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不怕你了
小葱转头, 和宋夫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宋夫人已是泪流满面,她紧紧盯着眼前圆脸少女的脸,从眉眼到鼻唇。十几年了, 一个孩子的变化根本是日新月异, 可是母子连心,有些感觉只有当母亲的人才知道。
她颤抖着手,摸着小葱的脸。
这张脸变了很多, 但依稀还能找到孩童时的影子。
小葱一脸茫然, 眼眶却是微微泛着红。
“宋夫人,你…”
宋夫人抖着手先是掀开小葱左边的发, 当看到那颗小小的红痣时, 整个人抖得更厉害。她又赶紧撸起小葱的袖子,那布满疤痕的手让她愣了一下。然后她在手肘窝找到一道已经不明显的疤痕,刹那间让她激动到无法言语。
“……蛮儿,蛮儿,我的蛮儿!”
这些年不知找到过多少,最后都不是。
宋夫人已经一把抱住小葱,这就是她的女儿!
她身边的婆子扶住她, 也跟着激动大哭,“小姐,小姐,我可怜的小姐, 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小姐?
在场的人皆惊,除了隐素。
秦氏喃喃:“这是怎么回事?”
宋夫人是怎么回事,方才还想用钱打发他们, 让他们息事宁人,怎么这会儿抱着小葱不放, 还叫着什么蛮儿。
隐素小声告诉她,说宋夫人原本有一个亲生女儿,四岁不到的头上丢了。这些年宋家一下在找,看这样子可能是小葱。
她眼睛瞬间瞪圆,不敢置信地看着被宋夫人抱住的小葱。她一直以为小葱的亲生爹娘不是个东西,养不孩子就把孩子就卖了,害得小葱这些年遭了那老些罪。她哪里能想得到,这孩子居然会是国公府的嫡小姐。
这…这简直像做梦一样。
宋夫人还在抱着小葱哭,那婆子也跟着哭,只有小葱眼中虽有泪,但脸上却是一片茫然。
“宋夫人,你为什么哭?”
“蛮儿,我是你娘,我是你娘,你还记不记得娘?”
娘?
小葱眼里积蓄的泪水流了下来,“你是我娘,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蛮儿,娘没有不要你,娘没有不要你…你是被人给拐走了的,娘这些年一直在找你,娘一直在找你…”
“…我还以为是我太能吃了,你们养不起我,所以才会不要我,把我给卖了。原来不是的…真是太好了。”
别说是宋夫人听不得这样的话,就是秦氏听着都觉得心疼得厉害。做了母亲的女人,越是容易心软。
宋夫人已是心如刀割,“蛮儿,娘怎么可能会不要你,你是娘生了三个儿子好不容易眼盼来的女儿。你走丢的这些年,娘没有一日不难受,没有一日不在煎熬。这些年…你受苦了。”
秦氏擦着眼泪,“小葱可不就是受了大苦,宋夫人你是不知道,我们救下她的时候,她差点就被人活生生打死了。”
宋夫人大惊,她还以为小葱一直就在傅家,一听秦氏这话忙问情由。
秦氏嗓门本来就大,说话又绘声绘色,一时拍着大腿,一时长吁短叹,将自己一家进京时如何遇到小葱被追着打,自家女儿又是如何不顾一切将小葱救下来的事说了一遍。
“你是说…我的蛮儿差点被人打死了?”宋夫人揪着自己的衣襟,心痛到险些透不过气。她的女儿差点被人打死,就因为偷吃了一点泔水。
那在此之前的这些年,她的蛮儿在哪里。
“蛮儿,蛮儿,这些年你都在那户人家吗?”
“不是,我被卖来卖去,好多事我都不记得了。他们都嫌我吃得多嫌我笨,天天打我骂我,就数那户人家打得最凶。那天我以为自己快被找死了,幸好小姐救了我。”
宋夫人的心都快碎了。
她的蛮儿,出身国公府,本应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不想这些年被人打被人骂,还因为饿极了偷吃泔水差点被打死。
“蛮儿,蛮儿,如果娘没有弄丢你,如果娘早点找到你就好了…”
“我记性不好,以前很多事我都忘了,其实是我不想记得,因为太疼太饿了,那些事我不想记住。我现在挺好的,夫人老爷和小姐都对我很好。”
宋夫人听到这些话,碎了的心都化成了渣。
天老爷啊。
她的蛮儿可是国公府的嫡女,他们宋家世代勋贵钟鸣鼎食,然而她的女儿流落在外竟然遭了这么我的罪!
如果不是傅家,如果不是傅姑娘,她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蛮儿了。还有这一次,若不是傅姑娘豁出一切倾力相救,只怕她的女儿又被人卖去京外。
一想到刚才女儿手臂上的那些伤疤,她流着泪和秦氏隐素对了一下眼神后将女儿拉到屏风后。
不到一会儿,屏风后传来悲愤痛苦又压抑的哭声。
秦氏和隐素皆是默然,小葱那一身的伤疤外人看到了都难受,何况是亲娘,宋夫人肯定受不了。
隐素心道这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反应,不像元不追的那个生母,竟然会成为别人残害自己亲生儿子的帮凶。
宋夫人哭得几近晕厥过去,她身边的那个婆子也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葱还有些懵懂,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们,一个劲地说自己被打习惯,早就不疼了。小葱的话,让宋夫人越发心痛到目眦尽裂,心里已有一千种让那些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足有半个时辰之久,宋夫人才平复了一些心情。
秦氏也是哭得唏里哗啦,“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我们小葱吃了很多的苦,如今她找到了爹娘,你们以后可要好好对她,别让她再受苦了。”
“小葱?”宋夫人喃喃着,“这名字…”
秦氏怕宋夫人不高兴,忙解释道:“夫人莫怪,我们乡下人不会取名字。我们家是做豆腐的,我儿子的名字叫小鱼,因为我们常吃小鱼炖豆腐。我就想着再来一个小葱拌豆腐,所以才给小葱叫了这么个名。”
小葱是不聪明,但她心里有傅家人。以前听人家说贵人们脾气大,她亲娘可是国公夫人,万一不喜欢夫人给自己取的名字怎么办?她忙说:“我喜欢小葱这个名字,以前那些人叫我丑奴,骂我蠢猪,只有老爷夫人和小姐把我当一家人。”
宋夫人好不容易平缓一些的情绪又崩塌,心痛到说不出话来。
“那些黑心肝的,他们难道就没有儿女吗?能吃怎么了,能吃才是福啊。夫人哪,你可是不知道,我家素素小时候又傻又能吃,那时候我就想着她可千万别被人拐走了,要不然指定饿死在外边。”秦氏咬牙切齿道。
隐素:“……”
亲娘啊,这个时候干嘛扯上她。
“我……这些年担惊受怕夜夜都做噩梦,怕她在外面受苦受饿。”这些年宋夫人也是不敢深想,她何尝不是怕女儿太能吃饿死在外面。
都是当母亲的人,这样的话题不仅有共鸣,且在此时更能感同身受。
两人哭了一会儿,宋夫人让小葱给秦氏磕头,“这孩子得亏是遇到你们,你们待她如亲女,她叫你们一声干娘也不为过。”
秦氏一愣,听到小葱听话地叫自己干娘,她都不敢应。
这可是国公府的姑娘,真的要认她当干娘?
“娘,你和爹一直把小葱当女儿看待,她叫你们一声干爹干娘也是应当的。”
宋夫人用帕子按着眼角,慈爱地看向隐素。这孩子不仅是个有情有义的,如果不是这孩子,她的蛮儿恐怕就被那些人打死了。如果不是这孩子尽力奔走四处求人,她的蛮儿此时又被拐出京外。
难得的是,这孩子还很聪明。
她的蛮儿是国公府的嫡女,她怕有心之人会用蛮儿曾经为奴的事说嘴,害得蛮儿在世家之中再难抬头。若是蛮儿在傅家一直是义女的存在,那么以后说出去也就好听多了。
“我一看这孩子我就喜欢,我们两家如此有缘,何不互认干亲?”
“干娘。”隐素叫得十分干脆。
如此一来,秦氏也应了小葱的称呼。
宋夫人找回了女儿,自然是迫不及待要带女儿回国公府。小葱明显有些怯怕和不舍,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隐素。
隐素拉着她的手,小声道:“我听人说国公府又大又好看,还有很多好吃的。”
“可是…那个欺负你的宋姑娘也在。”
“你是国公府的嫡小姐,你爹是国公,你娘是国公夫人,她一个庶女不敢对你怎么样。”
小葱眼睛一亮,“对哦,我现在厉害了,我就能帮小姐你对付她了。”
隐素笑了,“那些人心思手段太多,你还不是她们的对手。我和你娘回去后吃好睡好,好好尽孝。只要你好好的,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她们也会顾忌你而不敢欺负我。”
“只要我好好的,她们就不敢欺负小姐了吗?”
“你以后叫我姐姐,别再叫小姐了。”
小葱面有羞赧,小声叫了一声姐姐。
隐素又道:“我是你姐姐,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这么会打架,还有你干娘也会打架,我们帮你打回去。”
好半天,小葱红着眼眶点头。
宋夫人在旁边听着,看向隐素的眼神越发慈爱。虽说是认的干女儿,此时在她心里已经等同于亲女。日后再有人欺负她的女儿们,她第一个不放过。
还有那个庶女。
她更不会放过!
宋华浓此时正和自己的生母叶姨娘在说话,叶姨娘是个得宠的,在梁国公面前有几分脸面。母女二人都在等宋夫人的消息,笃定宋夫人一定会替她们出这口恶气。
听下人来报说是宋夫人回了府,还带回了傅家的丫头,她因为此前在学院外被隐素羞辱之后一直扭曲的脸,终于有了得意之色。
傅隐素再是张狂又如何,还是乖乖交出自己的丫头。
一瞬间的工夫,她已想到了千百种折磨那丫头的法子。
叶姨娘在旁边添着火,眉眼间也很得意。
母女二人等啊等,没等到宋夫人把人送过来,却是等到一群人冲进院子里将所有人都绑了,包括她们。
她们被押至正院,一眼就看到坐在上座的宋夫人和梁国公。
而那个她们以为要交给她们处置的傅家丫头,就坐在宋夫人的旁边,下首还站着宋夫人的三个嫡子。
当宋夫人说出小葱的真正身份时,宋华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下贱的丫头居然是宋蛮儿,这怎么可能!
如果宋蛮儿找到了,那她怎么办!
“母亲,她不是蛮儿妹妹,你别中了傅隐素的诡计!”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不能让人威胁到她国公府嫡女的身份,何况这个人还是傅隐素的丫头。
宋夫人满心都是恨,她的女儿险些在她的眼皮底下又就被人害了,如果她不能让害她女儿的人得到严惩,那她就是枉为人母。
“看来你早就知道她是蛮儿,你怕蛮儿回来,你的嫡女身份不保,所以你才会使出这样的下作手段。”
宋夫人过来,一个用尽全身力气的巴掌把宋华浓被扇得东倒西歪。
“你住手!”梁国公青着一张老脸。“事情不是已经清楚了吗?都是那叶婆子自作主张,和华浓没有关系。”
宋夫人怒极反笑,当年她的蛮儿不见了,国公爷也是这么的无所谓。因为对于国公爷来说,女儿有的是,哪个庶女都比她的蛮儿聪明伶俐。
“国公爷,叶婆子一个下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分明是华浓一早知道了蛮儿的身世,害怕蛮儿被找回来后威胁她的地位,所以才会生出这样的恶毒心思。这样心思恶毒之人,你还要护着吗?难道在你心中,一个庶女比我的蛮儿还重要吗?”
梁国公的心思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维护国公府的脸面。若是传出他们宋家庶女害嫡女的事,那他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如此他眉头紧皱,极其恼怒宋夫人此时的不顾大局。
宋夫人满心的悲切,一心只想给自己的女儿出口气。她就是要咬死这个庶女知道蛮儿的身份,一举将对方赶出国公府。
小葱有些害怕,坐立不安。宋家的三个儿子齐齐护在她身边,她知道这是她的三个亲哥哥,心里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父亲,父亲,真的不是我做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蛮儿。是叶婆子她自作主张,你一定要相信我。”宋华浓知道,眼下除了求父亲之外再无他法。只有父亲会护着她,嫡母怕是恨不得她去死。
她好恨哪,叶婆子那个不中用的,平日里瞧着还挺机灵,又是姨娘的本家亲戚,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好。若是早早把人送出了京,傅隐素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到。
嫡母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宋蛮儿,偏偏人就在傅家,还是傅隐素的丫头。这个傅隐素,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如果她早知道……
她根本就不可能让这丫头活着!
宋夫人又是一个巴掌过去,叶姨娘失声尖叫起来。
“你…你是不是疯了?”梁国公大怒,压着气道:“夫人,你消消气。你且仔细想想,华浓若是名声坏了,蛮儿能落到好吗?”
“国公爷,你让我放过害我女儿的凶手,我办不到!你若顾及宋家的名声,那我们和离吧!”
梁国公大惊。
如果这时和离,那他成什么人了?
宠庶灭嫡,那不就是和宠妾灭妻一样!
“你…你不要无理取闹!”
宋夫人冷笑,她无理取闹?
这些年国公爷不尽心找她的蛮儿,非让她认一个嫡女养着,她的心早就寒了。这国公府有她的蛮儿,就不能有这个庶女!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三个儿子,宋家三子皆是异口同声要严惩宋华浓。
老大宋怀瑾是世子,如今是殿前侍笔。老二宋怀瑜从武,眼下也凭自己的本事进了御前卫。老三宋怀书虽然差了些,但在打理府中生意一事上极有天分,近些年为国公府赚了不少银子。
这些年正是因为她有三个嫡子在手,所以哪怕是多年不过问府中之事也没有人能撼动她的地位。“一个庶女,胆敢残害嫡女,这种人留不得。若不能送入刑部定罪,我们母女只好离开国公府,免得日后担惊受怕。”
宋华浓听到这话,整个人如坠冰窟。
“母亲,母亲,真的不是我做的,是傅隐素,一切都是傅隐素的阴谋!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父亲,你快救我!姨娘,姨娘,你们快救我!我不能被送走,我不能进刑部,那样我就全完了!”
叶姨娘刚要开口,宋家三子中脾气最为暴躁的宋怀瑜一脚过去,道:“祸家的玩意儿,好好的宋家姑娘被你教得一肚子歪门邪道,你最该死!”
梁国公气极,眼前阵阵发黑。
“你们…”
“父亲,是要这害人的妾室庶女,还是顾全我们国公府的大体,你可要三思。”
宋怀瑾的话,让梁国公彻底明白,如果今天他留下妾室庶女,那么不仅是夫妻离德,父子之间更是离心。
最后他一咬牙,不管了。
很快宋华浓和叶姨娘凄利的叫声划破了梁国公府的上空。
哭叫声中,还能听到宋华浓对隐素的诅咒。
小葱突然从宋夫人身后冲出去,将宋华浓推倒在地,“你不许骂我姐姐!我告诉你,我现在是国公府的嫡女,你要是再敢欺负我姐姐,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宋华浓气得一口血险些吐出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都是因为那个傅隐素!
这个时傅家人还在消化今天发生的事,傅荣和秦氏犹在梦里一般,不停感慨世事难料,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葱会是国公府的嫡小姐。
秦氏说到最后,又将所有的一切归功于隐素。夸自家女儿心地善良有福报,随手救下的人都能有这么大的福气。
隐素不作声,这是原主积的福,她要做的就是替原主守护住这一家。
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她突然又想见到疯子了。也只有那个疯子,才能让她没有顾忌地畅所欲言。
照常入梦,帐中却只有她一人。
咦?
人呢?
床上没有,房间里也没有。
她把能藏人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不见人。
元不追居然不在!
她怔怔地坐在桌前,桌上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那青铜马面的烛台之个烛火也在跳跃,巨大的镜子照出她的模样。
娇容黯然,美目迷茫,竟是一副失落的神情。
是了。
这只是一个梦,谁说梦里的人会永远存在的。一个梦里才存在的人,说不见就真的可能再也见不到,无处可寻无处可找,消失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所以那个在她梦境中诞生的疯子,终将有一天会消息得无影无踪,连告别都来不及说。
“元不追,你真的消失了吗?”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没有人回答她。
梦境之中一片寂静。
如果那个人就这么消失,她还能不能再梦到?
她忽然起身在房间里翻找,企图找出一些关于这个梦境的关键信息。正当她准备打开书桌下面的抽屉时,一道阴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娘子,你在找什么?”
房梁上,坐着熟悉的黑衣男子。
不是元不追还能是谁。
隐素仰望着他,他瞧着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差不多,依旧是赤眉红目的疯魔状,却好像多了一丝人情味。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谢弗眼中幽光隐现,这女人双眼发痴,不会是想透过他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吧?
“夫君,原来你还在这里。”隐素眼睛有些酸涩,没人知道她在看到这个男人时心里有多开心。
“怎么?希望我不在?”
男人身影如落叶,飘然落在她面前。恰如神光临世,皎月下了凡尘。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将眼前的人当成了现实中的那位世子爷。
她摇头,眼眶一热,“我是怕你不在。”
这小骗子不是是骗他的吧。
“若是我不在,你该如何?”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定会难过。”
做梦这种事谁能掌握,如果这疯子真不在了,她又能如何,然而她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一定会伤心。
难过么?
谢弗看着她,试图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出撒谎的痕迹。她眼眶红着,隐有淡淡的泪光,目光中除了忧伤之外,还有欢喜。
为何忧,又为何欢?
难道一切真的都是因为自己吗?
“你能去那么多地方,不是有个书里的人和我找得一样,你在那里还认识很多人,你怎么可能会为我难过?”
“我是认识很多人,但他们都不是你,你是唯一一个让我可以无所顾忌分享秘密的人。”
“那个和我找得一模一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不是他帮忙,我就找不到要找的人。”
“是不是觉得他比我好?”男人的声音阴森森的,“你是我的娘子,却在我面前时时提起别的男人,信不信我出去杀了他?”
三心二意,朝三暮四的小骗子!
他就知道这小骗子长了一张骗人的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是却不知道人也是他,鬼也是他。
隐素忽然笑了,一把抱住他。
“夫君你可能不知道,我之所以能和你相见,还得全靠那个和你长得一样的人。若非我白天和他说过话,晚上我就不可能梦到你。这一切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样,所以你以后别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我现在都不怕了,你吓唬不到我的。”
“你不怕我了?”
小骗子真的不怕这样的他吧?
“不怕。”隐素将他抱得更紧,清楚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哪怕这只是一个梦,我们以后也要好好的,好不好?”
梦中能相遇是多么奇妙的一种缘分,这样的缘分说不定哪天就会消失不见。既然在一起的日子不可预估,更应该珍惜每一次相见。
“如何好好的?”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好?
“我给你念佛经吧。”
隐素说着,过去找佛经。
书架上一排排的佛经摆放整齐,让她有点无从下手,正好有一处稍点零乱,她顺手就在那里抽出一本。
谁知抽出佛经带出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秘戏春图卷》五个字。翻开一看,十八折的图画尽收眼底,全是一男一女极尽扭曲的姿态。她心下咂了一声,佛经底下藏春图,也只有疯子才能干得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
不等她再看仔细些,一只透骨寒玉的手将她手上的册子抢走,一把用烛火给点了。
疯子这是恼羞成怒了。
“烧了也好,画工粗活没有美感,看得我眼睛疼。”
火光在谢弗的眼底汇聚,如暗夜烈焰。
这小骗子救人用的法子是嘴对嘴度气,不仅敢摸男人的裆,看到春图也是脸不红心不跳。到底是什么样的民风大胆之地才会养出这样的姑娘?
隐素还在那里嫌弃不已,“这种春图看多了,别说是有益处了,恐怕都让人没有兴致,对男女之事避之不及。不如我给夫君画一幅,保管夫君看了之后受益良多。”
她取下笔架上的一支狼毫,看了男人一眼之后开始作画。那行云流水的动作,以及闲适随意的姿势,落在别人眼中已是一幅画。
白色的宣纸上很快勾勒出两个人的轮廓,随着细节的添置呈现出一男一女的模样。男人未着上衣,身上的疤痕清楚可见。女人墨发散乱,仅着一件古怪大胆的裙子,露出大半的肌肤媚态横生眼神迷离。
谢弗眸中幽光大盛,他惊讶的不是画中人是他们自己的模样,也不是他们的姿势亲密。
而是这小骗子居然骑在自己身上!
第42章 落水
晨光熹微, 却无一丝光亮从黑色的帘子中透进来。他在梦中醒来,一点点回忆梦中的一切,眸中幽色越来越深。
他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眉目如故, 还是不人不鬼的样子。这样的他,居然有人不怕,甚至主动向他靠近。
小骗子, 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竟然敢明着撩他, 看来是真的不怕他。
他从佛经下面抽出那本《秘戏春图卷》,随手就用烛火给点了。纸墨油彩烧化的气味在房间里散开, 混着原本的檀香。
循着梦境中少女的笔触, 一幅春图活色生香地跃然纸上。他静默地端详了许久,眼底的幽色隐现出焰光。
良久,焰光与幽色消失,变成镜湖般的清明。
更衣洗漱出门,他如往常一般去到正院陪谢夫人一起用早饭。穿过在晨曦中的静林,如置身野外山林,林间鸟儿叫声清脆, 婉转似歌。
未近谢夫人的院子,先闻到檀香阵阵。
妇人轻喃的声音渐渐入耳,隐约还能听到“愿亡者神,使生十方净土, 承此功德,必得往生”的诵经声。
石娘看到他,小声说了一句“世子爷来了。”
正在念经的谢夫人缓缓抬眸, 这才收了佛串经书,招呼儿子快些进来。
天还未亮时, 京中上下就传开了。不少人都在传,说梁国公府的嫡女已经找到,且还牵扯了一桩庶女残害嫡女的官司。
宋夫人将那庶女送进刑时,可谓是大张旗鼓,恨不得闹到天下皆知。如今雍京城的人不仅知道宋家的嫡女找到了,还知道宋夫人认了一个干女儿。
有说傅家走运的,有说事情赶巧的。
谢夫人感慨道:“我觉得这事不是巧,是那位傅姑娘心诚。若不是她百般为一个丫头奔走,宋夫人怕是这辈子也别想见到自己的女儿,更不可能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是被庶女所害。”
这事她多少知道一点内情。
若不是那傅姑娘求到柳太傅和赵山长那里,她家弗儿也不会帮着找人。为了一个丫头能四处求人,可见那傅家姑娘是个极为心善的人。听说为了替那丫头出气,还在崇学院门口把梁国公府的那个庶女给打了。
“宋家那庶女心思太恶毒了些,也幸好傅姑娘的丫头是梁国公府的嫡女,否则梁国公府此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傅姑娘将那丫头视为亲人,为此不惜得罪梁国公府,她这是因祸得福。”
“我最近可没少听到这位傅姑娘的事,不愧是自小在寺庙里长大的人,多少都沾了佛运。我倒是越发好奇了,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姑娘,真想见上一见。”谢夫人是真的很好奇,能让她这么出色的儿子都上心的姑娘,必定是个十分难得的孩子。
此前她还当儿子不开窍,别的世家公子这般年纪哪个不是年少慕艾。不说是有心仪的姑娘,便是在府中也会常和丫头们戏耍玩笑。
这孩子诸般好,唯有不近女色让她颇为头疼。眼下到底是开了一些窍,还知道和人家姑娘走近,也知道夸人家姑娘几句。
“那册子…你看了吗?”她问完这句话后,苍白的脸上泛起不太正常的红晕。若不是国公爷不在家,这种事情也轮不到她当母亲的操心。
谢弗垂眸,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幅画。
小骗子说那册子看了无益,反倒会让人失了兴致,这话确实不错。母亲让人将册子送过去时,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无比恶心。
他最厌恶的就是男女之事,又岂会因为看了一本粗糙画工的春图而心生向往。真正拨动他心弦的,也只有那个骗死人不偿命的女人。
除些之外,再无别人。
小骗子说他们所处的天地是一本书,还说自己对书中所有人的命运尽数悉知,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若不然又岂会不知自己丫头的身世,在他已告知姓名的情况下,都未猜到他是谁,显然在那所谓的书中这些都未曾提及。
白纸黑字都不可信,又何况是言语。
小骗子说以后他们要好好的,会不会是在哄他?若是为了哄他而作出那样一幅画,是不是说明小骗子真的不怕他,甚至愿意和他共赴巫山,如同那画中描绘的姿势那般?
他喉结滚了滚,隐有血气在翻涌。
良久,他低声回了一句“看了。”
谢夫人高兴起来,也顾不上羞臊,道:“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那些事情多看看多知道一些也是好的。咱们府上冷清,人丁也是单薄,母亲如今不盼着别的,就盼着能热闹一些。”
因为自己体弱,没能给谢家开枝散叶一直是她的心病。丈夫又远在边关,她心中唯一能依的也只有这个孩子。她盼着这孩子能光耀穆国公府,更盼着谢家能枝繁叶茂。
她的目光慈爱而殷切,不停让谢弗多吃。
目送着儿子上了马车,她是幽幽一声叹息。
“我倒是喜欢那傅家姑娘,听着是个重情重义的,还那么能吃,身子骨定是不会差。但是魏大姑娘也很好,能文能武性子爽利,我看着也觉得不错。”
可惜傅家的门第实在是太低了。
虽然傅姑娘被宋夫人认为义女,那也是不够,何况国公爷一直巴望着谢魏两家结亲,说这是公公的遗愿。公公和盛国公交情极好,若不是盛国公没有女儿,还真轮不到她嫁进穆国公府。上一代没有结成的亲,便移到了下一代。
她有心想让儿子如愿,又找不到办法说服丈夫,私下没少纠结。
石娘知道她的心结,她因为自己体弱,又因为小主子从娘胎里带出了心疾而早夭,所以最是喜欢那些能吃身体又壮实的人。
“世子爷是个有主意的,国公爷看重世子爷,说不定会以世子爷的意愿为重。”
“但愿如此吧。”
此时承恩伯府的门外,不时有人在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自从傅家搬来以后,事情是一桩桩的接着出,坊间的流言一直没有停过。今日之前还有不少人笃定伯府得罪了梁国公府,不知何时就要倒大霉。
如今传出伯府的那个丫头是梁国公府的嫡女,且梁国公夫人还认了傅家的姑娘为干女儿,简直是震惊了整个五味巷。
一开始还有人以为是谣言,只是很快就被人证实。
“这事错不了,我姨母夫家的内侄认识梁国公府的一个管事,人家亲口说的。说他们家的嫡小姐找到了,他们家夫人确实认了傅家姑娘为干女儿。”
“不止呢,我认识的人比你消息灵通。我娘家堂哥的儿子就在刑部当差,宋夫人亲自将那庶女送去的,还说以后傅家姑娘等同于自己的亲女。”
“这傅家到底是走的什么运,出了一个宠妃娘娘不说,这傅家姑娘近日来可真是出了不少风头。又是曾相国的弟子,又是柳太傅的小师妹,现在还成了梁国公府的义女,往后岂不是要嫁进高门大户。”
“照这么个身份,嫁的人家肯定不会错。”
“先前那胡家不是说他们家想攀高枝,现在瞧着人家傅姑娘说不定还真攀得上。”
胡志安从巷子过,将这些人的议论声听得一清二楚。
他低着头,不敢往伯府看一眼。
隐素正准备上马车,眼尾扫到他的身影,淡然地视而不见。有些人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同归陌路才是最好的结局。
京中上下都在议论的大事,崇学院的学子们当然人尽皆知。
她才到学院门口,即有无数目光朝她看来。犹在昨日,还有人断定她和梁国公府结了死仇,却不想一夜的工夫峰回路转。
这些目光有羡慕,有复杂,还有嫉妒。不少人感叹这般逢凶化吉,极尽走运之事为什么她们就没碰到。
“傅姑娘,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真是太好奇了。”上官荑拉着她,迫不及待地问道。“你那丫头怎么就成了梁国公府的嫡女,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很快有人围上来,趁机向她示好。
她笑了笑,将事情说了一遍。
上官荑连连惊呼,直说好巧。
所有人也都说巧。
“看似巧,其实未必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世事轮回,因果不虚。所以说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人以为作恶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举头三尽有神明,佛祖都看在眼里。”
“说得好,有些人害人终害己,宋姑娘是罪有应得。”
未出阁的姑娘家进了刑部大牢,还是被嫡母确认的残害嫡女之罪,就算是最后能保出来,名声前程都已尽毁。
先前那些同宋华浓走的近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更严厉的指责,有说自己看错了人的,有说自己被欺骗了的,恨不得切割得干干净净。
所谓墙倒众人推,正是如此。
一片喧闹之中,唯顾兮琼安静端庄。一身的白衣静雅大方,浅蓝色的抹额在脑后垂下两条丝带。
隐素经过她时,故意“咦”了一声,“顾姑娘这抹额用得妙,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难怪傅姑娘觉得眼熟,这可不就是你用过的法子。想来顾姑娘也是觉得你这法子好,用来遮盖伤口最是合适。”
这接话的人明显是为了讨好隐素,竟是不怕得罪了顾兮琼。
顾兮琼道:“正是借用了傅姑娘的法子,傅姑娘不会介意吧?”
“只要顾姑娘不介意被人误会府中有丧事,我自是不会介意的。”
这一身的白衣本来就像孝服,再戴上一个浅蓝色的抹额,远远看着还以为顾家死了人。
隐素不说还好,一说便越发像了。
不少人小声议论,尤其是此前模仿过她的那两人,一个捂着嘴偷笑,一个神情间颇有几分得意。许是心里都在想着,这堂堂顾家嫡女也不过如此。
顾兮琼告诉自己不需要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众人皆醉她独醒,日后自有这些人后悔的那一天。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你们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来人是一位锦衣华服的青年,金冠束发一派风流,眉眼间矜贵气甚重,神色中略有几分高傲之态。
众女皆惊,齐齐行礼,口中说着“见过六殿下。”
原来是六皇子姬言。
皇帝膝下皇子众多,但论母族显赫者有三人。一是四皇子姬方,二是六皇子姬言,三就是云秀。云秀已过继云家,失了争夺储君之位的资格,是以四皇子姬方和六皇子姬言才是储君的热门人选。
四皇子稳重深沉,在朝野上下颇有贤名。而六皇子因着是众皇子之中长得最像皇帝,性格也最像皇帝的人,最是得皇帝的喜爱。
听说这位六皇子风流而不滥情,哪怕是府中侧妃妾室不少,但他对每个女人都十分用心。他的正妃之位为了心爱的女子一直空悬,世人皆道他痴情。所以就是这么一个风流的男人,却还有一个痴情皇子的名声。
他心里的那个姑娘,正是顾兮琼。
隐素对他本能生厌,并不是因为他是女主的舔狗,而是因为在书中,他就是传言中与傅丝丝私通的那个人!
傅丝丝被一杯毒酒送命,他则只是被遂出京继续当自己的风流皇子。
他将众人扫视一遍,目光定在隐素身上,隐有惊艳之色。
傅家人进京之初,一家人曾进宫面过圣,当时他也在场。那时他眼里的傅家人不过是一群乡野之人,无一人能入他眼。
后来他也听过傅家女痴缠武仁侯府二公子一事,还曾同别人玩笑过一句“瓦雀焉敢栖于楼阁之内”的话。
哪怕是后来有传傅家女师从曾相国,他也以为是曾相国出家为僧之后闲来无事逗人玩,没想到这傅家女倒是越发能耐了,居然还成了梁国公府的义女,如此倒是有必要来瞧上一瞧。
这一瞧之下,顿感意外。枉他自诩遍阅京中美人,竟然不知京中几时多了如此一位水嫩多汁灵气逼人的小美人,
“想来这位就是傅家表妹了。”
谁是你表妹!
“臣女惶恐,六殿下这声表妹怕是不妥。”
皇帝老儿那么多的女人,若真论亲戚论得过来吗?
隐素木着脸,尤其是她感觉这位六皇子的眼神明显在自己胸前停留过久时,她对这人的厌恶感越发强烈。
“傅姑娘不必惶恐,德院之中不论尊卑,本皇子此番前来是听说最近盛行的竹林美人图正是出自你们德院,是以特地前来取材,用来当作送给清书园的落成之礼。”
姬言说的清书园,是为了取代颂风阁而建。
因为上回竹筒抽签舞弊一事,颂风阁在文人墨客圈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所以才有这清书园的诞生。
既然是落成之礼,那就是一直会被挂在园中供人欣赏之作。
他说取材,取的不仅是竹林,还有美人。当他提出谁能对上他的诗,谁就能资格成为他画中美人时,隐素自然而然地退到后面。
“傅姑娘为何往后退?本皇子可是听说了,那竹林美人图最开始画的就是你。”
“六殿下既然听说最开始画中的人是我,那应该也是知道是何内情。我因被罚站而入了画,实在是不敢再亵渎殿下的佳作。”
姬言没想到她会自揭其短,挑了挑眉。
“美人图就是美人图,谁会在意美人因何入画?”
“六殿下,我不会作诗。”
“你不是曾相国的弟子吗?你怎么不会作诗?”
“师父会的,弟子未必会。听说陛下当年作画能引蝴蝶,敢问六殿下会吗?”
姬言眼神微闪,面色有些不虞。
父皇最喜风雅之事,当年作画引蝶自有内情,不过是不为人知而已。这傅家女用此事将他一军,他还真无从辩驳。
他慢慢冷了脸,心道果然是个乡野出来的女子,正如那个思妃一样,不过是个空有美貌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罢了。
顾兮琼落落大方地过来,道:“六殿下,难得傅姑娘有自知之明,你就不要再为难她了。”
“可惜了。”姬言装模作样地来了一句。
隐素已退到人群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如此一来,自有人偷偷嘲笑于她。
她无所谓,丝毫不在意这些不痛不痒的讽刺。
姬言今日来德院搭了台子,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心上人风光一把。所以最后的结果很明显,得到入画权的人是顾兮琼。
顾兮琼盈盈地站在竹林边,摆出自己最为端庄得体的姿势。在众人的围观下,眼见着自己的风采一点点在姬言的画中成形。
突然有人惊呼,“他们在做什么?”
众女看去,却见一群人围在洗墨池边,大多数都是昭院的学子。
“傅姑娘真厉害!”
“傅姑娘再来一个!”
隐素手里的石子抛出去,快速在水面打出一连串的水漂。
“真是上不了台面。”有人不屑。
但更多的人朝那边张望,还有人趁着不注意跑了过去。不大一会儿,围观姬言作画的人越来越少,而那边却越来越热闹。
气氛浓烈之时,隐素向昭院的人下了挑战书,引得一群年轻热血的男儿跃跃欲试。首当其冲的是和隐素相熟的李茂等人,他们一个个败下阵去后,林清桥和云秀等世家公子也跟着上场。
隐素稳稳地立着,身边拥护的可不止上官荑一人。
她最近才名远扬,又是柳夫子和赵山长的小师妹,眼下还成了梁国公府的嫡女,先前有些人有心想向她示好,又苦于没机会,趁此顺理成章地站在她这边。
“你们昭院还有人谁?”上官荑的脸不知晒红的,还是因为兴奋。比琴比诗什么的可太无趣了,还是这样好玩。
昭院学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只听到林清桥一声欢呼。
“益之你来得正好,傅姑娘一手水上生花将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你定要替我们挽回面子啊!”
众人朝诗风桥看去,一时竟是全都痴了。
不知是水中映了月,还是月中堆了雪,极雅极俊又温润如玉的男子,好比是缓缓从天阶下凡的神子,飘飘然到了近前。
所有人都以为谢弗肯定不会同意,但出人意料的事谢弗居然直的上场了。
隐素心道,一个打水漂而已,想不到这些人如此上头,连整个崇学院之光都赌上了,看来她今日要大出风头了。
“谢世子,你可会?”
“会。”
会?
他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子爷,他怎么可能会?
不止隐素怀疑,众人皆怀疑。
“以前在京外时,曾经玩过。”
众人这才恍然,谢世子自小养在寺庙中,想来附近也有河流小溪。谢世子那时也是小孩子心性,必是见别人玩,自己也跟着玩过。
谢弗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走到隐素身边。
阳光正好,少年如玉,空气中仿佛都流淌着青春的美好。
一群白衣的学子,欢笑着热闹着,起着哄。围在姬言和顾兮琼身边的人已是寥寥无几,等到那边传来一声“谢世子赢了”的欢呼后,姬言皱着眉头搁了笔。
风头都让别人出了,他还怎么画得下去。
顾兮玉安慰道:“六殿下,心静如若水,他人自癫狂……”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尖叫声不断。
“傅姑娘落水了!”
“天哪,谢世子跳下去了!”
隐素实在是没想到谢弗会赢了自己,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落水。也怪她一时大意,没注意到自己站着的那块石头不稳。
她听到呼喊声,知道谢弗跳下来救自己了。
这位世子爷不是有心疾吗?
她想说自己不用救,因为她会水,没想到嘴一张就被人给捂住了,更没想到谢弗看上去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子模样,力气竟然也不小,直接将她抱上岸。
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自己装晕比较好。
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少女玲珑的身材一览无遗。男人那双镜湖般的眸子已是一片幽深,翻涌着无人能见的风云。
小骗子。
就这么信任他吗?
谢弗趴在她身边,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她睫毛颤动着,开始琢磨该怎么醒来。忽然熟悉的温热气息靠近,有什么湿润柔软的东西碰到了她的唇。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谢弗准备对她做人工呼吸?
那边的同窗们已经涌来,脚步声嘈杂靠近。谢弗如玉的脸瞬间变了色,依旧是清泉击石的声音,却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果决。
“别过来!”
第43章 怀疑
隐素不知为何, 心尖抖了抖。
这大白天的,她仿佛又身处梦中,实在是谢弗无意间流露出的那一丝杀气太过熟悉, 险些又让她产生错觉。
她蓦地眼开眼, 视线中是近在咫尺的玉面天颜。
怎么可能呢?
谢弗是谢弗,元不追是元不追。
若说他们是同一个人,他们所有的一切却是截然相反。若说他们毫无关系, 他们又长得一模一样。
她清透的眸子撞进一片镜湖之中, 瞬间迷失了自己。
无边无际的湖面,平静而宽广浩瀚。她仿佛成了一叶孤舟, 在湖水中随意浮沉。忽地黑云压顶, 湖底暗涌翻腾,她惊惧着挣扎着,最后被无情的漩涡卷入黑暗之中。
她抖着心尖,瑟瑟地打了一个寒战。
“冷吗?”
一只大掌按在她的腹部,她下意识阻止。谁知那大掌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温润之中却不显冰凉,竟是说不出的温暖。
所有人都停下, 不明所以。
不多时一个青色衣衫的随从焦急赶来,手里捧着一件雪色的披风。众人认出那谢弗身边的下人,但见此人欲将披风给自家主子遮寒时,谢弗却摆了摆手, 然后接过披风把地上的少女包裹严实。
隐素心下感激,暗道这位世子爷心思细腻。
虽说大郦民风开放,但一个姑娘家众目睽睽之下湿身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她裹着披风起身时, 听见谢弗猛烈的咳嗽。
“世子爷,你身子可受得住?”那随从问。
日光之下, 谢弗那张冷玉般的脸越显透明苍白。
有人惊问:“谢世子,你是不是心疾犯了?”
众人皆是无比担忧,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着关怀之情。
谢弗说自己没事,身子却是晃了晃。
林清桥几步跑过来,一把将他扶住,乍一看他透明玉色般的脸,桃花眼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你还说没事。”
说完赶紧和那随从一左一右扶着他,急匆匆地往小竹林那边而去。
上官荑挤到隐素跟前,关切问她如何,可有什么不适之处。她轻轻摇头,望着那几人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姬言不知何时也已过来,眼神放肆地落在她身上,似是想穿越披风看见什么,目光着实让人不舒服。
“好一出英雄救美,想不到谢世子是如此怜香惜玉之人。”
这话听着颇有几分微妙,众人一时无言。谢弗是崇学院所有人的骄傲,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姬言,怕是早已有人反驳。
姬言见无人接自己的话,面色有些不悦。
上官荑皱了皱眉,只轻声对隐素道:“你这一身都湿了,小心进了风寒,快快换身干净的衣裳。”
世家姑娘们出门,无论去哪里都会以备不时之需多带一身干净的衣裳,但是隐素没有这个习惯。好在上官荑和她身高差不多,借了衣裳给她换上。
德院那边有供学生们歇息的房间,隐素拿了上官荑的衣服进去,不多时便换好出来。她们身高虽差不多,但上官荑的衣服穿在隐素身上却是腰间宽了胸襟紧了,越发显得胸前高耸。
上官荑看到她,先是一愣,尔后啧啧出声。
“得亏刚才谢世子没让人靠近,否则不知有多少人会起相思。”
“若真是如此,那昭院的学子也太肤浅了些。”
“…别说男人,我一个女子看了都脸红心跳。”
“……”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朝教室而去,还未走近就听到大小不一的议论声。
“谢世子施恩不图报,就不知有些人有没有感恩之心,莫要因为此事学着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卑鄙小人,非要赖着谢世子为她负责。”
“…应是不会的吧。”
“你们怕是忘了她以前痴缠戚二公子的事,那可是谢世子,出身容貌不知胜戚二公子多少,她一个下等伯府出身之人,岂会不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她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本性最是难移,说不定她都是装的,就是为了攀上更高的枝。眼下有了这么个机会,我敢打赌她不会放过。”
上官荑朝隐素挤眉弄眼,“傅姑娘,你告诉我,你对谢世子有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
至少暂时没有。
隐素说着,人已进了教室。
众女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她的身份一日比一日水涨船高,见风头想与她交好的人也越来越多,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在明面上得罪她。
所以她一露面,识趣的人都闭了嘴。
当然也有不识趣的人。
“傅姑娘,我们同为德院的学生,虽说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彼此的名声确实会影响彼此。我们方才所说之事,也全是因为担心德院的声誉,还请傅姑娘表明心思,也好让我们安心。”
这位齐桑娘,还真是顾兮琼的一把好刀。
“齐姑娘把心放回肚子里,我绝不会就此事赖上谢世子。不过谢世子向来对我不错,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倘若有朝一日我与谢世子情分不一般,也绝对不会是因为今日之事。”
众人齐齐震惊,傅姑娘这是何意?
上官荑心道不愧是傅姑娘,这话说得真是霸气,听着也解气。
谢世子对傅姑娘的不一样,她可是看在眼底。所谓世事难料,说不准以后谢世子和傅姑娘还真能成为一对。
“你们眼红傅姑娘,有本事自己也掉到池子里试试,看看谢世子救不救你们?”
不少人这才想起,学院里的洗墨池可不是第一次有人落水。先前不就是有人起了这样的心思,故意当着林公子和谢世子的面掉进水中,那时听说谢世子直接背过身去,只让林公子给那人递了一根竹子。
隐素经过顾兮琼身边时,故意问道:“顾姑娘,六殿下的美人图画好了吗?到时候清书阁落成之时,我们可是要好好去欣赏一番的。”
顾兮琼看不上姬言,可是她很是受用对方的痴情,若是利用得好了,不仅能抬高她的身价,也能让她从中受益良多。
原本一切顺利,只待姬言将她画入竹林美人图中,他日高悬在清书阁之内,到时她就能再次扬名。
这个傅隐素,居然拉着学院所有人一起玩什么打水漂,还故意掉进水中,引得谢世子去救,当真是好深的心机!
她倒要看看到时候谢世子早逝之时,傅隐素还能不能有今日之得意!
更何况他们害得六殿下今日没有出尽风头挂不住脸,以六殿下的心胸狭隘必会找机会报复。她想起前世里的种种,眼底划过残忍的快意。
傅隐素肯定不知道,自己那宠妃姑姑是怎么失的势,又是怎么死的,她有些迫不及待看到思妃奸情被揭发的那一天。
“傅姑娘不懂丹青之道,自然是不知道作一幅好的画绝非一朝一夕。”
隐素像是听不出这话里的讽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刚一坐下,几个身着刑部官服的衙役进到德院,他们是来找她配合案子。说是宋华浓闹着要见她,还说她若不去自己什么也不会说。衙役对她极为客气,只说是相请并不强求。她可见可不见,端看她想去或不想去。
可是有人巴望着她去,站在道义的至高点上企图说服她。
“傅姑娘,宋姑娘肯定是知道错了,她想亲自和你道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也得到该有的惩罚,你也应该拿出一点大度之心。”
又是齐桑娘。
跳得这么高,隐素很难不怀疑这又是一个坑。
上官荑拦着隐素,对齐桑娘道:“齐姑娘,我看你定是没安好心。宋姑娘那等心思恶毒之人,指不定现在多恨傅姑娘,你让傅姑娘去见她,不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吧。”
“傅姑娘,同窗一场,纵然不想接受宋姑娘的道歉,难道不应该去听听她怎么说吗?”
隐素似是想了想,“齐姑娘言之有理,我倒是很愿意去听听宋姑娘是如何的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上官荑扯了扯她衣服,冲她摇头。
她用眼神安抚上官荑,表示自己心里有数。
出人意料的是吕婉站了出来,说是愿意陪她一起去。
顾兮琼掐了掐掌心,这个吕婉不知怎么回事,居然会替傅隐素出头。一个两个都是早死的命,她真想看到这些人一个个死去时,傅隐素震惊而又后悔的表情。
有吕婉一同前去,上官荑也没再阻拦隐素,毕竟刑部是吕大人的地盘,有吕婉这个刑部尚书的千金陪着,自然是万无一失。
刑部大牢分三等,宋华浓关在犯事最轻的那一等监牢。这等监牢设在地面,倒是不显得阴暗潮湿,且看上去还算干净。
因是女牢,里面的人并不多。关押宋华浓的那一间明显打点过,不仅一床有桌,且还有一些不错的生活用具。
隐素一步步走近,似闲庭漫步。
“不错,还挺干净的。”
宋华浓听到动静,冲到监槛处。
“傅隐素!”
这才多久没见,她早已没有初见时的趾高气昂。曾经盛气凌人的国公府小姐,如今不过是个落魄的阶下囚。
她抓着监槛,怒视着隐素。
隐素将她上上下下一打量,又看了看她所处的牢房,道:“看样子宋姑娘在里面住着颇为舒适,你那牢房的门不会是开着的吧?我劝你还是不动的好,若真冲出来伤了我,信不信我把你闹到下一等牢房?”
宋华浓脸色大变,心下更是大惊。
傅隐素是怎么知道牢房的门是开着的?
她看了一眼站在牢门入口的吕婉,心头大恨。
这个傅隐素居然攀上了吕婉,要知道吕婉性子孤僻,在学院里最是不合群,任是谁的拉拢示好都不理睬。
“傅隐素,你真是好本事。”
“比不上宋姑娘,一个庶女敢残害嫡女,还把自己折腾到刑部牢房里来了。”
“你…你休要冤枉我!”
“宋姑娘,我觉得你真可怜。”隐素到了跟前,看了她一眼后摇头叹息。“你落到今天的地步,你以为真的是因为我吗?”
“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娘说当日你们聚齐我家门前,她原本要打人的人根本不是你,你是被人推出来的。”
宋华浓愣了愣,那日所发生的一切她到今日都不愿意去回想。她确实是被人推了一把,而推她的那个人是…
“你…你不要挑拨离间!”
“是我挑拨离间吗?你比谁都清楚,你就是被人推出去,才会被打。如果没有这一出,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我不会去给你道歉,你也不会一怒之下打了我的丫头,更不会被那人怂恿派人掳走我的丫头,从而阴差阳错让你嫡母找回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更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你说,你该恨谁?”
“你…”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今日见我,也是因为得了那人的暗示或是指点。你若是真的对我做了什么,我必不会放过你。如今我背后不仅有两位师兄,且还是你嫡母的干女儿。我若真计较,你觉得你父亲还能将你全须全尾地捞出去吗?那人完全不管你的死活,你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到现在你还没看清,真正害了你的人是谁,我可真是同情你。”
“我不要你同情,更不会被你挑拨,你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是真的同情你,都说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可是如果真的糊里糊涂,瞧着也是可怜。我好心提醒你,免得你到时候死得不明不白。”
再是干净的牢房,都自带阴气。
那风也不知是从哪里进来的,宋华浓忽地打了一个寒战。她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隐素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牢房。
还未出刑部,便看到几名衙役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进来。那男子像被拖死狗一样拖着,看上去应是晕了过去。
在这几人经过时,隐素忽地心头一跳。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像死狗一样的男人突然暴起,拔了一名衙役的腰刀直接朝她们扑了过来。她将吕婉一推,一脚正中那男人的命根处。
那男人吃痛,捂着命根处嚎嚎乱叫。不等那几个衙役反应过来,他再次扑了过来,刀尖直指隐素。
电光火石的刹那,白衣重雪的男子仿佛从天而降。
仿佛是雪飘人间洗尽一切污秽,又像是天光乍现照亮一片混沌。等到所有人都回过神时,那男子已经倒在地上,更像一条死狗。
“谢大人!”
那几名衙役惊呼,有人将那男人捆起,有人围了上来。
隐素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谢弗,更没想到一个不久前刚刚心疾发作的人再一次从亡命之徒的刀下救了自己。一天两次营救,虽说她可能并不需要,却足够让她欠下这位世子爷更多的人情。
“谢世子,傅姑娘,你们没事吧?”吕婉从惊愕中回神,她可是记得那人方才是朝自己扑过来的,如果不是傅姑娘推了自己一把,恐怕她现在已是那人手中的人质。
这时一位中年朱服男子匆匆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你们有没有事?”
“咳咳咳…”谢弗剧烈地咳嗽着。
“谢大人,”朱服男子神色急切而担忧,“谢大人你没事吧?”
谢弗轻轻摇头,说自己没事。
那朱服男子这才看到隐素和吕婉,紧皱的眉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吕婉唤了一声父亲,将刚才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原来这就是吕大人。
隐素见了礼,说明自己为何会在此地的原由。
吕大人眉心微展,“此人背负着两条人命,怕是临死还想拉人垫背。幸好谢大人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听说谢大人心疾又犯,原本是不想打扰的。这位可是穆国公府的独苗苗,若是有个闪失意外,他拿什么向穆国公和穆国公夫人交待。无奈手上的案子若无谢大人的丹青相助,他根本没有办法张贴画像捉拿要犯,不得已他才厚着脸皮亲自去国公府相请。
“谢大人,你身体可还受得住?”
“我…”谢弗说着,又咳嗽起来。
隐素听着都替他喘不上气,咳成这样怕不是染上了风寒。又是心疾又是风寒的,之前还动了手,也不知道会不会更严重。
“谢大人若是身体不乱,案子的事咱们改日再说。”
“…不妨事的,破案要紧。”谢弗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隐素小声问道:“谢世子,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谢弗闻言,镜湖般的眼底荡起了涟漪。
小骗子这是心疼他了吗?
“傅姑娘,可以吗?”
“若是作画,我应该可以。”
小骗子果然是心疼他了。
吕大人和吕婉父女俩看着他们,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仅从谢弗的眉眼之中已能看出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等听到谢弗说让隐素一起帮忙时,父女二人皆是吃惊不小。
吕婉可是记得此前顾兮琼说隐素不通丹青之道时,隐素并未反驳。她看了隐素一眼,隐素对她笑了笑。
这一笑,吕婉心里就有数了。
傅姑娘必会丹青,只是不愿与人争口舌之勇。
既然是谢弗开的口,吕大人且将信将疑地将人带了过去。
这桩案子是一桩灭门惨案,一家十几口一夜之间惨遭杀害,只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少年不仅目睹了一家人的惨死,也看见了那行凶之人的样子。可是刑部的画师根据他的描述画了少少画像,他都说不是,所以吕大人才会去请谢弗。
不大的屋子,虽没有牢房的阴森,但也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悦之地。那少年本就惶惶,又接连几天不断重复案发之日的场景,整个人显现出一种濒临崩溃的状态。
隐素对吕婉低语几句,没多会的工夫有人送了一盘点心进来。
她将点心推到少年前面,少年犹豫了一下,拿着点心吃了起来。等少年吃了半盘点心,她才开始询问。
问完之后,她开始作画。
吕大人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谢弗身上,见谢弗不动笔由着隐素,他的眉头是越皱越紧。只是当他的目光再看过去时,惊得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那行云流水的落笔,流畅生动的线条,在白纸上渐渐显出一张栩栩如生的人脸!
这位傅姑娘比之谢世子,应该不相上下!
吕大人激动起来,热烈地看向隐素,但是眼底的光很快又黯了下去。吕婉将父亲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知道父亲是在遗憾,遗憾傅姑娘和她一样不是男儿身。
“是他,就是他!”
隐素还没画完,少年已经叫起来,身体也跟着不受控制的发抖。
她落下最后一笔,看向少年,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公正,奸恶必除。你放心,有吕大人这样公正严明的好官在,一定会抓到行凶之人,告慰你的亲人在天之灵。”
少年心里崩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放声大哭起来。
他先是朝吕大人下跪磕头,又朝隐素磕头。
张贴画像,一张自然不够。
隐素再次铺纸,认真作画。
谢弗在她对面也铺了纸,二人默然无声,却有极有默契。
但见谢弗笔下的第一张画与隐素之前画的一般无二时,吕大人心中连连称奇,吕婉亦是惊讶无比。
烛火摇曳,画完最后一幅时,已近子时。
此时早已宵禁,普通人不得随意外出。吕婉有吕大人,自是不用操心。吕大人原想着派衙役送隐素回伯府,却不想被谢弗截了活。
吕大人担心谢弗的身体,还想着劝一劝,便看到自家女儿欲言又止的神情,当下心中一动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隐素一上马车,揉着手腕打了一个哈欠。
“傅姑娘若是困了,便睡吧,到了伯府我叫你。”
“那就麻烦世子了。”
她当真靠在车壁上,闭了眼睛。
夜已深,马车行驶畅通,道道皆是无人之路。
谢弗微垂着眸,镜湖般的眼底已经泛起幽光,所有的光都朝那小憩之中的少女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惺忪地睁开眼。
“元不追,你…今天怎么和那个人穿得一模一样?”
“傅姑娘,谁是元不追?”
隐素先是眼神茫然,然后才像是慢慢清醒过来,道:“哦?我还当是在做梦,把你当成了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原来如此,想来那位叫元不追的人对傅姑娘而言必定十分重要,若不然也不会梦到他。”
“…是很重要。”
她真是可笑。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怀疑?
事情证明,谢弗就是谢弗,根本不可能是元不追。
她却是没看到,在她低头的那一瞬间,谢弗的嘴角微微扬了扬。
小骗子开始起疑了。
他们还真是天生一对,连试探对方的法子都想到一处。
可惜小骗子道行太浅,不知道装睡之人的气息与熟睡之人的气息不同,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孰不知他一早就识破了。
呵。
第44章 美人计
傅荣等在伯府门外, 见送女儿回来的竟是穆国公府马车难免吃了一惊。再看到马车之中还坐着那位世子爷,面色变得有些讷讷,干巴巴地道了谢, 不知所措中又有几分纠结。
隐素下了马车, 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说是待洗净了再归还。
谢弗笑了笑,说不用急。
这笑极淡, 仿佛是开在夜色中的昙花, 幽然淡雅又神秘高贵。
仅是一瞬间,隐素心神都像是受到冲击。
她目送着马车离开, 不停地挥着手。
这下傅荣又看到女儿身上那件雪色银狐的披风, 那般的华贵以及宽大的样式,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再看女儿痴痴不舍的样子,更是觉得心情复杂。
他到底是男子,有些话不太好问,一回府就和秦氏嘀咕起来。原本秦氏都睡下了,当下一骨碌爬起,披了衣服就去女儿屋子。
隐素刚换好衣服准备睡下, 那件雪色的披风就搁在床边,秦氏一进来就看见了。
母女俩说话,自然就要无所顾忌一些。当秦氏听到女儿在学院落了水,还是被谢弗救下来时, 愣了好大一会儿。
忽然她满屋子乱转,然后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棍子,作势就要朝隐素打过来。
“谁让你玩水的?你都多大了, 你还玩水?小时候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能玩水不能玩水,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隐素有点懵,等棍子重重下来,却是轻轻落在她身上时她才反应过来。活了两辈子,她还是第一次挨打。
“娘,我错了,我错了。”
“你真知道错了?”
“真知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秦氏把棍子一扔,抱着她就哭。
“你这孩子不让人省心哪,你三岁那年掉进河里,被救上来时都快不行了,自那以后你就更傻了。”
“……”
所以原主到底是一出生就不太聪明,还是落水之后变傻的?
秦氏哭了老半天,这才想起重要的事。她用袖子粗鲁地抹了一把眼泪,拉着隐素的手左看右看,上上下下地打量。
不是她自夸,她姑娘这模样还真是俊。
“你说谢世子救了你,那他不是…?”
“没有吧。”
“你怎么知道没有?就算是没有,你们都这样了,也是可以有的。”
“娘,你不会是想让我赖上他吧。”
“什么叫赖啊,指不定他也愿意呢。我瞧着世子爷对你很是不一般,许是他看上你了呢?”秦氏一拍大腿,便开始遥想当年。当年她正是因为在山中葳了脚被傅荣所救,对傅荣一见钟情后便开始死缠烂打,最后结为夫妻。
说到这个她可是过来人,好一番献计献策让隐素去试探谢弗,弄得隐素哭笑不得。
“娘,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让我不要痴心妄想吗?怎么如今变了卦,居然怂恿我去攀扯人家世子爷。”
“那不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嘛,你现在是梁国公府的干姑娘,娘想着你现在身份高了些,若真喜欢谢世子,或许可以想一想。”
宋夫人对自家女儿的看重,从送来的那些东西就能看出一二。那些个好东西,比上回丝娘赏的还要多还要好,许是真把素素等同于自己的亲女儿。
“照这么说,你和太后娘娘还沾着故,你那时候怎么不说我身份高了可以想一想?”
秦氏用手指一点她脑门,“你个傻孩子,这能一样嘛。我和太后娘娘的事不能说,你是梁国公府义女的这事却是人尽皆知。你可是不知道,咱们家铺子的生意又好了,往常咱们巷子里好些看到我都当作没看到人一个个巴着和我套近乎。”
先前坊间传伯府得罪了梁国公府要倒大霉时,不少人都绕着伯府走,生气被沾了晦气。如今伯府摇身一变成了梁国公府的干亲,那些人又像是猫闻到了腥味一样想巴上来。
“娘,越是这个时候,你越得稳着点。那些人前倨后恭,可见并不值得深交,哪怕他们再是花言巧语说得好听,你也不可同他们走得太近。”
“娘还用你教。”秦氏得意地睨她一眼,“我可不和他们近乎,免得有人以后来铺子买东西又是让我少钱又是想赊账。”
隐素:“……”
她的担心就是多余。
还得是她娘,就是这么思路清奇。
好容易把秦氏打发走了,隐素是长长一声叹气。
夜已经很深,偌大的雍京城一片寂静。
梦里情景如故,黑色的帐顶暗沉的光线,但帐中却只有她一人。她掀开黑帐赤脚下地,房间内空无一人,房梁上也没有人。
又躲哪了?
桌案上的春图还在,她只看了一眼就颦起眉头。
这不是她画的那一幅!
虽然看上去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她知道这不是她的画作。有些细微的差别除了她本人之外,谁也看不出来。
她的心开始狂跳,那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又疯狂地跑了出来。至今为止,她所认识的人当中能做到以假乱真模仿她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谢弗!
谢弗?元不追?
他们到底有什么关联?
突然她感觉气氛不对,全身僵了僵,然后慢慢转头。赤眉红目的男人阴森依旧,手中那把银光锃亮的剑尖发出森寒的光。
怎么又来?
“娘子,你告诉我,画上的那个人的脸是我还是他?”
画又不是她画的,她哪知道是谁。
不过就算是她画的那一幅,若单是看脸,她也分不清是谢弗还是元不追。她仔细想了想,好像自己在画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是你。”
男人森森然笑起来,剑尖逼近。
“真的是我吗?”
“是你。”隐素用手指将剑尖拨开,嗔道:“夫君,你怎么又吓唬我?我都说了我不怕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吓我?你是我夫君,除了你还能有谁?”
这疯子是又受什么刺激了吗?
隐素心头的那个疑惑还未解,再看眼前的男人时不免带出几分探究。
男人随手将剑一扔,整个人都欺到她面前,腥红的眸子幽光乍现,一只透骨寒玉的手捏着她的下巴,阴森恐怖的感觉似吐信的毒蛇。
“你是不是想透过我,看到他?”
还真是敏锐。
这疯子的眼神像是透视,居然能看出她的想法。
“夫君,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就是另一个天地的你?”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谢弗眼底的幽光更盛。
“另一个天地的我?那我和他一同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
隐素也是没想到,她竟然也会面对这样的问题选择。
“我救你。”
“为何?”
“他会水。”
狡猾的小骗子。
“若是我们都不会水呢?”
这疯子还挺较真。
隐素心下翻了一下白眼,人往男人的怀里偎了偎,“夫君,你看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哪里还有其他人。你让我选,可真是为难我,除非你们一起站在我面前,否则你让我怎么选?”
小骗子居然还在试探他。
“你想两个都要?”
哦豁!
如果能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隐素可耻地想着,脸颊因为害臊而变得滚烫。
“不是我两个都想要,实在是没有办法。若是我不与他说话,我就见不到你。所以没有他就没有你,你让我怎么办?”
小骗子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想坐享齐人之福!
“你把我当成什么?”
“夫君啊。夫君,我们不是说好要好好的吗?你这又是闹哪样,人生苦短春宵更短,我们见一次面也不容易,你何苦非要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为何不与我即时行乐呢?”
谢弗刚想说话,温热香软的唇贴了上来。
这个小骗子,居然对他用美人计!
……
隐素在遗憾中醒来,第一次觉得梦境时辰太短。她才亲了上去,还来不及软磨一会就醒了,当真是有点可惜。
她隐约记得那男人的脖子又红了,真是一个纯情害羞的疯子。也不知道她都豁出去用美人计了,那疯子有没有被哄好?
若想知道,必须先见一见谢弗。
一进崇学院,她就留意打听,得知谢弗今日没来之后略略有些失望。
昨日她去过刑部,德院可是有不少人想知道宋华浓和她说了什么。几乎是在她踏进教室的那一刻,便有许多人围上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问她宋华浓情况的,有问她案子进展的。
“宋姑娘告诉了我一件事,她说当日你们去我家门口堵门时,原本挨打的人不是她,她是被人推出去的。”
众人哗然。
顾兮琼面色一变,很快又镇定如常。
“傅姑娘,宋姑娘有没有说那个人是谁?”有人问。
“当日那么多人,想必应该也有人看见了。”隐素目光那么一扫,果不其然看到两个人低下头去。
教室里顿时沸腾起来,那些人你问我我问你,没有参与的人除了顾兮琼,就是那两个低着头不说话的人。
很快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开始交头接耳。
议论声中,顾兮琼站了起来。
她一脸严肃,下巴微抬,“傅姑娘,你何必在此煽动人心,我不相信宋姑娘说的是有人推了她,因为事实恰好相反。”
什么事实恰好相反?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在众人的注目中解释说当日是宋华浓为了护她而将她推开,并不是她推了宋华浓。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隐素心道不愧是活了两辈子的女主,确实有几分急智。
“照你这么说,宋姑娘当日是代你受过,你明知这一点,可为何只字不提?”
“这是我和宋姑娘之间的事,我以为不需要告诉旁人。我没有想到后面会发生这些事,若是我早知道,哪怕宋姑娘再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也会说出来。”
依她之言,是宋华浓不想让人知道。
有人小声说可以找宋华浓对质,响应的人却是不多。刑部大牢可不是她们能随意进出的地方,更何况也没人愿意去那个晦气的地方。
“所以说宋姑娘落到这般田地,纵然有她自己心术不正的原因,但顾姑娘你也难辞其咎的责任。因为宋姑娘代你受过之后,是你非要让我去国公府道歉,若不是那一日她打了我的丫头与我结了仇,又怎么会发生后面的事。”
“傅姑娘我说了,我并不知道后面会发生那些。我若知道后事,又岂会如此。你非要揪着这点不放,到底是何居心?”
上官荑轻哼一声,道:“顾姑娘只顾自己做好人,却对别人代你受过的事只字不提。若不是你一开始不说,宋姑娘又怎么会越来越偏激,从而做出这样的事。你说你不知后事,这话倒是轻巧,试问天下有谁能知后事。后事可以不知,但不能不知事。你这么做分明就是不懂事,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众人又开始议论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德院的学生们家境都不错,又大多都是嫡女出身,对于内宅争斗比常人更为敏感,不少人此时看向顾兮琼的目光都带着几分微妙。
顾兮琼没再多说,冷冷地看着隐素。
隐素也不避,直视着她的目光。
宋华浓的事很快有了结果,庶女残害嫡女,还嫡母亲自送到刑部。这事说大了是案子,说小了是家事。人是被梁国公给保了出来,听说已被国公府除名,连夜就被送出京外。
京中繁华昌盛,传言一阵接着一阵,风头亦是。
随着清书阁的落成,文人墨客们开始骚动起来。不拘是各处书轩琴居,还是街边茶铺酒楼,处处都能听到文人们三两聚在一起的高谈阔论。
落成那一日,几乎齐聚了雍京城所有的读书人。
小榭亭台荷花池,回廊假山观景台,比之颂风阁更为气派与雅致,前去贺喜添墨的人络绎不绝。这样的雅事自然是少不了斗诗斗画斗琴,听说顾兮琼很是出了风头,若不是四皇子的那幅《群猴闹山图》拨得斗画的头筹,只怕她还能凭着在六皇子的《竹林美人图》更出风头。
隐素没有去,她都是听上官荑转述的。
“若不是刘姑娘嫁进了四皇子府,魏姑娘又不在京中,吕婉是个不喜欢人多的,这风头怎么以也轮不到她。”
上官荑瞧见她屋子里的屏风,“咦”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
她眼神微动,没有解释。
原来那日两位师兄让她和谢弗作的画,居然是送给四皇子的。
这些皇权争斗她没有兴趣,何况她还知道最后登基的人是谁。她唯一担心的是两位师兄和四皇子到底是什么牵扯,若是真参与到夺储之争,怕是结局不会太好。心想着日后找个机会提醒一二,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师兄们陷得太深。
恰好上官荑上门,她将借穿的那身衣服还给了对方。
衣服都已洗净叠好,除了上官荑的衣服,还有谢弗的披风。
秦氏不止一次催她去穆国公府探病,说是别人为救她落水而犯了病,哪怕是碍于礼数她也应该去。
那日她一门心思怀疑谢弗和元不追的关系,竟是忘了关心谢弗的身体。眼下披风也洗净晾干,她确实应该去一趟。
她在厨房里捣鼓半天,整了几道豆腐菜装好。然后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拿着包好的披风,在秦氏赞许期待的目光中上了马车。
马车停在国公府侧门处,她将东西交给门房,表达了自己的来意和心意。门房接过东西,说是会代她转交。她道了谢,正准备离开时有人匆匆而来,说是穆国公夫人要见她。
她一路猜测,最大的可能就是穆国公夫人听说了她和谢弗的事,见她是为了警告她不要对谢弗有什么非分之想。她幻想着对方用银票砸她,还颇为认真是纠结了一番是要还是不要。
未进院子,已能闻到檀香幽幽。
檀香之中,一位衣着家常的妇人盘坐在蒲团上,面色苍白而温柔平和。尤其是那双眼睛望过来时,竟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谢夫人正在抄写佛经,招手示意她过去。
这倒是和想象的中完全不一样。
她在对方的暗示中将笔接过,伏在案上抄写起来。尽管两人没说一句话,在旁人眼中似是相识多年。
泛着墨香的字跃然纸上,那风骨中自成一派的字体让谢夫人微微有些惊讶。很快又想到伯府送来的菜谱之上的字,了然之余又有几分欣赏。
隐素今日没想着进国公府,衣着略显素净,脸上更是脂粉未施,发间除去了一根簪子外再无其它。
她专心在抄写佛经之中,稚气的小脸不自觉带出严肃认真,越发让人觉得可爱。粉面桃腮,宜娇宜艳,当真是如桃花初开般般入画。
从始至终,她都在抄写。
不知过了多久,一卷经书终于抄完。
如此定力与耐心,让谢夫人眼底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哐当!”
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却原来是几个下人合抬一大缸子荷花时没稳住摔了。
那缸子同百姓家人蓄水的水缸一般大小,里面不仅有淤泥还有水,瞧着约摸有近两百斤。这一砸下来,几个家丁都湿透了裤腿,其中有一个还被割伤。
石娘忙让人退下,喊来两个婆子收拾。
院子里有近十个这样的水缸,每一个都种着荷花。原本这些荷花摆在院子西侧,看样子是准备移到阳光更为充沛的东侧。
此时阳光正好,光照最为充足。
隐素心下一动,对谢夫人道:“我自小有一把子力气,夫子若是不嫌,我可以帮夫人将那些荷花移过去。”
谢夫人嘴里说着这怎么好麻烦,眼睛却是亮了一下。
那缸肚大口圆,几个壮实的家丁一起抬着都费劲,没想到会被一个看似娇美的少女轻松搬起,随后安置在院子东侧。
不到一刻钟,所有的水缸都被移好。
石娘惊讶地张着嘴,好半天才合上。目光和自家夫人一对视,并不意外地在谢夫人眼中看到欢喜。
“累了吧,赶紧进屋歇一歇。”谢夫人过来,亲自替隐素擦着并不存在的汗。
隐素娇憨一笑说自己不累,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位谢夫人从她一进门就在试探,但没有恶意。她知道试探还没有结束,很快就听到谢夫人问她饿不饿,留她一起吃饭。
除了她亲手做的那几道,还有国公府厨子准备的精美菜肴。
席间,谢夫人不停劝她多吃。
她也不扭捏,一碗接着一碗地毫不掩饰自己的大饭量和好胃口。国公府的碗很小,十碗饭下去还抵不到伯府的一盆饭。石娘在她吃到第十碗时以为她应该差不多了,没想到她又接着吃了三碗。
放下筷子,她也不羞赧,只说感谢款待。
谢夫人眼底的满意都快溢出来,这孩子长得好看,能吃力气大,还不矫揉造作,她是越看越喜欢。
魏家大姑娘也不错,能文能武明丽大方,却不如眼前的孩子让人心生怜爱。她是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恨不得立马就把这么中意的儿媳给定下来,生怕再晚就被别人给抢了,可惜的是儿子的亲事她不能完全做主。
隐素以为这下应该完了,没想到听到谢夫人吩咐下人领自己去看谢弗。
她:“?”
合着刚才一系列的考验是检查她有没有资格见到谢弗?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谢夫人立马让石娘磨墨,赶紧给远在边关的镇国公去了一封信,还附上了她抄写的经文。
国公府极大,从谢夫人的院子到谢弗的院子走了近小半个时辰。越走越安静,越走越偏,她心想着谢弗身为国公府独苗,怎么住的地方如此之偏僻。
带路的下人停在树林外,告诉隐素过了这小片林子就是自家世子的院子,还解释说他家世子喜近,院子不许闲杂人靠近。
进入林中,周遭变得更为安静。
阳光从叶间斑驳落下,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幽冷,她心中隐隐紧张,竟像是要去什么未知的地方见什么未知的人。
再走几步,视线之中突现一抹白。
那白落在地上,显眼而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她心口“咯噔”一下,快速跑过去。
谢弗倒在地上,双眼紧闭面白如纸。白衣散开如翼,似跌落凡尘的神子,不染烟火之中带着破碎的美。
这位世子爷在自己家里也发病了!
一个有心疾的人,喜欢清静还不让人跟着,不知是这位世子爷心大还是谢夫人心大。
她蹲在地上,一探鼻息之后,吓了一大跳。
没有气息!
“有人吗?”
一连喊了几声都没有人应,当下顾不得多想,掰开对方的嘴立马进行人工呼吸。不停的吸气度气间,身下的人毫无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嘴都快木了。在她又一次度气时,对方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不等她惊呼出声,很快感觉到不对劲。
谢弗居然在吻她!
第45章 现形
是吻, 不是舔。
这种感觉不会错。
更离谱的事,身下的男人眼睛还没有睁开。不知是人还未清醒以为自己在做梦,还是压根就是陷在梦里。
温润的唇, 恰如其人。
她醒来时还遗憾没能多亲一会, 这会倒是补上了。若不是时机地点和情境都不对,她倒是愿意多磨一会。只是她方才明明感觉对方没了气息,眼下无论如何也不能由着对方继续。
“…谢世子, 你醒醒。”她使劲挣脱, 气息不稳。
这位世子爷的力气倒是大。
她推了好一会,才将人扯开。
“傅姑娘, 真的是你!”
“……”
听这声音好似很惊喜。
苍白如玉的男人气色好了许多, 林叶倒映在那镜湖般的眸子中,澄明的美景让人恨不得将自己沉醉其中。
“我还以为自己是做梦。”
又是梦。
单是听到这个字,隐素的心下意识漏跳一下。
“谢世子做了什么梦?”
“我梦到…傅姑娘。我与姑娘三次肌肤相亲,姑娘当真不用我负责?”
“世子不必放在心上,我说过若是换成别人,我也会这么做。”
隐素的视线之中,是谢弗苍白之中泛着红晕的玉面, 还有那瞬间红透的脖子,这纯情害羞的样子和梦中的疯子很像。
恍惚中,她仿佛身在梦中。
直到听到谢弗清泉击石的声音让她起身,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半压在对方身上, 呈现中一种极其让人想入非非的姿态。
爬起来后,她又去扶谢弗。
谢弗似是有些虚弱,颀长的身体几乎半靠在她身上。微垂的眸中幽光隐隐, 有戾气在被死死压制。
看来他必须要从梦里出来,才能制得住这女人, 否则哪天他一个没看住,此女必会用同样的手段招惹别的男人。
一日为夫,终身为夫。
是时候让这女人知道,何为妇德,何为夫纲。
隐素扶着他,一步步朝屋子走。
从此处看去,林子尽头的屋子若隐若现。那一染尘埃的阶,还有那肃穆的石佛,冷冷清清中又有些许怪异。
等到近了,石佛的模样越发清晰。
这不知是什么佛,一半面目祥和一半凶神恶煞。祥和的半边脸眼睛闭着,恶煞的半边脸怒目圆睁。
檀香从屋子里飘出来,混着林间的气息,越发显得这院子偏僻而冷清,放眼看去竟是一个下人也不见。若不是此处切实在国公府内,她还当是入了哪个荒郊野外的野寺。
一进屋子,那黑色的窗帘看得隐素心头又是一跳。外面阳光灿烂,屋内却是灯火通明。仿佛是从白昼入了暗夜,越发让人觉得诡异而恍惚。
屋内也没有下人,静得吓人。
她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每往内室走一步心就跟着如擂鼓一般跳一下。直到看到如梦境一般无二的布置,那鼓声骤停。
那满墙的佛经,青铜马面的灯台,还有面大镜子和那悬于床前的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她说不出上是什么心情,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之感,又有种一探究竟却不知从何下手的茫然。
“傅姑娘,你怎么了?”
冰玉相击的声音,属于谢弗,而不是元不追。
她思绪越发错乱了。
“傅姑娘,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皎如明月的男子,在这一室的诡异中温润似玉。
这是谢弗。
“世子爷的房间布置好特别,我一时竟看呆了。”
“傅姑娘害怕吗?”
“我只是…很意外。”
元不追不仅和谢弗长得一模一样,连身处的环境也和谢弗的房间一样,如果说他们之间没有联系,她此时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但如果说他们有联系,又是什么?
“世子,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元不追的人?”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傅姑娘提及此人,上回傅姑娘梦中喊他的名字,想来不是一般的旧识。我可否冒昧问一句,他是你什么人?”
如果这是在梦里,隐素可以毫无负担地回答。然而这是现实之中,当着谢弗的面,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元不追是她的夫君。
关于元不追的一切,除长相之外完全和谢弗对不上。她刚才见过谢夫人,谢夫人那般亲和慈爱之人,绝对不可能是元不追口中的那个母亲。
元不追是谁?
谢弗又是谁?
眼前这个人又是谁?
一时间,她思绪全乱了。
她扔下一句我就是随口一问的话,低头告辞之后几乎是夺门而出,一直跑出了那林子才停下来猛烈是喘气。
站在艳阳之下,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还在。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让她感到害怕。她想一探究竟,又恐其结果。她分不清自己希望谢弗和元不追是同一个人,还是希望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种感觉似两股方向完全不同的拉力,将她的理智拉向两个极端的地方,仿佛是要将她割裂,一半扔在现实里,一半丢进虚幻中。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前行。
林子那头的石佛旁,白衣胜雪的男子不知何时出来的。透骨寒玉的手中拿着一幅画,画卷半展着,正是那幅春图。
他半垂着眉眼,似笑非笑。风从林间而来,吹动他的衣袂,如同即将羽化成仙的神子,又好像快要剥去画皮的恶鬼。
烈日昭昭,石佛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仿佛不忍直视那那浓墨艳色的画卷中纠缠在一起的男女。
……
伯府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已在此处等了许久。等到伯府那不太起眼的马车驶过来时,停着的马车旁站着的一个瘦脸丫头上前拦车。
隐素一眼就从这丫头素青的衣服认出,她是顾家的人。她说自家姑娘等了许久,特意来给隐素送东西。
话说时,顾府的马车帘子被掀开,露出顾兮琼那张妆扮精致的脸。
她在清书阁以琴曲艳惊四座,多少人见证了她的风采,几位皇子皆是对她赞赏有加。当时她就想,若是傅隐素也在就好了。
斗画之时,以四皇子的《群猴闹山图》和六皇子的《竹林美人图》最为旗鼓相当。当然若真论画工,她不得不承认四皇子的那幅画技艺胜出不止一筹。但同为母妃身份高,势头最为强劲的两位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斗的自然不可能仅仅是画工。
最后六皇子的画败了,败的理由是竹林中的美人不够出彩。因为有人说这画原图的美人着红衣,而不是白衣。
人人都以为是四皇子身份更高一些,所以胜了六皇子,但在她这里,她介意的只有自己不如傅隐素出彩这件事。
尽管六皇子斗画失败,她依然大出风头。
所以她最想让傅隐素知道,她们之间的差别在哪里。她看着隐素不施脂粉的脸和朴素的衣着,暗道这乡野出来的村姑如何能和她比。
“清书阁落成之礼,傅姑娘未能前去,委实是错过了许多精彩。我院学子们才华卓越,在斗诗斗琴之中拔得头筹,几位皇子皆有赏赐,言明凡是我院学子皆有份。我想着你虽未去,却也是学院的一份子,是以便亲自给你送来。”
这种赏赐样数倒是不少,笔墨纸砚全有,还有一把六皇子亲笔题字的折扇。看那匣子倒是精美,想来里面的东西也不会差。
隐素却是没接,上官荑来看时可没提过这一出。
“顾姑娘,我虽不懂京中的许多规矩礼数,却也知道凡这种赏赐,大多是美其名曰在场之人皆有份。我既未去,又怎会有赏赐?”
那丫头道:“你原本是没有的,是我家小姐替你说了话,亲自向几位皇子要来的赏赐。”
原来是替她讨来的赏赐。
隐素几乎不用猜,也能想得到这位顾姑娘去帮她要东西会说什么话。这些东西她若是收了,落下的是贪小的话柄,她若是拒收,那就是对几位皇子不敬。
时刻不忘给她挖坑,她真是谢谢这位顾姑娘了。
恰在此时,一辆华丽的马车驶来,并不宽敞的巷道顿时变得拥挤。她刚想让路,一眼看到马车上的徽记,当下心中欢喜。
来的是梁国公府的马车,驾车的不是车夫,而是小葱的三哥宋怀书。
“素妹妹,是否有人在此扰乱滋事,可要帮忙?”
“谁欺负我姐姐?”
话音一落,小葱从马车下来。如今她已是国公府的嫡小姐,那一身的锦衣华服与满头的珠翠将一张圆脸生生衬出几分贵气。
她见到隐素,自是眉开眼笑。
再一看到顾兮琼,顿时满脸警惕。
“姐姐,她又来做什么?”
“宋三公子和宋姑娘莫要误会,我家小姐是来给傅姑娘送东西的。”
宋怀书不看顾兮琼,却是问隐素,“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隐素作出无奈的样子。“顾姑娘找几位皇子替我讨了赏赐,巴巴地给我送来,弄得我好生为难,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小葱听得云里雾里,宫斗宅斗的弯弯绕绕她哪里明白,但她唯一明白是姐姐为难。既然姐姐为难,她肯定要帮。
她一把将东西拿过来,说:“正好我近日要学练字,不如姐姐把这些东西转送给我。”
勾心斗角这样的事,其实最怕不按常理出牌的。
小葱这一搅和,倒是误打误撞解了隐素的为难。
宋怀书出身好,又打理着府中的生意,自然是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打过交道。小葱听不出的门道,他一听便知。
纵然他是三个兄弟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却也是一品国公府的嫡公子,其气场自然是不言而喻。
“早就听闻顾姑娘喜欢做好事,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们崇学院未去的学子那么多,亏得你还能想到我义妹。我这个当义兄的竟是不知,我义妹居然可怜到需要旁人帮着找人讨要东西。”
“宋三公子是怪我多事,也是我一心想着傅姑娘琴艺高超却未能一展风采,有心替她在几位皇子面前露个脸,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
“顾姑娘是好心,不过下次可别这样了,否则别人还当我们梁国公府落魄了,居然连家里姑娘们的笔墨用度都供不起。”
这番话明明白白地告诉顾兮琼,隐素不是人人可欺的无靠之女,她是国公府的姑娘,有国公府为她撑腰。
顾兮琼没料到小葱会半路杀出来,心知算计泡了汤。东西一旦进了梁国公府,算是没了利用的价值。更没料到梁怀书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摆明了是在警告她。
小葱狠狠瞪她,“你们东西也送到了,怎么还不走?堵在我家门前算怎么回去,难道又是来讨打的?”
“宋姑娘,我与傅姑娘之间全是误会…”
“什么误会?你老想着害我姐姐,我们怎么误会你了?你别以我们好欺负,我告诉你,我现在可不怕你了。”
这个下贱胚子,怎么就成了国公府的小姐了?
顾兮琼赔着笑,心里却是恨极。
“宋姑娘,你如今也是世家贵女了,可不能还和以前一样急躁。傅姑娘不再是你的主子,你也不是她的下人,行事要三思,莫要失了国公府的体面。”
又是主子又是下人的,不就是提醒小葱曾经是隐素丫头的事实,离间她们之间的感情。小葱没听出其中的深意,只觉得这话听着不舒服,越发觉得这位顾姑娘好讨厌。
“你少在这里讨人嫌,还不快走!”
蠢货!
顾兮琼放下帘子,命车夫离开。
小葱朝顾府的马车“呸”了一声,转头就对着隐素笑。
“姐姐,我可想你们了。”
“刚才那顾姑娘说的话,你可听懂了?”
“她的话我不爱听,我管她说的是什么。”
“你曾经是我的丫头,这是不能抹去的事实,日后或许还有很多人拿此事挤兑你。你若是听得多了……”
“如果没有姐姐,就没有我,我还巴不得继续给姐姐当丫头呢。”
“你心里不介意我就放心了。”
宋怀书听着她们姐妹俩窃窃私语,眉眼都带着笑。
他和妹妹的年纪最相近,妹妹走丢的那年大哥和二哥都不常在府中,唯有七岁的他日夜陪在母亲身边。
他比谁都知道母亲这些年的苦,也比谁都知道如果妹妹找不回来,母亲这辈子都不会安心,他也不会开心。
如今妹妹找到了,不管这些年妹妹经历过什么,对于他们而言,只要人还能活着回来就已是老天开眼。
若是没有傅家,没有傅姑娘,他们可能已经和妹妹天人永隔。所以哪怕旁人再说三道四,他对傅家也只有感激。
他将小葱送到,又把带来的东西搬进伯府,略坐一会儿,喝了半杯茶之后才离开。
小葱和隐素一起挑拣豆子,一边说着国公府的事。
她在国公府什么都要注意,不能大声说话大声笑,还不能用盆吃饭,吃饭时更不能说话和吃出声音。她感觉得出来父亲不喜欢她,还有那个二叔二婶和府里的庶姐妹堂姐妹们也不喜欢她。
不过母亲对她很好,三个哥哥也对她好。大哥教她识字写字,二哥教她打拳练剑,三哥教她算账。可是她这么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她嫌弃自己不够聪明,害怕自己会让母亲和哥哥们失望。
隐素曾经和她朝夕相处,哪里看不出她的沮丧。
“你别急,那些东西慢慢学,学不会也无妨,你母亲和三个哥哥都不会因此而嫌弃你。你要记住自己现在可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哪里需要事事亲历亲为。若想做个什么事,自有人替你去做,你不需要事事精通。”
“也是哦。”她眼睛都亮了。
等到傅荣和秦氏从铺子回家,看到她又惊又喜。秦氏挽起袖子就进了厨房,说是要给她做好吃的,她顺理成章地留在伯府吃了晚饭。
不论荤菜素菜全是用大盆装,每个人手里都端着盆子一样的饭碗,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重前。一顿吃下来,小葱又放松又自在,肚子更是吃得滚圆。
临别之际,她依依不舍,上马车时眼眶中都含着泪。
秦氏也红了眼眶,让她以后常来玩。
“娘,你若是想我小葱姐了,那你去国公府看她啊。”傅小鱼挠着头,他就不明白他娘在伤感什么。
“你知道什么,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了?”傅小鱼问隐素。
隐素没说话。
秦氏的眼风狠狠扫过自己的儿子,落在女儿身上时却成了和暖的春风。
“素素啊,娘怎么瞧着你有点心不在焉?”
所以说还得是亲娘。
别看她娘性子火爆为人大大咧咧,该细心的时候比谁都细心。
秦氏一进家门就看出来了,小葱和小鱼打打闹闹,女儿在挑拣豆子。一把豆子挑来挑去,半天都挑不明白,指定是有心事。
她一直忍着没问,心想着必是去穆国公府受了委屈。有心想给女儿留点体面,所以忍到现在才问。
打发了丈夫和儿子,她拉着女儿进了房间。
“你告诉娘,是不是穆国公府的人给你甩脸子了?”
“没有。”
“那你是不是碰到穆国公夫人,她说了你?”
“是碰到她了,她人很好,还留我吃了饭。”
秦氏立马来了精神,仔仔细细问了她和穆国公夫人吃饭的事,越听越觉得像是老婆婆相看儿媳。
“你说她还让你和世子单独见面,照这么说她应该是相中你了。那你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娘,我就是…就是想着谢世子那身体…”
秦氏一听就明白了。
合着是怕谢世子身子不中用,以后要守寡。
“你别担心,娘瞧好了,世子爷身子骨好着呢,你当不了寡妇。”
隐素:“……”
这是当寡妇的事吗?
她现在担心的不是当寡妇,而是现实和梦境的错乱。
夜深人静,又入梦。
床帐之中还是她一人,透过黑帐隐约能看到有人坐在桌前。那肃杀的坐姿与阴森的气质,只能是那个疯子。
她慢慢掀开帐子,入目是男人的背影。
男人一身的黑衣,那黑衣不是里衣,而是整齐的外穿衣。鼻息中钻进丝丝的血腥气,再看男人的衣服上有一块一块暗色的印渍。
是血!
她心中惊愕,急问:“你…你受伤了?”
男人闻言缓缓回头,她险些惊叫出声。
半边傩面具,青白眼似铜铃狰狞,怒眉獠牙恐怖如魔。另半边脸目漆似墨诡异阴沉,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偌大的镜子里照出他的样子,半人半鬼满身煞气。
“娘子在担心为夫?”
这个疯子。
那双眼黑沉沉的和往日的幽光腥红不同,但却更让人胆战心惊,害怕到全身紧绷。她有些不敢上前,脚步迟疑。
“你是不是受伤了?”
这小骗子分明是在怕他!
怎么能怕他呢?
不是说要好好的,不是说和他即时行乐,果然是骗人的。
“这不是我的血。”
不是他的血,那就是别人的!
他…他做了什么?
“你杀人了?”
“没错。”
“害怕了?”男人欺近,血腥气令人作呕。那半边傩面近看之下更加恐怖,铜铃似的眼珠子像是要掉下来,尖利的獠牙仿佛下一秒就要咬进人的骨血中。
隐素看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
“你开心吗?”
“什么?”
“我问你,你杀人会觉得开心吗?”
开心吗?
不,当然不开心。
如果开心的话,他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谢弗眼神越发幽漆如墨,这个女人竟然会关心他开不开心,开心这两个字从他一出生就注定无缘。
“我想杀便杀,自然是痛快。”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只杀坏人,不杀好人?”
这真是底线了。
“你不说人有多面,好人未必是光明磊落,坏人也未必十恶不赦,这要如何区分?”
是她的错,她又给自己挖坑了。
诶。
“怎么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我不是这个样子,如果我和那个人一样,是不是就好了?”
“你会变成他那样吗?”隐素问,心里那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在疯狂滋长。
谢弗突然笑了。
玉骨般的手将面具取下,漆黑的眸子瞬间变得澄明如镜湖。
“娘子,是这样吗?”
第46章 真相
隐素是被秦氏叫醒的, 秦氏的表情慌乱,一脸的紧张。很快傅小鱼也被婆子领了进来,揉着眼睛问怎么回事。
外面十分嘈杂, 府里应是进了不少人, 还能听到有人四处走动翻东西的声音。秦氏小声告诉她,说是有衙役们上门问话,让她警醒一些, 万一有什么不对的就赶紧带着傅小鱼跑。
“我听人说京里动不动就抄家, 你说不会是你姑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吧?”
隐素也是这么怀疑的。
除非是傅丝丝出了事,否则不可能。
此时傅荣披着外衣, 正和那查问的官差说着什么, 又塞了银子过去。官差们问了话,例行将府中搜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后撤走。
可能是傅荣塞的银子起了作用,可能是那些官差看在梁国公府的面子上,总之没有人进隐素的屋子。
他们一走,秦氏才松了一口气。
傅荣将那些人送出府后,立马将大门紧紧关上, 这才回后院去找自己的妻儿。
秦氏见他进来,连忙问道:“当家的,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傅荣白着脸,表情讳莫如深, 命人先送傅小鱼回屋睡觉后,才说:“四皇子死了。”
四皇子死了?
隐素脑子里“轰轰”作响,下意识就想到了之前的那个梦。梦里的疯子说自己杀人了, 现实中竟然真的死了人。
众皇子中就数姬宣被立储的呼声最好。他不仅贤名在外,且为人处事很是稳重。哪怕是最像陛下的姬言, 在朝中也没有他的拥护者多。
按照书中的情节,姬言是争储之战中先败下来的那一个。若不是半途杀出一个姬觞,那皇位的继承人就是姬宣。
然而现在,姬宣死了。
“不是丝娘出事就好。”秦氏拍着心口,她可不管什么皇子不皇子的,只要不是她家里人出了事就好。
傅荣常在外面卖豆腐,多少知道一些皇家恩怨。
他说:“四皇子可不是一般的皇子,这事怕是不能善了。”
守城士兵们的脚步声在大街小巷穿梭来去,挨家挨户的搜查。这么大的阵仗,一看就是不可能善了的趋势。
傅家人一夜没合眼,又没什么打听的门路。外面戒严盘查,傅荣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找傅丝丝,便也不知道究竟具体的内情。
天还没亮,夫妻俩犹豫今日要不要开铺子。
“开吧。”隐素说。“皇家若有白事,禁的也是酒楼和烟花之地。像咱们这样的,在这个时候反倒最是适宜。”
天塌下来还要吃饭过日子,他们家底薄经不起消耗。
傅荣一听也是,悄摸地去到铺子。
秦氏留在府中,先是忐忑地送走丈夫,然后又送走女儿和儿子。
整个雍京城都处戒严中,街巷中随处可见衙役与宫中的御前卫。许多铺子都没开门,路人的行人也是极少。
隐素到了崇学院,从上官荑的口中知道了一些细节。
姬宣被刺之时,正在自己的府邸。
这位贤名在外,向来以稳重示人的四皇子当时正和自己的一名妾室在欢好。听说那蒙面刺客破窗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事情发时太过突然,那妾室压根不及反应,等到她回过神来尖叫出声时,刺客早就逃得无影无踪。
“可怜四皇子妃,嫁过去还不到半年。当初她和四皇子大婚时,不知多少人羡慕。哪成想四皇子就这么没了,还是死在小妾的屋子里。”
四皇子妃刘香雅出身四侯之一的忠勇侯府,也是德院四美之一。她还没出嫁时,在德院的人缘是最好的一个。
上官荑说起来,更多的是惋惜。
好好的皇子妃突然成了寡妇,换成是谁都受不了。
说到四皇子妃,不得不说一说忠勇侯府。忠勇侯府是刘太后的娘家,也就是说四皇子妃是刘太后的嫡亲的侄孙女。
所有人都知道众皇孙中,刘太后最喜欢的就是姬宣。姬宣的生母端妃也是出身四侯,其兄长是这一代的诚义侯。
做为宫妃中品阶最高,母族势力又强大,自己资历又老的后妃,端妃这些年在后宫帮刘太后打理后宫,俨然等同于副后。
所以姬宣一死,震怒的不止是天子,还有刘太后和端妃。
堂堂皇子在自己的府邸杀,刺杀之人杀的不仅仅是一个皇子,还挑战了整个皇族的威严。不说是坊间街巷,便是崇学院这样的读书之地也感受到京中气氛的紧张。学子们一个个行色匆匆,不敢聚在一起议论,只敢私底下交头接耳。
云秀和姬觞没有来上学,众人皆是面容肃穆。
压抑的气氛中,连吃饭都显得十分沉默。隐素生怕被人逮着机会说事,愣是忍着少吃了两碗饭,以示自己的沉痛之心。
这么想的不止她一人,今日所有人的饭量都有所下降,食堂的老厨子看着那些剩饭,低低叹了一口气。
未时许,学院来了一群刑部衙役,说是要询问一些事情,所有那日去过清书阁的人都被叫去问话。
德院近一大半人都去过,只余包括隐素在内的小部分人。
那刺客能突破皇子府的重重严禁直取姬宣的性命,定然是早有预谋。是以最近四皇子接触过的人,去过的地方全部要仔细彻查。
一听要去问话,德院很多女生的脸都白了。这些世家贵女锦衣玉食,最是爱惜名声和体面,最是害怕自己什么晦气的东西沾染上。
“啊!我不要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听到…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有听到!”齐桑娘莫名其妙失声尖叫起来。
几个衙役一对眼色,上前。
“这位姑娘,请和我们走一趟。”
“我说了,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什么也没看到…”
齐桑娘显然被吓得不轻,只是她越是这么说,越是让人怀疑她听到了什么,又或者看到了什么。
衙役们不说是人精,但在这种事情上比别人更敏锐。他们又一对视,说了一句得罪之后将齐桑娘带走。
所有人噤若寒蝉,教室里鸦雀无声。
没过多久,又有两个衙役过来,他们是来带顾兮琼的。
顾兮琼什么也没说,直接跟他们走了。
上官荑小声对隐素道:“齐姑娘平日里和顾姑娘走得最近,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是否和顾姑娘有关?那日顾姑娘出尽了风头,是所有姑娘中和几位皇子说话最多之人。我刚才瞧着她脸色都变了,恐怕此时肠子都悔青了。”
隐素也注意到顾兮琼的脸色,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迷茫与忐忑。
这位重生女此时必定有些不安,因为姬宣之死太过突然,她肯定在害怕今生的事和前世不一样,那么她重生的优势和价值就会大大降低。
吕婉不知何时过来,压着声音说:“当日四皇子和六皇子似乎有过争吵,起因好像正是顾姑娘。”
所以刚才齐桑娘才会失控。
“还有这样的事?”上官荑的眼里惊现八卦之光。
姬言的痴情很多人都知道,他后宅的那个正妃之位就是为了顾兮琼留的。而姬宣已有正妃,后宅之中还有一侧妃之位空缺。
“难道四皇子之前也看上了顾姑娘,欲纳她为侧妃?”
若真依着这条线去猜测,世人都会以为姬宣之死和姬言有关。
吕婉轻轻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顾兮琼一直没回来,其余人却是一个接着一个被叫去问话。吕婉那日也去过清书阁,她也被叫走了。
这样的气氛中,很少有人会不紧张。
“我是不怕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们问什么我就说什么。”上官荑被带走的时候对隐素道。
她被带走没一会儿,吕婉回来了。
吕婉还未走近,人突然捂着肚子蹲下去。
“我…怕是胃疾犯了。”她说着,递给隐素一个眼色。
隐素心下微动,道:“我送你回去。”
吕婉一直捂着肚子,看似疼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一上马车,她就说明原因。
她这么做是因为吕大人的吩咐,吕大人有事找隐素,又不好明着让隐素去刑部,只好让她用这个方法把隐素带出来。
“傅姑娘,实在是对不住,这次我父亲怕是又有事麻烦你了。”
“无妨的,左右今日学院也没办法上课。”
学院大部分的学子都要被问话,自然是上不了课。隐素若是继续留在教室,也只能是一直干等着不能走人。
吕婉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一路上没少说和她道谢。说她父亲也派人去请了谢弗,只是所谢弗身子不适无法前来,这才又把她请去。
听到谢弗的名字,隐素脑子突然一片空白。
仿佛有那么一刹那,她发现自己居然想不起谢弗的长相,满脑子都是梦里的那个疯子,还有那恐怖的傩面具。
当疯子摘下面具时,她真以自己看到人是谢弗。
那声音也和谢弗一般无二!
如果不是梦境到那里就没了,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她不敢往下想,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
刑部是吕大人的地盘,很多人都认识吕婉。
她们一进刑部,不时有人和吕婉打招呼。其中有一位浅朱色的年轻男子看上去和她最是熟稔,陪她们一起往里面走时还向她请教起一桩案子。
那年轻男子长相周正,看上去很像那等一心仕途的好青年,但隐素却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是因为他的眼里没有热忱和执着的光芒。
吕婉和他略说了几句,他似有意犹未尽,说是改日再好好探讨一番。快到吕大人的办案处,他才告辞往另一边去。
“这位小大人真是用功。”隐素夸道。
吕婉点头,“王大人勤奋好学,我父亲都夸他是可造之材。”
王?
隐素依稀有点印象,好像吕婉将来的丈夫就是姓王,不仅是吕大人的得意属下,日后还会取代吕大人成为刑部第一人。
吕大人在世时,吕婉一直可以暗中参与查案。自打她夫君成为刑部一把手后,她反倒被困在后宅,最后郁郁寡欢而终。
“勤奋是好事,说明此人有上进心。我听人说上进心分两种,一种是做给自己看的,一种是做给别人看的。做给自己看的人会暗中发力,以期他日一鸣惊人。做给别人看的人自然是生怕别人看不到,越是在人前越是显摆自己有多努力。”
吕婉觉得她话里有话,眉头微微拧了拧。
王大人家境一般,进到刑部之后最是好学,时常向父亲请教。父亲本着爱才之人,也乐意多教一教好学的属下。一来二去,王大人便成了吕府的常客,也同她慢慢相熟。
她这样的性子不被世家高门所喜,父亲和母亲都希望她能嫁一个可以包容她的人。她以为只有嫁给像王大人这样志同道合的男子,以后她才能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
难道王大人所有的上进与努力都是做给他们看的?
“傅姑娘,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没有。”隐素摇头,“佛说命由己造,相由心生,方才王大人和你探讨案情之时,我见他眼神飘忽似不在案情之上,看了来往的人好几眼。”
“多谢傅姑娘提醒。”
吕婉是个聪明人,自是听出了隐素的言之下意。
如果王大人是装的,可见不仅别有居心,且还十分有野心。这样的一旦得势或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往往最容易翻脸无情。
隐素挺喜欢吕婉的,她觉得吕婉这姑娘若是放在后世一定是一个一心搞事业的小姐姐,又高冷又独立又飒。
“吕姑娘,你我虽相交甚浅,本不应该言语过深。但我以为无论是男女之间还是朋友之间的相交,最重的是人心。我与你相识不久,可却觉得十分投缘。所以我希望你能得偿所愿,也希望你能一切随心,所以我是真心盼着你好。”
吕婉闻言,大受震动。她向来独来独往,也没有朋友,这位傅姑娘是她在德院之中第一个走近的人。
她见过很多种人,包括很多的奸恶之人。
父亲说,人的眼睛最不会骗人。
眼前这位傅姑娘眼神清澈,干净灵动隐有悲悯之色。她和父亲都没看出王大人的假意努力,而傅姑娘却能一眼看出。或许只有这样沾了佛气的眼睛,才能看到他们看不出的微末端倪。
守在外面的衙役一通报,吕大人亲自出来相迎。
隐素看到他,小小吃了一惊。这位吕大人一脸憔悴眼有红血丝,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又着急上火。
皇子遇刺身亡,皇帝龙颜大怒,他们刑部的破案压力很大。
他请隐素来,自然是画像。
在审讯室内,隐素看到了姬宣死时目睹一切发生的那名妾室。那妾室不过二九年华,生得雪肤花貌,不过此时形若疯癫,人已半疯半傻。
她一看到隐素,立马杏眼圆瞪。
“你是哪里来的小贱人,休想靠近四殿下!你别以为自己长了一副狐媚的样子就能得宠,我告诉你,我才是四殿下最宠爱的人!”
“你们都该死,你们都死了才好。你们没命享福,那是你们命贱!我不一样,我又聪明长得又好,四殿下一定会永远宠着我!”
这是把隐素当成四皇子府那些争宠的女人。
吕大人喝斥一声,那妾室像是想起什么,突然眼泪鼻涕一起流。“四殿下死了!四殿下死了!四殿下死了!他答应我以后要让我当妃子的,他答应我要让我一辈子荣华富贵的,我该怎么办?我以后该怎么办?”
这话实在是不能让人听到,听她的意思是四皇子笃定自己会当皇帝,才会许下让她当妃子的诺言。
如果不是四皇子已死,只怕又是另一个案子。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拼命朝人撞过来。
两个衙役将她制住,任由她又喊又叫。
吕大人道:“你别叫了,你把你看到的再说一遍,说清楚了就放你回去。”
那女人一听,叫得更加凄厉,“是鬼,是鬼,一定是鬼!”
她一时挠自己,一时又去挠墙,大声嚷嚷着让他们放她出去。说她是四皇子最宠爱的妾室,还说如果四皇子知道他们这么对她,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吕大人一声大喝,告诉她四皇子已经死了。如果她不把自己看到的再说一遍,就抓不到杀害四皇子的凶手。
女人彻底崩溃了,瘫倒在地。紧接着又放声痛哭,哭诉自己命不好,才刚承宠就出了这样的事。
她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打不得骂不得。所有人都忍着,从昨晚出事到现在,他们已经快被这女人给折磨疯了。
刑部的人用刑最是在行,哄人却是不太会的。何况这女人明显受了极大的刺激,神智都有些不清。
隐素慢慢靠近,轻声道:“不怕,我最会捉鬼了。你告诉我,鬼长得什么样子?”
“鬼,鬼!”女人又尖叫起来,拼命往角落里缩。“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我什么都没看到…”
“我是来帮你捉鬼的,等我把鬼捉到了,他就再也不会来害你了。”
“真的吗?”
“真的。”
女人看着隐素,在隐素清澈的眼神中渐渐平静。只是这样的平静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她又开始喊叫。
“我要回去,你们快放我走!”
“那你告诉我,是谁杀了四皇子?你若是说清楚了,我们立马放你走。”
“鬼,鬼杀了殿下!是鬼杀了殿下!”女人的声音初时声音尖利刺耳,后来慢慢变成自言自语。“鬼,鬼,他的眼睛好大,就那么瞪着我!他的牙齿露在外面,好长好吓人!他还有一只眼睛是红色的,好多的血,好多的血!他拿着一把剑,就那么一下子,割了王爷的喉咙!啊!”
隐素听着她的声音,仿佛又在梦中。
梦中那个疯子戴着半边傩面,那傩面眼若铜铃獠牙外露。染血的衣散发出浓浓的血腥气,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傅姑娘,你怎么了?”吕婉见她面色发白,人也像是吓傻了,赶紧过来将她扶到旁边的屋子。
吕大人跟进来,颇有几分自责。
这位傅姑娘画工是了得,但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又没见过血腥之事,乍然听到这样的事难免会被吓到。
莫说是一个姑娘家,就是他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初听那妾室描述凶手的外貌时也吓了一跳。照那般描述,杀害四皇子的人很有可能不是人。
但是这话他没办法说,因为他是刑部尚书,他们刑部办案讲究的是铁证如山,不是子虚乌有。陛下要的抓到凶手,而不是想听鬼怪故事。
隐素知道自己的失态,好在吕大人和吕婉给她找的借口完全能遮掩过去。“我…确实是吓着了,你们让我一个人缓一缓。”
吕大人闻言,自是让她独自缓一缓,命人送来一些热茶点心后和吕婉一起离开。
吕氏父女一走,隐素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胸口急剧起伏。
方才那个女人的形容和梦里的疯子一模一样,如果女人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元不追是现实里的人!
若是元不追也在这个现实生活中,那他是谁?
答案不言而喻,某个不可能又最可能的答案在她心里涌现,那个人的名字就在她的嘴边,她却不敢说出来。
是谢弗!
如果不是她做的梦,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无论如何她也不会相信堂堂穆国公世子会是一个疯子。哪怕是她现在跑出去告诉所有人这个真相,只怕不仅不会有人信她,她还会被人当成疯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进来。
那脚步声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却像是踩在人心上。气氛为之一变,她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心口慢慢发凉,然后缓缓抬头看去。
来人衣若重雪,温润如玉,似一道天光乍现在斗室之中。
这个男人出身尊贵才情不凡,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景仰尊敬。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他是世家公子中最为亮眼的存在。他被誉为崇学院之光,是崇学院所有师生的骄傲。
然而在隐素的眼中,他那一身如雪的衣仿佛鲜红如血,那张润玉般的脸似变成了阴森恐怖的青面獠牙。
他已至跟前,面目越发神清骨秀。
曾经隐素觉得这人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便会让人觉得世间美好。如今这人近在眼前,她能感觉到的只有恐惧害怕。
“为何不动笔?”
依旧是冰玉相击的声音,此时听来不亚于魔音催耳。
“是不知道该怎么画?还是不敢画?”
隐素心跳得极快,全身僵硬,连指尖都冰凉至麻木。她多希望是在梦里,她多希望是自己胡思乱想。
谢弗慢慢靠近,握住她冰凉的手。
“娘子,要不要为夫教你怎么画?”
第47章 又疯又骚
屋中悬挂着一幅半人半獬豸的画, 那人面横眉肃目一脸正气,那獬豸绿面独角威风凛凛。相传人若有了獬豸之灵便能明辨真伪,所以獬豸被历代刑部官奉为狱神, 凡入刑部者都渴望拥有和獬豸一样的破案神力。
隐素望着这幅画, 脑海中全是身后之人戴着傩面具的模样。如果真相掩于面具之下,孰真孰伪又岂能看清,哪怕是摆在眼皮子底下也无法看清。
一切尘埃落定。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心里悬着的这块石头重重砸下来, 仿佛要将她的心砸出一个大窟窿。那么的沉那么的闷,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 一个存在于她梦里的人居然是真的。更让她想不到的是, 那个梦并不属于她一人。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时间也如静止一般,空气更是冷凝到无法流通。那玉骨般的手温暖如故,她却觉得好冷,冷到手指尖都变得麻木。
元不追就是谢弗!
谢弗看着她,眸色幽深。
这是吓着了吗?
不是说不怕他了,不是说要和他好好的, 怎么能这样就被吓到,那日后该怎么办。
“娘子见到为夫,似乎并不欢喜?”
吓都吓死了,如何欢喜。
隐素张了张嘴, 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吕大人和吕婉一同进来,立马感觉到气氛不对。他们见隐素脸色难看更加难看,以为隐素是被惊吓之后还未回过神来。
“傅姑娘, 你还好吗?”吕婉问。
“我…我实在是抱歉,我可能画不出来。若真是按照方才那女子的描述, 即便我能画出东西来,那也一定不是一个人。依着这样的画去寻人,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谢弗的眼晴已恢复镜湖模样,闻言湖底似有暗涌隐现。
这女人是在骂他不是人!
倒是没有骂错,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
“傅姑娘说得没错,我们确实画不出来。即使照着样子画出来,恐怕对案子也毫无用处。那目击之人受到惊吓,人也糊涂了。或许等她再清醒一些,让她再仔细想想,说不定还能想出一些细节。”
他们都画不出来,吕大人并不意外。
他也知道如果照那个妾室所说的画出来,确实不是一个人的样子。若真按着那样子去找,只怕是将大郦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来。
事已至此,只能是再哄着那目击之人。然而案子一日不破,他们就得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也不知何时才有能眉目线索。
“今日有劳谢大人和傅姑娘。”
他一声叹息,又说麻烦他们跑一趟,对此深表感谢歉意之类的云云。
隐素木着脸,微微低着头。
谁也不会想到,真正的凶手就站在他们面前。这凶手伪装完美,哪怕獬豸狱神在此,恐怕也看不破他的真面目。
“傅姑娘,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清泉击石的声音,问出来的话听起来极为寻常,但隐素不仅知道其中的玄机,更知道隐含的深意。
这位世子爷是在警告她!
哪怕是她现在不顾一切告诉吕大人,杀死四皇子的人就是此人,只怕吕大人不仅不会信她,还会误以为她得了失心疯。
“我…没什么要说的。”
她还能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谢弗眼底隐有幽色,深深看了她一眼。
吕大人和吕婉哪里看得出他们的眉眼官司,还当他们一个比一个脸色凝重是因为此案的棘手。
当谢费说他可以顺路送隐素回去时,父女二人对此没有异议。上回也是谢弗送的,一回生二回熟也就见怪不怪。
隐素想拒绝,微一抬眸就看到谢弗在对自己微笑,吓得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嘴里的那个不字生生咽了回去。
这人就是一个疯子!
她木着脸,上了国公府的马车。
以前她总觉得国公府马车又宽又大,容下七八个人不成问题,坐两个人显得又空又敞。但现在她只恨这空间太小,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在谢弗的眼皮子底下。
“娘子,你是不是不想看到为夫?”
去你的娘子,去你的为夫!
他们算什么娘子和夫君,充其量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世子何必再耍我玩。”她低着头,声音闷闷,心口也是闷闷。
男人的大手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之对视。
“叫夫君。”
她抿着唇,不肯叫。
这位世子爷算她哪门子的夫君!
谢弗怒极反笑,扣住她的后脑勺就压了下去。
隐素惊愕。
“叫不叫?”
“…嗯嗯。”
“叫不叫?”
“夫…君。”
这男人是不是属狗的,问一下咬一口。
谢弗舔了舔自己的嘴,眼中幽光如火。“记住,以后要叫夫君。”
疯子在梦里隐素还不怎么怕,因为她知道那只是一场梦,而且在梦里她是杀不死的。如今疯子到了现实中,明明生了一副如玉君子的好模样,却比梦中赤眉红目的样子更恐怖。尤其是这半是疯魔半是佛的割裂神态,越发让人胆战心惊。
她唇上吃痛,害怕他又要发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
“你在我面前变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隐素猛然想起这茬,她可是在这个男人的眼皮子底下彻彻底底地换头换脸,从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你…你不害怕吗?”
谢弗在她唇上一啄,“那我这个样子,你害怕吗?”
她怕啊。
她怕这男人动不动就发疯。
但她好像也没那么怕。
“所以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他们是一样的人!
“你为何要杀四皇子?”
“想杀便杀了,哪有为什么。若说有,或许是看他不顺眼。”
这回答,很疯子。
如果不是疯子,寻常人怎么可能因为看一个人不顺眼就把那人给杀了,何况对方还是一个皇子。
谢弗似笑非笑,“方才你为何不告诉吕大人真相?”
“我…你是我夫君,我当然要护着你。”
“甚好,娘子所言所行,我甚是喜欢。”
“你为什么叫元不追?”
“你猜?”
近在咫尺的男人玉质金相,从头发丝都带着锦绣堆里才有的矜贵,这样的人一出生就站在阶级的顶层,又怎么可能会有坎坷的遭遇。
她想无非是精分,或者是戏精,也或者二者皆有。所以那些所谓的被父母虐待,又弑母的故事一定是编的。
只是那满身的疤痕…
“娘子,你想做什么?”
“我要确定一下,你到底是不是元不追。”
“你真的要看吗?”
隐素停止了动作。
她怕了。
这么好听的声音,如果不是她亲身经历,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人人尊敬称赞的崇学院之光,居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疯子连皇子都敢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这不是梦里,若是你看了我身体,那我明日就去伯府提亲。”
隐素立马缩手,快速蜷进袖中。
谁要嫁给一个疯子!
谢弗冷睨着,隐有戾气。
小骗子居然不想嫁他!
他倒要看看,除了他,这女人还能嫁谁。
隐素不想再听这疯子说吓人之语,捂着耳朵当鸵鸟。听到谢弗手指关节发出的“咔咔”的声响时,她后颈莫名一寒,好似下一刻自己就会被拧断脖子。
每一刻都是煎熬,好不容易马车停在伯府,她像是刑满释放的人一样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敷衍道谢。
秦氏就在门口,一眼就看到送女儿回来的人是那位世子爷,当下面带喜色地过来,邀请谢弗到家时坐坐。
隐素头都大了。
“娘,谢世子还有事,他没空。”
“再有事,喝口茶也行啊。”
“谢世子不渴。”
谢弗适时轻咳几下,道:“夫人,我没什么事,我也不渴。”
秦氏一听他没事,再听他咳嗽,立马白了自家闺女一眼。人家世子爷明明没事,又咳成这样就得喝水。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懂事。”
隐素好想哭。
她真想告诉自家老娘,谢弗他就是装的!
见过会演戏的,就没见过演的这么好的。这男人真是一个演戏的好手,他不去当戏子真是太屈才了。
秦氏已经笑着再次邀请谢弗,谢弗明显意动的神色,那双眼睛却是看着隐素。这般模样落在秦氏眼中,不由自主给了自家闺女一个不赞同的目光。
“素素,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谢世子泡茶。”她又堆着笑对谢弗道:“世子爷,我们家都是些粗茶,你若不嫌弃就进去喝一口。”
“夫人客气了,我岂会嫌弃。”
如此这般,人自然是进了伯府。
秦氏现在是丈母娘心态,她看谢弗是怎么看怎么满意。心道这位世子爷长得又好性子又温和,还没有架子,连喝茶的样子都这么好看,她是越看越喜欢。
打眼瞧着自家闺女想走,她皱了皱眉。
“世子,你还没吃吧?”
隐素一听这话,心道不是吧。
难道她娘还要留谢弗吃饭?
这时她听到谢弗低低“嗯”了一声,然后她娘的大嗓门又来了。
“我家素素打小听话懂事,平日里最是贤惠勤快。上回给你送的那些菜,可都是她自己亲自下厨做的,不知世子吃着可好?”
“那些东西送到我母亲院子,我没吃到。”
秦氏闻言,立马对自家闺女使眼色。
隐素装作没看到的样子,喝茶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留饭?留饭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让她亲自去做。
“那今日赶巧了,正好素素也有空,你就留下来用个饭,尝尝她的厨艺。”
“这…这合适吗?”谢弗似是羞涩,“我怕傅姑娘不方便。”
“她有什么不方便的,就是炒两个菜的事,她方便得很。”秦氏拼命朝隐素使眼色,见隐素不看她,气得她差点动手。“素素,你快去吧,记得多炒两个菜。”
自家老娘如此热情,隐素还能怎么样。
谢弗这个戏精,演得那叫一个好,将她老娘骗得团团转。可恨她什么都不能说,更不能拆穿戏精的真面目。
好气。
伯府的厨房没什么精贵的食材,有的都是寻常百姓常见的东西。她拎起一块猪肉,“哐哐”地剁起来。
“娘子,你这刀法不错。”
明明是好听至极的声音,却是将隐素吓了一大跳,险些将手中的菜刀飞了出去。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为什么谢弗会进厨房?
她没有转身,继续剁肉。菜刀剁在案板上一下比一下更用力,可能是因为心中之愤,也可能是因为心中之惧。
“娘子这么好的刀法,看来以后我杀人时,也能给我递个刀。”
这还让不让人做菜了!
她忽地回头,挥着手里的菜刀,皮笑肉不笑。“夫君,这厨房是腌臜之地,你还是出去吧。”
“娘子在哪,我就在哪。”
谁来告诉她,为什么这个人不仅疯癫,而且还是个无赖。
她敛起笑,重新木着脸继续做菜,权当有些人不存在。切好菜正准备开始生火时,却发现有些人居然坐在灶膛前。那双玉骨般的手生火放柴,竟是像模像样。
“娘子,我是不是很能干?”
你不仅能干,你还笑得很骚。
隐素切着菜,小脸板着。她竟是没有发现在谢弗的一番插科打诨之下,原本的害怕与恐惧不知何时已无影无踪。
秦氏就在外面晃悠,老半天不见谢弗出厨房,下人们也不敢进去,不多时却看到烟囱升起了烟。她心下疑惑,进去一看是谢弗在灶下生火,大惊之余又是欢喜。
若是以前有人告诉她,高门大户的公子不仅会进厨房,还会生火,她必是不信的。此时亲眼看到,那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烟火气化解一切沉重与无言,袅袅中尽是人间温暖。
谢弗记得幼年时,他最是羡慕隔壁那家人。男人在灶下生火,女人在灶台忙碌,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巴巴地搬个小凳等着,不时张嘴吃着父母投喂的东西,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从简陋的灶房飘出来,飘到缩在那角落里那满是伤痕的自己耳中。
那是他记忆中关于父母子女最温情的一幕,后来他被母亲收养,纵然母亲对他极好,但他却从未体会过如记忆中的那种感觉。
他看着那个挥动着锅铲的少女,眸中幽光隐隐。
若是他们成了亲,若是他们有了孩子…
隐素炒着菜,突然感觉自己像被什么猛兽给盯上,下一秒就要被猛兽吞食入腹。她头皮发麻,不敢去看那灶下的人。
她一共炒了六个菜,直接用大盆盛起。
等到盛饭时,她完全不理会秦氏的眼色,给自己拿了一个盆。反正她在谢弗面前老底都掀干净了,连大变活人这样的事都发生过,还有什么好遮掩的,更何况谢弗的老底她也悉数尽知,所以她已经没有装的必要。
秦氏看到她端起那盆饭,眼睛都快眨抽了筋。
“素素啊,你是不是拿错了碗?”
这孩子怎么回事?
当着谢世子的面,怎么能用盆吃饭。
“没有啊,我平日里就是用这个吃饭的。”隐素装作一脸懵懂的样子,问谢弗,“谢世子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傅姑娘喜欢就好。”
秦氏听到谢弗这么说,心里更加满意,看他的眼神也越发的欢喜和热烈。只是转头看到自家女儿捧着大盆不顾吃相的模样,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家吃饭用盆不是一个好习惯。
吃完饭后,不等隐素闪人,她直接押着女儿陪谢弗坐着喝茶。等到谢弗告辞时,又推着女儿去相送。
隐素就像一个木头人,全程木着脸。
谢弗也不恼,由着她使小性子。
他们出去时,恰巧胡志安从门口经过。
胡志安也不知怎么的,心里想着要避着傅家人,日后要绕着伯府走,可是他的腿却不听使唤,走着走着就到了伯府门外。
他一眼看到那刻着穆国公府的马车,再看到隐素送谢弗出来,金童玉女般的一对璧人更刺痛他的心。
隐素也看到他,才往那边看了一眼就听到阴森的声音。
“你若再多看一眼,我就杀了他!”
“你别胡来!”隐素下意识拉住他的衣服。
胡志安当他们是在拉拉扯扯,心中越发刺痛和不甘。原来傅姑娘在自己面前的礼数都是装的,换成金尊玉贵的世子爷之后,竟是连女儿家的矜持都不顾。
隐素见他不动了,心下大急,道:“胡公子,你知不知道何为非礼勿视?你还不快走!”
傅姑娘居然赶他!
胡志安变了脸色,悲愤地离开。
他一走,隐素就松了手。
很快她的手被人握住,包在大掌中。
“娘子,你舍不得他死?”
“我不是舍不得他,我是怕你出事。”
谢弗哪里听不出隐素的言不由衷,不过那又如何,这小骗子愿意骗他,说明心里多少还是在意他。
“娘子放心,没有我杀不了的人。”
这个疯子!
净说实话。
他都能在戒备森严的皇子府将皇子给杀了,这天下还真没有几个是他杀不了的人。
隐素实在是怕了,做为唯一的知情人,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这疯子继续随意杀人。
“我知道,你最厉害了。”
“娘子在夸我?”
“是啊,我就是在夸你。你都这么厉害了,就不要和一些不厉害的普通人计较。”
谢弗微微一笑,这一笑似雪夜明月。
在隐素的失神中,他如玉的脸上隐隐有些红晕。
“我听娘子的。娘子今晚好好休息,记得做个好梦。”
隐素闻言,只觉心头一跳。
再看谢弗羞涩纯情的模样,更觉得毛骨悚然。这精分说分就分,不分时间不分场合随意切换,简直是收放自如。
疯子和世子合二为一之后第一是疯,疯得画风清奇又明明白白。第二是骚,骚得风格诡异又彻彻底底。
谁来救救她!
秦氏躲在门后,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们。
这个姑爷应该跑不掉了!
隐素失魂落魄地进了门,差点被吓一跳。
“娘,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看你们好看。你还别说,你和世子爷站在一起那叫一个好看。他长得好看,你也好看,就像那什么…菩萨跟前的童男童女一样。”
什么金童,那就是一个疯子。
“娘,人家是国公府的世子爷,不是我能想的。”
“我瞧着世子爷对你很是不一般,他那么身份尊贵的人,为了你居然愿意在灶下生火。若是我再年轻个二十岁,也遇到这么一个温柔好看的贵公子…”
“娘,就算他喜欢我也没用。爹不是打听过了吗?人家穆国公府是和要盛国公府结亲的,那盛家大姑娘听说很快就要回京了。”
这盆凉水泼下去,秦氏也清醒了。
她一拍大腿,“对哦,你爹可是打听过的,谢世子以后要娶的人是盛国公府的大姑娘。”
“所以你千万不要多想,可能谢世子就是一个平易近人之人,他不端着架子不轻视我们,我们可不能会错了意。”
秦氏直道可惜,好好的乘龙怪婿还没到手就飞了。她不停感慨着,说谢弗多好多好,出身好长得好还不摆架子。待人和气彬彬有礼,不嫌弃他们家穷,进得了厨房生得了火,既是个体面人又是个体贴人,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隐素嗯嗯地附和着,一肚子的苦说不出来。她多希望自己从来不认识那位世子爷,那样她就不会做那个梦,也不会上了疯子的贼船。
刚才那疯子祝她晚上做个好梦,不会他们还要在梦里相见吧?若真是这样,以后她岂不是白天黑夜都没有自由,一言一行都在那疯子的掌控之中。
真是天要亡她!
她视死如归地睡去,没想到却是一夜无梦。
醒来的那一刻,她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欢喜还未来得及涌上心头,立马就想到就算不做梦又如何,那疯子已经跑到她现实生活中,以后想躲都躲不掉。
如此想着,再无欣喜。
唯一安慰的是:梦破了。
一连三天,皇帝下令封锁四方城门盘查刺客。
这三天来对于许多人而言很是难熬,花街柳巷都闭了门,街上的铺子也关了一大半。但对于傅家来说,却是进项猛增。
所有人都不敢喧哗行乐,更不敢大吃大喝。越是世家大户这个时候越是谨言慎行,饮食上也变得清淡简单许多。
如此情形之下,傅家的豆腐生意意外地红红火火。
一家上下齐上阵,捡豆子的捡豆子,磨豆浆的磨豆浆。而傅荣则是一天到晚脚不沾地,马不停蹄地卖豆腐。
秦氏天天数银子,一日比一日眉开眼笑。若不是全城戒严气氛紧张,她真恨不得给全家上下都裁一身新衣以示庆祝。
忙碌的日子过得飞快,晚上更是一觉天亮。
隐素连着三天睡了好觉,无梦无扰的很是酣畅。到了第四天晚上,她照旧是倒头就睡,以为又是一夜无梦。
不想这晚上她却是又做梦了,她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棵白菜,一动也不能动。一头青面獠牙的猪正在拼命拱她,又是啃又是咬的,拱得她快要透不过气。
她蓦地醒来,眼前是一张放大的俊脸。
那幽暗之中泛着潋滟光泽的眼睛,还有那湿红靡艳的唇,在沉沉夜色中好比是闯入女子香闺的男狐狸精。
是谢弗。
这男人怎么阴魂不散!
第48章 你是我的
她立马又闭上眼睛, 呓语般嘀咕一声,“怎么又做梦了?好困…”
谢弗眼眸幽深,似带着一丝笑意地看着身下的少女先是瞳孔震惊, 尔后又将头埋进被子里装睡。
这点小伎俩还想骗他, 小骗子着实有些可笑。
那半露在被子外的小脸娇憨幼态,分外惹人爱怜。他下意识舔唇,唇上尽是少女的香甜, 比之梦里的滋味更好。
“有因有缘集世间, 有因有缘世间集。万法皆生,皆系缘分。缘分天注定, 半点不由人。人为爱之所求, 唯十年渡百年枕千年缘。”
隐素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谁要听疯子念经!
这疯子读了那么多的经书,经文张口就来,还不是一个身负杀孽之人。这样的人念的经,她敢听吗?能听吗?
“娘子可知,你我之间因何缘起?皆因娘子误闯我梦,扰乱我心。”
隐素实在是没办法再装睡,她装作被吵醒的样子慢慢睁开眼睛, “夫君,你…怎么在我房间?我是不是又做梦了?”
“娘子见到的是为夫本人。”
谢弗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这操作真是太骚了!
“我想起来了,上次我没有梦到夫君。那么我们的梦是不是破了?”
“娘子可知梦为何会破?”
隐素以为是梦里的人回到了现实中, 所以梦才会破。但是看这男人神秘莫测的表情,好像并不是这样。
她摇摇头,作懵懂状。
谢弗伏在她耳边, 气息温热。
“娘子以为那个梦是谁的?”
梦当然是她的。
“我的啊,是我梦到了你。”
“梦不是你的, 它是我的。”
隐素皱眉,这不可能。
谢弗伸出修长的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最开始你面目陌生衣着怪异,是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后,你在我的梦里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这一次又是我挑明自己的身份,同你相认之后,梦才会彻底消失。”
所以他们之间真正占主异地位的是这个男人,而不是她!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腾”地坐起来。
“那一次我去你府上探病,迷迷糊糊在你家客室睡着后梦到你。所以那一次…根本不是梦?”
谢弗但笑,不语。
“你…”
你怎么这么奸诈!
明明已经知道她是谁,还在她面前演戏,还给自己编了一个可怜悲惨的身世骗取她的同情,更可恶的是还编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名字,害她对这人和谢弗不是一个人的事深信不疑。
“不许怕我!”谢弗的声音陡然阴森,同梦里的疯子一模一样。“梦是我的,所有梦里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你!”
疯子!
忽然床侧一沉,隐素吓了一跳。
“你…你想干嘛?”
“娘子,是你闯入我梦中,勾引我,轻薄我,非礼我。是你叫我夫君,是你说要和我好好的。为了你,我从梦里出来,你说我想什么?”
什么勾引他轻薄他非礼他!
隐素心口“呼呼”炸开,须臾间她想起了很多事。好像…好像确实有这些事,但是她那时真的以为只是一个梦。
既然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是矫情的人。她索性将眼睛一闭,一副任君采撷你爱怎么样怎么样的模样。
良久,谢弗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隐素掀开一条眼缝,正好看到那玉骨般的手伸过来捏了捏她的脸。
“你又不想,睡吧。”
“……”
她是不是应该庆幸没长男人那玩意儿,否则也要被人掏裆。
一个大活人睡在自己身边,还是一个随时精分的疯子,她怎么能睡得着。黑暗中她一时闭眼一时睁眼,只觉呼吸都是万分的煎熬。
“娘子,你睡不着?”
“不,我睡着了。”
谢弗低低笑起来。
小骗子。
他大手一揽,握住隐素的手,“娘子,你若再不睡,我可就要想了,你要不要摸一摸?”
“夫君,我睡着了,我是在说梦话呢。”
隐素紧闭着眼,发誓再也不睁开。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不知不觉居然睡了过去,且一夜再无梦。醒来后下意识往外边一看,哪里还有那男人的影子。
枕头被子似乎残留着不属于她的气息,她鬼使神差般闻了闻,忽然感觉自己脚踝处不太对劲,抬起来一看发现自己的左脚腕居然戴着一条金链子。
链子极粗,打造精美而繁复,且有锁。
她没怎么用力地扯了扯,没扯开。金子质软,用利器应该能割开。只是这么精致好看的链子,她还真有点舍不得毁掉。
想了想,还是得找上锁之人拿钥匙。
好在女子衣衫内有裤外有裙,遮得严丝合缝什么也看不见,倒是省去了被人发现和解释的麻烦。
一大早,伯府上下照旧忙碌。街巷里盘查的衙役们还在,随着日头高升,紧张的气氛中不免多了几许烦躁。
日头正中时,有人跪在了宫门外。
那人诉说四皇子虐杀自己的罪行,然后当场自尽。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边四皇子之死的凶手还没找到,那边四皇子虐杀他人的事情却是一桩接着一桩地被揭露。
逼良为娼,残害民女,虐杀抛尸,其行径令人发指。
皇帝是风流而不下流,哪怕是与民间女子谈情说爱还知道用风雅才情遮掩。六皇子长江后浪推前浪,虽然风流浪荡但你情我愿行事有度。
没想到素有贤名的四皇子平日里的稳重全是装的,私底下竟是一个凶残好色之人,且毫不掩饰自己残暴的欲望,视女子为玩物般随意虐杀。
状告皇子,岂有善终。不少苦主血溅宫门外,不过一天的工夫,宫门口的御卫已清理了好几具尸体。
舆情难控,民心难稳。
风声四起中,刑部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哪怕皇帝雷霆之怒遍及朝野,也不得不顾及民心而稳住大局,所以四皇子的案子不再如之前那么紧迫。
盘查的衙役们不知何时散去,百姓们也敢走出家门,聚在一起议论。
“四皇子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我听着都觉得那些姑娘可怜,哪个不是爹生娘养的,进了皇子府不享福也就算了,怎么还死得那么惨。”秦氏压着声音,眼神悲愤。
她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再一想到那些死了女儿的人,越发感同身受。
隐素低头挑拣豆子,心道怪不得谢弗好几日没露面,一直到昨晚才来找她,可能就是在忙这事。
她记得最后在梦里,她希望谢弗答应她只杀坏人,不杀好人。若没有这场揭发,四皇子还是那个贤名在外备受好评的储君人选,所以好人坏人不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
哪怕她反感打打杀杀,此时却也想说一句杀得好。
姬宣那样的畜生,确实该杀。
姬宣这一死,又被揭露出不堪的人品,自然是把姬言给显了出来。
比起虚伪的姬宣,明着风流的姬言短短几日内收到赞誉无数。世人纷纷言其君子爱色互尊互重,风流之人不下流才是男儿本色。
原本储君之争就是在四六之间,如今四皇子已死,暗地底许多人想投到六皇子门下。听说六皇子府的后门彻夜没关,进出的官员络绎不绝。
皇权之争,自然会涉及朝野。
隐素再见顾兮琼时,已经能从这位女主的神色中窥出隐秘的得意,完全不同于前几日的迷茫与不安。
顾兮琼被几位姑娘围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时不时传出那几人夸张的惊呼声。
“六殿下对顾姑娘一片痴情,真让人羡慕。”
“若不是六殿下当日同四殿下相争,只怕顾姑娘你……”
“谁能想到,四殿下会是那样的人。”
隐素听着这些声音,没什么表情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顾兮琼朝她看过来,突然幽幽来了一句。“傅姑娘,你不就是因为苦追戚二公子无果,一直对我怀恨在心。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因为我对戚二公子实在是无意。他不接受你,大抵是你自己的原因,同旁人并不相干。”
这话真有意思。
不少人都被勾起了兴致,目光灼灼。
隐素皱眉,女主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出,难道是因为刚刚宣扬完姬言对她的痴情,突然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自我感觉太好必须再找找存在感?
“顾姑娘这话是何意,我竟不知自己我与傅姑娘之间的事,居然还牵扯到了顾姑娘你。”
这是戚堂的声音,他是今日德院代课的琴夫子。
顾兮琼正是瞧见他进了德院,才故意那么一说,她也不知为何会如此介意一个前世里早死的人。如果说上辈子只是介怀,那这一次的傅隐素于她而言就是如鲠在喉。
她拼命想把对方压下去,无论用什么方式。她以为这一世的戚堂依旧躲在暗处默默喜欢着自己,只是她忘了这不是前世。
前世的戚堂确实喜欢她,而这一世的戚堂对她印象平常,无丝毫暗恋之意。戚堂拼命克制自己的目光往隐素那边看去,他那双忧郁的眼睛直视着顾兮琼,固执地想得到一个解释。
“…戚二公子,我们确实没有牵扯,一切皆是傅姑娘误会。”
“我误会什么了?”隐素一脸懵懂。
全是女主自说自话,她可什么也没说。
“傅姑娘小孩子心性,见一个喜欢一个。好在你现在不缠着戚二公子,想必戚二公子也落得清静吧。”
戚堂皱眉,他再是没怎么和姑娘家打过交道,也能听出顾兮琼话里的意思,这是在说傅姑娘见异思迁。
同为女子,难道不知这话不太妥当吗?
“傅姑娘是我的一个故人,此前她之所有追着我和我说话,是想让我认出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她从小养在寺庙中心性单纯,对世俗的很多礼数都是一知半解。世人以讹传讹,顾姑娘莫要听信传言。”
这就护上了!
这一世傅隐素并没有为戚堂挡剑而亡,为什么还会如此?
顾兮琼看着戚堂,前世的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现。她记得这个男人说过能娶到她是何等的福气,她还记得这男人说过永不负她。
所以上辈子从一开始这个男人的心里就有别人,还说什么爱慕于她,难道全是骗人的鬼话吗?
戚堂说出那番话后隐有后悔,到底是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他的话有没有说重。他默默地将琴放下,准备开始教学。
“顾姑娘,我们都知道你也是为傅姑娘好和戚二公子好。”有人安慰道。
顾兮琼已经恢复情绪,她都重活一回了,此生她再也不会和戚堂有瓜葛。这男人喜欢谁也好,不喜欢谁也罢与她何干。
前世里如果不是四皇子和六皇子相争,又怎么会轮对到不显眼十皇子出头。所以就算没有十皇子,她还有六皇子。哪怕是这一世和上辈子有所不同,她相信自己都会是最后的赢家。
戚堂这个男人,如今更配不上她。
“我有点替他们可惜,一个侯府庶子,一个伯府之女,原本再是般配不过。”
戚堂闻言,手慢慢握成了拳。
他是侯府庶子!
他忽然抬眸,阴郁地看向顾兮琼。“顾姑娘,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侯府庶子,不劳你特地提醒。”
顾兮琼的脸色瞬间精彩万分。
戚堂对自己向来尊敬,从来不曾有过半句不妥之言,她万万没想到会听到前世相敬如宾的丈夫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戚二公子,我只是为你们感到可惜…”
“我们的事,不用顾姑娘操心。”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已有人觉得怪异。
顾兮琼生怕有人看出点什么,忙给自己找了台阶。
“戚二公子,实在是对不住,我一时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戚堂没再说什么。
他们吵完了,很多人是一头雾水。
隐素反倒成了局外人,只是看了一出两口子吵架的戏码。
戚堂后来是武仁侯,对感情专情专一,按理说顾兮琼哪怕是重生之后想攀上更高的贵枝,也没道理用庶子这样的词来讽刺前世的丈夫。
还想把她和戚堂凑成一对,到底是怎么想的?
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书里没有提到过的?
她若有所思,隐约猜到了一些。所以书中原主不惜赔上性命的痴情,其实已在男主的心中占了一席之地吗?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顾兮琼最清楚。
戚堂是忧郁的性子,平日里最是低调和沉默。他的课枯燥而干巴,说是照本宣科都有些勉强。若不是一张脸还能看,德院的学生们只怕都快睡着了。
众人拼命维持清醒与仪态时,隐素已是瞌睡连天。她本就坐在最末尾的角落里,一手撑着脑袋面朝里,旁人还以为她在苦恼琴谱,孰不知她和周公斗智斗勇不知几个来回。
直到下了课,她才迷迷糊糊醒来,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学院食堂。
云秀和姬觞还不在,她端着饭菜坐在李茂他们那桌。李茂等人同她已经混熟,言语间也没什么太多的顾忌。
几人小声谈论着今年的科考,刻意不提京中的大事。李茂等人还是白身,皇子们之间的争斗暂时还不在他们的顾忌之内,他们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获取功名。
今日大家的饭量都有所回升,食堂的老大厨又笑得像个弥勒佛。
戚堂来得晚,他来的时候已有人吃完离开,许多桌子都空出位置。他端着饭,犹豫几下后坐到隐素和李茂这桌。
李茂面色一惊,下意识看向隐素。
隐素埋头吃饭,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
另一人很识趣,快快吃完走人。
李茂饭已吃完,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
“李公子,我有话要和傅姑娘说。”
“那傅姑娘,我…我先走了?”
隐素想了想,点头。
见她同意,戚堂忧郁的脸色似乎舒展了一些。
食堂的人陆续离开,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俩人。他们是最后出去的人,放眼望去前后都没有人经过。
二人默默往前走,经过那片积叶林时,戚堂终于停下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那是一方白底绣花的帕子,里面不知包着什么东西,从外表看方方正正。
揭开帕子,竟是一块桂花糕。
“傅姑娘,我们能不能…和从前一样?”
隐素没有接,她低着头。
“戚二公子,你这是何必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我希望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人。傅姑娘,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隐素还是不接,因为那个可以给他机会的人已经不在了。
“戚二公子,有些话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但我想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你的心意我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再像从前一样。”
戚堂眼中的希冀一点点黯淡,他曾经那么无视傅姑娘,傅姑娘为此伤透了心不想再原谅也是应该的。
“真的不可以吗?”
隐素摇头。
人都死了,再怀念有什么用。
她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抬头望向天际。
在书里的原主已得圆满,戚堂的往后余生是怀念也好,后悔也好都已烟消云散。正如这穿林的风,过了也就过了,再也不可能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踩在积叶上发出的“沙沙”声。视线之中很快出现一抹白,那白太过出尘太过惊艳,一时让人以为是神子从林中而来。
这人来得正好。
“你快帮我把金锁打开。”
谢弗走近,轻俯着修长和身体,那双镜湖般的眸子里映出林影重重,宛若一片幽光。
“叫夫君,下次可别再忘了。”
毛病真多。
“夫君,你快帮我打开,我戴着走路不舒服。”
“钥匙就在我身上,你可以自己来取。”
隐素见他那玉骨般好看手按在胸口处,即知那钥匙被他藏在那里。他眼里的幽光亮几分,那种诡异的兴奋让人胆战心惊。
“我自己取就可以了?”
“当然。”男人张开手臂,如神子长出了双翼。
隐素突然想到什么,往后退了一步。
谢弗一把抓住她,将她拉近。
“娘子,只要解了为夫的衣服你就能拿到钥匙。”
脱了他的衣服,那就不看了他的身体,他说过若是看了他的身体就要负责的。这男人费尽心机只为娶她,为什么?
谢弗眼底的幽光渐暗,他就知道这小骗子不想嫁给他。
“你一直夸身为国公府世子的我有多好,你还说如果我成为这个样子,你就会喜欢我。你说你不怕我了,所以我才满心欢喜地从梦里出来,变成你喜欢的样子站在你面前。没想到你见到我之后不仅不高兴,还想躲着我。你这个大骗子!”
男人冰玉相击的控诉声,听得隐素都有一瞬间的惭愧,好像自己在梦里的所作所为确实是有点渣。
“我…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你是小仙女,你说要感化我。你骗了我的心,还差点骗了我的身子,你还敢说你没骗我?”
天哪。
这是什么虎狼之辞。
隐素不知是该臊还是该骂,她竟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我…就是随口一说,我也没把你怎么样…”
“你随口一说?所以你一直在玩弄我的感情!”
妈呀。
真是越说越来劲了。
“我没有玩弄你的感情…”
“我就知道娘子对我是认真的,不枉我百般挣扎从梦里来与娘子相见。娘子你觉得我哪天去伯府提亲比较合适?”
“…最近我们家事多,过些日子吧。”
“娘子,你是不是又在骗我?”冰玉相击的声音变得阴森,谢弗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既然你不想嫁给我,为什么不去刑部告发我?”
这个疯子!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你别这样,万一被别人看到了…”
不远处的树后,戚堂捏碎了手里的桂花糕。
原来傅姑娘和谢世子……
怪不得。
是他晚了一步。
忽然他看到谢弗朝自己隐藏的位置看过来,那眼神让他莫名感到害怕。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刹那,对方又像是没看到他一般收回目光。
他提着的心放了下去,很快又突突到了嗓子眼。只见不远处的男人大手一带,扣住少女的后脑勺将自己的头压了下去。
谢世子居然在亲吻傅姑娘!
这怎么可以!
第49章 他的娘子
一阵风吹来, 吹散了他心中仅有的温度。仿佛是原本属于自己一人的宝贝,在他尚不知珍惜之时弄丢后被别人珍藏。
多年的教养不断提醒他非礼勿视,但是他阴郁的目光却不受控制看着那唇齿交缠在一起的男女, 宛如交颈鸳鸯一样难舍难分。
傅姑娘居然没有反抗!
桂花糕全成了粉渣, 一如他此时的心碎。
再抬头看去时,那俩人已经分开,少女朝另一个方向跑远, 而谢弗正朝他这个方向走来。他心下一慌, 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谢弗缓步而来,温其如玉行走间像是清风拂绿竹。在看到那吹散在路边的点心碎渣时, 似有疾风而过, 绿竹瞬间黑化成沉沉的阴森。
戚堂莫名感觉偏体生寒,直到那似美玉修竹的人走远。他才慢慢人躲藏之处出来,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他脚步沉重地回昭院。
一眼就看到那位芝兰玉树的世子爷正在门口和林公子说话,他避无可避,硬着头皮走过去。当他从两人身边经过时,耳边传来谢弗冰玉相击的声音。
“戚二公子, 非礼勿视,下次切记。”
戚堂闻言,满心的酸涩化成羞臊。
谢世子果然看到他了。
既然他被发现,那么谢世子亲吻傅姑娘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吗?他向来隐忍向来沉默, 此时只觉满心的悲愤与痛苦涌上来,一时之间失了理智。
“谢公子,傅姑娘出身不高, 比不得其他的名门贵女,你若心悦于她, 还请你给予她应当有的尊重。”
林清桥下巴都惊掉了,摇扇子的手停下来。
这是什么情况?
益之对傅姑娘感兴趣的事他一早就知道,怎么这位戚二公子想吃回头草也掺上一脚。听戚二公子的意思,是益之对傅姑娘不尊重?
动手动脚了?
哦豁。
他桃花眼眨啊眨,揶揄地看着谢弗。
“我早就告诉过戚二公子,傅姑娘已非过去的傅姑娘,如今的她你配不上,也护不住,又何必让她难做。”
戚堂满腔的悲愤变成自卑,他双手已握成了拳。
谢世子说得没错,他一个庶子之身,哪里配得上伯府的嫡女。何况傅姑娘不仅有在宫里当宠妃的姑姑,还是曾相国的弟子,柳夫子和赵山长的师妹,更是梁国公府的义女。他确实是在痴心妄想,不怪别人出言奚落。
只是他出身再是不高,他也有他的骄傲。
“谢世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且看秋来硕果满枝时,几树凋零几树盈。”
谢世子出身高贵又如何,心疾不可医,寿命更是不知何时,又岂是良配。
“人活眼前一朝夕,哪管他日换天地。今时尚且戚戚然,他日或许更惶惶,戚二公子好自为之。”
戚堂将将被激出来的志气矮了几分,哪怕他笃定自己非池中之物,日后必定出人头地,而今的他却连独善其身都难。
他紧握的拳头松了松,很快又死死握住。哪怕他握得再紧,他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失去,再也追不回来。
“谢世子,我…知道自己处处不如你,我只希望你对傅姑娘是真心,而不是戏耍于她。她是个好姑娘…”
“戚二公子,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一个外人实在是太逾越了。”
他的娘子,还用别人来教他如何对待。
这个戚二,当真是不知所谓。
林清桥听着他们一来二去,约摸是听出了门道。
他与谢弗相识多年,自是知道哪怕谢弗此时言语再是温和,俨然已经动怒。连忙上前拉着戚堂,一直将人拖进教室。
再看那芝兰玉树般的好友,心中暗暗称奇。
那位傅姑娘当真好本事,竟能招惹佛心不动的益之。
当隐素放学后听他八卦这事时,也是不可思议。想当初她人人避她不及,嘲笑她痴缠戚堂,生怕她沾污了号称崇学院之光的谢弗。
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两人居然为她争风吃醋。
“傅姑娘,你和益之……”
“长醉,我和傅姑娘怎么了?”
林清桥听到这个声音,潋滟的桃花眼中全是失望。好不容易躲来益之来找傅姑娘探个口风,不想还被抓个正着。
谢弗走近,却是来到隐素身边。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傅姑娘,你这次生病她有没有去看你?”林清桥桃花眼闪啊闪,见他们站在一起,似是发现了更了不得的事。
“去过了。”
“傅姑娘,你去看益之怎么不叫上我?”
亏得他在中间牵线搭桥的,没想到这两人一勾搭上就过河拆桥。
“…当日走得匆忙,一时没有想太多。”隐素心道她那时去看谢弗,是为了答谢谢弗救她的恩情,就算她想找一个人作伴,也不太可能是林清桥。
谢弗温润而笑,“傅姑娘去看我,叫上你多不合适。”
林清桥突然一个激灵,忙道:“也是,也是。傅姑娘你下回再去看益之,可千万别叫上我,我忙得很,成天不得闲。”
可怜最近益之不知忙什么也不带他,他都快闲开花了。
谢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镜湖般的眸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立马识趣地闪人,嘴里嚷嚷着他落了东西在教室。
人来人往的路上,不时有人朝他们看来。
隐素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小声道:“夫君,这里是学院,你注意点。”
这声夫君叫得倒是甜。
“娘子可是嫌弃为夫?”
谁敢嫌弃你!
隐素暗自腹诽,她是怕被有些人的眼刀子给杀死。
“最近我家里生意好,干活的人手不够。夫君若是没什么事,我得赶紧回去帮忙挑拣豆子。”
“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这两日事多,今晚就不去陪你了,你自己睡。”
什么叫她自己睡?
她不是一直自己睡的嘛。
她低声嗯嗯,表示自己知道。这男人不来才好呢,她又可以睡个好觉。左右一想感觉不对,什么叫今晚不陪她,难道以后有空就去陪她睡觉?
不要啊!
谢弗一直盯着她,见她娇憨的小脸先是隐有喜色,尔后渐渐变白,心知这小骗子是回过味来了。
她不可置信地望过来,眼神满是询问。
在她可怜巴巴的小眼神中,谢弗笑了。
“你们快看,谢世子居然在对着傅姑娘笑!”
“谢世子笑起来真好看,如果谢世子能这么对我笑,我死也瞑目了。”
或许在别人看来皎月般的公子一笑倾城,堪比镜湖玉莲缓缓开,但在隐素眼里分明就是忘川河中绽开的食人花。
太可怕了。
她就在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中,飞也似的逃离学院。
……
基于民愤与民心,刑部查找姬宣一案的进展从明转为暗。因着姬宣之死而显出来的姬言春风得意不到几日,突然传出府中两名妾室争风吃醋互相残害对方腹中胎儿的丑事,被皇帝狠狠训斥一番。
风流放荡,后宅不修,哪怕是搁在寻常世家公子身上,这样的事也足能让世人诟病。若仅是一个富贵闲散皇子倒也罢了,一旦涉及储君之选此等行事作风实在是难堪大任。
先前那些暗中投靠过去的人后悔不已,还没来得及示好的人则心生庆幸,便将眼光放在其余众皇子身上。
恰在这个当口,云妃娘娘举办了一场百花宴。
百花宴名为赏花,但设在宫里其实就是为皇子选妃。眼下适龄的皇子有两位,一是十一皇子云秀,二是十皇子姬觞。
隐素不是第一次进宫,可却是第一次见到云妃。云妃和云秀长得像,云妃一看就是那种活泼开朗的女子,与云秀的清弱沉默完全不一样。
来参宴的姑娘们一个个精心装扮过,原因无它,全在十皇子云秀。云秀既是皇子又是云家的家主,还不用掺和皇子们的夺储之争,这样的身份尊贵又清闲,哪怕是在一众皇子中也是香饽饽。
除了身体不太好之外。
众女赏花,也如花。
云妃才是此宴的赏花人。
一群姹紫嫣红的姑娘,红的红粉的粉紫的紫,好几人都戴着同色的抹额,尤以顾兮琼一身的正红最为显眼。
“这是京中最兴的装扮吗?本宫怎么不知?”
有个嬷嬷小声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眼有恍然大悟状,更添了几分兴趣。
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中,仅有两抹绿,一深一浅。深的是隐素,浅的是上官荑,两人对视一眼,心知对方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云妃朝两人看来,招手让隐素过去。
“听说这新起的装扮之法是从你开始的?”
“回娘娘的话,臣女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因磕破了额头之后唯恐失仪,是以才想着用这个法子遮掩一二。”
云妃“哦”了一声。宫中日子无聊,宫妃们最是喜欢听一些京中趣事,她当然听说过不少关于隐素的事,也从皇儿口中听过一些对隐素的评价。未见真人之前,已有好感,再见这娇憨天成毫不做作的美人儿,心中更是喜欢了几分。
“是个心灵手巧的,难怪能被曾相国收入弟子。”
众女皆惊。
云妃又看向今日戴了抹额的姑娘们,道:“这么看,确实有几分飘逸之气,瞧着倒是不错。”
顾兮琼出列,行礼道:“我等皆是效仿傅姑娘,但却各有所图。臣女前些日子伤了额头,也是不得已为之。”
言之下意,她并非是觉得好看才如此。
云妃笑笑,没说什么。梁国公府身为三公之一,宋华浓的事情早已在宫中传遍,她自是知道顾兮琼为何伤了额头。
她身为后宫中出身较高的妃子,自有体面。她给儿子选妃,身为父亲的皇帝自然也会来露个面以示恩宠。
皇帝一来,众女齐齐行跪礼。
隐素见皇帝红光满面,并没有陷于丧子之痛的悲哀,心道果真是儿子多了不金贵,死了一个儿子,这当爹的居然像个没事人。
此般宴会最重要的环节就是众女展现各自才艺,坐在云妃身边一个低品阶的妃嫔提议两两组队献艺。
众女便心知肚明,看来云妃不仅要替云秀择妃,还顺便帮姬觞解决终生大事。所以二人一起献艺,谁为主谁为次才是关键。
顾兮琼提议和吕婉组队,吕婉不置可否。
两美组队,所有人都以为顾兮琼会为主,没想到她甘愿为辅。有人夸她恭让大气,有人夸她谦和多礼,只有隐素知道这个女主的算盘是什么。
隐素自然是和上官荑一组,上官荑会的才艺极少,她支吾半天说自己弹瑶琴。她的琴艺隐素是知道的,那叫一个稀碎,就算隐素弹拿手的奚琴,恐怕也救不了她。
雪上加霜的是顾兮琼故意吹捧隐素的奚琴,有人跟着担心她的奚琴一出,旁人再也无法与之争锋。
云妃认真是听取众人的意见,问隐素可有其他的才艺。当隐素提出自己可以击鼓时,皇帝突然来了兴致。
皇帝眯着眼,看向在场人中唯二的两抹绿,忽然命人去取绿腰。
绿腰二字一出,所有人都惊了。
忽闻鼓声如雷起,又见绿腰似惊鸿。
这绿腰是鼓的名字,也暗指当年的魏皇后。魏皇后是景帝的发妻,最是擅长击鼓,又最喜着绿衣。
景帝与曾凡的君臣佳话广为流传,他和魏皇后的伉俪情深一样为世人传颂至今。他曾命人制过一个绿漆大鼓赠与魏皇后,那鼓就是绿腰。
今日恰好隐素着的也是绿衣,皇帝才会一时兴起。
绿腰取来,众人无一不是艳羡有加。
众人交头接耳时,隐素和上官荑准备开始表演。
上官荑自知自己琴技拿不出手,心中无比忐忑。隐素安慰她就如平日练习一般,尽自己的全力即可。
她要弹的是最近学的那首曲子,也是她如今最为熟练的一个。她刚一拨动琴弦,鼓声立马如雷。这声音似战鼓喧天,又是凯旋而归万人呐喊。
激荡得来迅猛,瞬间横扫全场。
隐素听过很多遍她弹的这首曲子,知道她会在哪个地方薄弱停顿紊乱,也知道会在哪个节点高亢破音。鼓声完美契合琴声,时而如急雷时而如暴击,听得人心亢奋,热血也为之沸腾。
最后一个鼓点落下时,是皇帝的掌声。
皇帝眼有赞赏与激动,对云妃道:“朕未有幸见过皇祖母的风采,听一些老臣说皇祖母的鼓最是动人心。朕常想着是怎么样的动人心,才会被世人称之为一声鼓起可抵千军万马。今日倒是见识了,原来正是这般的震撼。”
云妃点头,“陛下所言极是,臣妾亦有所感。听说承恩伯的这个女儿师承曾相国,想来此等鼓技是师传。”
“没错。曾相国同皇祖母亦君臣亦好友,又与皇祖母交情不浅。若非他亲自传授,天下又有几人能有此技。”
皇帝无比赞赏地看向隐素,“你这鼓打着不错,朕听着都觉得有一股子劲。”
隐素上前,回话:“回陛下的话,臣女就是有一把子力气,因为臣女很能吃。”
此言一出,有人捂嘴笑。
云妃也弯了弯眉眼。
皇帝问:“怎么个能吃法?”
“臣女一顿饭能吃六七碗,若是胃口好些七八碗也成。”
“哈哈哈…当真是好胃口,养你这么个女儿,承恩伯也是不容易。”
“陛下有所不知,臣女虽然能吃,但臣女的父亲还是能养的起的。臣女的祖母生前说过,这也就是臣女生在了好朝代,若是生在前朝早就被卖去大户人家当丫头混口饭吃,或者直接就饿死了,根本养不活。臣女一想到自己如此幸运,心里就无比欢喜,浑身更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没有哪个皇帝不喜欢听到百姓对自己的歌功颂德,越是像隐素这样的质朴之言,在皇帝听来就越是真实。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就要行赏。
“那位是安远侯家的姑娘吧,不错不错。你们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上官荑也是惊了,她想不到陛下会夸自己。有了今日这一出,回去后父亲母亲必是厚重奖励她,她哪里还顾得上向陛下讨赏。
“陛下无论赏什么,臣女都欢喜。”
皇帝当然不会随便赏赐,于是赏给她的是一把自己亲笔提名的瑶琴。
轮到隐素时,她似在苦思纠结,尔后道:“臣女吃得饱穿得暖,臣女的母亲一月还给十文零用钱,臣女没什么想要的。”
一月才十文零用钱,听得皇帝的嘴角都在抽。他大手一挥,直接就赏了隐素一百两黄金。隐素看似有些懵地抱着那匣金子,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这皇帝老儿,还挺会办事。
有了隐素和上官荑的珠玉在前,后面的表演便成了鱼眼睛,纵然有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顾兮琼暗恨,气恼自己为何没有想在别人前面。她既知前事又知后事,为什么就没想到效仿魏皇后击鼓。
更气的是,陛下对她的献艺根本心不在焉,不等她弹完就要摆驾离开。
皇帝临走之前,还特意恩准隐素可以去看傅丝丝。隐素得了这道圣旨,待他一走就向云妃告退。
云妃笑着允了,命人领她过去。
她去到傅丝丝的宫殿时,傅丝丝正在逗鸟玩。一看到她,傅丝丝眼睛一亮,立马拉着她进到殿中,然后屏退左右。
“我家傻丫真是越发出息了。”
别看傅丝丝在宫中不争不抢,但因为她得宠,很多事不用她打听都能知道。自家侄女在云妃的百花宴上大出风头,还得了赏赐,这事早就传到她耳朵里。
“不愧是我傅丝丝的侄女,倒是长了一些心眼,还知道穿绿衣击大鼓。”
隐素想说她真不是故意的,她是想着不抢别人的风头,穿一身绿衣表明自己只想当绿叶的心迹。至于击鼓这一出,原本她也是没想到的。她真不是冲着魏皇后去的,压根也没想过皇帝会让她用绿腰。
傅丝丝媚体无骨地往贵妃榻上一躺,又开始指使她侍候。
“你跟姑姑说说,你成为梁国公府义女的那事,还有你在学院里被人欺负的事。”
隐素大体上的事都没有瞒她,她听完之后冷笑一声。
“别人都那么欺负你了,处处踩着你,你居然还一直忍着!你说你是不是傻,软得不行你不会来硬的。骂人打架你会,撒泼打滚你也会,咱们光脚的不怕她穿鞋的,还能让人当软柿子捏了!”
“我不是怕给姑姑丢脸嘛。”
“我才不怕丢脸,脸面是什么?那是要靠自己去争的。所有人背地底都说我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泥腿村姑,但是我受宠啊,她们又能耐我何。你泼辣些又怎样?你如今不仅是曾相国的弟子,柳太傅和赵山长的师妹,你还是国公府的义女,你怕个屁啊!”
这媚骨生香的大美人,竟然还说粗话。
隐素心生惭愧,她觉得自己活了两世的人,还不如傅丝丝通透。
傅丝丝训完了她,又问起家中近况之后,话题又回到此次百花宴。
“今日你表现不错,但千万不要对两位皇子有什么想法。”
“为何?”
“你是不是傻?”傅丝丝嗔她,“老十一身子骨太弱,我怕你会当寡妇。老十一穷二白,徒有一个皇子之名其实狗屁都不是。你的身份配他也不算高攀,但你若是跟了他只有吃苦的份,何况我瞧着他未必看得上你,人家指不定还想找一个高门贵女,陪上十里红妆让他有争储的底气。”
“哦。”
这倒也是。
姬觞有野心,当然看不上她。
傅丝丝纤指一伸,点在她额头上,“还有我不是和你说过,找男人要找好看的。老十也就是不难看,和好看可半点不沾。听说那穆国公府的谢世子对你颇为不同,这个倒是可以想一想。”
姬觞看不上她,她却可以妄想谢弗,傅丝丝这是什么逻辑。
“谢世子身体也不好…”
“我见过那位谢世子,山根丰隆,最是龙精虎猛的面相。”
“……”
“你想啊,人家谢世子要什么有什么,有钱有权有势,还长得好。越是这样的男人,对妻子的要求反倒不高。你说穆国公府最缺的是什么?”
隐素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穆国公府缺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谢弗缺德。
傅丝丝看了一眼她的大胸,又拍了拍她的屁股,“子嗣啊。穆国公府最大的缺点就是子嗣单薄,你一看就好生养,指不定人家谢世子就看中你这个。”
她不就是胸大了些,这就能代表好生养?
真是简单粗暴的逻辑。
傅丝丝见自家侄女一脸迷茫,怒其不争地道:“退一万步说,他若真活不长也无妨。你进门之后日日缠着他,争取尽快揣个孩子。日后你有权有势还有子,没有男人算什么!”
这时殿外的鸟儿突然连声鸣叫,上窜下跳叽叽喳喳。
隐素还没来得及细思,就看到傅丝丝媚眼流波地睨了自己一眼,紧接着听到她如珠玉落盘一般的苦口婆心劝说。
“我可告诉你,咱们这样的人最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我们是什么人家,若不是蒙了圣恩才有今日的富贵,你和你爹娘如今还在陲城当泥腿子呢。十一殿下也好,十殿下也好,不是你能高攀得上的,你记住了吗?”
“姑姑,我…我记住了,我又没想过要高攀,再说我也不敢和顾姑娘争十殿下。我听她和别人说,说有高僧曾给十一殿下批过命,说十一殿下活不过弱冠之年,到时候十一殿下没了,云家必会投靠十殿下。十殿下有了云家的做靠山,肯定能成大事。”
傅丝丝媚眼隐有精光一闪,随后脸色一变失声惊呼。
“陛下!”
第50章 干得漂亮
隐素听到这声陛下, 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世人都当傅丝丝空有美貌胸大无脑,却不知一个乡野女子能在宫中立足,且一直圣宠不衰岂会是真的毫无心机之人。
那些看似为了消遣而养的鸟儿, 竟能通风报信!
皇帝大步进来, 龙颜染着薄怒。
傅丝丝已是花容色变,忙拉着自家侄女一起跪下。
隐素知道皇帝在看自己,帝王应有的威严让人胆战心惊。她低着头, 一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惶恐模样。
“把你刚才的话, 再说一遍。”
“陛下,您息怒, 她就是听了一些闲话…”
“朕要听她说!”
隐素看似都快吓哭了, 结结巴巴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当她说到云秀被高僧批命时,皇帝徒然间气势大变。
“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还说几位年长的皇子选妃时她年纪不够,原本四皇子最佳,无奈四皇子没有选她……六皇子虽心悦于她,却太过风流花心…七皇子和八皇子生母低贱,又喜欢争宠,她最是不喜。九皇子倒是没有母妃, 可惜是个跛子…看来看去就十皇子勉强可以。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她说雪中送炭恩情什么的,以后十殿下肯定会仰仗着他们顾家,顾家在朝堂上必能独大!”
“好一个退而求其次!”皇帝怒极,他是儿子多了不稀罕, 但他是皇帝,他的儿子全是龙子,岂能被一个臣下之女挑三拣四。
“继续说下去。”
隐素小脸白得吓人, 看上去吓坏了,身子也跟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清澈的眼睛因为恐惧而泛起惊惶的泪光, 瞧着想哭又不敢哭出来。
“她…她还说如果十殿下实在扶不起来,她也不是没有退路。六皇子对她一片痴心,再不济她还可以嫁给六皇子。陛下…臣女不是有意偷听的。是她前些日子去学院食堂和两位殿下一起吃饭,臣女无意中撞见她和自己的丫头这么说的…没了,就这么多了…”
皇帝满面阴沉,让人不寒而栗。
十一确实被高僧批过命,那高僧还是皇极寺的觉悟大师。这件事除了他和云妃之外,也只有当时还是御前执笔侍郎的顾和知道。
思妃每日里不是种花就是逗鸟,从不与宫中任何一个妃子交好,根本无处去打探这桩陈年旧事。何况此事他连母后都瞒着,后宫更是无人知晓。
所以隐素说的话,他信了一半。
世人皆以为他最喜欢的儿子是姬言,最满意的儿子是姬宣,孰不知他真正疼爱的儿子是云秀。可能是因为知道云秀注定早死,他对这个儿子便越发的纵容和宠爱。
他苦心隐瞒了多年的秘密,没想到竟被一个臣下之女随意与人说道,且还因着这桩秘事算计他的儿子和江山。
顾和那个逆臣,原来早就有了不臣之心,还想日后外戚专权掌控朝堂。
简直是可恶至极!
他一掌拍在桌子上,吓得傅丝丝和隐素姑侄二人瑟瑟发抖。
傅丝丝如丝的媚眼中一片水光,脸上全是泪。“陛下,息怒!她自小不太聪明,最是老实。她就是听别人说了那些话,也不知道个轻重,都怪臣妾,是臣妾没有教好她,您要罚就罚臣妾。”
“陛下,不关娘娘的事。是臣女错了,是臣女说错了话了。”
皇帝阴沉着脸唤来一个人,那人领命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那人回来复命。
隐素这才知道,皇帝是让这人去求证她之前说的顾兮琼去学院食堂找云秀和姬觞的事。
果然当皇帝的人都有疑心病。
她说的都是实话,倒是不怕。
皇帝越听脸色越阴沉,一个臣下之女怜惜他的儿子吃不饱饭,居然堂而皇之地给他的儿子带饭菜。
老十一天生弱症不能食荤腥,便是闻了看了都反胃。怪不得最近又瘦了一些,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捏着玉瓷杯,重重一掷。
傅丝丝似是吓了一跳,瞬间梨花带雨。
“陛下恕罪,臣妾…臣妾的侄女是不是闯祸了?还请陛下开恩,臣妾这就带她回陲城…”
“朕没有怪你,也没有怪她。”皇帝见她这娇媚如水的模样,眼中生出几许怜爱,转头对隐素道:“平身吧。”
隐素装作害怕不敢起的样子,瞧着就是一个被吓傻的懵懂孩童。
傅丝丝怒其不争地怪嗔道:“让你乱说话,亏得陛下圣明不怪罪你,你还不快起来。”
“姑姑,我腿软,我起不来…”
“你这个没出息的。”傅丝丝过来扶她,姑侄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汇,她从傅丝丝的目光中似乎看到几个字:干得漂亮。
在傅丝丝的搀扶下,她才颤颤地起了身。
皇帝说:“今日之事,不许对外人道,你要切记。”
她忙点头,小脸怯怯却又显出几分乖巧。
“是个老实孩子。”
这是皇帝对她的定义。
傅丝丝娇嗔抱怨,“陛下您可不是不知,她哪里是老实,她就是傻。别人被大鹅啄都知道跑,偏她不知道,还傻傻地站在那里让大鹅啄。别人看到要饭的乞丐躲着走,偏她傻呼呼地把自己手里的吃食给过去。”
“姑姑,我不傻。”
“你不傻,谁傻。”
“姑姑傻。”
“我怎么傻了?”
“姑姑当年认识陛下,我娘怕你遇到骗子,不让你和陛下好。你说你就认定了陛下,哪怕他是个骗子你也愿意被他骗一辈子。”
傅丝丝顿时羞红了脸。
她能说那时候她已经猜到陛下的身份不凡了吗?
皇帝听着她们姑侄二人一来一去的吵着嘴,脸色好了许多。又听隐素说起这件往事,看向傅丝丝的眼神带出几分旖旎。傅丝丝也柔情似水地回望着,两人的眼神都拉着丝。
“原来爱妃愿意被朕骗一辈子。”
“陛下,臣妾这辈子认定了您。莫说是骗一辈子,就是再骗下辈子下下辈子,臣妾也心甘情愿。”
“那爱妃可记好了,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等着朕。”
二人情意绵绵,旁若无人。
隐素知道,她是时候该走人了。
当皇帝挥手让她退下时,她是千恩万谢。
殿外花香馥郁,鸟儿欢叫,一如她此时的心情。之前还想着如何利用此次进宫之机,没想到竟是这般顺利。
傅丝丝,真乃神助攻也。
百花宴还未结束,她回去时刚好是最后两位姑娘表演。
等到所有的表演结束之后,云秀不知和身边的嬷嬷说了什么,然后就看到那嬷嬷笑着退下,不多会的功夫就听到有人传报十殿下和十一殿下过来请安。
云妃眼神晶亮,满是笑意地看着云秀和姬觞上前。
两人给她请了安,又和所有的姑娘们见了礼。
哪怕在学院里众人都已见过,在这样的场合中许多姑娘还是不自觉羞红了脸,仪态举止也更显贵女风范。
很快又有宫人端来行赏的珠花,一朵朵宛如真花一般。
百花宴是为选妃所办,那么赏花之时自有玄机。若皇子看中了某位姑娘,则会亲自将珠花赏给对方,对方接过之后便表示相互有意。
云秀在云妃的示意下将这些珠花挨个赏下去,由着众女自取。直到最后一朵被取走,他竟是连一朵珠花都未碰过。
云妃眼中的笑意渐淡,心下是一声叹息。
众女之中也有不少人失望,好在云秀没有看中任何人,倒也无人伤心。
这时外殿的太监尖声通传陛下驾到的消息,所有人都是一惊,包括云妃。惊讶过后她又是一喜,心知陛下心中果然记挂着自己的皇儿。
皇儿不是长寿之人,这事只有几个人知道。她有自己的私心,一直希望皇儿能留下血脉,不止是她留个念想,也为云家延续香火。
其他人则是想着陛下这一来,会不会当场给两位殿下赐婚?
众人各有猜测时,皇帝已坐在上位。
天子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然后落在隐素身上。
“朕瞧着承恩伯家的这个孩子不错。”
云妃抿嘴笑,“臣妾也觉得这孩子不错。”
她和谢夫人有些许相似,最是喜欢身体健康的姑娘家,不喜那等娇娇弱弱的女子。隐素力气大,看上去身子骨不错,她确实是挺满意的。
姬觞像个木讷的树桩子,老实巴交又不起眼。如果没有意外,他会从头到尾都不动一下,也不会有任何的表情。
当他听到皇帝和云妃在谈论隐素时,一颗心顿时提得老高。
不会吧。
他大嫂要被抢了!
他下意识看了云秀一眼,云秀苍白的脸色变了变。
“父皇,母后,儿臣也觉得傅姑娘不错,最宜结交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
云妃听出了儿子话里的意思,便对皇帝道:“皇儿平日里朋友少,难得能结交一个知心的,臣妾听着都替他高兴。”
皇帝看了云秀一眼,没说什么。
凌厉的眼神越过云秀,移到了姬觞身上。
他往常没怎么注意这个儿子,一是因为姬觞自小流落在外,二是因为姬觞老实木讷长相也较为平庸,不怎么得他的心。
“老十,你过来。”
姬觞愣了一下,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上前。他如此之笨拙,又是如此之受宠若惊,反倒让皇帝的心难得的生出了一丝怜爱。
“你比十一年长半岁,快十九了吧。”
“回父皇的话,儿臣还有两个月满十九。”
皇帝表情微怔,原来都十九年了。
他有些想不起老十的亲娘长什么样子,隐约记得是一个美貌温婉的女子。再看眼前的这个儿子,竟是半分也没有承继他和那女子的长相。
听说那女子后来嫁了人,所嫁之人是个好的,对老十也是视如己出。若不是他们夫妻二人突然丧命,老十也不至于沦落市井。
找到老十时,如果不是老十手里有他当年赠与那女子的玉佩,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会是一个乞儿。
他的儿子,哪怕是曾经当过乞儿又如何,那也是金贵玉贵的龙子,岂能容忍一个臣下之女视如货物般挑来挑去。
“那位是顾和家的姑娘吧,看着是个知书达理的。”
云妃听这话,笑着让顾兮琼上前。
顾兮琼心跳如鼓,陛下先是让十殿下过去,接着云妃娘娘又让自己上前,其用意不言而喻。难道她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吗?
她端庄地行礼,无丝毫差错。
所有人都望过来,她越发仪态优雅。
重生回来后,她曾不止一次发誓在站在万人之上被景仰。如今她仿佛迈上这条通天路的阶梯,只等一道赐婚的旨意。
她心潮澎湃着,仿佛能看到自己立于高台之下俯视所有人的情景。
皇帝似乎皱了一下眉,问云妃,“朕怎么隐约听说老六有心仪的姑娘,为了那姑娘一直拖着不肯娶正妃,可有此事?”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云妃也是如此。
顾兮琼后背一凉,手心全是汗。
她又不能自己开口说六皇子心悦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因为皇帝只说六皇子有心仪之人,并没有点明是她。
若是前两日,她还想着自己进有十皇子退有六皇子,实在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局面,谁知转眼就传出六皇子府两个妾室为争风吃醋互相残害对方腹中胎儿的事。
前世里她心高气傲,不屑打听这些事情。这次她也不知怎么想的,派人偷偷打听了一番,结果简直是让人瞠目结舌。
自六皇子出宫建府以来,膝下至今没有一儿半女,以前她以为是六皇子心里有她,身边所有的女子都喝避子汤。没想到根本没有避子汤这回事,而是那些女子相互残害,这几年不知堕下多少胎儿。
她恶心至极,不想再要六皇子这条退路。
这时她感觉皇帝的目光朝自己看了过来,心知必是云妃说了什么,当下心头一凛。
“今日诸位辛苦了,朕也有赏。”
皇帝说完,便有宫人端着玉佩上前。
听到他命姬觞代为行赏,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用意。
顾兮琼的心都快顶到了嗓子眼,她努力回想自己和姬觞之间的往来,不停猜测等会姬觞会不会亲自将玉佩赏给她。
她希望得到姬觞的赏赐,但不少人是一点也不想。
姬觞憨厚的脸上全是受宠若惊和小心翼翼,他经过每一个姑娘面前时,似乎都不敢抬头看,畏首畏尾的样子很难让人把他当成一个皇子。
他一个一个地行着赏,无比认真。
当他到了顾兮琼面前时,顾兮琼的心都快飞出来。
顾兮琼知道,眼前正是一个好机会。
她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殿下,你怎么又清减了。”
姬觞似乎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往后退时撞上身后随赏的太监。那太监被撞得措手不及,手中装着玉佩的托盘斜了斜,斜出来一块玉佩掉在地上,顿时碎成两半。
众人皆在屏气凝神,安静之中玉佩摔碎的声音越发清脆。
那太监已跪在地上告罪,磕头求饶。
姬觞老实的脸胀得通红,满脸不知所措。
顾兮琼的脑子一片空白,但她前世做了那么多年侯夫人,遇事自然是比一般人镇定,神情上倒是看不出一丝端倪。
“发生何事?”云妃问那太监。
那太监不停磕头,说是自己没有端稳。
皇帝皱着眉,问姬觞,“老十,你来说。”
“回父皇,是儿臣…儿臣失仪了。”
顾兮琼听他这么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十殿下果然是忠厚之人,只要十殿下不说,谁也不知道她刚才做了什么。
“陛下,娘娘,臣女刚才看到顾姑娘不知和十殿下说了什么,十殿下好似受到惊吓。”有人突然开口。
说话的姑娘离顾兮琼最近。
隐素认出那人是最早模仿她戴抹额的两女之一,且今日也是一身的红衣抹额,打扮上和顾兮琼撞色又撞款。
云妃诧异,“竟有这样的事?”
其实这样的事也不少,只是众人不说破而已。
“陛下,娘娘,臣女确实对十殿下说了一句话。”顾兮琼站了出来,一开口就是承认。“臣女心悦十殿下,还请陛下娘娘成全!”
众人哗然。
顾大学士在文官中地位颇高,身为学士府的嫡长女,又是德院四美之人,谁也想不到顾兮琼居然会看上姬觞。
除了隐素。
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皇帝。
皇帝眯了眯眼睛,喜怒难辨。
云妃十分吃惊。
老十长相普通,性子木讷,又身无依靠,她此前曾向不少夫人们露过口风,哪怕是一府之中隔房的嫡女都不介意,无奈一直没什么人愿意接话。
“陛下,您看?”
姬觞这些年跟在云秀身边,平日里最是老实本分。时间久了,云妃对他自然也多了几分母子之情。
如果顾家愿意,云妃当然替姬觞开心。
皇帝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众人。
顾兮琼孤注一掷之后,反倒越想越觉得这步棋走得极好。微末之时的相助,恰如雪中送炭,好过日后的锦上添花无数。
她相信能得自己的爱慕,正落魄的十殿下一定感动至极。等将来十殿下荣登大宝,就是她此生最为风光之时。
不管还有没有人和她一样有奇遇,她必占了先机成为最后的赢家。
傅隐素拿什么和她比!
“十殿下,臣女实在是情不自禁。若有唐突冒犯之处,还请殿下看在臣女一片痴情的份上,多多包涵。”
姬觞看上去还是憨厚之相,老实的脸上尽是疑惑之色。“顾姑娘为什么会喜欢我?我…什么都没有。”
是啊,他什么都没有。
所有人都知道他论长相不及旁人,论出身更是众皇子中的末等。若不是依附十一皇弟,怕是没几个会记得他还是一个皇子。
这位顾姑娘不就是想着他好拿捏,以后凭着从龙之功外戚专权。却不知他有大哥还有十一,哪里需要旁人别有所图的帮助。
真是好烦。
“喜欢一事最是微妙,臣女也说不上,可是心动了就是心动了,臣女不想欺骗自己,只想日后能时常看到殿下,便已心满意足。”
顾兮琼这番表白,还挺真诚。
若不是隐素知道姬觞以后会当皇帝,她还真信了顾兮琼的鬼话。幸亏她刚才得了先机,在傅丝丝的助攻之下在皇帝面前上了眼药,否则还真被顾兮琼给装到了。
皇帝眼神意味不明,看向姬觞。
“老十,你怎么看?”
姬觞憨厚的脸都白了,急得满头满脸都是汗。
“父皇,儿臣…儿臣不想成家,儿臣和她没说过几句话,她突然说心悦儿臣,儿臣害怕…”
这就是个老实孩子。
皇帝对姬觞的反应很满意,他觉得自己这最本分的儿子虽然老实,但到底是他的儿子,岂会轻易被女子所骗。
“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十殿下,你没和臣女说过几句话,臣女却是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你。”
隐素听到顾兮琼这话,鸡皮疙瘩都快起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白,如果真是情到深处不自知也是一桩佳话。
可惜了。
全是算计。
她继续看戏,心想着反正皇帝老儿什么都知道了。
但是她低估了一个帝王的多疑。
皇帝那双精明凌厉的目光突然看向她,伸手一指,“朕原本瞧着承恩伯府家的姑娘不错,眼下又冒出顾家的姑娘,委实是有些难选。”
隐素想骂人。
这皇帝老儿的疑心病也太重了吧。
之前不是试过她了,没想到还试。
所有人都朝她看来,顾兮琼的眼神最为明显。
顾兮琼没想到皇帝会说这样的话,直觉隐素和她相冲。暗想着一个早死之人,又怎么会知道后事如何,更不会知道如今不显眼的十皇子会是将来的帝王。
而她不仅知道后事,还知道十皇子登基之后不怎么流连后宫,也不太重女色。她含情脉脉地望着姬觞,姬觞还是憨厚老实的模样。她以为换成她是男人,这个时候也知道该怎么选。
一边是出身不高且曾经痴缠过别的男子的姑娘,一边是出身不错又心悦自己的女子,是个男人都知道哪个人更适合自己。
姬觞头皮发麻。
他觉得自己要完。
老头子这是想害他,他若是真敢选大嫂,大哥必定会活剐了他。
他正想说些什么打消皇帝的念头,又听到皇帝对隐素说:“不如你也说几句,让朕听听你和顾家的姑娘哪个和老十更合适?”
隐素暗骂一声老狐狸。
她忐忑不安地上前,声音怯怯。“回陛下的话,臣女对十殿下并无男女之情。”
所有人都没想到隐素会这么直接,气氛一时微妙。
哪怕她们中间有很多人看不上姬觞,碰到这样的处境也会扯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既要表达自己的意思,又要顾全皇家的脸面。
谁也不会像隐素这样,一上来就说大实话。
皇帝突然色变。
“你看不上朕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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