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位于城外的一座山顶,路程颇远,但因一向灵验,平日去烧香拜佛的百姓不少。
季尧做事一向很是稳妥,为保证安全,从上山到寺庙一路几乎都没有行人,沉璧进入寺庙时,大殿里也已经被清了场。
殿中焚香袅袅,沉璧在佛前跪下,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
她能求什么呢?
求她的季尧这次能躲过劫难,求他的北境不要再受此灾难,求身边的人不要再一一离开。
她抬头看向面前的佛像,金黄的佛像温和垂眸,似乎在注视着她。
她明明再清楚不过,她心中所求,只有她一人能做到。
如今能救季尧的人,只剩下她了。
“你在求什么?”
沉璧抬起头,看见季尧正站在她身边,垂眸看向她。
她扯起嘴角:“祈求北境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季尧紧抿着嘴角,伸手将她扶起来。
“求那些东西,不如求你我二人夫妻恩爱,来得实在。”
她眼睫微微颤动了下,朱红的唇轻启:“你说什么?”
季尧看向高大威严的佛像,转过头时,手中蓦然多了两张红纸。
他盯着沉璧瞪大的眼睛,扯起嘴角:“成婚时欠你的礼,今日补上。”
沉璧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季尧牵起她的手,和她坐在大殿一侧的桌子上。
桌上已经备好笔墨,油灯微晃,映着桌上两张鲜红的纸。
沉璧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执笔,深沉的黑在红纸上绽开一朵朵墨花。
一笔一画,写下的是他们二人的名字。
沉璧看着男人的坚毅脸庞,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可如今坐在这里时,她却忽然觉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今日太过反常,不,是这些日子都很反常。
明明之前对她那般淡漠,总是沉着脸不愿理她,甚至对她抗拒躲避,怎么如今就……
忽然间,季尧放下了笔,侧头看向她,将笔递到她面前,眼眸里像是闪着微光:“该你了。”
沉璧看着上面未干的墨迹,他的字刚劲有力、沉稳内敛,真就字如其人,半分没差。
此时,大红的纸上赫然写着——
永结同好,一世长安。
一模一样的内容,一模一样的字体。
仿佛一切都没变,他还是那个执着自己的手、说定不负自己的季尧。
仿佛那年梅花树下的人始终没离开,一直守在她身边,等着和她看第二年的梅花盛开。
沉璧接过笔,手有些颤抖,清隽的字悄然落在纸上。
季尧坐在沉璧身边,目光却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身上,在看见她写好的字时,顿时心口一紧。
“季尧,其实我许的愿望,并不是天下太平。”
沉璧抬起头望向他,眼眶里泪水在打着转,可视线落在他身上时,眸光却熠熠生辉。
“天下江山,又与我何干呢?季尧,我只是一个落俗的女子,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
“别说。”
沉璧愣怔住了,面前的季尧正盯着她,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他声音沙哑:“别说了。”
他忽然移开目光,刚站起身,手却忽然被人拉住了。
“季尧,你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
看着季尧僵硬的背影,沉璧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没别的愿望,我只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好好活下去。”
哪怕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她,哪怕最后一切变得都面目全非。
只要他能安然无恙,怎样她都愿意。
她欠他一条命,她得还给他。
听见身后人隐忍的抽泣声,季尧回过头来,目光沉沉落在桌上的红纸上,清隽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
生死不弃,永不分离。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李沉璧,我从不希望你和我生死不弃。”
他的结局早已成注定,又怎能永不分离?
回府的时候,沉璧坐在轿子里,看着手里的两张合婚庚帖,心里依旧一阵阵抽痛。
她闭上眼睛,想起男人刚才在大殿里,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管将来如何,如今你是我季尧的妻子,我定会好好待你。”
“若有一日,你要离去,我也不会拦你。”
她抚摸着手里的合婚庚帖,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
季尧打拼下半壁江山,建立了北境和玉家军,肩上背负太多责任,对人对事,一向重情重义。
可是,唯独对她时,却仿佛例行公事一般。
她忍不住去想,若当时是另一个人嫁给他,是不是也会像这般,拉着那个人的手,说她是自己的妻子,他会好好待她?
沉璧闭上眼睛,以他那性子,肯定会的。
他对自己好,只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妻子,从来不是因为……
她是李沉璧。
沉璧靠在马车身上,初秋的风有些凉,轿帘偶尔被风刮起来的时候,她能看到轿子外面跟着一人一骑,离得颇近,一直在帮她挡着外面的凉风。
她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昨夜没有休息好,加上今日情绪起伏,此时静下来,疲惫感渐渐涌上心头。
马车摇摇晃晃的,沉璧靠在轿身上,没一会儿意识就消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沉璧感觉轿子猛地一歪,外面顿时传来了马的嘶鸣。
嘶鸣声格外刺耳,沉璧一睁开眼,感觉马车迅速颠簸地狂奔起来,似乎是马车的马受惊了,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呵斥声和惊叫声,但似乎都没用。
轿帘被狂风吹起,马夫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沉璧稳住心神,她伸手掀开帘子,立时涌进来的风吹乱她鬓边的发,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坐到马车门口,一手拉着门框,一手去拉缰绳。
刚一碰到缰绳,耳边又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却不是眼前的这匹。
她转过头看去,耳边的狂风中夹杂着男人的吼声:“扔给我!”
沉璧攥紧手里的缰绳,前面不远处就是转弯,若是再不停下,估计这马能直接冲下山崖。
她努力想把缰绳扔出去,递给一侧骑马紧跟的季尧,但是狂风大作,阻力也大,试了几次都不行。
她往前挪了一些,刚要再扔,腰身忽然被人揽住了,她身子一晃,正好撞在男人胸膛上。
季尧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车,他伸手抱住她,一手拉住了缰绳,大喝一声却不见马停下,当机立断将沉璧搂紧在怀里,往道路一侧扑倒。
沉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闭着眼睛,随他一起倒下,后背撞在坚硬的土路上,二人滚了几滚,才停了下来。
风声消失不见了,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压在季尧身上。
他的手臂如铁一般,紧紧把她圈在怀里,一点缝隙都没有,她的头正顶在他下巴上,眼前是他沾了尘土的玄色衣襟。
沉璧松了口气,刚要开口,突然感觉到地上传来一阵阵的震动,仿佛地动山摇。
季尧立即翻身,一把将她捞起来,沉璧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眼前的地上已经杵着几枚羽箭。
男人紧紧拉住她的手,大步朝前跑去。
眼风里,她瞧见原先的马车连同那匹马,已经坠落了山道,掉在了山崖下面。
二人躲在转弯一侧的路边,正好季尧的马跑过来,季尧搂住沉璧的腰身,瞬间翻身上马,一路飞奔。
沉璧有些慌乱,六神还未归位,耳边风声不断,眼看着羽箭纷飞,季尧把缰绳交给沉璧,在她耳边道:“你来御马。”
“腿松一些,不要夹得太紧,手攥住缰绳。”
缰绳到了手里,沉璧点点头,腿立即夹住马身,呵斥一声“驾”,马竟然稳得出奇。
见她骑术不错,季尧也不再担心,抽出腰间的剑,转身回手斩落飞来的大片羽箭。
夜里,二人躲在山洞里,季尧盯着沉璧沾上灰的白嫩脸庞:“什么时候学的骑马?”
被他一眼看穿,沉璧也没在意,淡淡解释了句:“在宫里的时候,太子哥哥教的。”
她胡扯一句,男人听完却不说话了。
黑暗里,她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正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半晌,她才听见男人开口,不轻不重地道了句:“是吗?”
她总不能说,这御马之术是她上辈子在军营里学的吧?
沉璧不想再提这件事,转而问道:“今日的刺客,会不会和上次是一伙人?”
季尧声音沉沉的:“不是。”
沉璧一愣:“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他们今日用的箭,和上次不一样。”
沉璧确实没想到这一层,这么说来,除了东楚,还有谁会刺杀他呢?
难道是……
忽然,男人话锋一转:“药还在你那儿吗?”
沉璧刚要点头,却又愣住了。
药?
黑暗里,沉璧急忙坐起身,伸手去摸季尧的后背。
手下触到一片湿黏,他左肩上插了一根羽箭,没有贯穿,衣衫是蟒黑色的,根本看不出来流血。
她心里跟着一紧:“要拔出来吗?”
季尧低低“嗯”一声,示意沉璧坐近些。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去,晚风渐凉,季尧担心被白日里的那群人寻到,没有生火,二人坐在背风的一处。
“拔出来,把你的药撒上去,包扎好就行。”
季尧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和你上次做的一样。”
沉璧脸色有些发白,听完二话没说,把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扯了一整条下来。
抬头时,看见男人已经解开了衣衫,露出肌肉纵横的后背,佩剑被放在一旁,他背对她坐着。
“别害怕。”
沉璧看着陷入肉里的箭头,有些不忍:“我从未处理过箭伤,万一处理的不好……”
“不会的。”
季尧回头看向她:“拔出来就好,你可以的。”
沉璧想了想,起身坐到他身前,看着他满是冷汗的额头,她伸手去摸他身后的剑箭。
“你怎么知道我可以?”
季尧垂着眼眸,目光沉沉盯着她:“你不是第一次拔箭了。”
沉璧靠近他,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找好了角度:“什么意思?我以前也拔过?”
她的手刚一碰到箭,就看见季尧身子一抖。
知道不能乱来,她干脆坐在他面前,抬头看着他。
视线里漆黑一片,此时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楚他的面容。
男人坚毅脸庞的两颊紧紧绷着,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看不清楚情绪,似乎什么都被埋在里面了。
她坐得离他很近,气息洒在他颈边,带着她身上独有的香甜气息,略有略无撩拨着男人的心神。
她眼睛像是撒满了星辰,亮得出奇,她正仰头看着他:“季尧。”
季尧沉着眼眸,盯着她的朱唇,她离自己很近,几乎他低下头就能碰到。
忽然,她伸出手,冰凉的小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她的气息逐渐靠近,不知道是谁的呼吸先乱了节奏。
“亲我,季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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