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曲终人散
刑部阴暗的第三层地牢, 腐味与腥气四处弥漫。
阖京上下皆知,所有关进这层地牢的人有进无出。斑驳的墙上点着幽冷的壁火,壁火微暗的光照不进阴湿的地牢。一脚踏进此地的人若无意外绝无出去的可能, 这里才是地狱在人间的中转站。
牢中一片死寂, 越往里走腥腐气更重。
脚步声从牢口传来,左侧第三间牢房里的人慢慢抬头。零乱的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曾经的端庄荡然无存, 有的只有狼狈与惶惶。
阴暗中, 她的知书达理变成了惊恐瑟瑟。在看到来人完全不同于牢卒与囚犯的白色裙摆时,她的瞳仁急剧地收缩了几下, 然后理了理衣服头发从幽暗的角落里爬起来。
一身的狼狈, 却有满心的不甘。
“傅隐素!”
来人是隐素,被关的是顾兮琼。
顾兮琼从来没有想过,她重生之后最大的劲敌居然会是一个早死之人。一开始她根本没将这个人放在眼里,以为只消是动动嘴,就能让这个人彻底消失。
谁能想到一切竟会变成这样!
她已经被关了两天,这两天对于她而言,仿佛是过了两辈子一样漫长。她怎么想不明白, 为什么她重活一回占尽先机,竟然还落得这样的下场。
是傅隐素!
傅隐素肯定也是重活一回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能解释傅家这一世的不一样。因为傅隐素改变了命格, 所以她才会受到了连累。
一定是这样的。
“听说你要见我。”
隐素的声音很平静,神情更是平静。
然而在顾兮琼的眼里,她越是平静, 就越是显得从容优雅,也越是衬得自己更加狼狈凄惨。
“傅隐素, 我知道你的秘密。”
“哦。”
身为一个重生者,如果到现在都没有发现她的不同,那该有多傻多天真。
顾兮琼再次恼恨她的平静,原本的那一丝底气变成惊慌不安。“我和你做一个交易,你若能救我出去,我就告诉你谢世子将来的命数。”
隐素笑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女主还天真是以为自己能逆天改命。
“昨晚,十一殿下走了。”
顾兮琼闻言,身体一软。在此之前她还心存一丝侥幸,在听到这话之后所有的侥幸都化成了更深的恐慌。
为什么这些该死的人一个个不是还没死,就是死早了?
“他本就要死!”
“是啊,他确实活不长,但不管他还能活多久,总归是还有些日子可活。如今他是被你害死的,你觉得陛下和云妃娘娘能放过你吗?”
“不是我,不是我!为什么都不相信我?”
“相信如何,不相信又如何?”
云秀是皇帝最疼爱的儿子,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活不过今年,但他这一死皇帝和云妃满腔的悲痛都化成了对顾兮琼的恨。
所以顾兮琼必须陪葬,否则不能消除皇帝和云妃的恨。
顾兮琼惊惧至极,死死忍着没有尖叫出声。
她好不甘心,凭什么都是有奇遇之人,她却处处不如人。老天爷都让她重生了,可见对她有多眷顾和偏爱,一定不会让她走投无路的。
“傅隐素,你和我是一路人,你帮我其实就是帮你自己。你若救我出去,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到了这个时候,隐素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隐素看着她,眼神还是那么的平静。“我怎么救你?”
顾兮琼以为说动了她,急切道:“谢世子是刑部的官员,他最得吕大人的信任。只要他找一具与我相仿的尸体混过去,或者让我假死脱身,我保证自此以后隐姓埋名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可惜了。
“你想让我们帮你瞒天过海,你可真看得你起自己。就凭你曾经对我做的事,我不落井下石已是仁至义尽,你觉得我会稀罕你知道的事?”
“你是不稀罕,但是谢世子呢?”顾兮琼相信,没有人会不想知道自己命运。“就算谢世子不想知道他自己的事,我相信他应该对你的事很感兴趣。如果他知道你的来历,你觉得他还会这么宠爱你吗?”
世人最是惧怕子力怪神,她相信谢世子也是如此。一旦谢世子知道自己的枕边人可能是再世为人,一定会避之不及。
她抬了抬下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傅隐素,我劝你最好还是帮我的好,否则谢世子提审我时,我可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说些什么。”
这还威胁上了。
隐素又笑了。
“你笑什么?”顾兮琼被她笑得心里发慌,拼命抓紧牢门的木栅栏,心中莫名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正在这时,又有脚步从牢门口传来。
壁火如蛇吐信一般,在来人的脸上跳跃。来人玉面天成,如明月一般照进幽暗的地牢,刹那间涤清一切污秽。只是等他走得近了,明月变成了魇月,倾刻蒙上了一层暗影。
顾兮琼先是一喜,在看清谢弗的眼睛时,又是一沉。
幽光如火,阴戾冷漠。
这是谢世子?!
隐素回头,嗔道:“让你在外面等着,你干嘛进来?”
“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可是你的地盘,还能让我出事不成。我还以为顾姑娘找我是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要说,原来还是那点子事,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一个将死之人,你何必亲自来见。”
“同窗一场,我就当是来给她送个行。”
顾兮琼听着他们旁若无人的闲聊,心下惊了又惊。她愕然地看着谢弗,某个不可能的猜测浮上心头。
“谢世子,你…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谢弗没看她一眼,目光全在隐素身上。
“我娘子的事,我自然全都知晓。”
顾兮琼气息大乱,只感觉自己已经掉到了深渊的最底,求生的本能让她不愿就此放弃挣扎,还尚存着一丝侥幸。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却更加急切。“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数如何?她的命数又如何?以后的国运如何,谁主江山沉浮?”
“这么说来,顾姑娘都知道?”
“是,我都知道。不瞒世子,我其实是能预知天命之人,你若能救我出去,我必知无不言,此后只为你所用。”
上辈子的相思,此刻全成了恐惧。
她再次发现自己没有看清十皇子是什么,也没有看清谢世子是什么人。她以为的忠厚老实不是忠厚老实,而是韬光养晦。
那她以为的温和病弱,又是什么呢?
她无法细想,也不敢细想。
到了这个地步,什么母仪天下的皇后,什么人上人,她统统都不敢想了,她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将死之人,居然还敢妄言自己是知晓国运天命之人,真是可笑至极!胡言乱语妄图霍乱天下者,当诛!”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顾兮琼感觉自己快站不住了,寒意进往骨头缝钻,她像是骨头散架般剧烈地抖起来。“谢世子…我以前对你的心意,你难道不知道吗?我……视你心中明月,岂会骗你?”
“我看你当真是找死!”
“啊!”
顾兮琼被强烈的杀气骇得一下子坐在地上,抱着头拼命尖叫。
怎么会这样?
谢世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心神俱裂时,她听到隐素的声音。
“我不知道顾姑娘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这折腾来折腾去,把整个顾家都毁了。谋害皇子可是大罪,陛下已经下了旨,判了你们全家流放边北。听说若不是你父亲上折与你断绝关系,只怕你全家的性命都要搭上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父亲已官至内阁首辅,我丈夫是武仁侯,我是一品侯夫人。这一定是梦…我一定是做了一个噩梦。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一定是这样的。
她父亲是文官之首,娘家的地位在京中是数得上的清贵人家。她的丈夫是侯爷,后宅仅她一人,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她是人人羡慕的侯夫人,锦衣玉食奴婢成群,京中夫人们谁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为什么会这样?
她为什么要重生?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老天爷,你快送我回去…”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发了疯似的撞墙。
隐素看到她的动作,猜测她之所以重生肯定是撞到了头。
撞了墙就能回头了吗?
怎么可能!
“再世为人,却一心想当贼,又怎能怪老天爷不帮你。”
她听到这话,身体僵住。
果然。
傅隐素是和她一样的人!
“是你,是你。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如果没有你,我一定会成功的,你…害了我,你害了我!傅隐素…你回来,你回来…我求求你,求你救救我……”
回答她的,是隐素和谢弗离开的背影。
壁火如冥火,腐腥气越来越重,牢内一片阴森,宛若阴曹地府。
她尖叫一声,又朝墙撞了过去,然后软软地倒在地上。
隐素和谢弗没有回头,径直出了地牢。
一出地牢,日头昭昭。
雍京城繁华停止,市井的喧嚣并未因为一个皇子的逝去而静音。百姓依旧为生活匆忙奔波,鳞次栉比的铺子酒楼照旧迎来送往。
谢家的马车停在一处糖水铺子前,谢弗在行人惊讶的目光中走进铺子,买了一碗马蹄百合饮,小心翼翼地端着递给了马车里的人。
“马车里坐着的肯定是谢少夫人。”
“谢大人和谢少夫人真是夫妻恩爱。”
隐素听到这些声音,只觉得这马蹄百合饮清甜无比。
地牢的血腐气太重,她因为怀孕嗅觉灵敏了许多,方才出来时差点没吐出来。一碗凉饮下去,可算是压住了胃里的恶心。
不远处,一辆普通的马车停了好一会儿。
马车里的人掀着帘子的一角,忧郁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这边。直到谢家的马车远去,他还痴痴地望着。
“公子,时辰不早了,再迟的话天黑之前就不能歇在清阳了。”他身边的书童说。
他没有应声,眼神越发的阴郁。
明明让自己不要去想,也不要去见,可偏偏又管不住的心。所以他求了父亲,得了一个县尉的官职,今日是远赴京外就任。
良久,他轻轻一声叹息。
“走吧。”
此后山高水远,或许很难再见了吧。
如此。
也好。
第102章 坦然
当天夜里, 传出了顾兮琼在牢中畏罪自尽的消息。与此同时,陛下对云秀的葬礼下了圣旨。封寿王,以太子之规制葬于皇陵。
寿王下葬后三日, 姬觞被记在了云妃名下。
至此, 宫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二妃膝下皆有记名的皇子,连同淑妃母子形成三足鼎力之势,俨然又成为皇储之争最为强势的三股力量。
三股力量原本端妃最为势重, 但自从苏家出事以来, 端妃在宫中的地位是一落千丈。刘太后以前看重端妃,一是因为端妃出身不错, 二是因为姬宣。如今姬宣已死, 刘香雅腹中的孩子也没有,刘太后对端妃自然也淡了许久。
所以当年形势是云妃身份最高,更何况比起名声不佳的六皇子和尚未成年的十七皇子,姬觞似乎更具备优势。
京中风云巨变或在旦夕之间,姬觞默默不显多年。一朝露了头之后,身份地位截然不同,不知多少人暗中押宝他。
他已到成亲之龄, 议亲正当时。
云秀临终之间,说最为遗憾之事是坏了他的姻缘,不能亲眼看到他成亲。还托云妃给他选一门合心意的亲事,不求女方家世多么显赫, 但求他自己喜欢中意。
他哭着应下,云妃也含着眼泪答应了。
当云妃召了梁国公府的宋夫人进宫说话时,所有人都在猜云妃是看中了宋家的嫡女。谁都知道宋家的嫡女曾经流落在外, 还在傅家当过丫头。而十皇子未被接进宫前是乞儿,同宋家的嫡女再是般配不过。
隐素私下问过小葱, 小葱对姬觞的印象不错。
小葱说:“上次中秋宫宴,有人嘲笑我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还说我再是穿上锦衣华服也不像世家姑娘。我嘴笨,不知该如何替自己说话,恰好十殿下经过。他当时就让那人跪下,还说自己曾是乞丐,就算看上去没有皇子的贵气,却也改变不了他是皇子的事实。”
“因为他帮你说话了,所以你就觉得他是良人?”
“也不是,就是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他不会嫌弃我,我也不会嫌弃他。”
这一点,隐素是相信的。
因为谢弗也问过姬觞,姬觞表示阖京上下所有的贵女姑娘们,他唯一不讨厌且有好感的就是小葱。
赐婚的圣旨下来,傅荣和秦氏也为小葱感到高兴。
为表庆祝,隐素约了小葱一起逛街吃饭,吃饭的酒楼正是梁国公府的产业。小二将她领到雅间,说是自家姑娘已经到了。
雅间里没有人,桌上已摆好四色点心并一些瓜果。隐素一问才知小葱被酒楼的掌柜请去了后院,好像是有什么事要请示。
最近宋夫人有意加强锻炼女儿能力,很多事情都放手让女儿自己处理,目的就是为了让女儿将来嫁人之后不至于惊慌失措。
隐素等了一刻钟,小葱还没有回来。
她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小葱对她的感情不一般,若不是极为重要的事,小葱根本不可能把她晾在一边。
想了想,她起身去后院。
后院的一个高个子护院看到她,将她拦下。
“谢少夫人,我家姑娘交待了,请您在楼上再等一会儿,她和掌柜对个账就来。”
对账?
竟然是如此寻常的小事。
她眸光一冷。
小葱绝不可能因为对账,而让她等这么久。
她冷着脸,要进后院。
那护院挡在前面不让行,被她身边的丫头银九一把推开,银九是谢弗给她的人。今天跟在她身边的丫头有两人,另一个叫豆花的丫头是她出嫁之前新添的。
“小葱!”
她喊着。
没有人应声。
那护院追上来,看样子还要来阻拦她,但被银九给缠住了。
后院不小,分正屋厢房。
正在这时,右边的厢房内传出一声闷响。她当下朝厢房冲去,厢房的门从里面闩着,被她一脚踢开。
地上一个大麻袋子,里面应是装了人。
屋子里除了一个中年男子外,还有一个许久不见的人:宋华浓。
宋华浓看到隐素,明显大吃一惊。
多日没见,宋华浓胖瘦倒是没有变多少,可见在京外也没吃什么苦。但是眼神大不一样,满是郁戾之气。
隐素在见到宋华浓的一刹那,便明白对方的打算。
“谢少夫人,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恩怨,我希望你不要多管闲事!”
隐素不由分说,上前就给了她一个大耳光,她被打得歪倒在一边。那中年掌柜见势不妙,跪下来说自己是被威胁的。
豆花已将麻袋打开,里面的人果然是小葱。
小葱双眼紧闭,看上去应该是被人迷晕了。
门外的护院已被银九捆了起来,与此同时银九已去酒楼喊了人。酒楼是国公府的,上上下下都是宋家的人,惊闻这样的大事,不少下人吓得六神无主,齐齐涌向后院。
隐素命人将宋华浓和掌柜制住,然后又让人去报官。
宋华浓拼命挣扎,对隐素破口大骂。
“姓傅的,我本来还念你的情,让我看清了顾兮琼的真面目,可你为什么老坏我的事!”
宋夫人不是没有手段的人,宋华浓被送出京后,若无意外绝无再回来的可能。而今宋华浓不仅回来了,且一回就搞事,可见背后一定有暗中相助之人。
隐素冷冷地看着她,“因为你找死!”
既然活得不耐烦了,那就去死吧!
人被送到官衙,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
早前梁国公府庶女谋害嫡女一案闹得纷纷扬扬,是梁国公一片爱女之心保下自己的庶女,以家事为由平息了那桩案子。
现在庶女卷土重来,居然还想害嫡女,这一次莫说是宋夫人不答应,便是梁国公自己也不同意。
梁国公再是疼爱妾室庶女,也越不过梁国公府的地位和利益。现在小葱已被赐婚给姬觞,朝堂上下又对姬觞押宝者不少。如此情形之下,梁国公不知有多窃喜,还盼着将来能成为一国之丈,岂能容忍有人坏了他的好事。
所以不用宋夫人出面,梁国公自己都不可能姑息宋华浓的所作所为。
一番审讯之后,梁国公更是喜添一顶绿帽。原来那放风的护院是酒楼掌柜的表外甥,而酒楼掌柜则是宋华浓生母的旧识相好。
听说梁国公一气之下与宋华浓断了父女关系,放言一切任凭官衙处置,梁国公府绝不会过问半句。
如此一来,宋华浓最后的命运已经注定。
这个案子在京中传开,关于妾室乱家的说法再一次被世人热议。
上一个被人热议妾室乱家的人家还是曾经的盛国公府,盛国公府消失之后,京中多了一个留伯府。
留伯府的府邸不大,位置也不怎么好。斑驳的外墙和府中进出下人的表情一样,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死气。
曾经显赫的魏家,谁能想到如此之落魄。
自从出事之后,魏家的门第已经黯然无光,庭前更是鲜少有访客到来。所以当穆国公府的马车停在门前时,不知引来多少惊讶探究的目光。再看到马车上走下来的人时,不少人又有种恍然之感。
“谢少夫人怎么会来留伯府,难道是想和魏家走动?”
“谁知道,沐恩侯遵母命不认魏家,只怕是心里始终愧疚不安,所以才想着让儿女和魏家往来。”
“或许…”
有下人去叫门,魏家的门房一听连忙跑去禀报自己的主子。
很快这个消息就传遍整个伯府,魏家所有人都十分意外。魏二郎不敢摆架子,当下命人把隐素请进去。
因着是女眷上门,接见隐素的人常氏和魏明如。
相比初见面时的春风得意,如今的常氏不知憔悴了多少,再无以前倨傲神气。魏明如一身素色衣裙,不见往日的明丽张扬,倒是多了几分楚楚之色。
常氏不是圆滑的性子,也装不出热情的模样,对着隐素只有复杂的神情,以及掩藏不住的怨恨。
魏明如一个眼色过去,她面色浮起一抹难看之色,最后忍着心中怨恨,说自己最近身体微恙不便陪客,不太情愿地离开。
布置简单的堂厅中,只剩魏明如和隐素。
一段时间不见,魏明如看上去瘦了一些,说话的声音也低了几分。“你还能来看我们,我心中很是欢喜。不管怎么说,你我骨子里流着的都是一样的血,哪怕你不姓魏,你也改变不了自己骨血里是魏家人的事实。”
“你以为我来找你,是想和你们认亲?”隐素说。
事实早已摆在眼前,他们傅家连盛国公府的爵位都可以放弃,又怎么会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还和魏家人再续前缘。
魏明如苦笑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日日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说到底一切都是我们的错,我父亲是庶子,原本就不应该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是庶子之女,本就不应该和你相争。是我不够机敏,若是我能早点发现兰姨娘的不对,祖父也就不会伤心离京。如今我们落到这样的下场,也是应当的。”
这番话听着,颇有几分大彻大悟的感觉。
隐素却是不信。
“你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吗?”
“当然。”魏明如又是一声苦笑。“也怪我以前太过争强好胜,你肯定讨厌死我了,也一定不会再相信我。有时候我想若是当年你祖母没有离开就好了,那样我们就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感情定然不一般。”
这世上哪里来的如果。
如果真有,那也不会是魏明如说的这个可能。无论是原主还是她,都不可能会和魏明如这样的人成为好姐妹。
“谁敢和魏姑娘做姐妹,怕不是嫌命太长。”
魏明如眼神微微变了变,阴沉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自责与后悔。“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求你原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后悔了。这废了的手臂就当是一个教训,以后我一定会重新做人,”
无力的右手已不能再练武,除了能穿衣吃饭外再无用处。其中种种不便与屈辱只有她一人知道,而害她落到这般地步的人却扶摇直上。
她将自己的右手抬了抬,面色越发的凄楚与苦涩。习武之人被废了手,无异于生生去了半条命。
这一切,都是拜眼前的人所赐。
自从手废家败之后,每一日都是不甘与煎熬。她有多想报仇,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痛苦千倍万倍地还给自己的仇人。然而眼下面对害惨自己的仇人,她不知有多恨,却还要赔着小心与百般讨好。
她以为自己这么说,一定能换来隐素的信任。
谁知隐素听到这话,轻笑一声。
“右手废了,魏姑娘不是还有左手吗?”
魏明如闻言,瞳孔缩了缩。
不可能的。
这是她的秘密,没有人会知道。
“也是,右手提不了的东西,我可以用左手,平日里也是够用的。”
“魏姑娘谦虚了,这哪里是够用,简直是能派上大用场。比如说掐死一个人,再把那人吊起来装成自缢的样子。”
魏明如的脸色,瞬间大变。
傅隐素是怎么知道!
所有人都以为父亲的生母兰姨娘是自尽而亡,包括父亲和母亲。没有人知道在那个夜里,她是怎么动手的。
她记得兰姨娘死不瞑目的眼神,以后濒死之时对她的诅咒。是她伪造了兰姨娘的遗书,让世人相信兰姨娘是畏罪自尽。
除了她自己,她肯定没有人知道她左手的秘密。
这个傅隐素是怎么猜到的?
“谢少夫人,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隐素不答,反问。
“宋华浓是不是你弄回来的?”
“谢少夫人说的话越发难懂了,我真是一个字也不听明白。”魏明如大骇,面上却是强装镇定。
隐素笑了一下,起身出去。
魏明如心下一惊,追了出来。
“谢少夫人,你不能单凭一个猜测就怀疑我。我没有做过的事,你不能把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
隐素止了步,却并没有回头。
“你是一个聪明人,当然能从顾兮琼的所作所为中推断出他们顾家看好十皇子。十皇子如今冒了头,你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你一心想翻身,苦于魏家现在势弱,不得不和常将军府合作。常家有一个嫡女,也是你嫡亲的表妹,年纪与十皇子相仿。常家也押宝十皇子,以为宋蛮儿一出事,你们的机会就来了。所以由你出面,找着同窗旧情的名号将宋华浓弄回京中,为的就是想借宋华浓的手对付宋蛮儿。”
竟然全猜中了!
魏明如当然不会承认,“这都是你的猜测之词,作不了数。”
“能不能作数,我让人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你不能去!”
魏明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万不能再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忽然她心下划过一个大胆的想法,眼神渐渐变得阴狂。
如果傅隐素死了……
她不仅能一解心中之恨,还少了一块挡路石。
“傅隐素,你为什么要和我作对?”
“魏姑娘是不是弄错了,和你作对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什么她自己?
真是可笑!
魏明如冷冷一笑,喊了一声“来人哪。”
话音一落,七八名身着家丁服的壮年男子现身。
看这些人的架势,皆是习武之人。
世家大户有暗卫,还有私卫。暗卫在暗,鲜为人知,私卫虽有一个私字,却是在名处,一般都是寻常护卫的模样出现。
“你断了我活路,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魏明如一个手势,几人将隐素和豆花银九团团围住。
“谢少夫人天生神力,还是武举状元,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无人能敌?”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魏明如不信。
自从武举失败后,她就憋了一股子劲。
果然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网罗到了一位力大无比的好手,举以重金诱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隐素目光那么一扫,一眼就看出其中一人的不同。难怪魏明如敢放下这样的狠话,原来是有了底牌。
她的掌心中不知何时多了半块令牌,将那令牌举起时,十多条人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她护在正中。
“家主令!”
魏明如惊呼出声。
她曾经常伴盛国公左右,不仅知道家主令的存在,还亲眼见过。
“这令牌怎么会在你手中?”
“当然是盛国公给我的。”
“不,不可能的!”
魏明如不愿相信。
家主令只传家主,是世家大户一代代家主之间的传承与交接。傅家人没有和祖父相认,祖父怎么可能会把象征下一代家主地位的令牌交给傅隐素。
魏二郎和常氏闻讯赶来,见此情形吓得半死。
魏二郎手脚发软,既震惊于隐素手中的家主令,又震惊于自己女儿的胆大包天。他指着魏明如,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手中怎么会有我们魏家的家主令?”
我们魏家四个字,魏二爷咬得极重。
“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这东西是魏老先生非要送给我的。你们既然认得此令,当知执此令者可号令魏府所有人。”
“你简直是欺人太甚!”常氏怒道。
“魏二爷和魏二夫人恐怕还不知道,魏姑娘背着你们都做了什么事。”
“我家明儿被你害得不能习武,你还想怎么样?”常氏不够聪明,但护短。
魏二爷震惊过后,心生几分怀疑与不安。
自从家败之后,他初时气愤至极,后来心生怨恨。他是想东山再起荣耀再来,却在残酷的现实中志气渐短。
“你是什么意思?”
魏明如生怕隐素说些什么,大喊道:“谢少夫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不能图自己一时嘴皮子快活,而坏了谢大人的官声。”
“说的也是,我又不是命官,你有什么罪确实轮不到我来定论。”
正在这里,只听到外面有人惊呼。
“刑部的人怎么来了?”
刑部二字,如同催命符,让魏二爷和常氏瞬间脸色大变。
他们惊愕地望去,一行刑部的人疾步而来。为首的那人面若寒玉,势如冷剑,所到之处凌风猎猎,仿佛万物皆惧其势而甘愿臣服。
这为首之人,正是谢弗。
一位衙役高喊,“魏氏唆使他人,勾结歹人残害梁国公府嫡女,证据确凿,现押解归案!”
须臾间,衙役们已到了近前。
“不,不,我没有!”
魏明如连连后退,大声命令那几人掩护自己逃走。
谁知其中一人突然反水,直接将她拿住。她挣脱不掉,惊惧地发现擒住自己的人居然是她好不容易网罗来的那个高手。
“你……”
“魏姑娘,我们这一行爱财不假,但心中自有正义,万不会与你同流合污,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魏明如怒极,眼刀子像是要杀人。
突然魏二爷跳出来,指着她,“我真不知道你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常氏愕然,却是没有出声反驳。
魏家已经落败至此,她还要为儿子多打算一二,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了女儿连累一家人。更何况对于这个对自己指手画脚的女儿,她心里多少有怨言。
“你不认我?”魏明如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些年来如果不是她在祖父跟前讨好卖乖,父亲和母亲的日子能有那么好过。
没错,她是失败了。
但她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谁?
“父亲,你真的要和我断绝关系?”
“你胆子太大了,你是想害死我们!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我也不敢再有你这样的女儿。但凡你还有一丝孝心,就放过我们吧。”
“放过你们?”魏明如突然笑起来,“你们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有我这样的女儿,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你还说我是你们的主心骨…”
“那是以前!”魏二爷沉痛道:“明儿,我们已经不是从前了,你不能再任性妄为了。你…好自为之吧。”
“魏二爷有没有想过兰姨娘的死,真的是自尽吗?”隐素突然来了一句。
“你说什么?”魏二爷下意识看向魏明如。
魏明如突然大笑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
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些事是她做的又如何,她从没有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用了一些手段又如何。
“是我!你们都没有想到吧?是我掐死了她,然后将她吊在房梁上。她临死之前还咒我,咒我不得好死。她咒得好啊,我可能真的会不得好死。但是我不后悔!我只恨自己手段不如人,只恨自己算计得不够周全!”
魏二爷大受刺激,指着她的鼻子,“畜生!畜生!你不得好死!”
有衙役上前接手,将魏明如拿下。
魏明如像是疯了一样,一直在笑,那双含恨的目光死死盯着隐素。
隐素坦然而视。
她无愧,也无惧。
魏二爷的骂声,常氏的哭声,被伯府的大门阻隔在内。
一行人出了伯府,隐素回望那崭新的匾额,留伯府三个字显得那么的单薄,与之前威名赫赫的盛国公府有着天壤之别。
“原本她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这句话她说得极轻。
很快被风吹散。
第103章 终章
夜静人声绝, 唯有泣幽咽。
空旷的宫殿中,气压极低。
今日早朝又有人上折请立皇后,有御史甚至明言皇子们之所以接连出事, 无外乎后宫无主东宫无主, 这才人心浮动暗斗不止。
朝中众臣几乎有半数拥立云妃,属意姬觞为东宫太子。
帝王之心,自来难测。
对于皇帝而言, 自己正值盛年, 他以为自己可以与天齐寿,自有千秋岁月坐拥江山, 最忌讳的就是觊觎他皇位之人。
哪怕他看重云妃, 因为云妃丧子而心存几分怜惜,一旦涉及他的江山王权,所有的看重和怜惜都变成猜忌与厌恶。
“陛下,夜深了,您该歇息了。”他最为得用的大太监李志小声提醒。
“你说,他们一个个的为什么让朕如此失望?”
原以为云妃是个不争不抢的,没想到也是如此。
“陛下, 您消消气。”李志不敢答话,呈上一杯温度刚好的茶水。
皇帝面色不虞,心火正旺,接过茶水之后喝了半杯。这茶有清心明目之用, 原本就带着一丝苦味。许是今日心情不佳,他觉得这茶似是苦了一些。
半刻钟后,一阵剧痛从腹部袭来。紧接着他“哇”地一声吐, 吐出一大口黑血,黑血泛着浓浓的腥臭味。
“茶水有毒!”
他入口的东西, 每一次都必须经由李志验毒。几乎在须臾之间,他便知道是谁背叛了自己。他忍着剧痛抬头,看到的是李志袖手旁观的冷漠样子。
李志进宫十几年,从一个没有身份背景的小太监到御前侍候的大太监,自然是深得他的信任与看重。
这些年来李志尽职尽责忠心耿耿,一应侍候最合他的心意。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背叛自己的人会是这么一个人。
“你,是你!”
李志冷笑,“正是奴才。”
“来人哪,救驾…救驾…”
“陛下还是不要喊了,眼下守在殿外的都是奴才的人。”
今日他心情不佳,便屏退了左右,只留最为信任的李志在身边侍候。万没想到这样的寻常之举,竟然害了自己。他心中无比惊骇,死亡的恐惧和腹中的剧痛让他面目扭曲大汗淋漓。
“朕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害朕?”
“为什么?”李志喃喃,徒然目露凶光。“你还有脸问奴才为什么?奴才原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衣食无忧富贵有余,如果不是你,奴才又怎么会家道中落受人耻笑,更不会进宫为奴!”
“皇恩浩荡…”
“好一个皇恩浩荡!奴才也曾读过圣贤书,却不知堂堂天子骗奸女子也能称之为皇恩浩荡!”
女子?
皇帝瞬间明白过来,或许又是自己在民间遗落的情有关。
李志眼中的凶光渐淡,取而代之的是悲愤。“自小家中长辈便给奴才定了一门亲,奴才的未婚妻相貌娇好知书达理,谁知竟和一个外乡的公子好上了。后来外乡的公子听说她有婚约后又将她抛弃,她受不住打击跳了河,而我则成了所有人的笑柄,他们骂我是乌龟王八,骂我是个没种的孬货。奴才受尽耻笑和非议,暗暗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原本李家和那家人就是生意上的伙伴,自从那女子死后,两家的生意也散了火。李志的父母不擅经营,家道一日比一日中落。等到父母皆亡后,李志开始典当家中物件过活,直到山穷水尽。
他穷困潦倒之时,无意中得知曾与那女子过有露水情缘的人竟然是一国之君,极度的怨恨让他不顾一切,这才净身入宫当了奴才。
这一天,终于让他等到了。
皇帝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人一刀一刀地割,强大的痛苦之中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想起这件事,甚至还记得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
“柳新月…”
正是这个名字。
李志为之一震。
“难为陛下还记得那个贱人的名字,奴才是不是应该夸陛下一句好记性?她生前痴恋陛下,已在黄泉路上等了陛下多年,陛下难道不想和她相聚吗?”
皇帝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你…千刀万剐!”
“如果陛下知道奴才和您的妃子暗中有私情,又该当如何?”
他是太监又如何,还不是有后宫女子对他投怀送抱。以前他被人骂孬种受尽耻笑,后来他没种了却能一雪前耻,成功让高高在上的帝王都当了绿头乌龟。
何其痛快!
他大笑起来,笑声尖细。
皇帝心惧不已,拼力大喊。“…来人哪,来人哪……”
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殿中回荡着他痛苦愤怒而绝望的声音。他再也顾不上帝王的尊严与体面,开始挣扎着往殿外爬。
李志也不拦他,任他像丧家之犬一样蠕动。
他每挪动一步都痛到钻心刺骨,死亡的恐怖笼罩着他,他的眼睛开始涣散。涣散的视线中,有人从殿下缓缓进来。
“……救朕,快救朕!”
华丽宫装的女子渐近,满头的珠翠熠熠生辉。
“端妃…快救朕,朕让你当皇后…”
“皇后?”端妃已到了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嘲讽而轻蔑。“臣妾如今不想当皇后了,臣妾更想当太后!”
“你,是你…”
“是臣妾。陛下没想到吧?你以为这阖宫上下只有臣妾有异心吗?臣妾也曾满心都是陛下,陛下你又是怎么对臣妾的!”
端妃说着,眼中泛起了泪光。
如果有可能,她何尝愿意走到这一步。
她的儿子死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媳肚子里的孙子。陛下可是亲祖父啊,竟然容不下她的孙子出世。
所以她恨,她好恨!
以前她拉拢李志,许了李志不少的钱财和好处,为的是讨好陛下。前些日子她无意中得知李志与后宫的一个美人暗中成了对食,以此要胁李志。没想到李志半点不觉得是威胁,顺势投诚示好,说是愿助她一臂之力。她谋的是江山大业,李志是报个人怨仇,两人一拍即合,便有了今日之事。
“……谋逆是死罪!”皇帝冷汗如雨,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端妃笑起来,直笑到眼泪流下。
成王败寇,成者生,败者亡,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她笑自己以前实在是太傻了,怎么光想着如何讨这个男人的欢心,一心想着这男人能看在她贤惠懂事的份上许给她应得的体面与荣耀。
哪成想,一切到头全是空。倒不如自己一早动手,只怕现在已成为尊贵的太后娘娘,又何需在后宫中百般算计如履薄冰,还要讨好太后。
“陛下放心,臣妾是来救你的。李志被云妃收买,欲行谋逆之事。臣妾救驾来迟,没能救回陛下的性命。但是请陛下放心,臣妾一定好好辅佐十七。”
皇帝目眦尽裂,死死瞪着端妃。极度的痛苦让他越发面目扭曲,帝冠都歪了,头发也有些零乱,哪里还有高高在上的帝王霸气。
毒气漫延,五脏中剧烈的搅痛让他说不出话来。在他的恐惧愤怒中,端妃突然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
“不好了,陛下被人下毒了,快来人哪!”
殿门忽地大开,一群御卫军冲了进来。
“快,快把李志拿下!”
有人上前,按住了李志。
端妃掩着帕子,扑到皇帝身上,嚎啕大哭起来。“陛下,臣妾一定会为你报仇的!好你个李志,你说,你为什么要下毒害陛下?”
两人约好了的,这盆脏水要泼给云妃。
只要李志一口咬定是受云妃指使,这事就成了。她在深宫多年,今日过后她不用再兢兢业业,更不用害怕什么人或是讨好什么人。
李志被擒,喊道:“娘娘,咱们不是说好的吗?奴才帮您办成这事,您放奴才出宫。您怎么能出尔反尔?”
什么?
端妃大惊。
他们明明不是这么商量的。
这个死奴才,居然临时反水!
没关系,好在她做事周密早备了后手,从一开始就防着这狗东西。
“狗东西竟然敢乱咬人,你们还快将他就地正法!”
御卫军没动。
她又发了一道命令,还是没有人动。
一瞬间,她感觉后背一凉。
“王秦!”
她朝殿外呼唤着御卫军统领的名字,但没有人回应。
正当她心往下沉时,殿下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御卫军副统领宋怀瑜,后面还跟着安远侯等人。
“护驾!”宋怀瑜一声令下,身后的御卫军们便将之前的那些御卫军控制住,还有人按住了端妃。
安远侯等人惊呼着“陛下,您怎么了?”,然后便是一通忙乱。
太医们很快赶到,见此情形一个个感觉项上的人头不保。
皇帝的毒已经漫延,毒气的漫延让他呼吸困难。他指着端妃和李志,用手作了一个斩杀的动作。
“杀!”
朱太医给他施了针,暂时拖住了他的性命。但毒已入五脏,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拖住的时间也仅够他交待后事而已。
刘太后和后宫妃嫔们闻讯赶来,不多会的工夫殿外就跪了一大片。
“皇儿,皇儿!”刘太后一声声呼唤着,痛苦悲切。
皇帝自知大限将至,除了满心的不甘和恨意之外,还有说不出来的恐慌。因为他发现到了这个时候,自己居然不知道该把江山传给谁。
老大小时候生了一场痹症之后脚跛了,老二幼年就已夭折,老三倒是身体无碍,可惜是个结巴。老四死了,老五因为好男人已被他厌弃。老六…犯了他的大忌,老七老八都被贬出京外,老九是个不抵用的,老十本分忠厚,虽不够聪明但还算听话。
至于底下的皇子们,要么也是寻常,要么年纪太小,挑来挑去似乎只有老十能用。若有良臣辅佐,可为守成之君。
圣旨拟好,安远侯当众宣读。
姬觞被立为太子,云妃为后。
刘太后没有异议,她此时全部的心思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早知端妃是个包藏祸心的,她哪里能留在现在。她恨端妃辜负了自己多年的看重,以为是自己害了皇帝,悲痛自责之下晕了过去。
殿外一片哭声。
有人不顾御卫军的阻拦冲了进来,皇帝看清来人后抬手让人到跟前。
傅丝丝满脸是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陛下,您一定要保重龙体,臣妾会永远陪着您,无论天上人间,还是碧落黄泉,臣妾都会追随您。”
人之将死,能听到这样的一番话,如何能不感动。
“爱妃…爱妃。”皇帝握着她的手,似是要拉着她一起共赴黄泉。
过了一会儿,皇帝挣扎着又拟了一道圣旨。圣旨的内容是他死后,思妃陪葬,沐恩侯府晋为沐国公府。
傅丝丝哭着谢恩,道:“陛下是知道的,臣妾是真心喜欢您,从来不图这些虚名。臣妾很高兴,高兴能遇到陛下,高兴能一直陪着陛下。陛下别怕,有臣妾在呢。”
皇帝闻言,更是死死抓着她不放。
姬觞已经进宫,以太子身份即刻监国。
李志伏了诛,端妃被赐毒酒。
宫变落幕,皇帝也陷入晕迷。
内务府已开始准备丧仪,所有人都在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至暗之时,天将黎明。
他如回光返照般睁开眼,浑身已不动,口也不能言,唯有一双眼珠子还能转。龙榻之前空无一人,寝殿之中一片寂静。
忽然黑暗有一人慢慢现身,一步步走近。
他看清来人的脸,瞳孔睁大。
宫闱森严,谢益之怎么会在这里?
云妃呢,老十呢,思妃呢,为什么都不在?
他想喊人,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咕噜的声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也不能动,只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谢弗到了跟前。
明明是润玉流光之人,此时竟像是阴曹地府出来的白无常!
谢弗站在龙榻边,目光平静,眼眸俯下。
“你还记不记得元嬗?”
元嬗?
好像是老十的生母。
印象中老十的生母温婉美丽,他与之也有过一段美好的日子。蓦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浮现,然后慢慢清晰。
他的瞳孔随着那身影的越见清楚,也在不断地收缩。
这个谢益之,竟然长得有五六分像元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眼神和表情的变化尽收谢弗眼里,谢弗的眸中泛起一抹嘲讽。“你终于记起了她的样子。”
皇帝张着嘴,发出的只有古怪的声音。他艰难地抬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指向谢弗,目光更是吓人。
“我说过,有朝一日一定会让你知道一切,权当是还报你那让人不耻的生恩。”
生恩?
所以谢益之才是他的儿子,那老十是谁?
为帝者,最不缺少的就是心计谋算。这会儿的工夫,皇帝已将谢家视为处心积虑的逆臣,以为谢弗是来和他相认的。
他不断发出古怪的声音,挣扎着想让谢弗扶他起来。
谢弗没动,依旧平静地俯视着他。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在意你的江山?很可惜让你失望了,我对你的皇位不感兴趣。你以为自己一生坐拥江山美人,到头来这江山注定要易主,美人你一个也带不走。”
所以这个孽障早知老十的身份,而故意帮着隐瞒!江山是他的,那些女人也是他的。思妃自愿陪葬,他怎么可能一个也带不走。
他剧烈挣扎着,发出的怪声更大。
“你驾崩之后,名义上思妃会陪葬皇陵,但将以另一个身份活在世上。”
这个孽障怎么敢!
他拼尽全力,发出一声类似怒吼的怪声。有人闻声进来,在看到进来的人之后,他更加觉得恐慌。
因为进来的人是姬觞。
姬觞站在谢弗声后,叫了一声“大哥。”
大哥二字,让皇帝彻底绝望。他死死瞪着他们,心中是无比的愤恨。愤怒李志和端妃的背叛,恨眼前两人的不忠不孝。这两个孽障必是早就勾结在一起,李志说不定就是他们的人。
云妃,云妃知道吗?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姬觞好心替他解惑。
“母妃最是不在意这些东西,她并不知道我们私下做的事。父皇要怪,就怪自己这辈子欠的风流债太多,如今也算是到了报应之时。”
皇帝闻言,喉咙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已经喘不上气来。许是到了将死之时,有些早已忘记的人和事一一浮在了眼前,或是美丽温柔或是开朗娇俏的女子都在哭,哭自己被欺骗被抛弃,骂他是负心汉薄情郎。
他脑子像炸开一样,蓦然发现那些和无数女子花前月下的情爱,那些掌控他人生死至高无上的权势,到头来都像是过往云烟,最后全化成了泡影。
他在绝望与不甘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宫中的丧钟响起,敲碎了黎明。
隐素在钟声中醒来,正巧谢弗掀帘进来。
“他死了?”
“嗯。”
“事情都成了吗?”
“成了。”
“那就好。”
隐素将头靠在他身上,打了一个哈欠之后重又闭上眼睛。
“夫君,前尘已往,我们以后就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好。”
前尘已不必再追,过往也不必再想,此后漫漫余生,他们就隐于盛世繁华之中,素手相携白首一生。
第104章 番外
六年后。
崇学院。
院中景致依旧, 洗墨池的池水缓缓流淌,诗风桥永远无声相伴。大小竹林几载春秋,绿意从新到深不断循环。
唯一不同之处, 就是刚进院门时立在旁边的一座石碑。
石碑刻着院规院训, 其上有四个最为醒目的字:众生平等。四字取字佛语,一语双关。这个生字可以是万物,也可仅指崇学院的学子们。”
正是学院放学之时, 白衣学子们有人单独行走, 有的三三两两,或是沉思自若, 或是讨论着什么。
“你考得怎么样?我感觉我不行, 恐怕拿不到这个月的奖学金。”
“这个月不行,还有下个月,学院前二十都有,以你平日里的成绩一定可以。”
“缺了一个月,我就拿不到年度奖学金了。”
他们说的奖学金奖励制度,也写在学院的新规上。
学院实行月考制,每一次月考取前二十名成绩优秀者发话月度奖学金, 并荣获崇学院优秀学生的称号。年度奖学金的评比则建立在月度奖学金之上,取其前三名,授予学院之星的荣誉。
这个制度是新山长制定的,如今已实行两年有余。
现在的崇学院不再评什么三杰四美, 无论男生女生,人人努力成为学院优秀学生,奔着学院之星的方向努力。
“山长好。”
“山长好。”
他们纷给分停下来, 向一位红衣女子行礼。
只见那红衣女子眉目如画,娇美之中又带着几分柔媚, 柔媚之余还有飒爽英气。她对学子们点头示意,始终面带微笑。
这人正是隐素,也是崇学院的新任山长。
无数双崇拜的目光追随着她,她在众人的视线中从容自若。一上马车,她是坐没坐相半靠半躺地倒着,半点也没有之前为人师长的样子。
三年前,二师兄突然生病,她在二师兄的病床前接过暂代山长一职的重任。一年后二师兄留下一封信出京云游,她也就正式成了崇学院的山长。
她的学院她做主,于是便有了新规新训。
自从新帝登基,以雷霆手段治国,时有新政发出,准女子科举出仕,派使臣出海,主张一夫一妻制,每一个新政的背后都有她和谢弗的影子。
相比较而言,她对学院的改革不过是大巫见小巫。但因为有了女子可以科举出仕的政策,学院里的风气大不相同,尤其是德院。
如今德院的女子,早已无人提及当年的四美之名,更多的是你追我赶的讨论文章诗词,无论富贵贫贱,人人都希望自己的才识得到最权威的认可。
新政颁布的那一天,吕婉拉着隐素喝得酩酊大醉,一起笑一起哭闹了一夜。后来吕婉如愿入了刑部为官,成为其父吕大人的得力属下。
而谢弗已经离开刑部,晋升为相国。
天下谁不知谢相国文韬武略,是陛下最为信任之人。民间有传今时的陛下与谢相国,堪比当年的景帝与曾相国。
朝堂之上的谢相国能以文治国,也能以武安邦,却无人知回到家中的他,不过是一个最为平凡普通的父亲。
此时的他,脖子上骑着一个约摸五岁的男童。男童的眉眼与他长得极为相似,正伸着小短手去够挂在树梢上的纸鸢。
纸鸢卡在树枝间,男童的手够了几次也没成功。
“爹,再高一点。”
谢弗闻言,双手置于男童的掖下将其举起。
男童半点不惧,显然对于骑在自己父亲脖子上的行为习以为常。
“够着了!”
一声欢呼,孩童天真烂漫的笑声充斥在整个树林。树间的影子摇曳着,从父子二人相似的眉眼间划过。如同复制粘贴一般,幻化出世间最奇妙的血缘遗传。
不远处,隐素站了有一会儿。
五年前,她顺利产子,生下他们的儿子朗哥儿。朗哥儿大名谢值,喻意人间值得。自从朗哥儿后出生,曾经梦中的那个疯子就变成了予取予求的二十孝好父亲。
这位世人景仰的相国大人,不仅会陪着儿子一起放纸鸢,还会陪着儿子滚铁环斗蛐蛐。他以自己的经历为鉴,渴望成为一个好父亲。在陪伴儿子成长的同时,他何尝不是在弥补自己的童年。
他把儿子放下,从袖中取出两封信递给隐素。
一封信是傅丝丝写来的,说是经过几年的深思熟虑,她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答应了林清桥的提亲。
当年她主动殡葬,假死之后被谢弗秘密送出京,安置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说来也是缘分,她竟然在那里遇见了林清桥。
林清桥是游历到那里的人,傅丝丝初时自然假装不认识他,是他费尽心机不知如何说动了谢弗,才有了和傅丝丝的相认与相知。
信的背面还有一句话,上面写着:谁不爱情郎年少,到底还是小哥哥更合我的心意。
这才是傅丝丝的风格。
够洒脱,够生猛。
隐素很欣慰。
另一封信没有署名,仅有一行字:江湖路远,终会相逢。
信封中掉出一物,正是另外半块魏家的家主令,至此两半家主令都到了隐素手中,这表明那位曾经当过大半辈子国公爷的魏老先生已经去世了。
早在三年前,隐素就已经知道他的下落。
那是因为秦氏的堂哥秦家表舅一家人来了雍京城,一家子骨肉时隔多年再见,自然是道不尽的离别思念之情。
秦表舅无意间提到一件事,说是他来之前还特意去了一趟他们的老宅子,得知他们派了人看守,便与那看守的老者聊了几句。
一听这话,傅荣和秦氏皆是吃惊。
他们根本没有派人回去看守老宅子,那么那个老者是谁。一问之下,从秦表舅的描述中他们隐约猜到了那人是谁。
据秦表舅说那老者也不常常住在傅家,而是隔三岔五就会去寺庙旁边的草屋中住上一段日子,那间草屋正是当年隐素和祖母住过的地方。
谁也没有点破,也没有人再提起,
一转眼又三年,随着逝者已矣,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化成了黄泉白骨。
“咦?”隐素左右一看,不见儿子的踪影。
“应是去写功课了。”谢弗说。
她但笑不语。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知道,朗哥儿比谁都会装,人前乖宝宝,人后小混蛋,也只有这个当爹的以为自己的儿子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
什么写功课,肯定是溜出去玩了。
她倒是不担心,毕竟朗儿青出于蓝胜于蓝,一把子力气比她还大。再加上身边跟着人,暗处还有暗卫暗中保护,安全问题不必担心。
朗哥儿力气大这件事,是在朗哥儿百日之后被发现的。
过了百日的孩子,头能竖了,骨头也长硬了。小小的拳手胡乱那么一挥,差点没把他祖母的鼻子给打歪。
她记得当时婆婆捂着半边青肿的脸,笑得那叫一个开心,什么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的话说个不停,立马就给远在边关的公公去了信。
朗哥儿抓周时,抓的正是祖传的银锤。
五岁的孩子瞧着不过是一个可爱的小豆丁,饭量却比成年人还大,乐得谢夫人见天的往厨房跑,换着花样给自己的乖孙安排饮食。
因为朗哥儿的出生,谢夫人不是追着孙子跑就是操心孙子的饭食,精神头反倒是一天比一天好,看上去比前几年不仅长了肉,且还年轻了一些。
多了一个孩子,曾经冷冷清清的穆国公府上上下下不知多了多少的生机与欢乐。而这个小孩子,此时正以令人叹为观止的力气搬走原本堵在国公府后院狗洞的一块大石头,仿佛是过家家一般轻松。
后门处,高大的男子刚一进来,看到就是朗哥儿一半身体进了狗洞的模样。他当即退了出去,兴冲冲退到外面弯着腰与狗洞里的朗哥儿对视。
朗哥儿钻了出来,问他。“你是谁?”
“你是不是朗哥儿?”男子问。
朗哥儿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一转,喊道:“祖父!”
穆国公哈哈大笑,伸手将他一把抱起。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挣扎着下来,短腿迈过门槛,将那被挪开的大石头复位。
看到他如小孩子玩石子一般的轻松随意,穆国公眼睛都亮了。
他们谢家也有这样的天选之材了!
五年前收到自家夫人的信后,他恨不得当即回家。无奈新帝刚登基不久,边关相邻的敌国又蠢蠢欲动,那般情形之下他不可能归京。
这五年来,他不时收到家中的来信,信中不仅详细说了一些大孙子的趣事,还会附上儿子媳妇亲手画的画像。画像中的大孙子玉雪可爱一天天长大,是他在边关寂寞日子中最温暖的安慰。
“祖父,刚才的事你能不能不告诉我爹?”
“为何?怕你爹揍你?”
朗哥儿摇头,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奶声奶气道:“我爹才不会打我,只有我娘才会揍我。”
别人家是严父慈母,在朗哥儿这里是严母慈父。
“那你为何怕你爹知道?”
朗哥儿招了招手,示意穆国公弯腰。
穆国公对大孙子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当即蹲下来听他说话。
“我是我爹的乖宝宝,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调皮捣蛋的事。”
穆国公哭笑不得,原因竟是这样。
“那你不怕你娘知道?”
“不怕,知子莫若母,我娘最是知道我的真面目。”
穆国公哈哈大笑,一扫连日奔波的疲劳。
这一路上他最惦记的就是妻子和大孙子,为此日夜兼程披星戴月。戎马了大半辈子,他终于能解甲归田享受有妻相伴含饴弄孙的日子。
他故意走后门,为的就是给妻子一个惊喜。谢夫人看到他,果然激动到说不出话来。夫妻俩对视良久,还是朗哥儿打破沉默。
“祖母,祖父饿了。”
谢夫人笑道:“我们朗哥儿是不是也饿了?”
朗哥儿拍着肚子,表示的确如此。
丈夫儿子都饿了,谢夫人赶紧命人安排饭菜,然后满眼是笑地看着一老一小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这日子终于圆满了。
……
清静的树林之中,站着一对相依的男女。
隐素靠在谢弗身上,望着那棵穆国公亲手种的树。树身又粗壮了一些,树枝越发繁茂。旁边还有一棵小树,正努力向上伸展着自己的枝丫。
“父亲此次归京,不走了吗?”
“不走了。”
“我想也是,六年前你安排吴胜进入军中,我就猜到你是为这一天做准备。”
“嗯。”
养恩于他,等同再造。
他身为人子,又岂能不为父母打算考虑。父亲母亲自成亲以来聚少离多,是时候夫妻团聚颐养天年。
隐素双手一伸,环住他的腰。
这个男人哪,骨子里的重情恐怕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
“我想父亲之所以愿意退下来,肯定是因为你的出色。你已是穆国公府的顶梁柱,他才能踏实心安地回来。你是一个好儿子,也是一个好父亲。”
“我是好父亲吗?”
对于这点,他还是不太自信。
“是。”隐素的回答很肯定。
他和朗哥儿父子俩父慈子孝,一个是儿子眼中最温和的父亲,一个是父亲眼中最乖的儿子,简直是相看两不厌。
“所以是不是可以再多一个孩子了?”
“你…”
隐素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风从林间过,仿佛是谢家先祖们的欣慰叹息。
梦境时空一相逢,却胜过人间无数。曾经在暗夜中痛苦挣扎的人,已在踽踽独行的路上遇到相伴一生的人。
此后日月轮回,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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