙里?忙外,手脚勤快,旁人都知道那是胡寡妇的表弟,唯一不好的便是胆小如?鼠。


    偶尔有几个?小地痞路过,觉得那人分外熟悉,却又说不上来。


    六里?桥附近有几家客店、酒肆、食肆,临码头,多有外地客商寓居在此,立秋后第五个?戊日,到了秋社,附近村里?的人赶在秋社之前?多有进城买酒买肉的,六里?桥热闹了一阵。


    这天食肆刚开张,隔壁客店里?的女人过来买汤面?,作妇人打扮的女子平日穿着鲜亮,一张脸涂脂抹粉,小有姿色,人都叫她朱娘子。


    何平安初来乍到时不知她是做什?么的,偶有一天食肆里?坐着,忽听见隔壁闹嚷嚷的,冷眼一瞅,才发现楼上跳下个?人,着急忙慌,急急系着腰带,一看就是刚从床上下来。几个?手拿棍子鞭子的大汉冲出来,见他吓得跑远了,又纷纷回了客店,将这外商留在房里?的行李囊资纷纷搬走。等那江淮客商回来一看,跪地大哭,偏又无?计可施,只能自认倒霉。


    原来这朱家夫妻两个?专给寓居在此的外地人下套,俗谓“扎火囤”,每每待其妻勾引上了男人,朱大郎便带人抄家伙撞进屋里?,胆小的不敢跑的,他便诈一个?小富贵出来,胆大的跳窗跑了,这夫妻两个?便将行李全部搬走,从不空手,一来二?去,与店主、伙计都是老相识了,前?些日子还宰了个?家本富裕的南方客商,日子愈发过的如?鱼得水。


    今早上朱娘子吃了汤面?,多坐了一会儿,何平安擦着一旁的桌子,就听她在那东拉西扯。


    朱娘子如?今手里?有了闲钱,想要置办一些衣服首饰,她之前?来这儿串门的时候瞧见过何平安的一支水仙花头簪,那簪子样式典雅精巧,又镶了南疆玛瑙,比起她在市面?上见的不知好上多少?倍,是以今日过来问问,想要出钱买下。


    何平安系着围裙,见她终于步入正题,笑了笑说道:“姐姐果然有眼光,那簪子原是我娘留给我的,传了三代,听说出自虬川黄氏名家之手,无?论是用料还是雕工都极讲究。”


    朱娘子捏着自己?的钱袋,刚来时的底气泄了一点,她问道:“既是这样好的东西,不知要多少?钱?”


    何平安想了想,手指蘸水,写了个?数在桌上给她看。


    朱娘子皱着眉头,呆坐了片刻,待那水迹干透了,看着她弱声道:“我真?心想买,只是手头可用的只有这么多。”


    何平安看了看她手里?那个?数,见朱娘子确实是爱极了,自己?又正好想要换点银钱在手,便故作为难的模样,等她将要失望之时,这才开口道:“不是我不愿意割爱,只是这簪子好虽好,姐姐大价钱买回去了,朱大哥那头可有话说。”


    朱娘子本还以为她要拒绝自己?,闻言却是一笑:“你放心,这钱都是我自己?攒的,他靠着我吃饭,要是敢在这事上说我,那他日后也别想碰我了。”


    何平安将她带到后面?住所,开了匣子。


    朱娘子见她那一整套的头面?,羡慕道:“这都是你娘留给你的?”


    何平安叹气:“我夫君死后,家产都被他家里?叔伯分了个?干净,就连我那嫁妆也丢了大半,只剩这么点东西了。如?今到了九江,人生地不熟,目下确实有些困难,但今天要不是看姐姐诚心想要,我是决计不敢出手的。”


    朱娘子早先就听说了胡寡妇的悲惨遭遇,跟着难过了一回,交钱很?痛快。


    傍晚,朱大郎从赌坊回来,因手气极好,看什?么都顺眼,见老婆头上多了一根新的花头簪子,又换上簇新衣裳,好一个?芙蓉艳丽、花貌娉婷,便满嘴的夸,夜里?更是勤奋耕耘,伺候的她舒舒服服。此后,朱娘子日常在客店的青帘下走动,有时候去桃叶巷子拜访旧日的姐妹,都不忘戴上自己?这根心头好的簪子。


    时光飞快,展眼就到中秋。


    明月皎皎,金风飒飒,今日夜里?喝酒的、寻欢作乐的,少?不了要找歌妓承应,桃叶巷子里?莺莺燕燕,粉黛生香。朱娘子虽从良了,但从前?院里?的姊妹喊她去弹唱送酒,她也不推拒。


    中秋这夜,朱娘子打扮的妖妖娆娆,抱着琵琶,与莺哥几个?人进了一个?富商的别院,席上弹唱侑酒,中有一少?年人,衣裳楚楚,黑漆漆一双俊眼,频频朝她看来。


    朱娘子初时不觉,一曲罢,见他赏了自己?的彩头远比其他姊妹们?多,含羞朝他微微一笑,眉眼间风情万种。


    她本以为今夜会被留下私侍寝席,谁知席宴结束,也没个?动静,出来后一问才知,这席上的少?年人是富商的一个?外甥,姓胡,才死了老婆没多久,平日里?应酬也不见对哪个?妓子格外青睐,独她是今日一个?例外。


    朱娘子闻言心头一动,家去将这好事说给丈夫朱大郎听,他两个?不事生产,坑蒙拐骗习惯了,老毛病难改,夜里?一合计,就想给这姓胡的少?年人扎火囤。


    第二?日,那客店的青帘被人撩开,朱娘子收拾的齐齐整整,抱着琵琶出去,彼时何平安在外头跟姜茶剥豆子,看见了还吃了一惊,尚不知这接下来麻烦事就到了自己?头上。


    第二十五着


    中秋之后天气渐渐转凉, 街上柴火价涨了几文钱,何平安拿着银钱去布庄买布,朱娘子恰好也在, 挑的都是?上好的缎子。


    朱娘子见她选的布匹颜色过分老气,打趣道:“我老娘今年五十岁, 也不?选这样的, 你拿这个做衣裳穿, 也太显老了。”


    何平安扯着布,无奈道:“我这个人天生就是?劳碌的命,每天灶台前转来转去?,穿鲜亮衣裳就担心蹭到灶灰,到时?候若心疼起来,还怎么做生意。”


    她打量了朱娘子一眼,又开玩笑道:“姐姐好些天不?到我铺子里, 刚刚我进来时?差点?没认出来, 这近了一看?,你不?仅气色好人年轻, 就连这衣着打扮也极讲究, 我瞧着都有些眼热, 不?知你是到哪儿去了竟就这样发达了。”


    朱娘子摸了摸脸,笑得合不?拢嘴, 却还是?谦虚道:“没你说的那样好, 也就挣了几个小钱够使罢了。”


    “这样好的丝绸, 几个小钱怕是?买不?来。”


    何平安羡慕地看?着她眼前的绸缎,叹了口气, 抱着自己的棉布就想走了,朱娘子见状, 又亲热将她拉住,开口道:“咱们比邻而居,你是?个好心人,我也不?瞒你。近来我的那些姊妹们缺一个弹唱的,正?好我这琵琶拨的尚可,会?两支曲,声音勉强能?入耳,也就过去?凑了个数。”


    两个人从布庄里走出来,朱娘子在路上买了两壶酒,等到了何平安的酒肆,这才说的详细一点?。何平安从厨房里端出几碟子佐酒的凉菜,而姜茶见有人跟她喝酒,便躲在后头院子里闷声劈柴。


    朱娘子拣了一张干净桌子坐下,喝了一口酒,抬手扇风道:“这些天有个姓胡的小相公来九江贩运木材,出手阔绰。上次过中秋请我们去?他别院里弹唱,因就住在我娘她们隔壁,后来吃酒应酬时?常喊我们过去?作伴。你是?知道的,我在这客店里十天半个月都是?干坐着,你朱大哥是?个存不?住钱的人,我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弹几首曲子,挣他点?彩头。”


    何平安给她酒杯满上,碰了一下,笑道:“这人这么?有钱?”


    朱娘子脸颊泛红,抿了一口酒水,细想片刻,与她作了一番描述。


    何平安听着听着,只觉得这世间有钱人似乎都是?一个样子。


    “再过一个月便是?小胡相公的生辰,到时?候又能?挣一笔,不?过——”


    朱娘子看?着她的脸,忽伸手捏了一把,有些惆怅道:“我已经这般大了,日后年老色衰可怎么?办。”


    眼见着何平安的脸上被捏红了一块,她把手缩回来,带着歉意朝她一笑,说道:“看?我这没轻没重的,还以为你是?我家那个姓朱的呢,没想到皮这么?嫩,果然年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食肆前门可罗雀,才过日午,窗前日头晒了进来,回忆往昔的妇人怎么?也说不?够年轻时?的风花雪月。


    而何平安将那一壶酒喝了个干净,支着手便有昏昏欲睡的样子,她垂着眼帘,耳根子实?在烦了,闭着眼就往桌上趴去?,酒杯被碰到,滚了一圈落到地上,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朱娘子的话头。


    “妹妹?妹妹?”


    朱娘子坐过来小声喊了她两句,见没有反应,伸手将她的碎发撩到耳后,细长的眼睛看?着她嫩白的肌肤,渐渐地有些出神。


    不?知几时?,后院劈柴的声音停住,一个穿着白色粗麻布短打的少年掀帘子到这店前面。


    朱娘子惊了一下,忙与他问好,可姜茶不?认识朱娘子,略扫了她一眼,拿起扫帚就过去?扫地上的碎酒杯,一声也不?吭,待那妇人走了,他将何平安推了推。


    “一壶酒就能?醉倒你?”


    伏在桌上的人没有反应。


    姜茶道:“她已经走远了。”


    何平安睁开一只眼,猛地站起来,大抵是?坐的久,她身子都麻了,起身踉跄了一下。


    “那女人是?什么?来头?”


    “没什么?来头,你不?理她没事。反正?她最近有的是?钱,不?来咱们这儿吃饭了。”


    她说罢笑了笑:“亏我还以为她给哪个富户当姨娘去?了,没想到又干回了她那老本行,也不?知那朱大郎是?怎么?想的。”


    她的声音与往常有些许不?同?。


    穿着粗麻布短打的少年将酒壶碟子收走,回来时?见她脸上红成一片。原来是?酒劲上来了,看?她这副模样,这酒后劲大的很。


    没有防备的少女眼中朦胧湿润得要滴水,正?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揉着发烫的脸颊,努力晃了晃脑袋,企图抓住一丝清醒。


    “她买的什么?破酒。”何平安喘着气,视野模模糊糊,连带着她走路也开始摇摇晃晃。


    “这生意没法做了,关门关门。”


    她摆了摆手,身后的光刺眼极了,何平安走到姜茶身边,似记起什么?,说道:“我给你买了布。”


    姜茶捞了她一把,将人往她房里带,嘴上道:“你要给我做衣裳?”


    她闭着眼,只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离了前头铺面,到了地方,姜茶将她放在床上,此刻犹不?死心,弯下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说要给我做衣裳?”


    他劈完柴身上热乎乎像个火炉,一双眼似乎也有些发烫。


    过了许久,姜茶等不?到她的回应,表面守的规矩便开始悄悄地分崩离析,他伸手摸着她发红的脸,痴看?了几遍,嗅着微醺的酒气,伏下身,指腹揉.搓.着她耳后敏感?的地方。


    他见何平安的第?一眼就知道她生的好,简直长在他心坎上,要不?是?那天听到门外有其他人过来的声音,姜茶丢了刀或许在货舱里就将她办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他错过了这样直接了当的机会?,这后头何平安狡猾的像个狐狸,他不?能?得手便罢了,心里竟可耻地生出与她成婚的心思,纵然她是?个才死了丈夫没多久的小寡妇。


    大哥骂他脑子进了水,姜茶一不?做二不?休,就当自己脑子进了水,夜里收拾了包裹,被他大哥一脚踢下了船。


    窗户紧闭的卧房里,做贼心虚的少年正?要解开衣裳,忽然被人按住孽.根,那只手柔软纤细,他一时?不?敢动。


    明?明?已经有十分醉的何平安不?知什么?时?候眼睛睁开了一线,她皱着眉,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我就知道,你都是?骗我,你居然趁我酒醉了想要这样占我便宜,亏我那么?信你,不?想你只是?图我的身子,说什么?一辈子,你只贪这一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扶着脑袋,痛苦道:“你走!你两年都不?许跟我同?房。”


    姜茶刚想为自己辩解,话到嘴边,床上的人已经将被子盖过头,看?都不?想看?他。


    这当真也没什么?好说的,本就是?他理亏,可姜茶愤愤走下楼,心想真是?便宜了她那个死鬼丈夫,不?知是?有什么?本事,人都死了还要为他守节。他要是?活着让自己撞见了,他一刀非劈了他不?可。


    姜茶自己给自己点?了一身火,走到水井边,他用?冷水洗了个脸,待回到前面的食肆准备关门,却见靠窗的位置竟坐了一个客人。


    尚未到傍晚时?分,往日这个时?辰几乎没有散客造访,今日倒是?有些意外。


    他没有走近,一面拉着自己的上衣,一面与他说话。


    听他说今日这个时?候就要关门,不?卖吃食了,那头穿着青白素面直裰的少年人微微有些诧异,他朝店里看?了一圈,最后温柔笑了一声,起身道:“是?我来的不?巧,叨扰了。”


    姜茶见他有几分清贵气质,还以为是?哪家的少爷公子过来尝个新鲜,也并没有当一回事,等他一出门,便将这食肆的门板插上,关门歇业。


    顾兰因在这条街上走了几步,回首看?了一眼,日光昏黄,视野里行人车马都蒙了一层旧,那间食肆更是?旧不?堪。


    隔着一条巷子的距离,几个人正?在那家客店里等着他。


    顾兰因推门而入,一间客房里,成碧跟山明?按住了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见他不?老实?,又揍断一根棍子,可怜那朱大郎嘴里塞着一团抹布,连个声也发不?出,他脚边的女人衣襟全部湿了,被人灌了整整一壶酒,如?今软成一滩烂泥躺在地上。


    顾兰因用?折扇拍了拍朱娘子的脸,笑着对朱大郎道:“既图我的钱,好歹要有些诚意,这样的老女人,也想诈我?”


    朱大郎猛地摇头,眼神可怜,只是?脸已经被打的鼻青脸肿了,这会?子看?上去?有些可笑。


    原来朱娘子见他青睐自己,频频招她弹唱,误以为这少年人与旁人不?同?,喜好年纪大的,一时?糊涂就开始勾引他,哪知道他看?的只是?自己头上那根簪子。她跟朱大郎合计明?天约他来此,是?以她今日从布庄出来特意买了酒水以做准备,那酒水后劲来的晚,明?日哄他喝了,等到了床上被逮住,想跑也跑不?了多远,却不?想他今天就来了!


    顾兰因拔下朱娘子头上的水仙花头簪,低头用?袖子擦了擦,他看?着朱娘子,缓缓道:“今日不?打死你,我明?日还会?来找你。”


    朱娘子此刻早已醉过去?了,眼神空空,朱大郎听在耳里,呜呜出声。


    顾兰因抬手将簪子插.到自己的发髻上,嫌他聒噪,成碧一脚便踩他裆上去?了,恶狠狠道:


    “你这个死王八,有你叫的地方吗?”


    朱大郎疼的蜷缩起身体,脸上冒冷汗,这一行人临走也没有给他松绑,等到朱娘子有几分清醒了,送去?医馆也不?管用?了。


    窗外太阳已经升起,两个人知道踢到铁板了还没来得及逃,那客房门外响起敲门声。


    顾兰因如?约而至。


    第二十六章


    说来也快, 一盏茶后朱娘子?便推门出来,客店上下无人,她跟着眼前的胡姓客商从后门上了马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他?在屋里说的什么?, 朱娘子?攥着手里几张钱钞,颤声道:“我夫君那里, 恳请相公千万放他一马。”


    衣着清简的年轻人不置可否, 他?低头?看着一本旧书?, 那书?上被人用朱笔勾勾画画,脏的很,细看字迹更是笨拙。


    朱娘子?又说了几句话,他?听在耳里,却仿佛在听一个笑话。顾兰因将书?页一折,抬眼微笑道:“你再多舌,我就割了你夫君的舌头。”


    马车里顿时安静下来, 只是闷着一股酒气?, 顾兰因忍了片刻,等过了人潮拥挤的地方, 将她赶下车, 朱娘子?约有一日?肚里没进水米, 一路走过去,累掉半条命。


    回到别院, 顾六叔从下人那里得知侄子?在外带回了个女人, 他?一时好奇, 便让自己的小妾过去看看究竟,最后见还是个年纪大的都可以做他?娘的那种?, 咂舌不?已。


    此处且按不?表,只说城东的食肆。


    几日?后落下几场雨, 一场秋雨一场凉,天陡然间变冷,好在何平安的新?衣裳做好了。


    那坊间替人裁衣的老嬷嬷跟她儿媳妇手艺极好,她穿在身上,分外合身,只是姜茶看来看去,说了句不?好看。他?发现她从没有鲜艳衣裳,那柜子?里的每一件穿在身上都老气?横秋的,明明年纪轻轻,却非要给?自己添岁数。


    姜茶于是怀疑道:“你今年真?有十九了?”


    食肆里,何平安在煮百岁羹,热气?腾腾从锅里往上飘,她道:“我就当你夸我了。你不?是看过我的户帖了么?,那里面写的明明白白。”


    原来何平安因担心出门在外有人趁她年纪小不?懂事宰她,便故意装大,姜茶一直以为她比自己大一岁,殊不?知她还比自己小一点。


    热烫的菜汤被她舀了一大碗,姜茶走过去端给?客人,回来还是半信半疑道:“可是你家里人谎报了你年纪?”


    “我是女人,又不?用服徭役,谎报这个做什么?。”


    何平安白了他?一眼,将人从灶台前推开。姜茶低头?想了想,竟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毕竟一个人行走江湖,又是个女人,怎么?可能比他?还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在店里转圈找活干,待过了早上最为忙碌的时候,仍有一身力气?用不?完,扭头?见灶边看火的少女眯眼打瞌睡,他?便去后院洗衣裳去了。


    自打上次姜茶坏了规矩,何平安就不?许他?碰,他?整日?里只能干看着,十分煎熬。这会子?洗她的衣裳,姜茶偷偷摸摸地藏她的主腰,她穿在里头?的衣裳依旧十分老气?,只是摸着柔软的料子?,他?很不?争气?地涨红了脸。


    姜茶还是在船上的时候摸过,当时就挨了一巴掌,也不?知她小小的人哪里来的力气?,把他?打了个满天星。


    姜茶害怕何平安醒了发现自己偷她的亵衣,于是捡了几块熬汤剩下的骨头?,在门口招来几只流浪狗,等何平安被野狗争抢的声音吵醒,循声找去,就见后院晾衣的竹竿滑倒,她的衣裳、姜茶的衣裳,落了大半,好不?容易全部捡起?抖了灰,却怎么?也找不?到水青色的主腰。


    何平安四处搜姜茶的身影,一边挠头?一边自认倒霉。


    片刻之?后,前头?有人叫她。


    “胡娘子??胡娘子??!”


    盘着简单发髻的少女正在井边重新?清洗衣裳,闻言立即擦干净手出来。


    店里有个小小厮,样貌伶伶俐俐,朝她拱手行了一礼,何平安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讨喜的小孩,开口笑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来我这儿买什么??”


    小小厮字正腔圆:“我家主人是客居在桃叶巷的木商胡相公,他?近来娶了这儿的朱娘子?做二孺人,朱娘子?这些天身子?不?爽利,想吃胡家店里的汤洛绣丸、葱醋鸡、鸭花汤饼、酸芹、百岁羹。主人让我过来买了带走。”


    他?从袖子?里掏出银子?,白嫩嫩的脸上神情严肃,虽个儿小,办事却像个极稳妥的。何平安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了声稍等。


    她从前在顾家时略微学了一点厨艺,到了九江开食肆,自己往深处琢磨过,这几个月下来厨艺愈发娴熟,那汤洛绣丸乃是将肉末裹上鸡蛋花,起?锅最快。葱醋鸡则是鲜蒸鸡,好在她早间让姜茶先?杀了一只公鸡预备着午间熬鸡汤,这会子?现拿来用省去不?少麻烦事。至于酸芹跟百岁羹,灶台上都有现成的,最不?费工夫。一个时辰要不?到,何平安麻利地都装到一只大食盒里。


    那小小厮接过了,浑身都在用劲,走路吃力。


    一个不?过才十岁的孩子?,拎这么?多带汤汤水水的菜,确实?有些为难他?,何平安见状,恨姜茶这会儿不?在,想了想,到底是先?将门关好,打算帮他?带过去,正好听听朱娘子?的现状。


    朱娘子?年过三十,先?被朱大郎从行院里赎出来,后又跟着他?一起?给?富家子?弟扎火囤,不?想到这个年纪,竟还凭自己的本事攀上一个有钱的木商,何平安在心里不?得不?佩服,心想难怪这些天没见过他?们夫妇两个,原来是各有前程。


    小小厮在路上走在她身边,一路走一路说道:


    “朱娘子?是我家主人在这里娶的头?一个妾室,主人待她不?薄,若是日?后仍旧想念胡娘子?的手艺,我来的次数还多着。”


    何平安看他?不?苟言笑,装的少年老成,笑眯眯道:“你家主人既然是家境殷实?的富商,怎么?派你这样小的孩子?过来,就不?怕路上有那些不?干正经事的雕儿手将你拐了卖掉吗?”


    小小厮哼了一声,傲气?骄矜:“这样青天白日?,谁敢当街拐我?主人最看重我,我要是丢了,他?肯定要花大价钱来捞我,你就放心好了。”


    何平安笑出声,小小厮投来一个不?满的目光,拍胸脯道:“你可别小看我,我聪明的很,只是目下年纪小才帮主人跑跑腿,日?后定大有前途。”


    何平安看他?虎头?虎脑有些顺眼,便耐心哄他?玩,小小厮很是受用,不?觉露出两个酒窝,两个人走了一截路,小小厮最后站定,给?她指着莺哥家隔壁的大别院,说道:“这就是我家主人的别院,你认得路吗?”


    何平安换了只手提食盒,抬头?看着敞阔的大宅子?,道:“认得。”


    她之?前常来这里,后来姜茶到了食肆,夜间给?这边送餐的活便交到他?手上。


    小小厮从她手里接过食盒,将侧门叫开,紧咬牙关慢慢走进去,恰好此时正门开了,从里走出个面白的男人,容貌端正,身形英伟,小小厮喊他?一声六爷。


    何平安站在门口的石狮子?后面,心想这或许就是他?说的主人了,一时竟把前些日?子?朱娘子?与?她喝酒时说的话忘到脑后,她只道这有钱人都生的像,这个叫六爷的细看还有几分像顾老爷,丝毫没把朱娘子?提过的年轻二字记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下她甩了甩酸涩的胳膊往回走,那别院里小小厮将食盒提到书?房。


    书?房外有两棵大槐树,昨夜起?风,刮落许多树叶,穿着梅红妆花褙子?的女人气?喘吁吁在扫落叶,但凡有一点偷懒,成碧就要骂她光吃饭不?干活怎么?不?去死,买她回来不?是买个奶奶供着的。


    朱娘子?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如此她干脆就一头?撞死好了,这个姓胡的压根没有面上那样好性格,笑里藏刀不?说,平日?在家更是阴晴难料,她说话前都得仔细掂量掂量,唯恐惹他?不?快,奈何外头?的姐妹不?知内情,还在纷纷羡慕她,弄的自己一肚子?苦水没处说,这些天都快疯掉了。


    书?房里,小小厮将饭菜都端到顾兰因跟前,将一路见闻详细说给?他?听。


    他?手里捏着棋子?,未梳发髻,穿着霜白西纱道袍,瞧着这几碗菜迟迟没有动手。


    小小厮觑他?脸色,最后补道:“胡娘子?做菜地方很干净,且她浑身都是皂角香味,衣服整洁,想来是个讲究的人,饭菜可以入口。”


    顾兰因扫了他?一眼,翘着嘴角笑道:“怎么?,你不?仅一路盯住了她,还闻了?她就不?恼你?”


    小小厮红了脸蛋,使劲摇头?:“她看我小,不?仅不?恼,还摸了我。”


    顾兰因将手边上的扇坠儿丢给?他?,眼角噙笑,难得夸道:“做的不?错。”


    饭菜香味从窗户飘了出去,他?吃了几口菜,觉得滋味很是一般,最后剩下许多,便留给?了成碧等人。


    成碧吃着少奶奶做的饭菜,不?知想到什么?,吃几口笑一笑,山明也跟着笑,朱娘子?看得一头?雾水,问他?们他?们也不?说,好没意思。


    这后头?隔三差五那小小厮就会去何平安的食肆,一来二去熟悉的不?得了,将她铺子?里的各样菜点了个遍,白日?里何平安若是有空闲便一路给?他?送回去,路上还会给?他?买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这天是傍晚时分,食肆都要打烊了,小小厮一瘸一拐走进来,身上东西像是被人抢了一遭,见了何平安,抽涕道:“今儿我的钱在路上被几个地痞流氓抢了,朱娘子?又差我过来买吃食,你、你能不?能先?帮我做好饭菜,等我下月发了月例我再还你?”


    不?等何平安说话,他?又蹲下身在角落抱头?痛哭:“不?行,耽误到这个时候,朱娘子?一定会骂我的……”


    他?一个小孩子?,声音可可怜怜,一双泪眼通红,何平安蹲在他?边上哄了几句,最后柔声细语,给?他?道了个解决的法子?。


    “你跟我一块进去,替我在她跟前说道说道?”小小厮不?确定,又问道,“你当真?愿意这样帮我?”


    何平安捏了捏他?头?上的小鬏,一面用袖子?给?他?擦眼泪,一面安慰道:“我和朱娘子?是旧相识,她频频来照顾我的生意,我好歹也要去谢谢她,你还是个小孩子?呢,这又不?是你的错。咱们挣点辛苦钱不?容易,能帮则帮。”


    她费了些工夫将吃食都做好,眼见天黑了,那小小厮拿着姜茶递过来的灯笼,牵着何平安的手跟她一起?回去。


    与?此同时,别院里朱娘子?已打扮的齐齐整整,因天气?寒冷,将酒水都温好了,专等着她来。


    第二十七章


    这明间里铺设的堂皇富贵, 一水儿的紫榆水楠木家具,四壁的金碧山水画轴,兰膏明烛, 将眼?前照的亮堂堂明艳艳。香霭散空庭,帘幕东风静, 一座镶螺钿描金大理?石屏风摆在朱娘子?身后, 偶尔能听?见几声棋子落盘的轻微声响从后传来。


    朱娘子看了眼天色, 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前院的小丫鬟过?来传话了,她?方摆正姿态。


    那小小厮胆怯地看着明间里坐着的人,将路上遭人抢劫的经过?一一道出,最后跪在地上请她?宽恕。何平安站在他身旁为其辩白几句,朱娘子?听?罢,轻易便放过?了他,只?是瞧着何平安许久没有挪开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夜里她?穿一身栗色棉布短袄, 檀香色合腰百褶裙, 一张姣好面容,春山淡淡, 秋水盈盈, 彩绢宫灯下身姿修长, 分外动?人。


    往先朱娘子?倒不觉得有多陌生,奈何今日像是眼?花了, 她?擦了擦头上的汗, 怀疑是明间里炭火烧的太热的缘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们许久不见, 今儿你过?来了,我笨嘴拙舌的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快请坐。”


    何平安只?当她?是客气话,没有当真, 寒暄几句便要离开,不想朱娘子?上前拉住了她?。


    “我在这里也没几个说话的人,你今夜来了好歹陪陪我,咱们是旧街坊,若是夜深了,大不了就睡在我这儿。”


    何平安看她?今日的打扮,将四周都打量一遍,心下起?疑,她?缓缓道:“姐姐今日盛装,又摆了好酒好菜,想必是专候着家主的,我来了凑什么热闹,不敢打搅,既送到了,我人也就该回去?了。我那里还有个胆子?极小的表弟,将他一个人落在店里太久,我不放心。”


    朱娘子?诶了几声,无奈道:“你也不瞧瞧这什么时辰,家主早就走了,谁想这小子?回来的这么慢,白?费了我今日的一番准备还无辜挨了家主一记白?眼?,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还放他走?不让他脱一层皮都是好事。”


    何平安微微挑着眉,将她?那只?手推开。


    “我是真的有事。”


    朱娘子?泄了气,只?是转过?身看着明间的那扇屏风,忽然又想起?什么,于是转身道:“我如今也算发达了,咱们许久不见一面,你帮着这小子?收拾烂摊子?,我也不能让你一个好心人空手回去?,且等?等?。”


    她?绕到屏风后,何平安望着小小厮,见他长长松了口气,正朝自己挤眉弄眼?。


    何平安恍惚间像是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她?笑了笑,小声道:“她?真打过?你?打的有多很?”


    小小厮倒吸一口冷气,皱着脸道:“说不得,她?这个老女人最是小心眼?了,此刻想来还没走远,要是听?见了,啧啧……”


    何平安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半蹲下身子?,小小厮不知她?要干什么,正缩着脖子?,耳边一热。


    “你跟着朱娘子?不好,那我赎你回去?好不好?”她?声音很温柔,“我带你回去?,你要是想读书,我也送你读书。”


    小小厮战战兢兢像个鹌鹑缩在那里,结巴道:“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你赎我回去?让我读书,我又不傻。”


    何平安字斟句酌,最后轻轻叹了一声,见朱娘子?还没来,她?认真道:“我不骗你,我跟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忙忙碌碌,没有钱花没有书读每天挨打,现在我嫁了人挣了钱,可恨心里还留下一桩心病。你若是真想离开此地,我一定帮你。”


    小小厮张大嘴,目光迟疑,小手捏着她?的肩膀稍稍一用力,余光撇见那屏风后有影子?晃动?,立马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不了不了,我不信天上掉馅饼,你……你又不是我爹我娘,我要你帮我?哼!”小小厮咽了口口水,将她?往外一推,恶狠狠道,“你就一个开食肆的,我可金贵着,你买不起?,快走快走!”


    他话音一落,屏风后传来杯盏砸地的声音,何平安陡然惊醒,正想去?看看,朱娘子?却捧着一壶热酒转出来了。


    她?冷了一张脸,指着小小厮便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等?会看老娘不打死?你。”


    小小厮躲在门后露出半张脸,见她?要追出来,立马就跑。


    何平安微微有些差异,思量再三,陪着笑脸将朱娘子?拉着坐下。


    “也罢了,一个小孩。姐姐这儿盛情难却,我怎敢不识抬举。你如今不同往日,我往后还想姐姐多照顾照顾我。”她?将两人酒杯满上,自己先干了一杯。


    “好,你这样爽快我心头也高兴,早这样多好,我还以为你见我攀了高枝,心底头不是滋味。”朱娘子?见她?不用劝便肯喝酒,立时眉头舒展开来,一直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跟着与她?同饮。


    几杯酒下肚,何平安扶着额,半开玩笑道:“这酒跟你我之前喝的倒是一般滋味。”


    朱娘子?摇摇头,保证道:“这酒贵极了,跟路边的可不同,你仔细尝尝。”


    面颊开始浮红的少?女捏着瓷白?小盏,低头抿了一口。


    “如何?”


    何平安闭着眼?,良久,开口说了个好字,随后她?睁开眼?定定瞧着眼?前的妇人,晃了晃这杯盏。


    “实不相瞒,我现下头有些晕,想来要醉过?去?了,只?是有事想在醉倒之前求求姐姐。”


    朱娘子?掩着嘴,笑意深深,很是爽快道:“你说,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犯法的事,就依你这个人,有什么是我不能答应的。”


    至于做不做得到,那就不是她?能管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按着她?倒酒的手,缓缓道:“那我就说了,姐姐要是说到做到,你让我办什么我也义不容辞。”


    “我猜猜,是不是要给那小猴儿赎身?”


    那瓷盏碰上她?的酒壶,伴着叮呤一声清脆的撞击,何平安饮干此杯,醉眼?朦胧看着她?,单手取下了耳上的金耳坠。


    “正是,不知要多少?钱,尽管开口。”


    朱娘子?笑得浑身乱颤,仰倒靠着身后的屏风。


    “你有多少?钱?”


    何平安下意识摸自己袖子?里的银子?,低头的一瞬似乎是酒意上头了,她?略缓了缓,最后伸出一只?手。


    “五两?”


    “五十两。”


    朱娘子?抱着她?,见她?脸上发烫,浑身酥软,哄着她?道:“他一个小孩哪要的了五十两,你只?再喝我这一杯酒,我就卖你五两。”


    何平安再喝一杯酒,只?能扶着脑袋靠在她?肩头。朱娘子?的声音似乎时近时近时远,她?问起?自己那个死?鬼丈夫。若在清醒时候,何平安三两句便带过?了,可如今酒劲上头,她?累极了,眼?皮似有千斤重,何平安窥着眼?前的红衣,思绪漫天乱飞。


    “你那个丈夫生前待你好不好?”


    “不好,我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屏风后隐隐传来玉石棋子?落地的脆响。


    “为何?”


    “因为……”何平安声音渐弱,眼?前的红开始化为一汪水,贴着她?的脸颊,叫她?想起?头一次成婚时那夜的场景。


    “他一刀就要划开我的脸,他想杀我,凭什么我不能杀他。”她?伸手胡乱拍打着朱娘子?的脸,嘻嘻笑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你杀了他?”


    何平安摇了摇头,难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没本事杀他,就、跑了……”


    “难怪。”


    何平安听?到她?说难怪,手抓着她?的胳膊拼命想要睁大眼?看看朱娘子?:“难怪什么?”


    酒壶横倒,剩余的酒水哒哒滴到地上,朱娘子?趴在一旁,细听?已经有轻轻的打鼾声,宫灯照在酒液上,她?皱着眉,只?觉得刺眼?的紧。


    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替她?遮住光。


    她?扯着那宽大的袖子?,从浓烈的酒气里嗅到一股清淡的篱落香,再次努力睁开眼?,何平安瞧见一抹极柔和的霜白?色,待她?仔细辨认,忽就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不认识我?”


    顾兰因俯下身,指腹摸到她?的鬓角,声音带笑。


    他将碍事的朱娘子?拨到地上,何平安心跳剧烈,一时不知是做梦还是醉过?头眼?前出现了幻觉。


    眼?前人姿容俊雅,动?作轻柔无比,仿佛是一捧化在初春的雪水,摸着她?的那只?手从耳朵落到她?的唇上,将她?滚烫的体温降却一二,却同时又在她?心底点起?一把火。


    “真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顾兰因将醉成一滩软泥的少?女打横抱起?,廊下刮起?过?堂风,素月分辉,风露发晶英,何平安醉在他怀里,不知今夕何夕。


    这天夜里顾六叔从外应酬归来,过?了垂花门往里走,不想远远看见了自己的侄子?,只?见他又抱着个女人,两人在一条回廊下正对上,顾六叔与他擦肩而过?时本想伸脖子?看看是不是又是个老女人,谁知道这小子?还遮了一下不叫他看。


    他啧了声,心里想着要不要修书一封告知他父亲,但?走到尽头,又觉得没这个必要,男人在外睡个女人怎么了,老女人也是女人。


    “六爷。”


    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


    “什么事?”顾六爷问。


    “门外来了个少?年?人,将门拍的哐哐响,他说他是什么寡妇胡娘子?的表弟,因他姐姐自傍晚进?了咱们别院到现在也没出来,恐怕出事,所以过?来问问。”


    顾六叔愣住,猛然就想到刚刚侄子?怀里抱着的那个,头冒冷汗。


    “老爷,可要请他进?来?”


    第二十八章


    顾六叔叫人请他进来, 免得半夜都在?外?头闹,坏了侄子的名?声。


    未几,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少?年走进来, 他?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袖中的匕首便当着顾六叔的面落在?地上。


    没有何平安在?, 姜茶人前都冷着一张脸。他?将?自己的刀捡回去, 环顾四周, 开?门见?山道:“我姐姐呢?”


    顾六叔听说那个寡妇是朱娘子叫来的,便叫丫鬟去请朱娘子。


    过了一会儿,丫鬟回禀道:“六爷,朱娘子醉死过去,不知人在?哪。”


    姜茶感觉不对劲,猛地站起来,一双眼盯着顾六叔, 言语不善:“你耍我?”


    “好?端端的让她喝什么酒!在?你家里, 还找不到人了?”


    顾六叔见?他?不是个好?性子,且少?年冲动若一时火气上头, 今夜必然不得安宁, 于是连忙安抚道:“莫急莫急, 我一个生意?人,最重诚信, 耍你作甚?小相公请稍等, 那朱娘子是我侄子的小妾, 我要去他?那里找人,须得去知会他?一声。”


    “侄子?不是说外?甥么?”姜茶拉住他?, “你想跑?”


    顾六叔被他?捏的手疼,不知他?哪来的力?气, 不过还是好?脾气道:“那是他?对外?的说法,我也不瞒你,如今你要是信不过,姑且就随我一道。”


    姜茶松了手,斜眼看着他?:“你说的,走罢!”


    跟着顾六叔的几个长随见?状有些不满,顾六叔却叹了叹气,负手走在?前面,边走边道:“罢了罢了,难为他?半夜找过来,人之常情,不可无礼。”


    姜茶哼了一声,要是搁在?以前,他?的刀早就架在?这个徽狗的脖子上了,哪里还会这样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这老东西也真不嫌命长。


    顾六叔到了东边顾兰因住的院子,咳嗽几声,让自己身边的丫鬟先过去禀报一声。


    “何必这样多此一举,咱们几个都是男人,他?也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给人看的。”姜茶把?丫鬟推开?,快步往前。


    顾六叔拉扯不住他?,小跑着还想阻拦一二?,嘴里喊道:“这是别人家,你却像个强盗一样往里头冲,成何体统!”


    姜茶嗤笑了一声,头也不回,懒得搭理这个老东西,他?将?正房的隔扇一脚踹开?。


    这正房里灯烛明亮,挂着鹅黄幔帐,摆着各色菊花,幽兰翠翠,香烟袅袅,铺设的很是精致,唯独不见?人。他?掀了珠帘向里,闻到空气里的酒气,另外?还有一股掺杂在?胭脂中的花香味。


    这不大像是一个男人的屋子,姜茶心里存了疑惑,待继续往前,便瞧见?了一扇极素净的屏风,两侧珠灯映照出干净而单薄的剪影,他?皱着眉,用匕首轻轻划开?。


    但见?一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


    铜镜昏昏,衣衫单薄的年轻人低着头,饶有兴致地为怀里靠着的人描眉画眼,他?修长的手指沾了朱红的口脂,一点一点从唇角挪开?,随后重重落在?她的眉宇之间。


    听到声音从后逼近,顾兰因缓缓回过头。


    “你是谁?”


    “老子是你隔八代的祖宗。”


    姜茶下手从不手软,但他?此刻抱着何平安挡在?身前,姜茶一时扑了个空,那锋利的匕首掉转了方向,最后狠狠插在?了地板上,像是一颗钉子,将?他?雪白的袍子牢牢定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来是个莽夫。”


    姜茶一拳打过去:“照打你不误!”


    顾兰因挨多了打,仿佛是预料到他?会这样出拳,偏头躲过,单手将?醉死的何平安捞住,翻身又躲开?他?的下一拳。


    未几,院子里其他?人听到响动,一起进门阻止。


    “快快!把?这粗鄙无礼的竖子赶出去!怎么还动起手来了,荒唐。”


    顾六叔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不忍心看自己这个侄子。


    “你……今天把?谁带回来了?”


    顾兰因将?怀里的人放到里面的床上,随意?拂了几下袖子,余光撇见?一道寒光,话未出口,忙闪身避开?,只是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袍子被姜茶的匕首彻底划烂了。


    “你这狗东西,装什么傻充什么愣?快把?人还给我!”


    几个长随制服不了他?,众人见?他?身手了得还带着匕首,纷纷去外?面找帮手。


    而姜茶死死盯着顾兰因,最后被他?莫名?的笑容激怒,恨不能将?那碍事的顾六爷踹飞,上前给他?两巴掌把?脸打歪。


    “你有什么可笑的?”


    “如果她是你姐姐,你该喊我一声姐夫才对。”


    姜茶吸了口气,差点怒火攻心,身后那些护卫见?状一拥而上将?他?按住。姜茶一刀掷过去,指着他?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你算我哪门子的姐夫,她那个死鬼丈夫早就死了!”


    顾六爷听了也愣住了。


    “你不是娶了那个赵家小姐吗?这个胡寡妇在?九江开?食肆,跟你是八杆子打不着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兰因冷冷笑了一声,却是朝着姜茶道:“她糊弄你这个傻子,你也是真信,又莽又蠢。”


    “她是不是告诉你,她死了丈夫为夫家所不容,从徽州过来投亲,谁知道此地的亲戚又搬去了别处,不得已?只好?自己干些小营生,挣些日用嚼度?对了,她姓胡,是不是叫平安?”


    姜茶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你口中说的那个死鬼丈夫,我可没死,如今还在?找她,不想竟在?这里。”


    姜茶难以置信,就连他?顾六叔也是如此。


    “那个赵家小姐我听你爹说,不是去了娘家就再也没回来了么,竟是跑了?”


    姜茶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欺骗,恍恍惚惚,不过顾六叔下一句话又叫他?生出一丝希望。


    “你那个媳妇年纪轻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赵家败了后怎么会流落此地呢?是不是弄错了?”


    顾兰因摇了摇头,黑沉沉的眼眸映着几点烛光,缓缓道:“我和她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那张脸,我死都认得,六叔不必再问了,若是实在?信不过我,大可修书一封寄给我父亲。他?喝了她的茶,也是认得她的。”


    顾六叔见?状,倒也不再追问,只是姜茶不甘心,奈何此地人多势众,顾六叔好?说歹说,将?他?劝了出去,说是等明天他?姐姐醒了,大家一起做个见?证,要真是他?媳妇,大家还都是亲戚,何必弄的如此难看。


    姜茶当?夜就被安排在?一处客房住下,一夜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


    第二?日一早,天灰蒙蒙的,看样子是要落雨。


    昨夜何平安醉的厉害,是以今日醒的极晚,约莫都要到日午了,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扶着脑袋慢慢坐起身。


    她看着周遭陌生的一切,头疼的厉害,尤其是嗅到熟悉的味道,她满脑子都是昨夜见?到的最后一幕。


    何平安低头摸着自己身上的衣料,心情坠到谷底,这不是她来时穿的那一身。


    守在?外?面的丫鬟听到这屋里传来响动,撩开?帘子进来伺候她洗漱。


    “醒了?”


    何平安怔怔地看着小丫鬟身后的人,一时顾不得宿醉后的头疼,摇摇晃晃捡鞋,却是连鞋也忘了穿,抱在?怀里就想从这里跑。


    顾兰因并?未拦她,不等何平安出门,竟又撞上一人,顿时头晕眼花,差点一屁股倒在?地上。


    原来是姜茶,他?一早就在?屋檐下等着,顾六叔说他?跟顾兰因一左一右站着,跟门神似的。


    如今见?何平安醒了,顾六叔连忙赶过来。


    明间里,随着顾六叔一起来的还有成碧山明两个,见?了她当?真喜出望外?,纷纷喊了声少?奶奶,偏她沉默极了,只是瞧着门外?的雨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如今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省的他?们两个打起来。”


    顾六叔坐在?一旁,见?她模样极标致,与侄儿分外?般配,不是朱娘子那样的老女人,心下便有几分喜欢。


    坐在?上首的少?女还是昨夜顾兰因给她的打扮,一身粉白的宁绸团花圆领袄子,鸭卵青的妆花插金宽襴挑绣裙子,乌云叠鬓,粉黛盈腮,眉眼间带几分倦意?,仿佛是娇养的小姐,与食肆里整天忙碌的样子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姜茶看了她许久,狠下心开?口问道:“这个徽狗说你是他?媳妇,是吗?”


    何平安当?然矢口否认。


    “之前上赶着要来嫁我,如今与我成了一对夫妻,却又想方设法逃走。可逃来逃去,竟又到了我跟前,你还要骗这傻子多久?”顾兰因温声道。


    “我不是赵婉娘,不曾与你做过夫妻。”


    何平安恨不能与他?一刀两断,如今被抓了正着,她抵死不认。


    顾兰因岂不知她心思,愈发装出一副痴心模样。


    那一头姜茶拉着她就想走,偏又被一群人拦着,他?不悦道:“昨夜是你们说的,若她不是你这侄子的媳妇,就放咱们走,这会子你也听见?了,耍什么赖?”


    “这……”顾六爷犹豫道,“确实,既然她说不是,就让他?们回去罢。”


    顾兰因偏过头,目光落在?何平安那张脸上,良久,他?笑道:“今日让你走了,改日你还是要回来求我的。”


    何平安将?穿上的绣鞋又脱下,朝着他?就砸过去。


    “你做梦。”


    她走的决绝,却不知已?然一脚踩到了他?的圈套里。


    第二十九章


    何平安光着脚走出来, 她气自?己蠢,白白又送到他跟前,路上?人?来人?往, 她什么也看不清,险些撞上?了别人?的马。


    姜茶一直在后头跟着她, 见状, 道了声得罪, 将?她背起?。


    “这地方不能待了,赶紧收拾了换个地方。”何平安抱着他的脖子说道。


    “你就这么怕他?”


    她顿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这可?不是?怕他,你不知他的为人?,今日这样轻易放过了我?们,来日定有一番逃不去?的刁难。”


    姜茶问:“所以你和他, 当真是?夫妻?”


    何平安被他问住, 姜茶又道:“你还骗了我?多?少?”


    “不多?。”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道:“其实我?叫何平安。”


    姜茶撇过头, 心中仍有气, 于是?闷声往前, 直走到食肆。


    只是?两?人?到了地方,何平安进了卧房尚未将?衣裳换下, 前头忽然传来一阵摔打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忙推开窗朝外看, 却见一伙人?如狼似虎一般, 穿着捕人?的衣裳,粗看便有十几二十几人?, 将?食肆里挤满了不说,仿佛早有准备, 大喊抓水贼,纷纷如潮涌向姜茶。


    才?熬过一晚的少年人?单力薄,落了下风,被绳索捆起?,他慌忙看向身后。


    “平安!”


    何平安来不及做准备,急急想从后门逃走,不想那里也堵了三?个差役,见了她,大喊道:“快抓这淫.妇!”


    几个差役一拥而上?,将?她捆的结结实实。


    何平安脸贴着地,她微微抬起?头,见坊间巷口停了一辆马车,有人?撩开了帘子正远远看着她。


    “快,把她押回去?!”


    “跟水匪勾结,胆大包天!”


    天上?落雨,地上?泥泞,她一身锦绣衣裳滚满脏污水渍,忽然明白过来。


    ……


    何平安被押到捕厅,关在女监里。


    眨眼间落到这等光景,她头疼欲裂,似乎昨夜的酒劲还没过去?,看眼前一切都?是?模模糊糊。


    这捕盗厅现押着几个女囚,都?是?爬龟妇。这伙人?丧尽天良,结伴而行,不久前又残害了几个家境贫寒的孕妇,剖腹取胞衣,一尸两?命,知府将?人?抓捕之后上?报了刑部,现押在牢中等候凌迟判处。


    这些人?见今日又来一个,打量面貌,不是?与她们一伙的,当下便划出楚河汉界。


    牢里潮气甚重,雨天漫着一股腥臭味,藏在稻草、砖缝下的爬虫探出头,神色恍惚的女子盯着脚边那条蜈蚣,一点不知道害怕,那些爬龟妇看在眼里,凑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


    最后有一人?道:“大姐,你是?犯什么事被关进来?”


    何平安缓缓抬眼,面无表情?靠在身后的砖墙上?,伸手作刀,朝着空气狠狠挥下。


    “我?杀夫。”


    年纪稍大的爬龟妇见她如此,往边上?靠了靠,好奇道:“大姐有好胆量,只是?女人?力气不敌男人?,你怎么杀的?”


    “我?有个奸.夫,事情?败露后,我?们一不做二不休,趁夜将?他绑起?来,一刀捅死。”


    “啊……”


    何平安将?头发彻底揉乱了,一张雪白的脸被遮了大半,又有一身淡淡的酒气,她懒懒坐在那里,旁人?问什么,她就胡言乱语。


    几个爬龟妇半信半疑,又不敢真的上?前试她。


    等到傍晚差役来放饭了,何平安这才?往门边上?走了几步。


    牢里的饭没有油水,堪堪能填个肚子,几个爬龟妇将?饭菜分?完,何平安眼尖,抢过饭最多?的那碗,也不用什么筷子,狼吞虎咽。


    “你这个人?!抢什么!饿牢里出来没吃过饭?!”资历最老的爬龟妇拿着筷子指她,气急败坏道。


    何平安专心吃饭:“我?就是?饿牢里出来的,吃碗饱饭有何不可?,你们不服?”


    这三?个爬龟妇听人?这般挑衅,一时?纷纷递去?眼色,朝她围过来。


    “我?听说过你们干的勾当,专挑乡野贫家妇人?下手,生人?活剖,一尸两?命,只求一味叫紫河车的药材,这样的钱挣着你们也不嫌脏。”何平安边吃边说,目光逡巡,见有动手的趋势,一脚先踹过去?,将?那年纪最大的踹倒地。


    “一群老东西,也敢把我?当成那些怀胎的妇人?欺负?”


    她将?碗里最后一口饭吃掉,狠狠将?那粗瓷碗砸碎。


    倒地的爬龟妇摸着屁股,怒火中烧:“你别得意!咱们三?个人?难道还制服不了你,大话别说在前头,仔细死的太难看,大家谁手上?还没几条命。”


    何平安看着她,点点头:“那我?现在求你杀我?,你快来杀我?呀。”


    “快上?!”


    其余两?个爬龟妇面面相觑,其实她们每每对妇人?下手时?都?是?先在饭食里下药,将?人?迷晕过去?绑起?来动刀子,今日碰上?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大活人?,心里还有些发怵。


    “快上?呀!”


    “你怎么不上??”何平安问。


    资历老的爬龟妇左右看了看,喘着气站起?来,何平安往前走几步,她退几步。


    “怎么不出手,手断了?”


    “你……你等着。”她还在揉自?己的屁股,显然不敢单打独斗。


    何平安左右扫了一眼,慢慢撸起?袖子。


    当初李小白还在顾家的时?候,六尺跟他讨教了几招拳法,她跟在后面囫囵学了一点,后来姜茶来了食肆,她也请教了几招,姜茶出手招招阴险狠辣,如今对着这几个爬龟妇,拿来够用了,只是?……


    “我?可?等不急了。”


    何平安将?年纪大的爬龟妇一把摁住,掐着她的后脖颈便往那一旁装满屎尿的恭桶里按去?。


    老爬龟妇拼命挣扎,不知她拿来的力气,垂死之际将?那恭桶一把踢翻了,牢里顿时?臭不可?闻,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来人?呀!杀人?了!”另两?个爬龟妇缩在一角朝外大呼。


    “啊啊啊杀人?啦!”


    ……


    何平安死按着老爬龟妇,那几个差役进来拦不住她,拿着鞭子便抽过去?,她挨了几下,却发现这几个人?压根就跟玩一样。事后差役给她单独换了一个牢房,何平安浑身脏兮兮臭烘烘,押她的人?皱着眉,却小声道:“这老货死的好。”


    知府当夜知晓此事,又差人?给她送去?一顿热饭。


    何平安吃着饭,心想若是?时?运不济,死前吃饱了也好,下辈子不当饿死鬼。第二日,何平安被押到公?堂,小胥吏挨牌唱名?,待点到她的名?字,何平安进去?一瞧,不期然看见顾兰因。


    她本来还想为自?己陈情?,此刻跪下便道:“小人?丧夫,辗转至浔阳,因贪图姜茶的美貌,与他厮混在一起?,不知他是?水匪,既然犯了法,小人?愿伏法,任凭老爷处置。”


    知府看了眼一旁的少年人?,心下有些好奇,于是?指着顾兰因道:“你可?认得他?”


    “不认识。”


    知府一副了然的模样,又指着另一批人?,问道:“那你可?认识他们?”


    他们从外进来,跪在何平安跟前,纷纷喊她少奶奶,这当中既有白泷,又有六尺,成碧跟山明两?个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赵家败落后少爷这一路是?如何寻她的故事说的令人?潸然泪下。


    何平安捂着耳朵,不耐烦道:“不认识。”


    顾兰因拱手对知府道:“还有一人?,老爷何不请进来?”


    何平安一肚子火,但在见到柳嬷嬷的那一刻忽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可?认识她?”知府对柳嬷嬷道。


    柳嬷嬷千里迢迢坐船过来,到了秋天,头发似乎更白了,她穿着一件青棉布长袄,走路已经要?拄拐了。这还是?在外头一次见何平安,她将?她仔细看了看,半晌,心疼道:“我?虽年纪大了,眼睛不灵光,可?少奶奶我?怎么会不认识呢。”


    “少奶奶,这些个月你身子可?好些了?我?们那时?候在赵家找了你许久,怎么一晃,你到这儿了?少爷开始跟我?说时?我?还不信,不过挂念着你,上?个月便跟老爷太太辞行赶了过来。”


    何平安跪在那里,咬着牙一言不发,微微侧过身。


    “少奶奶……”


    何平安捂着眼睛,一听柳嬷嬷的声音,不敢说不认识她,唯恐伤了她的心,可?偏偏这是?在顾兰因跟前。


    知府见状,敲着醒木,质问道:“你冒用他人?名?姓,弃家抛夫,暗中与水匪厮混,不守妇道,犯妇何氏,你可?认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猛地抬起?头,听到自?己的姓氏,吃了一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柳嬷嬷闻言叹了口气,低声劝道:“少奶奶,昨夜少爷都?告诉我?了,你姑且先认了罪,少爷说会不计前嫌。此事我?们也不会告诉老爷和太太,先把性命保住,万事才?好商量。”


    何平安抬眼看着顾兰因,见他此刻在人?前装的痴心一片,宽容大度,一时?气笑了,怪不得他昨日敢说那样的话。


    她今日就算抵死不认,他也有法子叫知府逼她认。


    柳嬷嬷都?出来了,还不知下一个是?谁,总归是?要?逼她就范,那她就顺他一回。


    何平安挪了挪,离柳嬷嬷远了点,跪地砰砰砰磕头,冷笑道:“既然我?夫君愿意做这千年王八,那我?便认了,我?何平安与水匪厮混,不守妇道,弃家抛夫!”


    顾兰因敛了笑意,袖手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


    知府最怕的就是?这种夫妻间的家事,这结果虽跟顾举人?早间要?的差不多?,但他此刻还是?有些犯难,于是?小声问他:


    “如何?”


    第三十章


    顾兰因?垂着眼帘, 清俊的?面上无甚表情,不知是她那一句话刺中了他的心,他忽然?改了口。


    知府憋着笑, 于是又将何平安打回牢里?,只是改了罪名?, 将她与水匪勾结这一项划去, 杖打五十, 仍由其丈夫领回去。


    何平安被按在春凳上,不知是否有人授意,这些差役看似打的?狠,实则都是假把?式,棍子落在身上时?只给她些微的皮.肉苦。等她挨完这五十杖已然?到?了日午时?分,柳嬷嬷等人拿着干净衣裳在捕厅外等她。


    雨下的?大,地上都是泥点子, 身后的?牢房昏昏暗暗, 何平安扭头看了一眼,依稀能听见几道从里头传来的?鞭打声。


    她如?今出来了, 姜茶只怕凶多?吉少。


    何平安一张脸失了血色, 行走间有几分失魂落魄, 六尺等人远道而来,今日还是头一次见她, 都知道她从前生了几场病, 身体不好, 便将厚厚的?氅衣先给她穿上。


    “你们回去罢,我……”


    马车上, 一人撩开车帘:“你想去哪?”


    顾兰因?穿着襴衫,神色极冷淡, 这样的?阴雨天里?他肤色显得十分苍白,一双暗沉沉的?眼,如?鬼魅一般盯着她。


    何平安将遮眼的?发?丝撩到?耳后,缓缓爬上马车。


    “我跟你回去。”她说。


    “你以为跟我回去了,我就能?轻易放过那个水匪?”


    何平安跪在离他不远的?角落里?,却是狠心道:“他与我非亲非故,任你要打要杀,都不干我的?事。”


    顾兰因?稍稍感到?一丝意外,未几,将手边上的?干净衣物朝她砸去,讥讽道:“小平安果然?无情。”


    何平安置若罔闻,微微抬起眼帘,见他正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她顷刻间仿佛读出他眼中的?意味。


    长街短巷隐在雨幕之中,偶尔落下几阵飘风雨,将厚重的?车帘吹开一线。


    面容沉静的?少女缓缓褪去了身上的?脏衣裳,抬手将青丝梳拢,对面端坐着的?少年人递来一根水仙花头簪,动作极轻柔。


    四目相对,为她簪发?的?少年手指流连,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最后捏着何平安的?下巴,温柔道:“你也是这样勾.引那个水匪的??”


    ……


    马车外,山明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拉着马缰,他听着身后忽然?传来的?一阵响动,微微睁大眼睛,想要回头,却又不敢回头,想了想,他又绕了一圈。


    隔着一道帘子,顾兰因?将何平安狠狠按倒,一双眼冷了下来,哪有什么?缱.绻温柔。


    “你这个淫.妇,千人骑万人枕的?婊.子。”


    他咬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字道出口,炙.热的?呼吸之下,心内暗潮涌动。


    何平安疼的?闭上眼睛,才挨过五十杖,虽未伤及根本,可皮.肉伤禁不起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力.蹂.躏。他将她压.在.身.下,吮.着耳.垂上被咬出的?血珠,襴衫不复整洁,一双眼暗.沉沉,由着心头的?恶.念驱使,恣.意泄.在她玉白的?肌骨上,像是在玷.污一捧雪,直至将她融化。


    “何平安,你求我,你求我……”


    她死死抓着门?框,指尖被帘外雨水打湿,死也不吭声。


    凭什么?赵婉娘是他珍之爱之的?宝珠,自己?就活该受这样的?欺负,忍他的?卑鄙下.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上雷声阵阵,整个浔阳城皆笼罩在阴云之下,江波潎冽,风浪不止。


    山明等雨停了,驾马车停在桃叶巷的?别院跟前。


    此?刻天空一碧如?洗,青绿的?芭蕉叶上水珠滚淌成线,马车里?迟迟不见有动静,山明咳嗽几声。


    良久,顾兰因?这才出来。


    山明弯腰偷偷瞄了一眼,心下有几分笃定,便低头不敢再多?看了。


    顾兰因?抱着何平安,神色平静,待到?了卧房,捞起她那只手,见冰冷至极,一面吩咐丫鬟去喊大夫,一面便要来热水。


    顾兰因?将昏过去的?何平安泡在热水里?洗了一遍,又在柜子里?挑挑拣拣,在大夫过来之前替她穿好衣裳,遮住了这些刺眼的?痕迹。


    大夫说是染了风寒,他写下药方,六尺拿着药方出去抓药,屋里?留下伺候的?是白泷。


    先前少爷被老爷赶到?浔阳,并没有带走她,这会子把?她们一起接过来,白泷还以为少爷身边缺少人照顾,不想是为了少奶奶。


    她们谁也没想到?兜兜转转,少奶奶从顾家离开后辗转至此?,竟还和水匪有关系。也不知少爷究竟是怎么?想的?,这样丢颜面的?事他也忍的?下,公?堂上戴了好大一顶绿帽。白泷为他不平,如?今顾兰因?让她照看何平安,她更?是打心底不愿意,却又无可奈何。


    白泷把?她被子掖了一下,不意瞧见何平安手腕上的?压痕,已经发?紫了。她愣住,皱着眉回想她今日在公?堂上的?模样,那时?候明明是没有的?。


    白泷蹲下身,将她的?袖子往上撸,一时?又看见了更?多?的?斑痕,像是被人掐过捏过。她心里?存疑,不知是出自谁的?手,可一想到?何平安敢抛下少爷跟水匪勾结在一起,她便又厌恶她一分,肯定是她不检点。


    等到?顾兰因?回来,白泷将此?事说给他听,换了一身藕合色西纱道袍的?少年人点了点头,他撩开纱帐瞧了一眼床上的?何平安,问她药熬好了没有。


    “还没,六尺在那头盯着,要不要奴婢跟她换一换?”


    “不必了,六尺原先就是跟着她的?。”顾兰因?缓声道,“这两个人一条心,若放在一起,恐怕会生事。”


    白泷听了他的?话,忽明白少爷的?用意,一时?心里?竟舒服了不少。


    何平安醒来已值深夜,这卧房里?点了一盏灯,此?刻只有一个丫鬟在一旁的?小床上睡着。何平安喉咙干哑,迫切地想要喝水,她朝外走了几步,摸到?了一只空空的?茶壶,见桌上还有一碗冷了的?药,她想也不想,端起便一口闷下。


    “咳咳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披头散发?的?少女扶着桌子,没想到?这药这么?苦,呛了几口,胃里?的?苦涩往上翻涌,她差点呕出来。


    那头白泷被她吵醒,撑起身子一看,犹带着浓浓的?睡意。


    “把?药吃了就好。”说罢她倒头重新睡下。


    何平安听着熟悉的?嗓音,喊了白泷一声。


    “有什么?事吗?”


    “没事。”


    何平安扶着脑袋,缓缓走回去,她现下头重脚轻,难受的?厉害,偏偏刚醒,喝了一碗苦药,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一整夜,她喊了白泷无数声。


    “闭嘴!”


    何平安见她火气这么?大,便猜到?她心里?是怎么?对待自己?的?。


    她趴在床上,微微叹了口气,眼睛呆呆看着那一盏灯,脑袋空空如?也。


    ……


    一连过去三天,顾兰因?见何平安身上有些见好了,傍晚不由分说,想将她拉上马车。


    “你要干什么??”


    何平安走到?别院门?口,猛地抱住一只大石狮子死不松手。


    桃叶巷有认得她的?,一时?当个稀奇看。两个人拉扯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顾兰因?问道:“你不想看看姜茶如?今是何下场?”


    “我就算看见了,无权无势,也救不成他,何苦让他见我,再恨我。”


    “恨你?他为什么?要恨你?”顾兰因?见她有一丝松动,一把?将人拦腰抱住,拖到?马车上。


    何平安大喊大叫,被他用糕点堵住嘴,她一双眼狠狠瞪着他,看动作随时?都要跳下去。顾兰因?仍旧将她桎.梏在身.下,见她有些发?抖,故意道:“你抖什么??”


    何平安扭过头,一点一点将嘴里?的?糕点吐出来,而后朝他的?手一口咬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马车到?了捕厅外,车上先下来一个神色阴沉的?少年人,细看他手上近虎口的?位置有一道被咬出血的?牙印。那候在外面专等他的?小吏迎上去,脸上堆着笑。


    “知府老爷昨日审的?姜茶,那小子油盐不进,咱们拿头号夹棍夹他,也不见他吐一个字。不过顾相公?您放心,咱们今日依着您的?消息,去码头上真捉到?了姜茶的?几个同伙,只等明日知府老爷审理,将他人证物证一齐落实,定判他个死罪。”


    “他人呢?”


    “关在牢里?,好生伺候着。”


    小吏边说边在前头带路,这里?里?外外都是经过打点的?,又有知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顾兰因?一直走到?最深处。


    因?两边牢房关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盗匪,他早早给何平安扣了一顶锥帽,隔着薄纱,何平安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那句好生伺候是什么?意思。


    被上了沉重脚链的?水匪倒在血泊里?,头发?黏糊糊挡着脸,又因?脖子上也拴了链子,姿态很是狼狈,少年那一身衣裳被扒去,挨了一顿狠打之后几乎体无完肤,全然?不像个活人。


    顾兰因?站在门?外心疼道:“姜茶都被打成这样了,可怜我还要拿参吊他的?命。”


    他余光瞥着何平安的?神情,声音轻轻道:“这可都是拜你所赐,你不愧疚么??”


    何平安怔怔看着地上的?血,知他故意激自己?,只一个劲摇头不说话。


    “他杀了许多?人,唯独放了你一马,又替你鞍前马后,要不是你,他也不会落到?这样的?田地……”


    见她想跑,顾兰因?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死死按在姜茶的?牢前,俯身问道:


    “小平安,你想做个忘恩负义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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