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武举
入夜后, 穆国公府一片祥宁。
月悬中天,清辉如银,谢夫人和穆国公坐在一起说话。
“难怪我一见那孩子就喜欢, 原来她就是我们谢家命中注定的儿媳妇。现下好了, 哪怕是她不认盛国公,也改变不了她是魏家嫡系血脉的事实,你也不能再反对她和弗儿的亲事。”
“在夫人心中, 我就是那等迂腐之人不成。即便她不是魏家的血脉, 我也没想着要拆散他们。何况你没看到咱们儿子的眼睛,恨不得长在人家姑娘身上。正好我此次回京能多待一些时日, 便将他们的婚事办了再走。”
谢夫人笑起来, 满是愉悦。
很快她想到一事,道:“你不是说明日要去盛国公府拜访,上门礼我都备好了,你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
她取来礼单,报了一遍。
穆国公摇头,说是够了。
翌日一早,他便带着礼去到盛国公府。
盛国公府早得了消息, 魏二爷并常氏亲自在门外迎接,客气寒暄一番后,将他领到盛国公的院子。
盛国公正在探试一把长枪,随侍在身边的人是魏明如。魏明如见父母陪着穆国公进来, 立刻上前行礼。
穆国公隐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给盛国公请安。
盛国公招呼他坐下,感慨道:“上回见你还是三年之前, 这一晃又三年过去了,我瞧着你比上回都见老了。”
边关风沙催人老, 他和魏二爷同岁,魏二爷这些年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苦,看上去比他年轻了不止十岁。
“晚辈见世伯依然如故,您老还是一样的硬朗。”
举荐一事,谁也没提,仿佛没有发生过。
盛国公笑起来,紧跟着又是一阵咳嗽。魏明如连忙服侍他喝水,跟着替他顺气,一看就是做惯的动作。
他摆手道:“老了,不中用了。还好有明儿这丫头陪着我,我还能安慰一些。一转眼他们这一辈人也大了,可惜你父亲走得早未能看到益之如今的模样,若不然该有多好。”
“孩子大了,主意也正,我一回京就听说他自己相中了承恩伯府的姑娘,还闯过了承恩伯设下的关卡,这门亲事闹得人尽皆知,恐怕是推不掉了。”
魏二爷和常氏对视一眼,魏明如却是依旧乖巧又稳重地低着头。
魏二爷不满道:“益之这事委实有些胡闹,两姓结亲是大事,怎么也应该是长辈们出面。”
“正是这个理,我已罚他跪祖宗灵位。他确实是有些不像话,事先应该让他母亲去承恩伯府和承恩伯夫妇俩通个气,省得旁人说三道四。”
常氏一听穆国公这话,心下大惊。
“谢国公,你…你们同意这门亲事了?”
她声音不小,又问得急,显得很是无礼。
魏明如不悦在睨她一眼,她心知自己的话不太妥当,又因实在是太过心急,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这两姓结亲,哪有如此随意的。何况那承恩伯府的姑娘名声并不好,前些日子还缠着武仁侯府的老二,最是不知廉耻的性子,你家益之莫不是被他给迷惑了?”
这话说的直白,就差没说隐素是个水性扬花的女子。
穆国公轻轻皱眉,心下不悦。他有眼睛也有心,那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心。
盛国公又咳嗽起来,挥手让魏二爷和常氏出去。
常氏面有不甘,却也无法。
夫妻俩离开后,盛国公问穆国公,“中远,我上回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
中远,是穆国公的字。
穆国公不会撒谎,道:“收到了。父亲在世时,时常怀念与世伯年轻时的事。他说那时最是羡慕您有红颜知己为妻,还提起你们定下的联姻之约。可惜国公夫人无女,我母亲也只生了我一个。这几年来,国公夫人还是没有半点音讯吗?”
父亲生前确实很遗憾没能和盛国公府联姻,却也没有交待他要如何。是他把这事存在了心里,想着上一代不成,可以移到下一代。
如今看来,这私心是无论怎样也不能成了。
他总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害了唯一的儿子。
盛国公叹了一口气,“四十年了,不知道人还在不在。我时常想着以她对我的情深意重,必是不会忍心多年不回来。我怕他们母子…明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极像她的性子,想来她应是会喜欢。等到武举过后,我就把明儿记在他们母子名下,也让他们受些香火,不至于在地下也无依无亲。”
穆国公已知隐素一家的身世,再听盛国公的话自是觉得不太舒服。国公夫人确实已不在,但其子一家还活得好好的,哪里用得着一个庶子的女儿去供奉香火。
“世伯,国公夫人那般人物,想来不可能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盛国公打断他的话,道:“罢了,这事不提了。中远哪,我和你父亲一样,都盼着咱们两家能成一家人。”
“晚辈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问吧。”
“万一国公夫人母子回来了呢?”
魏明如眸光一厉,那对母子不可能回得来!
想回国公府,也要看她答不答应。
盛国公咳得更厉害了,好半天才缓过气。
“中远,你这是什么意思?”
“世伯,外面都传谢魏两家有联姻之约,实则我们都知这联姻之约已经作罢。若是魏家有嫡系嫡女,两个小辈又相互看中,我自然是愿意结亲。如今魏家无真正的嫡系嫡女,我家弗儿也有中意的姑娘,只怕是不太好强行结亲。”
这是拒亲的意思。
盛国公大怒,瞪着他。
“我不是说了会将明儿记在嫡系之下,那承恩伯府是个什么东西,靠女子烟视媚行得来的爵位,哪里配得上你们穆国公府。中远哪,你好糊涂。世人都说纵子如杀子,你现在惯着益之任性胡来,日后自有一堆的麻烦。百年之后,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父亲,又去见你们谢家的列祖列宗!”
“世伯,您消消气。益之那孩子的亲事,您老就别操心了,晚辈会说他的,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想必行事也有分寸。”
“他有什么分寸!好的不学,坏的学的倒是快。不就是被那傅家姑娘的颜色所迷,竟是连祖宗基业都不管不顾!”
这话穆国公更不爱听。
他的儿子何等优秀,他比谁任何人都更清楚。哪怕是他一向尊敬的长辈,也不能如此诋毁他的儿子!
“世伯您保重身体,晚辈下回再来看你。”
骂不得,打不得的长辈,他远着还不行吗?
他一告辞,将盛国公气得不轻。
有时候人越老,性子越偏执,尤其是原本位高权重之人,习惯了别人的臣服与听话,习惯了说一不二与独断专行,更是容不得任何人的忤逆。
“明儿,无需多虑,安心准备武举。”
“祖父,您千万要保重身子。亲事成不成不打紧,明儿只愿祖父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魏明如扶他躺下,关门出去时眼底划过一抹厉色。
只待武举过后,所有的一切都将如愿。
……
大郦自太宁帝建国之初,已设有皇家武场。皇家武场乃武举武艺擂台比试之地,历届武举都在此举办。
武举有观赏性,类同斗兽,是以有看台和看场。看台有坐,世家贵族高门大户齐聚于此,看场只能站着,大多都是寻常百姓。
如此盛事,阖京沸腾。
主考官的位置上,坐着三人。
穆国公、安远侯、常老将军。
盛国公也来了,就坐在看台靠前的位置。
隐素和上官荑吕婉还有小葱坐在一起,初见面时上官荑还感慨隐素今日的装扮利落,与往常不太一样。
一身红衣,窄袖束腰,隐素今日的衣着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
她只笑笑,并不解释。
秦氏和宋夫人坐在一起,低声交谈不知在说些什么,偶尔她们的目光朝隐素这边看来,谈论的事自然是和隐素有关。
原来是宋夫人安慰秦氏,说是以后隐素的亲事包在她身上。这样的安慰胜过千言万语,秦氏本就是性情中人,难免因为感动而挂相。
一片热闹声中,传来一道埋怨。
林清桥摇着扇子,无比幽怨地看着谢弗。
“我才离京几日,没想到居然发生这么多的事。你事先也不告诉我,我若是知道你会做那些事,打死我也不离开。”
“事出突然,我也未能事先预料。”谢弗说。
哪怕是他解释了,林清桥还是觉得很遗憾。那双桃花眼满是失落,往隐素那边看去时又泛起一丝光亮。
一众世家姑娘中,那一抹红是那么的显眼,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一段时日不见,傅姑娘风采更胜从前。”
他是无意识的一声感叹,话音一落即感觉气氛不对。
朋友妻,不可戏。
完了。
益之必是生气了。
“益之,相信我,我只是想夸你眼光好。”
谢弗眉目如画,点头。
“我也觉得我眼光极好。”
林清桥摇着扇子的手一停,桃花眼中浮起探究之色。他和谢弗认识多年,有些东西哪怕仅是流于表面,却也有不同之处。
难道真是因为有了心悦之人,益之似是变了许多。以前瞧着寒玉一般寡淡无求之人,竟是多了几分烟火气。
果然情之一事最能易人心志,或是让人入了魔,或是让人移了性。他坠入情障无法自拔,为此备受煎熬。没想到一心向佛的好友也没能幸免,却是比他幸运了许多。
多思无益,相思亦无果,空余恨。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重又轻松随意。
“此次武举,你可有下注?”
无论文举武举,早在比试之前便有呼声极高之人,引得世人纷纷猜测,从而衍生出无数坐庄下注的营生。
林清桥最喜凑热闹,自是不会错过这样的事。
“我押的是郎州的吴胜,听说他力大无穷,成名之后再无敌手,乃是此次武举最为热闹的状元人选。若说咱们京中的人物,梁国公府的老二梁怀瑜算一个,不过我还听人说有人押了魏明如赢。”
说到魏明如三个字,他对着谢弗猛眨桃花眼。
谢魏两家的联姻一事,他早前也有听说。如今益之有了心悦之人,闯过承恩伯府的关卡之后又无后续,定然是婚事受阻。
他刚想问一嘴,就听到谢弗说:“我也押了注。”
林清桥大感意外,瞬间忘了自己要问的话。
“你押了注?你押了谁?”
益之眼光好,押的人必能中。
谢弗低声说了一个名字,惊得他扇子都掉了。
他立马捡起扇子,飞一样地往外面跑。
时辰一到,擂鼓起。
看台最尊贵的位置上,迎来大郦最尊贵的一对母子。
所有人齐齐跪拜,高呼着“陛下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的恭敬之词。一声威严又有几分随意的“平身”之后,众人各归各位。
自太宁帝起,君臣与民同乐之事并不少见。历届武举之上,皇帝亲临的事也常有发生,便是百姓都已习惯。
他一通皇恩浩荡的客套话之后,比试正式开始。
武艺比试,行的是淘汰制。
郎州的吴胜果然出类拔萃,高大精实,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人,自上台之后就一直没有下来过。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比试之人败下擂台,终于轮到宋怀瑜出场。
宋怀瑜一出场,宋夫人就紧张起来。
秦氏连忙宽慰,直把宋怀瑜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断定他必会进入前三甲。
最后擂台之上的两人大战几十个回合之后,以宋怀瑜下场而告终。宋夫人有些失望,秦氏忙又是一番安慰。
一时之间,百姓高呼吴胜的声音如浪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那些押宝吴胜赢的人更是欢喜到红了眼。
看台之上,刘太后正和皇帝交谈。母子二人对吴胜都十分感兴趣,猜测他有可能是今年武举的状元。
接着吴胜又淘汰了近十名对手,当一身红衣的魏明如站在擂台之上时,武场之内有极为短暂的瞬间安静。
“听说这魏姑娘文武双全,一身武功都是盛国公亲自传授。”
“盛国公最是疼爱这个孙女,就是因为魏大姑娘的性子像盛国公夫人。你瞧魏大姑娘那一身红衣,还真有几分盛国公夫人的风采。”
议论声中,台上的两人已经开始交手。
吴胜用的是大刀,魏明如使的是鞭。大刀劈头盖脸,银鞭如银蛇狂舞。只听到众人连连惊呼,不敢置信的声音此起彼伏。
最后吴胜败下擂台,引得无数叹息扼腕之声。
看台之上的皇家母子越发来了兴趣,皆是想着今年武举怕是要有一位女武状元。
魏明如站在擂台之上,将随后上场的人一个个打下擂台,所有人都觉得最后的头名一定会是她,不少人遗憾没有押她赢。
秦氏张着嘴,好半天没说一个字。
到底是为人母的私心,谁也不希望女儿的情敌太过出色。她刚想过去和女儿说几句话,便见隐素起身准备离开。
“傅姑娘,这就是比试,就算是魏姑娘赢了比试,她也赢不了谢世子的心。”上官荑以为隐素是愤而离席,赶紧小声劝道。
吕婉和小葱离得近,也用担忧的目光看着隐素。
隐素揉了揉手腕,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既然是去去就回,无非就是小解之类的私事。
这下上官荑不说话了。
擂台之上的魏明如执着银鞭,面容越发明丽。听着百姓们的欢呼声,她的神情中浮现全是傲色。
大郦三公皆是以武起家,也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穆国公府的主母之位。也只有她这样的主母,才有资格成为雍京城的第一夫人。
她在等着主考官宣布结果,却不想听到的是还有人上场。
“承恩伯府傅隐素,上场!”
傅隐素!
不止她惊了,所有人都惊了。
承恩伯府的那位傅姑娘,她居然也要参加武举!
一样的红衣墨发,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上台的少女细腰柳肢,貌美而娇弱,与恢宏的擂台与热烈的战气格格不入。
“傅姑娘,是傅姑娘!”上官荑紧紧拉着吕婉。
吕婉同样惊讶,“真是傅姑娘!”
“姐姐,是我姐姐!”小葱激动地喊起来。
“素素,那是素素!”秦氏惊呼,“这孩子什么时候报的名,我怎么不知道?”
宋夫人已经回过神,连忙拉住她,“素素这孩子是个有成算的,她力气大,未必没有胜算。你且安心坐着。”
秦氏怎么能安心,这可是武举。
观赛者们已经人声嘈杂,说什么的都有。
常老将军呼吸急促,瞪大一双老眼,“这…这是怎么回事?”
比试名单他是知道的,并没有这个傅什么的姑娘。
“承恩伯府的傅隐素是我举荐之人。”穆国公大方承认。
“你…你…你怎么事先没有告知我等?”
安远侯漫不经心地道:“天降大才,出其不意,常老将军无需太过计较。”
常老将军怎么可能不计较,明儿此前曾找过穆国公想要举荐,被穆国公拒绝。穆国公说什么已有更为出色的举荐之人,没想到会是谢世子喜欢的傅家女。
他老眼凌厉地看着穆国公,心知穆国公和安远侯已经通过气,就瞒着他一人。
他气愤之后,又是自信。就凭他家明儿的一身功夫,那傅什么的娇娇女怎么可能会是对手,不过是多一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台上的两位少女相似的红衣,站在敌对的两边。
皇帝的表情越发的兴趣盎然,“竟然是承恩伯府的姑娘,她还会武?朕怎么不知道,今年这武举着实有些意思。”
刘太后眯了眯眼,又皱了皱眉。
像谁呢?
蓦地她脑海中灵光一闪。
她终于知道这孩子像谁了!
“傅姑娘,请挑选称手的兵器。”
因为隐素没有自带的兵器,维持擂台顺序的副主考官提醒她挑选兵器。
她纤细的手将兵器架上的长抢提了出来,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然后她左手右手倒了倒,挽了一个古怪的枪花。
若是有心之人看仔细些,便能看出她挽的枪花是一个字:叶。
盛国公双目一震,突然站起来。
“红衣,红衣!”
第72章 胜!
人海如潮, 似有风来。
风吹着擂台之上两女红色的衣袂,不动对峙。
“我真是小瞧傅姑娘了,没想到你居然会武。”
“会一些。”
“擂台之上非儿戏, 傅姑娘若是此时退场还来得及。”
“我说过, 魏姑娘多虑了。”
魏明如眼中厉光一现。
不知好歹的贱人!
不过是乡野之中学来的几招三脚猫功夫,哪里比得上她自小就得到名师教导,还有祖父和外祖父的亲自指点。
人生在世, 总免不了和讨厌的人狭路相逢, 正好让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见识一下真正的厉害。
她握着银鞭的手紧了紧,傲色之中是对结果的志在必得。
主考官的席位上, 常老将军像是受到极大的冲击, 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他们常家的先祖本就是魏家的副将,两家渊源极深,关系也是树连着枝。他早年是盛国公的副将,那一手古怪的枪花,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叶字!
叶红衣的叶。
他不停自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么巧!
四十年来都杳无音讯的人,为何偏偏这时候出现了?那个红衣少女,和当年的盛国公夫人又是什么关系?
他惊疑地看着穆国公, 眼神凌厉。
“魏国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傅姑娘是我举荐之人,我自然是早就知道她的能耐。”穆国公打着马虎眼。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常老将军说是哪个,我还真不知道。”
常老将军气得直瞪眼, 他不可能明着质问。他们常家多年来被视为盛国公府的附庸,哪怕是历代的常家家主在魏家家主面前也几乎是属下般的存在。
当年他之所以同意嫡幼女嫁进盛国公府,其实就是存着自己的私心。一旦流有他们常氏血脉的后人成了盛国公府的主子, 那么一直以来的主从关系便不复存在。
所以这些年来,他最是不愿听到那对母子被找到的消息。眼看着一年年过去, 如今已有近四十个年头,离他的私心一步步逼近,就在他以为万事大顺只欠东风之时,谁能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枪法而已,又不是藏着掖着的东西,被人偷偷学去了也不足为奇。”
这是打算堵住有人想认亲的后路。
“常老将军阅历深厚,又是习武之人,当知画皮难画骨的道理。若各家独门绝技如此好学,恐怕天下武学早已不分彼此。”
“世间之事,最怕有心人。”
“常老将军说的极是。”
若不是有心人故意从中作梗,盛国公夫人母子又怎么可多年来没有任何的音讯。
安远侯抚着胡须,看破不说破地对着穆国公笑了一下。穆国公回他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台下之观战人群议论纷纷。
“想不到傅姑娘真的会武,刚才那一下子瞧着是个练家子。”
“再是会武又如何,魏姑娘的本事咱们可都瞧见了,连吴胜和梁国公府的二公子都不是她的对手。那傅姑娘看着娇滴滴的,等会必被打得哭爹喊娘。”
“我看未必,傅姑娘力气不小,还能推动伯府之前摆在门口的磨盘,想来也是有些成算。”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那磨盘里面必有机关,否则谢世子又怎么能推得动。我看傅姑娘就是冲着魏姑娘来的,二女争一夫,她也不思量一下自己的出身和能耐,如此没有自知之明,也不怕丢人现眼。”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如同鼎沸的潮水。盛国公的呢喃声湮灭在嘈杂声中,但离得最近的魏二爷和常氏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魏明如多年来最是揣摩盛国公的喜好,不论是言行还是衣着,夫妻俩以为他方才是从自己女儿身上看到嫡妻的影子,便也没有多想。
他们对自己女儿的本事很有自信,目光不善地看着擂台之上的另一道红色身影。不自量力的玩意儿,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家明儿打下擂台。
“父亲,明儿最似母亲,她一定会赢的。”
“是啊,你亲。明儿这孩子最是让人省心,若是母亲见了,必定会喜欢她。”常氏多年来被女儿潜移默化,自然是知道说一些话讨公爹的欢心,也知道如何让公爹对自己的女儿更看重。
若是以往听到这样的话,盛国公都会感慨一两句。然而此时他仿佛没有听到夫妻俩的一唱一和,目光直直地看着台上。
那样的枪花,除了红衣还能有谁!
他一把推开魏二爷,意图往擂台那边走去。魏二爷心下一惊,回过神后连忙赶紧上前将他扶住。
“父亲,您要做什么?”
“我…”
“父亲,这一场比试对明儿很重要,您若有什么事,何不等明儿赢了比试再说。”
“是啊,父亲。我们都知道您放心不下明儿,明儿有什么本事您最清楚。那什么承恩伯府的姑娘不足为惧,她怎么可能是明儿的对手。”
与盛国公府位置相近的是谢夫人,谢夫人望着台上那个手握长枪,平静而淡然的少女会心一笑,随即又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
鱼目妄想混珠,遗珠却已出现。
她望着魏家人,摇了摇头。
随后她又朝承恩伯府的处置看去,但见傅荣神情紧张地看着台上,而秦氏则不知在和宋夫人说些什么。
秦氏担心不已,恨不得去台上把女儿给拉下来。
“这孩子事先竟然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若是我知道她要来参加武举,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擂台比试多凶险,万一刀枪无眼伤了她,那该如何是好。何况她对上的是魏家的大姑娘,我是越想越觉得不踏实。”
宋夫人安慰道:“她是个什么性子,我这个当干娘的都知道,你做亲娘的哪里能不晓得。若没有把握,她怎么可能会参加比试。再说能被举荐之人,历来都不是泛泛之辈。你且放宽心,我看她未必会输。”
秦氏也想放宽心,可又实在宽不起来。女儿是清明了,但主意也大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和他们商量。
她没想太多,还当女儿是为了和魏明如一较高下,所以才会参加武举。心想着万一伤了,那该如何是好。
这时刘太后身边的太监来传口谕,说是太后娘娘有请。她脑子还一团乱,一颗心七上八下,眼睛不离擂台之上,跟着那太监到了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娘娘示意宫人搬来凳子,让她坐在自己下首。
擂台之上,两道红衣身影已经动了。
人群中惊呼连连,秦氏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连刘太后问了自己什么话都没听见。她愣愣地看着台上的女儿,那灵动敏捷的身手,那行云流水的招式,竟像是不认识一样。
这真的是她的素素吗?
“多宝,你女儿的武艺是和谁学的?”皇帝问。
曾相国可不会武。
秦氏恍惚中听到他问自己话,下意识回道:“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没见过。她自小和她祖母住在寺庙,应该是她祖母教她的。”
皇帝挑眉,没有计较她没用敬语的事。
刘太后小声说了三个字:“叶红衣。”
叶红衣?
皇帝很快想记这么个名字,有些惊讶。
照此说来,承恩伯就是盛国公府的那个嫡子。
他忽然兴奋起来,因为当初他一时脑热封了傅家的伯爵之位,没少被有些臣子们私下议论,说他此举无异于昏君所为。
身为帝王,他岂能容忍臣属们的不满。因着此事,他迁怒了一些人,引得母后不满,对思妃也越发不喜。
后来母后认出了多宝,化解了他心中的那一丝丝不可告人的后悔之意。当传出傅家女儿是曾相国的弟子时,他还当着众臣的面前提过此事,意在告诉所有的臣子们,他的眼光何其独到。
从那以后,私下说他昏庸的臣子们果然少了许多。
只是不管是傅家女儿是曾相国的弟子也好,母后公开了多宝的关系也好,总还是有人置喙傅家当初仅凭有女得宠而受封爵位的事。
若承恩伯真是盛国公府的嫡子,他就是最有先见的君王!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声音极大,似是穿透所有的嘈杂声直破天际,响彻在整个习武场上空。
“是叶家枪法!”
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上官荑问身边的吕婉,“什么是叶家枪法?”
吕婉先是皱眉,然后似是想到什么,道:“盛国公的夫人姓叶,她当年用的就是长枪。”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震惊。
好半天,上官荑才道:“我的天哪,傅姑娘这…”
她没有往下说,吕婉却是明白她的震惊。
坐在刘太后身边的秦氏也听到了那句话,她茫然地想着,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的婆婆就是姓叶。
刘太后见她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心知她必是还不知道傅家的往事。皱着眉朝盛国公的方向看了一眼,视线重新回到擂台之上。
擂台上两道红色的身影缠斗在一起,你来我往险象环生。
林清桥气喘吁吁回来,站在谢弗的身边,眼睛才往擂台上一看,惊得失态到嘴巴一时之间都没能合上。
好半天,他感慨道:“傅姑娘,真乃神人也。”
谁能想到,那么娇憨貌美的姑娘,居然是一个大杀器。
谢弗面如寒玉,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说出来的话愣是让人听出几分缠绵。如同冰雪之下绽放的花,极冷又极烈。
“我说过,她是仙女。”
林清桥:“……”
益之果然是动了凡心。
“啊!”
有人惊呼出声。
只见擂台之上,两女呈僵持之势。
原来是之前魏明如的动作滞了一下,因为她震惊自己听到的叶家枪法四个字。叶这个字对她而言最是敏感,她须臾间就明白了什么。
当下手中的招式更为狠辣,一个鞭舞银蛇直击隐素的要害之处。
隐素似是之前没有留意到她的破绽,在银鞭挥过来时像是差一点躲闪不及,长枪带着几分慌乱地挡了过去。
她心下大喜,一把握住了长枪,另一只手上的鞭子想也没想又挥了出去。鞭子没有落在想要的地方,反而被人抓住。
她们彼此都捏住了对方的兵器,引得观战之人阵阵惊呼。
秦氏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面色发白呼吸急促。
刘太后和皇帝也齐齐凝神,所有人都望着那擂台之上的两道红影。一旦僵持被打破,胜负应该立见分晓。
相似的红衣,像两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烈焰。
这烈焰势同水火,一触即发。
林清桥摇扇子的手停在半中,下意识看向身边的谢弗。还是那样不见悲喜的一张脸,让人看不清情绪。
旁边已有人在讨论,猜测最后赢的人会是谁。他想说些什么,话到又咽了下去,迟疑地伸手,犹豫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她是仙女。”
“…你刚才说过了。”
林清桥有些无奈地想着,这就是为爱痴狂的男人,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心上人的好。一口一个仙女,真是走火入魔了。
仙女是什么样子,林清桥不知道,他只见过妖女,且被妖女迷了心。他再次朝擂台看去,心想这么看着,傅姑娘还真有点像仙女。
明明最是惊险关头,那被人握住长枪的少女依旧木着一张脸,颇有几分云淡风轻的意味。而另一边的魏明如,则微微喘着气,一双眼睛凌厉不掩杀意。
早在听到那声叶家枪法时,魏明如就起了杀心。
她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暗恼自己在穆国公府求举荐失败时,怎么没有想到穆国公要举荐的人会是这个贱人。
这个贱人不除,终将是个大患。
既然贱人不识趣,那就休怪她不客气了。
“傅姑娘,你说你是何苦。我想和你做姐妹,你却想当我的敌人。你这般不知好歹,迟早是要吃亏的。”
说时迟那时快,也不知她做了什么。银鞭上如鳞的纹路突然乍起,尖锐的鳞片扎进隐素的掌心,鲜红的血立马顺着纤细的指缝流出来。
只是任那鲜血直流,握着银鞭的手却没有松开。
魏明如脸色变了变,似是不太相信这样的结果。她试过无数次,一旦她出其不意地使出这个招数,被银鳞刺中的人会立刻松开鞭子。
为什么这个贱人没有?
隐素小脸还是一片木然,仿佛那血不是自己的。
“魏姑娘这是技穷了吗?居然使出如此卑鄙的伎俩?”
“兵不厌诈,傅姑娘应该多读书。”
“好一个兵不厌诈,魏姑娘你不会以为就这样了吧?”
什么意思?
魏明如还未反应过来,隐素握着长枪的胳膊一转,直接将魏明如的手震开。然后她抓着对方银鞭的手一动,那银鞭就脱离了魏明如的掌控。
眼看着魏明如因为惯性而朝自己倒来,她长枪一抵,随即一掀。一声“轰”响过后,人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魏姑娘被打下擂台了!”
“傅姑娘赢了!”
魏明如重重跌落在擂台之下,身体掀飞之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落地的那一刹那,她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样?
世间真的有天生神力之人!
她忽然想起那日之事,所以那个贱民的牛车陷入散水沟时,真正将牛车拉出来的不是贱民和牛,而是傅隐素这个贱人!
难道就这么输了吗?
“承恩伯府傅隐素,胜!”
一个胜字,瞬间传遍习武场。
一时之间,惊呼四起。看台之上有人因为太过激动刺激而站了起来,人群之中有人太过意外而呆若木鸡。
这个胜字像一把剑,直直穿透了魏明如的心。
她竟然输了!
这怎么可能!
自三岁起她就摸剑,七岁就跟着外祖父在军中历练。举凡是有名望的武者,她都曾经拜访过。从小到大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别人的夸赞,夸她是习武良才,夸她不愧是盛国公府和抚平将军府的血脉。
这些年来,威严寡言的祖父为她一再破例,外祖一家对她最是重视。就连她的亲生父亲,在她面前也多有讨好。
盛国公府的嫡系嫡女,穆国公府的当家主母,这些都应该是她的。
她不甘的视线中,出现令人刺眼的红。
这个贱人!
隐素站在擂台边,居高临下。
她头顶是的烈日,一身红衣在烈日中如火一般恣意浓烈。风吹起她的衣袂,她的表情依旧是那么的平静,仿佛是睥睨人间的仙女。
“这么看,傅姑娘还真像仙女。”林清桥喃喃。
他一转头,哪里还有谢弗的身影。再定晴一看,只见谢弗已朝擂台走去,在无数人诧异的目光中,站在了隐素的身边。
一白一红,如同佛花的两种颜色。
魏明如的瞳孔因为这抹白的出现,而急剧地收缩。
她看着男人玉骨般的大掌牵起女子的手,眼中的不甘变成妒恨。然后她又看到男人把女子手中的银鞭取下时,阴森森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她如坠冰窟。
寒气逼人的杀意,一分不差地朝她袭来。
她惊愕之时,一只掌心鲜血淋淋的手被人举了起来。与此同时银鞭上的机关被人触动,在众人的哗然中银鳞乍现,然后重重朝她扔了过来。那机关未合上,鞭子扔下来的时她躲闪不及,锋利的银鳞从她脸上划过,瞬间就见了血。
谢世子…
他怎么敢!
隐素眼有笑意,心想着男人疯一些也好。
这么痛快解气的事,她刚才就想做了。
早有离得近些的人看清了门道,紧跟着就七嘴八舌地指责起魏明如来。指责她不厚道,居然在武举之上暗箭伤人。
人人都关注着这边的情况,一有风吹草动便会传开。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刻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鞭子有机关。
她听着潮水般的议论声,恨恨地假装晕了过去。
第73章 不会吗?
哗然声中, 常老将军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自来武举在兵器上做文章的大有人在,或是重量或是锋利或是轻巧,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能看见的巧心思。像今日这般被人发现在兵器上设有机关的事, 从来没有过。
他有心想为外孙女辩解几句, 却被穆国公的一番给堵死。
穆国公说:“武举是为我朝选拔武将之才,太宁帝曾说过天下武学寻本归真,重在一个真本领真能耐。魏姑娘此举无异于暗箭伤人, 一旦开了先例人人效仿, 日后武举之上哪里还有真刀实枪,恐怕只剩勾心斗角。”
说完, 他已起身, 拂着袖子就朝高位走去。
常老将军欲拦,却被安远侯绊住。
“老将军,众目睽睽之下,哪怕是穆国公不说,陛下也能看得到听得见。”
常老将军闻言,顿时没了气势。他望着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下了擂台,不由的眯了眯眼, 眼神中全是复杂和不喜。
穆国公到了皇帝和刘太后面前,如此这般一说。
皇帝当下就沉了脸,武举擂台之上的确不论生死,却不可使用阴招伤人。盛国公府的姑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都有人敢耍这样的心眼, 简直是目无君上。
君王一怒,天地为之变色。
在场所有人跪地恭送,他冷着脸上了龙辇。
刘太后临走之前, 拉着秦氏的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你是个有福气的。”
秦氏以为她是夸自己生了一个好女儿,完全没有多想。她乐颠颠地去找自己的丈夫和女儿,意外地听到别人的议论声。
“不会吧,承恩伯就是盛国公府的那个嫡子?”
“应该是的,刚才傅姑娘使的那套枪法是叶家枪法,也就是盛国公夫人自己独创的枪法,肯定错不了!”
什么盛国公府的嫡子?
这时她看到盛国公也跌跌撞撞地朝那边跑去,身后跟着魏二爷和常氏。她想到刚才听到的议论声,有种说不出怪异。
她是不是听错了?
她男人就是一个磨豆腐的,怎么可能会是国公府的嫡子。
一时没顾上多想,又继续往前去。
所有人都以为盛国公是关心魏明如。没想到他直接越过倒在地上的魏明如,在众人的惊讶声走向隐素。
人群自动让开,瞬间形成一个空圈。
空圈之中,是备受瞩目的几人。
常氏惊叫一声,已经朝自己的女儿扑去。连声质问下人何在,怎么能由着主子晕倒在地而不顾。她看着女儿脸上的伤口和血迹,凌厉怨恨的目光看向隐素,像是要吃人。
那一句叶家枪法一出,她当时就是心下一沉。听着有人猜测傅伯爷有可以是当年的那位嫡子时,她恨不得割了那些人的舌头。
四十年了。
她等了足足四十年。
难道临了临了,眼看着快要成事之际,居然要被人搅和了吗?
此时盛国公的一双眼,全在隐素身上。
“你…你的枪法,是谁教的?”
“我祖母。”
“你祖母叫什么名字?”
“先人已去,国公爷再问我祖母的名讳,是不是不太妥当?”
红衣死了!
盛国公不愿相信,老眼中全是恍惚之色。
怎么可能呢。
他永远记得他们初遇时的那一天,齐城春雨润万物,一夜花开满芬芳。那个红衣墨发的女子,倚在高高的墙头看着他笑。
当时他就在想,这是哪里来的姑娘,竟是如此的恣意随性。京城的那些贵女和这女子一比,好似全成了一个个木头疙瘩。
后来他们一起闯荡江湖,结识众多的武林高手。那段岁月激情热血,既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举,又有侠肝义胆不留名的洒脱。
那一身红衣像一团火,燃烧着他年少时所有的热情。从江湖到战场,他们同甘共苦并肩作战。他以为他们一定会一辈子在一起,看边关落日,赏盛世风光。
得胜还朝时,他还想着要许红衣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许他们的孩子一个前程似锦的未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却不想突然有一天,他的红衣不见了。
此后漫漫岁月中,再也没有回来。他等了四十年,找了四十年,谁知等来的竟然是天人永隔的消息。
这时傅荣也过来了,狂喜中又有些担忧之色。
“素素,你没事吧。”
隐素摇头,说了一句没事。
盛国公的目光定在傅荣身上,老眼又是一震。
“你…你是……?”
“下官姓傅,是傅姑娘的父亲。”
盛国公嘴唇动了动,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像。
越看越像。
这张脸的眉宇间和他的父亲很像,高大魁梧的外形也很相似。几乎不用问,他已能肯定这就是他和红衣的孩子。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没什么关注常氏和魏明如母女俩。
魏明如又气又怒,狠狠掐了常氏一把。常氏吃痛,险些惊呼出声,随即就明白女儿在提示自己什么。
她把女儿交给下人,瞬间到了盛国公身边。“祖父,您身体不好,有什么话还是改日再问吧。”
“不…”
“父亲,明儿,明儿她…受伤了。”常氏以为公爹平日是最是疼爱自己的女儿,自己都这么说了,公爹一定会以她的明儿为重。
盛国公对她的话恍若未闻,悲喜交加地看着傅荣。
“你的母亲,是不是叫叶红衣?”
叶红衣三字一出,人群哗然。
先前还不明所以的人,瞬间全明白了。
所有人看向傅荣,等待傅荣的回答。
魏二爷和常氏夫妻俩齐齐变脸,叶红衣三个字对于他们而言就像是诅咒。他们惊疑地看着傅荣,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
常氏拼命朝魏二爷使眼色,恼他不够机灵。这都什么时候了,眼看着爵位都要保不住,还傻站着干什么。
“夫君,父亲最近身体越发不好,许是又认错人了。”
“对,对。”魏二爷也反应过来,忙过来扶着盛国公。
说是扶,其实和挟制差不多。
隐素看着他们,眼中无一丝波澜。
魏二爷小声对盛国公道:“父亲,儿子求你了,有什么话能不能回去再说。”
他当了近四十年的庶子,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是盛国公府的下一代国公爷。如果国公府的爵位最后没落到他头上,他哪里还有脸见人。
到底是养在跟前快四十年的儿子,盛国公自然是要顾及的。只是找了近四十年的发妻和嫡子的消息就在眼前,他又如何能放下。
“你们…你们愿不愿意跟我回盛国公府?”
魏二爷和常氏大惊,手下的动作都重了几分。
傅荣紧抿着唇,好半天才道:“我姓傅。”
人群议论起来,声音嘈杂。
“傅伯爷是思妃娘娘的胞兄,那这么说来思妃娘娘就是盛国公夫人改嫁后生的女儿。怪不得这么多年没找到,原来是改嫁了。”
“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好好的国公夫人不当,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嫁给一个磨豆腐的。害得好端端的国公府嫡子成了一个磨豆腐的贱业人,连累自己的子孙都没有好出身。”
“就是啊,她还让自己的儿子改了姓。”
改嫁,改姓。
盛国公听着这些字眼,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几分。
魏二爷和常氏对视一眼,紧张的心情突然放松了一些。就算是这位伯爷是当年的那个嫡子,如今已经改姓傅,认了别人当父亲。他们也不急着走了,心里巴望着盛国公再多听一听,最好是彻底对叶氏死心。
这么多年来,盛国公的潜意识里从没想过叶红衣会改嫁。那个明媚如春风的女子,明明说过此生有幸得魏郎,三生不入轮回道,怎么可能会嫁给别人。眼前似浮现一张俏丽的容颜,红衣似火笑声飞扬,一声声唤着魏郎,却与他渐行渐远。
“红衣,红衣,难道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若不是恨,又怎么会另嫁他人?
若不是恨,又怎么让他的儿子改姓?
他的眼睛蒙着阴鸷,脸上更像是罩了一层暗霾。
“你…那个继父,叫什么名字?”
他倒要听听,究竟是谁占了他的位置。
傅荣皱眉,“我没有继父,我只有父亲,我父亲叫傅春。”
傅春!
竟然是傅春!
多年前,他认识一个外出闯荡的少年。少年说自己不愿困在祖祖辈辈生活了几辈子的小地方,所以才跑出来长长见识。
少年觉得他和红衣不是一般人,非要跟着他们,死皮赖脸地想认他为师父。即使他不答应也没关系,不管不顾地称呼他为师父。
“师父,你以后真的要上战场吗?我也想去。”
“师父,你和红衣姐姐会结为夫妻吗?大婚的时候会不会请我?”
“师父,我真想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遥远的记忆像一道道狠辣的招式,攻击着盛国公的心。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红衣最后居然改嫁给了傅春。
悲愤、痛苦交织在一起,他挣开魏二爷和常氏的搀扶,独自强撑着往出走。那背影苍老而佝偻,像是瞬间老了许多。
所有人都看着他,有人同情,有人感慨。同情他的深情错付,感慨他多年等来的竟然是妻子改嫁嫡子改姓的结局。
秦氏此时已然明白了,不敢置信地站在丈夫和女儿的身后。
傅荣双拳紧握,眼眶微微泛着红。
“爹,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隐素问。
那日他们从盛国公府回来,路上她说的那些话,必是让父亲起了疑。
傅荣没有回答,唇却抿得更紧。
……
傅家一家人回伯府时,整个五味巷都沸腾了。
雍京世家贵胄何其之多,然而自大郦建朝以来,还是头一回在武举之上有女子夺得头名。虽然武状元的名号要等殿前面君之后才会钦点,但所有人都知道傅家姑娘必是武状元。
人群追着傅家的马车跑,高声谈论着傅家自进京后发生的事。从原主痴缠戚堂到隐素后面遇到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有人说有人补充,翻来覆去地说着傅家的好运气。
因为盛国公的事,傅荣有些感伤。随着马车渐近伯府的门,听着那些夸自己女儿的声音,他的心情慢慢恢复。
秦氏与有荣焉,满面春风。傅小鱼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腔调,对着隐素行礼,口中说着给武状元请安的话。
这一夜是激动的,这一夜也是难眠的。
身世,荣耀,交织在一起,伯府灯烛直到凌晨才熄。
翌日一早,宫中的传旨就到了。
同隐素一起进宫的有吴胜还宋怀瑜等人,并不见魏明如的身影。魏明如在比试中暗器伤人,已被取消武举成绩。
大殿之上,皇帝对他们是赞赏有加,最后毫无意外的隐素被钦点为武状元,吴胜是武榜眼,而宋怀瑜则是武探花。
三甲游街的惯例不止是文举,武举亦然。
红衣黑发,发带如火的少女身披锦赐,骑在高头大马上穿行在雍京城最为繁华的街上,两边百姓的欢呼声和议论声。
身为大郦建朝已来的第一个武状元,隐素今日可谓是风光至极,颇有几分走马观花雍京城,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心境。
喧嚣的人潮之后,站着一位清俊的白衣少年。那一抹白很是醒目,毫无意外是映入她的眼帘之中。
犹记得原主跟随父母进京时,那租赁的破旧马车,土俗的衣着打扮何等的格格不入。京城的昌盛繁荣像万花筒一样撞进那懵懂的目光中,满是令人眩晕的震惊与不知所措。
她紧紧跟在父母的身边,怯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一位白衣少年闯入她的视线,那清俊的长相忧郁的气质,略显熟悉的面容,瞬间夺去她所有的注意。
一眼万年,从此入了心着了魔,不管不顾地痴缠。哪怕世人嘲笑谩骂,不屑与讽刺,她统统听不见。她的眼里只有那个忧郁的少年郎,恨不得倾尽自己的所有捧到对方面前。
直到死的那一刻,依旧无怨无悔。
“这就是女武状元,不是说又傻又丑,以前还缠着武仁侯府的二公子不放吗?原来竟长得这么好看。”
“那是以前,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武仁侯府的那位二公子可配不上傅姑娘。傅姑娘如今的身份可不得了,父亲是伯爷,母亲是县主,自己不仅才名远扬,且还是曾相国的弟子。眼下又被封为武状元,这等文武双全的女子岂是一个庶子能高攀的?”
“不止呢,你们怕是不知道吧。我可是听说了,傅伯爷就是盛国公夫人当年带走的那个嫡子。”
“真的假的?我的天哪,照这么说的话,武仁府的那位二公子更配不上傅姑娘了。”
“那是当然,傅姑娘和谢世子两情相悦,日后是要嫁进穆国公府的。”
戚堂听着这些议论声,黯然地低头。
到如今,他哪里还配得上傅姑娘。
若是从一开始,他没有躲着避着那个满心满眼里只有他的姑娘,那么现在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他失落地转身,很快就消失在人海之中。
游行完之后,就是赴宫宴。
宫宴之上,皇帝与君臣同乐,把酒言欢指点江山。
吴胜和宋怀瑜一个被归于穆国公麾下,一个则提拔为御卫军副统领。唯有隐素的去处,不仅皇帝只字不提,武将们也无一人议论。
隐素早料到这个结果,倒也没什么意外。
本朝虽然民风开放,男女大妨并不太严重,女子外出行商做生意的也不少见。但自大郦建朝以来,还从未出过女官。哪怕是当年跟着盛国公一起浴血沙场的祖母,也未在军中担任一官半职。
所以她只有武状元的名头,并未因为这个名头而平步青云。
回到伯府后,她与来贺喜的上官荑吕婉小葱等人相聚。吕婉面上虽然在笑,神情间都带了几分沮丧。
她知道吕婉的心思,心下叹息。
吕婉志在入刑部为官,最是盼着她能入仕。一旦有人开了女子为官的先河,无数有志的姑娘们便有了盼头。
“现在不行,以后未必不可以。”
“但愿吧。”
人生得意须尽欢,又是曲来又是酒。
曲是吕婉弹的,弹的正是那首《人生得意须尽欢》,劝酒的是上官荑,一杯接着一杯好不畅快。
隐素是个俗人,今天算是她最为值得庆贺的日子,又在自己府中不怕出丑,自然是来者不拒,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气上头,兴致高涨之时她跳在桌子上唱起歌来。歌声豪迈又恣意,引得另外三个人跟着她一起疯又一闹。
这一疯闹,直到月上中天。
她不知好友们是几时走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房间,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下的,只知道自己迷迷糊糊中有点热,一翻身就抱住了旁边的人。
熟悉而又好闻的气息,让她舒服到叹息。
她在男人的怀里拱来拱去,燥热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男人被她拱出了火,火势渐大时她被人推开。
她嘟着嘴,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夫君,我还要…还要亲亲…”
好半天,男人都没有进一步动作。
她迷瞪瞪地半睁着眼,入目所及的是男人濒临化身为魔的样子,一如梦境中的那个疯子般有着腥红的眼。
这男人,怎么又变成疯子了?
但是她现在一点也不怕了!
她软软地歪过去,双手捧起男人的脸。
“夫君,是不是不会?”
谢弗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
这个小骗子还不知死活地挑衅他!
他忍得如此之辛苦,方才差一点就…
正当他天人交战时,近在咫尺的娇美少女突然痴痴地笑出声来。然后将他轻轻一推,一下子跨坐他身上。
媚色如丝的眼看着他,道:“我教你啊。”
第74章 好学
少女略显松散零乱的单衣之下, 是月中堆雪般的起伏美景。那美景晃来晃去,引人入胜几欲疯狂。
“先从哪里开始呢。”隐素吃吃地笑着,歪着头想了想, 然后像个找个宝藏的孩子瞬间兴奋起来, “我知道了,先脱光光!”
谢弗眸中幽光如火,浑身似在火中煎熬。当那纤细的手碰触他的衣襟时, 他索性摊开自己的手。
外衣, 中衣,里衣。
一层又一层, 少女一边扒一边哼着脱光光三个字。可能是衣服太难脱, 她渐渐失去了耐心,双手往两边那个一扯,小手像水蛇一样直往男人的衣服里面摸。
“不舒服,一点也不光滑。”她嘟哝着。
满是疤痕的身体,怎么可能会光滑。
所有的火焰刹那间全熄灭,谢弗眼中的光慢慢变得黯淡。哪怕他已经从地狱中爬出来,还是洗不去这一身的不堪。
他想将少女从自己身上扶下去, 不想少女突然趴下来,埋首在他胸前。
“夫君,我亲亲,我亲亲你就不疼了。”
湿热的唇, 印在那些疤痕上,瞬间又着了火。这火苗所到之处,灼烧的不止是谢弗的身体, 还有他的心。
黑暗中,一切都是那么的深不可测。
一如人心。
纵然他的过去是那么的荆棘满地, 刺得他体无完肤。纵然他的内心长满魔藤疯草,缠得他不见天日。依然有人愿意为他斩断荆棘清除藤蔓,带着他走出来重见光明。
“好累。”少女嘟哝着,头一歪窝在他臂弯中。
他僵硬着不敢动,但身体的反应不受控制。
昏昏沉沉中,隐素以为自己还在骑马游街,她不满地拍了拍身下的人,嘟哝道:“马儿不要乱动,千万不能把本状元给摔了。”
可怜谢弗忍得本就辛苦,被这一拍差点破功。偏偏她一无所觉,不多会的工夫,竟然传来细微而又均匀的呼吸声。
罪魁祸首睡着了,只剩被撩拨的人独自承受着蚀骨的煎熬。
夜还很长,星月齐明。
谢弗从伯府出来时,已近丑时。
夜色中的雍京城分外的诡异,月色朦胧中将一切笼罩的虚影中。他身后的影子也跟着变化,像是不断幻形的怪物。
怪物如幽灵一般,很快消失暗巷中。
暗巷的那处民宅前,灯笼依旧。
宅子还是寻常的模样,不论建式还是格局都没有任何的显眼之处。到了宅子里,早已等候多时的姬觞立马迎了上来。
两人没说一句话,一起进屋。
穿过堂屋,再到内室。
姬觞不知动了哪里的机关,内室的一面墙忽然出现一道暗门。暗门的后面,是一间不算小的密室。密室里此里堆满了箱子,每口箱子都有上有铜锁。
他将其中一个打开,白花花的银子生出富贵的银辉。
“大哥,这次赚大了。谁也没料到大嫂会参加武举,除了林公子一赔十赢了一万两银子外,拢共赚了九万两。”
做为一个小乞丐,哪怕后来成了皇子,姬觞依然是一个穷人。至少比起其余的皇子来,他一定是最穷的那一个,所以这些银子在他看来已是极多。
但在谢弗看来,这些银子只是寻常。
“可有被人盯上?”他问。
“大哥放心,我按照你的吩咐,让他们扮成不同的人去兑取,然后又让他们从四个城门分别离京,转头又换人把银子送回来。”
姬觞对自己手底下的那些人很有信心,他们乞丐帮,最不缺的就是人,最擅长的就是乔装打扮隐于市。
当他问谢弗这些银子如何处理时,谢弗说一小半留着给帮里的人,一大半让他自己攒起来日后娶媳妇。
一听娶媳妇三个字,姬觞差点跳起来,老实巴交的脸瞬间红得滴血。
怎么大哥也提这事?
最近十一老是阴阳怪气,三句不提他要议亲的事。不是说云妃正在帮他相看姑娘,就是拐着弯问他有没有中意的女子。
他都说没有了,也说自己不想成亲,可是十一像是着了魔似的,非要揪着这事不放。他心里不得劲,因为他看得出来十一明明很别扭。
太医说了,十一怕是…过不了今年。
思及此,他脸上的兴奋之色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悲伤。
最近几日十一吃得更少,一天也进不了多少水米,整个人瘦得厉害,眼窝都陷进去好多。他记得以前在学院时,他们和大嫂一起吃饭,十一还能多吃两口。
“大哥,能不能…让大嫂去看看十一?”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做好挨打的准备。
好半天,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来临。他试探着掀开一条眼缝,在看到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的谢弗时,他心中有些诧异。
大哥好像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呢?
他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
大哥多了人情味!
肯定是因为大嫂。
大嫂可真厉害,竟然是大郦建朝以来的第一个武状元。十一都说也只有大嫂那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大哥。
“大哥,我向你保证,十一他绝对没有那样的心思,他就是喜欢看大嫂吃饭…”
“她若愿意,我不拦着。”
姬觞又高兴起来,说话都开始手舞足蹈。若是那些以为他老实沉默的人见到他此时的样子,必是会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谢弗嫌他吵,一个眼神过去,他立马闭嘴。
两人出了密室,外面的人一见他们出来,赶紧上前行礼。
那人身材魁梧,形如黑塔。
竟然是吴胜。
……
一夜无梦,隐素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她是被自己亲娘咋呼的声音给吵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眼就看到秦氏焦急又恨铁不成钢的脸。
“娘,我还要睡。”
说着她往里翻了一个身,意识又开始涣散。
秦氏急得都快火烧眉毛了,只好再次把她摇醒。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谢家刚才有人来报信了,说是等会谢国公和谢夫人要亲自登门来提亲。”
提亲!
隐素忽地坐起来。
“提亲?”
“对啊。”秦氏赶紧把衣服往她怀里塞,“你快快穿衣梳洗,总不等你未来的公婆都上门了,你还在这里睡。我可告诉你,你若是敢把亲事给老娘弄黄了,老娘就让你当一辈子的老姑娘。”
连老娘都出来了,看来老娘是真的急了。
隐素心想着不能够,手上的动作却是在加快。一番梳洗妆扮好,穆国公府的马车已到了伯府外。
傅荣和秦氏亲自出去迎接,看到来的果然是穆国公和谢夫人,夫妻俩别提有多满意。未来公婆一起登门提亲,可见有多么重视这么亲事,又是多么看重自己的女儿。
虽说傅荣没有跟母亲学过武,但也跟别人学了一些上山打猎的野路子。加上这些年靠力气吃饭,经年累月的做着体力活,他看上去就是那种身强体壮的人,自然是让穆国公一见之下心生好感。
相互见礼寒暄后,四人落座。
依照惯例,隐素这个当事人要出来露个面。
她甫一露面,谢夫人和脸上就堆满了笑意。
这孩子今日一打扮,瞧着还真是又娇又美,花红柳绿的艳煞人,半点也看不出是个力大无比又精通武功的武状元。
行礼请安之后,隐素告退。
“我一见这孩子就喜欢,可见我们娘俩有缘分。”谢夫人感慨道。
“这孩子就是讨长辈喜欢,以前她祖母最疼她。”秦氏一说完,立马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当下赶紧找补,“不是我自夸,我家素素真是没得挑。长得好又有才,还会武。莫说是我自己的闺女,就是这样的孩子生在别人家,我看了也很是喜欢。”
谢氏夫妻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多问什么。认不认亲是傅家人的事,但傅家人是魏氏嫡系嫡支也是事实。
倘若是旁人这么夸自家的姑娘,谢夫人必是不会相信。同样的话从秦氏嘴里说出来,显得朴实而不做作,让人丝毫不怀疑其中的真假。
一方诚心求娶,一方则是对未来的亲家和姑爷都无比的满意,双方在言谈之时气氛融洽,亲事顺理成章地定下。
两家定亲的消息一经传出,阖京上下又是一片哗然。
早前那些暗地底嘲笑隐素痴心妄想做白日梦的人,皆是被事实打了脸。谁能想到当初那个痴缠着戚堂的乡野姑娘,居然成为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傅家的事,一出又一出,一出比一出精彩。大街小巷都有人在议论傅家的事,一时之间竟然成了雍京城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以前我听人说傅姑娘看上了谢世子时,我还想着她那是在做白日梦。现如今她竟然真的和谢世子定亲了,我却又觉得他们很是般配。”
“还真是。傅姑娘能文能武,又长得好看。除了她,我还真想不出京中还有哪位姑娘能配得上谢世子。”
“傅家现在可不得了,又是县主又是武状元的,指不定以后还会出一个国公爷。我看那伯爷豆腐的招牌,很快就要换成公爷豆腐了。”
“走,买豆腐去,咱们也是有福气的人,还能吃得上公爷亲手磨的豆腐。”
隐素听着这些声音,有些哭笑不得。
她真想告诉这些人,这门亲事还真是她做梦做来的。那个梦中的疯子啊,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和她纠缠在一起。
走着走着,她忽然慢了下来。
无人处,她停下。
“出来吧。”
话音一落,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现身。
正是魏明如。
魏明如不再是一身红衣,反倒换了一身如雪的白。白色的面纱之下,隐约还能看到脸上的划伤。
四目相对,已是毫不掩饰的敌对。
“魏姑娘是来给我道喜的吗?”
“傅姑娘是不是很得意?”
“我记得魏姑娘上回跟我说,让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还说等你成为盛国公府嫡系嫡女和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时,让我别傻眼。如今我还是那句话,魏姑娘真是多虑了。至于我是否得意,相信不用说魏姑娘也能看得见。”
魏明如大恨。
没人知道这几天她是怎么过来的,多年的努力一朝之间化为乌有。祖父和父亲对她不闻不问,她还听到下人说父亲埋怨她不争气。
若不是眼前这个贱人,她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更可气的是,这贱人的父亲居然是当年叶氏带走的那个儿子。
难怪贱人克她,原来她们天生就是敌对。
祖父自那日回去后就一直关门不出,半句不提和傅家认亲的事,应是对叶氏一事十分介怀。叶氏已经另嫁他人,不仅让儿子随了继父的姓,还和别人生了孩子。骄傲如祖父,怎么可能再怀念那样不守妇道的女子。
“傅姑娘,你别忘了,你姓傅。”
隐素微微一笑,“没错,我姓傅。我说过,我和魏姑娘不可能做姐妹,无论是哪一种,这辈子都绝无可能。”
“傅姑娘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莫要出尔反尔!”
魏明如说完,转身就走,像是生怕隐素会反悔。
只是她没走几步,心中的恨意又涌上来。前后无人,对方手中并无兵器,纵然天生神力,又怎能抵得住她出其不意的全力一击。
她的手放在腰上,忽然一抽。
软剑如蛇,飞着就朝隐素刺了过来。隐素早有防备,在她刺过来的瞬间,一手制住她,一手夺了她手中的剑。
和小人打交道,再小心都不为。
魏明如没料到会失手,惊愕之下很快有了对策。
“傅姑娘,这不是擂台比试,万一你真伤了我,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一看魏姑娘就是读书少,大郦律法肯定没有读完。律法一百三十六条,凡无故入室、盗窃抢劫者,杀之无罪。”
魏明如大惊,难道这个贱人要杀她?
“你不能杀我!”
“我不杀你,因为我怕麻烦。”
虽说律法有明文规定,但辩解呈证的过程并不简单。隐素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万不会给自己招惹那样的是非,何况她以前所受的教育也不允许她杀人。
然而不杀人,并不代表她会心慈手软。
她手起剑落,锋利的剑没入魏明如的手臂中。
一下,两下,三下…
魏明如感觉不到痛,却能感觉到一阵麻。她被制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剑一下下地划破她的衣服和皮肉。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感觉制住自己的力道一松,当即捂着手臂跑起来喊救命。
“傅姑娘要杀我,救命啊,傅姑娘要杀人了!”
不见日光的巷子里,来人如同神子临世。
红衣墨发,极冷又极艳。
温其如玉的男子,在那一身的红衣映衬下似神又似妖。那双镜湖一般的眸子无波无澜,看魏明如的目光如看死人。
魏明如大惊。
她还是第一次见谢弗穿红衣,还来不及惊喜和惊艳,在触及对方的眼神之后仿佛瞬间落入了万丈深渊。
“谢世子,你…你看到了吗?傅姑娘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良善之人,她刚才想杀我!她是真的想杀我!”
“是吗?”冰玉相击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魏明如以为谢弗信了自己,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手上的伤都是她做的。”
那剑太薄太利,初时感觉不到痛,这会儿开始痛入筋骨。偏偏没多少血渗出来,看着不过是受了一些皮外伤。
谢弗睨了过去,声音越发的如清泉击石。
“那她可真是手下留情了。”
魏明如大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不是被那个贱人的外表迷惑了吗?
为什么听起来像是…
这时隐素已经过来,在魏明如震惊的目光走到谢弗身边。
“要不是杀人太麻烦,我才懒得手下留情。”这话听着居然像是在撒娇。
“娘子若是嫌麻烦,为夫替你杀。”
魏明如感觉耳朵不是自己的,谢世子在说什么?她摸着自己的脸,当时还以为谢世子是误伤了她,如今看来分明是故意的。
亏她以前还想着嫁进穆国公府后如何照料谢世子的身体,替谢世子扛起国公府的一切重任,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谢世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从前如何,现在如何,与魏姑娘何干。”隐素手一抛,软剑便扔到魏明如脚边。“还不快滚!”
“你呀,就是心软。”
谢弗的话让魏明如再次惊愕,顾不得多想赶紧把剑捡起来,然后扶着自己受伤的右手仓惶而去。
隐素望着她的背影,撇了撇嘴。
“我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她不是喜欢伤人吗?我刚才废了她伤人的手,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这么猖狂。”
几次三番想暗伤自己的人,隐素不可能一直姑息。杀人的事她做不来,但废对方一只胳膊什么的,她还是可以的。
突然她“咦”了一下,早上被自家老娘催得急,她一时没顾上多想。但她分明记得,被褥和床帐内有熟悉的气息。
“你昨晚是不是找我了?”
“嗯。”
“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谢弗眸色瞬间幽深,这女人又不记得了。
“我在的时候,你是醒着的。”
隐素望天,怎么也想不起来。
既然她是醒的,那她是不是发酒疯了?
“我…我没做什么吧?”
“你轻薄我,还说要教我洞房。”
啥?
隐素顿时像一只煮熟的虾,从头到脚都在充血。
不愧是她!
起床的时候她的身体无任何的不适,想来昨天晚上并没有成事。不知道是她经验不足,还是这男人抵死不从?
她捂着自己的脸,小声问:“你是不是为保清白,拼命挣扎了?”
若非如此,她应该已经得手。
“没有。”
“那怎么没事?”
“娘子,好像很失望?”
“有点。”
这话才一说完,立马感觉气氛不对。
她可真是怕这男人再发疯了,连忙出声安抚,“毕竟我什么都不记得,如果真成事了,我可能会觉得遗憾,遗憾自己不能记住我们的第一次。”
男人清冽的气息将她包围,在前后无人的巷子里,她红着脸被人抱进怀中。两边墙上的青砖无言,脚下的石板也默然,唯有他们的心跳在相互吟唱。
良久,谢弗在她耳边低沉道:“娘子,我想学。你送我一本自己亲手画的册子,好不好?”
什么册子?
隐素脑子里空白了一下,随后就明白了。
这男人…
还挺好学。
第75章 家主令
天子脚下风云汇聚, 世家高门盘根错节。
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引来无数猜测传言。
雍京城的三大国公府,傅家都有关联。和穆国公府是姻亲, 和梁国公府是干亲, 和盛国公府是血亲。
原本受人歧视的傅家一跃成为世人最为羡慕的人家,谁也不会想到当年这一家人从偏远的陲城进京后,竟会有一出又一出的好造化。
流言不知从何起, 或是有人故意为之, 或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一夜之间市井都在说叶红衣已经改嫁,应该被称之为傅夫人, 而非盛国公夫人。傅荣也随母改姓, 认了别的祖宗,不配为魏家的子孙。
这流言传得极快,不多时就传遍整个雍京城。
隐素就在这样的当口和盛国公再次单独见面,见面的地点依旧是书墨轩的书房。这一次没有魏明如,只有他们俩。
盛国公背手而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石榴树。红花大多结了果,一颗颗绿色的小石榴惹人喜欢。
他痴痴望着, 老半天没有理会隐素。
足有一刻钟后,他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隐素也不瞒他,说自己在替他画像时就猜到了。
“倒是沉得住气。”他转过身,不怒反笑, “这点像你祖母。”
这孩子不仅性子像红衣,行事也颇有几分相似,一旦心有所属便大胆至极不管不顾, 遇事不动声色且又最是一个主意大的。
他之所以越过嫡子找这孩子,是因为他相信伯府嫡子夫妻俩怕是事事都要找这孩子拿主意, 若想嫡子一家和自己相认,首先要说服眼前这个像极红衣的孙女。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欣慰而骄傲。
大郦建朝以来的第一个女武状元,一言一行既有江湖意气又有世家大气。他不如红衣,所以他教出来的明儿也不哪这孩子。
“你祖母这些年…有没有提起过我?”
“没有。”
盛国公面色微变。
他还是不能接受妻子已经改嫁的事实,一想到他的红衣不仅嫁给了自己认识的人,还生了一个女儿,他的心就像是被割了无数刀。
明明是红衣说的,红衣说他们永远不会被分开,除了生死。曾经的海誓山盟犹在耳边,为什么一走了之把他给忘了。
为什么不回来?
为什么要嫁给傅春?
为什么!
“一次也没有吗?”
“没有。”
她的阿奶从未提过这么一个人,背叛感情的前夫就跟去年冬天枯死的草一样,不配在来年的春天时重逢。
盛国公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她忘了我,她怎么能把我给忘了…她辜负了我,她辜负了我!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原来渣男也会痛苦,也会受不了吗?
隐素眸色渐渐泛冷,那么当初她的祖母在看到丈夫纳妾,小妾怀了身孕之时,又该是何等的难过。
“国公爷,是你先辜负的她。你已有别的女人,那女人给你生了儿子,还有一众儿孙。我祖母和离之后改嫁他人,从那以后到死都是傅家妇。若你接受不了我祖母改嫁他人一事,由己推人便能知道我祖母当年的痛苦。”
盛国公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孩子说话还真是不给他留任何情面,冷静又犀利,让他不由想起红衣离开之前的那段日子。那时红衣和他说话也是如此的平静,才让他以为红衣应该并不介意兰姨娘的事。
然而他错了。
他后来慢慢发现那样的平静是因为已经放下,可以毫不眷恋地离开。
红衣不在了,他们的儿子还在。
“孩子,你父亲是我嫡亲的儿子,盛国公府的一切都应该是他的。我知道你和谢家那小子已经定亲,难道你不想以和他同等的出身嫁过去吗?”
“我一出生就是傅家女,谢世子也并不是因为我的出身而娶我。我祖母已去,她自出国公府后从未想过要回去,我们身为儿孙又岂能违背她的意愿。江湖路远各自珍重,相逢何必再相认,你们缘分已尽,我们更是无缘。”
盛国公闻言,那双略显浑浊的眼慢慢变得凌厉起来。
“一品国公府的爵位,大郦最显赫的身份,几世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们真不要吗?”
“不要。”
“好,好!”盛国公又咳嗽起来,他恼恨自己四十年的寻找终成一场笑话。既然红衣那么绝情,红衣的子孙也是如此的不孝,那他又何必再执迷不悟。
魏二爷和常氏已经听到风声赶过来,一左一右地扶着他。
他凌厉的目光看向隐素,眼神中带着几许怨气,还有不甘。
“你一个孩子如何能做得了主,快回去问你父亲,他想不想要盛国公府的爵位?”
魏二爷和常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难道他们等了这么多年,做了那么多的事,最后还是最坏的结果吗?
“父亲,他已经改了姓,祖宗们若是知道…”
“你闭嘴,他是我的嫡子!”
嫡子二字,像刀子一样扎在魏二爷心上。
盛国公根本不顾忌庶子的心情,这个儿子他从小到大都看不上,也没怎么用心教导过。在他心里,他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红衣的儿子继承。
哪怕红衣另嫁他人,儿子永远都是他的。
然而隐素的回答,让他很失望。
隐素说:“我父亲姓傅。”
“好,好,好一个姓傅!”
“父亲,您听见了吧,他们根本不想和您相认。”
魏二爷的话,让盛国公恨意上头。
“好,他们不认,为父就把国公府的爵位传给你。”
盛国公府的马车远去,但却并没有回魏家,而是一路往宫门的方向而去。魏二爷和常氏的心都快跳到嗓子,那种即将梦想成真的狂喜让他们面色都有些扭曲。
盛国公递了牌子,独自进宫。
一口气堵在他心间,又闷又难受。
从迈过宫门的门槛起,他的脑子里全是过往的记忆。他记得第一次和红衣进宫时的情景,引得无数的围观和赞美。
往事历历在目,到后来进宫的只有他一人。再后来他退出朝堂,算起来已有好些年头没有面过圣。
宫中的景致似乎有些陌生,来往的宫人也全然是陌生的模样。突然几位宫女拥簇着一位宫妃也往陛下的前殿而去,那宫妃明眸丹唇,瑰姿艳逸,望之极妍极艳。
“那是谁?”他喃喃相问。
领路的太监回道:“回国公爷的话,那是思妃娘娘。”
盛国公怔在原地,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一年,齐城很是热闹。
红楼春花处处开,令无数男人共徘徊。
“师父,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师父,锦华和别的红楼姑娘不一样,她是那么的好看那么的善良,我想娶她为妻。”
“师父,老鸨说了,要想给锦华赎身,必须得五千两银子。我…我要做什么才能赚到那些银子?”
他眼看着开朗又无忧的少年渐渐变得郁郁寡欢,甚至为了赚银子不惜铤而走险。他怒其不争,最后还是心软给了对方五千两银子。
少年接过银子时,那满脸的震惊和惊喜历历在目。
“师父,你果然不是一般人。”
“师父,从今以后我傅春这条命就是你的,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两天后,少年把银子还给他。
“她说她不想苦日子,她说我不是她的良人,她跟一个大官人走了。”
他当时有些生气,气那叫什么锦华的女子没有眼光。他想去帮傅春把人抢回来,是红衣制止了他。
后来他在码头见过那女子,确实生得极好,媚态天成一笑花开,与方才那位思妃娘娘长得一般无二。
思妃是锦华的孩子,不是红衣所生。
须臾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太监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觉得不对。一回头看到他倒地上,吓了一大跳。
“国公爷,国公爷,您怎么了?”
……
盛国公醒来的时候,对上的是朱太医古板又严肃的脸。
朱太医是整个太医院最一板一眼的太医,但医术也极为高超,因而有一个医痴的称号。全太医院,也只有他敢在皇帝面前为了辨症而脸红脖子粗的据理力争。
他和盛国公年纪相仿,叶红衣还是盛国公夫人时,他是魏家常用的太医。后来叶红衣离开,魏家弃他而用王太医。
所以这些年来,他和盛国公几乎没什么交集。若不是这次盛国公在宫中晕倒,恰巧他又经过,这活他才不接。
“几十年不见,国公爷的喜好都变了,平日里没少拿毒泡茶拌饭吃吧。”
“你…你什么意思?”
朱太医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我看你这些年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连话都听不明白。你中毒了,且时日不短。下毒的人倒是聪明,应是一点点地下在你的茶水饭菜中。庸医诊不出来,还当你是年纪大了身体渐衰。幸好你遇到的是我,否则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毒?
须臾间,盛国公像是苍老了好几岁。
他突然笑起来,笑过之后又眼眶含泪。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起身,理了理衣服,慢慢朝皇帝的宫殿而去。
宫门外,魏二爷和常氏等得着急。
夫妻俩伸着脖子,巴巴地张望着。
因为太过兴奋,魏二爷白净的脸上隐有红光。
这四十年来,他是盛国公府唯一的子嗣,所有人在他面前都会说将来国公府爵位一定是他的。但父亲迟迟不立世子,他只能一直顶着庶子的身份。
那嫡子出现之时,他以为自己完了,谁能想到事情会如此之峰回路转。父亲已进宫面圣,很快他就是国公府的世子。世子之位一旦落定,国公府的爵位就是他的。
他激动地走来走去,盛国公出来时立马上前搀扶。
“父亲…事情都办妥了吗?”
盛国公淡淡地看他一眼,道:“妥了,圣旨很快会下来。”
他心下狂喜,常氏更是喜形于色。
夫妻俩皆是一脸的春风得意,无比殷勤地扶着盛国公上马车。到了国公府后,盛国公不让他们跟着。
他们巴不得,迫不及待地去见兰夫人,把事情说了一遍。魏明如也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喜出望外。暗道傅家真是一家子的蠢货,居然连国公府的爵位都不要。也幸好那些人够蠢,否则他们要再费一番心思。
世家们请立世子,一般头天面圣,第二天就能定下。
这一夜,盛国公府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悦中,谁也没再去关心正院里那个身为一家之主的盛国公。等到翌日清晨时下人才发现,盛国公居然不在房间里。
一问门房,门房说天没亮国公爷就已出门。
魏二爷和常氏都不怎么在意,以为盛国公被傅家人气得狠了,独自去京外散心而已。如今大事将定,只等宫中传来好消息。
夫妻俩满怀喜悦地等着,早就派下人守在大门外,一旦有什么动静立刻来报。
等啊等,一直等到午时,宫中依然没有消息传来。
魏明如觉得有些不对,反复询问父母昨日所有的细节,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摸着被宽大袖子遮住的右手,眼里的恨意难消。
那个贱人好狠,竟然断了她右手所有的筋脉。大夫说了,她的手就算是痊愈,以后也不能再用劲,更不可能习武。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这么对自己。
那个贱人给她等着!
直到傍晚时分,终于有人来了。
来人是皇帝身边的一个老太监,当他抖开圣旨时,魏氏夫妇的脸色都因为激动而皮肉乱抖。等到老太监宣读完圣旨,所有人都惊呆了。
“降爵?怎么会降爵?”魏二爷不信,抢过圣旨看了好几遍。
从一品国公府降为末等伯府,大郦建朝以来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常氏像傻了一样,“还让我们搬离,国公府所有东西都不能带走…”
为什么一转眼之间,眼前的泼天富贵就没了呢?
魏明如突然问老太监,“承恩伯府那边是不是也有圣旨?”
老太监点头,皮笑肉不笑。
盛国公请陛下做的见证,说是把魏家所有的东西都给傅家。谁知傅伯爷知道后转头就进宫面圣,将那些东西捐到军中,一半充为军饷,一半慰劳边关将士。
傅家这一招瞧着有些犯傻,实则颇为高明。
若不然真来接手魏家的产业,怕是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又要吃多少暗亏,最后到手的东西也不知能有几成。
如今傅家人不沾手,全权交到军中,魏家这一房人便是有几千个心眼子,那也是一个都使不出来。
陛下龙颜大悦,当下就升了傅家的爵位。
这一来一去,傅家已是今时不同往日。
老太监看着魏家这几口,皮笑肉不肉。
“咱家刚从那边过来,如今可不是承恩伯府了,而是沐恩侯府,魏姑娘可别叫错了。”
魏家人闻言,顿时都不好了。
“父亲,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魏二爷想去问盛国公,到了盛国公的院子才反应过来。原来父亲一早离府,并不是因为出京散心,而是要躲着他们。更让他绝望的事,居然没有人知道父亲去了哪里。
此时的盛国公,早已出了京城的地界。随他一起出京的,没有在府中用惯的下人,反倒是早年前跟随他多年出生入死的几个老兵。
其中有个老兵问:“公爷就这么走了,万一大公子不肯要那些东西怎么办?”
大公子指的是傅荣。
傅荣连亲生父亲都不认,也不要国公府的爵位,又怎么可能会要魏家的财产。
盛国公望着雍京城的方向,在日暮中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丫头最像她祖母,恩怨分明拿得起放得下,但有一点和她祖母不同。红衣更洒脱,那丫头却是个记仇的。哪怕她不稀罕那些东西,也不可能还给老二一家。若是我料得不错,以那丫头的聪慧,必定会给那些东西安排一个好去处,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一点,他确实料得不错。
捐出那些财物,傅家换来的是侯爵之位。
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傅家今时今日的造化。有人羡慕不已,有人还在为傅荣没有接手魏家的爵位而遗憾。当然也有人为魏家从国公府降为伯府的事感到诧异,感叹盛国公这事做得有点过分,哪能因为嫡子不肯认亲就把好好的一品国公爵位给弄没了。
夜幕降临,繁华热闹的雍京城渐渐归于安静。
各家各户亮起灯,灯烛之下是人生百态。
隐素对着烛火,把玩着手中的半边玉令。玉令通体无暇,正中刻有字。虽是只有半边,依然能看出刻的是一个魏字。
这是盛国公出京之前托人给她的东西,她猜应是什么印信之类的东西,用以行使调动安排家族产业的权力。
可惜那些东西都捐出去了,这印信也就只是个摆设。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一只修长如玉竹和大手从她手中拿走玉令。
男人好听的声音带着一丝随意,道:“是不是觉得这东西无用?”
隐素双手托腮,乖巧点头。
那些个产业悉数上交,哪里还用得上调用什么银钱,处理什么田产铺子,这东西可不就成了无用之物。
“那老头自己手中还有一半,想来是对我们还不放心。你说他若是知道东西都被我们给上交了,会不会气死?”
“盛国公是将才,其心智计谋远胜许多人。”
“你是说他料准我们不会要那些东西?”隐素若有所思,随后不满地嗔道:“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你怎么能帮他说话?”
烛光之下,一张小脸娇美灵动,越发明眸皓齿。
“我自然是向着娘子一边。”谢弗牵起她的手,走到外面。
夜色正好,窗户透出的光亮照映出来,晕染了无边的黑暗,屋檐墙体在朦胧中拉扯出形状各异的影子。
“你说话就说话,把我带到外面做什么,你就不怕被我爹娘看到了?”
隐素有些纳闷,他们不是在说盛国公的事吗?这男人怎么好端端的把她带到外面来。虽说两人已经定亲,但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还在相会,任是再开明的父母也不会允许。
“等会你就知道了。”
男人的大掌包裹着少女的小手,将那玉令高举。
突然无数黑影惊现,像是树叶无声飘落,又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不过是须臾间的工夫,院子里跪满黑压压的一群人。
隐素:“!”
第76章 会怕吗?
放眼望去全是黑衣蒙面, 他们像是影子,也像是鬼魅。来无影去无踪,千里杀一人, 事了拂衣去, 隐匿人海中。
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的暗卫!
隐素大受震撼,尽管她已经适应这个时空的很多东西,此时依然受到了冲击, 对当下的百年世家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这样的家主令大多一分为二, 一半在家主手中,另一半则由家主交给自己选定的下一任家主手中。等家主去世之后, 两半才会合二为一传给下一任家主。
世家传承一代又一代, 生生不息循环往复。若无上一代家中的亲授,很多东西都不可能交到下一代掌权者手中。
“也就是说,这些人以后都会听令于我?”
“令无不从,至死方休。”
隐素一挥手,道:“退下吧。”
黑衣人齐刷刷似是暗影纷杂,瞬间没了踪影。如此之训练有素,又如此之身手了得, 不愧是一品国公府的私有力量。
她很不想领那渣老头的情,但她又很现实地知道他们很需要这些人。傅家根基浅,纵然现在是侯爵之位,可家底实在是太薄。这种浅薄并不单单体现在财力产业方面, 更显现在底蕴传承当中。
“如果我不收呢?”
“若你不收他们,则视为他们任务失败。任务失败的暗卫,唯有一死。”
“我现在信那老头是个有心机的, 他故意玩失踪,又断定我会心软, 还猜到我这个人心胸并不宽广,哪怕是自己不要也不会给魏家那些人。你说他如此会算计人心,怎么在处理感情问题上那么糊涂。”
既然深谙人心,又岂会不知祖母最想要的是什么。
有些男人啊,以为女人献出了自己的心之后就会失去自我,孰不知像祖母那样的女人有多拿得起放得下。
“我还纳闷了,他明明说要把爵位传给魏二爷的,怎么进宫之后又反悔了?”这是隐素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明月躲进云层,刚才还一片清辉的夜色刹那间被黑暗吞噬。
男人好听的声音在夜风中准确无误地送到她的耳中,一字一字如玉石相击,层层意思在暗藏在其中。
原主的记忆慢慢浮现,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人传姑姑不是傅家的孩子。那些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姑姑既不像祖母也不像客死异乡的祖父。
后来父亲堵上那些人的家门,再后来就没有传了。
为什么老渣男会问姑姑是谁?
如果老渣男惊讶姑姑的长相,那么她可以肯定姑姑不是祖母所出。姑姑的样子应该是像老渣男以前认识的人,而且还是女人。
不得不说,她猜得很准。
至于盛国公被人下毒一事,她毫不意外。怪不得老渣男会自请降爵,还把魏家二房一家给赶出国公府。
她记得魏明如之前不止一次在外人面前提及老渣男的身体状况,话里话外都是暗示老渣男命不久矣。
她相信如果不是怕名不正言不顺被人诟病,又得不到真正的家族传承,魏家那些人恐怕早就把老渣男弄死了。老渣男装了四十年的深情,倒是阴错阳差救了自己的命。
明月重又从云层出来,清辉如银。
银光映得少女莹白的小脸越发娇美动人,一双清澈的眼神如弯月,朝男人伸手,“这样的令牌,你是不是也有?”
话音一落,玄黑的半边令牌放在她掌心。
隐素将两个半边令牌合在一起,一半是通透无暇的玉,一半是沉冷厚重的黑。玉与黑泾渭分明,似是完全不可融合的东西,恰如眼前的这个男人。
温其如玉的国公府世子爷,黑暗中不为人知的疯子,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却又偏偏是同一人。
“夫君,我们以后让他们尽量不要杀人,好不好?”
上一世根深蒂固的教育,让她在有些观念上还是不太认同。
夜更深,四下一片寂静。
远处传来一声狗叫,听着像是隔了两条巷子。
“明日还要进宫谢恩,娘子早点歇息。”
“好。”
隐素进屋,临关门之际凑上前亲了一下男人的唇。
蜻蜓点的是水,她点的可能是火。纵火犯点完火就撤,急急忙忙把门关上之后,靠在门背后面红心跳地喘着气。
赶紧成亲吧。
否则她都快忍不下去了。
隔着一道门,男人玉竹般的手指在轻抚自己被火灼过唇,眼中是瞬间漫天的火光。
忽然远处的狗叫声又起,听着像是那狗跑过了一条巷子,离得更近了些。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谢弗就不见了踪影。
门里面的人慢慢平息呼吸,望着房梁出神。
方才疯子没有回答她的话,说明不同意她的要求。她确实是不怕了,也做好和对方一起面对的打算。但是从内心深处而言,有些事情她还是不太喜欢。
夜风中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屋顶的瓦片上,过后再无动静。
此时五味巷的最深处,悄无声息地窜出几道黑影。黑影们目标明确,齐齐朝傅家的方向奔来。未等他们靠近,从巷子两边各出现一群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包围。
几人大惊,进退两难。
僵持之时,两边的黑衣人应是收到什么指示,瞬间又退得干干净净。就在这几人惊疑不定时,月光中有人缓缓走来,仿佛神子临世。
“谢…”一人低呼,转眼就倒在地上。
其余几人对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
夜色中,光影变化。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地上躺着几具尸体。
神子般皎玉如尘的男子,慢慢擦拭着手中的剑。剑身反射着寒光,仿佛将他的脸一分为二,一半神明一半魔。
他回望傅家的方位,眸色幽沉。
这样的他,娘子是不是会害怕?
……
天未亮时,傅家人全起。
一番收拾过后,全家人进宫谢恩。
领路的太监将他们引进宫门,然后一家人兵分两路。一路是傅荣和傅小鱼父子二人去前殿向皇帝谢恩,一路是秦氏和隐素母女去到朝华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刘太后见到她们很是高兴,言语神态间的亲密更像是寻常的长辈对待家中晚辈的态度,拉着秦氏的手落了座。
隐素则坐在宫人搬来的小凳上,静静地听着她们说话。
哪怕是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也爱听八卦讲八卦。
太后娘娘对秦氏本就不一般,同秦氏说话也更随意一些。两人聊着傅家的事,几乎是太后娘娘问什么秦氏就答什么。有时候秦氏答不上来的,比如说叶红衣在陲城的一些日常,这些就由隐素回答。
近半个时辰后,太后娘娘满足了自己的八卦之心,长长叹了一口气。
“哀家上回见这孩子就觉眼熟,一时没想起来,那日比试之时方才记起,却原来是孙女像祖母。”
也是思妃和叶夫人不像,若不然她应该早就认出来了。
想到思妃,太后娘娘自然会给她们行个方便,所以隐素又一次被人领着去见傅丝丝。
那像寻常院子的宫殿里花开得正艳,看上去大多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养在笼中的鸟儿见有人进来,忽然变得欢实起来,叽叽喳喳地上下跳窜。
一入殿,沁爽的凉意迎面而来。
华美的贵妃榻上,水蛇般无骨的美人惬意地歪着,墨云般的发松松地挽成一个髻子,微微地堕在脑后,前额垂下几绺调皮的发丝,随着宫女的扇风飞舞着撩拨人心。银红色的裙,如雪的肌肤,任是谁见了都会暗道一声:好一个活色生香的尤物。
美人的手勾了勾,示意她过去。
然后又挥了挥,让殿中的宫人退下。
她坐在贵妃榻边的小几上,自然而然地拿起梅花团扇替美人扇风。美人满意地眯起眼睛,眼角眉梢都尽是风情。
正当她要开口说话时,美人儿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很快外面有宫女说端妃娘娘送了新进宫的葡萄过来,让武状元尝个鲜。她闻言露出惊讶的眼神。
不等她细思,又有人说淑妃娘娘送来御膳房刚出的点心。接着什么李妃吴妃张嫔杜美人的都送了东西,且全都说是给她的。
各色的瓜果点心摆得满满当当,都是寻常人家见不着的好东西。她对着这些东西,用目光询问傅丝丝怎么回事。
傅丝丝抿嘴笑,媚态中还有一丝意味深长。
“她们啊,一个个都想巴结我。谁让我如今娘家日渐显赫,又正当宠,还没有孩子。”
皇帝的儿子多,最看重的四皇子死了,最喜欢的六皇子也招了他的厌弃,其余的皇子们自然人心浮动。
傅丝丝坐直身体,一点侄女的脑门。
“你这丫头还挺能耐,大郦第一个女武状元,可真给姑姑长脸。”
隐素娇憨地笑着,开始剥葡萄。
熏炉里的香熄了,有宫女进来换香,请示傅丝丝是否要换上皇帝赏赐的新香。傅丝丝摆了摆手,说是还用原来的香。
绿釉云纹兽足托莲的熏炉中,袅袅的熏香已起,不多时扩散在殿中,好闻的香气中有着麝香独有的霸道。
傅丝丝说殿内有些闷,让隐素陪自己出去走走。
隐素看了一眼那香炉,目光有些担忧。
“姑姑知道?”
傅丝丝撩着额前的发,笑道:“你姑姑我是多么聪明的人,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香你不能多闻,对我而言却是好东西。”
说着,她不由分说拉着隐素出了殿。
笼子的鸟见到主人出来,瞬间在笼子里雀跃起来,跳上跳下讨着主人的欢心。
傅丝丝开了笼子,慢悠悠地给鸟儿喂食。说来也怪,笼子都开了,那鸟儿却不往外飞,鲜亮的颜色在阳光中斑斓夺目。
“我再是喜欢这鸟儿,逗着它们玩,好吃好喝地供着它们,却从不会把它们当成人。”
“它们被关在笼子里,不会难过吗?”
美人娇媚地笑起来,看着自己的侄女。“真是傻丫头,有什么难过的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吃喝不愁有人侍候有人宠着。山野有什么好的,风吹雨打的还吃不饱。你看它们多聪明,让他们飞都不飞,毕竟外面也就是自在一些,旁的一样也比不了。”
“姑姑说的有道理,无论在哪里,只要自己不觉得压抑就是最好的结果。”
“我的傻丫,真是清明了。”
傅丝丝关上笼子,用上等绢丝的帕子细细擦手。哪怕是这么一个寻常的动作,在她做来都有着说不出来的魅惑。
“要嫁进穆国公府了,是不是很开心?”
隐素点头,眸中的喜欢毫不掩饰。
“倒是挺有眼光的,这满京城的再也找不出比谢世子还好看的美男子。”傅丝丝忽然压了压声音,“姑姑跟你说过,不用担心谢世子的身体,他定然是个龙精虎猛的。”
在傅丝丝这个猛女面前,隐素有时候都觉得汗颜。汗颜自己活了两世,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女子奔放。
她当然不担心谢弗的身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疯子的真面目。
可能是天太热,她的脸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
傅丝丝媚眼一睨,“害羞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你嫁过去之后别光顾着男女之欢,还是得尽快怀上孩子。谢世子患的是心疾弱症,指不定哪天就香消玉殒了。你若是膝下有子,下半辈子就不用愁。”
香消玉殒?
姑姑天天跟着风流的皇帝老儿,倒是学了不少词。
“那姑姑为什么不要孩子?”
若是她猜得不错,以前皇帝是不想让姑姑诞下皇嗣,如今应是改变了想法,所以才会赏赐新香。
傅丝丝妩媚地笑了。
后宫的女人哪个不羡慕她的圣宠,可是皇帝宠着她,就好比她喜爱那些鸟儿一样,再是宠着爱着,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玩意儿。
生儿育女那是夫妻才有的事,她一个玩意儿就别跟着掺和,免得和后宫那些女人一样越发的身不由己。
“姑姑和你不一样,你记住姑姑说的话,有子在手的望门寡,最是神仙都不换的好日子。”
这话隐素是赞同的,前提是她对所谓的丈夫无感。但事实是她现在心里装的全是那个疯子,只想着和对方做一辈子没羞没臊的夫妻。
一回到太后娘娘的朝华宫,发现殿中多了两个人。
端妃娘娘和四皇子妃刘香雅。
至此,德院四美她全见过了。
刘香雅气色不是很好,苍白中蒙着一层愁绪,双手护在微微隆起的腹部,一副极为小心翼翼的模样。
能选为德院四美,刘香雅的长相自是不用说。四美之中魏明如明艳,顾兮琼温雅,吕婉冷清,而她则是柔弱。
身为刘太后的娘家侄孙女,忠勇侯府嫡出的姑娘,刘香雅无论是在闺中还是嫁人,那都是世人羡慕的对象。
未见到真人之前,隐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位四皇子妃会是一朵见之让人心生怜惜的小白花。
小白花也看到了她,眼神怯了一下。
刘太后笑着说她们年纪相仿,又同在德院求过学,想来应是容易相处,特意安排让她们坐在一起。
“傅状元瞧着一团孩子气,没想武艺那么厉害。”端妃夸赞道。
隐素的外表确实有欺骗性,看上去娇憨幼嫩略带几分懵懂。仅凭这张脸,极容易让人以为她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处处都需要别人的照顾和保护。
若不是亲眼所见,刘太后都不相信她是一个习武之人。擂台之上那灵动敏捷的身手,将对手甩下擂台时那四两拨千斤的发力,无一不让人叹为观止。
“将门之后,理当如此。”
没提原来的盛国公府,也没提魏家,所有人都知道刘太后这话的意思。身为魏氏后人,理应如先祖们一般骁勇。
那威名赫赫的魏家第一代国公,还有已逝的老国公,正是天生神力的猛将。不仅是刘太后,便是毫无关系的端妃都私下感慨隐素不是男儿身,否则傅家必会再上一层。
端妃对隐素表现出善意和热情,秦氏是最开心的一个。
为人母者,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世人善待。更何况他们初来京中的那些日子,听到过很多恶意的闲言碎语。
这一开心,秦氏对端妃自然有好感。
相互有心交好的人,无论怎么说话都能说到一块,哪怕再是尴尬话题,也能聊得一片热火朝天。
看着刘太后和端妃同自己的母亲说得热闹,隐素若有所思。
“我知道你,你可真厉害。”刘香雅突然开口,声音又细又轻。
“多谢四皇子妃夸奖。”
“你别叫我四皇子妃,叫我香雅吧。听说你会弹琴作画,还有一身好武艺。若是我晚点嫁人,那我们就能成为同窗。”
隐素当然不可能真的直呼对方的名字,她们是头回见面,且没有一见如故之感,所以还是道谢和客气。
刘香雅似是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眼皮慢慢垂下。然后又抬头,羞怯地腼腆一笑,双手将自己的肚子护得更紧。
她这一胎关乎的是四皇子一派所有人的前程,刘太后和端妃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供起来,身边的人自然也是一个比一个上心。在所有人心中,她已不是她,而是一个保生皇孙的工具。一旦她生下儿子,注定后半辈子都会活在争权夺势的漩涡中。
这时刘太后几人不知说了什么,只听到秦氏嗓门都大了几分。
“臣妇方才看了,四皇子妃的怀相和臣妇当年怀老二一样,保准是男胎。”
男胎二字,在偌大的宫殿中分外响亮,隐约还有回声。
端妃爱听这样的话,笑道:“太医也说了,香雅肚子里怀的就是皇孙。”
隐素看得分明,刘香雅在听到端妃说这话时头都快低到衣襟中,细弱的手指下意识抓紧自己的腹部。
第77章 缱绻
在世人看来, 刘香雅无疑是被幸运之神眷顾的人。
出身侯府,才貌双全,在闺中时已显有名气, 出阁后嫁的是众皇子最受看重的四皇子。四皇子被刺身亡后, 她恰好腹中有了身孕,依然有存世伴身的资本。
这样的望门寡,不知多少人暗中羡慕。
秦氏便是如此。
出宫的路上, 秦氏不停感慨她命好。有太后娘娘和端妃娘娘护着, 若是再命好一些生下皇孙,她的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那什么从怀相上看必是男胎的话自然是秦氏胡诌的, 毕竟她的肚子现在还不明显, 根本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太后娘娘和端妃娘娘都盼着她生个皇孙,希望老天保佑。她生的如果是儿子,以后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娘不必担心,只能是皇孙。”
不是皇孙,也是皇孙。
因为那是端妃一派所有的希望。
秦氏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不…不会吧。”
“一定会。”
“怎么能这样?”
宫中到底人多眼杂, 太多的话隐素不便说。等到和傅荣傅小鱼父子汇合后,一家人上了自家的马车。
秦氏见到丈夫儿子,立马把刚才的事抛到一边,着急地问起父子二人面圣的经过。
皇帝召见臣子, 若只是以示恩宠,自有一套流程。说起来,因为魏皇后的关系, 他们算得上是表兄弟。
听到面圣的过程很顺利,秦氏也就放了心。
傅小鱼是屁股坐不住的猴子性格, 进宫之前被父母姐姐再三叮嘱,他在宫里连走路都拘谨到同手同脚。
一回到府中,他就撒丫子跑出去玩了。
隐素把父母叫到屋子,先是说了一遍如今京中皇子们争储的大概局势,又着重点出有优势的几位皇子,最后说到了端妃和刘太后。
傅荣有些听明白了,秦氏还云里雾里。
“素素,这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
皇子们想当皇帝,那是他们的事,和自家能有什么瓜葛呢?
秦氏想着,茫然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当家的,你脑子好使一些,你听懂了吗?”
傅荣皱着眉,迟疑道:“如果四皇子妃生下的是皇孙,太后娘娘和端妃娘娘是不是想扶持皇孙?”
隐素很欣慰,她爹最近到底是有所长进。
秦氏恍然大悟,一拍大腿。
这一点通了,其它的就都能通了。
傅家今时不同往事,可谓是京中唯一能将三大国公府联系在一起的人家。刘太后和秦氏有旧情,端妃之所以有意和秦氏交好,不就是想把傅家拉入他们派系。
皇孙还未出生,等到长大最起码还有十几年。皇帝还在盛年,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春秋正好,足可以看着皇孙成年。若能再有几大世家的支持,旁的皇子们跳得再欢也没用。何况帝王多疑,比起觊觎自己龙椅的成年儿子们,或许更喜欢年幼可爱的孙子。
好半天,秦氏喃喃着京城里的水真深。
“若不是素素提醒,我们哪里能想得到这些。你说那些人…也太会算计了,以后我和她们说话可得小心一些。”
“也不必草木皆兵。”隐素说:“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夫妻俩齐齐称是,越发庆幸自己有个聪明的女儿。
秦氏是左看右看满意得不行,“其实若是那四皇子妃真生个女儿,也挺好的。”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皇权之争,不会允许有任何的心慈手软,更不允许有意外发生。哪怕刘香雅怀的真是女儿,到时候也会变成儿子。
傅家不想入局,以后可能会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隐素想到自己即将要嫁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连皇子都敢杀,秘谋的事肯定不会小。比起他来,傅家的这点事不值一提。
京中的关系网盘根错节,不是想不沾就能独善其身的。
比如说姬觞来请她去云府,说是云秀最近胃口更差,一天到晚几乎不怎么进水米,希望她能过府一趟陪云秀吃顿饭,这样的请求她就不好拒绝。
云家是前朝的老牌世家,底蕴之深非后起之秀可比。府中有一棵近四百年的古树,枝繁叶茂树大根深。远远望着如同一把巨大的伞,护佑着云氏一代又一代的子孙。
树冠如云,不知历经多少风雨。然而云家的子嗣逐渐凋零,到现在真正的嫡血一脉只有过继而来的云秀。云秀身体孱弱,早亡之相又无子嗣。他若是一去,这偌大的云府必成无主之地。
一路上,姬觞说了不下十句感谢的话。那张老实忠厚的脸上不掩担忧之色,尤其是在说到云秀的状态时,更是神情黯然。
到了正院,处处雅致。
云秀确实比之前瘦了许多,看上去越发的病弱苍白,没说几个字便有气无力地喘着气。按照书中的剧情,他的生命尽头也就是今年的事。
这么一个清秀的少年,正值鲜衣怒马的好年纪,怎能不让人可惜。
隐素心下涩然,她无比希望他和自己还有谢弗一样,都能挣脱书中的命运。
许是因为她的来访,云秀的精神气好了一些。云府的下人们早就备好饭菜,期盼着她能让自家主子多吃一点。
清汤寡水的菜,惨惨白白毫无油荤,摆了满满一大桌子。云家的厨子尽了力,这些菜看上去让人没什么食欲,但味道还算过得去,并不是多么的难以下咽。
她胃口大,在学院时就和两兄弟一起吃过饭,自然不会扭捏客气。可能是她吃了一碗又一碗,云秀在她的影响下多动了几下筷子。哪怕只是多吃了几口饭,已经让云府的下人激动不已。
吃完饭,云秀气色好了一些,竟然生出要听戏的兴致。
戏台是现成的,戏台上的布置也是现成的,戏班子来得也快,不多会的工夫就扯开大幕唱上了。
坊间都传十一皇子爱听戏,原来是真的。
粉墨登场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婉转的戏词,隐素不是很能听得懂。
云秀听得很认真,下人们也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主子听戏时没有人敢过来打扰,所有的下人们都退得极远。
戏台上的花旦梨花带雨地诉着衷肠,各种乐器轮番上阵。
隐素的目光不经意扫到姬觞的表情,只见对方原本老实忠厚的脸上似乎有种异于平日的神采。她心下暗道还真是近朱者赤,看来姬觞跟着云秀多年也得到了熏陶,兄弟俩都是戏曲爱好者。
戏唱到一半时,她都快听睡着了。
再看那两兄弟,一个比一个专注。她正想着找什么借口告辞时,有云家的下人神色慌张地来禀报,说是刑部出了纰漏,吕大人之女吕婉被人挟持。
若只是吕婉被人挟持也还罢了,来报信的下人不至于慌乱至此。原来挟持吕婉的人正是被认为杀死四皇子的那个凶手,凶手点名道姓要让隐素去换吕婉。
城墙内全是士兵,城墙上布满弓箭手,不明就里的百姓们议论纷纷。城外亦是一团乱,吕婉在凶手手中,脖子上横着寒光锋利的剑,士兵侍卫围着不敢上前。
凶手挟持着吕婉,一步步往后退。
“那个姓傅的女人怎么还没来?”
“是四皇子府的目击之人指证的你,和傅姑娘无关。”最前面的吕大人道。
出了这样的纰漏,他哪里不知道是刑部出了内鬼,否则第三重大牢的人怎么可能挣脱枷锁,且还以为自己是被傅姑娘陷害。
“你闭嘴!如果不是她乱画,我怎么会被冤枉!”
锋利的剑划过吕婉的皮肤,瞬间冒出血珠子。
吕婉大声道:“父亲,不要管我!”
“你闭嘴!”凶犯恶狠狠地紧了紧手中的剑。
这么多人围着,京中的防卫官兵全部出动,若是不管凶犯手中人质的死活,任是对方插翅也难逃出生天。
吕大人在天人交战,目光沉痛。
“婉儿…”
“不要管我!”
剑身近了一分,吕婉脖子上又冒出血珠。
吕大人不忍再看,刚要下令让城墙上的人射杀,便听到一道清脆的声音。
“且慢!”
所有人朝声音之处看去,只见那红衣墨发的少女从人群中过来,站到了吕大人的身边。
一照面,那凶手立马认出隐素,也更能肯定自己是被隐素陷害的。
“果然是你!我见过你!是你画了我的画像,才让我蒙冤。冤有头债有主,听说你和这位吕姑娘是好友,若不想她替你送命,就乖乖过来受死吧!”
吕大人心中挣扎,道:“傅姑娘,你不能去!”
“吕大人,让我去吧。”
这人是冲着她来的,她绝对不可能让吕婉替自己去死。
无数双目光看着她,她抬头看了看城墙上一排密密麻麻的弓箭手。那一支支羽箭蓄势待发,只待有人一声令下。
她身形还未动,视线中出现一抹白。
一身重雪润玉清风的男子,缓缓过来。
“我是傅姑娘的未婚夫,穆国公府的世子,我愿意替她。”
那凶犯的目光兴奋起来,眼白过多的牛铃大眼尽是瘆人的光。他舔了舔干裂的唇,感觉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都不疼了。
有这位世子爷在手,便能掣肘更多人,自己活命的机会也就更大。
他一指谢弗,示意谢弗过去。
吕大人脸色都变了,若是为了救他的女儿而搭上穆国公府的独苗,日后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穆国公。
“谢大人,万万不可!”
他看了一眼隐素,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婉儿!”他忽然一声大喊。
吕婉闻言,向来冷淡的脸上多了悲伤与坚决。
隐素立马知道这父女二人的打算,喊道:“等一下!”
她看着吕婉,吕婉也看着她。
“相信我。”她做着口型。
相信她吗?
吕婉的心里已经有了回答。
从认识至今,仿佛没有任何能难倒她的事。她处处给人意外与惊喜,待人以诚真心相交,让人不知不觉地信任。
然而此时,她该有多为难。
一边是朋友,一边是未婚夫,她该如何取舍?
隐素根本不用做取舍,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看着吕婉出事,何况她最清楚谢弗的本事。
凶犯不仅仅是为了报复,更主要的是想活命。他此时是既要挟持吕婉,又害怕吕婉自己送死。手中的剑近了不行,远了也不行,自然是有些焦躁和心急。
“世子爷!”有人惊呼出声。
再看去时,谢弗已经到了凶犯跟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吕大人在一声声在喊着“谢大人,你快回来!”
那凶犯大喜,等到谢弗靠近将剑抵住他的喉咙处,然后一把将吕婉推开。那双眼白极多的眼睛看向隐素,压沉沉地发出古怪的笑声,露出状似獠牙的鬼牙。
“你若不想谢世子有事,现在就杀了你自己。”
他有谢世子在手,可谓是万无一失。
隐素以为谢弗会趁换人质时逆转形势,在谢弗甘愿为质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这疯子的用意。
所有人都看着她,但没有人说话。
那凶犯见她不动,阴恻恻地道:“难道你想让谢世子死吗?”
“你若敢动他,今天也别想活着离开。”
吕大人那叫一个心急,“你把谢世子放了,我当你的人质。”
那凶犯被惹怒了。
“你给我闭嘴!”他手中的剑逼近一分,狠狠瞪着隐素,“我再说一遍,要么你死,要么谢世子死!”
这时穆国公和谢夫人,傅荣和秦氏等人也赶了过来。一听到这样的话,一个个都是脸色大变。
为人父母,谁也不想自己的孩子出事。
隐素看到他们,冲他们轻轻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过来。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若是死了,谢世子也不会独活,不信你问他?”
那凶犯不信,阴笑:“天下女人多的是,哪有这么傻的男人…”
“她说的没错。”冰玉相击的声音响起,“她若不在,我必跟随。”
如此剑拔弩张的凶险时刻,众人愣是被这话给带偏了思绪。所有人都看着谢弗,一时之间竟是忘了当下的情形。
生死关头,最见真心。
看来谢世子和傅姑娘的感情之深,已然到了生死相随的地步。
“你听见了吧,我们两个人一条命,我死就是他死。他若是死了,你以为自己还有活命的可能吗?”
那凶犯不敢赌,他想活命。他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弓箭手,再一看围着自己黑压压的这一群人,咽了咽口水。
“好,你可以不用死。快给我找一辆马车来,你亲自驾车。若是有人敢跟来,那你们就到阴曹地府做夫妻!”
马车很快送来,在无数人紧张的注视中,那凶犯挟持着谢弗上去。
隐素一挥鞭子,马蹄四起时扬起阵阵尘烟。
“国公爷,不追吗?”吕大人问穆国公。
穆国公摇头,“不能追。”
马车在扬起的尘烟中远去,最后消失不见。
吕大人再问穆国公,“国公爷,真的不派人跟过去吗?”
穆国公还是摇头,“弗儿在他手上,我不能没了儿子又没了儿媳妇。”
两个人一条命,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不敢赌。
秦氏已经哭出声,继续继续地诅咒那凶犯。眼看着两个孩子过段日子就要成亲,怎么偏偏就出了这样的事。
要么都能回来,要么一个也回不来。
“当家的,怎么办?”
傅荣一狠心,“听国公爷的。”
……
离京中最近的是清阳县,清阳县是进京的必经之地,离了清阳县城便岔道无数。或是往南或是往东西皆可。
夜幕低垂之时,清阳城已经在望。
左右都是乡野之地,路上已没什么行人,旁边还有一处小林子,正是动手的好地方。隐素一勒缰绳,将马车停下。
她说自己腹中内急,要去林子里方便。
那凶犯闻言,让她就在路边解决。
“不能在林子里吗?”
死在路上多不好。
“不能。”
“行吧。”隐素装出认命的样子。
凶犯以为她真的要在路边小解,牛铃大眼中满是兴味。“你是今年的武状元?”
“是。”
“武举真是越来越儿戏了。”
“武举绝非儿戏,更不是有些人大开杀戒的屠宰场。”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四皇子不是你杀的。”
“是你,果然是你陷害我!你到底是谁的人?”
“我是谁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的人。一个江湖杀手参加武举,擂台之上连杀三人,被取消资格后销声匿迹,最后却成了四皇子的走狗。四皇子一死,你被指证为凶手,然后被诱捕下地牢。陛下震怒,四皇子一派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其他皇子安插在四皇子身边的细作。正是因为无论如何用刑你都不肯招供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所以才容你活到现在。”
这些事,隐素当然是听谢弗说的。
当时她问谢弗这人可无辜,谢弗回答她四个字:罪孽深重。
做为四皇子藏得最深的一把刀,这人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谢世子肯定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吧?”
“你说呢?”她回头一笑,这一笑娇美动人,似暮色中乍现的烟花。
凶犯立马汗毛竖起,不等他反应过来,喉咙已被人扼住。从来没有人告诉他,穆国公府自小患有心疾的世子爷是个高手!
他刚想用剑,争斗中剑却掉出了马车。仅是几个回合,他已然知道对方的武艺在自己之上。窒息感和死亡的恐惧感齐齐罩下,他的眼珠子不停地往外凸出,死死瞪着掐住自己的人。被迫张开着嘴,露出那令人害怕鬼牙。
他惊惧的瞳仁中,是一张人神共愤的脸。
“都说了我们两个人一条命,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们…”
他上当了!
还以为能挟持一个娇气的世子爷借以脱身,没想到居然是个狠角色!
“想不想知道姬宣是被谁杀的?”
“你…”
“好了,不用做个糊涂鬼,你可以放心去了。”
云淡风轻的语气,听来却让人心神俱死。
温如其玉的贵公子,看向自己心爱的女人时眼神带出几分缱绻。
“娘子,可以把剑递给我吗?”
第78章 他超爱
天幕渐深, 倦鸟归巢。
不知名的虫鸣声混着鸟儿的吟叫声,在低低的暮色中分外清晰。天色一片灰茫茫,树林与远处的村庄被笼罩在朦胧中, 说不出的虚幻与诡异。
虚虚实实的景象中, 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
苍茫的乡野中,马车静立。
三人在场的画面,那凶犯仿佛已不存在。隐素的眼中只有那个面如冠玉, 正深情凝望着自己的男人。
画面一转, 她像是回到梦境之中。
如玉如圭的美男转眼间变成赤眉红目的疯子,疯子捏着她的下巴, 犹如掐住她的喉咙, 她被迫与之对视。
“日后我们夫唱妇随,我杀人你递刀,我挖坑,你埋尸,如何?”
疯言疯语言犹在耳,这样的场景竟然真的出现在眼前。
正在她迟疑之时,马车内的形势突然大变。那凶犯挣脱了谢弗的控制, 狰狞着朝她这边飞扑过来。她一个闪身躲过,只听到身后传来几道声响。那车厢受了极大的内力瞬间四分五裂,受到惊吓的马儿撒开四蹄“哒哒”地跑远。
那凶犯扑她不成,改成想去捡剑, 手还没碰到剑便受了谢弗一掌。两人缠斗之中,那剑被谢弗踢飞,好巧不巧又落在她脚边。
这下她完全能确定, 某个人就是故意的!
如果今天她不递这剑,她确定一定会没完没了。所以当那凶犯再次被谢弗控制住时, 她想未想拿了剑就递过去。
这般危机之时,谢弗却是在笑。
疯子!
当长剑刺穿人的身体发出闷响时,她下意识转身。
有些事明知结果已注定,总有人不愿意面对。哪怕在梦中她被人杀,眼睁睁看着剑身没入自己的身体。也经历过杀人,被迫将长剑捅进别人的身体。
但那只是梦啊。
现实的冲击力远非梦境可比。
天色已差不多黑了,她听到将剑从人身体中拨出来的声音,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再接着是熟悉的气息渐近。
“娘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隐素没有回答,她确实是在生气。她气不是这男人又杀了人,也不是这男人让自己递剑,她是在气对方算计自己。
没错,是算计。
从那凶犯叫嚷着要她去换吕婉时,恐怕这男人已经算计上了。如此之大费周章,不是疯子干不出来。
熟悉的气息开始变化,变化成另一种熟悉的气息。她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因为她知道此时身后的男人恐怕又成了梦中的那个疯子。
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她不想看到,也不愿意再看到。她忽然蹲下,双手捂着脸埋进自己的膝盖中。
“你不信任我。”
这声音…
竟然是在哭。
谢弗慌了。
这种即将要失去最重要的人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过,一时之间竟是手忙脚乱起来。他急急地过来将隐素抱住,像是生怕一眨眼人就会飞走一般。
“娘子,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你不信任我,你还试探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我嫌弃你,我就不会和你在一起。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心意,我以为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你居然用这样的法子算计我,一而再地试探,我的心都被你伤透了。”
少女的声音哽咽着,在夜风中如泣如诉。
是啊。
他们在梦境中相遇,彼此都是最为隐蔽与真实的样子,他为什么还要试探呢?
说到底,还是害怕。
害怕失去,害怕再被嫌弃。
此时的他不是身为国公府世子爷的谢弗,也不是在黑暗中独自成长的疯子元不追,而是那个多年前的小乞儿。
小乞儿在乞求,如同当年。
“母亲,我会听话的。”
“母亲,你不要生气。”
温婉美丽的女人一把将他推开,说着那些被他拖累后悔生下的他的话。那是生他的人哪,他以为自己再听话一些,那个女人就会喜欢他。
他盼望着乞求着,最后换来的只有遍体鳞伤。
他这一生有痛苦有绝望有不堪有挣扎,但从不知何为后悔。哪怕是一把火将过去埋葬,哪怕是多年内心一直备受折磨也从未过有一丝后悔。
生平第一次,他尝到了自己给自己种下的苦果。恐慌和戾气交织在一起,比之多年前还要强烈。
“娘子,我求你了,你抬头看看我。”
“娘子,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不理我。”
少女依旧埋首在膝中,声音低闷。
“你保证?”
“我保证。”
谢弗话音一落,就看到他以为哭得伤心的姑娘抬起头来。哪里是梨花带雨眼眶发红的模样,竟然是一张喜笑颜开的俏脸。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隐素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这样的乞求或许曾经发生过。
这个疯子啊。
真是让人又生气又心疼。
她捧着男人的脸,凑上去狠狠亲了一口。
“这可是你说的,若是再敢不信任我,我就真的哭给你看。”
“好。”
谢弗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因为用力而指关节泛着白。那个女人怎么能和他的娘子比,他的娘子不会嫌弃他,他的娘子也不会厌恶他,更不会伤害他。
这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小仙女,他怎么可能再放手。
远处有人声传来,隐素心下一惊。
“不怕,是我的人。”
她翻了一个白眼,就知道这男人必有后招。
来人是吴胜等人,吴胜已归于穆国公麾下,过些日子会随穆国公一起远赴边关。那之前跑走的马儿也在他们手上,正抵着马蹄不肯再往前走。
隐素看着吴胜,若有所思。
“他原就是我的人。”谢弗说。
吴胜上前行了礼,指挥着手下的人收了那凶犯的尸体,又清理了现场。
一行人未在清阳停留,而是披星戴月直奔京城,赶在早上城门一开时入城。那最前面的一匹白马上,同骑着一白一红的男女。红衣少女在前,白衣男子在后,最是相得益彰的容貌。
城中百姓奔走相告,不少人跟在他们身后不肯散去。
有心之人听到他们归来的消息,有人喜有人恼还有人惊讶。
城门处的一个角落中,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目光复杂地望着,口中不知在喃喃说些什么。若人有人离得近,还当这人是受了什么刺激。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该发生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再这么下去,是不是所有的一切全会变得和上辈子完全不一样?如果上辈子的事不会再有,那她重活一世的先机岂不成了无用之物?
这人正是许久没露面的顾兮琼,顾大人被禁朝的这段日子她也跟着闭门在家。她听到隐素赢了武举时,震惊到差点惊叫出声。后来外面传傅家是盛国公夫人的后人时,她直呼不可能。再后来傅家升为侯府,原盛国公府被降为伯府,如此多的变数让她夜不能眠,开始怀疑自己重生的事实。
如果她真的是重活了一世的人,为什么这一世会变成这样?
“到底哪里不对呢?哪不对呢?”她又喃喃。
有人朝她看来,她赶紧低头离开。
不少人追随着谢弗和隐素他们,一路追到了刑部。吕大人得到消息之后亲自相迎,表情那叫一个又惊又喜。
谢弗先下马,等到隐素下来之后他忽然身体一软倒了过来。
隐素:“?”
“谢大人是不是旧疾复发了?”
“真是难为谢大人了,之前必是撑着一口气到现在。”
“快传大夫!”
“不,不用,我歇会就好。”谢弗虚弱道,十足一个病美人。
吕大人不放心,问:“谢大人,你还能撑住吗?”
“能,就是有些没力气。”
突然有人惊呼出声,不敢置信地看着谢弗被人拦腰抱起。直到那一红一白的男女进了刑部,人群才炸开了锅。
“我的天哪,傅姑娘的力气是真大,居然一把就将谢世子抱了起来。”
“谢世子好歹是个男子,这大庭广众之下被自己的未婚妻给抱进门,日后如何能振夫纲。”
“这…这也太,太不妥当了。”
妥不妥当的,事情也发生了。
吕大人跟在他们身后,眼睛都不敢多看。同为男子,若是他被一个女人给抱来抱去,肯定会臊得没脸见人。
隐素将人抱进了屋,谢弗也已从她怀中下来时,吕大人等人才敢进来。没有人敢多看谢弗的脸色,自然也就没有人看到谢弗眼底的愉悦。
谢弗此番能活着回来,世人都以为是被隐素所救。古来英雄救美的佳话不断,却很少有美女救英雄的故事。
美人从亡命之徒手下救出自己的未婚夫,还能大力将虚弱的未婚夫抱起来。所有男人对女人对的事,到了这里全都颠倒过来。
等到两人从刑部出来时,那一抱的事像风长了腿一样已经在京中传开。
日头已高,街市上行人如织。两人同乘一骑再一次招摇过市时,自是引得无数路人的目光追随。
红衣如火,白衣如雪,这一冷一热的颜色分外显眼。
“想当初傅姑娘追着武仁府的二公子跑的时候,多少人骂她不知廉耻不要脸。你看看现在她要才名有才名有长相有长相,还是侯府的嫡女。这么有福气的人,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次见。”
“可不是嘛,经此一事,傅姑娘日后在夫家的地位也稳了,还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就是谢世子…身子骨还是弱了些。”
“若我家的那位长成谢世子那样,莫说是身子骨弱一些,就是成天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我也乐意。”
昨日的惊险仿佛已经远去,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件事。有夸隐素厉害力气大的,有感慨谢弗以后难振夫纲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的极为热闹。
街角站着一个其貌不扬衣着寻常的男子,老实憨厚的长相极不起眼。他望着谢弗和隐素远去的方向,木讷的眼中隐隐有几分笑意。
“梨花一枝初开颜,偏叫那贼人来折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难道我玉氏九娘命该绝?忽地一声惊雷起,白马红衣从天降……”
婉转的曲子渐远,丝丝缕缕飘散在风中。
……
刑部的内鬼已经找出,居然是那位王大人。
王大人抵死不招指使自己的人是谁,但对自己在那凶犯面前故意提及隐素的事直言不讳。他骨子里是个善于钻营的性子,吕大人父女突然对他态度大变,他前后反复一琢磨认定是隐素在吕婉面前说了什么。
不得不说,他猜得很准。
当初吕大人有意提携他,在处理四皇子被刺一事时并未瞒着他,他自然是知道隐素被请到刑部画像一事。
为了陷害隐素,他告诉那凶犯刑部是根据隐素画的画像才将其捉拿。为了报复吕婉,他提议那凶犯趁机挟持。身为一个刑部官职人员,却犯下此等大错,皇帝一怒之下直接赐其死罪以儆效尤。
吕婉来看隐素时,一再庆幸。
一是庆幸隐素和谢弗都没事,那凶犯已经伏诛。二是庆幸自己受隐素提醒,没有被王大人假装出来的上进老实所蒙蔽。
大难归来,自有说不完的感慨。
感慨过后,气氛渐渐轻松。
经此一事,吕婉已将隐素视为自己的生死之交,那种打心眼里的亲近比以往的相知更上一层,俨然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说到此事最大的影响,就不得不提隐素那一抱。那一抱可谓是让整个雍京城为之一震,如同白雨落进油锅里,溅起无数“噼里啪啦”的水油花。
“你可是不知道,多少人在私下里担心谢世子以后夫纲不振。”
隐素调皮一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人家谢世子超喜欢的。”
吕婉一愣,随后跟着笑起来。
世人不知内情,皆是议论谢弗身子本来就弱,日后面对一个武举夺魁力大无比的娘子,只怕是里里外外的都压制不住。
谢弗自回京之后一直称病,这些传言如火上浇油般越传越烈。
传言如火如荼时,林清桥前来探病。
林清桥是穆国公府的常客,也是可以进出谢弗院子的唯二之一。他摇着扇子闲庭雅步,面上倒是不见急色。
远远瞧见树林里那道练剑的白衣身影,他的桃花眼中全是笑意。就知道谢益之这家伙命硬得很,一年不知要病多少回,往往外面传得多么凶险,他见到的都是大相径庭。
生病还练剑,难道是因为那些传言?
夫纲不振几个字,对男人而言简直是羞辱。骄傲如谢益之,哪里能忍受这样的看轻,必是要暗中努力以振夫纲。
他抱胸站在一旁,笑道:“傅姑娘天生神力,你剑练得再好也只能在招式技巧上胜她。她若将你制住抱起,你又能耐她何?”
“谁说我要胜她?”谢弗收了剑,过来。
还嘴硬。
林清桥心道。
外面都不知传成什么样了,堂堂男儿被自己的未婚妻在众目睽睽之中抱进刑部。那么多双眼睛看见,听说当时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也是,你也胜不了她。”
谢弗不说话,睨他一眼。
他立马谄媚一笑,桃花眼中一片潋滟。
“我早就替你想好了,你在外面胜不了她,关起门来难道还怕她吗?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管不了外面就管里面。诺,送你的。”
一本花花绿绿的册子递到谢弗面前,上面写着一行字:只羡鸳鸯不羡仙。
翻开一看,是春图。图中男女相貌皆是上等,画工精美栩栩如生,比之市面上卖的所有春图都要生动。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林清桥摇着扇子。“这可是最新出的春图,听说画图之人只画二十册,一经传出引得不少人哄抢。若不是我有些门道,又舍了银子,恐怕还弄不来。你好好看一看,能不能振夫纲就靠它了。”
谢弗垂着眸,将册子合上。
这画工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女人说最近很忙,忙着给他画册子,却原来画好的全卖了。
林清桥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大受震撼,揶揄道:“我竟是忘了,益之你还没近过女色,你不会到时候下不了手吧?”
回答林清桥的是一记冷眼。
一套图二十册,隐素是故意的。她深谙一个道理,多了不稀罕,少了才是限量版,越是稀少越是能卖高价。
二十册的图,她的利润有近五百两。
画完这二十册,她还有新图推出。为了给自己攒嫁妆,可谓是日夜挥笔不断,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挑灯夜战不知疲倦。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时,她才记起自己那柔弱不能自理,时刻需要关注呵护的未婚夫。
谢弗进来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画图。
有些人哪怕是不言不语,看上去十分安静,却像是平湖即将掀起惊涛骇浪一般,令人莫名觉得忐忑。
“这些都是画给别人的,给你的那一套是世上唯一的一套。我早就画好了,正准备明天给你送去,可巧你今晚就来了。”
隐素说着,忙出早画好的册子。
她将册子塞进男人的手中,笑得讨好。“你看看,喜不喜欢?”
册子中的男女没露正脸,红帐红衣。男人或是被捆绑或是被链锁,又或是被红纱蒙眼,被少女骑在身下。
所有的图中最为出格之处不过少女身着吊带,和男人零乱衣襟中显出的精致锁骨。尽管如此那隐晦的性张力无处不在,轻而易举就能撩拨动人心。
“有劳娘子了,我很喜欢。”
隐素就知道,疯子的口味果然与众不同。
第79章 大婚
……
承恩伯府的门匾已换成沐恩侯府四个字, 哪怕宅子还是那个宅子,但象征的地位已今时不同往日,俨然是整个五味巷最尊贵的府邸。
五味巷的住户们怎么也不会想到, 当初落户在他们巷子里的乡下人, 不到一年的光景竟能有如此之多的造化。如今就连巷子里的三岁小孩都知道傅家,任是谁来打听傅家的住处和消息保管一打听一个准。
魏二爷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却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以前并不显眼的巷子。若是从前他对这样寻常的巷子必定是不屑与嫌弃, 自诩是贵人踏贱地, 生生辱没了自己的身体与体面。
巷子里不时有人经过,着衣也不见多华丽, 不少人看到一身锦衣华服又脸生的他, 不由得会多看两眼。尤其是他正站在傅家的门口,越发勾起别人的好奇心。
他极不自在,不时整理自己的衣服。那衣服用料上等,滚着金边绣着富贵的祥纹,象征着荣华与地位,是他一贯的穿衣派头。仿佛只有这样,他还是那个奉为下一代盛国公的国公府二爷。
一刻钟后, 傅荣出来。
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俩算得上是第一次见面,一个像生母兰夫人,一个像老盛国公。比起魏二爷的细皮嫩肉,傅荣要精壮粗犷许多。
傅荣不喜这个血缘上的庶弟, 魏二爷更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嫡兄。两人四目一对,很快又各自别开。
“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询, 还请你告之我父亲在哪里。”
魏二爷以为只要找到父亲,一切还可以被扭转。
“我不知道。”傅荣硬梆梆地回答。
他都没有盛国公相认, 哪里知道对方去了哪里。
魏二爷如何能信,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若不是你们蛊惑了他,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那可是一品国公府的爵位,换成是谁也不可能说不要就不要!”
说到底,他还是不甘心。
他当了近四十年的庶子,身边的人都说哪怕他只是一个庶子,最终会是盛国公府下一代国公。他等了等盼啊盼,谁能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末等伯爵,封号只一个留字,且子孙不可继爵。
他不相信父亲会对自己如此之狠心,这些年来他承欢在父亲膝下尽心尽孝。他也是父亲的亲儿子,父亲不可能这么对他。
一定有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而这人,就是眼前这个所谓的嫡兄。
“还请你体谅一个当儿子的心情,将我父亲的下落说出来。毕竟我父亲年纪大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担待得起吗?”
这是咬定傅家人知道盛国公的去向。
傅荣皱眉,脸色难看道:“我说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是你父亲,你身为儿子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别人又怎么会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那个人……
走之前并没有和他告别。
“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的事瞒着?”魏二爷大声嚷嚷起来,恨不得昭告天下盛国公是被傅家人给藏了起来。他闹了这么一出,一是确实想知道盛国公的下落,二来就是想借此败坏傅荣的名声。
他这一喊叫,围观的人是议论纷纷。
有人说盛国公的行为确实让人难以理解,换成任何人都不可能自请降爵。可这事做证的人是皇帝,有人又猜会不会是皇帝的意思。当然也有人被魏二爷的话给带偏了,猜测傅家人肯定是做了什么才会让盛国公那么做。
众说纷纭,一片嘈杂。
魏二爷隐隐有些得意,自以自己占了上风。
傅荣脸色不太好看,又嘴笨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这时隐素出来了。
她一出来,瞬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方才还议论得热火朝天的人群立马安静下来,一个个都朝她望过来。
众人看着她,如欣赏一幅画。
红的衣裙,雪色的容颜,明明是娇美韶华的少女,行仪之间却有习武之人的飒爽风姿。尽管只是十几岁的年纪,神色间又是那么的平静。
这幅画宜静宜动,静则山清水秀如赏花晨月夕。动则彩云追月灵动随心。自有人惊叹她的相貌,说着也只有她这般长相才情的姑娘方能配得上谢弗的话。
不少人竟是忘了,当初是如何耻笑她痴缠戚堂,骂她没有自知之明的事,仿佛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她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同傅荣站在一处。那双平静的眼神看向魏二爷,淡然中不带任何的感情和情绪。
“既然魏伯爷诚心诚意地上门问了,那我们也就不替你们藏着掖着,索性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省得被人误会。”
魏二爷心一惊,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任何的意思,只是告诉世人真相。”
人群沸腾起来,有看热闹不怕事大的高喊着傅姑娘快说,恨得不成为她的嘴替,赶紧把知道的事一股脑地倒出来。
看来无论是什么时代什么时候,八卦的人都不会少。
“当日盛国公约我见面,让我劝说父亲与他相认,我没有同意。他一气之下要进宫面圣,说是要把国公府的爵位传给魏伯爷,这事魏伯爷是知道的。”
“对,是这样没错。”魏二爷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日父亲明明说进宫是为了把爵位传给他,为什么突然变卦?这是他一直疑惑的地方,也是他猜疑的地方。“他说要把爵位给我,谁知最后却变成这样。如果说其中没有什么猫腻,我如何能信!”
他不可能去质问皇帝,只把所有的怒火和怀疑都指向傅家。
隐素看着他,脸上不见任何波动。“变故就发生在他从进宫到面圣的路上。你刚才也说他年纪大了,这人一旦上了年纪,免不了走路摔个跤什么的。当日他走着走着突然就倒在地上,得亏是遇到路过的朱太医。”
这有什么不对的呢?
魏二爷心里那叫一个急,“后来呢?我父亲怎么样了?”
这事他不知道。
关于那天父亲进宫之后发生的事,无论他们如何打听都打听不出任何的消息。他哪里不知道变故就在那期间,无奈他听不到半点风声。
众人也一个个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一个字。
“朱太医医术高超,性子也耿直,当下就给盛国公诊了脉。这一诊脉不打紧,他居然指着盛国公的鼻子骂。”
朱太医的性子古怪又耿直,几乎是阖京上下人尽皆知的事。他最喜欢骂自己的病人,越是不遵医嘱的病人他骂得越厉害,皇帝就曾经因为在女色上放纵了一些被他指着骂。
如果不是他脾气太直不懂变通,也不会气得皇帝一直压着他不升职。若不然以他的医术,早已升为太医院的院正。所以隐素说他骂盛国公,倒是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只是好奇他为什么骂人。
看热闹的人也急了,有人大着胆子问,“傅姑娘,朱太医骂盛国公什么了?”
傅荣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事他也不知道。
盛国公于他而言是一个活了近四十年才听说的人,一个从未被母亲提起过的的亲生父亲。他对盛国公的感情很复杂,哪怕他们没有相认,有些东西不是说不在意就可以真正做到的。
对于盛国公会把魏家的一切都留给自己的决定,他也心存疑惑,所以他也想从女儿这里知道答案。
“朱太医骂他活得不耐烦了,居然没事天天喝毒水吃毒饭。”
毒字一出,一片哗然。
无论是谁,听到这个字都会闻之色变。
魏二爷脸色都变了,“不,不可能,你胡说,你胡说,你含血喷人!”
“魏伯爷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朱太医。”
朱太医那么耿直的一个人,断然不会说假话。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么一来盛国公的行为就能解释得通。魏家二房不地道啊,为了早日承爵居然下毒害盛国公。盛国公如果不是太寒心,又怎么会宁愿自请降爵也不让他们如愿。
只是到底父子一场,盛国公没有公开此事,也给魏家二房留了活路。没想到魏伯爷不知足,偏要跑到傅家来闹,若不然谁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内情。
“你…你们,你们是不是买通了朱太医?好你个傅荣,你嘴里说不想和父亲相认,背后却是耍尽手段…”
“我姓傅,我从未想过改名换姓。”
“你说的好听,你是姓傅了,可是你哄得父亲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你。你转头就拿那些东西给自己换了一个侯爷来当,你还敢说你没有耍手段…”
隐素打断他的话,道:“魏伯爷不信朱太医的人品,以为他是被我们收买。那魏伯爷信陛下吗?当日盛国公作出那样的决定时,陛下可见证人。若不然魏伯爷去问陛下?”
人群又是一阵哗然。
可不是嘛。
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宫中递出来的话,给伯府降爵也好,将魏家的东西都给傅家也好,哪件事都是陛下经的手。
魏二爷可以怀疑朱太医,他敢怀疑陛下吗?
他不敢!
他脸色难看手脚发软,因为他知道父亲被人下毒的事肯定是真的。至于是谁,傻子都知道和他们一家脱不了干系。
一时之间他心中竟是有些恼怒,恼怒那出手的人太狠心,竟然对着骨肉至亲也能下得了狠手。内心深处又有一个声音在怒骂,骂那人做事不干脆。若是早几个月动手,是不是这时候他已经继承了魏家一切?
他丢下一句他会查清此事的话后匆匆上了马车,急命车夫赶紧走人。
此事很快传开,大街小巷都在传魏家二房下毒害盛国公的事。坊间说什么的都有,魏家的旧事又被人拿出来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翌日,留伯府传出那位兰夫人谢罪自缢的消息。
兰夫人死之前留下一封信,信中诉说了自己这些年被盛国公冷落的凄苦,所以渐渐生出怨恨之心。她承认毒瘤是她下的,因为她不满盛国公一直不放弃寻找叶氏母子,不满自己的儿子一直没被立为世子。还说这事是她一人所为,和别人无关。
她是魏二爷的生母,她说无关就能无关吗?
这下魏家二房的名声是彻底臭了。
兰夫人一死,盛国公被人下毒的事算是有了一个结果。这结果倒是合情合理,所有人对此深信不疑。
有人感慨盛国公当年真不应该听从老盛国公夫人的话纳兰夫人为妾,若不然叶红衣就不会带着嫡子离开,他自己也不会临到了老了还被人算计,落得一个有儿不能认的凄凉下场。
往事已矣,空余悲切。
“他这是自作自受,怪不得你祖母走了之后就不肯再回来。但是想想,又觉得他挺可怜,这么大年纪也不知去哪了。”秦氏幽幽叹气。
隐素心道,那老头身上还有半边家主令,身边跟着一半的暗卫保护,想来应该不会过得很凄惨。
“相爱容易相守难,他当年喜欢祖母的与众不同,后来又希望祖母和内宅的那些妇人一样,前后自相矛盾,又怎么能怨别人离他而去。”
秦氏闻言,又是一声叹息。
天子脚下自来不缺谈资,东边日出西边雨,风起云涌不过是朝夕之间。魏家的这股风还未散,很快又传来谢傅两家会在近日完婚的消息。
因着穆国公在京中停留的日子不多,婚期定得很急。一应流程倒是全走了,纳征请期几乎是一天走一个。
望着堆满院子的聘礼,秦氏笑得合不拢嘴。高兴之余,又犯起愁来。谢家的聘礼丰厚,他们傅家哪怕是倾家荡产也陪不出多少嫁妆来。
无论是世家还是寻常百姓,对女而言嫁妆都是底气。若是嫁妆太薄了,总怕被婆家看轻,也会被世人指指点点。
她愁上眉间,和傅荣好一通嘀咕。夫妻俩都觉得愧对女儿,女儿争气攀上这么个好人家,他们却无能为力置办体面的嫁妆。
两人都不是能什么能藏心事的人,隐素自是能一眼看出。
虽说自家如今是侯府之位,但比起穆国公府那样底蕴深厚的老世家而言,无论如何都比不过。既然如此烦恼无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在她的劝慰之下,夫妻俩也想通了。
人家穆国公府看重的是女儿,而不是他们傅家的家世。若谢家结亲重的是门楣,一开始就不会和他们议亲。
两家人紧赶慢赶地张罗着,很快到了成亲这一日。
隐素一大早就被叫醒,一番梳妆打扮后辞别父母。
秦氏哭成了泪人,哪里还有以往泼辣爽利的样子。她哭着让隐素给叶红衣的灵位磕了头,说了好些告慰婆母亡灵的话。
叶红衣死后葬在了陲城的山间,灵位还是最近傅荣让人准备的。
“娘啊,你就放心吧,咱们家素素是个有福气的。她现在不仅大好了,还攀上了一门好亲事。姑爷是个好的,家世好人品好长得也好,对素素更是没话说。”
只有隐素知道,那个自小跟随阿奶的姑娘,已经和阿奶团聚了。
吉时一到,锣鼓齐鸣。
喜庆的气氛一下子冲散了离别的伤感,秦氏擦干眼泪,生怕误了时辰似的急急将女儿送出门去。
隐素:什么依依不舍的,原来都是错觉。她娘就怕黄了这门亲事,恨不得定亲当天就把她嫁进穆国公府。
她坐上了喜轿,隔着喜纱再次和父母弟弟告别。锣鼓一路欢送,送嫁的队伍护着花轿出了五味巷。
一路喜庆相随,沿路不少百姓驻足议论。
清俊的少年站在一间铺子的二楼,透过半开的窗户默默地目送了喜轿,那双忧郁的眼晴里全是落魄。
至此,那个曾经追着他缠着他的姑娘就真的再也和他无关了。
喜轿渐远,最终到达穆国公府。
轿帘被踢开,一只玉骨般的大掌朝伸向她。她将自己的手交到那大掌中,在对方的牵引下出了喜轿。
隔着红色的盖头,眼前的一切显得分外的喜庆与不真切。朦胧红色中的男人越发温润如玉,只是在面对她时,那润泽的眼中似是有幽火在跳跃。
这火瞬间过给了她,她的心也跟着燃烧起来。
穆国公府张灯结彩,高朋满座。
一番成亲的流程过后,一对新人被送入新房。
新房离正院不远,这是谢夫人的意思。
谢夫人说了,不能让儿媳以后老走那么远的路。她一是心疼自己的儿媳,二来也是想着和儿子儿媳住近一些。
一室的红,红得让人面红心跳。挑了盖头,喝过合卺酒,所有的下人都退了出去。一对新人凝望着对方,酒不醉人人自醉。
室内的温度步步攀升,空气中像是开满无数红色的花,一朵朵地炸开,如烟火般璀璨夺目,映红了彼此的眼睛。
隐素眼睁睁看着皎月流光般的美男在自己的面前慢慢变成梦中的样子,那腥红的眸子隐忍的神情,如同一头变身之后要吃人的怪物。
曾经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大变活人,变成从相貌到身材都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而今这男人也在她眼皮子底下完成转换,从自带光芒的如玉公子到令人恐惧的疯子。
“娘子,我…我实在是没忍住,我等不及了!”
等不及化身为狼,等不及享受期待以久的大餐。
红纱如水般泄倾,遮住无边的春色。
隐素被床里面一堆东西吸引了视线,有金子打造的锁链,还有精美的银绳,以及可以用来缚住眼睛的红绸等等。
这些东西都是她在册子画过的道具,没想到一件件竟然摆在了她面前。她有理由相信,这男人确实有认真学习过。
那玉骨般的手指拿起红绸,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红的衣,红的绸,出尘绝艳的容颜,像是最上等最完美的人祭。
“娘子,你教我。”
第80章 她不跑
惊艳中, 隐素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既然如此,那她就不客气了。
不得不说,谢弗是一个很好的学生。不仅一教就会, 还能活学活用举一反三, 甚至还可以不断变通。
高岭雪山之上的神子下了凡尘,湮没在滚滚红尘之中。红尘万丈将他们裹挟在其中,一起随波逐流。
龙凤喜烛相对无言, 静静燃烧。火苗的跳跃中, 她仿佛又回到梦境之中,眼前的一切明明真实存在, 却令人觉得犹在虚幻之中。
意识渐散时, 她似乎听到男人低沉旖旎的声音。
“小仙女,你再也跑不掉了。”
她不跑。
她跨越了两世的时空,自一个世间来到这个世间。从最初看客的心态到融入其中,不知不觉已经成为这个世间的一份子。如今她的心已经落在这里,落到了疯子的手中,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夫君,我哪也不去…哪也不去…”
“这可是你说的, 你要是敢跑,我就…”男人的大掌沿着她的眉眼一直往下,紧紧抓住她的脚踝。
打断她的腿吗?
这男人又发疯了!
刚刚还对人家这样那样,做尽羞羞的夫妻之事, 转眼就变了一副面孔威胁人,果然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明明应该感到害怕的,但她心中却无半分恐惧, 甚至还觉得有点甜蜜,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疯了就疯了吧, 谁让她嫁的就是一个疯子呢。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缘分可真奇妙,想当初最开始做梦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最后居然会嫁给这个男人。
“不许威胁我!我超凶的,我会咬人!”她一个翻身,头埋在那疤痕密布的怀中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正咬在男人的心口处。
那心像是被烙下印记,再也抹不去。
夜已深,风不静。
宾客们早已散去,酒肉的香味在空气中久久不消。忙碌了一天,府中所有的下人都得了不少喜钱,各自带着欢喜与满足进入了梦乡。
整个国公府灯火通明,灯彩喜庆处处可见。哪怕是肃穆阴森的祠堂,此时也破例点起了红灯笼。
灯笼散发的红光所到之处,驱散了这百年世族长久以来的冷清,像是一道艳阳照进了终年不见天日的高山峡谷,重新焕发中浓浓的生机。
谢家的新媳妇进门,第一件事是给公婆敬茶,第二件事就是祭拜列祖列宗。
穆国公和谢夫人极满意这个儿媳,敬茶一事进行得十分顺利。敬完茶后,一行四人一起前往祠堂。
一排排的灵位,上面刻写着亡者的名讳。这些灵位不仅昭示着谢氏曾经的子孙繁茂,也悲痛地记载了无数鲜活生命的凋零。一将功成万骨枯,谢家的累世功勋之下,是无数前赴后继的忠骨。
穆国公先上香,然后示意儿子媳妇上前磕头。
他口中念念有词,告诉先祖们谢家的新妇已经进门,一代一代的传承将会接着延续。又将儿子媳妇夸了一番,以此告慰先人。
谢弗和隐素给先祖们的灵位磕头上香后,一家四口出了祠堂。
偌大的百年老宅,随处都可见粗壮的大树。树枝繁茂而高大,瞧着好似直耸入云天,遮出一路的阴凉。
几人沿着阴凉处往出走,一路无言。
远远看到空旷的校场,穆国公有些手痒。
谢夫人好笑,小声道:“弗儿和素素都累了,公爷且再等上几日。”
穆国公老脸微红,默不作声。儿子媳妇新婚燕尔,他这个当公公的只想着找儿媳比试武艺,若是传出去旁人还当他为老不尊。
天知道,他是真的有些等不急。留在京中的日子一日少一日,他多想抓紧机会和孩子们多相处切磋。
突然他感觉身后一道劲风,下意识往旁边一闪。只看到一道人影如风而去,不多时立在校场之中。
“好小子,竟敢偷袭你老子!”他心下大喜,喊着就冲了过去。
父子二人很快纠缠在一起,校场之上你来我往,一时之间只见他们身形如电,快到几乎看不清各自的招式。
谢夫人好笑又好气,无奈对隐素一笑,隐素也回之以一笑。
以往府中只有谢夫人和谢弗母子俩,两人的住处又离得极远。平日里除了能一起用饭或是坐下来聊一会,也没有再多的亲近。
看着那父子俩的身影,谢夫人的眼中全是欢喜和欣慰。心想着若是公爷日后都留在京中,那就更圆满了。
近半个时辰后,场中的较量停止。
穆国公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较场中回荡,“真痛快!好你个小子,以前莫不是没使出真本事,是不是一直让着你老子?”
谢弗没说话,他能说以前的他心思太重想得太多吗?
他顶替的人,是被人断定活不到成年的早夭之人,为此他小心翼翼地伪装成弱不禁风的样子。纵然在父亲面前展露自己的武艺身手时,也不忘克制隐藏真正的实力。
母亲告诉他,他不是替身,他也是母亲的儿子。母亲敬重父亲,身为母亲的儿子,他怎么能让父亲失望。
“儿子以前并非让着父亲,而是身体不允许。如今儿子身体渐好,日后都能陪着父亲切磋。”
“好,好。”穆国公又是一阵大笑,同时心中涌起一丝遗憾。
早知这孩子是个能文能武的,他还是不忍心带去边关。虽然穆家会少了一个骁勇善战的家主,但自家夫人身边却有能承欢膝下的儿子。
罢了。
世间之事,岂能两全。
以这孩子的本事,哪怕是当一个文臣,也必会有一番建树。
今日是新媳妇进门的第二天,按例要见族亲。眼看着时辰不早,父子二人赶紧回去各自换了衣服,然后接见上门的族亲们。
谢家的旁支不少,但血缘最近的也隔了四代。这些人多年来都依附着穆国公府,自然是唯穆国公府马首是瞻。
老穆国公原本有兄弟四位,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最后只剩老穆国公一人。穆国公上头也有同胞的兄长,可惜因为心疾未能活到成年。
到了谢弗这一代,又独苗。
济济一堂的族人,越发衬得嫡宗一脉人丁单薄。
这些族人倒也识趣,许是因为绝大部分的子孙后代都跟随国公府建功立业,几乎全要倚仗嫡宗提携,是以一个个都说着吉祥话。
谢弗才名在外,自然是他们夸奖的重点对象。隐素既有才名,还是武状元,当然也收获了无数的称赞。
穆国公和谢夫人听到众人对自己儿子媳妇的赞赏,那叫一个心情愉悦,一时之间气氛很是融洽。
族亲们来得浩浩荡荡,去的也是浩浩荡荡。
除了谢氏族人外,还有一门亲戚,那就是穆国公的奶嬷嬷林氏一家。
林氏原是老穆国公夫人的陪嫁丫头,后来成了穆国公的奶嬷嬷。穆国公接手国公府之后,便将林氏一家还了良藉,平日里当成亲戚往来,所以才有这么一门亲。
她夫家姓张,张家人此次来贺喜,可以说是全家出动,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还有孙媳妇曾孙等十几口人,看阵势也不比谢家的族亲小。
她一见到穆国公,眼眶瞬间就红了。
先说穆国公瘦了,又说自己是如何的日思夜想,又是如何的日夜祈祷。祈祷穆国公平安归来,祈祷谢弗身体健康。
“公爷,老奴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和公爷见起回。上回见的时候公爷头发还是黑的,这次竟也有了白丝。”
穆国公是重情之人,听到这样的话也有些动容。
他对自己母亲的记忆不多,因为兄长身体不好,母亲大部分的心思都扑在兄长身上,所以小时候陪他最多的就是林氏这个奶嬷嬷。
林氏带了他那么多年,最是清楚他的性子,又说了好些勾人落泪的话。
“嬷嬷一路辛苦了,赶紧坐下吧。”谢夫人打断她的话。
“多谢夫人体恤,老奴不辛苦。”她抹着眼泪,老眼看向谢弗和隐素这边,道:“小公爷也长大了,上回见着还是个孩子,如今都成亲了。”
等到谢夫人再请她入座,她这才会下。
张家人的规矩都不错,哪怕是两三岁的小孩子,行礼时都有模有样。这一家人不仅规矩好,模样也长得不差。
林氏当年是老国公夫人的陪嫁丫头,年轻时也是个清秀佳人。她的两个儿子长相中等,但两个媳妇都长得不错。生的两个孙子随母,个个都是一表人才,各自娶的媳妇也长得好。三个孙女当中有一人极为出色,衣着也最是显眼。
浅绿色的裙,细白的肌肤,杏眼桃腮顾盼生辉,从仪态到相貌都很出色,委实不太像一个寻常人家出来的姑娘。
隐素若有所思,下意识看了一眼谢夫人的神色。
谢夫人本来就不是什么热情的性子,清瘦的脸上瞧不出过多的情绪,但是隐素却能看出来,婆婆不太喜欢这一家人。
这时林氏已抹净眼泪,笑着再次对谢夫人道喜。
“老奴日也盼夜也盼,就盼着小公子太太平平的。自打听到小公爷要成亲的消息,老奴是喜不自胜,夜里做梦都笑醒了好几回。”
那双眼依依不舍地从谢弗身上移开,终于落到隐素身上。
“少夫人这模样,老奴瞧着都欢喜。”
说着,她又抹起泪来。
“老奴一家子这些年承蒙主子们的照顾,日子过得很是体面。一日为奴终身都要认主,老奴受了主家的恩惠,感恩于心不知何以为报。若是小公爷和少夫人不嫌弃,就把这孩子留在身边当个使唤丫头吧。”
她推出来的正是那个最出众的孙女。
那姑娘盈盈行礼,声音也颇为动听,报上自己的姓名之后,又恭恭敬敬地表达自己愿意进府为奴的决心。
“不是老奴自夸,妙诗这孩子又懂事又勤快,最是一个体贴不过的人。有她在身边侍候着,少夫人也能轻省一些。”
隐素心下呵呵,不说话。
什么侍候人的丫头,分明是想进府当姨娘的。
她才嫁进来第二天,公婆还没给她脸色看,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老太太一上来就要给她男人塞小妾,简直是不知所谓。
谢夫人神色淡了一些,有些不虞。
她不喜欢林氏,是因为她刚嫁进国公府时和林氏有过龃龉。
林氏是穆国公的奶娘,其长子是穆国公身边最得用的侍卫,其在国公府俨然是大管家的做派,连主子房间里的事都敢插手。
谢夫人本来身子就偏弱,又是绵软的性子。一开始忍着让着,只想着息事宁人。没想到越是退让,林氏就越得寸进尺,最后居然让她抬举石娘为妾。
石娘不愿,哭着求她。她当时气极了,断然拒绝了林氏,且在暗中摆了对方一道,至此两人便结下了梁子。
那时她是新嫁娘,哪里比得上林氏在国公府的知根知底和如鱼得水,自然也吃了不少暗亏。若不是后来林氏最有出息的儿子因护主而亡,恐怕林氏会一直那么嚣张下去。
也正是因为其子之死,让穆国公备感愧疚,还了一家人的身契。
原本林氏只想让儿孙们走,自己要继续留在国公府,但谢夫人不愿意,没少在穆国公面前吹风。美其名曰不能再让林氏侍候人,希望她跟着儿孙们享清福。
穆国公正在愧疚之中,对谢夫人的话很是认同,好说歹说也没能说服林氏。还是最后谢夫人突然提到一嘴,说是如果儿孙们有出息了,长辈却还在侍候人,若是传出去名声不好,恐怕会影响前程。她一听这话才动摇了想法,思量再三终于同意离开。
这些年远着,倒也相安无事。
谢夫人不是没想过,若是当年林氏有女儿,只怕死活也要把自己的女儿塞进公爷的房里。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她还有后招。怪不得早前听人说她挑儿媳,最看重的就是长相,原来一直存着这样的心思。
“这孩子瞧着确实是个不错的,不过他们院子人手不少,暂时不需要添置下人。”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还真就只把张妙诗当成一个要进府的普通下人。
林氏心里有些不高兴,她也是内宅里混过多年的人,她不信谢夫人没听懂她的意思。当下又抹起眼泪来,泪汪汪地看着穆国公。
“公爷体恤老奴,给了老奴一家良籍。老奴感激不尽,恨不得一辈子都侍候公爷。这些年老奴日夜难安,就想着报答公爷的恩情。小公爷身子弱,身边侍候的人再多也不为过,求公爷念在老奴报恩心切的份上,就让这孩子留在小公爷身边当个端茶递水的丫头,让她替老奴尽一份忠心。”
穆国公一脸为难,内宅的事他不好做主。方才谢夫人都那么说了,他再是不通庶务也知道此时不能和自家夫人的意见相左。何况儿子媳妇刚成亲,他一个当公公怎么能往儿子的房里塞人,若是传将出去他成什么人了。
嬷嬷年纪大了,怎么行事也糊涂了。
林氏哪里是糊涂,她是精明得不能再精明。
这些年因为有穆国公府的关系,他们家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两个儿子一个在衙门里当捕头,一个在谢家的铺子当掌柜。孙子们都读了书,娶的孙媳妇也是读书人家的姑娘。孙女们更是自小精心培养,一应做派都比照着大户人家的姑娘来。
外人瞧着他们家既有体面又有靠山,她却是知道那是因为她还活着。一旦她不在了,这份主仆之情也就到头了。
若不能趁着国公爷还在京中时谋划一二,等国公爷离京之后他们怕是连国公府的门都进不来。她也知道趁人新婚之事提这样的事不太妥当,所以她才说是送孙女来当丫头。
“公爷你不知道,妙诗这孩子最是孝顺。老奴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她是怕老奴遗憾而终,才想着趁我还在时替老奴进府尽忠心。”
这时张妙诗掩着面哭起来,突然一下子跪到隐素面前,梨花带雨,“少夫人,求您可怜可怜我祖母,让我留在您和小公爷身边侍候吧。我一定好好当差,绝不给少夫人添麻烦。”
你是不想添麻烦,你是来给人添堵的。
隐素刚想说什么,就看到身边的男人站了起来。
如神子临世的矜贵公子,哪怕是冷着一张脸也挡不住那石破天惊的俊美。张妙诗不敢多看,一颗心“咚咚”狂跳。
众人看着谢弗,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在隐素以为自家男人可能要发疯时,突然听到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一声声咳,听起来让人胆战心惊。
若不是亲眼见识他的疯狂戾气,也亲身经历过他在床笫之间的狂风暴雨,恐怕还真信他是一个迎风咳血的柔弱男子。
“多谢林嬷嬷这些年还一直记挂我的身子…可惜我这身子不由人,成亲娶妻已是勉强。若再学着别的男人纳妾寻欢,只怕这个年都过不去了。”
所有人皆惊,尤其是张家人。
这话的意思是如果有人让他纳妾,或是有人非要塞女人给他,那不是为他好,而是想要他的命。
果然这种拒绝人的事,还得是疯子出手。
疯言疯语最管用,有了这个借口,以后怕是没有人敢给他们中间塞人,倒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夫妻之间最大的隐患。
隐素心下欢喜,恨不得抱着这男人狠狠亲上一口。
“夫君,你别这么说,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娘子放心,我不会让你当寡妇。”
小两口深情对望,旁若无人。
谢夫人愣了一下,随后用帕子压了压眼角。“这两孩子,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晦气的话。谁敢害我儿的身体,我第一个不饶她!”
张家人惊了,他们没说要害小公爷啊。
穆国公:好小子,这苦肉计用得当真是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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