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摆烂攻略20
“……”
雪十一所住的别院后有一片枫林,故取名枫居。
门匾陈旧瞧着有些年头,因长时间无人居住,推门时尘土飞扬,长穗捂住口鼻低咳出声,沈倧忙解释,“可不是我们不帮十一清扫,是他不喜我们靠近这里。”
他人在归元宗时,宗内的弟子们就很少靠近枫居,他人一走就是数月,自然更无人跑来这荒僻之地。
说来,雪十一在宗内的处境既尴尬又特殊,他虽宗内弟子,却无师门教导,早年虽有衡老亲自教养,但衡老一直不肯收他为徒。
雪十一之所以排行十一,是因他是衡老捡回来的第十一个孩子,其他十人皆有了师尊同门,唯独他至今顶着无师道子之名,孤零零的独住枫居。据传,当年掌门腾出不少好住处让他选,偏偏雪十一一眼看中了这儿,很多弟子都觉得,雪十一选这种远离人烟的荒凉地做居所,是他不知该如何与宗内弟子共处,最重要的是……
沈倧告诫道:“衡老的闭关灵府,就在枫居之上,长穗姑娘无事可别往上面跑啊。”
长穗点了点头,表示清楚了。
枫居的院子极大,院内也有几颗大枫树,如长穗猜测的那般,在众多房间中,雪十一选择了距枫树最近的房间,每日推开门就能看到枫树。
夏日渐晚,院中的枫树繁茂依旧翠绿,富有鲜活力的色泽撑出大片绿伞,投下斑驳阴影,长穗置身于阴影中,可惜此处没有秋千架。
终究是比不上他们的四季循枫居。
她这般想着,打算这几天好好布置一下这间小院,要是能带雪十一回南荣就好了,也不知他们的院子还在不在……
一道灵符窜入院中,被沈倧眼疾手快抓住,得知掌门已经放雪十一回来,他不敢再留,匆匆留下一句回见,火急火燎离开了枫居,生怕同雪十一撞到。
雪十一毕竟是衡老挑中的人。
只要衡老一日承认他是道子,雪十一在道门的地位就一日不会倒,归元宗自然也愿意护着他。所谓的审查,不过是走个过场,落掌门对衡老钦定的道子抱有极大的信任,都是衡老本人都不敢收的道子了,区区引渡法阵算什么,若他不能活着从引渡法阵出来,才是打衡老、打他们归元宗的脸面,是以很快放雪十一回去。
雪十一回到枫居时,长穗差不多在院中逛完了一遍,同雪十一的喜好相同,她决定住在他的隔壁,每天推开门窗入目的就是枫树,好似一整天的心情都能变好。
“怎么样了?”见人回来,长穗关心凑到他面前。
雪十一点了点头,无论是面对道门,还是宗内的掌门长老们,他的回答都滴水不漏寻不到错处,引渡法阵的事算是彻底揭过,至于长穗的身份,那群人虽表面信了,但背地里还是要细查一番,这就要看还凌的本事了。
“过几日宗内会有洗尘宴,想去看看吗?”雪十一牵住长穗的手。
归元宗下山历练的不只是雪十一,还有其它同龄弟子,不在少数。如今历练期已近,弟子们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每年这个时候,宗内都会设洗尘宴为他们接风洗尘,往年也不乏有弟子带回心悦道侣,宗内会邀着一起参加,算是承认了他们的身份。
长穗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刚一入宗门,就被雪十一以身体不适为由,拒见归元宗的掌门长老们,沈倧又没从她这里问出什么,想来那群人要急坏了,想借洗尘宴探探她的虚实,她总要给个机会。
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雪十一捏捏她的掌心,“不必勉强,就算你不去,他们也不会怎样。”
总归有他在。
长穗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勉强,她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见人。
洗尘宴定在六日后,六日,足够宗门证实长穗的身份,若还凌准备的身份有纰漏,长穗恐怕没等参加洗尘宴,就要被归元宗严加看管起来。
住在归元宗的第五日,长穗收到了还凌的加密传音,告之归元宗和道门已经查到了他身上,他们没有选择继续深查,算是信了长穗是他母族旁支的身份。
如此,他们也能安心了。
也是在这一天,雪十一去了衡老闭关的灵府,将自己决意与长穗结为道侣的事告知了衡老。他站在洞口外,淡着表情话语简洁,并不确定衡老究竟能不能听到,毕竟闭关不问世事的修者,大多数时间会封闭感官神游太虚。
长穗站在雪十一身旁,左手被他牵着,另一手提着装有枫叶的竹篮,这是她一路上山捡来的,打算压入书中做成薄片,方便日后做叶子书。
“走了。”迟迟没得到应答,在雪十一的预料之中。
长穗疑惑看着他,“这就完了?”
她其实挺想见见这位神秘莫测的衡老,也看得出来,雪十一确实想让他们的姻缘得到他的认可。
“你好歹多说两句。”闭关之人若有心,也可以听到外界的声音。
雪十一瞥了眼被植被覆盖的洞口,“他不在意,说再多也过不入他的耳目。”
说雪十一冷心冷情也好,说他是狼心狗肺也罢,于他而言,衡老并不是多重要之人,只是在他最为年少轻狂之时,以为衡老是看不上他不肯收他为徒,骨子里的倨傲让他没办法释怀,因此对衡老诸多在意,总想做出一番成绩得到认可。
随着年龄渐长,随着遇到长穗,这些在意早已化为乌有,之所以还要来这洞外告知衡老,是因若得到他的认可,能使他们的成婚更加顺利,也能打消道门对长穗的怀疑。
不过,无所谓了。
雪十一与长穗十指相扣,不管有没有他的认可,都不能阻止他明天要做的事。
风来,周遭的树叶沙沙作响,长穗随着雪十一下山,手中一个没拿住,竹篮掉落,枫叶散了一地。
那些枫叶是长穗千挑万选出来的,每一片都很宝贝。见她捡的着急,雪十一只能帮她一起捡,捡着捡着,长穗忽然不动了……
“雪十一。”
捏着手中翠碧的枫叶,长穗低低地唤,有些迟疑,有些小心翼翼。
雪十一以为她是被什么虫子咬到了,刚一走近,便见长穗举起手中的大片枫叶,有些激动的怼到他的眼前,“你快看!看看这是什么!”
翠绿的枫叶脉络清晰,叶片厚实完整。
雪十一抬起眼睫,看到枫叶闪烁出金色流光,缓缓聚成四字——
是为良缘。
……衡老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这算是祝福吗?”长穗惊喜道。
雪十一将枫叶接过,定定看着叶面上的金字,用指腹缓缓蹭过,“大概是吧。”
其实打从心里,他就没想过衡老会有所回应。
有了衡老的赐福,雪十一同落掌门提起娶亲的打算时,得到了宗门的热情赞同与重视,并在洗尘宴当日宣布了这一大喜事。
毕竟是道子的合籍典礼,道侣虽是散修,但也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双强结合只会为归元宗添光,长穗虽不会拜入归元宗门下,然而一等与雪十一举行过合籍典礼,不管怎么算都属于他归元宗人,更何况,他们的情缘还得到了衡老的祝福,是以之后好一段时日,落掌门走路都脚下生风,每天喜气洋洋的忙着操办大婚。
经长老们的数次卜算,决定将两人的婚期定在冬日,也就是说,留给他们的准备时间不足半年。
对宗内来说,时间紧迫,于雪十一来讲,漫长而又难熬,不过每当回到枫居,看到在枫树下荡着秋千的长穗,又觉得好似没那么煎熬了。
他想要给长穗一场盛大到可以昭告天地的合籍典礼,他想要告之所有人,长穗将成为他的妻。
仔细算算,半年时间,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确实紧张。
长穗一直住在枫居中,与雪十一分房而睡。
住入没几天,雪十一便给她做了一台秋千架,粗碧的藤蔓上开着小黄花,藤蔓将木椅密密包裹,结实又牢固,长穗坐在秋千上,雪十一站在秋千后,每当裙摆荡起越至高空,下坠时又总能被一双手稳稳接住,他们在枫树下依偎,在秋千旁拥抱,偶尔回眸间,长穗笑盈盈望向身后,会对上少年深邃温和的眼瞳,漂亮到让人溺亡。
“真好。”秋千慢悠悠荡着,长穗背靠在雪十一怀中,仰着头看向夜空。
雪十一自背后拥着她,下巴枕在她的肩膀,像只懒洋洋的巨兽,“什么好?”
长穗想说,原来与相爱之人在一起的感觉,会那么好。
颊边传来温凉的触感,是雪十一在偷偷亲吻她,她侧了侧脸还是决定不说了,她本就不是什么会说情话的人,“我是说,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雪十一掀眸看了看她,欣赏着她长而颤动的眼睫,嗯了声:“是挺好看的。”
好看的究竟是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时间从晚夏进入深秋,院中的枫树热烈成火红的色泽,秋千架上的藤花也开的繁盛,溢出馥郁花香,闻着让人直流口水。
长穗坐在秋千上,随手摘了一朵花塞入口中,不时有抱着册子的弟子在枫居进进出出,瞧到她热情的打招呼,长穗回以笑容,双脚在裙摆中荡来荡去,不知从何时起,这里成了宗门最热闹的地方,多出了不少喜帐花卉,一改先前冷清模样。
长穗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要与雪十一成婚了。
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婚。
距离婚期还有一个月时,长穗开始频繁试穿婚服,宗内的婚贴已经散放各处,宗内与雪十一的想法相同,这场合籍典礼必要隆重盛大,几乎道门门派都会派人前来观礼。
距离婚期还有半月时,不少受邀之人都在赶来的路上,还凌也准备从北凉出发赶来。入冬后,万物凋零寒风冻人,归元宗上下一派喜气洋洋,挂满了喜帐花灯,似乎感受不到寒冷。
在距离婚期还有五日时,天气骤变起了一场风雨,天空一连阴沉了数日。
因此,落掌门数次前往长老院,担心合籍典礼当天会有坏天气,长老们抖着手卜算了一遍又一遍,确信典礼那天,是近年来最好的日子,微弱变数说不定是祥瑞要现,那是天道赐福。
另一边,长穗一改先前的悠闲自得,情绪如头顶阴沉的天气,惶惶不安时常失神。
她做了噩梦。
梦到了暮绛雪拜她为师的画面,梦中少年穿着神剑宗的霜白宗服,半面肩袖绣着精密兽纹,在众人的注视中朝她走来。
桓凌轻轻叹息,“你当真要收他为徒?”
在阿兄眼中,她好像永远是只不通感情的灵兽,时刻需要他照顾喂养。长穗是那么要强的性子,桓凌越是不放心她,她就越想证明给他看,几乎是以赌气的心态,收了暮绛雪为徒。
桓凌说,收徒不是儿戏,一日为师终身为尊,师尊不仅要尽教导之责,还要以身作则传授道义引善,要将徒弟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待。
长穗没有放在心上。
在暮绛雪对她行完拜师大礼时,梦里的神剑宗被红雪覆盖,桓凌沉默看着窗外,长穗问他,“我收了徒弟,阿兄不高兴吗?”
桓凌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容有些虚无,“我只是怕……”
怕什么呢?
红雪嚣张肆意覆盖住天地,映入所有人的眼瞳,化生惊恐。
桓凌没有说,长穗也读不懂他眸中的复杂,直到很久很久之后,长穗才明白,原来那时的桓凌就有此所料,他是怕长穗害了暮绛雪,更怕她害了自己。
可他还是选择纵容了她。
滴答滴答——
每一片红色的雪,都像是一滴泪。
梦中少年的身影逐渐抽长,霜白衣衫被红雪染成血衣,成长为全然陌生的漂亮模样。他望着长穗,黑黢黢的眼瞳幽冷不入光芒,轻缓唤出,“师尊。”
是穗穗,也同样是师尊。
修长苍白的指触摸到她的眉眼,暮绛雪低眸凝着她,“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暮绛雪是她的徒弟。
她的徒弟爱她。
现在,她要嫁给他的徒弟为妻了。
长穗听到有人在耳边幽幽念着,“有违天道,必被天惩。”
“长穗。”
“你当真要同雪十一在一起吗?”当真做好了,与天道对抗的勇气吗?
梦中出现了天惩,一道又一道的法雷破碎了天地。
长穗从梦中惊醒,醒来时,发现塞在乾坤袋中的铜镜不知何时逃了出来,它浮在冥寂昏沉的夜色中,镜面凝出混沌旋涡,一遍遍重现着那日天罚降临北凉王宫的画面。
它是在提醒她,若长穗执意嫁给雪十一,天罚还会降下。
“不怕吗?”铜镜中传出“暮绛雪”的声音。
长穗面色苍白,在噩梦中久久难以抽身,她甩了甩脑袋,想要将那些噩梦甩出脑海,铜镜中传来喋喋不休的劝说:“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一旦结契,你与雪十一便是天地见证过的道侣,就算你们之后从凡尘离开回到灵洲界,印入魂灵的契约也不会磨灭,这可是永世烙印……”
“趁着还未成婚,快逃吧。”
逃得越远越好,逃到雪十一找不到她的地方,被暮绛雪憎恨,也好过当着众多道修之面被天道降惩来的好,他们能从天罚中活下来一次,不代表次次能活,“这一次,我可不会再护你们。”
真是聒噪。
暮绛雪并不是话多之人,天生冷感的嗓音如同幽冷山泉,刻意压低时,会给人温柔的错觉。长穗不得不承认,她一向爱听他说话,而如今铜镜中自称“暮绛雪”的邪祟,顶着暮绛雪的嗓音说着自以为对她好的话,却莫名让长穗心烦厌恶。
本不愿搭理的,可长穗实在有惑,“我要不要与雪十一成亲,我们会不会被天罚,同你有什么干系?”
铜镜中溢出嘲讽的笑,“雪十一就是我,我就是雪十一啊。”
“是吗?”长穗也随着他笑。
抬手将铜镜拽下,她状似随口道:“可你不是叫赵元齐吗?”
“又或者说,该唤你元崎?”
铜镜滞了一瞬,“你早就猜到了。”
其实并不算早,最开始只是疑心,直到被困入引渡法阵,她才确信了这只祸妖是赵元齐。除了桓凌,就只有赵元齐贯穿了他们三世,也只有他拥有与暮绛雪对抗的能力,更是他,以残忍的方式撕裂了慕厌雪,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
一直以来,长穗都不知赵元齐在他们的轮回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可以肯定,他与暮绛雪有绝对的关联。
“你究竟是什么?”长穗捏着铜镜,看到镜面的漩涡消失,缓缓凝出一张脸。
起先是赵元齐的脸,又缓缓化成元崎,最终这张脸的额心开裂,扭变成暮绛雪的模样,他恨恨盯着长穗,漂亮深黑的瞳眸中凝结恶意的憎恨,幽缓出声:“我说了,我就是暮绛雪啊。”
“雪十一不过是爱你的假象。”
“长穗,我才是真正的暮绛雪。”那个你厌恶不喜的暮绛雪,屠灭灵洲界戏耍你的暮绛雪,真真正正的暮绛雪。
与暮绛雪相处几世,长穗深知自己爱的是谁,“不,你不是他。”
“我就是他!”赵元齐的神情有些癫狂,他被束缚在铜镜中,恶狠狠盯着长穗,“这一世结束,我们就会合为一体,我将吞噬他的伪善,将他彻底吞噬……”
“这一世没有赌注。”
“无论你怎样讨好雪十一,都无法挽回颓败的灵洲界。”
长穗颦起眉头,耳边是赵元齐放肆的笑,“嫁与他,你就是嫁与了我,你确定要同我一起面对……覆灭的灵洲界吗?”
“够了!”长穗面色冷下。
哪怕她不在提起,灵洲界的毁灭,依旧是横亘在她与暮绛雪之间的裂缝,灵洲界一日不复原,长穗就一日没办法原谅暮绛雪,没办法原谅自己。
“你当真是被慕厌雪感动的吗?”
“他不过为你死了一次,你就爱上他了,那暮绛雪先前做的那些算是什么?他对你的深情,可不比慕厌雪浅啊……你长穗若是心软之人,用得着暮绛雪用三世来证爱吗?”
不知是站在暮绛雪的立场,还是站在赵元齐的视角,他嘲笑出声:“说到底,这一世你愿意同雪十一在一起,不就是为了救回灵洲界吗。”
长穗看着铜镜,没有反驳。
只能说,赵元齐没有说错,长穗确实存了这个心思,可她之所以愿意与雪十一在一起,却是因为爱。数世纠缠,她得了老道点化,很多事都看开了。
“我喜欢他,愿意嫁给他,与我要救回灵洲界,不冲突。”
“可他骗了你。”顶着暮绛雪的脸,赵元齐露出凉薄笑容,“不管你怎样做,灵洲界,都救不回来了。”
“长穗,你只能印着我的烙印,与我一起回到覆灭的破世,接受天地的谴责。”
“这样不是正合你意吗?”长穗突兀喊出元崎这个名字。
她莫名笑了声,“我记得,上一世我亲手斩下你的头颅前,你说过喜欢我。”
好像无论是哪个暮绛雪,都逃脱不了爱上她的命运。
既然身为元崎的赵元齐喜欢她,那么此刻被关在铜镜中的邪魔也会爱她,既然如此,他不该乐意长穗与雪十一成婚吗?按照他刚刚所言,回到灵洲界后,她就是他的道侣了。
赵元齐似被她说楞了,脸色一变再变。
不等他反应过来,长穗先一步施术将他禁言,加固了铜镜中的封印,挥散了他幻化出来的面容
铜镜被她重新收回了乾坤袋中,她暂时还不知该如何处理。
虽然面上不显,但长穗还是被他的话影响到了,“灵洲界……救不回来了吗?”
抬手摸上腕上无暇剔透的斩情扣,长穗告诉自己没有关系,无论暮绛雪有没有骗她,这一世,她都要同他好好过。等到这一世结束,他们重回灵洲界,若她得知暮绛雪真的骗了她,她会用自己的方式还灵洲界安宁,这本就是她该偿还的罪孽。
“在想什么?”长穗长久的发呆,引来雪十一的注意。
半年时间,少年似乎又高了一些,略显稚气的五官越来越精致,已经与本体相差无几。长穗凝着他的脸,满脑子都是赵元齐挑拨的污言秽语,她对着雪十一笑了笑,“只是有些担心。”
这些日的天气实在太恶劣了,长穗担心会影响他们的合籍大礼。
雪十一看了看窗外沉沉欲坠的黑云,帮她轻理颊边碎发,“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
雪十一的安抚成了真。
该说归元宗的那群长老确实没有算错,他们大婚的那日,确实是近年来最好的日子。
多日的阴雨退散,朝阳初升,在天际洒下一片耀眼的灿黄,归元宗饲养兽禽的园子里百鸟齐鸣,就连刮了多日的寒风,似乎也柔和了不少。
归元宗露场上,高台垒砌红帐漫天,已经堆聚了不少宾客,这是道门百年来难得的齐聚。
道修的大婚与凡尘百姓多有不同,还多了结契一环,刻有对方的名字在昭告天地后,会刻入灵魂深处,之后若有悔,除非生刮魂灵要去大半姓名,否则道侣的名字会永世化封烙印,非死不散。
由长穗提议,两人的大婚参照了巫蛊族,一袭繁琐绣金的赤红喜服拖垂在地,雕金花冠沉重奢华,晃动的流苏珠帘由珍珠穿束,叮当翠响,比灵洲界及凡尘几世的大婚还要复杂奢贵。
长穗想起前几场荒谬的大婚,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半路崩结,上一世与慕厌雪没有阻碍的成婚,也是出于她的戏耍羞辱,甚至人都没有到场。
现下,他们是真的要成婚了。
长穗将苦厄煞面缓缓戴在脸上,这是雪十一亲手画图制作,日日夜夜赶工不惜磨伤手指,昨日才呈到长穗眼前。轻轻抚过苦厄煞面上的纹路,长穗感受到深埋在面具中的符文,那是雪十一以心血滴溅,对她无声的诉情。
同样的,雪十一的苦厄煞面也是由她亲手雕刻,这些本可以交给工匠来做,可长穗觉得她总该为雪十一做些什么,与之心有灵犀也在面具上隐刻了祝福符箓,这两张象征苦厄的煞面,会由他们互为对方摘下,从此共创新生
吉时已到。
红席铺路,万人围观,长穗在人群中看到了还凌,前来观礼的还有张执和花棠。
在浮动飘洒的花瓣下,长穗与雪十一身穿婚服,被同心结牵连在一起,缓步踏上昭天高台。
“吉日辰良,满堂生辉——”
“盟结良缘,乾坤定奏——”
跟随唱声指引,长穗与雪十一开始叩拜天地,尽管这些步骤她早已熟背,但在上香时,捏紧的手指还是颤抖难止。
雪十一以为她是紧张,宽大的袖摆垂落间,轻轻握住了长穗的手,低低安抚,“别怕。”
低悦温和的嗓音暂抚了她的紧绷,长穗抬头看了看天,远处金光不散,意有聚拢成祥瑞之兆,高台下不少人都在说,她与雪十一是天赐良缘。
……当真是,良缘吗?
长穗耳边回荡着赵元齐恶毒的诅咒:【有违天道,必被天惩。】
他们将在众人的谴责逼视中,承受天道怒火。
长穗与雪十一十指紧扣,已经在双方的魂灵中刻下烙印,最后一步,是揭下苦厄煞面。只要揭下苦厄煞面,她与雪十一便完成了合籍大典。
长穗抬手触摸到雪十一脸上的面具,雪十一的手指,也轻轻贴在了她的面具上。透过雕刻精美纹路的面具,长穗对上一双含笑深邃的眼瞳,她很轻很缓眨了下眼睛,眼睫扫到面具,忽明忽暗间,耀目的金光洒到她的面容,雪十一摘下了她的面具。
【我为恶念化生,永不为善。】
【你当初真不该摘我的面具,更不该将我从巫蛊族带出。】
【罢了。】
在短短瞬间,长穗看到了数世的暮绛雪,他们或疯癫或怨恨,或是暝然沉寂,灰飞于世。最终,他们化成雪十一的模样,随着面具一寸寸摘落,展露他温情含笑的面容。
砰——
喜庆洪亮的锣声震天响地,长穗听到有人高喝,“礼成——”
她与雪十一的大婚,顺利完成了。
长穗还有些回不过神,愣愣抬头看向天空。
“在看什么?”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雪十一与她并肩而立,光明正大牵住她的手。
远处金光堆聚,光芒越来越盛,盛烈到让人无法忽视。
“是祥瑞,祥瑞出现了!”
看到天际出现的祥瑞金光,众人纷纷叩拜,口中高喊着,“天定良缘,祥瑞赐福,佑我道门,世间安宁……”
“天定良缘,祥瑞赐福,佑我道门,世间安宁!”
在他们的叩拜声中,无人注意到,越发强盛的金光现出赤色,正铺天盖地朝着他们袭来……
第112章 摆烂攻略21
起风了。
平端吹来一股刺骨寒风,刮散了天际浓郁的红光异象,朝着四面八方漫开。
当赤霞笼罩住整个归元宗时,无形的威压袭来,几片殷红如血的红雪悠悠坠落,落在人们的发顶脸颊,砸到地面,如同天空流坠的滴滴血泪。
“血……是红雪……”人群中发出惊呼。
凡世几场红雪降临,皆为人间带来不小的祸患,上一场红雪降临世间还是百年前,天地间灵气复苏,也唤醒了沉睡的邪祟妖魔,这不是祥瑞,而是凶煞之兆。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前来观礼的道门卦师面面相觑,归元宗的长老们更是当中起卦,铜钱抛空,在落地的瞬间,啪的一声碎裂成两半,道法反噬,惊得白胡子老头儿喷出一口鲜血。
“这卦……”他被人搀扶着,指着天空颤颤巍巍,“这卦算不得啊。”
“天要亡我道门,天要亡我人世!”
轰——
远处滚来雷鸣,正在逼近。
原本,众人的目光都被天降凶煞异象吸引,早已忘了他们是来观礼的,忘了高台上还站着一双刚刚举行完合籍大典的新人,直到,乌墨到暗红的雷云覆盖到他们头顶,刮出的厉风席卷将他们包裹。
终于……还是来了。
长穗面色苍白,当天惩真正来临的这刻,竟莫名觉得解脱。
天罚蕴卷着天道之力,哪怕天雷还未劈下,仍旧强势难抵。长穗的双腿发软,有些撑不住了,她被雪十一搀扶住,颤巍巍抬眸中,乌黑澄净的眼瞳浅褪成耀金,被雪十一眼疾手快按入怀中。
“别怕。”雪十一紧紧拥住她,反身利用高大的身形将爱人笼盖,不让外人窥探到一丝一毫。
他本欲带长穗离开高台,却被飓风围困定在原地,两人都无法离开雷云覆盖之地,显然这是冲着他们来的。
长穗该庆幸,他们的婚服足够宽大繁琐,被威压逼出的兽耳和尾巴被完美掩藏,只是有些难以呼吸困难。她微张着嘴巴,急促又用力喘息着,如同离了水岸的游鱼,翻涌而现的惊惧恐慌不受控制的往外钻冒。
“雪十一。”长穗攥紧他的衣襟,想要张口说些什么。
高台下纷声不断,已经开始有人怀疑到他们身上,长穗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不敢去听他们在非议什么,小心翼翼收敛好自己的兽耳与尾巴,生怕被人看到。
雪十一用手臂环抱着长穗,用宽大的袖摆帮长穗遮掩变化。他无畏看着头顶的雷云,漆黑的瞳眸映入撕裂的闪电,有天雷正在云雾中酝酿,远盛先前由引渡法阵唤请而来的天罚,这是真真正正的天罚。
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不是天赐良缘吗。
心中万千不解,雪十一感受到怀中道侣的战栗,他收紧了怀抱,竟顶着天雷施咒还击,妄图将雷云赶走驱散。
“道子在做什么?!”血霞覆盖下,修士们无一人能板直立住,全都狼狈的躬身跪在地上。修为高强者,顶着威压抬头,被雪十一胆大妄为的举动惊愕,“他是疯了吗?”
胆敢对天道出手,是觉得自己命太长了吗?
还凌是唯一一位还能顶风站住的,他看着被雷云风卷困住的两人,试图上前帮忙,又被张执抱着双腿阻拦,“殿下莫要冲动!”
天道降罚,恩威难测,并非他们普通凡人所能阻拦,就算还凌冲上去,也不会帮到他们,还可能让所有人陷于更危险的境地。
“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好端端的……”祥瑞忽然变凶煞之兆了呢?
花棠修为不够,又因是妖,几乎是匍匐在地,根本抬不起头。她强行压下汹涌上窜的妖气,一口白牙咬碎生生咬出了血痕,若是在此刻化了妖原,她必死无疑。
现在谁也不敢帮他们,谁也帮不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雷云在高台上空越积越厚,闪烁着闪电雷鸣,随时劈下。
“别怕,我在。”尝试数次后,雪十一用保护罩笼住长穗,隔绝了雷云对她的威胁。
雪十一的修为已是翘楚,可仍旧抵挡不了天道的施压,他只能短暂护住长穗,并不知自己能撑多久,不过哪怕只有短短几息,也足够让长穗喘两口气平复自己了。
天罚已至,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只能想想如何抵御天罚雷惩。
世间没有人能同天道抗衡,就连雪十一的本体,也曾被天道束缚制约。长穗紧咬住唇,她趴扶在雪十一的胸膛,颤动着长睫看向拥着自己的人,也施术为他笼下一层透明保护结界。
雪十一怔怔望向她,看到她嘴巴张张合合,吃力吐出一句:“要活一起活。”
要死也要一起死。
她与暮绛雪都犯了错,合籍大典是她自愿完成的,天道没道理只惩一人。
轰——
雷劫酝酿就位,即将劈下第一道天罚,可雪十一至今都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心口还怀揣着衡老赐福的枫叶,他始终相信,他与长穗是天赐良缘。
第一道天雷,劈到了长穗身上。
好在有雪十一的结界支撑,牢固的薄膜开裂出巨大缝隙,所带来的威势难以用语言描述。长穗闷哼出声,结界抵御过的肉r体伤害,换来的是精神折磨,雪白的兽耳不受控制在花冠中钻出,又被雪十一伸手捂住。
“穗穗别怕,别怕……”雪十一面色苍白,“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长穗早就不怕了。
若她还怕,就不会同意与雪十一举行这场合籍大典,他们是在对天道示威。软软的耳尖扫过雪十一的掌心,长穗对着他摇了摇头,问:“你怕吗?”
面对真真正正针对他们的天罚,一场生死难料不知止境的天罚,会怕吗?
雪十一低眸深深凝着她,几缕碎发荡在颊侧,衬得他唇红眸黑过分俊秀,长穗似乎还未同他说过,今日的他格外好看,比她以往任何时候见他,都要顺眼好看。
虽还不知天罚为何降下,但他隐约也能猜到,同长穗有关,同他们在一起有关。唇角牵起,他轻轻道:“与你相伴,无所畏惧。”
他本就无所畏惧,如今唯一的软肋只有长穗,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安然顺遂,那他就没什么畏惧之事。
天雷还未停止,雪十一试图修补结界上的裂痕,拼尽一身修为为长穗抵挡着天雷之罚,可惜于事无补。
又是一道天雷劈下,彻底粉碎了他笼在长穗身上的结界,所以当第三道天雷紧随而来时,雪十一想也不想将长穗塞入怀中,为她抵挡劈落的天雷。
“雪十一!”长穗惊呼。
蕴含天道之力的法雷与她罩下的结界对抗,震得她头脑发晕站立不住,难以想象雪十一为她抵抗雷击时,是隐了多大的痛苦才能面不改色。
所有的保护结界在天罚下都脆弱的不堪一击,碎裂成千万锋利碎片散落在他们四周。重演北凉王宫出现的天罚,没有引渡法阵的金光结界隔绝外界,没有赵元齐为他们抵御天罚,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不堪,披挂在身的奢繁喜服成了他们最大的讽刺,双双跪倒在地互为支撑。
“你有没有事……”天雷尽数劈在雪十一的身上,已经数不清是第几道。
雪十一的耳目出血,鲜血自唇角蜿蜒溢出,呼吸已经不均。
“我没事。”他沙哑出声,承受着一道又一道天雷的劈落,艳红的喜服吸收掩盖了晕洇的血水,长穗被他死死按在怀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却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
雪十一在骗她。
“快放开我。”长穗试图推开他,与他一同承受天雷。
雪十一箍在她身上的手臂犹如铜墙铁壁,将她密密实实护在怀抱,不让天雷有可乘之机。
“放开我……我们一起……”任由她无法推拒,都无法从雪十一怀中挣出,长穗眼眶发酸,不知不觉间,她早已不再惧怕天雷带来的威压,满心满眼只剩下眼前之人。
弥漫的雪海香与血气融合,耳边是一道道劈落的天雷,长穗能听到天雷劈降的声音,却感受不到天雷降落在身上皮p肉撕裂的疼痛,痛到极致,雪十一手背迸绽青筋箍痛了长穗,偏头呕出大口鲜血,仍不忘牢牢护着她不肯放松。
“雪十一!!”在剧烈的疼痛中,雪十一神魂荡动,耳边出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飞速闪过,剧痛之下,雪十一感觉自己的魂灵飘散离体,进入莫名的虚空幻象中,他是他,又好像抽离了魂灵不再是他。
【我为师你为徒,情爱二字于我们本就无缘,行大逆不道之举,你不畏惧流言蜚语,难道不惧天谴吗?】
【倘若为师不师无德,徒弟不义无善呢?】
杂乱过后,雪十一在幻觉中看到了面覆苦厄煞面的少年,他立于尸海之中,白衣染血,面具砸落间,露出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雪十一听到了长穗的声音,他的魂灵似穿入了少年体中,听到长穗一字一句冷漠决绝道:“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你。”
【你不怕死,却怕说爱我。】
血浸透白衣,化为浓墨乌沉色泽,雪十一感觉自己痛到快要窒息,难以抑制的扭曲狰狞,【我没有办法不恨你。】
【长穗。】
【我真的……没有办法不恨你。】
浓烈的爱意撞出胸腔,钻出一道道血肉模糊的洞窟,爱让他变得面目全非,明明失控的感情早已无法收回,却强逼着自己去憎恨伤害,叫嚣着要毁掉那个不爱自己的爱人。他要拆分她的骨骼血肉,打散她的神魂泯灭于世,以此来填补自己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爱意。
只是,如此,他就解恨了吗?他就能……不爱了吗?
到头来,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低头妥协,他还爱,爱到不知道该如何去爱。
生来为恶,他哪知感情是何物,口口声声说着长穗不懂爱,自己却用一次又一次错误的方式追求所爱,至始至终,他都是自私自利的卑劣恶种,用数次的血泪才学会该如何去爱。
“雪十一……”耳边传来轻轻的唤。
长穗在他耳边哽咽哀求着,“放开我吧……让我同你一起受天罚。”
他们都有错,他们该一起受罚。
“不……”从混沌中抽身,飘泊变幻的神魂重新化为雪十一,又不再是单纯的雪十一。不知在何时,藏在衣中的枫叶飘出,枫叶正面的“天赐良缘”四字依旧流光闪烁,被风吹卷间,枫叶腾空而起,在背面现出三行赤金古文,上面写着——
缘生不得终。
孽缘天不渡。
良缘难善了。
……所以,他们注定无法在一起吗?
雪十一笑了。
低低的笑有些难以克制,笑的胸腔震颤疼痛,笑的身体颤抖。他用染血的手指轻轻抚过长穗的泪眸,雪十一看着她,温柔又坚定的反驳道:“不,你没有错。”
是他居心不良,爱上了自己的师尊犯下滔天杀孽。
是他求爱不得,罪孽深重不知悔改,一意孤行一错再错。
是他百般设计引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择手段俘骗到了想要的真心。
长穗没有错,错的只有他。
哪怕再多的天罚降下,哪怕天雷不止将他劈的灰飞烟灭,他错了,却不会认错,并永不悔改。
“师尊。”轻轻喃出的二字被雷鸣掩盖,雪十一的面容被鲜血溅脏,形貌癫狂,噙着笑直视上天,“这天雷之罚,本该就由我来受。”
被他纠缠爱上,真的太辛苦了……
他做错了太多,能给的东西太少,冥顽不灵偏执罪恶,唯有一颗跳动的真心全部归属长穗。
暮绛雪有罪。
罪大恶极罄竹难书,可他始终觉得,他爱上长穗没有错,他要同心爱之人在一起没有错。为此,他愿意将全部的自己献上,只求长穗不要嫌弃他。
【倘若我们不死,无论之后再遇怎样磨难阻碍,我都要同你在一起。】
【就算有天地阻碍,我也不会抛弃你了。】
雪十一想起长穗曾对他许下的誓言。
雷鸣滚滚,持续不停的天雷不知在何时消隐退散,像是对犯错之人的妥协绝望。天雷劈不散他们,只能让他们更加无法分离,大片大片的血霞褪变为耀目金光,祥瑞之兆重现天地,挥洒到相拥的道侣身上,好似刚刚的天罚只是一场错觉。
那片承载着赐福与诅z咒的枫叶,碎毁在了飓风下,上面的批言除了雪十一,无人看到。
雪十一轻轻将面容栽到长穗的肩膀上,缓缓阖上眼睫,“我信了……”
信的不是天道,而是长穗。
他好不容易将他们的孽缘扭转成良缘,无用的天罚也未能湮灭他们,所以他信她,信她不会丢掉他。
他们的良缘,定要善了了无尽。
“……”
雪十一昏死在长穗的肩膀,背后的婚服被天雷劈焦劈烂,衣服与血肉黏连在一起,血水渗透喜庆的婚服,在地面汇聚成滩。
长穗被他护在怀中,同上次一般,没有遭受天雷的半分击罚。雪十一身上的血沾染到她的身上,呼吸几不可闻,长穗强行压下自己的兽变,灿灿金瞳时隐时现,闪烁不定。
“这,这究竟是什么情况……”频发的异象使得众人没了主意。
起先的金光祥瑞,让他们认定了道子的大婚是天定良缘,可随之而来的天罚威势太盛,裹挟的杀意令所有人震颤,让他们察觉这不是祥瑞,而是天怒,是道子的合籍大典惹怒了上天降下惩罚,这是一场不被祝福的大婚。
就在他们以为,天罚会惩灭这对新人时,天雷散了,祥瑞金光重现天地,七彩霞云漫散于空,与悠然飘落的红雪相互映衬,像血又像花瓣,如祥瑞又带有肃杀之气,这究竟算什么……众人相互对看着,一时间议论纷纷拿不定主意。
有人还未从天罚中回过神来,汗湿淋漓深感死里逃生,有人从地上爬起,远离高台不敢靠近,也有人认为这些异象皆是祸患的象征,身为道子,屡次触犯天威不配为尊,甚至开始质疑长穗,要求归元宗给个说法。
“私以为,种种异象皆为祥瑞。”杂乱中,一道清悦的嗓音镇平四方。
还凌于人群中现身,目光遥遥望向高台,“倘若是天道降罚,怎会允罪者苟活,所以我认为,所谓的天罚,也是赐福。”
“你是何人?!”
“什么人也敢在这大放厥词,天雷降下这么多道,你怎敢睁着眼说这是赐福??”
“真是好笑,所谓的赐福竟是天雷击罚,这样的赐福谁消受得起。归元宗掌门何在,什么人都敢放进来吗?”
“你少说两句……”有人认出还凌的身份,理智清醒者对他躬身见礼,“殿下为何认为,天雷是天道赐福?”
确定长穗无事,还凌摆出从容平静之态,示意众人看向高台,“敢问诸位,雷劫的每次降临,都是天罚吗?”
“当然不是!”归元宗的落掌门最先反驳,他一甩衣袖,抬手敬拜枫山的方向,“我门衡老,飞升大道之时,也承过天雷之劫。”
话落,他愣了下,不敢置信道:“殿下的意思是,那天雷是……”
还凌淡笑不语。
像是为了应证还凌的猜测,雪十一周身笼现淡淡光芒,并非圣洁金光,而是秾艳摄人心魄的暗红,这一变化不仅看愣了高台下的人,也让长穗慌了神。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不没办法回头去看台下,好在,刚刚还凌的话被她听入了耳中,她借势运转灵术,降自己的灵力打入雪十一的体内,强行让大盛的赤光融入金光,化为迷惑人心的赤金光泽。
“这……”短短一日中,发生了太多异事,让人不敢再轻易开口决断。
还凌不能留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现下最重要的是将两人从高台带走,于是他高喝道:“道子承住了天道赐福,是道门之幸。”
“是啊,若是天罚,这么多道天雷降下,怎还会让他们活着……”
“这不是凶兆,是天道对道子的考验,我门继衡老之后,又要有人飞升了……”
尽管还有部分人对还凌的说辞有疑,但架不住信的人太多,有了还凌和归元宗的牵头,刚刚的天罚被他们美化成飞升赐福,“快,快去瞧瞧道子如何了。”
终于有人关心起他们的死活了。
长穗的眼睛还未复原,不敢睁着眼睛被这群修士看到,只能装晕蒙混。天雷虽没有劈到她的身上,但对她的精神威胁极大,神魂不稳头尖锐痛着,本是装晕,但在被人抬起时,却是真的迷迷糊糊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人已经回到枫居。
房中的喜帐垂挂飘动,门窗上贴着漂亮的龙凤喜字,桌边燃着明亮红烛,房中空无一人。
竟然天都黑了。
白日的天罚重新塞入她的脑海,惊的她从榻上翻身坐起,刚要出门,大门自外面推开,长穗险些撞到来人身上,“穗穗?”
还凌后退一步,松了口气,“你终于醒了。”
看到是还凌,长穗紧绷的情绪也有所放松,顾不得太多,她抓住他的衣袖着急询问:“雪十一呢?”
“阿兄……雪十一现在在哪儿。”
对上长穗澄净的金色眼瞳,还凌微微颦眉,推着人回到屋内,将房门牢牢关阖,“不用担心,他没有事。”
雪十一受了太多道天雷,至今昏睡不醒,被衡老接去了他的灵府疗伤,长穗愣了下,“衡老?”
“他不是在闭关修炼吗?”
还凌按了按额角,也不知这是幸还是祸,“他出关了。”
就在众人纷纷赶往高台时,山顶光芒大盛,数年不现身的衡老在露场高台现身,将雪十一带回了灵府。
“他……什么都没有说吗?”长穗不放心道,对这位衡老有诸多不解。
还凌摇了摇头,“一言未发。”
衡老凭空出现,只是看着他们轻轻叹了声气,挥袖带走了雪十一。他从出现到离开不过短短几息,众人也不知他是何意,雪十一究竟被他带回灵府去做什么,也都是众人的猜测,不过还凌认为,眼下衡老什么都不说便是最好的局面,若他当真想对雪十一不利,也不会放过长穗。
“不行……”长穗有些不放心,想要亲自去看看雪十一。
还凌拉住她的手臂,“你现在如何出去?”
她的瞳色还未恢复,被人发现只会生祸,还凌安抚着长穗,“你且先留在房中,等瞳色变回再去也不迟。”
“可雪十一……”
“我会替你去。”还凌放缓了声音,“你唤我一声阿兄,我不会不管你们。”
还凌曾受过衡老点拨,算是他半个徒弟,在宗门的威信力并不比雪十一弱,也有足够的理由去见衡老。尽管担心雪十一,可以长穗现在的模样,她留在房中避不见人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听从还凌的安排耐心等一等。
第二日一早,还凌便上山去见衡老,他在灵府外等了数个时辰,灵府大门始终未开,无论还凌如何求见,都得不到衡老的回应,更不用说其他面见之人。
“衡老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出关了吗?雪十一当真被他带回了灵府?”枫居之上的山顶,乌泱泱跪了一群人。
还凌连登两日,皆未得到衡老回应,第三日晚,还凌敲开长穗的房门,对她摇了摇头。
“穗穗……”他欲言又止,“我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
衡老并不是倨傲冷漠之人,早年与他相遇,在还凌的印象中,他也是个有趣话多的老头儿,如今他人出关将雪十一带走,短时间内无法再闭关,面对众人在洞外的求见,他没道理没有回应。
是不愿回应,还是无法回应不能回应?这三者的区别令人慌恐。
长穗决定亲自见一见这衡老。
“可你的眼睛……”她的眼睛还未恢复,可长穗顾不了太多了。
第二世失去的斩情扣重回雪十一腕间,是因这位衡老,说雪十一是道门之子的是衡老,他们成婚前祝福他们是天赐良缘的还是衡老,如今天罚已过,将她与雪十一分离的还是衡老,这位衡老,说不定一直在等她前去。
深夜,圆月高挂。
在还凌的掩护下,长穗上了枫山,来到了衡老的灵府前。还凌口中紧闭不肯见人的洞门,此时对着长穗两侧大敞,洞中光线昏暗,让人无法探看到深处光景。
“进来罢,吾已等待许久……”洞中传来苍老的唤,莫名有些熟悉。
长穗一时想不起,这声音是从哪里听过,她略有些谨慎的抬步迈入,穿过蜿蜒昏暗的石廊,拐入一间明亮宽敞的石室,看到了端坐在石台上的灰袍老者。
“你是……”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长穗的记忆回到第二世的庙会,又溯到四季循枫居的宅门前,她缓缓睁大了眼眸,“你是……那位老道?”
是那位在庙会上“招摇撞骗”卖给他们锦囊的老道,也是他在第二世的终结,拿走了长穗的斩情扣抵债,怪不得斩情扣会回到雪十一手中,原来是他给的。
“是吾。”像是超脱数世,对于他们的事情了如指掌,对上长穗金灿灿的眼瞳,衡老面容和蔼含着笑意,没有丝毫不喜厌恶。
白胡子老头儿头发花白,细长的胡须飘在半空,“小丫头,我们又见面了。”
见他坦然承认,长穗对着他恭敬一拜,“当初得您点化,长穗还未来得及感谢。”
若不是有衡老的点醒,她恐怕至今被困在混沌执念中,与雪十一在苦海中沉浮不得终途。衡老摆了摆手,“你是来找雪十一的?”
长穗微怔,没想到衡老会那么干脆,他朝着旁边一指,唉声叹气道:“且再等等罢,他快要醒了。”
衡老所指的位置,是一片混沌金光,就是因它石室才亮如白昼。长穗进来时看遍了洞景,唯独没想到雪十一会被藏在这团金光中,她匆匆跑过去,发现雪十一还穿着先前的婚服,他的手脚全身被法力凝结的锁链捆绑束缚,昏睡不醒墨发垂散,不知是不是因面色太过苍白,雪十一的唇色点绛似含血,眉眼像是一夜张开,哪怕全无意识只是悬浮在金光中,都有着摄人心魄的惧感。
不是美,漂亮到极致的东西,只会令人生惧。
“他……”看着他的面容,长穗怔了一下,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扭头正要询问衡老,却发现不知在何时,衡老灰扑扑的衣袍焚起,身体呈现半透明的消散之态。
第113章 摆烂攻略22
世间道修,唯有灵修灵气亏损耗尽,身体才会呈现半透明之态,就如前几世长穗将居诸不息封印入体时,灵力被神器反噬,灵物状态多次半透虚化,险些丧命。
所以当看到衡老的身体虚化半透时,她第一反应便是,“您是灵修?”
像是感受不到身体的变化,衡老含笑对她摇了摇头,他不是。
不是灵修,更不可能是妖魔神道,衡老身为最脆弱无拘的人修,唯一能使身体透化焚起的原因,只能是献祭魂灵的自我焚毁,这可是要灰飞烟灭没有转世的极端死局,长穗震惊又不理解,衡老作为凡尘世界的最强修者,该是遭遇了什么才需通过自毁解决?
“您……”虽与衡老接触不多,可长穗本能觉得亲近,她更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对上长穗金灿灿的纯亮眼瞳,衡老看出她的慌张无措,摸了摸自己飘散的白色胡须,很是惋惜,“小丫头聪慧啊,本来还想骗骗你。”
长穗没有猜错,正如她想的那般,衡老献祭魂灵借了天地之力,如今的他寿数达了尽头,即将消散于世。
“为什么……”长穗上前走了一步,直觉告诉她与雪十一有关,她也真的这般问了。
衡老微微笑着,没有明确回答她是与不是,只是目光穿过了长穗,望向被法光围困昏迷不醒的雪十一,“世运有隆替,万物有生死,天地有轮回,唯道无生灭。”
“可有些道,生于万物生灵之后,起拘约之责庇天下道义,若人人都想为私欲打破,道法何存,天地何安。”
衡老将目光重新落在长穗身上,苍老轻悠的嗓音不怒自威,“小丫头,你说对吗?”
长睫颤颤而动,长穗的面容瞬间失色。
她听懂了。
正是因为听懂了,才不知该如何回答。
长穗的心中一直都有答案,正是因此才一次次拒绝暮绛雪,不敢回应他的爱,如今在天地的见证下,她与雪十一结了情契成了真正的道侣,如此大逆不道之举招来天罚已是最好的说明,长穗知道答案,却失去了回答的资格。
好在,衡老没有强逼她点头回答。
长穗不知他如何看穿了两人的禁忌身份,也不敢去问,本以为衡老会斥责呵骂她,甚至消极的以为衡老是得知了两人的身份,被他们气到通过自毁除掉他们两个孽障,却听衡老叹了一声气。
似无奈,似惋惜恼火,更像是头疼无力的妥协。
“人有穷尽,力有难及,皆为定数……孩子,你无需自责。”
衡老道:“天地有眼,万物有法,想要超脱界限之外挑衅天地,就该有迎受天罚的本事。”
所以,这天罚来的没有错,也活该由雪十一一人受着,没有半分委屈。所有挑衅天地法度之人,都需承受大道之罚,谁也逃脱不得。世间以强者为尊,若当真能在大道之罚中活下来,那就……
衡老笑而不语,不知想到什么,又摇头。
听出他的话外意,长穗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您……您不怪我们吗……”
“你们连天罚都不怕,怪罪又有何用。”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可以无视生死,超越天地,融于大道,难以掌控。
衡老的身体还在持续透化,已经撑不了太久了,长穗身后的法光波动不止,像与什么东西对抗厮杀,太过激烈的明暗使得石洞中闪烁不止,长穗回头看向法光中,却发现雪十一还是处于昏睡无意识的状态,发丝轻荡,容颜苍白,并未有苏醒的痕迹。
看着被法链缠身的雪十一,长穗终是没压住心中的忧虑,“他还好吗?”
“挺好的。”衡老语气平稳,完全不像即将要灰飞烟灭的大能。
“不过——”
抬手一指,长穗的衣裙荡起,有东西自她的储物袋中飘入空中,是那枚封印着赵元齐的铜镜。“若要让这东西回归本体,你那夫郎可就难好了。”
不止是雪十一,长穗连带着整个凡世都要跟着遭祸。
尽管已经成婚,但长穗在听到“夫郎”二字时,还是感到无所适从。她很快整理好情绪,问出心中所惑,“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衡老反问:“暮绛雪骗你入凡尘时,与你签订的契约赌注是什么?”
长穗惊愣了,“这您也知晓?”
“天上人间,老道我无有不知。”衡老笑眯眯点醒她,“它才是你要寻找的恶魂。”
暮绛雪没有骗她。
他确实将恶魂剥离,投入了凡尘异世,等待着长穗的净化,但那不是暮绛雪,而是赵元齐。这也是他每一世都在、又总能与她和暮绛雪作对、甚至弄死慕厌雪的原因。
所以说,她最初在见到赵元齐时的感觉没有错,会觉得赵元齐与暮绛雪有相似之处也不是错觉,因为赵元齐就是暮绛雪的恶魂,是他的一部分。
而斩情扣由赤转为无暇,也不是因恶魂的净化,是暮绛雪对她的爱意。若她没有找到暮绛雪,而是认出恶魂将赵元齐接到身边渡化教导,赤色斩情扣同样可以褪为无暇,可惜的是,她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赵元齐是他的恶魂,那雪十一是……”
“自然是他本尊。”
长穗自然也明白了,她看着铜镜,又去看法光中为她沉眠不醒的少年雪十一,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
“可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让我净化恶魂啊……”
净化恶魂是借口,杀她泄愤是幌子,是攻略孽徒的她被孽徒一次次逆向攻略着,她的失败是暮绛雪早已预料的必然,如今早已失败的彻彻底底,无法翻身,也不愿翻身。
“大概,是他不愿骗你?”衡老摸着胡子,对暮绛雪还是有些了解的。
毕竟是以恶魂为借口骗长穗来到的凡尘,总要说话算话说到做到,不然日后长穗翻旧账,他便理亏毫无解释的资格。现下,只能怪长穗恃才傲物看走了眼,被暮绛雪反将一局。
“这个孽障……”长穗磨了磨牙,若雪十一醒着,免不了挨上一顿。
暮绛雪剥离了恶魂,却没有给他智慧,这才使得赵元齐狠毒有余,聪慧不够,一次次被本体压制。这是为了防止恶魂的反噬。
与慕厌雪的那一世,也确实是暮绛雪刻意为之,那一世的结局早在长穗识入南荣时,便已注定。能杀暮绛雪之人,只能是他自己,是他亲手磨好利刃又对准了自己,只是,结局落定,利刃还是脱了手。
本体也好,恶魂也罢,总归都是暮绛雪,会爱上长穗都是必然。
因上一世亲手斩下慕厌雪的头又磨碎了他的骨,恶魂吸收了本体大部分力量,使得本体沉眠轮回凝滞,让他们拖了百年再相遇。
不是暮绛雪故意耗着她不见,而是他被恶魂反噬没有办法相见。
衡老口中的祸,是指恶魂之力已经超越本体,正等待着寻本体最脆弱无觉时,噬主融合重获新生,到时,暮绛雪将会比灵洲界暴j君时期的他,更为可怕残忍。
为了维护凡尘,也为了不让恶魂的计谋觉醒,衡老只能借天地之力将本体护困,若雪十一此时醒来,便给了恶魂可乘之机。
“那现在该怎么办?”事情的复杂程度,超出了长穗的预期。
“为今之计,只能将恶魂彻底诛灭。”
不等长穗说话,铜镜中突兀传出轻蔑的笑声。
一只手从铜镜中探出,轻飘飘撕裂了长穗加固了多道的封印咒,露出一张属于暮绛雪的昳丽容颜,“是谁要将本尊诛灭?”
垂眸扫过长穗,恶魂将目光定在衡老身上,眉间撕裂的疤印殷红如血,像在看什么笑话,“你以为你借了天地之力,就能将我伏诛?”
石洞中黑雾弥漫,恶魂笑声猖狂,与暮绛雪内敛莫测的性情是两个极端。长穗感受到强大的威压之气,恶魂的力量比先前更强大了,而雪十一却是前所未有的虚弱。
“衡老!”长穗甚至都没看清,恶魂是如何出手的,猛烈的火焰焚在衡老周身,恶魂逼近他去掐他的脖颈,“世运有隆替,万物有生死,天地有轮回,唯道无生灭……这不是你亲口说的吗?”
恶魂从未真的被长穗封印过,他听到了长穗与衡老的对话。
“恶道,就不是道了吗?”怎么就妄图诛灭祂呢?
衡老的身体早已虚化,无法被恶魂拿捏,他坦然直视着恶魂幽暗如恶狱的眼瞳,坦然承认,“恶道是道,却非正道。”
“何为正,何为邪?”恶魂阴沉沉道:“若三千大世以我为尊,你便是邪。”
这不就是暮绛雪正在做的事吗?
灵洲界为何而毁?创立新秩序的前提便是覆灭生灵循回来过,“可他为何又要放弃呢?”
暮绛雪与长穗签订的契约并非为假,只要长穗达成他所愿,许诺复原灵洲界也从不是假,这意味着他要放弃即将改天换道的霸途。
“那是因为他蠢,因为他太仁慈,因他不够强大!”恶魂虽是恶魂,但他也是暮绛雪,又怎会不知暮绛雪在想什么。
如今他分化成独立的个体,已经不再受本体约束,自认可将万物握到手中,长穗也不例外。
眼看着衡老身上的火越烧越旺,哪怕早已知他将灰飞烟灭,长穗还是出了手。
恶魂对长穗没有防备,十成的必杀灵咒穿膛而来,虽未能将恶魂重伤,但好在吸引了祂的目光。对上长穗仇视的金瞳,他慢悠悠用手抚平心口的洞穿,还是留下了浅浅疤痕。
祂嘶了一声:“何必呢?穗穗。”
那句话祂真是说腻了,他就是暮绛雪,暮绛雪就是他,他们没什么区别,“就算我吞噬了雪十一,我也还是暮绛雪,同样还是会爱你。”
长穗没有被他蛊惑,“不,你不是他。”
“我就是他。”
“你不是!!”
长穗眼眶发红,分的清明,“城墙下守尸,看我枯骨成灰的不是你,孤身前往漠北,死无全尸的不是你,为我抵御天罚,懂得爱人的不是你,你不是暮绛雪,不是慕厌雪,不是雪十一,永远不会是他!”
若真要给祂按个身份,那祂便是赵元齐,是元崎,是祸世妖邪。
恶魂微怔,正如长穗所说的,他虽也是暮绛雪,可自从他身上剥离起,他便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与他们拥有了不同的记忆。
他是暮绛雪,却也不再是他。
“真是笑话。”浓稠的暗雾越扩越多,甚至朝着洞外散去。
恶魂朝着长穗逼近,“若非知你心意,还真当你爱上了他。”
时至今日,哪怕长穗已经与雪十一成婚,恶魂都不信她是真的爱上了他,“不就是想复原灵洲界吗?我也可以。”
恶魂嘲弄问着,“只要能帮你复原灵洲界,爱他还是爱我,有区别吗?”
现在的雪十一,可没有复原灵洲界的力量了。
就在祂即将触碰到长穗时,长穗以自己为介,助衡老布下大阵困住了恶魂,虽然嘴上说着诛灭,但就像他说的,道无生灭,恶道也是道,所谓的诛灭,只能将恶魂永世封印在铜镜中。
以自毁为代价借来的天地之力,就算是恶魂也难以抵抗,然而恶魂似乎也没想过反抗,祂像是早就料到长穗不会选择祂,身体化为黑雾被铜镜不断吸入,祂只是冷笑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你对他的爱,还能坚持多久。”
“莫要让他……”
嗒。
衡老的话顿在口中,一根冰凉的指抵在了长穗的法印上,极快化为黑色雾气,被铜镜吸卷。
长穗不是不想避开,而是封印大阵以她为介,在恶魂没有被彻底封印入镜前,未免出错现在的她容不得半分退让,哪怕恶魂是想洞穿她的头颅。随着恶魂点过,兽耳与毛绒的兽尾瞬间窜出,如羽扇法莲似的大尾巴直冲洞顶,遮住了大部分光源。恶魂对她的最后一指,不是伤她,竟是逼她现出灵原?祂想做什么?
来不及深想,一声轻轻的叹息传出,焚烧已经烧到衡老的腰间。
“衡老!”长穗朝他跑去。
寿限已至,干扰太多凡事,此间天地已经容不下他了。
“孩子,万般皆有定数,今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一枚锦囊落在长穗的面前,与那枚铜镜一起收入她的储物袋中,衡老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缥缈,“快走罢……”
快走。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瞬移大阵早已在恶魂现身时开始,一群修士不知缘由的被瞬移到枫居之上,以为是得衡老召唤,还凌拦不住。
“啊!!衡老!!”
他们入了洞,看到了已是焚化破碎之态的衡老,看到了衡老面前身穿粉裙金瞳长耳白尾的长穗,不知是谁最先回过神来,认出长穗的身份,指着她惊恐大喊:“是长穗……是、是道子的道侣,她是妖,是妖!!”
“妖邪害死了衡老……”
“是祸世妖邪害死了衡老!!”还凌辛苦为长穗洗脱的身份,终又被恶魂扣在了她身上。
衡老最后望向他们。
在长穗面前,在所有人面前,一言未发,啪的一声化为飞灰。
不是言爱吗?
恶魂对长穗最后的一指,是恶意更是诅z咒,祂不信长穗能与雪十一长久,见不得他们顺遂安定得天地祝福,祂偏要让他们不得安宁,相爱却无法相守。
还真是歹毒,不愧是暮绛雪的恶魂。
已是破晓。
因衡老的消散,凡世日如夜晚,无数流星自天空坠落,鸟兽共鸣,天地同悲。
长穗试图解释,却被无数修士围追堵截,被他们困入雷霆法笼中时,石洞中,围困住雪十一的法阵并未因衡老的消散而减弱,长长的眼睫盖在眼下,微弱的掀动无人感知,在刺目光芒的笼罩下,更是无人发现,雪十一额心的印痕正在往外渗血……
第114章 摆烂攻略23
“……”
长穗被关了起来。
同为修者,她无意重伤那群被恶魂利用的无辜人,几次开口解释,奈何无人相信。
在他们眼中,她早已成了蛊惑人心的祸妖,先是诱骗道子成婚,又在衡老为道子疗伤之时出手偷袭,以残忍的手段害衡老灰飞烟灭,其心可诛罪恶滔天,那群修士已然恨煞了她。
长穗被他们抓住是必然。
恶魂就是知长穗不会出手杀人,所以祂只是逼她现出了灵原,并没有封住她的修为。长穗想,祂定是巴不得她恼羞成怒多杀两名修士,这样就坐实了她是杀人成性的祸妖罪名,与雪十一站在了对立面。
在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修士围攻重伤时,长穗痛极险些着了恶魂的道,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恶魂其心险恶,被瞬移至枫山的修者多是普通修为,根本承不住长穗的回击,她想要杀出重围逃走并不困难,难就难在如何在不杀人的情况下逃脱,被太多人纠缠拖延了时间,长穗终是被收入了归元宗的镇宗法器雷霆笼之内,成了笼中困兽。
数根巨大的光柱盘结着直冲云霄,不时爆出暗紫雷电。为方便看守,他们将雷霆法笼放在了公共露场,也就是几天前长穗同雪十一举行合籍大礼的地方。
此时,高台上的红帐还未撤下,长廊两侧的灯笼上喜字未揭,就连遥遥数丈看不到尽头的红席也未收起,而作为主角的长穗,却锁链缠身跪坐在笼中,一身象征新婚的粉衣被刀剑法器划伤,衣衫染血破破烂烂,还要面对修者们围观敌视的目光,真是好不狼狈。
……这场景,很难不让长穗忆起往事。
不去听周围修者们的咒骂,长穗闭上眼睛,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在北凉王宫被当成妖孽的时候,那时,她双目失明修为耗尽,如牲畜般被人锁着脖子任宫人围观议论,处境似乎比此刻还要凄惨。
如今细想起来,除了感慨落差以及觉得丢脸,她并未惶恐不安,是因知道暮绛雪不会不管她吗?哪怕后来证实,她的凄难境地全因那孽徒导致,至少在事情败露前,长穗是极为信任他的。
想起第一世自己对他的依赖,长穗先是拧眉,随即嗤笑出声。
“这个孽障,竟还敢笑!!”笼外修士激愤的咒骂声传入耳中。
看到长穗唇角扯出的笑,这群修士误以为她在嘲笑他们,恼火怒骂,“我就说好端端的因何降下天罚,原是你这妖孽惹来的天罚!”
“孽障果然没有心肝,道子为她承下天罚至今未醒,她却好端端的连根头发丝都未掉,这孽障不感激就算了,竟还敢对衡老出手!”
“定是衡老看穿了她的身份,她才会痛下杀手!衡老那般慈善温和的人,想来是顾虑着道子,才对她多加留手,谁又能想到……”声音顿了下,叹气道:“道子若是醒来,该多痛心。”
毕竟是亲手“杀”了衡老的妖邪,这群修士对她多有畏惧,虽敢怒骂却不敢靠近。
“还敢盯着她看,不怕被她蛊惑吗!”有一人对上长穗金灿灿的眼瞳,被同伴用力推了一把,“若不是受了蛊惑,道子怎会爱上妖邪。”
“等着瞧吧,她杀了衡老,道子醒来不会放过她。”
长穗不知该不该庆幸,在这场浩劫中,昏睡不醒的雪十一并未被波及,甚至被赋予众望,等着他醒来大义灭亲杀妻证道。不管长穗是不是祸妖、有没有杀衡老,她都已是雪十一证过天地的道侣,这个身份,所有人都认,也无人不认为荒谬。
长穗之所以会笑,并非是想挑衅他们,也不是心态太稳全不在意,而是笑他们的对她的咒骂有失偏颇。
她不是妖,是天地孕化的自然灵物,也没有蛊惑人心的本领。真让说蛊惑人心,他们口中的道子该是当之无愧,不然她也不会一次次栽在他的手中,此时长穗被困在笼中,想着那些往事,爱着雪十一的同时,还是很难不去怨恨他。
“杀了这个蛊惑人心的妖孽!”
“道子醒来就是你的死期!!你这孽障猖狂不了几天了!”
事实上,归元宗没有选择即刻处死长穗,并非是想等雪十一醒来亲自动手,而是想要查证真相。道修们不全是傻子,也知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衡老死的蹊跷,修士们被瞬移到枫山的大阵也来的突兀,很多疑点还需查证。
不管归元宗和还凌如何找理由保住长穗,长穗兽耳金瞳为妖的事实终是改变不了,想要将祸妖即刻处死的占了大多数,为了拖延时间,是还凌搬出雪十一才多缓和了几日。
长穗被关的当天,归元宗的掌门和长老们多次来见长穗,试图了解真相。
长穗没什么好隐瞒的,除了恶魂与雪十一的关系,把该说的都说了,再加上有还凌还原北凉王宫的经历,前因后果清晰明了,祸妖另有其人,长穗是被嫁祸的。
“你说衡老将祸妖封印在了铜镜中,那镜子呢?”落掌门对她的话信了四分,想要将长穗将铜镜交出。
长穗却摇头,“铜镜不能给你们。”
“为何?”长老们皱起眉头,“倘若你所言皆真,衡老为何要将封印祸妖的铜镜交予你?”
在他们心中,还是将长穗当成了妖邪异类,长穗早已无力解释。
之所以不将铜镜交给归元宗,是因衡老告诉她,封印恶魂的法阵并非牢不可破,想要维持阵法稳定,需日日在铜镜中注入灵力,而注入灵力的人只能是长穗。
关于铜镜的封印,有太多复杂事项需要注意,衡老约莫早预料到会有此劫数,便将这些内容提前注入了塞给长穗的锦囊中。可惜,锦囊中的金光文字阅后即散,未能留下丝毫痕迹,只剩那只空荡普通的布袋被长穗收着,却也无法证明这是衡老的东西。
“真是笑话。”长老们望着长穗的眼神冷了。
长穗的每一句解释皆真,在他们听来却漏洞百出,“铜镜不肯交,锦囊拿不出,你倒是说说,衡老为何非要你一只妖邪的灵力维持封印法阵,难道我归元宗乃至道门,都是一群没用的废物吗?”
长穗理解长老们的对她的疑心,毕竟在他们眼中,她与衡老不过是一面之缘的妖孽。
“我同衡老……百年前就见过,那时还没有归元宗。”长穗认真回答着他们的质问:“至于为何需要我的灵力,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与衡老的灵力洽融又不会被祸妖吸收,而你们的灵力一旦注入……”
长穗话音一顿,对上众人盯视的目光,没有将话补充完整。
她想,衡老送她的锦囊之所以阅后即焚,就是不想让旁人看到,事关恶魂,她必须谨慎。
“怎么不说了?”一人追问。
长穗拽了拽身上的锁链,“若什么都能说,锦囊中的字又何故阅散。”
“还真是牙尖嘴利擅会扯谎!”
长老们一甩袖袍,“我等真是疯了,才会听你在这妖言惑众!”
这场谈话并不愉快,因长穗的藏藏掖掖,归元宗一派人对她从四分信任降为一分,不打算再从她嘴里探听真相了。
随着长穗的妖邪身份爆出,帮她掩盖身份的还凌也遭来不小质疑,怀疑他也被长穗蛊惑了。因此,他的公道话很难再被道门重视,如今多次的干涉都是顶着北凉王储的身份,短短几日暴瘦了一圈。
“归元宗的落掌门还愿意信你,我会同他再去劝说其他人。”
“穗穗,你不会有事的。”站在笼外,还凌一声声安抚着长穗,“我定会想出法子救你。”
他们没有时间了。
相信长穗的终究是少数,过分维护长穗,还会被按上受妖邪蛊惑的帽子,自身难保。最为致命的是,长穗同归元宗的谈话不知被谁偷听了去,传来传去传成不小的流言,很多人都知晓了,长穗有一枚宁死不肯交出的铜镜,封着衡老的灵力。
最开始的传言为:衡老散尽修为在铜镜中封了邪门东西,是个晦物。
后面又传:衡老将毕生修为封在了铜镜中,长穗是夺镜杀人。流言越扩越广,经过重重修者们的欲望想象,最终成了——
谁能得到衡老铜镜,谁就能继承衡老的修为灵力。
不过两日,谣言传遍了整个道门,在归元宗和不在归元宗的修者们都得知了此事,于是在长穗被关押拘困的第三日,不少人开始明里暗里来同长穗要铜镜,甚至不惜以救她出去为饵,威逼利诱。
长穗困在法笼的第四日,有人在法笼外大打出手,归元宗上下变得浮躁起来,还有不少妖邪闻风而来凑热闹,都将主意打在了长穗身上。
当夜,一众道门大能齐聚归元宗,将近几日的乱象全都算在长穗头上,终于决定诛除她,以火刑的方式。
……又是火刑。
不同于第一世,这一世的火为某道门世代供奉的纯阳真火,可诛灭一切妖邪鬼祟。他们决定将纯阳真火投入雷霆法笼中,再释放紫电之力,在众修士的围观下来诛除长穗,彻底断了别有用心之人的肮脏心思。
长穗将这几日的乱象都看在眼中,事情已经远超她的预料,正在往失控的方向发展。得知自己要被火焚之时,长穗表现的很平静,她早已预料到自己的死局,众叛亲离孤苦无依,再加上与雪十一背道而驰兵戈相向,这该是恶魂最想看到的。
虽然恶魂已被衡老封入镜中,但恶魂是万恶之源,没有谁比祂更了解人性之恶。想来眼前正在发生的,都是恶魂早已计划好的,长穗这些日看遍了人性中的恶与欲,已然分不清,那些嚷嚷着要烧死她为衡老报仇的修者们,究竟有几人是真心为世除害,又有几人是奔着所谓的衡老铜镜而来。
火刑在长穗被困的第五日执行。
行刑前夜,夜色暗凛风刀刮骨,半夜下起了白色暴雪。
还凌为长穗送来了御寒绒披,粉润刺花的披衣原是庆贺她的新婚,如今却成了最讽刺的颜色。雪在地面积下厚厚一层,笼中姑娘粉衣长发,未被梳理的发丝柔顺披散在肩,素净的小脸笑容依旧,夸着还凌送她的衣服真好看。
还凌蹲在笼外,眼睑青黑面容苍白,为她赶走了一批又一批企图骗走铜镜的人。
“他们不会轻易要你死。”还凌低声嘱咐着她。
只要同衡老扯上关系,无论什么妖魔鬼怪都要来搀上一脚,更何况铜镜中的“力量”太诱人,心性不稳者很容易被引诱扩大欲求。
虽然打着除妖救世的名头,但不少人的目的还是在于铜镜,明日的火刑,必然不是直接放纯阳真火给长穗痛快,而是用缕缕的火焰一点点折磨逼迫她,让她主动将铜镜交出。
所以还凌送来的披衣,并非单纯的御寒衣物,还是件御火法衣。
长穗当即就要将衣服脱下,“你帮我,他们不会放过你。”
还凌摆出王储的架子,“我身后是整个北凉,他们不敢拿我怎样。”
“我不会让你出事。”还凌已经想好了对策,“你且再忍忍,我定能将你安然救出来。”
“你要做什么……”长穗心中起了担忧。
这些日里,她不止一次劝说还凌不用管她,真到危险关头,她有法子自救,可还凌只当她是在安抚他。
“阿兄……”她有些着急的想要劝说什么,不远处又有一行人走来,只能硬生生止了声音。
“我先走了。”还凌不能在这里逗留太长时间,匆匆起身时,又不放心嘱咐了句:“天寒风冷,定要衣不离身,记好了。”
长穗看了他们一眼,只能绷着下颌轻轻点头.
还凌的计划长穗不得知,长穗想要如何自救,也从未对还凌说过,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用。
她也在等,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能让局面不至于越来越崩溃的机会,可直到第二日天亮,修者们齐聚归元宗露场,都没有看到机会。
枫山之上,张执领了还凌的命令,混入了看守衡老灵府的护卫中。
衡老魂飞魄散后,雪十一依旧在金光中漂浮沉眠,众人不敢妄动,只能守着。张执在洞外守了两日,越守越是急躁,眼看着长穗就要被执行火刑了,他破罐子破摔冲入了洞中,冲着那团金光大喊,“长穗姑娘马上就要死了,雪兄你究竟何时才能醒来!”
趁着其他守卫还没反应过来,张执语调急速,大喊着:“雪兄!!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那刚结过情契的道侣杀了衡老夺宝,现在整个道门都说她是妖孽,说你是受了她的蛊惑才会同她成婚!”
“她现在马上就要死了,被纯阳真火烧死,你再不醒就真的来不及了,现在就只有你能救她了啊!!”
“雪兄……雪十一!!”
张执的话没能继续,他被其他修士按在了地上。
一群人大骂道:“你小子还真是深藏不露,怪不得天天往洞中瞧,原来也是受了那妖女的蛊惑。”
“真是可笑,那妖女杀了衡老,你竟还觉得道子会救她,你当道子也同你一样是个没脑子的废物?”
“捂住他的嘴,快把他拖出去。”朝着张执啐了一口,有人哼笑,“我倒巴不得道子快些醒来,看道子手刃妖女为衡老报仇,岂不快哉。”
啪——
几乎是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的光团中,忽然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紧接着,是越来越多的碎响,犹如裂开的瓷器,啪啪响动不停。洞中的笑骂声瞬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像被什么无形的压力罩住,都有些喘不上气。
有修士鼓起勇气朝着金光法团靠近,屏住呼吸往里一瞧,只见缠绕紧密的法链在寸寸碎裂,沉浮在其中的男人眉心印记殷红,缓缓往外渗出血渍,流淌过眼窝堆集,像是一滴即将坠落的血泪。
“道子……”那人激动道:“道子要醒了!”
随着最后一根法链断裂,衡老留下的封印金光失了色泽,雪十一自浮光中缓缓掀开眼睫,听到光团外有人大喊:“快去禀告诸位掌门,道子醒了!!”
“道子定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此时醒来,定是要亲手杀了那妖女。”
察觉到按压在身上的力道渐轻,张执挣开手臂的束缚,朝着雪十一大喊:“快去救你道侣,她要被道门烧死……唔唔……”
张执被人施了禁言咒。
金光散尽,过长的衣摆轻荡,雪十一的脚尖踩到了地面。浓墨长睫上掀,他的瞳色比先前黑了几度,缓缓走到匍匐在地的张执面前,“你说,什么?”
浓烈的压力袭卷灵府,洞中的其他几名修士脸色瞬白,一人恶狠狠瞪上张执,恼骂道:“道子休要听他胡言,这厮受了妖女蛊惑早已神志不清。”
那人语速激愤,“道子有所不知,刚刚与您成婚的道侣乃妖邪所化,她害死了衡老心肠歹毒,我等皆知道子是受了妖女蛊惑,现在正是证道……”
话未说话,四周忽然炸开几条血线。
制住张执的人齐齐软身倒地,瞪大瞳眸脖间炸开,张执也被吓了一跳,他傻愣愣看着雪十一,看到他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又恹恹发问:“你刚刚,说什么?”
禁言咒不知在何时解了,张执结结巴巴,本能回答:“长、长穗、你的道侣被道门囚在了雷霆法笼,他们要用纯阳真火烧死她……”
嗒。
那滴攒在眼窝的血终是砸落在地,像是绽开的红梅。
雪十一垂眸,缓缓笑了。
第115章 摆烂攻略24
极寒天气,暴雪纷落不止。
整个归元宗都被厚雪覆盖,白皑皑成片如入雪域,偌大宗门却无人清扫,因所有人都被唤去了露场。
作为道门第一宗,又盘踞在北凉与南荣的交界地,归元宗占地极大,平日里用来修习祭天的露天广场更是大的离谱,长穗与雪十一大婚那日,几乎整个道门的修士都来观礼,那也未能将露场占满。
如今,婚席已散,新人相继出事,多日来宾客未走一人,反而新添不少。乌压压一群人围着雷霆法笼而站,暗处还有妖魔鬼祟窥探,这场诛邪除妖的火刑,看起来竟比道子大婚那日还要隆重热闹。
负责执刑的是道门六长老司彧,他的修为仅在衡老之下,也是在六位长老中道龄最低的一位。
按理说,道修们以强者为尊,司彧无论是修为还是地位都数当世最强,该奉为首。为难的是,道门大长老云老的修为与他你追我赶并不差多少,又德高望重道龄长寿,看起来更适道门第一人的尊位。
或许是因此,也兴许纯粹是痛恨妖邪想为衡老报仇,司彧对此事极为上心。他表现的大义凛然刚正不阿,却无人知道,他也曾私下找过长穗,威逼她交出铜镜,长穗不给,便羞恼的拂袖咒骂,想出了施加火刑的阴损招数。
雷霆法笼迸出呲呲紫火,数根光柱坚不可破将长穗困囿其中,不过是衣摆蹭到了紫光,法衣瞬间被灼出焦洞,要是不小心碰到不死也要脱层皮。
长穗直立于笼中,看到司彧戴着御火手衣,持纯阳真火朝她走来。深厚平滑的雪地留下深浅脚印,司彧面无表情,“你可认罪?”
【死到临头,衡老铜镜你交是不交?】
读懂他话中深意,长穗慢悠悠解下披在身上的法衣,贴脸嘲讽,“铜镜不会给你。”
她直接将司彧的心思摆上明面,说话不留情面,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长穗对上一双双贪婪浑浊的眼睛,“也不会给你们。”
恶欲被无限放大后,无论长穗如何解释,都不会有人相信铜镜的危险,她索性不再解释,微抬下颌金瞳冷然,找回灵洲界通仙子的气势,“想要者,亲自来拿。”
长穗想,她是等不到天道垂怜庇佑了,如今她深陷死局难以翻身,可她还不想死,更不愿恶魂的诡计得逞,便只能用自己的法子搏求生机。
就算死,她也不能死在这群修士手中。
“真是好大的口气!”她的挑衅引来修士的骚动,若非有司彧在前面压着,该有不少急性子已经冲了上来。
“诸位休要听这孽畜妖言惑众。”司彧脸色阴沉,对长穗起了杀意,他又朝着雷霆法笼逼近几步,“既然你不知悔改,那就莫怪我等对你不再客气!”
长穗无畏与他对视着,额间现出幽碧的三瓣缠花法印,静等司彧对她的出手。
哧——
就在纯阳真火即将被掷入法笼中时,长穗腕间一紧,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出现,挡在了法笼面前,抬手抓住了那缕真火。
谁敢徒手去接纯阳真火?!!不要命了吗?!
这一变故惊愣了所有人,在看清来人是谁后,围观者神色各变,有人惊喜道:“是道子!!”
“道子来手刃妖邪了!”
长穗本以做好迎战的准备,没想到雪十一会在这个时候出现,“雪十一……”
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险些触到法笼紫电,长穗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敢相信,“……是你吗?”
明明只是几日未见,却仿佛隔了数世。
并非长穗认不出雪十一的身影,而是来人褪去婚服衣衫胜雪,少年似一夕成长蜕变,肩宽身长没了往日的少年朝气,往她身前一挡,拢下的阴影遮天蔽日,却并让她感到危险。
雪十一的头发似乎长了很多,墨发披散与衣衫纠缠扬于雪中,听到长穗的低唤,他微微转身,鼻梁直z挺面容昳丽,似乎同先前没什么不同,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深黑的眼瞳凝向长穗,自下到上,本该凛冽的瞳色,在对上长穗的眼睛时,氤出温情,就连嗓音也是轻和的压低,“可有受伤?”
长穗摇了摇头,说没有。
眼眶发酸,她有太多话想同雪十一说,却又生疏的不知该说什么。散碎的发荡在他的侧颜,两人之间隔着落雪法笼,沉默凝望,雷电的紫光映在雪十一苍白的面容,忽暗忽明诡秘莫测,长穗明明没有触碰到他,却莫名能感受到他的坏情绪。
“你……”长穗心生异样。
不等说话,一声暴喝打断二人,“雪十一,你可知与你成婚的是个什么东西!!”
司彧看向雪十一的右手,那缕纯阳真火还捏在他的掌心,跳跃挣扎,滴滴鲜血顺着烫伤的手缝流落,染红小片雪面,他却好似没有痛觉般,紧抓不放。
真火有灵,一旦雪十一松手,便会跳蹿入笼,直奔长穗。
司彧压下心中不悦,指着长穗骂道:“她是个孽畜!!是个妖邪化生的孽畜!!雪十一,你被她给骗了!”
“是啊,她是只妖!”
“她杀了衡老,夺了衡老留下的宝物,蛊惑人心意图颠覆道门!!她该死!!”
众人七嘴八舌数落着长穗的恶行,愤慨模样好似亲眼看到长穗作恶,出声撺掇着,“此等蛇蝎心肠的孽畜就不该留存于世,道子她也敢骗,杀了她,杀了这个孽畜为衡老报仇!”
眼下的局面不止对长穗不利,还将刀刃对准了雪十一,若是聪明人,现在就该撇清与长穗的关系,顺众人之意斩杀长穗以证道心,而雪十一只是面无表情站着,挡在长穗身前未有丝毫偏移。
“她不是妖。”一口一个孽畜传入雪十一的耳中,他看向喊得最欢的几人,声线平平不带感情,“更不是孽畜。”
没有人有资格诋毁长穗,尤是这群蝼蚁。
此话一出,众人止了声音,不解雪十一为何还要维护长穗,“可她、可她就是妖啊。”
兽耳兽尾金瞳,非我族类不是妖邪是何物?
以为雪十一被长穗蛊了心智还未清醒,有人再次数落长穗的恶行,用词偏激满口秽语,长穗循声看去,发现那人也曾私下找她要过铜镜,此时看都不愿看她,好似生怕脏到眼睛。
“道子莫不是被这孽畜蛊的还未清醒。”那人阴阳怪气道:“就算你们结契成了婚,妖邪就是妖邪,装的再像也不会是人。”
“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可你这位新婚妻子可是杀了衡老,你不会还把她当道侣吧?”
“是啊……道子为何还要帮妖邪说话,难不成当真爱上了妖邪……”众人的情绪被煽动起来,看着雪十一的眼神也跟着变了。
司彧的目光在长穗与雪十一之间来回打量,见雪十一还抓着那缕真火,他摸了摸胡子,“雪十一,老夫指给你两条明路。”
第一条路,承认长穗是他的道侣,与她一同关入雷霆法笼受罚,剥去道子之名废去修为,永不再录道门。
“这第二条路——”司彧拖慢了语调。
他背对着众人,将恶意暴l露在两人面前,“由你来执行火刑,逼她交出铜镜。杀了她,前尘往事概不追究,你还是道门风风光光的道子,道门未来之尊。”
该怎样选,所有人都知道,长穗知道,雪十一知道,司彧更是清楚。
“是生死不渝还是杀妻证道,你可想好?”
“杀妻证道……”雪十一还是头一次听到如此荒谬之言,真是比他还要荒唐。低喃重复,他捂额失笑,“敢问手刃挚爱,证的是哪门子道?”
“自然是天地大道!”司彧抬手指天,抑扬顿挫正气凛然。
雪十一眉眼轻蔑,“所谓的天地大道,又是什么。”
是利欲熏心是非不分?是齐人攫金满口谎言,还是善恶失界道不再是道。司彧回答不了他,只能恼羞成怒逼迫质问:“你选是不选?”
头顶的天空破败灰丧,飞下的雪花落在每人身上,化为冰凉水渍。
“当然要选。”雪十一垂落视线,长长的睫毛覆盖眼睛,投落小片暗影。
他背对着长穗,只微微侧颜,“还记得,我承诺过你什么吗?”
长穗很轻眨过眼睛,头顶积着小片白雪,“你承诺的话太多了,我不知道是哪一句。”
“没关系。”雪十一轻扯唇角,“无所谓你能不能记住,只要我能做好就好。”
现在,是他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或许无人敢一直坚定的选择你,但我可以。】
他可以不顾世俗蜚语,一直坚定执着的选择她。
可以在所有人对她兵刃厉指时,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护着她。
长穗能做到的,他能做到,长穗不敢做的,他也可以替她去做。横穿数世,雪十一看着眼前一张张蝼蚁假面,发现他对长穗许下的承诺,无论在哪一世都能适用。
“怎么就,那么可怜呢?”雪十一轻轻喟叹,是悲痛又是愉悦,“每次,都只有我选你。”
没有人听清雪十一低声念了什么,只能从他垂落的面容下,窥得模糊笑意,癫狂割裂。再抬眸间,雪十一抬起血流不止的右手,五根修长如玉的手指鲜血斑驳,“我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他自有选择,为何偏要拘于蝼蚁给出的蠢路。
嗓音轻柔,唇角染笑,雪十一漆黑的瞳眸映入司彧的倒影,寒恶森森。
如同被刺骨寒风裹挟,司彧心生寒意,破声提醒:“真火有灵,非它之主不听召唤,一旦脱手只会直冲目标,你最好不要胡来!”
雪十一当然知道。
所以他抓着纯阳真火的手一直未松,只是看着司彧。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等众人回过神来时,他已经闪身到司彧面前。
“你该庆幸,恶魂背叛了本尊。”雪十一衣发扬动,掰开司彧的嘴巴,将纯阳真火活生生塞入了他的口中。
若非恶魂背叛,吸走了他本体的修为,他不会站在这里,听这群蝼蚁一口一声咒骂指责长穗,更不会让他们有活着见到他的机会。
他会血洗归元宗,屠灭整个道门,让红雪降世复苏邪魔之力,将这里变成第二个灵洲界。所谓的天地正道,庇佑的就是这么一群虚伪愚蠢的废物吗?当他的信徒都不够格。
纯阳真火与肉R体接触,发出呲呲的焦灼声,瞬间烧毁了司彧得到舌头。他满口燎泡,瞪大眼珠血丝崩裂,鲜血喷溅痛不欲生。
“啊——”司彧一掌拍开了雪十一。
他还该庆幸,他为了折磨长穗没有将全部的纯阳真火释放,只选择了释放一缕,不然在吞如纯阳真火后,他会直接爆体身亡,而不是还有机会站在这里,疗伤求救。
“你……唔呃!!”司彧张口喷出大片稠血,混合着他烧毁的舌r肉。
是他掉以轻心低估了雪十一,没想到雪十一敢疯到对他出手。纯阳真火生吞入腹,使他全身沸腾肤色暗红,若非有修为强行压制逼出,此时已是死人。
他指着雪十一,口中的血喷溅在他的身上,跄踉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在雪地中。其他人都被这一幕震惊到了,其他长老纷纷站了出来,“雪十一,你莫不是疯了!”
“雪师侄,你在做什么?!”归元宗的人也纷纷上前,被雪十一的行为镇住了。
雪十一拂去肩膀上的落雪,神情自得像是出来赏雪的公子,淡雅从容的模样全然不像刚刚暴戾将真火塞入了人口,他只说了两字:“放人。”
放了他的道侣。
不然,他不介意以一种麻烦又血月星黏腻的方式,杀光这里的人。
“道子疯了!!”
“定是那妖女使了手段,她将道子也变成了邪魔!!”谁也不知是怎么开始的,露场中血流成河开启了混战,纷纷围攻起雪十一。
有人浑水摸鱼,想要趁机去抢衡老铜镜,只是不等靠近,脖间便炸开血线,软趴趴倒在了地上。
嗡——
一柄长剑以极厉的速度朝雪十一刺去,他避开左边捏死右边,却难护自上自下袭来的阴招。有剑气划伤了他的脸颊,雪十一啧了声,不顾从后方攻来的利剑,扭断了毁他容貌之人的脖颈。
这具道子之身,终究是太过无用。
雪十一暴戾心起,额心的红印愈发艳丽,试图动用本体之力,召唤沉眠在地的蛮荒龙祖。
若是蛮荒龙祖重现世间,道门将死无丧身之地。
长穗被困在笼中,看着笼外乱象正着急的冲撞光柱,察觉铜镜的异动,她连忙注入灵力加固封印,另一端的雪十一却如遭重创,灵力反噬喷出一口血。
长穗愣住了。
看着浑身浴血还在为她抵御伤害的雪十一,长穗握着铜镜的手控制不住抖动,逐渐明白了什么。
“不……”长穗生出莫大的荒谬感,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竟还陷在恶魂的算计中。
雪十一在试图召唤恶魂之力。
一旦他成功,衡老禁锢在铜镜身上得到封印就会被冲破,到时恶魂归位回归本体,这世间便没了雪十一,暮降雪也再也不会是暮降雪。
“不可以……”当铜镜再次颤动起来时,长穗狠下心再次加固封印,她决不允许恶魂的诡计得逞。
笼外,雪十一又一次被重创反噬,身上被捅出七七八八的窟窿,毫不退让。归元宗众人并不愿参与此战,也没想要雪十一死,当又一剑刺来时,落掌门抬手为他挡住,痛心劝道:“傻孩子,你到底是怎么了?!”
“快认错罢!!为了一个妖女,不值得!”
只要雪十一肯承认是受了长穗蛊惑,道门便还愿他一条生路,他们也会尽力保下长穗。
雪十一啐出一口血,血渍溅洒脸颊也分不清出自谁,苍白与靡艳交融,有种摄人心魄的疯癫美感,“尔等蝼蚁。”
竟妄图让他认错,真是可笑至极。
“穗穗!”失踪许久的花棠在杂乱中冒出头。
她手中攥着一枚小小物件,颤声道:“我拿到了雷霆法阵的钥匙,你且等等,我这就救你出去!”
就好似与花棠串通好的,一直死守在法笼前的雪十一,忽然卡住一位掌门的脖子,朝着远处掠去,众人纷纷围追,露场中的修士瞬间散了大半,还有一部分被还凌的人困住了。
花棠抓住机会,拿出钥匙对准雷霆法笼,法笼微微晃动,却忽然爆紫电朝花棠击去。
“小心——”花棠堪堪避开,被烧毁了大半衣服。
她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怎么会没有用……”
吃力从地上爬起来,她以为是自己放匙的方式不对,打算再试一次,被长穗拦住,“不用试了,钥匙是假的。”
归元宗镇宗神器的钥匙,哪里会这么好得。
长穗大约猜到了还凌的计划,她时刻注意着铜镜异动,低问:“雪十一性情大变对同道出手,是阿兄的主意?”
花棠点头,“只有引开他们,才好救你……”
可现在,她得来的钥匙是假的,一切都白费了。
“未必。”在这种关头,长穗必须要让自己保持冷静,她示意花棠看向不远处,雪地中淌渗着大片血污,冒着丝丝缕缕的火焰,是司彧自体内逼出的纯阳真火。
“帮我一个忙。”
长穗看向远方的天空,法印散出幽幽碧光,“我自有法子出去。”
“……”
雷霆法笼被烧出了巴掌大的灼洞。
长穗从笼中逃了出来,无人可挡。
白雪如天空飘落不止的霜泪,以淹没天地之势覆盖凡尘,在一片沉郁颓败下,天际有霞光出现,一道强大碧光砸落地面,瞬间将挥向雪十一的刀剑法器碾碎,所有人都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雪十一仰面倒地,白衣已经被鲜血染红,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在一片杀戮的血红中,他的视线被清绿覆盖,他看到了一张曾救他入深渊的面容。
长穗蹲在了他的面前。
她朝他伸出了手。
“雪十一。”她唤着他的名字,语调轻轻带着几分笑,“这次,换我来救你。”
第116章 摆烂攻略25.
长穗将雪十一带出了归元宗。
山路积雪,寸步难行,她扶着重伤昏迷的雪十一跌跌撞撞,花棠拨开杂草在前为他们开路,四处张望着,生怕有追兵追来,“马上就到了,应该就在前面。”
还凌在归元宗外,藏了车马。
在有限的时间里,他能想出的最稳妥的办法,便是由他来破坏火刑,重伤数人将修士们引离,在由花棠用钥匙将长穗救出。
负责拿钥匙的人,并不是花棠,而是还凌收买的归元宗长老弟子。派张执去唤醒雪十一,是他不抱希望的备选方案,好在张执没有让他们失望,雪十一也配合他们完成了计划,尽管一波三折损失惨重,但至少他们都逃了出来。
“殿下说,御剑会被道门发现,你们只能先用马车……”花棠找到了隐藏在乱草中的车匹,在看清全貌后,语句一顿,“驴、驴车其实也挺好。”
还凌为他们寻来的并不是豪华大马车,而是一辆破旧不堪的驴车,看起来灰扑扑的极不打眼。车厢虽小,但五脏俱全,里面有还凌为他们准备的衣物钱财,还有一些干粮花蜜。
“给。”从车厢中抱出一个小盒子,花棠交到长穗手中,“这是殿下为你们选好的路线图,按着这条路往北凉走,他已在王城为你们打点好住处,短时间内,不会被道门找到。”
长穗将雪十一扶入车厢,抽手时却发现抽不出来。虽然人意识不清,但雪十一攥她的手攥地极紧,好似生怕她将他丢下跑掉。
“阿兄呢?”又试着抽手,未果,长穗只能与雪十一十指交握,有些无奈。
花棠注意着周遭的动静,“殿下还不能走,他说要为你们多争取一些逃命时间,让你们不用担心他,道门不敢拿他怎样。”
长穗如何不担心。
她咬了咬唇,更知此刻容不下优柔寡断拖泥带水,越是紧要关头越要彼此信任,这些都是桓凌教她的。“你不随我们一起走?”
“我倒是想走。”花棠唉声叹气。
虽有还凌的人在其中斡旋遮掩,但他们的动作终究太大,花棠如今同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帮长穗脱了身,那群修士们不会放过她,如今只有还凌能保她。
“谢谢……”经历数世,看透了世态炎凉人性摇摆,长穗着实没想到,在她满身污名被人误解时,除还凌外还有人愿意不顾一切的信她、帮她。
花棠见不得长穗道谢,连忙摆了摆手,“都是朋友,谢什么。”
真要言谢,该她先谢长穗对她的信任不弃之恩,若不是长穗叼着她的妖身满王宫逃命,若不是她将她交给还凌助她恢复人身,她现在早就死了,哪还有机会还恩。
“我相信你不是祸妖,信你没有杀衡老,我和张执都信你!”
还有太多的话想说但时间不够了,花棠的眼睛泛红,哽咽道:“你一定要好好的,你同雪十一……都要好好活着,我们王城见!”
还凌答应了她,要带长穗安全回到北凉王城。
“好。”长穗单手抱住她,将一张字条塞入她怀中,轻轻道:“我们……王城见。”
但,不是北凉王城。
“……”
在灵洲界时,长穗曾被桓凌揪去课堂,听过神剑宗长老们的授课。有一堂课讲到了献祭,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摇着法扇,有一句话让长穗印象深刻,他说:“修者,得天道眷顾,被赐予天赋修灵,便要回报众生福泽。大善能修,可借天道之力,是为献祭。”
世间的献祭分为很多种,献祭于天地,便是最特殊的一种。
“那,借天道之力的献祭,会有什么后果呢?”有弟子提问。
长老笑着摇了摇头,慢悠悠念道:“血肉归地,魂灵归天,有死无悔,不复往生。”
如此严重的后果,当真还有人会献祭给天道吗?长穗将自己的疑问问出,长老给了她肯定得答案,“为一人,为道义,为众生,总会有逼不得已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献祭天地。”
“听不懂?”见长穗睁着迷茫的圆瞳看着他,老头儿笑呵呵发问,好面子的长穗不太愿意承认,但也不想装懂,便说:“我只是不理解。”
“不理解就对了。”苍老的手摸过她的脑袋,“老头儿我巴不得你们都不理解,永远都不解。”
可是,后来的长穗还是懂得理解了。
在暮绛雪覆灭灵洲界时便理解了,并在凡尘第一世时,想要通过献祭神魂的方式,与自己永远也感化不了的孽徒同归于尽,可她,失败了。
这一世,衡老献祭了自己阻下恶魂与雪十一的融体,倾天地之力将恶魂封印在了铜镜中,可惜献祭得来的天地之力有限,所以需长穗日日倾注灵力修补封印。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献祭,可她终究也成了长老口中逼不得已的人。
为众生,为道义,更为一人,长穗还不能死,尤其不能死在道门那群修士手中,她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没有完成,所以她只能选择献祭。
托那几堂课的福,长穗对献祭一事虽称不上深懂,但也算精通。当时长老讲过两种献祭方式,一种便是如衡老那般,借血肉魂灵的献祭得不属于自己的天道之力,强盛与衰败都在刹那。还有一种,是留有余地燃烧魂灵的献祭,以焚灵之誓恢复本体巅峰,魂灵燃尽之时,便是献祭者消亡之日。
感受着额心火辣辣的烧灼感,长穗轻轻抚过。
……她选择了第二种方式。
不需要最极端最强悍最无力挽回的天道之力,想要从雷霆法笼中逃脱与道门对抗,以长穗在灵洲界的巅峰修为,足矣。所以如今的她,已经恢复了在灵洲界时的全盛修为,称得上道修第一人,与整个道门都有一战之力。
长穗默默计算着时辰,与花棠道别后,赶着驴车朝山下而去。
她施用了空间定止术,困住了归元宗内暴动的修士,避免了一场会引恶魂得意的杀戮之战。以她的修为,定止术撑上半个时辰不成问题,那时他们早已离开归元宗的地盘,只要不御剑,道门的人很难追踪到他们的踪迹。
长穗不打算去北凉。
她已经给还凌带来太多麻烦,如今她有了自保能力,不能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每次惹了祸事都靠兄长收拾烂摊子。更何况,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长穗掀帘往车厢中扫去一眼,雪十一还在昏睡中。
毛驴喷出热气,顶着鹅毛大雪踏在山道,长穗一只手被雪十一攥着,一只手吃力寻出铜镜,凑到脸上左右照着,发现额心的三瓣缠花法印已经由绿转赤,其中一瓣已经燃起不祥之焰,是她的魂灵在被燃烧。
手上忽然一紧,长穗迅速抹去额间法印,将铜镜匆匆收起。
帘帐荡开,长穗调整好情绪钻进车厢,“你醒啦?”
雪十一受伤颇重,那些对他出手的修士中,总有几个夹杂着羡慕妒恨,想要趁机置他于死地。长穗来不及为他上药,只能先用灵力帮他调稳,如今见人醒来定定瞧着她,探手摸了摸他的脉象。
“你怎么了?”人明明醒了,却一反常态不言不语。雪十一的瞳色本就沉黑,又因伤势病恹半垂着眼帘,长穗被他这样一眨不眨地盯视浑身发毛,不安询问,“你还好吗?”
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长穗有些忧心地靠近,却被雪十一突兀圈住腰身,摔入了他的怀抱中。
“你没有抛下我。”雪十一呢喃。
不顾身上的伤,他收拢手臂将长穗死死围困入怀中,像巨蟒收拢怀中猎物,密密实实不留喘息。低落着不敢显露丝毫愉悦,雪十一呢喃不解,“为什么……不再抛下我了呢?”
一次一次,他早已习惯长穗各种理由的取舍抛弃。
他以为他们这一世的结局,便是他被道门唾骂惨死在乱剑中,长穗被还凌救出,如愿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兄长身边。所以,为什么不再抛弃他呢?
“我为什么要抛下你。”长穗趴在他的胸膛上,尽可能不压到他身上的伤。
她抬头看向雪十一,长睫圆眼瞳底清澄,“你不是也没有抛弃我吗。”
这一世的雪十一,未曾做过错事,给了她想象中最美好的情爱,是前两世用血泪凝塑而得,她怎么再舍得抛弃。更何况,“我们不是道侣吗。”
她允了他誓言,在天地的见证下与他结了情契,身为道侣,便要生死不弃,矢志不渝,这是她对他的爱意回应。
是啊,他们是道侣……
雪十一静静听着,环抱在长穗身上的手由月要身游上肩颈,冰凉染着血气的指腹捏过她软软的脸颊,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真实,有些疼。长穗忍不住嘶了声,这又给了雪十一可乘之机,修长的指探入她的口中,仿佛在检查她吐出的话语是否有被人为操控,不然怎会那么甜呢?
“你到底……”长穗被他摸的直往后缩,刚将他的手指吐出,不等说话,又被扣压着堵住了口舌。
白雪在空中飘旋,车厢外传来毛驴的叫声,代替手指的,是唇是舌。
萧瑟冷风吹拂起车帘,在极寒的天气下,两人相拥搂抱呼吸层层交叠,清冷的道子不复存在,雪十一好似化生成蛊魅蟒妖,饥饿贪食,用身体将长穗缠绕扣紧,不给她丝毫逃离的机会。
霜雪是冰,体温是火,冰与火相互碰撞融合,是激烈的厮杀与缠绵。当一方胜出时,另一方会被彻底吞嗤,胜者继续加深,霸道,强势的掠夺不留余地,逼得长穗不得不后撤退让,换来的是入侵者更为贪婪的掠夺,全然不似少年雪十一会有的疼惜收敛,猖狂让长穗感受着他给予的深渊情海。
“你承认了。”中途喘息时,雪十一用湿润的唇蹭过她的唇角,嗓音低压惑人,一遍遍确认着,“我们是道侣。”
长穗被他扣着下颌,人已经有些缺氧犯晕,只顾阖着眼睫喘息。明明是道侣间最常见的亲吻,长穗却觉得自己像同人打了一架,累到意识模糊,疲惫耗神。
驴车摇摇晃晃,慢吞吞的行进没有方向,任拉车的小毛驴随意而行。
半个时辰对归元宗来说,过得极为漫长,等定止术失效,他们回神恢复行动力时,宗内早已没了雪十一和长穗的身影,一群人匆匆御剑去追,司彧阴着脸找到还凌,看到他也是刚刚从定止术中苏醒,第一时间看向法笼,“发生了何事?”
“殿下真是好手段。”司彧冷笑,怎会信他此时的无辜。
事到如今,双方也不必互留情面,司彧发着狠道:“你最好藏好点。”
藏好与妖邪勾结的证据,藏好偷偷放走的祸患,一旦被他寻到证据,就算是北凉下一任的国君,他也不会留情。
“咱们走着瞧!”司彧一甩袖子,厉声下达命令,“通知道门各处,全力捉拿祸妖雪十一,尤其是……严查北凉边城!”
没有能人帮助,他们很难逃脱道门的搜捕,想也知只能躲去北凉寻求王储的庇佑。御剑的话,这会儿他们刚好要入北凉边城。
还凌面色不变,不欲与他们纠缠,轻弯唇角转身离开。花棠悄悄跟上,等走到无人地方,将长穗塞给她的字条不着痕迹递给还凌,压低声音,“这是穗穗让我给你的。”
还凌用袖摆将字条掩好,等回到房中,才将字条展开,不算小的一张纸,是他为长穗安排铺好的线路图……她又将它还给了他。
半个时辰,对雪十一来说,却是转瞬即逝远不够用。
他有伤在身,车厢狭小又空间有限,兴许是他们动作太大又折腾了太久,拉车的小毛驴听烦了,嚎了两声不动了。
“怎么不走了……”长穗从迷蒙中回神,刚要掀车帘查看,又被雪十一拖着腰身捞回怀中。
见他不得餍足还想继续,长穗忍无可忍蹬了他一脚,“你差不多可以了。”
雪十一性情倨傲冷清,两人在一起那么久,少年对她向来克制疼惜,就连被狐妖蛊惑恶欲放大时,搂抱她的手青筋爆现都尽可能保持理智。按理说时隔这么久,妖狐对雪十一的影响应该早就消了,而今日的他却让长穗梦回废弃的咸宁阁中,仅一次,便让长穗无力招架。
这还是他有伤在身,被车厢限制了行动。
靴袜早已被褪下,长穗没什么力气,一脚踩在他的肩头,特意避开了他的伤处,没能蹬动他分毫。
若雪十一知趣,这会儿便该收敛消停了,以他的聪慧,也该知晓分寸尺度。长长的眼睫垂落,雪十一衣衫松散,任被啃出齿痕的锁骨露在衣外,投落的视线落在肩侧的脚踝。
长穗像是被烫了一下,被他看的心慌,下意识要将脚收回。
“你——”她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温凉的手圈拢住脚腕,长穗不退则近,匆匆去抓两侧的木板。
只感觉脚面一痒,传来湿湿软软的触感,长穗瞪大了眼睛,像是被雷劈过,怔怔看着雪十一的动作,终于绷不住用力去蹬他的脸,“你是不是疯了!!”
整理好衣物,她连滚带爬从车厢中逃出,绯色迅速蔓延过耳根,吹来的寒风都冷却不了她沸腾的体温。
几个呼吸间,周围溢满馥郁冷香,长穗恍惚自己还被困住雪十一的怀抱中。
……这感觉不太对。
应该说,从雪十一苏醒的那刻起,就哪哪儿都不对劲儿。长穗安抚着小毛驴,哄着它继续赶路。
山林路窄,罕有人烟,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长穗换上了还凌为她准备好的衣物,粗布麻裙不失舒适,衣袖下落间,露出长穗挂着手链的细腕,印着浅浅指痕。
长穗微微咬唇,下意识又往车厢扫了一眼,垂下脑袋整理起袖摆,车厢里的那个……真的还是雪十一吗?
车架微晃,雪十一掀帘出来了。
换下一身破烂血衣,他通身黑衣散着乌发,哪怕是身披粗糙难看的廉价布料,依旧掩不住他的清贵冷气,漂亮的脸颊横着一道划伤,美貌未受到丝毫影响。
他坐在长穗身侧,偏头看着她。
长穗头也不抬,继续整理自己过长的袖摆。
清冷好闻的冷香再次朝她包来,雪十一贴近了她,放软了声音,“生气了?”
长穗不吭声,心思有些乱。
见她不搭理自己,雪十一弯唇笑了声,像是早有预料。他轻轻叹了声气,自顾自道:“我只是太想你了。”
长穗动作一停,依旧没有抬头,“我们,并没有分离太久。”
而昏迷中,也不该会有时间概念。
“我知道。”雪十一微微眯眸,目光投向远处的山林,“昏睡中,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似乎看到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无论我如何挣扎着醒来,都无法冲破梦魇的围困,它像是……想要我想起什么。”
长穗身形一僵,“那你,想起来了吗?”
“没有。”雪十一覆上长穗的手背,轻轻揉捏,“刚醒来那会儿,我脑子里很乱,一想事情就头疼欲裂,得知你被道门围困,我没了主意,只能按张执说的做。”
“穗穗。”成功包裹住长穗的双手,雪十一替她将衣袖挽好,动作很是轻柔,“我很怕。”
“看到纯阳真火朝你扑去时,我怕极了。”
他怕到失去理智,怕到被梦魇影响,只能尽可能去配合还凌的计划,变得不像自己,又还是他自己。
“我很怕……”车厢内的抵死缠绵,填平了他的恐惧梦魇,也向他证明了他还有放肆拥抱到爱人的资格,此刻的他像是抽光了全身力气,疲惫靠在长穗的肩头,“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雪十一似乎又褪变成少年模样,示弱低微道:“我好怕,你会离开我。”
长穗被他触动了。
起疑的心思被他三言两语间抚平,雪十一还是雪十一,她握住他的手指回应,“不会的,我不会离开你。”
“可是,我不再是道子了。”没了宗门,没了身份,他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了。
长穗抓紧了他,坚定道:“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
“真的不介意吗?”雪十一被安抚到了,唇角微弯露出笑意,又转瞬即逝,“我杀了很多人……”
为道门道子,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剑指同门,他似是难以接受,声音越来越弱,很是不安,“你……不怕吗?”
长穗想说,暮绛雪再暴戾的手段她都见识过,这点算什么,更何况司彧本就没安好心,造成如今这个局面,人人都有责任。
“不怕。”路过颠簸石路,雪十一没骨头似的,与长穗愈发贴近。
他枕在她瘦弱的肩膀,与她十指交握紧紧依偎,长穗挺直腰板承着雪十一压力的重量,轻轻道:“只要你还是你,我便永远不会怕。”
那他,不再是他呢?
雪十一垂落眼睫,溢出的笑很快淹没在寒风中,未曾感受到温暖,就已同化成没有温度的冰冷。
远处夕阳西下,阴沉的大雪天竟还能看到赤金晚霞,是这暗淡天色中唯一的光彩,只是可惜,天马上就要黑了。
“我们要去哪儿?”雪十一的肩侧被落雪覆盖,一头顺滑未束的乌发散落在背,一部分纠缠到长穗的发尾。
长穗拍掉头顶的雪,又帮雪十一拂去,两人依偎着,一同看着天际霞光,前方道路曲折看不到尽头。
“去……南荣王城。”长穗打了个哈欠,也有些累了。
早前他们就约定过,要一起回南荣看看,谁也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他们会以狼狈的方式逃去南荣。
不过没关系。
长穗将脑袋歪向他,同他贴靠在一起互为支撑,车架颠覆,悠闲慢吞,可以将两侧的山景尽收眼底,她觉得他们能这样一起逃亡流浪着,也挺好。
第117章 摆烂攻略26
“……”
他们当夜没能走出山林。
皑皑白雪铺洒在地,山间窄窄的小路只有一条车辙印记,不过片刻,又被落雪覆盖抚平,寻不出往来踪迹。
以他们的速度,想要走出这座山林至少还需两日,更何况,没了路线图的长穗方向全无,两眼抹黑只能凭借感觉走。
“看来,今夜要宿在外面了。”长穗摸了摸毛驴的脑袋,挑了处靠近溪水的平整土地。
雪十一立在溪前,弯身搅了搅水面,溪水清澈冰凉刺骨,他无所谓宿在哪里,反过来安慰她,“这里景色不错。”
景色?
长穗抬头看天,阴云罩顶不见月光,纷纷大雪洒在林间覆掩枝叶,一片空寂白茫之色,看了不仅不会心生舒适,反而沉闷生郁。
“这算什……”长穗转回视线,在看清雪十一在做什么时,睁大了眼睛,“你干什么?”
最后一件衣物褪去,雪十一光L裸着身体迈入水中,对着长穗很是坦然,“要一起吗?”
长穗连忙收回目光,“不必了!”
同雪十一折腾了太久,她身上黏腻确实也有沐浴的想法,只是被雪十一抢先了。她背转过身,打算等雪十一洗完再过来,身后却传来很轻一声笑。
“穗穗。”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雪十一悠悠提醒,“我们是道侣。”
再亲密的事他们都做过了,所以没什么好害羞的。
“我才没有。”长穗下意识反驳。
她是个极好脸面的人,受不得旁人对她的轻视看低。尽管凡尘历劫几遭,她早就没了什么脸面可言,但在雪十一面前,她还是想要自己看起来厉害一些,各方面的厉害。
“一起洗就一起洗。”就像雪十一说的,再亲密的事他们都做过了,不过是一同洗个澡,没什么好顾虑的。
长穗将心态摆平,拽着系带开始褪衣,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可雪十一的目光实在太难让人忽视了……
溪面泛着银光,雪十一长发湿漉靠在水中,明明没什么动作言语,无声下落来的视线却如蛇信黏在了她的身上,让她浑身发毛寒颤,若是兽身,这会儿毛毛都炸起来了。
“怎么了?”见长穗忽然不动了,雪十一很是体贴,“是解不开吗?要不要我……”
话音未落,一件沾有体温的衣裙摔盖在他的面门,趁他视线不清之际,长穗噗通一声跃入水中……化为了兽身。
倒不是长穗面皮薄放不开,而是雪十一的目光太有侵占性,明显没安好心。
她以为化身兽身就安全了,却没想到雪十一比兽更兽,两人在水中厮磨纠缠了许久,白软的小兽浑身湿漉毛发蓬乱,被雪十一锁在怀中以帮洗为名,一通揉捏亲抱,从耳朵尖一路撸到尾巴尖,长穗对他连抓带挠还咬了他一口,都没从让他放开自己,竟比人身还受限制。
“你不要太过分了。”长穗被逼得化回人身,终是又同他在水中折腾了大半夜。
不知在何时,雪停了。
疲倦的长穗被雪十一裹好衣服,塞入了温暖的车厢中,夜林冥寂,万籁无声,雪十一立在车厢外,倾听着长穗浅浅的呼吸声,忽然抬手抓向虚空。
五指张开,笼罩月光的乌云似乎尽在掌控,雪十一缓缓又将手指合拢,黑云依旧悬在上空,天地没有丝毫变化。
当恶不再是纯粹的恶,属于他的力量,背叛了主人。
“还真是弱……”看着自己苍白无力的手指,雪十一发出轻轻嗤笑,爱意的蚕食让他生出破绽弱点,不再强大。
更为堕落的是,他甘之如饴.
道门的人怎想也不会想到,他们在北凉边城苦寻不到的人,如今不仅没入两国边城,甚至还没出归元宗的地盘。他们更不会想到,两人不是御剑,不是骑马,而是乘着一辆破驴车悠然而行,任头顶上方的修士们御剑驶过,无一人低头往山林看去一眼。
长穗也没想到,他们驶向南荣边城竟用了五日,等他们慢悠悠抵达城门时,道门对边城的严密搜查早已松懈,开始将注意力定在北凉王城。
尽管长穗不想再给还凌添麻烦,但还凌还是帮了她。
初知长穗不按路线图走时,他有过瞬间心慌,但兄妹二人对彼此的信任仿佛天生就有,还凌很快就接受了长穗的决定,并冷静做出计划更改帮助扫尾。
道门之所以不重视南荣的搜寻,一则是知他们人生地不熟从未来过,在此地更没靠山;二则是还凌在北凉王城周遭施了烟雾弓单,有不少道门修士都在城中发现了疑似两人的“踪迹”,盲目自信长穗他们会躲来北凉;三则是道门如今由司彧掌权,自大而又野心勃勃的老头儿,在利欲恶意的驱使下,只配被他们团团戏耍。
长穗与雪十一扮作贫穷百姓,赶着驴车轻易入了南荣边城。
“怎么了?”见长穗看着城门匾额久久出神,雪十一捏了捏她的手。
长穗回过神来,心情忽然有些低落,“这里以前不叫这个名字。”
楼门高处,悬挂的匾额镶金气派,镌写着往生城三个大字,盯着城门某处看了一瞬,长长的眼睫遮掩眸光,雪十一问:“以前叫什么?”
“叫……”眼前似又浮现前世的血腥画面,长穗闭了闭眼睛,“漠北城。”
一百年,可以改变太多过去。
城门外再也不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被战乱祸害堆满尸体的内城变得繁荣安定,长穗回头去看城楼,发现她曾踏上的高阶也被人重新修缮,染透地面的血痕被大雨冲刷的干干净净,似乎漠北城还活在长穗的心中,而真正的漠北早已挣脱束缚,死而往生重获生机。
“还是往生更好听一些。”驴车穿行在人群中,街道两侧是小贩们的吆喝声,不远处是高阁建筑。
雪十一坐在长穗身旁,“佛法有言:十方来生,心悦清净,已至吾门,往生极乐。”
“这座城,不会有冤魂无处安息。”
长穗听得认真,“为什么?”
雪十一将买来的花糕递给她,轻飘飘道:“自然是去了往生极乐净土。”
所有无辜枉死在漠北城中的魂灵,都会得长眠安息。长穗的心重重一跳,糕点都顾不上品尝,抓住他的手确认,“真的吗?”
“你说的……都是真的?”雪十一瞥了她一眼,微顿后回:“自然是真。”
长穗的心情变好了不少。
咬着手中糕点,两人开始寻找住宿之地,就这么大摇大摆在街上赶着驴车,偶尔有修士拿着画像与他们擦肩而过,连记忆都不会留下。
往生城的食物寡淡,就连放了沙蜜的花糕都不够香甜,长穗一边啃着糕点,一边欣赏城中景色,很久很久之后,忽然反应过来,“你不是道修吗?怎么还懂佛法?”
驴车摇摇晃晃,破旧的小车很快淹没在人中,淹没那道浅浅轻笑。
街头的老大爷眯着眼睛晒太阳,看到驴车上的少女卡住身旁男人的脖子,恼火说着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也不知是不是他眼花了,他好像瞧见那男人俯身亲了下去。
老大爷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想着再仔细瞧瞧,驴车却消失在了人群中……
两人在往生城住了三日。
第一夜,长穗登上了城墙高楼,与雪十一看了整夜的星星。
那夜天色阴沉浓云遮空,其实并没有星光。长穗牵住雪十一的手,用力握紧与他相拥,倾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看着城下燃起的万千灯火,却已经看到了最美的星星。
“雪十一。”
上空的寒风冷冽刮人,长穗听到雪十一胸膛震颤,发出了轻轻回应。她一遍又一遍唤着他的名字,雪十一不厌其烦的回应,后来长穗似是喊累了,将面容埋入了他的怀中,轻轻唤了声——
“慕厌雪。”
风呼啸而过,卷走了长穗的低语,四周静的好似从未有过声音。
雪十一抱着她,手臂收力将人死死扣在怀中,忽然扣住她的下颌,抬起了她的面容。
视线垂低,两人的面容亲密贴在一起,长穗看到雪十一黝黑漂亮的眼睛,不笑时凌凌戾沉,笑起来长睫颤动,像是吸入了万千星河,浓情溺人,深爱难挡。
“穗穗。”温凉的纯蹭过她的耳畔,吻住她的唇角,“我在。”
一直都在。
第二天,两人早早出门,走遍了往生城的大街小巷。
他们从清晨走到深夜,长穗不知道自己走去了哪里又走了多远,总之迷路是必然,最后还是路过的扁担郎给他们指了路,长穗听得认真,一脸全都记住的模样,然后指着人家肩膀的扁担问:“你挑的是什么?”
扁担郎笑呵呵地掀开木盖,滚烫的热气溢出,里面盛着透亮的小馄饨,各个圆滚好看,闻起来鲜香扑鼻。
长穗看向了雪十一。
雪十一垂着眼对上她圆溜溜的眼睛。
沉默须臾,雪十一面无表情地主动开口,“来一碗。”
“好嘞。”扁担郎抄起碗利落舀着馄饨,不确定的多问了一句:“两位,一碗吗?”
“一碗。”
长穗虽然嘴馋,但她还是不太能食荤腥。
只能说,慕厌雪先前带给她的阴影实在太大,无论雪十一怎样变着花样给她做饭,她都对荤菜提不起兴趣,倒也不会看到就吐了。
看着碗中皮薄馅多的小馄饨,长穗张着嘴巴被雪十一喂入一口,很香,馅料充足是往生城中难得的重口,长穗嚼着嚼着,看着雪十一的脸又想到了慕厌雪,随即想到那具挂在她卧房中腐烂生臭的尸体,被片成薄片的喜雪……
“怎么了?”当雪十一再次将汤勺递到长穗唇边时,被她避开了。
长穗的表情几变,艰难将馄饨咽下,有些咬牙切齿,“你来吃。”
雪十一看着她。
有风吹来,偷走了雪十一藏在眼角的暖意,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微微眯起眼睛,是有些凉薄生冷的好看。
莫名笑了声,他搅了搅碗中馄饨,说:“好。”
雪十一动作优雅,慢条斯理舀起馄饨,含入了口中。看着他吃了一个,两个,长穗恶劣心起,觉得还是太便宜他了,于是凑到他面前问:“好吃吗?”
雪十一说:“还可以。”
长穗又问:“你知道什么样的馄饨最好吃吗?”
看着雪十一再次含入馄饨,她笑眯眯道:“我听说,用死人肉包出来的馄饨最香了,最好死后在房间多挂上几日,等尸臭蔓延整个房间,尸体彻底腐烂……那味道,闻着下饭最香了。”
恰好雪十一又将馄饨塞入口中,长穗嘶了一声,一惊一乍道:“你吃的这碗馄饨,该不会是……”
长穗捂住了嘴巴,半弯的眼睫出卖了她的好心情。
她等着雪十一面色大变,恶心呕吐,雪十一的脸色发白,也确实抵唇做出干呕的模样,像是被长穗恶心到了,快走几步摇摇晃晃冲去墙角。
“你还好吗?”长穗连忙跟上,声音是压抑不住的笑。
雪十一手撑墙壁,语气虚弱,“不太好。”
不太好,那可就太好了。
长穗很难抑制笑容,偏还要假惺惺道:“你不会当真了吧,我刚刚其实是开玩笑的。”
“是玩笑吗?”雪十一缓缓站立身体。
冰凉的手抓住长穗的手腕,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他语气低弱慌张,“那为什么我在馄饨里吃到了——”
“手指。”
“?!!”长穗瞪大了眼睛。
若不是雪十一最后二字幽凉含笑,当真要信了他的鬼话。
不远处,扁担郎怒火冲冲引来官爷,“就是这两人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好心给他们指路,他们吃着我的馄饨说什么死人肉在这儿恶心人。官爷你可要为小的做主,小的都是小本生意绝对干净,这两人一看就有问题,保不准是从哪儿逃出来的劫匪凶徒!”
……玩笑开大了。
长穗抓起雪十一转身就跑,临走时,还不忘让雪十一丢下馄饨钱。
他们找回客栈时,天已经亮了。
第三日,两人哪儿也没去,就安安静静在客栈待到了傍晚。
黄昏日落,长穗推开窗门,看到窗外铺洒而来的赤金晚霞,躁动不止的心得以安宁,“雪十一。”
她说:“我们离开吧。”
记忆中的漠北城逐渐远去,逐渐融合成窗外的街景。斑驳血地被层层涮洗,破旧高悬头颅的旧匾额更迭不再,长穗与雪十一肩并肩坐上驴车,前往下一城池。
走走停停,在两个月后,两人终于抵达了南荣王城。
得益于还凌的帮助,他们一路走来没有遇到任何追兵,无数次与道门中人擦肩而过,又被他们所不识遗忘。
百年不见,南荣王城似乎同记忆中没什么区别,又好像哪哪儿都不一样了。
他们抵达南荣王城的那日,刚好遇到了国之大庆,街道上挂满了花灯摆饰,不少商铺都在今日低价迎客,有甚者在施粥放粮。
长穗走在街上,被一个小姑娘塞了一包干果,她正打算掏钱,被小姑娘拦住了,“今日大庆,大家同喜庆祝,不收钱。”
长穗以公主之身在南荣住了那么久,也没见过如此盛大的庆典,她将疑问问出,“今日是什么庆典?”
“你们不是南荣人吗?”小姑娘疑惑挠了挠头,“不应该呀,每年大庆,不少北凉人也爱来沾喜气呢……”
看着两人粗布麻衣的打扮,她很快了然,骄傲解释道:“今日是太帝寿辰,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取消宵禁允万民彻夜庆贺,据说心诚有福之人,还能沾上太帝福光,祛除百病长寿康健。”
“太帝……?”长穗下意识看向雪十一,心知这位太帝,便是慕厌雪曾教习过的小国君。
遍布世间为修士提供便利的渡道阁,是她建立的,让漠北城重获新生,有了新匾额的也是她,这位太帝似乎在用一举一动,表述着对他们的想念。
没有人知道,这位太帝活到了多少岁,她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又迎来无数次新生。她没有辜负慕厌雪对她的教导,在她的治理下,南荣昌盛安稳,成了南荣百姓心中的“人仙”。
“今晚太帝会圣临朱雀楼,到时会有焰火天灯,记得去看!”小姑娘笑眯眯说着:“说不定你们也能沾上太帝福泽,记得要给太帝祈福呀。”
长穗道了声谢,说一定去看。
天很快就黑了,街道上却亮如白昼。
白日街道上已经是人挤着人,到了夜晚人流不减反增,长穗几次险些与雪十一冲散,又被雪十一攥着手腕抓回身边。
穿够了破破烂烂的粗衣,长穗被街上的喜气感染,穿回了漂亮的绿裙。
雪十一不需要再穿宗服,他没有选白衣没有选玄衣,也没有选本体最爱的红衣,而是挑了件与长穗同色系的衣衫,清新淡雅的绿拂去婚后沾染的沉重,长穗恍惚又见到了明媚倨傲的少年。
“差些东西。”
长穗看着雪十一走近,眼睛从他脸上挪不开,“什么?”
雪十一拿起一旁的脂粉盒,在长穗额间扣上碧绿的花钿,今晚女子点缀花钿者居多,长穗虽不能露出法印,但确实可以在额间描绘花钿。
更何况……她额心的碧色早已不够纯粹。
心中一窒,长穗垂下眼帘,发髻上忽然一沉,雪十一在她发中插了一支珠钗。
珠钗做工精密,款式古旧瞧着有些年头,长穗喜欢的同时,又觉得眼熟。见长穗不记得了,雪十一出声提醒,“是你的。”
这一世,他们在破庙相遇时,长穗抵给他的。
那般漂亮到不似凡人的女子,顶着狂风大雨狼狈出现在他眼前,之所以识出长穗不是凡人,不是因他修为多么高深了得,而是长穗不沾凡尘污秽的纯净无暇。
更有者,哪有姑娘会深夜冒雨独行,面对这么大的雹雨不惊不慌,还敢同男子同处一室?
打从与长穗对视的第一眼,雪十一便知她不是凡人,在她弯垂眼睫冲着他讨要糕点时,雪十一便生出掳走独占她的念头。他从没说过自己是好人,哪怕修道,被道门称之道子除妖卫道,也从未认为过自己是良善之人。
“你竟然没有抵掉?”长穗惊讶,摸着失而复得的珠钗,她还以为雪十一早就卖掉换铜板了。
毕竟她最开始跟着他时,他穷到连饭都吃不起。
“你送我的,为何要抵。”雪十一轻轻点过她的额头,不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其实他们现在也很穷,从归元宗逃出来时,未来得及收拾家当钱财,一路能走来南荣,全凭还凌留给他们的丰厚路费,不过也撑不了几天了。
“太帝福寿,仙人赐福!”
“庇我盛世,南荣永昌!”
街道上传来人群的喧哗。
“是要开始了吗?”长穗循声看去,牵起雪十一的手,急匆匆挤入人群中。
朱雀楼下,人山人海。
数万天灯等待着奔向夜空,趁着时辰未到,长穗让雪十一也买了盏长明灯,雪十一握着笔问她:“想写什么?”
长穗想了想,接过笔决定自己写,她没有让雪十一避开,当着他的面,一笔一划写下暮绛雪在第一世为她许下的“聘礼”,【天地永安,永不为恶。】
雪十一静静看着,弯起唇角,“就这些?”
“其实还有很多心愿要写,但不是现在。”长穗将笔递给他,“该你了。”
砰——
有焰火蹿上夜空,天灯马上就要放行了。
长穗有些着急地催促雪十一,生怕误了好时辰。雪十一不慌不忙,轻撩袖摆在长穗的心愿隔行落笔,只写了一字——
【好。】
焰火转瞬即逝,火光点点,有死去的人归来刹那。
砰——
时辰到,万千天灯齐齐涌向夜空,承载着数万生灵的美好愿望,不知天地间的诸神能否听到,又可否达成所愿。
……不过不重要了。
长明灯擦着指腹飞离,它将两人间隔,暖耀的烛火映过他们的面容,一明一暗一暖一冷,还给他们最漂亮的夜空。
漫天长明灯下,人们在欢呼雀跃,长穗怔怔看着雪十一的面容,雪十一回视,挂在唇边的笑潋滟无双,“看我做什么?”
长穗的眼眶莫名发疼,很缓很缓眨了眨眼睛。
砰,砰砰——
又是几声响彻云霄的灿烈响动,越来越多的焰火蹿上夜空,人群翻涌欢呼,高喊着心愿祈福。
暮绛雪。
慕厌雪。
雪十一。
“你快看!”长穗扬起笑容,指向天空的焰火。两人的手指交缠紧扣,雪十一微抬下颌,漂亮的眉眼沾染烛光焰火的暖色,随着她的视线看向高空。
无边黑夜碎裂在了焰火之中。
无止的爱洒落蔓延入爱人眼中。
长穗还未忘记此行的目的,敏锐感受到来自高处的热烈目光,她循着视线抬头,恰好撞入那人的眼中。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与那位“少帝”、她名义上的亲侄正面相遇。
隔着人流高楼,两人无声对视着,一仰一俯,似乎有些千言万语诉说,又好像无话可说。
长穗明白的,她什么都明白。
其实也不需要说什么,也无需做什么,她冲着高楼弯睫而笑,手腕轻抬,衣袖滑落间露出无暇的冰花手链,对她轻轻挥了挥手。
……我们回来了。
雪十一立在长穗身旁,随她抬眸扫向朱雀楼,清俊昳丽的容颜与记忆中无二,依如往日那般疏离淡漠。
他的温柔深情,似乎永远只给一人。
永远……独属于她的小姑姑。
不过这样就够了,足够了。
朱雀高楼之上,身披华服的佝偻老人望着城墙下方,忽然探身湿了眼眶。身旁的少帝吓了一跳,连忙搀扶,“圣尊,您怎么了?”
见她痴痴望着城楼下,小心翼翼询问着,“是……看到什么了吗。”
太帝摇了摇头,唇瓣嗫嚅几次张合,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脖子,她低喃自语着,“看,我没有让你后悔,我不是蠢货……”
太过微弱模糊的声音,除了她自己,无人能听到。
年纪太大,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唯有一件事,她还牢牢未忘。太帝颤巍巍撩起袖袍,从腕间拽下一条手链,“把这个送下去……”
“快!”她看着高墙下,看着即将埋没在人山人海中消失不见的二人,哽咽着道:“快去还给他们。”
她思念的故人,终于回来了。
有座宅子,她为他们守了太久太久,终于得以物归原主。
“……”
庆典持续整夜,焰火过后,大街上百姓的热情不减,人挤着人依旧寸步难行。
长穗不知该去哪里好,受热闹的氛围感染,她打算随波逐流,被人潮推去哪里,他们就去往哪里。吵嚷中,身后有人着急唤着,“两位……”
“前面两位大人,请留步!”
仗着身形瘦小,清瘦的小少年挤着人群追到他们面前,气喘吁吁道:“本……咳咳,有人要送……不,是还东西给你们。”
“还”咬字极重,不远处有人放起炮竹,周围太过喧闹,少年只能扯着嗓子喊:“她让我转告你们,以后自己的东西要自己保管,莫要再随意丢了。”
在长穗疑惑的目光中,一串细细的手链被塞到她手中,上面悬挂着几串小物件,像手链又不是手链。
“这是什么?”雪十一垂眸扫去,语气淡淡轻飘,并未惊喜之意。
看着钻入人群很快消失的少年,长穗轻轻摩擦过手链上的挂串,弯起唇角,“是钥匙。”
他们回家的钥匙。
第118章 摆烂攻略27
“……”
长穗之所以心心念念的想回南荣,不仅是因夙愿未了,还因这里有四季循枫居。
那是慕厌雪按她心愿布置的宅院,一草一木都符合长穗的心意,可惜他们一日都未住过,就迎来了他们的终结。
百年已过,那座崭新的宅院早已成了古宅,空无主人的府邸不仅没有被人破坏,反而被保存极好,至今都未被拆毁。
有关这座宅院的流言很多,流传最广的便是鬼宅一说,传言中的长穗和慕厌雪早已失去姓名,成了鬼公主和她的无头驸马,又因小平安故意放出的恐怖谣言,所以基本无人敢靠近这座府宅。
起先,长穗还疑惑手链上为何会挂玉牌,直到她和雪十一靠近四季循枫居时,忽然有数名百姓装扮的暗卫闪身出现,长穗做出戒备状态,还以为是道门的人发现了她。
“私人禁地,禁止靠近。”
暗卫面无表情,做出随时拔剑的姿态,直到看到长穗勾在手中的玉牌,瞪大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大、大人?!”暗卫接过玉牌仔细查看,激动地抓住同伴的手臂,“快看,真的是大人们回来了!”
长穗并不知晓,为了帮他们守住四季循枫居,小平安在府宅周围安排了暗卫看守,这群暗卫一守就是百年,成了子承父业代代相传之职,有父辈临死前的心愿,便是想见一见这这座宅院的主人。
现在,他们终于回来了。
看守四季循枫居的总指挥名唤高黑,长得又高又黑武力值极高,他用钥匙将大门的密锁一把把解开,朱红鎏金的大门推开刹那,长穗下意识后退,却没有想象中的尘土扬出。
高黑解释:“会有人定期回来清扫,那位……”
不敢直呼其名,他小心翼翼指了指头顶,“那位每年也会回来一趟。”
原来如此。
长穗迈下台阶,踩在干净不染尘埃的青石板上,看到院中枫树挺拔粗壮,隆冬腊月,树干光秃没有一片叶子,地面也干干净净的没有叶片。
有些可惜。
长穗回过神来,发现身旁的雪十一过于沉默了,便拽了拽他的衣袖,“喜欢这里吗?”
在来的路上,长穗大致同他解释了四季循枫居的由来,雪十一安静温驯,并没有多问。他沉默看着院景,听到长穗的问,轻嗯一声表达了喜欢,又反过来问长穗,“你喜欢吗?”
这是慕厌雪未曾有机会问出口的话。
长穗抓紧了他的手,也很认真回复:“喜欢。”
不是出于愧疚补偿,也不是因别的什么,慕厌雪有将她描绘的字字句句记入心中,又认真一笔笔勾勒建造,长穗寻不出任何不喜欢的借口。
高黑说,他们作为守宅人受在此处,命是这座宅子的,如今宅院的主人归来,他们自然要归属长穗,长穗无意要他们留下,只想同雪十一过二人生活,但架不住他们的苦苦哀求,便心软应下了。
“你不该答应他们。”雪十一有些不满。
看着几人欢喜的远去,长穗唉了声:“若不是有他们尽心看守,这里不会被保留的那般完好。”
“多留几人也没什么不好。”长穗劝着雪十一,也劝着自己,“咱们初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需要适应,更何况这里这么大,就咱们两人……也挺冷清的。”
“往这边走。”长穗边说边领路,向来路盲的她好似来过数遍,很快找到了回寝院的路。事实上,她只来过一次。
雪十一似乎是想通了,轻勾唇角极好说话的模样,“你的府邸,都听你的。”
除了定期清扫,四季循枫居依旧保持原本的摆设存放,很多东西都已陈旧过时。好在,这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慕厌雪精心挑选过的,投入大量钱财眼也不眨,所以大部分东西都还能用。
当夜,两人宿在了四季循枫居的寝院中,长穗不知雪十一作何感想,但对她来说,心情颇为复杂。
这里依旧处于王城的繁荣地段,炮竹焰火持续了整夜,让人难以安眠。
长穗将自己的失眠,归结于外面太吵,所以在雪十一入睡后,她小心翼翼从榻上爬起来,推开房门,来到了院中。
院中央的那棵枫树是百年古树,应该说,整座宅子的枫树都成了百年古树。不知是不是长穗记错了,她记得第一次来时,枝干上还挂着红结,现在绸缎消失枫树无叶,看起来寡淡光秃。
【枫树一年四变,就是因它入冬掉光了叶片,才会更期待来年的新生。】
【雪会替我们妆点枫树的,再不济我们也可以自己装扮,你把我脱落的毛发收集做成蒲公草,挂在树上一样好看。】
长穗莫名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那时的她失忆心性不够成熟,更不知脸面是何物,在慕厌雪面前说了很多真心傻话。如今想来,还是觉得憨傻可笑,也不知慕厌雪怎的就将她的傻话听入了心中。
唇角不自觉弯出笑容,看着粗壮毫无装饰的枝干,长穗化出自己的尾巴扒拉了两下,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憨傻。
正处冬日,无雪,她在这一世吃的好不怎么掉毛,没办法做成蒲公草挂树。
看来要挂点旁的东西装饰了,长穗环视着院景。
墙外是灯火通明的街道,有焰火和花灯的暖光映入,院中空荡没有丝毫人气,确实很像鬼宅。
既然打算在这里住下,那么整个四季循枫居都该装点一番,长穗打算明日同雪十一去街上逛逛,买些漂亮的小物件回来。
想着这些,长穗反而更睡不着了,恨不能现在就去街上逛。
打她起身时,浅眠的雪十一就已经醒来,见人长久不归,他起身走到窗门前,等了片刻推门出去。
“睡不着?”雪十一在她身上披了件外袍。
以长穗现在的体质,普通的寒冬根本伤不到她,但她还是会动容于雪十一的贴心,这会让她错觉他们是寻常的凡人夫妻,会经历生老病死,平凡又安宁。
“是有些睡不着。”
雪十一并未问她因何睡不着,而是走到她的身旁,抬眸望着高树,“上去坐坐?”
长穗愣了下,点头,“好。”
无需她动手,便被雪十一揽着腰身跃上枫树,顸实的枝干完全可以承下他们二人的重量,两人并肩而坐,长穗发现,从这里可以清晰看到院外的街景。
满街花灯,人流穿梭,小女孩儿摇晃着拨浪鼓跑过,一只花猫跃上高墙飞檐走壁,天空有长明灯隐现。
“真好……”长穗呢喃出声,是真实的感情流露。
这是她不曾见过的风景,漂亮美好到让她不忍眨眼,竟生出了同雪十一一生一世白头到老的妄念。
长穗痴痴看着树下,雪十一只看着她。
在巨大的圆月下,雪十一吻上她的眼睫,“你若喜欢,夜夜陪你来看。”
“那该多腻啊……”长穗避开了这个话题。
搂住雪十一的脖颈,她将面容埋在他的肩上,不敢让他看清自己的表情,“无需天长地久,只求珍惜眼下。”
雪十一沉默须臾,长穗同样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听到他低低吐出一个字:“好。”
他们在枫树上看了一夜街景,后来长穗昏昏沉沉栽入雪十一的怀中,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屋内只有她一人,高黑在后厨烧着柴火,雪十一正在为她熬粥。
“大人醒啦。”高黑热情招呼着,“粥马上就好,雪大人可是一大早就起来为您熬粥了。”
这里太久没有住人,宅子里没有任何食物,多亏了高黑的救助。从今日起,高黑就要与其他守宅人住入这里,担任管家杂役等职位。
长穗不习惯被人唤大人,又不方便说自己的名字,只能编出个化名,“唤我岁姐就好。”
她瞧着年龄不大,却是实打实长了高黑数百岁,让他唤声姐都是她吃亏了。
高黑哪里喊得出口,他挠了挠头,看了看雪十一又看长穗,最后改口:“少爷,少夫人。”
“……”自知很难改变高黑,长穗只能认命,“好吧。”
朱雀楼一别后,昨夜见过的少年再次找上门来,又是来帮太帝送东西。这次他送来的是块黄金腰牌,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凤图腾,长穗拿在手中左右翻看,“这是?”
少年比昨日恭敬了不少,对他们竖起大拇指,“有了这个,你们可以在南荣横着走,就连我母皇见了,也要恭敬礼待,把你们当老祖宗供起来。”
所以说,见到这腰牌如见到了太帝,小平安没敢给他们册封官爵,却偷偷将他们拔到了同她一样的地位。
雪十一难得说出一句夸赞,“还算懂事。”
她这太帝没算白当,慕厌雪难得的善心将她从污泥中扯出,她记到至今,还知道不给他们添麻烦。若她这会儿要没脑子的给他们加官进爵召入王宫,不仅会引来道门注意,还会让他们在王城成为众矢之的,卷入王权风波。
长穗也想到了这点,考虑到道门的追捕搜查,她没有推辞收下了腰牌,又看向身着华服的白净少年,“那你是?”
可算想起来问他了。
少年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褶皱,扬高脑袋骄傲道:“本殿是——”
余光扫到金光灿灿的腰牌,在长穗好奇的目光中,他对上雪十一幽冷漠视的眼瞳,像是瞬间失水蔫枯的花杆,垂下脑袋恭敬道:“我叫晋无双,你们……唤我无双就好。”
晋无双是当朝太子。
到了他这一辈,哪怕是太子,也很少有机会见到太帝,这段时间因为这两位大人,他被委以重任开始频繁往太帝宫跑,旁人只看到了他被偏爱带来的耀光,却不知每次从太帝宫出来,他都是去给四季循枫居的那两位当孙子。
“还要买吗?”
“够了吧。”
“雪哥穗姐,我真的要拿不动了……”
热闹的大街上,长穗和雪十一在前面走,晋无双蔫头巴脑跟在后面,他手中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大冷的天愣是出了一身热汗,这会儿又累又饿。
不等长穗说话,雪十一后瞥向他,轻飘飘道:“你可以回去。”
没人要求他一定跟着,反而是晋无双日日往他们这里跑,赖着不走走哪儿跟哪儿,像块黏人的狗皮膏药。
天天来给他们当苦役,晋无双也有千百个不愿意,奈何太帝总想知道他们的近况,又不敢派人监视他们,就连母皇也劝他多来走动,称他们为上仙尊神,好生礼待日后吃不了亏,还不让他将这些事同旁人提起。
晋无双并非乖乖听话之人,因为这事儿也没少出幺蛾子,前脚才派人盯上四季循枫居,后脚他的探子就齐齐倒在墙外,这事儿险些被捅到太帝面前,至此他便认命听话了。
这些天,两人天天出来采买置购物件,只要长穗看上的,雪十一统统眼也不眨买回来,如今宅子里早已大变摸样,光秃秃的枫树枝上挂满了乱七八糟的小物件,风一吹叮叮作响,还新添了不少绿枝花草,虽有些奇怪,但总算有了人气。
就是人烟气太足了,有时候会让晋无双觉得吵闹。
“吃糖葫芦吗?”长穗回头问他。
晋无双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也不想就说吃。母皇说得其他回报他没摸着,目前唯一的回报,便是长穗吃什么都想着他,也没算亏待了他。
“好吃吗?”
提着的东西被高黑分走大半,提前拎回枫居了,晋无双腾出手来吃东西,咬一口皱起眉头,“不好吃。”
他舔去唇角的糖蜜,回味道:“还是昨日你塞给我的好吃,里面像是裹了花蜜,吃起来又酸又甜,就是太少了。”
雪十一本懒得搭理他,闻言突兀扫向他,目光幽幽泛着凉意。长穗唉了声,说他嘴太快了,“那是你雪哥哥做的。”
晋无双瞪大了眼睛,“啊?”
“雪哥你还会做糖葫芦?”
这是重点吗……
长穗忙去牵雪十一的手,避开话题随手指了一家酒楼,“饿了,咱们还是先去吃饭吧。”
挥霍了太多天,他们的存银已经不多了,如今是吃一顿少一顿,看着狼吞虎咽吃饭极香的少年,她有些忧愁,“你知道有什么赚钱的法子吗?”
“你缺钱?”晋无双早就饿坏了,坐在两人对面,他全然没有太子威仪,却阔绰道:“明儿我便给你们抬去几箱金条。”
赚钱的法子他没有,但他有的是钱,再不济还有太帝帮衬。
长穗承他一声姐姐,哪能收一小孩儿的钱,“不用了,你若真把金条抬来,明儿就不让你进门。”
“别啊……”晋无双饭都吃不香了,将这件事记入了心里,打算回去找太帝问问。
长穗会的手艺不多,精通之事在凡尘也赚不到钱,只能将主意打到雪十一身上,她掰着手指数他的擅长,“你做饭好吃,会做花糕,不然咱们去摆摊卖糕点?”
即将变成穷光蛋,雪十一半分不急,说话还要一语双关,“我只想做给你吃。”
知道他是记上了晋无双,长穗有些理亏,“……以后不会了。”
其实长穗想到了更好的赚钱门路,那便是继续接悬赏令除妖,只是这样不可避免的要同道门遇上,太过麻烦危险。
不等她想出门路,翌日一早,晋无双兴冲冲砸开了四季循枫居的大门,又给他们带来了一把钥匙。
“又是太帝给的?”
晋无双先是点头,又摇头,“太帝说,这也是你们的东西,她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险些忘了给。”
这次不是什么宅院的钥匙,而是一座钱库。
寻到钱库位置,长穗通过钥匙拿到了账本,厚厚几大本账本被划分成了几类,写的密密麻麻看花了长穗的眼睛,她发现南荣现存的几家百年老字号商铺,竟都是她长穗的产业。
可……长穗不通经商,也从未弄过这些东西啊。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站在堆满金银珠宝的密库中,雪十一莫名笑了声:“看来,以后我要靠穗穗养了。”
见长穗一脸懵然并不是愉悦的模样,他几步走到她的身边,“不是你的啊……”
逼近,雪十一微微弯身对上她的眼睛,语气是轻飘飘的温和,“是你那短命的前夫君,留给你的遗产?”
“前”字咬字清晰,揶揄的态度很分辨他的真实情绪,长穗没想到雪十一还记得这茬,有些头大道:“我就只有一个夫君。”
是个没办法除去的祸害,命比天长,死不了也没死。
雪十一不依不饶,“你夫君是谁?”
“是你。”
“那……”唇边挂起浅浅笑容,雪十一又靠近她一些,几乎比她鼻尖对着鼻尖,“我叫什么名字?”
他叫雪十一。
可他不只是雪十一。
长穗的嘴巴张了又合,没办法回答他。
她不可能为了哄雪十一,去抹杀其他几世的存在,也没办法看着雪十一的眼睛,念出慕厌雪和暮绛雪的名字。呼吸有瞬间困难,她垫脚去亲他的额心,轻轻道:“你就是你。”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究竟是谁。
钱库中的财物,足够长穗挥霍几世都花不完,因那些老字号商铺的稳固,每月还有丰厚的分成入账,他们不必再为银钱忧心。
这很明显是慕厌雪的秘密金库,也不知他是何时将名字改成了她的,是在去漠北时吗?
前世早已湮灭,不论愧疚爱恨,都已经回不去了,他们只能往前看。既然慕厌雪把金库留给了她,她没理由放着不用,花了几日将账本看完,她认真规划着钱财流向,问雪十一,“可以将金库里的财宝,分出来给往生城和南荣国库吗?”
雪十一头也不抬,“钱是你的,随你处置。”
长穗定了心。
尽管如今的往生城很繁荣,但她始终觉得亏欠,终究是前世的她太过无力。
唤来晋无双,长穗将慕厌雪上一世收敛得来的稀有宝物充去国库,又划出大部分交给晋无双安置,晋无双看着账本上的数字,人都是傻的,“你确定,给我?”
长穗确定。
“可我现在只是太子,朝堂的事还是我母皇说了算。”
长穗道:“总有一日,你会登帝。”
那还是很遥远的以后,他现在的年岁太小了。
晋无双欲言又止,终是没忍住,弱弱问:“那你为何不等以后给我,现在就给……不怕我贪了吗?”
长穗先是一愣,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刚好雪十一从两人身旁途径,长穗指了指他,“你要是敢贪,你雪哥哥可不会放过你。”
目光扫来,雪十一配合道:“贪多少,就把你剁成几段。”
“雪十一!”长穗觉得他的玩笑过分了。
晋无双缩了缩脖子,可没觉得他是在开玩笑,事实上他也没打算贪墨,虽然在长穗面前他看起来憨傻,但他身为太子自幼处在权利中心,能感受到长穗在考验栽培他。
这么多钱入了他的账,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有胆子拿也要有命用。
之后几天,长穗开始带着他和高黑布施善粥,以晋无双的名义,当然脏活累活也是由他来干。
“怎么了?”
忙碌的一天过去,晋无双无神坐在角落,再也不嚷嚷着脏了。长穗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碗温水,晋无双几口喝光,有些失落道:“我没想到……”
那么繁盛富有的王城中,也会有阳光照不到的微弱死角,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能生活在阳光中,就连吃饱穿暖都是奢侈。
“你该庆幸,你是生在安定繁荣的南荣。”长穗并肩与他坐在一起。
晋无双点头,“我一直都很庆幸。”
他读过史书,也曾无意看到过太帝年轻时写下的手札,知道太帝为何会重视往生城,所以理解长穗对往生城的重视。
“太帝说,你们是她的故人,可我听到她唤你小姑姑了。母皇又说你们是仙人尊神,神仙不老不死,所以你们也见过百年前的南荣吗?”
“穗穗姐。”晋无双拉了拉她的衣袖,也觉得离谱荒谬,“你是那位……岁安公主吗?”
长穗已经太久没听到,有人唤她岁安了。
她没说话,然而晋无双已经感受到了答案,那么雪十一的身份就很好猜了。想到流传在鬼宅中公主与无头驸马的传说,晋无双竟没觉得害怕。
他是真心欢愉,“还好,你们还能在一起。”
那位驸马的头还在,现在的南荣国泰民安,他们又牵手归来。
雪十一没有陪他们出来布粥,高黑不知从哪儿给他寻来了两块巨石,他最近在刻石雕。
长穗也没想到,雪十一竟然还会雕东西,几天下来石雕已有了明显的轮廓,晋无双看着奇怪,“这也不像镇宅门狮啊……”
他围着石雕走了几圈,大胆猜测着,“虎?狐狸?总不能是猫吧?”
长穗也不知道雪十一要雕什么,问也不说,如今终于看出来了,心中怎会不觉得惊喜。
“你再好好看看。”揪住晋无双的脸颊,长穗喜滋滋道:“这是天上地下,威武霸气漂亮迷人,同你一样绝世无双的天地灵物!”
是她本尊。
“我猜得对不对?”她扭头寻求雪十一的认同。
拂落石雕上的碎末,雪十一笑了声:“你说得都对。”
看着两人奇怪的反应,晋无双的脑子转的飞快,有了离谱的猜测。他装作没看出来,又仔细盯着石雕看了一会儿,多亏雪十一雕功深厚,将长穗的本体雕描的栩栩如生,晋无双确认了猜测,啊了一声:“这、这不会是……”
“看出来了?”身侧传来雪十一缥缈的轻问,语气模糊不明。
晋无双结结巴巴,哪里敢开口说出来。虽然太帝和母皇暗示了他们非人,可也没说,太帝的小姑姑是只猫啊。
“我想起来了!”不敢再继续追问,他拍了拍手,转移话题,“前些日不是问我庙会吗?后日就是庙会了,要去玩吗?”
长穗想也不想道:“当然要去。”
“太好了!”晋无双累了好些日,早就想出去放松了,他很快将刚刚的事抛在脑后,“我现在就回去准备!”
“等等——”揪住欲往外跑的少年,长穗茫然道:“我有说要带你一起去吗?”
“你们不带我?!”雪十一微微挑眉,也看了过来。
对上他的眼睛,长穗弯起眼睛笑了笑,“后日允你一日自由,庙会我们两人去,就不麻烦你了。”
她没有写在长明灯上的心愿,都留给了这场庙会。
第119章 摆烂攻略28
“……”
庙会当日,是个碧空如洗的大晴天。
他们去的还是上一世的寺庙,已经是扛过无数次风吹雨打、世事变迁的百年古刹,庙墙斑驳攀爬着植被,可以看出被修缮砌垒过多次的痕迹。
长穗记得,上一世他们是坐马车出行,那时她的记忆还未恢复,受了慕厌雪诓骗当真将他当成夫君,一举一行随性真心,那是他们前世难得的好回忆。
……可惜也就只有那些了。
这一次,长穗选择步行,雪十一护着她挤在拥堵的人潮中,他该是有些不悦,下颌绷直薄唇紧抿,数不清有多少次推开不长眼踩扑而来的人群,长穗却乐在其中。
她略有些惋惜,前世该让慕厌雪也遭这一通罪,那男人看似温雅谦和,其实不喜与人靠近,就算她提了步行出游,想来慕厌雪也不会答应。
“在想什么?”耳边传来雪十一的声音。
因人群太过喧闹,他需贴着长穗的耳朵说话。长穗受痒缩了缩脖子,同他指了指身后,“有人在跟踪我们。”
雪十一自然也知道身后有人跟踪。
跟踪他们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们不愿相带的太子晋无双,他执意跟踪而来,不是领了谁的旨意或想探查什么,纯粹是见不得自己被夫妻二人舍弃,非要跟来凑个热闹,也算是“同游”过了。
“好好的马车不坐,非要在人群中挤。”
“挤挤挤,挤什么挤,哎呦踩到小爷脚了,没长眼睛啊你!”晋无双堵在人流中气急败坏,眼看着两人被推远,连忙追了上去。
自以为跟踪的悄无声息,却不知自己早已败露,等他气喘吁吁跟着他们来到庙会,本以为可算可以好生逛逛歇歇脚,一摸腰间,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我的钱袋呢?!”
另一边,长穗与雪十一走在热闹的街道,“会不会有些过分?”
雪十一抛着手中沉甸甸的钱袋,漫不经心回着:“跟踪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尤其还是能被人发现的跟踪。
既然他喜欢跟,那就让他跟着好了,只是路是自己选的,总要吃些苦头,才能让他记住教训。
“我们去那边看看。”长穗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拉着雪十一往杂耍处挤。
这么多年过去,庙会新添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路遇一家书摊,长穗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这一翻还真又翻出了那本《哑书》,如今恢复了记忆,她自是清楚书中大半内容为真,只是无人愿信,只当臆言野撰。
“客官可要买一本?”见长穗有兴趣,书摊老板开始了热情介绍,称它为北凉最全史书。
长穗自嘲打趣,“不过是闲人野作,无从考究算不得真,怎配与史书相提并论。”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老板来了兴致,“您可知北凉如今的王储殿下?又可曾听过古史上有关那位女国师的传言?王储殿下现在正为那为女国师翻案呢,据说王储殿下就是平靠的这本书,一点点拼凑还原了真实的女国师,北凉已经有不少人都信了。”
书摊老板显然也是信的那一批人,他读完了这本《哑书》,表情在激动与愤慨中来回转换,“那位女国师不知姓名,犹如天降,救北凉出水火之中,凭借一人之力撑起咸宁阁,是何等风华绝代举世无双,若非她那孽徒的污蔑陷害,她的神像现该立在庙宇中,又怎会凄惨挂于高墙……可惜啊可惜……”
长穗拿书的手一抖,没想到还凌竟真能扒出暮绛雪。
她在北凉身死后,魂归虚空,对于北凉之后发生了什么并不了解。只知暮绛雪跪在墙下,竟当真听话的看她的尸身腐烂化骨,再也没有去作妖惹祸。后来,她在南荣转生,得知了南荣攻胜北凉一事,城门大开那日,赵元齐疯癫自焚,烧毁了北凉王宫大部分宫殿,从鹤台一跃而下。
战事结束后,北凉王宫中的史库残缺大半,说不清是因赵元齐还是战乱导致,总之有关她的过去,她与暮绛雪的纠缠,赵元凌与赵元齐之间的争斗,都被大火抹去。自此,女国师失去了姓名,以妖邪之身潜入王宫作恶的传言,算是彻底洗不白了。
几世来回,长穗听多了坊间茶楼谈及此事,以戏谑的方式将女国师描绘为无恶不作的妖魔,却只字不提暮绛雪的恶行,她不是没委屈憎恨过,并将这些发泄在了慕厌雪身上,但也知史库以已毁,暮绛雪无迹可寻,无人能证她清白了。
“女国师……还有徒弟?”长穗想要故作平静发问,但还是压不住声线的发颤。
老板撸了撸袖子,“我倒是希望她没有!若不是女国师好心收留了他,何至于那般凄惨陨落,北凉就是毁在他手中的,真是枉费了女国师对他的教导……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呸!”
雪十一就站在长穗的右侧,老板骂到激动处,也正好是往右侧啐了一口。
掀了掀眼皮,雪十一面无表情扫过书摊老板,像被寒水兜头浇过,老板唉了声连忙赔笑,“不好意思啊客官,是、是我激动了……”
“无碍。”雪十一很好说话的模样,“那般狼心狗肺作恶多端的孽徒,人人都该唾弃。”
长穗抬眸看向他,眼神怪异,“你真这般想?”
“当然。”
“客官,买一本吧。”老板还在极力推销着他的书,“女国师究竟是怎样的人,与那徒弟又是怎样的孽缘纠缠,这书你买回去一看便知!而今又有北凉王储替她翻案鸣冤,正名是迟早的事,到时您在想买此书,可就千金难求咯。”
“那就买一本。”雪十一替她做了决定。
大概是因没有前几世的记忆,他才能说出这句,“我也想看看,北凉王储要如何为女国师正名。”
对上长穗望来的视线,他坦然无畏,“怎么了?”
“没。”长穗笑了笑,只是觉得这些话能从他口中说出来,不真实到可笑。
长穗知道还凌在帮她翻案,他们入北凉王宫后,因为祸世妖邪一事,此事被拖慢遭到了质疑,前路困难重重,不只有朝堂的压力,还有道门的阻力,还凌竟坚持查到了至今,还挖出了暮绛雪。
她心里清楚,若非有暮绛雪为祸作恶的直接铁证,想要为她洗脱污名极为困难,难道……还凌真的寻到了证据?
“走吧。”来不及思考太多,雪十一牵起她的手,“不是要去上香吗,再晚些就排不上了。”
长穗点了点头,将这件事抛在了身后,她大概是没时间看到,女国师洗脱污名了……
今日他们排队的时辰早,没有等太久就轮到了他们,捐过香火钱,长穗拎着裙摆迈入大殿,忽然想起前世的此地此景,慕厌雪脊背直挺瞳色凉薄,问她的妄求是什么。
想到这里,长穗莫名笑了声。
雪十一听到了,视线从诸天神佛收回,微微挑眉,“笑什么。”
长穗摇头不答,而是跪立于蒲团之上,双手合贴,“我有一妄求,愿与君同看四季枫林,循生不灭。”
【吾亲手栽种枫树,愿与妻同看四季枫林,循生不灭。】
【罢了。】
长长的眼睫闭阖,长穗轻轻念着:“永不……罢了。”
她的妄求,是他们永不罢了。
雪十一缓缓低头,凝住跪坐在地的信徒。
他们一立一跪,界限分明,细碎的发荡到他的眼角,搅碎瞳池清宁。远处传来空幽钟鸣,殿外是热闹的庙街,殿内香烟弥漫,缠绕在两人之间,雪十一在静等过后,没有再听到长穗旁的妄求,“就,这些?”
长穗轻嗯了声:“不然呢。”
雪十一道:“我以为还会有天地永安,永不为恶。”
这让他提前准备的好字,落空了。
长穗睁开眼睛,含着笑意望着他道:“许下的心愿无须重复,该实现的终能实现。我的愿望很多,拆分来每一处都有应许之地,不然显得太贪心了。”
可同他比起来,她算哪门子贪心。雪十一险些压不住笑。
“该你了。”长穗的心愿已经许完了,她问雪十一,“你的心愿是什么?”
终还是要有这么一日。
雪十一眼也不眨地弯膝跪地,已经很熟练了。漆黑的瞳不敬不畏,直视神像无波念道:“吾妻所愿,皆能成真。”
所有的妄求,都为寻常。
“又是这样。”长穗叹气,“你就没有自已的心愿吗?”
雪十一起身,拂去衣摆上的褶皱,“我的心愿,只有你。”
从头到尾,都只是她。
“那是什么?”上香后出来,在同样的位置,长穗又看到了卜卦招牌,只是算命的卦师不再是衡老,而是一瞎了眼睛的女先生。
想到上一世抽到的签文,长穗拉着雪十一想要过去凑个热闹,又被拽了回来。
“香火太呛,陪我去竹林走走。”雪十一像是被浓郁的香火熏到头晕,扯着长穗远离了卦摊。
“可是……”长穗欲言又止。
看出她的不死心,雪十一轻飘飘道:“你想算什么不如问我,何必白白浪费银钱给这些神棍。”
“都没算过你怎知是神棍。”长穗试图劝说,“你看那里这么多人,都在排队……”
正巧有人从他们身旁经过,拉着同伴念叨道:“那位女先生算得可准了,听说一天只占一百卦,再晚些可就排不上号了。”
“听到了吗?”长穗越发心动了。
雪十一不为所动,“走了。”
“……”
从竹林的石子路穿出,恰好到了庙街的街角,却不见熟悉的红布摊。
长穗有了瞬间的心慌。
见长穗左右环视,雪十一问她,“你在找什么?”
“没,没什么。”长穗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那棵古老的姻缘树还在,她拉着人走过去,在看到树下的红布摊时,总算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长穗故作不解。
看守摊位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脸颊肉嘟嘟的很是可爱,她啃着手中的花糕,口齿不清的背出大人教她的话,“这是月老线,在上面写上自己与心爱之人的名字,挂到姻缘树,月老便会保佑有情人终成眷属,恩爱美满。”
凛冬时节,万物凋零,唯有他们头顶的姻缘古树,四季长青,浓荫匝地。阳光穿过枝叶,在地面投射斑驳光影,无数的红绸带随风而飘,偶尔伴有叮叮的风铃声。
长穗被眼前的景象迷了神,下意识去抓空中的绸带,是雪十一冷静的声线将她拽回,“真的吗。”
不止信不过路边的占卜,他似乎对姻缘树也抱有怀疑,随手抽出一根红绸,“这不过是一根普通红带。”
没有灵力加持,没有神明看守,如何上达九垓,庇佑姻缘。
长穗没想到雪十一会这么说,毕竟慕厌雪对此深信不疑,并说出过不信神佛信月老这种话。不等她说什么,看守摊位的小女孩儿先生气了,“当然是真的!”
小女孩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反驳道:“我爹爹说,当初他们的爹娘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还非要将娘嫁给老头子,他们就是偷偷来姻缘树挂了月老线,才能在一起生下了我。”
提起此事,小女孩儿满脸骄傲。
长穗也适时开口:“听说这棵姻缘树灵得很,一旦挂上,便能生生世世做夫妻。”
这是慕厌雪曾经告诉她的,如今被她悉数还了回来。长穗吃不准雪十一信了几分,有些忐忑道:“我们……要挂吗?”
雪十一反问:“穗穗想挂吗?”
此时的对话,似乎穿叠了岁月,与某一刻交融对接。
树枝上的风铃叮叮响动,长穗对上雪十一清透的眼睛,这次她没有犹豫,点头笑道:“挂,为何不挂,你不是我夫君吗。”
捏着笔杆,长穗与雪十一并肩而坐,秉着呼吸在红绸上勾勒出姓名,是以往从未有过的认真。
墨迹晾干,雪十一将月老线递给长穗,“就由你来挂吧。”
长穗也正有此意。
她拿着红绸在树下来回穿梭,寻找着记忆中站过的位置,凉风吹拂,无数写着有情人的红绸在眼前一一掠过,长穗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长穗,慕厌雪。
绸带早已褪色,经过风吹雨打的折磨,鲜亮不再,就连字痕也有些模糊了,可能再晚些来,绸带上的名字就会彻底消失。
“慕……”手指轻轻抚过褪色旧带,长穗的眼睛有些发疼,最后二字被挡回喉咙。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长穗垫脚将这根崭新的月老线,系在了旧带的旁边。身后有脚步声靠近,雪十一自后面拥住长穗,“挂好了吗?”
“好了。”
红绸脱手,随风荡起,很快与其他红绸带融混,也隐匿了先前的旧绸带。长穗不知道雪十一有没有看到什么,勉强撑起笑容,“又一心愿完成啦。”
“走吧,我们再去其他地方转转。”
雪十一帮他将碎发别到耳后,温柔说好。
等他们再回到庙街,天色已晚,那位盲眼的女先生也早已收卦离开,只留了空荡荡的摊位。
得知晚些河岸会有铁水打花,他们决定再多留一会儿,长穗想到了晋无双,“他还好吗?”
雪十一往暗角扫去一眼,“挺好。”
跟了他们整整一天,钱袋都丢了,竟还不死心,也算有些耐性韧劲。
藏在街角的晋无双半分不敢松懈,见两人停在河岸前终于不动了,他吐出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可算能休息片刻。
他跟了整日,不全是折磨辛苦,也算追着他们游乐了一番,转遍了庙会的热闹之地,不管好坏都收获颇多,就是太饿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现身讨口吃食,人群中有人喊着:“开始了,要开始了!”
他高高扬起脑袋,看到了河岸处一闪而过的火花,转瞬即逝。
长穗他们寻了个好位置,刚好能将铁水打花尽收眼底。无数火花腾空又熄灭,散落在空中地面,落入河面升腾出星火,竟比焰火还要璀璨耀眼。
人群中传来叫好声,长穗也跟着拍手。
她没想到,竟能在这里完成她与慕厌雪半路弃止的约定,噼里啪啦的火星迸溅落在她的脚前,长穗无意识后退,退到了雪十一的怀中。
“好看吗?”雪十一揽住她的腰身。
长穗点头。
雪十一的瞳底映入点点火光,明暗动人,“听说在湖岸更好看,下次我们乘船看?”
又一锤铁花腾空,漫天挥洒如同星辰闪烁,是极富生命力的陨落。长穗的心重重一跳,在火光的映衬下,她额心的花钿似也沾染火星,传来灼热痛感。
她听到自己说:“好。”
“下次,我们乘船看。”
铁水打花结束后,庙会的人终于开始减退,长穗也准备回去了。
晋无双实在扛不住饿了,他趴在暗墙头晕眼花,顾不上面子正准备出声喊人,一只手忽然捂住了他的口鼻,“呜呜呜……”
雪十一突兀停下脚步。
长穗的额心疼得厉害,正有些心神不宁,见身旁的人忽然不动了,她的心提了起来,“你、你怎么了?”
她以为,雪十一发现了。
雪十一将目光投向暗角,“出事了。”
晋无双出事了。
长穗催促着雪十一赶紧去看看,以脚疼为借口,留在了河岸休息。
等雪十一一走,她含笑的面容瞬间消失,冷汗从她额角滴落,砸入平静的水面,搅碎了长穗苍白痛苦的容颜。
三瓣缠花法印,只剩一瓣还未被烈焰焚烧。
噗通——
沉闷的磕碰声打断长穗的失神,有人跌倒在她的身旁。
长穗连忙去扶,发现竟是那位穿着道服的盲眼女先生,她拄着盲棍同长穗道谢,将一枚小香囊塞给她,“我与姑娘有缘,便赠你一卦。”
长穗愣了下。
趁着雪十一还未归来,她将香囊打开,展平了里面的字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缘散终有时,聚散不由人。
长穗握着字条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
“姑娘,好自为之。”女先生的声音渐远,等长穗抬头时,已经消失不见。
第120章 摆烂攻略29
“……”
前来掠掳晋无双的是一名武功高深的刺客,他应是不愿引来庙会注意,这才偷偷下手,未曾想还是被人察觉了。
让雪十一意外的是,这名刺客习过术法,若非对上的人是雪十一,还真就让他得逞了。
前来刺杀的人是谁,雪十一懒得盘问,胆敢在庙会掳绑太子,刺客背后的主人是谁、又想做什么,他也没心情过问。如果不是顾虑到长穗,雪十一不会对刺客留手,在将昏迷不醒小太子从地上拽起时,雪十一很低嗤了句:“废物。”
太子当成这样还能活到至今,也算是一种能力。
长穗他们先把晋无双送回了四季循枫居,又给远在王宫的太帝传了一道符。很快,王宫派人来接走了太子,并将五花大绑贴了定身咒的刺客也押送了回去。
等一切结束,已是深夜。
雪十一注意到,自回来的路上,长穗就有些心不在焉,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指腹不经意扫过她额心的花钿,问:“怎么了?”
以为长穗是在担心晋无双,他轻捏她的脸颊,“你想插手南荣朝堂?”
长穗摇了摇头。
在四季循枫居的日子虽然悠闲自在,但她时刻记得,他们是道门追捕的逃犯。这个时候插手南荣的事,锋芒太盛易引麻烦,更何况,以他们现在的身份,也没有立场去管。
“晋无双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帮得了他一时,帮不了他一世。”在凡尘漂浮几世,每一世都与朝堂牵扯颇深,长穗并非不懂其中的复杂艰辛。
她抱住雪十一,主动依偎入他的怀中,面容埋入他的胸膛,有气无力道:“我只是太累了。”
真的太累了。
庙会逛累了,心……也累。
雪十一揉了揉她的脑袋,将人打横抱起,“那我带你去休息。”
这一觉,长穗睡得意识全无,等恢复清醒时,已经是第三日的清晨。在重重帐帘的遮挡下,房间漆黑无光,她头脑发晕软绵绵的坐起身,又很快被腰间的手臂捞回。
“醒了?”雪十一的嗓音中,带着模糊睡意。
长穗口干舌燥,轻轻应了声,雪十一起身去帮她倒水,入口竟还温热。她小口抿着,因睡了太久,颊边的发软趴趴贴在了脸上,被雪十一盯着看了许久。
长穗被他盯得莫名心虚,手指紧张地摩挲杯壁,她故作平静,“你看我做什么。”
昏暗的卧房中,雪十一的面容不甚明了,只是很轻笑了声:“不可以看吗。”
抬手帮长穗捋顺头发,他温声问着,“还睡吗?”
“不了。”这一觉醒来,补足了长穗因魂灵灼伤带来的虚弱感,体力正在渐渐恢复。
这个时候,她还不知自己睡了有多久,只以为是正常的休息,雪十一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样,很平静去了厨房。
直到,长穗坐在院子里等花粥出锅时,晋无双找上了门。
“穗穗姐!!”见到长穗,晋无双飞扑而来,“你可算醒了!”
长穗喝水险些被呛到,诧异于他的热情,长穗调侃道:“你醒的倒挺快。”
被人用那么大剂量的迷m药弄晕,还能这么快恢复精力,看来底子挺好。
“你在说什么啊?”同长穗聊了几句,晋无双发现不对,疑惑发问:“你是不知道自己睡了几天吗?”
一夜一天,谁家正常人这么能睡。
晋无双的身体确实不错,他回宫后就醒了,得知自己险些被刺客的掳走,还是当着长穗和雪十一的面,后怕的同时又觉得丢人,气的连夜去审刺客,各种刑罚加身逼出了幕后主使,天亮就找上了门,试图挽回尊严。
他想好了无数说辞,唯独没想到长穗会睡一夜一天,每次找来都是干瞪眼,没有了长穗在他们之间融合,雪十一明显不愿意搭理他,宁愿在院中刻石雕也懒得同他说话,与在雪十一面前判若两人。
晋无双实在憋坏了,不是没试图同雪十一解释,话刚起头,就被他悠悠打断,“你如何,同我无关。”
长穗惊呆了,“那你怎么不把我喊起来?”
“你以为我不想吗?”晋无双朝后厨抬了抬下巴,“那位不让。”
长穗当然知道他在说谁,背后一阵发虚,险些握不住茶盏。她竟然……睡了这么久,雪十一竟什么也没问?!
见她脸色不对,晋无双收敛了不正经,握她的手时发现冰凉一片,被吓到了,“穗穗姐,你……没事吧?”
“没事。”听到背后靠近的脚步声,长穗勉强撑起笑,同晋无双快速解释了一句:“我只是太累了。”
晋无双不放心,还想再多问两句,被长穗反扣住手捏了两下,只能硬生生将话吞回肚子里。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能问,他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是知道的。
沉默看着雪十一走近,看到他将粥放到长穗面前,很温柔道:“小心烫。”
晋无双有些不开心,又说不出哪里不舒服,扭头,他看到院子里即将竣工的灵兽石雕,一眨不眨看了几瞬后,太子脾气上来,说:“我也要吃。”
很硬气。
面无表情将脸转回来,投在雪十一身上,又补了一句:“……可以吗?”
雪十一脸上的笑意不减,手支下颌动也不动,“自己去盛。”
这一天,三人都没有提出门的事,晋无双好不容易出来不愿轻易回去,摸出了长穗从庙会买回来的《哑书》,闲着无聊翻阅起来,本只是读来打发时间,没曾想还看上瘾了。
从清晨看到傍晚,期间谁也没再提长穗睡久一事,晋无双是顾着看书没闲情,雪十一则是继续刻石雕,长穗在一旁陪同,看一会儿就去摆弄花草,不时出神发呆。
夜幕已至,高黑敲开院门,“少爷,少夫人,宫里来人了。”
他们是来接晋无双回去的,出了庙会那档子事,南荣帝不敢再放养他,对他的出行有了严格控制。
晋无双不得不回去了,临走时带走了长穗的《哑书》,说是等看完就还回来。
院中只剩了他们二人,气氛瞬间沉寂。在叮叮的敲刻声中,雪十一忽然唤了她一声:“穗穗。”
长穗的心提了起来,“怎、怎么了?”
雪十一问:“一下午没吃东西了,不饿吗?”
长穗哪还有什么食欲吃饭,摇了摇头说不饿,于是听到轻轻一声叹,“可是我饿了。”
“陪我吃一些?”
长穗没有理由拒绝。
月悬于夜,高黑几人在宅子里挂上了灯笼,院中灯火通明,很是敞亮。
长穗坐在雪十一身旁,陪着他静静吃了会儿饭,心中越想越乱不由煎熬。看着雪十一的侧脸,她很怕他突然问出什么,可他什么都不问同样让她不安,总觉得雪十一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我……院子里太闷了,我出去走走。”最终,长穗还是耐不住逃离了他的身边。
宅中有处池塘,里面养了不少锦鲤,环境清幽昏暗。
长穗躲去了那里,坐在池塘边,借着月亮微光,她在水面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四下无人,被刻意遮掩的法印逐渐现出,证明她在庙会没有生出幻觉,她额心的三瓣缠花法印,真的有两瓣被火灼焚烧,化为了鲜艳的赤红。
……留给她的时间,真的是越来越少了。
“缘散终有时,聚散……不由人。”长穗轻轻念出,女先生赠予她的字条,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不由人,所以是由天吗?”
今晚的夜色极美,明月清亮,碎星洒满夜幕,适合与雪十一高坐在枫树之上赏月,可她却只能躲在此处,不知该如何面对。
当三瓣缠花法印彻底被火焰吞噬时,便是她焚灭魂灵献祭天地的死期,虽然早就料到了这一日,可当死亡逼近时,她还是会生出不舍难过。
她该知足了。
与暮绛雪纠缠了数世,他们扛过了流言蜚语扛过了天罚,孽缘修成了正果。就连献祭,也留给了他们好好告别的时间,不至于让他们刚刚得到就失去,在四季循枫居度过的短短日夜,远比她前几世加起来的寿数活得自在。
“缘散终有时,聚散不由人。”
“缘散终有时,聚散不由人。”长穗一遍遍念着这句话。
都说那位盲眼的女先生算得准,长穗和雪十一虽还未分离,但也知她算的确实准。可长穗宁可希望她是雪十一口中的神棍,这张字条讽刺了她在庙会的种种妄求,让她最后一丝的侥幸也散的干净。
长穗疲惫闭上了眼睛,没有看到,暗角出有阴影投落,她在池边坐了多久,暗影就陪她站了多久。
雪十一隐在黑暗中,将长穗低低的呢喃听入耳中,长长的眼睫垂落,遮挡眸色。
短短一句话,让他想起了他与长穗成婚那日,天地对他们姻缘的批语:
缘生不得终。
孽缘天不渡。
良缘难善了。
如今还该加上这句:缘散终有时,聚散不由人。
“真是可笑。”天罚都奈何不了他,他们的聚散,岂会由天说了算。
他想要的,都要靠自己争来的。
“……”
这日过后,长穗努力调整着状态,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她想,她的时间已经够少了,每天爱都不够,哪还有时间去纠结乱想。不去管雪十一为何不问,他不问她就不用说,他们就这样得过且过维持着表面温馨,也不失是一种幸福。
法印被焚过两片,长穗时常感受到魂灵燃烧带来的灼痛感,精力大不如前,保持在巅峰的修为也开始减弱。时间越是推后,道门找上他们就越危险。
就窝在宅子中懒了几日,晋无双竟一直没再上门,长穗无聊的趴在茶桌上,看着雪十一对石雕进行最后的打磨,忍不住夸,“真像。”
细腻的白玉石经过打磨后,在阳光下呈现淡淡光辉,长尾尖耳的灵兽每一缕毛发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宛如活了过来。
“就是可惜了。”长穗失落道:“若是把它们镇在大门外,不摆明了我们住在这吗。”
现在道门人手一张他们的画像,长穗的兽身更是被道门熟知,估计白玉石兽刚一摆去门外,道门就要找上门来了。
雪十一不慌不忙道:“总会有机会的。”
“还有什么机会?”他们哪还有机会。
对上雪十一投来的视线,长穗像是被烫到般,急忙移开。被她看守的铜镜又开始不安分,趁着今日阳光盛,长穗将它拿出来摆在阳光下,铜镜发出呲呲的烧灼声,没一会儿就开始往外冒烟。
这是长穗每日都会有的操作,雪十一已经见惯不怪。
长穗之所以不肯将铜镜交给道门,除了她需每日在铜镜中加注灵力,还要经常在阳光盛烈时,将铜镜晒于阳光下焚烤压制恶魂。
恶魂极阴体,凝万千恶怨,红雪便是祂强大的力量凝形。唯一能克制祂强盛的法子,便是极阳的烈焱之力,衡老在字条中还特意交代过她,不能让铜镜有机会吸收到月华,也不能让除她之外的任何人靠近铜镜,恶魂擅于蛊惑人心,没有谁能抵抗住祂的诱y惑。
“长穗。”
“穗穗。”耳边忽然传来雪十一的声音,长穗茫然抬头,却发现雪十一不在院中。
然而那道声音还在唤着她,温柔唤着她的名字,“焚烧魂灵,痛吗?”
长穗僵在原地,听到他继续道:“我知道你为了救我,献祭给了天道,可你真的甘心吗?”
“穗穗,你舍得与我分离吗?”
“……别说了。”长穗试图阻止声音入耳。
可就算长穗捂住耳朵,声音还是灌入了她的心里,“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明明已经受过了天罚,为何天道还是要分开我们呢。”
“穗穗,穗穗……我可以救的你……我有办法救你。”
“我让你别说了!”不顾魂灵撕裂的痛感,长穗汇聚灵力击入铜镜,阻止了恶魂对她的蛊惑。
没想到青天白日,恶魂竟敢顶着烈阳现身,看来是被镇压了太久,耐不住性子了。
“我不会让你得逞,更不会放你出来。”长穗又往铜镜中叠了一层灵力,“你蛊惑不了我。”
“是吗。”铜镜中发出凉笑,“你有没有想过,你的魂灵消散后,雪十一该怎么办?”
长穗将自己的命与恶魂绑在了一起,等她消散之时,铜镜中的恶魂也会受到剧烈冲击,虽杀不死祂,却足以让祂千年散落,聚不出实体无法作恶。
“你死后,雪十一得不到恶魂之力,又失去了你,你觉得道门会放过他?”
长穗咬了咬唇,“我已告知阿兄,他会……”
“你想让还凌护他?”恶魂笑了,嘲讽道;“你觉得雪十一会领情吗?还是你觉得,现在在你身边的这个雪十一,干净无暇永远生不出恶魂,你死后他能无怨无悔好好过活?”
“穗穗,你是不是忘了,他可是恶源本体。”恶魂虽然背叛了他,但他本尊仍是万千恶意凝结,世间无恶,恶魂永死,世间有罪,恶魂永生。
“放我出来吧,我可以帮你。”不顾烈阳的焚烤,恶魂穿破层层封印,探出一只烧灼冒烟的手,“你若助我,我现在就可帮你复原灵洲界的万千生灵,送你回家结束这一切。”
“把凡尘的几世历劫,当成一场梦不好吗?”
“当你再次醒来,梦散了,灵洲界还在,你的阿兄还在,你将遗忘所有的罪恶与痛苦……”
长穗的眼睛逐渐涣散,看到铜镜中焦灼的黑雾化为白皙如玉的修长手指,朝她探去,“来——”
那只手同雪十一一模一样,“抓住我。”
长穗无知无觉,缓缓将手送了过去……
就在长穗即将抓住那只手时,一道低唤扫平她眼前的魔障,穿入她的耳中,“穗穗。”
另一只手抓住了她,与她十指交扣紧紧握住。
雪十一瞳色乌黑,遮挡住热烈的阳光投下大片阴影,他低眸凝着她,“你在做什么?”
长穗猛地回过神来,发现铜镜的封印裂开了细细纹路,呼吸困难脸色瞬间苍白,后怕地抓紧了他的手,“雪、雪十一……雪十一……”
明明才说过,她不会被恶魂蛊惑,她刚刚却险些着了祂的道。
“不怕。”
雪十一将她搂入怀中,轻拍安抚。低眸,他看到铜镜很快被烈焱修好了细纹,眼睫垂落,声音模糊道:“我在。”
“不要怕,你只是太累了。”
恶魂最后一声,散在了雪十一的耳边,【你呢?】
【你甘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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