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往事终
巍峨高耸的城墙出现在天边, 黑压压的玉家军立在城下,赤字玄底的玉家军旌旗,正在风中随风摆动。
浩浩荡荡的军队之前, 主帅李玉珩坐在马上, 季尧握着玉家军的旌旗,策马在侧。
荒芜大漠之间,素白的披风在风中舞动着,一道娇小的人影走到军队的最前方。
她掀起衣袍, 俯身跪下叩拜,朗声道:“女儿拜别父王!望父王保重身体, 万事顺遂!”
李玉珩紧握着缰绳,眼看着李骄站起身,走到了对面的马车前。
马车前面,李景成望着城下的兵马,对李玉珩道:“王叔, 此事不得大肆宣扬,今日如此阵仗,怕是不妥。”
李玉珩没有理他, 朝身旁伸出手,季尧立即将玉家军的旌旗, 递到了他手里。
李玉珩拿起旌旗, 立在马上, 大声朝后喊道:“全军都有!”
身后的玉家军士兵们, 立即举起手中长枪, 大声答道:
“是!——”
手中的旌旗被用力挥动, 花白的头发在此刻显得异常沧桑。
大漠上的秋风席卷而来,顿时将旌旗吹得翩然, 赤红的“玉”字仿佛如同天上的骄阳,热烈而肆意。
李玉珩立在马上,奋力朝着前方喊道:
“玉家军!恭送郡主!!——”
霎时间,后方涌来浪潮般的呐喊声,几乎响彻云霄:
“恭送郡主!!——”
“恭送郡主!!——”
“恭送郡主!!——”
一时之间,如同地震山摇般,整片大漠之上回荡着全军的呐喊声。
迎风摇曳的旌旗仿佛正在宣告着,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离,李骄在马车上探出头,看见幽州城门越来越远,最后,化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闭上眼睛,眼前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化成烟尘,沉浸在美好的幻梦之中。
天色逐渐阴沉,耳边只剩下猎猎风声不断。
大漠的风沙席卷着马车,沙砾打在窗柩上,像是密密麻麻的鼓点一般。
忽然,马车外传来士兵的喊声:
“殿下不好了!西域起兵塞北边境,前线损失惨重!”
马车的轿帘被人掀起,清冷的嗓音响起:“塞北王何在?”
小士兵跪在马车前,抬起头,看见里面脸色煞白的娇小人影,神色有些犹豫。
李景成沉着眼眸,目光扫过小士兵,小士兵连忙低下头,战战兢兢地道:
“塞北王亲自率兵迎战,结果,战败被俘,抵死不从…… 被、被西域割下头颅,挂在关隘城墙上示众。”
一道白光闪过天际,顿时照亮了整片天空,倾盆大雨瞬间落下。
黑色笼罩着大地,硝烟弥漫在战场之上,逐渐被大雨冲刷熄灭。
西域的关隘城下已是尸横遍野,到处都是破碎的残肢和冰冷碎裂的盔甲。
一匹骏马从远处飞奔而至,娇小的身影几次险些从马上跌落,连滚带爬地跑到成堆的尸体前。
关隘的大门已经关闭,闪电划过天际时,蓦然照亮了城墙之上,那颗披散着银色长发、死不瞑目的人头。
瞬间,不知是谁的喊声响彻天际,悲怆地嘶喊道——
“父王!——”
娇小的人影跪在地上,身上的月白披风早已经沾满血污,小手用力地捶着冰冷的地面,发泄着无力与悲痛。
“父王……”
“你不是说,要等娇娇回家吗……”
她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耳边唯有风雨声不断,身上已然被雨水浸湿,冰冷的衣衫贴在皮肤上,凛冽的风吹过,整个人颤抖不已。
天空中惊雷不断,远处袭来一阵阵地动山摇,仿佛千军万马奔袭而来,以雷霆之势席卷了战场。
忽然,一只修长的手伸到她面前,将她扶了起来。
耳边的声音清淡儒雅,轻声对她道:“骄骄,哥哥带兵来了。”
头上出现一把纸伞,厚实的大氅将她裹紧,手臂搂住她的腰间。
那人贴着她的耳畔,低声道:
“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她看着那人胸前的蟒纹,忽然,推开了那把身前的伞。
李景成愣在原地了,眼睁睁看着李骄走出去,在被雨水冲刷的空地上,直挺挺地跪下来。
雨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远处的城墙,用力磕了三个头。
直起身子时,人在雨中几乎立不住了,却一字一句坚定道:
“我李沉璧在此立誓,杀父之仇,此生必报!!”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下一刻,天空惊雷闪过,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正在一间军帐里,躺在屏风后的小榻上。
头疼欲裂,她昏昏沉沉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成干燥的衣衫。
蓦然间,想起之前的事,她也顾不上别的,强撑着站起身。
迷迷糊糊之间,她只想找到李景成,问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人。
那人一定也去了战场,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走出军帐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
月明星稀,凛冽的寒风卷起,瞬间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浑浑噩噩地在军营里走着,路过的士兵见到她,纷纷低头行礼,却无一人上前拉她。
视线里,只有远处的一间军帐里有亮光,她快步跑了过去,中间摔倒了几次,硬撑着来到了军帐的后面。
还没走近,里面的声音蓦然传了出来:
“殿下果真是好算计,玉家军经此一战,已经所剩无几,殿下率兵力挽狂澜的消息,不日就会传到宫里,陛下得知后,定会龙颜大悦。”
“够了……西域那边怎么样?”
“回殿下,大王子已经派人传话,说很满意您送给西域的礼物,已经将塞北王的人头,挂在了关隘的城墙上。作为回报,他们会按照之前和您约定好的,只占领边境三座城池。”
“……”
“殿下?有何不妥吗?”
“告诉他们,尽快把人埋了,别挂在上面。”
“这是为何?”
“他们把人头挂在城上,不就是在宣扬,塞北王是为了抗击西域而死?去告诉西域,就说是边境军击退了他们,塞北王是因为谋反叛乱,才被边境军一起剿灭的。还有,今日这些边境军,凡是见过塞北王人头的,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殿下,如此怕是不妥啊!毕竟边境军,还是听命于……邱王殿下的。”
“哦,是吗?王叔,他说的可对?”
“你、你说的对!杀吧、杀吧……本王绝不会说!绝对不会的!”
“王叔是聪明人,自您交出虎符的那一日,您与小侄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掉的。”
“本王明白、本王都明白……”
“对了,玉家军的虎符找到了吗?”
“回殿下,暂时还没有,许是遗落在战场上了……殿下,玉家军已被剿灭,您又为何执意要找到虎符呢?”
“围剿的时候,有一队骑兵突围出去了,怕是他们拿走了虎符,将来会留下祸端……让人继续找,同时追击叛军,我回趟幽州,看看处理的如何了。”
话音落下,很快,帐帘就被人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走出来,门口的几名士兵立即跟上。
很快,几匹骏马驶出军营,迎着凛冽的寒风,一路朝着大漠而去。
幽州城内。
巡视的士兵已经换成了边境军,街上没有任何行人,唯有不远处的王府里,不时会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
李景成站在府邸前的台阶下,缓缓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台阶上小人的脸。
“听说前几日,你也跑去了边境,被李玉珩绑了回来?”
李景成看着面前涨红了脸、嘴里塞着布的小白玉团子,忽然笑起来:“勇气可嘉。只是,我并不喜欢你。”
“一个没名没姓的野崽子,竟然也能做上世子,当真是笑话。”
手指轻轻划过小白玉团子的脖颈,带起阵阵颤栗:“你有什么资格,能做塞北王的儿子,继承世袭呢?”
小白玉团子红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量挣扎着,嗓子里不断发出“呜呜”声。
李景成伸出手,身边立即递来了药碗,他接过来,一把扯下小白玉团子嘴里的布。
小白玉团子立即叫道:“我有名字!我叫温战,我……”
他还没说完,忽然被人捏住了脸颊,一碗漆黑的汤药灌进了喉咙里。
小白玉团子拼命挣扎起来,李景成沉着眼眸,将一整碗药汤全都灌了下去。
刚一松开手,小白玉团子立即扑倒在地上,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不断咳嗽着,白玉般的小脸涨得通红。
李景成拿过手帕,擦着手指上的药渍,淡声道:“扔进去吧。”
小小的人影再次被人拽起来,士兵们拖着小白玉团子,走到府邸门口,将人扔进了里面。
漆黑的大门缓缓关上,发出吱吱呀呀的陈旧响声。
下一刻,一簇明艳的火苗蓦然燃起,府里瞬间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
李景成站在大门前,火光映在温和的侧脸上,风将衣袍吹得猎猎翻飞。
他负手仰起头,望着大门上的深色的匾额,注视着“塞北王府”这四个字。
黑夜之中,匾额逐渐隐没在火光之中,铿锵有力的字体化为灰烬,一点点掉落在炙热的火焰之中。
陡然间,耳边风声骤起,一道冷光出现在眼前。
李景成愣了一瞬,连忙后退几步,身边的士兵立即上前拦住。
眼前人影纷飞,火光映照之下,那人素白衣衫似乎被染成了血红的赤色,犹如扑火的飞蛾般,脆弱却执着。
“叮当”一声,一把匕首掉落在地。
李骄被士兵按着跪在地上,耳边鬓发散乱,眼角泛着薄红,目光却冷冷盯着他。
见李景成缓步走上前,李骄双眼通红,冷声说道:
“杀了我。”
娇小的身躯颤抖起来,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她歇斯底里地喊道:“当初我就不该救你,不该带你回到王府!”
“你就该死在那日的土匪刀下!是我做错了!!”
她紧咬着唇,朱红的唇被咬出血珠,顺着嘴角流下。
李景成在她身前蹲下,缓缓伸出手,温柔地擦去她嘴角的血。
他叹气道:“骄骄,别这么说。”
“你救过我,我不会杀你。”
他眼神温柔得似能滴出水:“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李骄疯了般狂笑起来,眼底猩红一片,笑得几乎不能自已。
蓦然间,她停了下来,盯着李景成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若不杀我,终有一日……”
“你会死在我的手里。”
第52章 东宫
鹅毛大雪纷纷落下, 覆盖在青砖黛瓦的宫墙屋檐上。
沉静寂寥的宫道上,偶有太监与宫女快步走过,留下点点脚印, 很快又被大雪所掩盖。
苍茫白色的琼楼玉宇间, 皇宫东边的偌大宫殿里,廊下四周都已经掌上灯火。
无人的宫道上,太监们领着几位太医,来到东宫中的一处偏殿。
几位太医都是宫中老人, 年纪已近花甲,到达偏殿门前时, 不由得气喘吁吁。
太医们收起竹伞,交给门口的太监,也不敢停歇脚步,立即进了殿内。
小太监进屋通报,很快, 房门被打开,一位老太监缓步走出来。
老太监穿着宝蓝色的锦袍,脸上带着笑意, 示意几人到旁边说话。
几位老太医跟上去,一同来到门外的廊下。
廊下风雪未停, 寒风凛冽。
老太监看着几人, 微笑着道:“几位大人, 今日殿内这位, 可是深得殿下重视, 各位进去后, 需谨言慎行。”
老太医们纷纷点头,其中一位岁数颇大的太医说道:“多谢盛公公提醒, 臣等明白。”
盛常笑着道:“老奴所说的谨言慎行,可不只是在殿内。”
老太医闻言一愣:“公公此言何意?”
盛常笑容未变,声音沉稳道:“几位大人今日回去后,更需谨言慎行,殿下不想此事被旁人知晓,特别是陛下。”
太医们明白过来,连忙道:“臣等明白,明白。”
见几位太医纷纷称是,盛常这才带着几人,重新走回殿内。
太医们跟在后面,还没来得及看诊,在这冰天雪地的廊下,几人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几人站在殿门口,看着盛常走进屋内,前去通报。
没一会儿,房门被人打开,一名侍女站在门口,冷声对几人道:“大人请进。”
太医们走进去,跟着侍女绕过屏风,走进屋内。
屋内灯光昏暗,唯有榻边一盏烛火。
床榻上帐影重重,隐约瞧见一道娇小的人影躺在榻上,却看得不真切。
侍女走上前,对榻边的人行礼道:“殿下,太医们已经到了。”
李景成穿着金黄云纹蟒袍,正静静坐在榻边,身边立着一道纤细的人影。
他没有开口,抬眸望了过去。
几位太医一见,连忙走上前,也不敢抬头,直接跪在地上,叩首行礼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李景成看着几人:“起来。”
几人站起身,看见李景成移开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影上,淡声道:
“号脉吧。”
年纪最大的老太医第一个走上前,跪在床榻边,绢帕轻搭在纤细的手腕上。
老太医也看不清榻上人的模样,低头号着脉,神情却越发严肃,半晌也没有开口。
李景成闭上眼睛,安静等待着,也没有催促。
许久,老太医才收回手,开口时,额头上已经出了薄薄的细汗:“回殿下,此人身中剧毒,但之前服用过某种解药,体内大部分毒素已解。只是,如今受到严重的刺激,导致气血紊乱,引起残毒发作。”
“此毒看似温和,实则毒性不小,一旦发作便极其凶险,再加上,此人没有半分的求生欲望,已是无根之脉,若再不解毒,怕是……活不过三日了。”
话音落下,李景成坐着没动,烛光昏暗,也看不清神色。
半晌,他才沉声道:“再看。”
老太医战战兢兢站了起来,换下一位太医走上前。
号完脉后,得出的结论几乎和前者一致。
最后,五位太医全部看过后,说法相差无几。
太医们站在榻边,见李景成闭着眼睛,神色不明,也没有开口说话,众人心里越发不安。
这时候,这尊大佛终于开了口,却只喊了一个名字:
“融冰。”
刚才引几位太医进来的侍女,立即走上前,在榻前行礼:“奴婢在。”
李景成睁开眼睛,目光阴沉地看向她:“你胆子不小。”
融冰一惊,立即跪下道:“奴婢不敢,还请殿下恕罪。”
他手指微微蜷起,摸着拇指上的扳指,声音泠冽:
“她服用解药,用了多久?”
融冰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答道:“回殿下,大概有……一个多月了。”
屋内安静的可怕,突然,一枚扳指瞬间飞了出去。
融冰顿时闷哼一声,歪倒在地,屋内响起了清脆的碎裂声。
窗边角落里,扳指已经四分五裂。
融冰跪在地上,头深深低着,额角冒出的血,正一点一点滴落在地上。
“一个多月知情不报,你是死人不成?”
李景成站起身,怒斥道:“本宫要你在她身边,究竟有何用?!”
几位太医全被吓得不敢出声,都站在原地,低着头不敢看。
融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颤声道:“奴婢知错了,还请殿下责罚。”
李景成怒气未消,胸前起伏不停,似是真动了气。
忽然间,蟒袍的衣角被人拉住,柔软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殿下息怒,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医治救人。”
话音落下,见李景成没有开口,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女子走上前,扶着他重新坐下。
女子看向几位太医:“既然几位大人已经看过,可有医治之法?”
太医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老太医走上前:“病人已经毒发,情况十分凶险,如今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尽快服用解药,解毒之后,病人自会苏醒痊愈。”
“如此,几位大人可否能配出解药?”
“这……”
其中一名老太医走上前:“请恕老臣直言,此毒诡秘至极,臣等也从未见过,若是想配出解药,就算太医院的所有太医加一起,至少也需半月时间,根本来不及了。”
女子听完,蹙起细眉,不再说话了,目光望向坐在榻前的男人。
李景成盯着榻上的人,也没有反应,始终一动不动。
一时间,屋内静谧无比。
榻边的烛火爆了个灯花,声音格外清脆。
“下去。”
李景成沉声道:“都下去。”
几位老太医得了命令,如获大赦,纷纷行礼退了出去。
女子也没再说话,上前扶起地上的融冰,带着她悄悄退下了。
房门被关上,屋内再次陷入一片静谧。
床帐被修长的手挑起,榻边昏暗的烛光,温柔地落在那人惨白的脸上。
小巧的脸上毫无血色,脸颊凹陷,双眼紧闭,瘦得仿佛只剩下骨头。
他捧起那人冰冷的手,小手被举到唇边,唇紧贴着纤细冰凉的手指,眼眸里闪过一丝痛色。
许久,他才低喃了句:“娇娇。”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静静躺在床榻上,无声无息。
屋外风雪未停,寒风呼啸。
盛常眯着眼睛,望着覆盖上白雪的庭院,低声说道:“殿下此次带公主回宫,封锁了宫内外的全部消息,连陛下也不曾知晓。”
说完,盛常看向身边纤细的人影:“对于殿下此举,良娣娘娘难道就不担心吗?”
良娣看着漫天的雪花,忽然伸出手,眼看着一片雪花悄然飘落,正好落在她掌心里。
雪花瞬间融化,转瞬即逝,她望着飘雪的天空,径自说道:“又下雪了呢。”
盛常没有再说话,叹了口气,呼出的白气弥漫在四周,很快消失殆尽。
夜深人静,四处静谧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终于传来了人声。
融冰守在门口,听见屋内的动静,刚要进去,却被盛常拦下了。
盛常朝她摇头,融冰想到刚才的事,也没再上前,默默看着盛常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昏暗一片,盛常关上房门,来到床榻前。
床榻前面,李景成坐在榻边,手里正攥着榻上人的小手,听见脚步声,依旧一动没动。
盛常垂下眼眸,装作没有看见,低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话音落下,半晌,榻边的人才开了口:
“公公,去拿解药吧。”
盛常一愣,顿时抬起头:“殿下当真想好了?”
“制毒的人曾经说过,若是服下了解药,那之前的种种往事,公主殿下都会想起来。”
盛常皱紧眉头:“您当初给公主服用此毒的时候,不就是为了让公主忘记以往吗?若是公主想起来往事,怕是会对殿下……”
话没说完,盛常却没再说下去。
李景成注视着床榻上的人儿,手指逐渐收紧,攥紧冰凉的小手。
“她会恨我吧。”
他淡淡地开口说着,声音听不出情绪:“恨我杀了那些人,恨我做过的事情。”
忽然间,他笑了起来:“她当初还说,终有一日,要亲手杀了我呢。”
盛常看着李景成,悲切道:“殿下,您不必如此啊!您当初带她进宫的时候,明明对陛下说过,她只是大楚的一枚棋子而已啊!”
他抬起头,看向盛常:“是吗?”
他忽然笑了:“只是一枚棋子?”
盛常叹气道:“您不记得了吗?那时候陛下执意要杀她,不想留下后患,是您劝说陛下,给她喂下此毒,再将她封为公主。”
“您当时说,只要一朝和亲,她会是制衡他国的一枚绝佳棋子。”
李景成看着榻上的人,笑容逐渐从脸上消失。
“如今,北境大都督已死,北境已是强弩之末,大事皆已成,您又何必要纠结于此呢?”
盛常看着二人交握的手,蓦然想起了那一张张数不尽的画像。
犹豫半晌,他还是低声道:“就算她活下来,您二人如今……也只能是名义上的兄妹,再无别的可能了。”
话音落下,李景成目光扫向他,眼神凛冽,吓得盛常连忙跪下,不敢再开口了。
李景成攥着她的小手,望向榻边那抹烛光。
若是不救她,她必死无疑。
可是,若是救了她,她想起前尘往事,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似乎怎么选,他们都回不去了。
第53章 苏醒
夜深, 大雪未停。
融冰守在门前,手帕按在头上,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忽然间, 房门从里面打开。
融冰抬头看过去, 见李景成抱着昏迷的沉璧,正从里面走出来。
“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李景成没说话,怀里的人被厚实的大氅裹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被李景成抱在怀里, 朝着院子门口走去。
融冰一见,连忙跑上去,在后面喊道:“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李景成脚步未停,转眼消失在门口。
重重宫门间,宫道上积雪深厚, 小太监们正在道路两侧打扫。
抬头见到太子走过来,小太监们纷纷低头行礼,无人敢抬头直视, 更无人看清太子怀里的人,究竟是何面容。
二人踏过积雪小路, 穿过无数宫门, 一路朝着太后生前居住的宫殿走去。
夜里, 风雪未停, 没一会儿就落了二人满身。
站在熟悉的院子门前, 李景成停下脚步, 默默看了一会儿,伸手推开了门扉。
“吱呀”一声, 大门被轻轻推开,仿佛院子中间,正站着一道娇小的身影,闻声回过头来。
那道身影穿着公主的宫装,小巧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琉璃般的眸子动人明媚。
“太子哥哥!”
他看见少女站在院中的石桌前,手里拿着棋盒,桌上摆着一副棋盘。
她举起棋盒,笑着对他道:“来下棋吗?今晚我可不会再输给你了。”
他闻言笑了,抬脚迈进去,拿过她手里的白子。
“若是你输了,该怎么办?”
少女笑着看向他,眼里泛着微光:“那我就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他问:“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他点头:“明天晚上,陪我一起去看烟花,如何?”
少女刚拿起黑子,顿时好奇问道:“烟花?在哪里呀?”
“明天是年节,每年在金陵城内,都会燃放烟花。”
他笑着道:“我知道一个顶好的位置,旁人上不去的,想去看看吗?”
少女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忙不迭地点着头,忽然又严肃起来:“棋都没下,我还没输呢,哥哥这话说得太早了些。”
见他哈哈大笑,少女又认真思索起来:“若这盘棋,是哥哥你输了,那么,你就……”
“你就……陪我回趟塞北,好吗?”
话音落下,一时间再无声音。
院内寂静如斯,少女低下头,许久,低声道了句:“抱歉。”
对面的人盯着她,桌下的手渐渐攥成拳头。
他问道:“你去塞北,想做什么?”
少女抬起眼眸,小声说道:“我想回家看看,我总觉得……”
“还有家人在等我。”
他盯着那双琉璃眸子,似乎眼眸里泛起涟漪,往事如同浪潮汹涌,瞬间将他吞没。
他移开目光,看向桌上的黑色棋子。
半晌,他才沉声道:“娇娇,这里就是你的家。”
悄然之间,大雪纷纷落下。
李景成抬起眼眸,看向面前的小小院落,里面摆设一切如旧。
院中的石凳与石桌,已经被大雪所覆盖,廊下的积雪已深,房屋大门紧紧闭着,仿佛那个人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
李景成抱着怀里的人,走进小院的廊下,来到房门前。
房门被轻轻推开,里面昏暗无光,一切摆设如故,似乎常有来人打扫,没有半分灰尘。
月色温柔地洒在地上,如水般澄澈,映着门口的两道身影。
李景成在门口坐下,将怀里的人用大氅裹紧,雪花无声地落在二人身边。
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眉眼,摩挲着白嫩的脸庞和脖颈。
一如她刚进宫的那年,她站在幽长寂静的宫门之间,笑着朝他招手,喊他“太子哥哥”。
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当初青涩明媚的少女,已然成长为清冷沉静的女子。
那双杏眼里的光芒,也不再为他闪耀了。
甚至,到了如今,都不愿再唤他一声“哥哥”。
他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
是三年前,不该将她送去北境和亲?
还是十年前,将她带回宫的时候,不该让父皇将她封为公主?
又或者,早在塞北的时候,就不该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是当初没有留下她,是不是在之后的日复一日中,就不会对她动了心?
若是当初,他没有让父王将她封为公主,是不是在这十年里,她早就做了自己的王妃?
若是当初,他没有同意让她前去和亲,是不是这三年过去,她就不会变了?
是他错了,大错特错。
是他过于狂妄自大,以为她永远不会变,会一直等着自己。
可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些过往年少的岁月,如同灰暗阴霾中的一场大雨,将他侵蚀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他努力往上爬,挣开所有束缚的枷锁,踩着无数人头和尸体往上爬。
但凡有半点犹豫,就有无数从黑暗中伸出的手,将他拽进身后的深渊之中。
他停不下来了。
所以,在看见有一个人,竟然在鲜血淋漓的泥潭里,朝他伸出手时。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无比卑鄙地用力拽着,将她一同拽进了地狱里。
看着她疯魔,看着她绝望,看着她痛苦不堪。
最后,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并不感觉愧疚,也并不后悔。
直到那天晚上,看着她满头大汗、面色痛苦地躺在床上,紧紧抓着他的手,像小猫一般靠在他怀里,小声呢喃着“哥哥”。
胸膛里那颗沉寂许久的心,突然鲜活地跳动起来。
瞬间大梦初醒。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要留下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更不知道一颗棋子而已,自己为何会在榻边坐这么久?
他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自己却下意识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脑中思绪纷乱不断。
直到她醒过来时,那双浸了水的琉璃眸子,望向他的那一刻。
脑海中的所有想法,全部戛然而止。
亦如今日。
他看着怀里惨白如纸的小脸,脑海中空白一片,手却不受控地紧紧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留下。
也能把他们这十年的光阴留下。
他们依旧还会在小院里,每日煮茶下棋,闲庭散步。
他们之间没有隔阂,没有仇恨,也没有旁人。
这一生,都会平顺地走下去。
所谓生离死别,皆与之无关。
……
日出的第一抹阳光,沉重地照耀在宫墙之上。
温暖的阳光洒了满地,院子里一片波光粼粼,再无雪花纷飞。
庭院外面,传来一阵踩雪的脚步声。
最后,脚步声停在了房门前。
盛常皱着眉头,看向坐在门口、浑身被雨雪浸湿的男人,怀里的人儿依旧无声无息,紧闭着双眼。
盛常暗自叹口气,刚要上前去,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
“叮当”脆响声传来,他低头一看,一个小瓷瓶正骨碌碌地滚开,撞在了门槛上。
盛常脸色瞬间变了,眼睁睁看见小瓷瓶的盖子被打开,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殿下!”
他失声喊着,抬头看向脸色煞白的男人。
李景成安然坐在门口,脸色似乎比怀里的人儿还要白上几分,眼下一片乌青,像是整夜未合眼。
盛常在门前跪下,颤声道:“您这是何苦呢?殿下……”
李景成依旧望着门外,眼眸一动未动,干裂的嘴唇紧抿着,像是在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忽然间,怀里的人微微动了下。
盛常看见她的手指微动,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利索:“这、这、殿下,公主醒了……”
胸口被人轻轻推了下,李景成终于回过神,连忙低下头看去。
怀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琉璃般的眼眸里一片迷茫,视线聚焦在李景成的脸上时,却没有半分波动。
抱着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李景成直起身子,艰难地开口时,声音已经沙哑得不行:
“娇娇……”
沉璧的眼眸微颤了下,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蟒纹上,半晌又默默移开,看向了周围。
盛常瞧见她看向自己,心里不免也有些激动,轻声唤道:“公主殿下……”
然而,沉璧始终没有反应,也没有开口说话。
往日流光溢彩的眼眸,仿佛失去所有光彩,无声地望着外面的院落。
李景成察觉出不对,踉跄着将她抱起来。
然而,坐了一夜的双腿早已僵硬,根本不听使唤,险些带着怀里的人摔倒在地。
盛常连忙上前扶住他,一边喊着外面的小厮进来。
东宫。
几位太医再次被唤来,纷纷跪在榻前,给榻上帐内的人看诊。
李景成衣袍未换,白着脸站在榻前,一时间竟显得有几分手足无措。
半晌,几位太医面面相觑,小声商议着。
到了最后,依旧是年纪最大的老太医走上前,对李景成道:“恭喜殿下,此人体内剧毒已解,接下来只需好好将养,不日便能痊愈。”
“不过,许是之前受到的刺激太大,出现了失语之症,脑中记忆也可能受损。”
盛常看着李景成的脸色,在旁边问道:“请问大人,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老太医捋着胡子,犹豫道:“这并不好说,还是得再服药看看……”
李景成走到榻边坐下,对太医道:“几位辛苦。盛常,重赏。”
“是。”
“多谢殿下!”
盛常领着太医退了下去,也带走了屋内的太监侍女,只剩下李景成坐在榻边。
他挑起了帐帘,见榻上的人睁着眼睛,正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
心里漫上一阵担忧,他轻声道:“娇娇,你还记得哥哥吗?”
沉璧没说话,双眸缓缓转动,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李景成想去握她的手,刚一碰到,却被蓦然躲开了。
他愣住了,见她盯着自己的衣袖,低头一看,他身上的衣袍早就被雪水浸湿,衣袖还滴着水,刚才正好滴在沉璧手上。
李景成无奈站起身,准备回去换身衣服,对她嘱咐道:“我一会儿回来,你若是困了,就先睡一会儿。”
说着,他习惯性地想去摸摸她的头,在伸出手之后,却又停住了。
看着榻上的人已经闭上眼睛,没有再看他,李景成收回手,默默站在床榻前。
半晌,他才转身出了门。
听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低语的声音传进来,很快,又被再次隔绝在外。
房门被彻底关上的一瞬间,榻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琉璃般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片清冷。
第54章 书房
沉璧醒来的第三日, 东楚皇帝突然病倒了,由太子监国理政。
朝堂一片哗然,明白皇帝是年纪大了, 此次监国理政后, 怕是很难再回朝堂。
于是转眼间,朝堂的风向就变了,不少大臣已经开始表明心意,提前效忠于新主。
只有少数清直之臣, 不愿依附党派,对于这位玩弄权谋的太子殿下, 不禁扼腕叹息,感叹大楚社稷,已经是危在旦夕。
然而,李景成依旧稳如泰山,朝堂之上, 接手政务朝政,安抚臣子,声称盼望父皇早日康健, 回宫之后,却让人加重了皇帝汤药里的东西。
而老皇帝病倒后, 还以为是自己大限将至, 立好遗诏之后, 没几日就病得神志不清, 缠绵在病榻之上。
转眼间, 大楚的朝堂几乎已经换了新主。
这几日, 李景成忙得脚不沾地。
除了每日上朝、处理政事之外,下朝之后, 书房里成堆的奏折都在等着批改,他每日还要去老皇帝榻前,尽尽孝心、装装孝子,累得身心俱疲。
可是无论多累,每晚回到东宫之后,他都会去沉璧的院里坐上一会儿。
沉璧自从醒来之后,就很喜欢睡觉,太医说是因为身体虚弱,需要多多休息,才能尽快回复。
所以,每晚他去的时候,沉璧几乎都在房里睡着,他也不忍心吵醒,就在旁边默默坐上一会儿。
偶尔也会赶上沉璧清醒的时候,只是,她还是坐在床榻上,垂着眼眸不看他,更不开口说话。
时间长了,李景成心里越发着急。
他又将太医唤来,可是太医看过后,也瞧不出有什么问题,只说慢慢将养,早晚会好的。
这话落在耳中,李景成总觉得不对,似乎是哪里出了问题,可一时也无计可施。
只能让融冰继续照顾着,寸步不离地守着沉璧。
这一日,李景成刚下朝,他没有直接回书房,而是去了沉璧的院子。
他坐在榻边,看着榻上的人捧着药碗,一张小脸白涔涔的,小口喝着汤药,依旧是一声不响。
蓦然间,李景成伸出手,接过她手里的药碗。
瞧见她愣住了,抬起眼眸看向自己,李景成舀起一勺药,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唇边。
“哥哥喂你,不烫的。”
然而,沉璧却没有动。
李景成叹气道:“娇娇,你捧着碗累,听话。”
沉璧看着漆黑的汤药,依旧一动也不动,就是不肯张口。
站在后面的融冰瞧见了,半晌走上前,打破尴尬道:“殿下,还是奴婢来吧,这点小事,就不劳烦您了。”
说着,融冰接过药碗,舀起一勺药,递到沉璧唇边。
沉璧看了半晌,竟然默默张开嘴,喝下了药。
李景成移开目光,心里蓦然有些不舒服。
他和融冰嘱咐几句,也没再多留,起身出了房门。
出门的时候,他脸上明显带了几分不悦,将门外的盛常吓了一跳,
盛常见到他走出来,立即上前道:“殿下,西域的那位来了,已经到书房了。”
李景成“嗯”了一声,大步朝院子外面走去,脚步没有半分犹豫。
盛常跟在后面,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以往这位爷来这里,都像是魔怔了,绝对不肯轻易离开。
怎么这一次,不仅没有一步三回头,还走得这么飞快?
不对劲呀?
盛常心里疑惑,但也不敢问,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生怕触到霉头,朝着一起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书房离这里并不算远,没一会儿,二人就到了书房门口。
刚一进门,李景成就看见门口的屏风上,正倒映着里面的人影。
这人翘着二郎腿,坐在窗边的窗下,手里似乎拿着什么把玩。
书房的门被盛常从外面关上,李景成走进去,看见那人穿着一身赤色骑装,青丝披散着束在身后,红绳串着银饰挂在耳后的小辫子上。
他手里把玩着一个茶杯,听见脚步声,笑眯眯地看过来。
“你来了。”
这人开口的时候,依旧带着几分西域的口音。
李景成皱起眉头,走到书案后面,不满道:“大白日的,你就敢到这里来?”
尉迟淮支着脑袋,看着走到书案后的李景成:“我听说,东楚的皇帝病倒了,如今是太子殿下监国,自然没什么怕的。”
李景成冷哼一声,合上了几本敞开的奏折,扔在旁边:“你是从西域过来的,还是边境?”
“自然是边境。”
李景成在书案后坐下,抬眸看向他:“边境情况如何,下了北境几座城了?”
尉迟淮笑着道:“早就数不清了,用你们的话来说,北境已经是囊中之物。”
李景成皱起眉头:“你别大意。这些年,玉家军在季尧手里,可不比在塞北王手里差半分。”
“是啊,要不然你们也不能和他打了十年,打到最后,还是送去公主,求着人家和亲?”
见李景成的脸色顿时沉下去,尉迟淮笑了笑,话锋一转:“不过,如今季尧已死,玉家军再厉害,也是群龙无首、强弩之末了。”
话音落下,李景成却没有开口,半晌,他才道了句:
“你确定,季尧真的死了吗?”
尉迟淮放下手中的茶杯,认真道:“人是我亲手杀的,殿下这话,可就是不信任我了。”
“并非不信你,而是季尧此人,一向诡计多端,狡猾得很。”
李景成看向尉迟淮,眼里带了几分戏谑:“当年,你们西域大王子也是与他对阵过的,那个时候,你们西域输得有多惨,还用本宫说吗?”
听见自己的话,又被还了回来,尉迟淮脸上的笑容一滞,只好道:
“王子殿下本就不擅长用兵,当年那一仗,若不是太子殿下相助,他怎么能杀了塞北的白浩将军,得到大王的赏识呢?”
李景成沉声道:“本宫不是为了帮他,白浩若不死,塞北不会被轻易拿下。”
尉迟淮笑得有几分阴森:“是啊,白浩将军可是难得的用兵奇才,我们大王得知他身死的时候,还感叹过可惜呢。”
李景成移开目光:“你们大王眼光不错,你能得到他赏识,本事也不小。”
尉迟淮垂下眼眸,无声地望向窗外:“大王已经老了,若不是王子殿下肯提携我,我也不会有今日。”
他目光沉了下去,一时没再开口。
窗外,一道身影站在原地,脚下如生了根般,半晌都没动。
寒风凛冽,吹乱了那人耳边的碎发,抬头时,脸色已经惨白一片。
殿内的声音,明明就落在耳边,却似乎听不清楚。
脚步艰难地挪动着,一时之间神志不清,径直朝着院子门口走去。
忽然,身后传来了声音:
“良娣娘娘,您怎么在这里?”
身影顿时僵在原地,她转过身,看见盛常走下台阶,朝她走过来。
一看见良娣的脸,盛常顿时惊呼道:
“娘娘,您怎么哭了?”
她慌乱地擦了下脸,声音沙哑:“没有,是风吹的。”
她看向后面的书房,问道:“殿下在书房里吗?”
盛常点点头:“是,殿下在里面议事,娘娘可有事?刚才老奴走神了,都没看到您进来。”
良娣摇摇头:“没有,我先回去了。”
见良娣转身离开,脚步颇为凌乱,像是失魂落魄一般,盛常觉得有些不对,一时间也没拦着。
日头升到半空,又逐渐落下去。
许久,书房的大门才被人打开。
尉迟淮从里面走出来,一抬头,看见盛常站在门口,他笑着走上前,揽住盛常的脖子,边走边问道:
“公公,我向你打听个人。”
盛常也不敢挣扎,只好陪笑道:“您说您说。”
尉迟淮压低声音:“我听说,你们东宫里面,最近多了个娘娘,可有此事?”
盛常连忙道:“您这话说的,殿下只有良娣娘娘一位妃妾,哪儿有旁人?”
尉迟淮依旧笑着,凑近他耳边道:“老东西,别装了,我把人带来的,还能不知道?”
盛常瞬间一愣,只好道:“这、这老奴也不清楚……”
尉迟淮见也问不出来,只好松开他,大摇大摆下了台阶:“不说算了,下次再来问你!”
盛常急忙喊道:“大人,您稍等一下,老奴带您出去啊!”
尉迟淮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看着尉迟淮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盛常松了口气,转身走进书房里。
屋内,李景成坐在书案后面,正闭目养神,修长的手按着额角,神色颇为疲惫。
盛常走上前,轻声道:“殿下,刚才良娣娘娘来了,知道有客人在,就先回去了。”
听见这话,李景成抬起头:“她有事?”
盛常道:“这、老奴就不知道了,娘娘也没有说,老奴看着娘娘……像是有些伤心的模样。”
“伤心?”
见李景成皱起眉,盛常解释道:“您这几日朝政忙碌,闲时也都在那边,许久没去见娘娘了,想来娘娘一时伤心,也是正常的。”
李景成闭上眼睛,眼前蓦然浮现出那张脸。
好像,确实许多日没见到了。
他站起身,终是说道:“去看看吧。”
“是。”
第55章 面具
日头落了下去, 余晖洒在窗前,院子里寂寥无声。
良娣坐在窗前,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正一遍遍地抚摸着。
忽然, 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在做什么?”
良娣一惊,手微微抖了下,东西顿时掉在地上。
李景成俯下身,捡了起来。
是一个朱雀的面具, 看上去有些陈旧了。
他皱起眉头:“你拿着它作甚?”
良娣抬起头,眼眸里燃起的光芒, 在看清身后的人时,瞬间熄灭了。
她没有起身行礼,轻声道:“我……妾身喜欢这个。”
李景成看着她的眼眸,将面具放在妆奁桌上,手抚上了她的脸。
“是那年七夕, 我们去庙会买的那个?”
听见这话,良娣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道:“对, 当时妾身很喜欢,殿下就买下了, 亲手给妾身戴上的。”
她仰起头, 眼眸里泛着微光, 似乎落在他的脸上, 又似乎看的人不是他。
李景成的手不自觉落在她的脖颈上, 手指轻轻摩挲过白嫩的脖颈:“这么多年了, 你还记得。”
她轻笑着道:“妾身不敢忘。”
李景成走上前,手按住她的后颈, 低声道:“这几日,你为何不来找我?”
良娣低下头:“殿下……政事繁忙,妾身不敢打扰。”
她低着头,胸前衣襟微微敞开,雪白的肌肤一览无余,脖颈的线条纤细而流畅。
李景成眼眸微沉,忽然俯下身,将她抱了起来。
良娣惊呼了声,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抱到了床榻上。
男人的身子压了下来,她望着大红的帐顶,咬紧了红唇,眼眸忽然一阵阵发酸。
她看着床帐被放下,手攥紧身下的锦被,视线里的人,忽然之间变换了模样。
似乎正笑着对她说:“阿霓,你脸红什么?”
她轻轻错过脸,小声道:“谁脸红了?”
那人的脸又凑近了几分,笑着道:“明明就是脸红了,还不承认?”
她伸手去推他,无意间转过头,唇上似乎擦过柔软的触感。
她愣在原地,看见面前的人也愣住了。
下一刻,她意识到那是什么,耳后和脸上瞬间烧了起来。
她身后靠着墙,一时也无处可躲,只能低下头。
“你、你起来些,压到我了。”
她的手抵在他坚实的胸前,用力推了他几下,却没能推动。
忽然,她的手被人按住,下巴也被挑起来。
唇顿时被堵住了。
他像是捧着珍贵的宝物一般,一点点让她丢盔卸甲,与他一同沉沦。
那人似乎是竭尽所能,用尽毕生温柔,亲吻着他心爱的人。
“阿浩……”
她忍不住呢喃出声,却没察觉到身上的人陡然一顿。
耳边,依旧是那人温柔的声音:“怎么了?”
他抵着她的额头,手轻轻抚着她的耳畔,似乎笑着道:“阿霓,你耳朵都烫了。”
她去捂他的嘴,不满道:“胡说什么。”
视线里,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倒映着她泛红的脸庞。
“我没胡说,阿霓。”
他一字一句道:“我昨日说的所有话,都是认真的。”
“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眼前视线模糊起来,她看见自己凑近了些,在他的脸庞上啄了一口。
看着眼前的男人瞬间愣在原地,她这才发现,他脸上早就泛起了薄红。
她扯起嘴角,笑着对他道:
“好,我等你回来娶我。”
……
入夜。
沉璧坐在窗前,望着沉下来的天色,宫内四处已经掌了灯,到处都是灯火通明。
融冰走到她身边,看见桌上的药已经被放凉,依旧没有动过。
她低声道:“殿下,该喝药了。”
话音落下,沉璧还是没动,融冰以为她在等李景成,想起刚才盛常派人过来传的话,融冰垂下眼眸,上前捧起药碗。
“殿下,太子殿下今晚有些事,不会过来了,奴婢喂您喝药,好不好?”
融冰捧起了药碗,刚舀起一勺药,忽然听见:
“融冰。”
融冰顿时一愣,勺子滑进了碗中。
她抬起头,见沉璧正望向她,淡声道:“去取副棋盘过来吧。”
药碗被放在桌上,洒出了几分药汤,融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声音都在颤抖:
“殿下,您、您记起来了吗?”
沉璧垂下眼眸,依旧没有言语。
融冰见了,只好连忙道:“奴婢、奴婢这就去!”
说完,融冰跌跌撞撞跑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
沉璧坐在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户。
窗外天色阴沉,无月也无光。
屋内,烛火摇曳,棋盘被放在桌上。
见融冰站在桌前没动,沉璧拿起黑子,对她道:“陪我下盘棋。”
融冰愣了下:“殿下,奴婢并不会。”
沉璧拿起了黑子,放在对面,抬起眼眸看向她:“我教你。”
入夜,万籁俱寂。
寂静的院子里,窗户忽然被人无声地打开,一个人影从中跃出,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屋内,依旧烛火憧憧。
一道残影落在窗上,似乎正端坐在桌前,看着面前桌上的残局,一动也不动。
院子门外,宫道上已经无人。
眨眼间,一道娇小的身影走过,不时扫视着身边宫墙,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人走走停停,没一会儿,来到一处死胡同中。
她放慢脚步,仔细查看身边的墙壁,在一处不太明显的裂缝前,停了下来。
看着墙壁上整齐的几道缝隙,月光透过的时候,几道缝隙连在一起,俨然是一扇大门的形状。
她将耳朵贴在墙壁上,轻轻敲了几下,却没听见回声。
她观察着大门的周围,寻找着机关。
最后在脚下的墙壁上,找到了一块突出的砖头,似乎尺寸并不合适,看着很是奇怪。
她俯下身子,刚要按下,里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别碰,你会死的。”
她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墙壁上的缝隙,隐约瞧见其中有道人影,正站在里面不远处。
她站起身子,压低声音道:“你果然在这里。”
那人听见这话,缓缓朝她走了过来。
“你是何人?”
她看着里面的人影,沉声道:“一个能救你的人。”
那人冷笑了声:“口气不小。”
她听了也不恼:“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事成之后,你会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那人站在缝隙前,反问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她靠着墙壁,不急不缓地道:“天之骄子,陷于囹圄。”
“大楚百年社稷动荡不安,上位者玩弄朝堂权谋之术,世风日下,战争四起,百姓苦不堪言。”
她缓缓说着:“如此世道,你难道就不想出来,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空气安静了一瞬。
半晌,那人的声音才从墙壁里传出,似是在努力压着怒气,沉声问道:
“你究竟是何人?”
沉璧转过身,对上缝隙间的那只眼睛,声音清冷又淡漠。
“二哥,许久未见。”
……
深夜。
李景成躺在榻上,默默盯着赤红的床帐,眼里一片波澜不惊,毫无睡意。
怀里的人儿靠在他胸前,似是累极了,呼吸已然逐渐平稳,睡得正熟。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面具上,看了半晌,悄然坐起身来。
被子被扯动了下,纤细的身影一抖,似乎觉得有些凉意,想要往旁边的人怀里钻。
伸出手去,却发现身旁已然空了。
神思瞬间清醒了一半,良娣睁开眼睛,发现身边早已没了人影。
屋内漆黑一片,她拥着被子坐起来,视线扫过屋内,蓦然被吓了一跳。
一道修长的人影正站在妆奁前,身上隐约披着件外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拎了拎嗓子,轻声唤道:“殿下,您在做什么?”
半晌,那道人影才有所动作,默默转过身来。
朦胧的月光落下,刚好映出他手里的朱雀面具。
良娣心头一跳,看着李景成走过来,拿着面具,坐在她身边。
她看不清男人的神色,只听见他沉声道:“有一件事,想听听你的意思。”
良娣坐起身来,按住胸口的被子,低头道:“妾身不敢。”
李景成冷笑了声:“没什么敢不敢的,只是问问你而已。”
蓦然间,下巴被人捏住,良娣被迫抬起头,对上了面前的阴沉眼眸。
“若是我要娶娇娇,做我的太子妃,你觉得如何?”
话音落下,良娣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瞪大了眼睛,惊声道:“不可!”
下巴上的手再次用力,李景成凑近了些,盯着她道:“为何不可?”
良娣咬紧牙关,被子下的手不住地发着抖,她强作镇定道:“那、那可是公主殿下,您与她是在名义上,可是亲兄妹!”
“名义又如何?”
李景成沉声道:“我们本就是表亲,如今东宫之中,没人知道她是谁,明日我就下旨立妃,给她换一个身份……”
“不可殿下!”
李景成盯着她,见她慌乱地说道:“公主已是北境的大都督夫人了,大都督刚刚去世,您这么做……公主她不会愿意的。”
空气沉寂了一瞬,半晌,李景成才道:
“哦?是吗?”
捏住她下巴的手,逐渐移到她的脸上,狠狠掐住。
“如今她记忆受损,什么都不记得,为何会不愿意?”
良娣呆住了,看见他眼底翻涌着疯狂与炙热,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她闭上眼睛,颤抖着说道:“殿下,请您三思。”
李景成盯着她的脸庞,许久没动。
陡然间,他却道了句:“你心里就没有半分难过吗?”
良娣心头一抖,睁开眼睛,正好撞进眼前的那双眼眸里。
他的目光紧紧攫着自己,眼眸里的癫狂似乎消散了,只剩下了说不清的执拗。
“我要娶别的女人为妃,娶她做妻子、做皇后,我负了你。”
“你难道一点都不在乎吗?”
良娣看向眼前的人,似乎在那双阴翳的眼眸里,竟然看到了几分莫名的深情。
神思混沌间,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面具上,眼前视线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她缓缓伸出手,泪眼朦胧地抚上他的脸。
感觉到眼前的身影一顿,她轻轻开口道:“你没有负过我,从来都没有。”
是我负了你,阿浩……
她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捏着她的手松开了,似乎想帮她拭去眼泪,刚一伸出,却又停下来。
李景成坐在她面前,盯了她许久,才缓缓站起身。
他将面具扔在了床榻上,沉声道:“我去书房睡,今晚不必等我。”
言罢,他走向大殿门口,推门离去。
良娣坐在床榻上,拿起眼前的朱雀面具,紧紧抱在怀里,压抑着低声痛哭。
门外,李景成背靠着门扉,眉头紧紧蹙着。
听着里面传来隐忍的哭泣声,身侧的拳头逐渐攥紧,眼眸里的杀意一闪而过。
他沉声道:“盛常。”
站在廊下的盛常,立即走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李景成抬起眼眸,眼底一片阴沉寒戾。
“封锁东宫,调禁军。”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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