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反向攻略17.
桓凌被软禁在了寝宫中。
不过短短几日,他就被病痛折磨到只剩皮包骨,虚弱靠在龙床上,他望着虚空哑声:“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严公公红着眼眶道:“已是申时。”
明明还未到天黑的时辰,整个寝宫却陷在朦胧的黑暗中,轰隆隆的雷雨声掩盖殿外的嘈杂,只余黏在门窗外一缕缕的鬼影,他们手持兵刃,紧紧将这座寝宫包围。
“陛下!”窗外的鬼影忽然动了下,门外传来不耐烦的催促声:“还有最后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若桓凌还是不愿意写传位诏书,那豫南王的人便会直接闯进来,到时就是真真正正的造反。
像是听不到门外的催促,桓凌又咳了几声,喃喃着:“申时……想来他们已经救出穗穗了。”
桓凌是个没用的帝王,他空有满腔抱负却没有康健身格,宏图大业才刚刚起步,却因病疾所累,到头来内忧外患,最后还要将南荣的百年基业葬送在自己手中。
他也是个没用的兄长,站在权势巅峰,却做不到为幼妹遮风挡雨,受他所累,还要失去公主身份,背井离乡,此生再也无法回来。
死前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最后的护身符留给长穗,那些帝王亲卫定能将她安全送离,他已经为她准备好了钱财和新的身份,若不出意外,他为她铺好的路,可护她一世无忧。
桓凌时常想,他的妹妹,本就不该拘于王宫囚笼,她该是自由的。
“也是时候了。”桓凌缓缓看向严公公。
“陛下……”严公公站在半人高的烛架前,唇瓣哆哆嗦嗦,“一定要如此吗?”
他们也不是毫无退路。
王城大军才刚刚派往边关,豫南王虽是突袭又勾结了宫禁卫尉,但只要他们再撑一撑,说不定能等到赶回的援兵,到时虽顾不上边关,但可暂稳王城之乱。
桓凌苦涩笑了笑,“你以为,最后能坐上王位的,会是豫南王吗?”
严公公愣了下,难道不是吗?
桓凌摇头,“边城告急,北凉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才会同我南荣开战,这一战,避无可避。那豫南王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却并非蠢人,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挑唆迷了他的眼,他是疯了才会选这个时候谋反。”
且不说他这谋反来的位子能不能坐稳,南荣大军能不能守住边城还是个问题,若是南荣大军节节溃败,北凉大军一路南上,他这刚刚登基的新皇靠什么稳住败局?怕是第一个要被拉出来祭旗。
严公公终于看清迷局,“那他这是何必……”
桓凌压抑着咳嗽,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淡,“若我所猜不错,定是有一个游于两国之间又极有分量之人,告诉他,他有法子解边城之乱,又可助他稳定朝局。”
只有这样,豫南王才会选一个愚蠢的谋逆时机,打所有人个措手不及。
随着桓凌的话,严公公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他有些不敢相信,“陛下说的是——”
“慕厌雪。”桓凌冷冷吐出这个名字。
是他桓凌自负过头发现的太晚也好,是慕厌雪城府太深伪装的太好也罢,总之握在手中的屠刀终将刀尖对准了他,如今说什么都太晚了。
若是,若是他的身体还是康健的,若他的寿命还能再延长几年,桓凌绝不会轻易认输。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也会为了妹妹、为了南荣拼死一搏,可他已经没命活了。
桓凌闭了闭眼,他又何尝不想为长穗再赌一把,争取为她铺一条更好的出路呢?
就算他相信长穗的能力,可他该需如何残忍,才能自私的将幼妹架上帝位,留她面对南荣的一堆烂摊子、还有慕厌雪的虎视眈眈?
她的妹妹,绝不是慕厌雪的对手。
“开始吧。”桓凌下了命令。
他知道长穗的性子,不亲眼看到他死,她不会离开王城。与其死在豫南王手中,倒不如让他送长穗最后一程,等她看到燃起的帝王寝宫,想来也该知晓他赴死的决意了。
啪——
就在严公公点燃烛架时,挂在墙上的画卷忽然掉了下来。
墙壁裂开细细的缝隙,延凝成门的形状,密门推开,从里面钻出一个浑身湿漉的少女,在抬头看到榻上的人影时,那双疲惫的瞳眸瞬间明亮,“桓凌!”
生怕被门外的人发现,她用气音只发出了低弱声响。
看到长穗,桓凌又惊又惧,没有丝毫的喜悦,他气急直接咳出了血,“谁准你回来的!”
“赶紧给我走——”
“不,我不……”长穗跑到榻前,跪在地上道:“要走我们一起走,身为南荣的公主,我尽享荣华富贵受百姓叩拜,怎可在这个时候丢下亲人丢下南荣,独自去逃命……”
桓凌呼吸急促,怒斥道:“你留下来又能怎样?不过是多一条人命送那些逆贼祭旗!”
“长穗,你若还认我这个哥哥,现在就给我滚出王城,永远不要再回来!”
长穗摇着头,“我不能走,也走不了。”
“若皇兄还当我是你妹妹,就替我好好活下去,能活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天便多想一天……如何救回南荣。”
桓凌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长穗望着他,“我有我必须要做、也必须完成的事,所以不管皇兄走不走,我都必须留下。”
“什么事能有性命重要!”
桓凌抓住她的手腕,原本修长漂亮的手,如今已瘦成枯枝。他恨极了自己的病弱,吐出来的咳音断断续续,“你有什么事……哥哥同你……咳咳一起……不要逞强……”
“可是哥哥。”长穗缓缓推开桓凌的手,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有些事,远比性命重要。”
在灵洲界覆灭后,长穗时常想,她之所以还活着,便是为了灵洲界的希望而活。若用她的性命,能帮暮绛雪造下的杀孽赎罪、能换回灵洲界的万千生灵,那她的死便是天地赐予她的最好归宿。
这条路她只能自己走,谁也帮不了她。
一只手劈在了桓凌的后颈。
“穗穗……”桓凌还试图说些什么,然而眼前开始发黑,他嘴巴张了又合,意识的最后,是他那个娇气任性的妹妹,轻轻最后一语:“哥哥,等我。”
可是穗穗。
再多的话都没机会出口,桓凌心中酸涩,感受到生命力的流失,他想说——
哥哥没力气等你了。
“……”
严公公不愿与他们同逃,亲卫只能带着桓凌悄悄离开了寝宫,长穗一步三回头,而严公公只是朝她挥了挥手,笑得慈祥,“快走吧。”
桓凌未完成的事,他需要帮他完成。
在他们离开后,严公公换上了桓凌常穿的龙袍。他佝偻着身躯,披着宽长华衣点燃了一根根蜡烛,门外再次传来逆党的催促,“还有最后半盏茶。”
严公公没有理会,他哼着小曲,试图摆出睥睨众生的帝王姿态,一脚踹翻了烛架,“能穿上龙袍,咱家此生不算白活。”
“这辈子。”他笑地畅快,声音淹没在火灼下,“无悔了。”
轰——
雨越下越大,闷雷滚滚不绝,乌云笼罩在南荣王宫上空,沉沉欲坠。
当守在门外的逆军察觉问题时,整个寝宫已被烈焰包围,雨水试图浇熄肆意攀爬的火焰,却难以将它顷刻熄灭。豫南王一脚踢开大门,浓郁的黑烟蔓出,他被迫往后退了两步,目眦欲裂大吼道:“宁愿死,也不肯把帝位给我吗!”
“本还想放你一条残命,既然你想死,那你就去死吧!!”
“来人,再给本王添几把火!”豫南王形貌癫狂,气急踹向身旁的人,“慕厌雪他妈的人去哪儿了!!桓凌小儿已经死了,还不快让他滚来助本王登位!!”
“你在找我吗?”身后传来沁凉的嗓音。
豫南王回头,只见慕厌雪不知何时站在了庭下,他撑着一把通体幽碧的玉骨伞,笑盈盈道:“恭喜王爷,十年磨剑隐忍不发,而今一剑鸣人,夙愿得偿。”
“南荣的帝位,是你的了。”
豫南王转怒为喜,不顾暴雨砸落,他大步朝着慕厌雪走去,“那我们现在就去——”
话还未说完,豫南王脖间一痛,突兀渗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嗬嗬……”喉咙中发出破败的声响,他再难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意识到什么,他瞪大血眸指向慕厌雪,“你,你……”
嗒。
满腔的野心抱负,终是化为了泡影。一颗脑袋自脖颈掉落,随之而来是倒塌的身躯,溅起层层雨水,又归为寂静。
“真是辛苦你了。”慕厌雪伸手接了一捧雨水,慢悠悠浇到豫南王尸首分离的身躯上,轻轻笑叹,“抱着你的脑袋,去地府做你的帝王梦罢。”
换一个聪明的脑袋,说不定能在地府为王称帝。
“公子。”脚步声靠近,知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有些狼狈道:“找到公主殿下了,要将她带回公主府吗?”
慕厌雪望着眼前燃烧的宫殿,发出极轻的笑,“没了桓凌,她还算什么公主。”
“既然她这么喜欢跑,就把她丢去逃犯该去的地方。”
“……”
“……”
长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黑漆漆的牢房中。
后颈还有些发疼,她揉着脑袋回忆昏迷前的事:
在他们逃到御花园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群鬼面人,心知是慕厌雪发现了她的逃离,为了掩护桓凌他们安全离开,长穗主动留了下来,以性命威胁那些鬼面人不准上前,结果一时不慎,被人一掌劈晕在地。
牢房中很是安静,四周皆是牢固紧密的铁柱,无窗无门,光线极暗。
遭过上一世被锁在笼中的罪,这一世长穗适应良好,至少这里是牢房而不是关畜生的铁笼,更没有旁人的围观点评。
只要能死,她无所谓慕厌雪将她关在什么地方,因后颈还在懵懵发痛,在连续不断的逃跑奔波下,她身心疲惫实在不愿清醒,于是躺在杂草上翻了个身,又沉沉睡了过去。
准确来说,是晕了过去。
当她再次恢复意识,是被脸颊上的凉意刺醒的。
刚睁开眼睛,就对上一柄泛着凛冽利光的长剑,剑尖距离她的眼睛不足一寸,好像随时就要扎入她的眼球中。见她清醒过来,剑刃往后撤了几分,由着长穗一骨碌从地上坐起。
“慕厌雪!”刚刚睡醒的人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人,她忍不住骂了句:“你又发什么疯。”
昏暗的牢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架圈椅。
慕厌雪就坐在圈椅之上,泛着流光的玄衣披垂在地,束发的金冠耀耀,宛如误入污地的风雅公子。他用苍白修长的手握着一柄长剑,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睨着她。
“怕什么。”
手腕微抬,剑刃贴在长穗的下颌处,慕厌雪嘲讽道:“我的人请你回来还真是颇费功夫,听说殿下威风的很,不仅用刀抵着脖子以性命要挟,欺我不在,还对我恶语相加枉口诳舌,怎么……”
剑尖寸寸下落,抵在了长穗的脖颈上,“当时不怕,现在知道怕了?”
长穗被迫仰高面容,头发在草垛的磨蹭下凌乱蓬松,像是炸了毛的小兽。
她就知道慕厌雪会找她算账。
“我有什么好怕的。”并不顾忌横在脖上的刀,她用狼狈的姿态做处嚣张嘴脸,“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怎算得上造谣生事呢?”
慕厌雪定定注视着她。
这般鲜活富有冲力的长穗,他已经许久不曾见,习惯了长穗的乖顺浑噩,偶尔放归出满嘴尖牙的她也未尝不可。鼻腔发出一声气笑,他将剑握紧了几分,“那你不妨当着本主的面,再把那些实话复述一遍。”
长穗有些烦,先前怎么没觉得这人这么无聊爱计较呢?
转念想到,这些话或许能刺激到慕厌雪,她开始认真回忆,“我骂你……”
“不,不是。”对上慕厌雪幽黑的眼瞳,出口的话又回炉重造,“我说你是乱臣贼子,是逆党狗贼,跟着你混都会倒大霉。”
慕厌雪微微眯起了眼睛。
长穗心思一沉,以为他生气了,谁知他倾身往她面前靠了靠,问:“从哪儿学来的新词?”
自然是跟绿珠和那些帝王亲卫学的。
他们骂了豫南王一路,先前总为慕厌雪说好话的绿珠,更是对慕厌雪破口大骂,说他是没有人性的疯子,他身边那群戴面具的,也都是被慕厌雪逼疯的。
不,这不是重点。
长穗有些恼火道:“你管我从哪学来的,总之这些话按你身上,没一句骂冤你的!”
当然,这还不是她骂的最过分的,“我还说你是我养的一条狗,我要你乖你就得乖,要你疯你就得疯给我看!你疯成这样都不舍得伤我,就连你养的疯狗都看得出来,我若真想寻死,恐怕你第一个就要为我哭丧殉葬!”
这是句极有杀伤力的话。
是长穗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动不了时,能想出的最恶毒的侮辱,也是她最怕的真实猜想。
果然,慕厌雪看向她的眼神冷了下来。
剑刃用力抵在了长穗的皮肤,已经能感受到轻微的刺痛,慕厌雪吐出的字句混杂锋利冰霜,“太过自负,只会遭人厌烦。”
长穗掀起眼睫同他对视着。
她没有继续追击挑衅,而是极为突兀地握住了剑身,高仰试图自戕。慕厌雪察觉后迅速抽手,因动作太快,凌厉的长剑发出阵阵嗡鸣,割伤了长穗的手指,还是在她白腻的脖颈上留下细痕。
“长穗!”慕厌雪坐不住了,暴戾将剑甩向一旁。
在他极端的怒意下,长穗反而噗嗤笑出声,任由鲜血从指缝漫出,她笑得有些坐不直身体,软绵绵朝草垛倒去时,被慕厌雪阴戾掐起了下颌,“有那么好笑吗?”
“当然好笑。”长穗笑出了眼泪,是笑也是哭。
她用受伤的手去摸慕厌雪的脸颊,在他白净的侧颜留下艳靡血印,“我现在还活着,不好笑吗?”
口口声声说她自负的人,在她准备自戕时最先抽手暴怒,到底是谁在自欺欺人,谁才是可笑之人,还不够清晰明了吗?
眼泪积攒在眼眶,打碎了慕厌雪的容颜,长穗好是无力哀伤,“慕厌雪,你究竟爱我什么。”
杀一个欺他辱他作践他的恶毒女人,就这么难吗?
慕厌雪像是被她的眼泪灼伤,猛地将她掀翻在地。
他再也看不得长穗的眼睛,背过身平复着呼吸。沾染在他颊上的血,像是洗不掉的污泥,被他嫌恶拭去,等他再回身时,望着长穗的目光已毫无温度,“好。”
他倾身拽起长穗的头发,压近面容一字一句道:“既然你想找死,我便成全你。”
慕厌雪将长穗带去了另一间牢房。
与她先前见过的刑具牢房无异,铜墙铁壁般的石房中挂满恐怖刑具,他将长穗绑在了一台厚重刑架上。
长穗不怕死,但她怕极了那些惨绝人寰的刑罚折磨,用力挣扎间,脖颈上的剑痕鲜血直冒,顺着锁骨蜿蜒流入衣襟中。
“慕厌雪!”此时的恐惧发自内心,她惨白着面容喊道:“你要干什么。”
“你要杀就杀,折磨我有意思吗?”
“当然有意思。”慕厌雪极淡弯起唇角,“给你个痛快,不是太便宜你了吗?”
说话间,有狱卒抱着一个铁盒进来,恭敬交到了慕厌雪手中。
打开,里面摆放着一排细密银针,慕厌雪从中取出一根细长如发的丝针,走到长穗面前,“听说过游针之刑吗?”
这算是那本《酷刑集册》中,最为干净不见血的刑罚,“这是张德庸重金寻回的妖骨刺,不融不腐通体幽寒,只需将它顺着指甲插入血肉,便可顺流血液游走全身,至于它最终会停到哪里……”
慕厌雪声音一顿,毕竟他并未尝试过。
对上长穗失了血色的面容,他轻轻笑了声:“我们试试便知。”
说着,他抓住了长穗的手,正是被剑刃划伤的那只。
“不要……”长穗努力地将手指蜷缩起来,并未凝固的伤口再次被挤出鲜血,随着她攥紧的动作滴滴答答往下落,弄脏了慕厌雪的衣袖。
刑架上绑有沉重锁链,因长穗的挣扎,不时发出叮叮响动。
因为恐惧,泪水重新漫上眼眶,她哽咽喊出慕厌雪的名字,却也只是喊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慕厌雪……”
慕厌雪等了一瞬,并未等到她后面的哀求,于是只微微用力,便掰开长穗伤痕斑驳的掌心,用力攥在了自己的手中。
“慕厌雪……”长穗哭红了眼睛,恐惧下,她的全身都在发抖,再也没有先前的骄傲。
似乎知晓他不会心软,也似乎知道她的求饶无济于事,她以逃避的姿态闭上了眼睛,只低弱问了一句:“你一定……要这么对我吗?”
她的心,好像有一点点痛了。
这是不应该的。
细长的骨刺抵在了她的指缝,慕厌雪垂眸盯着她掌心的伤,给了她无情宣判,“还有什么话想说?”
还有什么话,想要对他说。
只给她一次机会。
长穗的眼睫紧闭到发颤,整张脸湿痕漉漉是绝望后的平静,她再次喊:“慕厌雪。”
慕厌雪轻轻嗯了声。
他听到她说:“你最好能扎死我。”
随着这声挑衅落下,骨刺插入了她的指缝中,长穗发出细碎的闷哼,用力咬住了唇瓣。
她闭着眼睛,便看不到慕厌雪捏着骨刺的青白手指,已经用力到微颤,她更不会看到,随着骨刺的没入,慕厌雪的表情越来越静,静如无波深潭。
不知是不是疼到出现了幻觉,长穗好似听到慕厌雪喊了她的名字,他低哑着声音道:“或许你求我,我会收手。”
或许。
唇瓣已经咬出鲜血,长穗想笑却笑不出来,疼到没力气去求饶,也不可能去求饶。她现在只求慕厌雪能扎死她,这样她也算同他两清了。
面对长穗的无声抵抗,慕厌雪深深吸了口气,沉默间,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公子,属下有急事奏禀。”
也不知是救了谁,那根插入指缝不足一寸的细针,随着知柏的到来用力拔出,带出几滴血珠。
“公子?”
细长的银针跌落在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慕厌雪一步步后退,脸色不比长穗好看,随着知柏的催促,他转身拉开了牢门,“走。”
“大人!”守在外面的狱卒往里面看了眼,有些拿不定主意,“里面的犯人……”
“犯人要怎么处置还用我来教吗?”慕厌雪疾步离开,阴冷的声音回荡在长廊,“你若不知该如何做,就留下脑袋换旁人来做。”
狱卒们被吓得两股颤颤,抱着脑袋连忙进入狱室。
“吓、吓死我了……”其中一个狱卒拍着心口道。
另一个狱卒也被吓得不轻,不是他们怠慢不动脑袋,而是因为他们有脑子,才不知该怎么办。
这里面关着的,可是南荣的公主殿下。
黑痩的狱卒道:“既然慕大人说把她当犯人,那咱们便把她当犯人就是了。”
白净的狱卒紧皱着眉头,“可慕大人也没说……公主殿下犯了什么罪啊,无罪之犯该如何处置?”
“嘿,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当真长穗的面,王甲哼笑出声:“王城谁人不知,咱们公主殿下是个风流薄情人,慕大人受她欺压良久早与她离心,眼下是摆了明想要折磨她。”
“可……”
王甲狱卒不耐烦了,“大人连游针之刑都用上了,你不会还当他们是夫妻吧?”
“你若不敢动手我来就是,到时慕大人回来满意了,你可别同我抢功劳。”
见长穗其中一只手鲜血淋漓,他们以为慕厌雪对长穗用完了骨刺,所以长穗才会垂着脑袋昏死无觉,其实长穗人是清醒的,那些骨刺也并未穿入她的身体,其中一根只是初初扎入皮肉,不等深入,就被慕厌雪拔了出来。
她垂着脑袋,只是因为刚刚太惊太惧又太痛,满脸泪痕太过狼狈,有些不愿面对这两名狱卒。
“先用点什么好呢?”王甲在牢房里转了一圈,选了把趁手的长鞭。
啪——
在空中用力一挥,长鞭破空发出沉闷声响。
赵乙脸色一变,“你别太过分……”
“走开——”王甲将他推开,好一阵比划之后,一鞭子朝着长穗挥去,试图以疼痛的方式将长穗唤醒。
长穗只感觉手臂一痛,紧接着肩膀、腰侧又落下几鞭,她咬着唇尽量不发出声音,却换来越加用力的鞭打,“怎么还不醒?”
几鞭之后,王甲拧眉停下动作,走上前查看长穗的情况,“慕大人不会把人玩死了吧?”
手掌不等触碰到长穗的脸颊,长穗便微微偏开,王甲愣了下,怒道:“原来你他妈早醒了。”
王甲是个粗人,平日里说话也离不开脏字,兴许之前对长穗还有几分顾忌,随着几鞭打完,直接将她当成犯人对待。公主又怎样?还不是成了他的犯人要挨他的打?
再厉害的人,进了这间牢房,生死都要由他来做主。
这么想着,王甲的目光越来越放肆,从长穗的脖颈一路往下游走,看到她的衣襟被长鞭打散,露出了大片细腻皮肤,还混着丝缕血迹,宛如一张朱砂画卷。
这可是……公主。
王甲呼吸沉了几分,心想不愧是敢折辱打骂慕厌雪的女人,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人了,也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的近距离贴近。
“你要干什么!”注意到王甲的动作,赵乙连忙去拦,“你是疯了不成,这可是慕大人的……”
“慕大人可说,她只是个囚犯。”
王甲打断赵乙的话,“老子已经忍你很久了,你要不想玩就去外面守着,别杵在打扰老子办事。”
说着,他的手伸向长穗的衣襟,不等拽开,一直沉默装死的长穗忽然抬起了面容,她脸上还洇着哭过的绯意,望向王甲时,眸中泛着水光,盈盈无害是天然的柔美,“在这多不方便呀。”
长穗的声线里还隐含哭腔,她轻抬下巴,弱声弱气指了处位置,“咱们去那多舒服。”
她所指之处,是刑房中间摆着的方木桌,平时供狱卒们休憩喝茶,很是宽敞。
此时,长穗真要感谢她早就烂透的浪荡名声,这才让王甲轻易信了她的服软。
“好,好啊!”他大笑出声,忍不住同赵乙炫耀,“瞧见没,人公主殿下都同意了,你在这瞎担心什么。”
这个时候,她在他嘴里倒又成公主了。
长穗在心中冷笑,在被王甲从刑架上放下时,看着赵乙弯唇一笑,“你要一起来嘛?”
赵乙不太敢同她对视,支支吾吾犹豫着,又怎会不心动。
理智动摇间,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再怎么说,长穗也是公主,是慕厌雪还未和离的妻,就算慕厌雪想要折磨侮辱她,那也得他亲自点了头,还要承担过后会不被灭口的风险。
一国公主,不是他能肖想的。
“我去外面守着。”赵乙的直觉告诉他,王甲的放肆定会让他大祸临头,他管不了他,只能离这样的蠢人远一些。
在他出去后,长穗暗暗松了口气,毕竟对付两个人,比对付一个人更无胜算。
她现在是凡胎肉R体,灵洲界的灵术用不上,所学的剑招近搏这具身体也撑不住,只能尽可能投机取巧将人解决。
故意跄踉了一步,她偷偷将慕厌雪丢在地上的骨刺捡起,好在王甲不够聪明,也压根没想过长穗伤得这么重还敢对他动手,所以当那根骨刺狠狠扎入他的身体时,异常顺利。
“啊——”王甲凄厉叫出声。
毕竟身上没多少力气,那根原本要扎入后脖的骨刺,偏移扎在了后背,还没有完全按进去。王甲狰狞回头,“他妈的,你竟然敢对老子动手!”
长穗慌慌张张后躲,因太过虚弱,被王甲扑倒在地。
王甲痛红了眼,这会儿直接没了理智,上来就给了长穗一巴掌,他边骂边去掐长穗的脖子,试图去撕她的衣服,“看老子弄不死你!”
长穗用力踢打着他,也不管手边摸到了什么,用力朝他砸去。对于这种穷凶极恶之徒,她并没有怜悯心,为了自保,她拼尽全力砸向他的脑袋,血一下就喷了出来。
刑狱之外,本欲上马车的慕厌雪忽然停住了。
“公子?”知柏疑惑看着他。
慕厌雪垂着眼睫,“剑,落在了里面。”
知柏了然,刚想说他马上回去取,便看到自家公子折了身,只能沉默跟上去。一路往回走,慕厌雪眉心的红痕灼痛,让他心神不宁极为不安,想到那把遗落的剑,又想到长穗一口一句的求死,他的步子越迈越大。
“人呢?”等走到狱房,他发现剑还留在角落,而本该关回的长穗,却不见踪影。
逃了?
慕厌雪眼皮跳动,还是说狱卒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还晾在刑室里??
在他疾步朝着刑室走去时,刑室外,听到动静的赵乙连忙开门,只见刚刚还含笑邀请他同玩的公主殿下,这会儿吃力扶桌而站,她凌乱的衣裙被撕扯敞开。听到开门声,长穗将手中的刀藏在身后,尽可能露出笑容,“要一起玩吗?”
桌边不远处,王甲顶着满脑袋的血骂骂咧咧,正试图从地上爬起来。
赵乙睁大了眼睛。
不等做出反应,身后脚步声溅近,一只手直接将他撕离门前。
不过是晃神间,长穗眨眼的功夫,门边站立的白净狱卒换了身玄衣,修长的身影几乎将刑室大门完全遮挡,幽冷如鬼魅。
不,不只是衣服变了,好像就连身高都跟着长了,就连面容也同先前的不一样。
这张脸……
长穗歪了歪头,努力同他对视着,感觉这张脸好像有点眼熟,就是有些太模糊了。
这是谁来着?
见那人也不肯上前,她只能慢吞吞朝他靠去,藏在袖中的剔骨刀露着锋芒,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公子!”门外传来知柏惊惧的喊声。
长穗藏在手中的刀,已经刺破了身前人的衣襟,火盆在风中摇曳高升,照映清那张隐在阴影中的面容。这张脸……这好像是……
啪——
手指无力脱垂,剔骨刀掉落在地。
长穗一头栽入冰凉的怀抱中,熟悉的冷香吸入口鼻,她低低唤出那人的名字:“慕……厌雪。”
第72章 反向攻略18.
斩情扣的颜色又变了。
长穗清楚记得,在她被鬼面人围堵时,冰花是如血般的殷红,后来她在牢里又刺激了慕厌雪一通,慕厌雪明明都舍得下狠手对她用刑了,按理说冰花的颜色应该更暗,怎得不深反而变浅了?!
是她眼睛出问题了吗?
还是说,她还在昏迷中没有苏醒,眼前的一切都是噩梦?
不再是先前脏污阴暗的牢房,此时的她身处在一间空旷干净的石牢中,垫在身下的草垛干燥又柔软,草面上还铺了一层薄毯,虽不如床榻柔软,但远比先前的干草舒适。
长穗躺在草垛上,发现身上染血破烂的脏衣也被换下了,被鞭打出的伤痕都被涂抹了药膏,她抬起右手,就连被剑刃割伤的掌心,也被包缠上了纱布。
这是什么情况??
是谁为她医治了伤处?!
看着腕上的斩情扣,长穗用力掐上被插过骨刺的中指,看似只有一个微小的针痕,却痛到她直接从草垛上翻下。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容变得更为惨白,她哆嗦着手指大口喘息,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她不是在梦中。
斩情扣……真的褪色了。
关于那日在刑牢的记忆,长穗已经模糊了,她只记得骨刺插入手指的痛楚,痛到她眼眶的泪止不住,痛到她心脏紧缩难以喘息,痛到就连狱卒对她的鞭打侮辱,都没有太多感觉。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刑架上。
后来是发生了什么?她又做了什么,才会让斩情扣褪色吗?
长穗闭上眼睛回忆,又忆起她同狱卒的厮打。
到底是柔弱的凡人之躯,哪怕摸到了剔骨刀,她也没能在狱卒手中占得上风。若不是她偷袭成功,在狱卒背上插了根骨刺,恐怕等慕厌雪赶来,她的身体都凉透了。
慕厌雪出现时,长穗已是强弩之弓,全凭一口气强撑着没有晕。那个时候的她早已意识不清,只知道自己要逃出去,任何靠近她阻拦她的人都是坏人,除了……慕厌雪。
长穗不怕死,但她必须要死在慕厌雪手中,所以她才会安心昏死在他怀中。
难道,是“依赖”的举动……让慕厌雪对她心软了吗。
摩挲着腕上的冰花手链,长穗并不认同这个想法,毕竟,在倒在他怀中时,她还给了他一刀。虽不知那一刀的深浅伤重,但凭知柏慌张的叫喊声判断,想来伤得不轻。
牢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三面石墙,唯有牢门是两扇粗精铁栏门,栏门上挂了一层薄帐,只能隐约看到守在门外的弯刀鬼面人,先前的狱卒不见踪影。
“在下奉慕大人之令,来为牢中的姑娘换药。”有人停在了薄帐外,掏出怀中的金蛇令牌。
鬼面人拿在手中细致检查了一番,打开牢门,“一炷香。”
萧祯轻点下颌,“在下晓得。”
薄帐掀开,进来一位身穿官袍的瘦弱医官,他肩上背着的药箱看起来厚沉,在他瘦削的肩膀上压出深深勒痕。
长穗还未来得及爬回草垛,与进来的医官直接对上了视线,那人面容白净很是清秀,看到清醒过来的长穗,有些错愕,“您醒了?”
放下药箱,萧祯伸手去搀扶她,“怎得坐在地上?您现在的身子可不能着凉。”
长穗顺着他的力道坐回草垛上,鼻间闻到若隐若现的薄香,“你是?”
萧祯咳了一声,嗓音是雌雄难分的温和,“在下萧祯。”
萧祯说,她已经昏睡了五日,期间高热不退一直喊疼,进出的医官换了好几位。今日她若再不醒,那他也要被拎箱走人了,提起此事,他深深松了口气,不愿再回忆那位慕大人可怕的模样。
“我睡了五日?”长穗愣住,难怪身上的伤都结了痂。
“准确来说,是昏迷了五日。”熟练地拿出纱布伤药,他拉过长穗的手臂,挽袖前想起一句:“得罪了。”
长穗身上的衣裳并不厚实,轻轻一撩便露出皙白的臂弯,上面横了条细长鞭伤,随着萧祯换药的动作微微发痒。
除了手臂,她的肩膀和后背还有几处鞭伤,要比手臂的伤势严重,在萧祯要求她半褪衣衫时,长穗望着他眸光微闪,“这些天,我身上的伤都是你在换药吗?”
萧祯呆了呆,迟疑点头,“是在下。”
想到还有一道伤横在腰身,长穗紧紧抓住衣襟,心中的怪异感更甚,“那你岂不是把我看光了?”
“不,不是……我没有!”萧祯的嗓音有些变了调。
耳根染上一层薄红,他轻咳了几声,皱着眉解释:“我都是蒙着缎带为您上药的,绝无任何冒犯。”
像是被长穗提醒了,他从袖中掏出一条缎带,冲着长穗晃了晃,示意他没有说谎。等将眼睛遮住,他催促道:“姑娘快些褪衣吧,我们就只有一炷香的上药时间。”
慕厌雪并不允许他在牢房逗留太久。
“姑娘?”萧祯没听到动静。
盯着他看了几瞬,长穗犹豫着解开了衣襟,似有些不自在,她的声音不如方才放松,“你过来吧。”
萧祯摸索着上前,透过缎带能看到模糊光影,沾着药膏擦涂时,他听到身前的人发问:“是慕厌雪让你来的吗?”
“是……”话到嘴边一顿,他淡淡道:“在下是奉了知柏大人的命令,与慕大人无关。”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萧祯:“在下只治伤,其他不关心。”
“可我是女子。”背着他的身影忽然动了,长穗衣衫半褪赤裸着肩膀,转身去抓萧祯细长的手指,意味不明道:“知柏大人唤您来为我换药,真的好吗?”
萧祯猛地将手抽了回来,声音利了几分,还是重复着先前的话,“在下只是奉知柏大人的命令!其他无权干涉也做不了主!”
见他惊得站起了身,长穗噗嗤笑出声,“我又没说什么,萧大人慌什么?”
看着她笑弯的眼睫,萧祯又恼又气嘴巴张合,心想这位还真如传闻中那般,是个风流阴晴不定的主儿,难怪那位慕大人会被她折腾的半死不活。
“姑娘。”想起上头的吩咐,萧祯冷下语气,“您若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唤知柏大人为您换人。”
长穗垂下眼睫,含笑的面容瞬间变得可怜兮兮,“我只是一个囚犯……”
话说一半藏一半,萧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下半句,透过半透明的缎带,他看到长穗把衣襟又往下扯了扯,“您继续上药吧。”
萧祯的嘴角抽了抽,装作看不见又坐了回去。
一直等上完药,长穗都没再刁难他,外面传来鬼面人的催促声,萧祯摘下缎带,收拾好药箱正准备离开,坐在草垛上的人忽然扯住他的袖摆,“你能告诉我,宫中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那些帝王亲卫护着桓凌逃出了宫,现在慕厌雪能将她困在这里,说明这场宫乱有他的插手,所以现在坐上帝位的人是谁?是豫南王还是他慕厌雪?
“抱歉。”见离开的鬼面人站到了门前,萧祯甩开她的手,“在下无可奉告。”
这里是整座刑狱最僻静干净之地。
为了关押长穗,整条牢房都做了清理,除了她再无其他囚犯。
长廊两侧的火光幽幽,萧祯脚步匆匆,即将踏出廊道时,忽然出现在尽头的身影吓了他一大跳,不受控制的尖叫出声。
“萧大人。”侧了侧耳朵,知柏面无表情道:“公子要见你。”.
不知是不是长穗的错觉,她总感觉斩情扣的颜色又变浅了。
因为身体还未彻底转好,萧祯让她服用的汤药含有安眠的作用,夜里她总会睡得很沉。躺在铺有薄绒的草垛上,睡梦中,她感觉自己像是恢复了兽身,蜷缩着大尾巴想要将自己团成一只胖球,努力找寻安稳的窝棚。
睡梦中,好像有人在摸她的脸。
她沉沉睡着,感觉自己身上又轻又痒,不知是不是梦,她好似还听到有人在同她说话,只是声音太过模糊,缥缈的又如同幻听,每当醒来,她看着空荡荡的石室,都会发愣好久。
连着三四日,萧祯都会来为她换药,在这几日中,她除了萧祯未见过任何人,随着她那一刀,慕厌雪像是消失在了她的世界中,她不由想,不会真把人捅出个好歹来了吧?
那他更该恨她不是吗?为何还会恨意消退呢?
看着越变越浅的冰花手链,长穗咬了咬牙。不管怎样,她都不能放任斩情扣继续褪色,她必须想个法子引慕厌雪出来。
咔。
牢门被人从外面拉开,萧祯背着药箱来为她上药了。
几日相处,两人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最开始萧祯还会同她说几句话,后来不知是被长穗气到了,还是接了谁的命令,除非必要,他对长穗都采取冷漠不理睬的态度。
“请姑娘褪衣。”萧祯熟练地戴好缎带。
见长穗没动,萧祯忍不住又催了声:“请姑娘褪衣。”
“你怎知我还没褪衣?”长穗盯着他的脸看。
萧祯的表情有瞬间慌乱,她佯装咳嗽,“我、我自然是……是因没听到你的声音。”
长穗弯了弯唇角,没有拆穿他。
她想,或许可以从此人身上寻找突破口。
“衣裳我脱了,你过来吧。”这一次,她解了腰上的带子,直接露出了整片后背。
当萧祯靠近时,她忽然伸手扯下了他脸上的缎带,萧祯躲闪不及,被她拽着手臂栽到草垛上,长穗软绵绵压到他身上,“萧大人装了这么久,不累吗?”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挣扎着要起身,结果又被长穗按在草垛里。
为了把人压制住,她索性扑到他身上,“上了这么些日的药,萧大人早就把我的身子看光了,现在装什么矜持……”
“实话告诉你,本宫是岁安公主,你若肯救我出去,我便让你当我的驸马,别说什么小小医官,让我皇兄封你个医神都不是问题,到时整个御医院都是你的。”
“萧祯,祯祯~”装了这么久的蛮横公主,想来她现在再愚蠢滥情一些,也没什么关系,“求求你了,你想法子救我出去好不好?”
长穗佯装去扯萧祯的衣服,软声讨好着,“趁着现下无人,咱们先快活一场,就当本公主同你的定亲了,祯祯你放心,本公主一定会对你好的,以后我只喜欢你……”
“救、救命!!”衣襟即将扯开的瞬间,萧祯再也顾不上她是什么身份,直接将人从身上掀翻,破口大骂,“你是不是有病,我是、我是!!”
有什么话即将冲出喉咙,又硬生生堵回,萧祯红着脸死抓衣襟,刚要跑到门前求救,忽然看到牢房外站立的玄衣身影。
砰——
牢门被大力掀开时,长穗还在试图拉抱萧祯,她好似听不到那声剧烈响动,随着萧祯僵立在原地,她张开手臂用力把人抱住,甜腻腻道:“夫君,抓住你啦。”
牢房中陷入沉寂。
似过了几息,又好似捱了极度漫长时间,长穗的后颈忽然被人用力箍握,一只手将她从萧祯身上撕了下来,阴戾发问:“你在唤谁夫君?”
“……”
“……”
长穗早就看出,那位名为萧祯的医官,其实是个女人。
尽管她刻意改变的音容使得性别难辨,但她对待长穗褪衣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没有身为正常男子该有的踌躇界限。
萧祯伪装的很小心,长穗也从未停止过对她的探究,期间,萧祯多次以男子的身份暗示她:知柏之所以会让男子来为她换药,是因慕厌雪对她的不在意。
……他不在意她了,自然不在乎为她治伤换药的医官是男是女,更不会在乎她的身体会不会被旁人看光。
若不是察觉,每当萧祯让她褪衣时,守在门外的鬼面人都会悄声退离,长穗真要信了她的鬼话。
长穗不想知道慕厌雪此举的用意,更不想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只知道不能放任慕厌雪对她的恨意消退,成功在即,她必须让他恨煞了她,事情走到如今的地步,若不能成功死在慕厌雪手中,那她先前受的苦便白费了。
“你来做什么?”对于他的出现,是长穗的刻意为之,面上却必须做出厌烦不耐。
她任由衣襟散着,露着肩头和锁骨下的大片肌肤,同时也露出了皮肤上结痂的鞭痕。
慕厌雪还掐着她的后颈,将人拽到身前,学着她的用词讽刺,“我不来,你就要同你的新夫君快活?”
“不然要同你快活吗?”并未反驳夫君二字,长穗上下打量着他,也没从他身上看出被重伤的虚弱,只能挑刺道:“可惜我看不上你,你想同我快活,我还不愿意呢。”
“为何不愿?!”如此敏感的问题,明知长穗是在故意羞辱他,可他还是忍不住继续追问。
是偏执也好,下贱也罢,慕厌雪只想求一个答案,“你宁肯求一个小小医官也不愿求我,许无数杂碎驸马之位都不要我,长穗,我究竟差在了哪里?”
“我究竟是哪里不好惹你厌恶,还是做了什么让你不可原谅之事,为何你就是不肯给我一丝半毫的真心……”
他对她真的足够忍让了,为了她,他舍弃改变了太多,明知长穗对他百般愚弄,可他还是舍不得杀她,甚至此刻,若长穗肯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他愿意将一切拨回正轨。
长穗看不穿他的祈求,视而不见他傲骨的坍塌,更听不到他被囚禁在深渊的魂灵,在嘶吼求救,渴望着一线生机。
因为,她不肯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
长穗已经很少同他笑了,此时却抬起面容,对他笑出浅浅酒窝,用恶毒又无奈的语气刺向他,“没有办法呀。”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需要理由吗?”
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可能只是遥遥望入心底的一眼;不喜一个人,同样不需要理由,兴许不需要见面,只需听到名字,就已从心里为他判上死刑。
“所以。”慕厌雪看着她,不放过她任何的表情变化,“在没有遇见我时,只是听到了慕厌雪三字,你便厌恶了我吗?”
长穗回:“是。”
“你喜欢雪天吗?”
记忆中那场泼天红雪从未消散,长穗摇头,“不喜欢。”
不喜欢雪天,同样不喜欢他的名字。
慕厌雪好像明白了什么,又蠢笨到好像万般不解,他低低喃着:“不喜欢我,你却要非我不嫁。”
不喜欢他,却对他说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大概就是因为不喜欢,才会肆意玩弄的毫无负担;大概就是因为不喜,她的这些行为也没有原因可解。
甚至因为不喜欢,她宁可践踏自己的身体来换取一线生机,都不肯同他说一个求字。
慕厌雪轻轻闭上眼睛。
自认算不上聪慧,只是能看穿人心丑恶,才会清醒自持。可一直以来,他从未看懂过长穗,无论他怎样做,都看不懂她。
看不懂……便不懂罢。
或许就像长穗说的那般,爱与恨不需要理由,世间事多的是琢磨不透毫无缘由。
只是,慕厌雪不喜这种失控的感觉,只有将所有人事掌握在手中,他才会觉得自己是活着。
对于脱离掌控的东西,就该抹杀。
他该杀了长穗。
杀了她。
当慕厌雪回神时,他的手掌已经扼在了她的脖颈,长穗乖巧仰着脖颈,微弱的颈脉跳动在指腹,慕厌雪看着她,好像又看到她满身是血昏死在他怀中的画面。
不久前,他险些失去了她。
手指开始颤抖。
慕厌雪明明在心中用尽了全力,可除了让自己的手抖得更厉害,并未在长穗脖间留下任何痕迹。有碎发落到了她的眼尾,长穗不适的颤了颤睫毛,不等她做什么,慕厌雪便替她撩开了头发,“长穗。”
他俯身注视着长穗,仿佛想将这张脸刻入血肉中。吐出来的气息,因为太轻打着不受控制地颤,“既然不喜欢我……”
“为什么还要招惹我呢?”
是他上辈子欠了她,所以这一世回来折磨报复他的吗。而今种种,他该要怎样无情无感,才能轻飘飘用一句“无需理由”来揭过。
慕厌雪走了。
被长穗刺激了一通,本以为他会发疯折磨她,没想到他什么也没做。
在他走后,长穗连忙撩开袖子,发现冰花手链维持着绯色,并未变深也未再褪。
当日,大概因她吓到了萧祯,所以每晚必至的安眠汤药没再送来,她蜷膝缩在草垛里,困得迷迷糊糊间,梦到腕上的斩情扣化为了粘稠欲坠的暗红,是慕厌雪对她的恨意达到了顶峰。
“穗穗,我来送你上路了。”男人穿着一身奢华暗红,如同冰花堕落后的色泽,手指覆上她的脖颈。
长穗努力仰高脖子,很想表现出惊恐的模样,可脸上的笑却怎样也抑制不住,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你答应我的,要复原灵洲界。”
男人没有说话,窒息感传来的刹那,美梦陷入沉黑,长穗猛地睁开眼睛。
“啊!”长穗被吓了一跳。
昏暗安静的牢房中,她睁眼便对上了一双隐在暗夜中的眼睛。
慕厌雪不知是何时来的,俯低的面容距离她极近,冰凉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她的命脉,他轻轻的呼吸洒在耳畔,鬼魅危险,“做噩梦了吗?”
过分温柔的声线,好似他们从未争吵面临死局。
“不是。”长穗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警惕看着他,她反驳道:“是美梦。”
慕厌雪用鼻腔发出轻应,他们已经许久没心平气和说过话了,“是什么美梦?”
长穗回:“梦中无你,皆为美梦。”
男人似顿了下,不怒反笑,“那看来,我只能当你的噩梦了。”
“你大半夜究竟来干什么。”身为灵物的敏锐,让她察觉出不同寻常的危险,极力压制想要逃窜的本能。她试图推开身前人,却被慕厌雪捏住下颌。
“我自然是来——”冰凉的指蹭过她温软的唇,用力撬开她的唇齿。
一颗小小的药丸被塞入口中,慕厌雪强迫她吞下,捂住她的口鼻轻轻道:“当你的噩梦。”
他来,当她的噩梦了。
慕厌雪让长穗吞下的,是一枚名为薄情夜的蛊药。
蛊药吞下,每晚月出之时,中蛊者便会疼痛难忍,需闻到下蛊人身上特定的药香,才可缓解身上的疼痛。若下蛊人不愿佩戴药香现身,中蛊者便是疼痛整晚,如此不出五日,便会殒命月夜。
慕厌雪今夜出现,没有佩戴药香,他眼看着长穗的呼吸渐急,软绵绵倒回草垛上。
无视蛊药的发作,他将目光投落在虚空,喃喃自语,“知柏抓回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也不管长穗能不能听到,他自顾自道:“那人顶着穗穗的面容,在外面招摇撞骗,有人将她抓来献于我,于是我得知了一些……十分有趣的事。”
声音微顿,他总算将目光放回长穗身上,“穗穗想知是什么趣事吗?”
长穗紧紧闭着牙关,将慕厌雪的话半记半漏,大概能猜出,是千面老怪的交易被他得知了。
这样也好。
知晓了他发疯的原因,长穗反而松了口气。
这一步棋,她本就没打算遮挡严密,也知以慕厌雪的本事,总有一天会发现问题。如今千面老怪的事情暴露,更能证明长穗对他的戏弄,她宁肯毁了声名,也要看慕厌雪为她疯为她痴,这已经不是喜不喜欢可以解释的清了。
“不喜欢我,是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生了恨吗?”又或者说,仅听到了慕厌雪这个名字,便开始憎恨他。
如今,也只有这个荒唐的借口,能为长穗辩解一二。
身体的痛感越来越强,长穗倔强的抿唇不言,打算装死到底。
她试图抬手,想要看看斩情扣有没有加深,然而慕厌雪却在此时抓住了她的手,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竟问了句:“你会爱我吗?”
长穗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慕厌雪又将话重复了一遍,“穗穗,说你爱我。”
他想看看,长穗对他的不喜可以有多顽固,在极致的痛苦濒死面前,会不会违心说一句爱他。
既然,不喜欢他不需要理由,那他便给她一个爱他的理由。
冰凉的垂发散到长穗的脸颊,慕厌雪捧起她的脸颊,温柔帮她擦拭着冷汗,“是不是很疼?”
他试图诱Y哄她,手指撬开她紧咬的唇齿,“只要你说爱我,我就给你解药。”
哪怕只是骗他。
“我……”意识开始被疼痛抽离,长穗迷失在慕厌雪的温柔中。
她迟缓去抓面前的手腕,想要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唇瓣张合,她正要顺着慕厌雪的话开口,层层垂落的袖摆露出挂在腕上的手腕,长穗看到,那朵冰花已经恢复血一般的殷红,甚至比血色还要艳三分,这是她距离成功最近的一次。
所以,她怎么可以爱他呢?
思绪清醒了几分,长穗忍痛推开面前的人,拼尽全身力气大喊道:“我永远不会爱你。”
之后连续三日,每当月夜,薄情蛊发作,慕厌雪都会来看她。
他会将疼到发颤的她抱在怀中,用手指漫不经心帮她打理乱发,不厌其烦重复着那句:“说你爱我,我便给你解药。”
长穗不肯说,他们就这么耗着。
直到第四夜到来,长穗痛到咬烂唇齿,又被慕厌雪无情掰开下颌。
“你杀了我吧!!”血液顺着唇角漫出,长穗痛到手脚踢打。
她痛到呜咽找不到精神支点,急需用什么去发泄,这时,一只手伸到她眼前,长穗毫不犹豫张嘴去咬,唇齿流出的血与腕上的血一同溢出,滴滴答答汇聚地面。
长穗咬他有多用力,慕厌雪便能感受到她会有多疼,可他知道,长穗远比他还要痛上百倍,可就算如此,长穗都不愿骗他一句。
说一句爱他,真的……就这么难吗?
慕厌雪将面容埋在她的肩膀上,不过短短几日,怀中人已瘦弱到过分,好似他只要轻轻用力,就能将她捏碎。
“明夜,就是第五日了。”将人又搂紧了几分,慕厌雪低低开口:“真的,宁愿死也不肯说爱我吗?”
长穗紧咬住他的手腕不松口,血顺着皮肤在地面聚成血洼,她短暂恢复了清醒,哑声吐出一句:“我讨厌你。”
无爱怎生恨,长穗对一个人对极致的排斥,便只能是“我讨厌你”了,他连被她恨的资格都没有。
他有些分不清,究竟是遇到他的长穗可怜些,还是他更可悲了,“你不怕死,却怕说爱我。”
只是骗他一句爱他,原来比死还可怕吗?
“好。”被无力包围的他濒临窒息,同长穗的生死博弈,他总是最先认输的那个,“既然不肯说爱我,那你求求我罢。”
“或许。”重复着先前在刑房说过的话,慕厌雪缓慢眨了下眼睫,“你求我,我会收手。”
求他带她离开刑狱。
求他不要丢下她不管。
求他给她解药。
求他……放她自由。
这哪里是让长穗求他,而是慕厌雪在求长穗,求她给他最后的体面,求她给他一个放过她的借口,求她……活下去。
“穗穗,你求求我罢。”
长穗的意识在崩溃与清醒间来回穿梭,她知道的,慕厌雪也撑不住了,他们最后一场博弈迎来了终结。
“我……”满口甜腥,长穗忍着疼痛,从牙缝吃力挤出:“求你……”
慕厌雪怔住。
早已冻结的冰层裂出细小纹路,祈求着日阳照,慕厌雪缓缓低眸,他看着她,本以为要迎来新生,却听到她断断续续哭求着,“慕厌雪,我求你……”
“求求你,杀了我吧。”放过他们彼此。
悬在他们头顶的铡刀,终是无情落下,斩断慕厌雪对她最后一丝渴求。
长穗看到,斩情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浓稠暗红,像是成团成结化为实质的哀怨憎恨,它们攀爬布满冰痕裂缝,再也无法被日光化解净除。
“好。”这是慕厌雪第二次说好。
第一次,他想要还给长穗生机,她不肯要。
第二次,慕厌雪决定放过自己,将活下去的生机留给自己。
既然她宁死也不肯喜欢他,他的下贱堕落也该到底为止,慕厌雪捡起一块块碎裂的骄傲,“长穗,我答应你了。”
身体里有某处已经空掉,无尽的寒风吹在他的世界成冰,寒到他浑身发凉,再也感受不到人该应有的温度。
慕厌雪能看到,自己的魂灵已经沉入冰层深渊,那些痛苦绝望化为利刃丝线纠缠包裹住他,割出溅洒的血水,血水化丝返还在他身,如此循环,彻底隔绝他触摸日阳的念头。
“我曾,真的爱过你。”所有的情绪最后都会化为曾经二字,最后归为虚无。慕厌雪缓缓摸上长穗的脸颊,最后一丝爱意湮灭,“所以,我没有办法不恨你。”
他太恨了。
太恨太恨……
恨到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恨到想过千万种杀死长穗的法子,临到了却只想给彼此一个痛快。慕厌雪知道,轻易掐断长穗的脖子很容易,用剑斩断她的头颅也只需一息,可他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浓烈的爱喜被无止境肆意癫狂的恨淹没,慕厌雪的手开始颤抖,“我真的……没有办法不恨你。”
“所以——”
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滴到长穗的面容,她的眼睛被慕厌雪遮住,视线陷入模糊,只能听到慕厌雪越来越冷、冷到再也没有感情的声音:“你该理解,我想要将你千刀万剐的狠心。”
第73章 反向攻略19.
慕厌雪要将长穗凌迟处死。
心中说不畏惧是不可能的,她连蛊药发作的疼痛都受不住,又怎能忍受利刀割碎全身的痛楚。或许以慕厌雪对她的憎恨,说不定还会选一把钝一些的刀。
想来她越痛苦,慕厌雪越能痛快解恨。
“没关系的。”窝缩在墙角的草垛上,长穗小声安抚自己,“不要怕。”
她好不容易走到这步,只需再忍过最后的酷刑,灵洲界便可回来了。
慕厌雪并未说要何时将她处死,长穗虽不懂酷刑,但也知要将人凌迟不是易事,大概需要时间准备。
看着腕上暗红色泽的冰花手链,长穗回忆着第一世初见暮绛雪的画面,就算在那时,斩情扣的血色都不曾像此刻这般刺目,看来慕厌雪当真恨煞了她,她的死期不会太迟。
随着慕厌雪的离开,守在外面的鬼面人也没了踪影,对于死囚,他们应该是没了看守的必要。
长穗静静等待着死期来临,不知是不是因身上的蛊毒未解,她总感觉心口窒疼难忍,眼眶发酸发疼,长穗揉了揉眼睛,莫名其妙想起这一世与慕厌雪初见的画面。
他是北凉派来的使臣,刚一入南荣,一张好皮相便引来王城的大肆宣扬,不少权妇贵女都想一睹那位惊为天人的雪公子是何模样。
因着雪字,大多数人想象中的他,都是霜雪白衣眉目如画,一行一动间是雪气的冷傲,长穗也是这般想的。
她的记忆,停留在白衣无暇伪善心毒的暮绛雪时期,所以当慕厌雪玄衣敛默踏入大殿时,她飘散的视线一瞬间凝聚在他身上。
她记得他抬眸的模样,忘不了在看到他额心血艳的疤痕时,心中的震撼不解。穿过层层台阶,她于高处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慕厌雪似有所觉,撩眸间眉心的深痕昳丽,乌墨瞳底清晰映入她托腮歪头的傻相。
所以,当她以选驸马的借口走至阶下,轻轻拽住他的衣袖说喜欢时,慕厌雪……
长穗脸上的笑容滞住,她竟然想不起,慕厌雪当时的表情了。
当她不顾公主威仪,任谁劝也不肯罢休,以无赖的姿态蛮横表示只肯嫁给慕厌雪时,慕厌雪是何表情动作,她也记不得了。那个时候的她,根本不曾将慕厌雪塞入眼中,跟别提记入心里。
等她的目光中有他时,却是慕厌雪对她由爱生了恨,她眼睁睁看着他望着她的眸光越来越冷,最后凝成死寂的乌墨,瞳底再也没了她。
他们的孽缘,就此到头。
砰——
牢房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响动,紧接着是越来越近堆叠的脚步声,五六人之上。
四散的思绪收回,察觉到异动的不同寻常,长穗还以为是慕厌雪带人来剐她了,谁知走到牢门前,迎面出现的是一群蒙面黑衣人。
“谁在那!!”正戒备望着四周,他们看到了长穗。
本着不留活口的念头,黑衣人捏着暗器正要掷出,一只满是伤痕的手将他拦住,“等等。”
黑衣人侧身,露出被他护在身后的人,那人蓬头垢面浑身是伤,被血污染透的衣服已经分辨不出原有的衣色,虚弱到需要人搀扶着才能站立。
“咳咳……是你。”嘶哑的声音带着几分熟悉。
那人走到她的面前,透过遮面的乱发将她从上到下扫视,语气里带有几分幸灾乐祸,“慕厌雪终于舍得把你关进来了?”
长穗本还没认出来人,因他的嘲讽脑海中瞬间浮现赵元齐的身影,她试探着唤:“元崎?”
那人呵了一声:“难为你还能认出我。”
竟然真的是元崎。
双手抓在铁栏上,长穗有些激动道:“原来你没死……”
“托你的福,险些死在慕厌雪手中。”元崎打断她的话。
那日,但凡长穗机警一些,哪怕看不出他的不对劲儿,只收收嘴不要什么话都往外倒,他也不会被弄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听出他话中的针对,结合元崎出现地方,长穗心中有了猜测,“出现在栖元宫的刺客……是慕厌雪?”
“除了他,还有谁能将我害到如此地步?”兴许是心中有气,元崎不顾伤口的崩裂,穿过铁栏去掐长穗的脸颊。
可惜长穗早就被折磨到没了油水,手箍脸颊掐住的只有硌人骨头,再也捏不成肉嘟嘟的包子脸。
“你干什么……”因他的动作,长穗的身体被迫贴上铁栏,挥舞着去推元崎,“放开我!!”
元崎表情狰狞,想到自己这些日受的苦,想到江山大计因这个女人成了空,再看看她所在的干净石室,元崎心中郁气难解,只能咬牙切齿道:“你还真是个祸害。”
长穗确实有理亏之处,但错不全在她,“你斗不过慕厌雪与我有何干系。”
是她去找他做的交易吗?
是她让他去招惹慕厌雪的吗?
从始至终,这两人的关系都裹在迷雾里,看慕厌雪现在的所作所为,想来先前两人也是狼狈为奸,只是不知因何闹翻了。在元崎选择同她合作背刺慕厌雪时,就该有被慕厌雪发现并报复的觉悟。
“你懂什么,要不是你执意选他当驸马,我又……”元崎磨了磨牙,后面的话没有说,显然他所说的祸害,并不是指两人合作未遂之事。
平复着呼吸,他注意到长穗指甲内的血线,伸手抓过她的手腕,听到她痛极的抽气,“有人对你用了针游之刑?”
眯了眯眸,看着长穗毫无血色的面容,他总算看到长穗也有伤在身,有些不敢相信,“是慕厌雪?”
长穗没有回应,只是冷声:“放开我。”
元崎反而将她抓的更紧了一些,“原本,我是想救你出去的。”
只是现在好像没必要了。
莫名笑了声,他似是故意说给长穗听,“舍得对你用刑,他迟早也容不下你活。”
这话倒还真让元崎说准了,不过长穗心中早已清了,不需要元崎再来提醒。
挣到手腕发红,她都没有从元崎的掌心扯出自己,也不知是气了谁,她恼火道:“他马上要将我千刀万剐了,你能解恨了吗?!可以放开我了吗!”
慕厌雪有恨她的理由,可元崎有什么立场。
元崎一愣,第一反应是长穗在骗他,可很快他反应过来,长穗不是在开玩笑,慕厌雪……竟要将长穗千刀万剐?!
“那你……”箍在她腕上的手指渐松,元崎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只能从利益层面分析,“你就更没用了。”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带着一个累赘逃离这里。
“殿下,他们要追来了。”黑衣人忍不住催促。
他们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就在长穗快要将手腕抽回的时候,那只手忽然又将她扯了回去。低眸,看着长穗指甲上不足一寸的血线,元崎淡声:“我还是不信。”
也不说是不信什么,随着他抬手,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放到他的手中。
“唔唔……”长穗挣脱不得,这枚药丸被极快地塞入她的口中,融于口涎消失无踪。
强制看她吞下,元崎才松开她的口鼻,笑容中多了几分癫狂,喃喃自语道:“世间权术,无非豪赌,我虽输了一场,但我不信我会一直输。”
就让他再来赌一场。
“长穗,我赌他杀不了你。”这一次,是他们的生死局。
长穗倚着铁栏软倒在地,先是窒息,又是呛咳,这会儿她干呕着想要将药丸呕出,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死到临头,她倒不怕元崎给她吃什么奇怪的东西,她只怕他那张破嘴成真,让她功亏一篑。
“快来人啊!!”顾不上其它,长穗为了报复元崎,扯着嗓子大喊:“逃犯在这里!!”
元崎脸色一黑。
想把她敲晕,然而人已经躲去门后,他够不着也奈何不了她。眼看着鬼面人闻声追来,他恨恨甩下一句:“我们走!!”
“……”
元崎他们离开的并不容易。
哪怕他们离开很久,长穗都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喧嚣打斗,隔了许久才平息下来。长穗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并未见到鬼面人将元崎带回,看来是让他逃了。
刑狱中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连知柏都出现了,慕厌雪却不见踪影。
也可能他已经来过了,却懒得见她,只派知柏过来看她有没有逃走,甚至都不愿问她有没有同元崎接触,只要人在,还活着,就足够了。
没人问她,长穗自然也不会多说,蛊毒她都吃了,也不怕元崎给她喂什么乱七八糟的毒D药,再痛苦,能有夜夜发作的蛊毒痛吗?
夜晚即将来临,迟迟无人来给她送薄情夜的解药。
长穗的心态放得很平,不仅不慌反而还有些期待,今日已经是第五日了,若没人给她送解药,那么她会因蛊毒发作死在今夜,总之蛊毒也是出于慕厌雪之手,这也算死在他手中了吧。
长穗并不确定,只是觉得毒发身亡要比千刀万剐而死舒坦些,毕竟谁也不愿活受罪。
心中正忐忑着,随着夜幕降临,密密麻麻的细小痛感开始沿着皮肤攀爬深入,长穗蜷缩在草垛中,尽可能调整着呼吸,提前将手腕咬入口中。
“殿下。”门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唤。
长穗没有理会,只当是疼痛中的幻觉,直到那人又喊了一声:“公主殿下。”
苍老沙哑的熟悉声音,唤醒沉眠中的记忆,长穗不敢置信的抬起面容,看到站立在门外的佝偻老人,他穿着灰扑扑的长袍,慈眉善目蓄着花白胡须,对着长穗慈祥招手,“快过来,孩子。”
长穗呆愣愣看着牢门,确认眼前出现的人不是幻觉,她才跄踉着走过去,“张老……”
来给她送解药的人,竟然是医官张伯仁。
长穗虽是半路入的这具身体,但从桓凌那里得知,张伯仁医术了得从小看着他们长大,是桓凌极为信任的心腹。正因如此,患了咳症后,桓凌只准张老为他诊治。
桓凌信任的人,长穗自然也信。
所以当张伯仁打开一只小香囊,让长穗低头轻嗅时,长穗没有丝毫犹豫。
是极为浓郁的花香,似混合了上百种花草,香气浓郁到刺鼻,吸入口鼻的刹那,无形的痛感像是打了几个寒颤,从她的骨髓中爬出四散逃离。
“这是……”随着痛感逐渐消失,长穗找回了理智。看着张老手中小小的香囊,她迟疑发问:“薄情夜的解药?”
张伯仁点了点头,有些愧疚道:“孩子,让你受苦了。”
长穗摇头,只是疑惑,“慕厌雪怎会让您来?”
朝中谁人不知,张老是帝王亲信,慕厌雪在南荣身任重职更不可能不知,选张老来送解药,是生怕张老不会把香囊给她救她出去吗?
“他是不是为难您了……”
长穗心中一紧,扒着铁栏急道:“宫中现在是什么情况?南荣朝局现在是谁在把持?边城那边又如何了,慕厌雪他……他是不是豫南王的同谋?”
“没有,没有……”张老连连摇头,“公子没有为难我,他斩杀了豫南王,平了叛军之乱稳下了朝局。现在北凉那边也已退军,边城保下了。”
长穗心中一松,这是她入狱后听到的最好的消息,连忙追问:“那您可有皇兄的下落?”
没有了豫南王叛军的阻拦,帝王亲卫定能护着桓凌安全出城吧。
张老的声音顿住,浑浊的双目中沾染了太多情绪,许久后他才摇头,“没有陛下的消息。”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长穗试图笑一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怔愣中,张老叹息着道:“公子决定明日将您凌迟处死,殿下,您真的不悔吗?”
原来,明日就可以解脱了。
“我……”长穗正要回答,忽然后知后觉出哪里不太对劲,语调猛地一转,“您唤慕厌雪什么?”
张伯仁愣住。
长穗紧紧盯着他,颤动的长睫下是满目的惊恐不解,说出的每个字都是自我怀疑,“您唤他……公子?”
长穗听过有人唤慕厌雪为驸马,听到有人唤他慕大人,“公子”二字,她只从知柏和鬼面人口中听到过。所以,“你是慕厌雪的人。”
张伯仁沉默立在牢门外,没有反驳。
不反驳,便是默认了。
“为什么。”
“为什么……您为什么要如此……”一步步后退,长穗软着腿跪坐在地,至今不敢相信,“您背叛了皇兄。”
桓凌那么信任他,信任他的为人信任他的医术,所以当发现自己患了咳症命不久矣时,他没有再另寻医师,续命的药方也只用张伯仁写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心中涌现巨大的恐慌,长穗迫切需要一个答案,“你是从什么时候背叛皇兄的。”
“你说话啊!!”
“张大人,你为什么要背叛皇兄。”
张伯仁脸皮颤抖,噗通跪倒在地,“是我……对不起陛下。”
其实谈不上背叛,因为张伯仁本就是北凉慕氏的旁支,年少时犯下大错,隐姓埋名以孤儿的身份逃到南荣,有幸被选入御医院,得了南荣帝的信任。
最开始,张伯仁对桓凌确实没有二心,甚至发过誓要一辈子效忠,可慕厌雪的出现让他打破了誓言,效忠桓凌之前,他要先效忠慕氏。
“我隐姓埋名那么多年,用张伯仁的名字在南荣安了家、有了地位和权力,若我慕氏的身份被戳穿,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啊……”
张伯仁看着长穗,“陛下虽重用公子,但因殿下的原因,对公子也在处处提防,若这时、这时陛下知道我是慕氏族人,怎么可能还会留我,他会杀了我啊。”
长穗大声斥道:“若你不起背叛之心,皇兄念在多年恩情,怎会杀你!”
“不杀我也不会再信任我!到时朝中众臣如何看我,御医院又会怎么待我!从一开始我就没得选!!”
张伯仁没有选择,他只能听从慕厌雪的安排,偷偷更换了桓凌的药方。本只是小小咳疾,在他的医治下越来越严重,治成无药可医的痨疾,桓凌能活多久、怎么活,全凭他一句话,而他,听命于慕厌雪。
长穗整个人已经傻掉了。
她想过背叛的张伯仁会从药方中作梗,却没想过桓凌的咳疾痨病,也是出自他之手,“所以,皇兄本是康健无病的,是你下毒害了他……”
“不,不是我……”张伯仁辩驳,“都是公子让我做的!公子愿意让我回到慕氏,我的儿女也会被加入慕氏族谱,无论北凉和南荣之战最后谁胜出,我们都有退路可走,可跟着陛下,我只有死路一条啊。”
“公主殿下。”张伯仁颤颤道:“我知对不起你们,可我……我总要为我的儿女考虑,若您早知您的皇兄会败,您还会守着他不离不弃吗?”
“我当然会!!”
长穗的话被张伯仁轻飘飘堵回,“所以,您此刻被关在牢中等待处死,而我还是御医院的张大人,荣耀更甚。”
其实慕厌雪并没有派张伯仁来,是他擅自做主而来,“少时正是因我偷看巫蛊禁书,才会触怒慕家主……薄情夜是我最满意的作品,此毒无药可解只能闻香续命,也是我调制出最烈的蛊毒。”
他之所以来送解药,是念及之前的旧情,于心有愧,“先前那些药已经掏空了陛下的身体,就算他侥幸逃出了王城,也只有三日可活。”
所以说,桓凌必死无疑。
“是我害了陛下,但我不能眼睁睁再看您去送死,殿下,我今日来,是想劝您活下去……”
长穗已经听不清张伯仁在说什么了。
她呼吸急促心痛得厉害,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桓凌已死,还是死在他们最信任之人手中。
“不……”应该说,他是被慕厌雪害死的。在他以北凉使臣的名义踏入南荣时,便存了毒杀桓凌谋夺帝位的心思,而她,却执意选慕厌雪做驸马,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迈入南荣朝堂的机会,将他送到了桓凌面前。
说到底,还是她害死了桓凌。
“公子最初虽让我对陛下下毒,可后来不知何缘故,这道命令被取消了。”张伯仁的话又灌入耳中,“是后来……后来您日夜出入南风馆,闹得满城皆知,想来是惹怒了公子,他才会让我一剂猛药毁了陛下的身体。”
桓凌也并不是什么康健无病的好身体,他从娘胎带病自幼体弱,是张伯仁一直在为他调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桓凌的身体情况,不然也不会得他的信任。
就算没有慕厌雪的命令,以桓凌的身体情况,也活不过三十,他们只不过是利用那场小小咳疾,加速了他的死亡。
张伯仁说:“您与公子情浓之时,公子曾让我尽可能延缓陛下的毒发,他心中是有您的。”
“公子不喜血腥,对待无用或不喜之人,向来是直接赐死,从不会这般折磨见血,他是在给您留后悔的机会。”
长穗的脑袋越来越痛。
明明薄情夜的蛊药已被药香压下,这会不知因何原因,她浑身打颤直冒冷汗,张伯仁的声音在她耳边忽近忽远,尖锐的耳鸣出现时,耳边又陷入沉寂无声。
“一日夫妻百日恩,公子是您的夫君啊……”
“没了陛下撑腰,以后您依仗的只有公子,您唤他一声夫君,他定舍不舍杀你……”
当她能重新听到声音时,耳边是张伯仁接连不断地劝说,他悲悯道:“要被千刀万剐啊,那该是多痛,您从小被陛下娇宠长大,如今南荣局势大变……就对公子服个软吧。”
“哪怕没了夫妻情分,日后您安分度日,公子定不会为难您。”
“滚……滚开。”长穗吃力呢喃着,想要让张伯仁闭嘴。
只是她声音太小了,张伯仁并没有听到,见长穗趴卧在地肩膀颤动,以为她在抽噎痛哭。
“话尽于此。”张伯仁扶着牢门缓缓站起身,“殿下好自为之,还望不要拿性命来赌气。”
心中又怒又痛,长穗难受到满地打滚。眼前开始阵阵发黑,她用力攥着暗红色泽的斩情扣,失去意识前一遍遍念着慕厌雪的名字,却不知自己因何而念。
为什么。
她明明早已对暮绛雪绝望,为何在得知慕厌雪的所作所为时,依旧会觉得痛苦难解。她还以为,以为……
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长穗陷入无边炼狱中想——
是不是杀了慕厌雪,她就不会痛了。
“……”
“……”
慕厌雪枯坐了整夜。
知柏推门进来时,他才恍惚发现天亮了。
见他坐在窗前维持着知柏离开时的姿势,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服,知柏愣了下,“公子一夜未睡?”
慕厌雪颤了颤眼睫,不答反问:“行刑了吗?”
知柏本是进来报元崎逃狱一事,闻言反应了一瞬,忙回:“刽子手都已就位,还需等一炷香的时辰,才可行刑。”
慕厌雪扯了扯唇角,“杀人还需挑时辰?”
“也好。”起身,脱下身上的脏衣,他拖着僵硬发麻的身体走到屏风前,随意给自己披了件干净衣服。
他本不打算再见长穗了。
不过想了整夜,他想,长穗总归是他曾爱过的人,就算不喜血腥,他也该亲手活刮送她上路。
他爱过的人,就算如今恨了不爱了,也该死在他手中。
一炷香,刚好够他到达刑狱。
当他推开石室的牢门时,里面已经摆好巨大的刑架,一旁放置着数个叠起的铜盆,密密麻麻的刀具成排铺在桌面,有些染着血锈脏污看不出原色,腥气浓郁。
香炉中的香马上燃到尽头。
慕厌雪看向窝坐在角落的长穗,她安安静静抱膝垂面,对于即将到来的酷刑无动于衷,好像也并不在意最终行刑的人是谁。
就是不知一会刀削在她身上,她还能不能维持此刻的平静,慕厌雪感受到血液的沸腾,是本性中的摧毁欲被唤醒,他垂落眼睫不再看长穗,挽袖将手浸泡在清水中。
“时辰到了。”冷淡的嗓音不带情绪,示意长穗自己过来躺下。
然而等他一根根将手指清洗干净,回身却发现,长穗仍窝坐在原地没动。
“你是自己过来躺下,还是我让人过去绑你?”慕厌雪微微眯眸。
等了片刻,见长穗依旧没动作,他不耐擦干手指,命侯在一旁的刽子手们过去抓人。不管长穗是怕了还是后悔了,他下定的杀令都不会更改,今日,长穗必须死。
“不要不要……放开我……”忽然,惊恐的叫喊传遍石室,“啊——”
就算是慕厌雪拿骨刺吓唬她时,她都没有发出这般刺耳的叫喊,她挣扎着去打刽子手们的抓来的手,又哭又闹窝在角落不肯离开,如同孩子般哭得好大声。
慕厌雪瞳色一冷,“放开她。”
刽子手们刚刚松手,哭喊着的少女便从他们臂弯冲出,跌跌撞撞跑向石室正中的玄衣公子。
她扑到慕厌雪怀中,浑身发抖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满脸的泪水哭得狼狈,只有连着哭了整晚,才会把眼皮哭红哭肿,哭成这般狼狈的花脸。
“救,救我……”长穗抽噎着,紧紧巴着慕厌雪不放。她大抵还不知,她哀声求着的人,正是马上要将她活剐了的修罗。
刽子手们面面相觑,在知柏的轻咳示意下,悄悄从牢房退出,还贴心放下来遮帐。
“哭什么?”对于长穗的哭求,慕厌雪无动于衷,“这不是你求来的吗?”
先前他给了她那么多机会,任她将他的尊严傲骨踩在脚下,都求不来她活下去。现在这又算作什么。
本就不喜旁人的近身,长穗的贴近更是让他厌烦,他伸手去推,反而让人缠得他更紧,看出慕厌雪对她的不耐,长穗哭声急促,“我……我疼……好疼……”
慕厌雪动作一顿,目光自上而下扫视她的全身,“哪里疼?”
是刽子手太用力,抓伤了她吗?
看到她袖中若隐若现的抓痕,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没等掀开,就听到长穗委屈道:“脑袋疼。”
生怕慕厌雪听不清楚,她弱弱重复两遍,“脑袋真的好痛呢……”
呼吸窒住,慕厌雪箍在她腕上的手,松了。
在长穗可怜巴巴的目光中,他用力将人从怀中撕下来,阴冷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将他玩弄到死了心,死到临头,又想再骗他心软爱上她?是不玩死他不甘心吗。
“不是的……”长穗想要解释什么,含着眼泪哽咽,“没有骗你,是真的好疼……”
慕厌雪冷眼看着她演戏,见她想贴过来又不敢,只是泪汪汪看着他,他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笑,“真的很疼吗?”
长穗用力点头。
“乖。”慕厌雪抬手帮她擦拭眼泪,语气忽然温柔下来,“躺到木架上我帮你看看,好不好?”
所谓的木架,就是那台绑有锁链的刑床,既然长穗想玩,那他就陪她玩玩。
随着慕厌雪的示意走到刑床前,长穗犹豫着有些怕。
“怎么了?”慕厌雪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温柔中带上诱哄,“不想看病了吗?”
“想的。”长穗老老实实躺了上去。
她的脑袋很痛,耳边一会吵嚷一会正常,好像有谁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又有谁捂住耳朵让她什么也听不到。闭上眼睛,长穗感觉有人坐到了她的身旁,慕厌雪挑了把干净细刀,淡漠扫了眼她身上的衣裳,正考虑着是直接撕了还是让她自己脱,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喊他:“哥哥。”
慕厌雪眼睫一颤,抬眸看她,“你喊我什么?”
长穗声音弱了几分,带了几分不确定,“哥哥……”
她问:“你认识一个叫暮……暮什么的男人吗?”
慕厌雪总算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她说:“我的脑袋太疼了,好多事都记不得了,他们都欺负我,只有哥哥救了我还要帮我医头痛,哥哥是好人,那哥哥……你、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个人,他叫暮……暮……”
长穗努力回想,越想越疼,忍不住用力捶了下脑袋,想起来,“他叫暮什么雪。”
中间那个字,她实在想不起来了,她只知道自己要找到他,杀了他,她就不会痛了。
慕厌雪还在凝着她,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对于她的不正常不追问也不接话。只看着她独自在那想半天,想不起来有些急,张嘴就去咬手腕。
看着她腕上深深浅浅的齿痕,不难看出这一夜她咬过数次。只不过沉默了须臾,他便看到长穗手腕上见了血,慕厌雪暴戾心起,伸手掰开她的嘴,冷声接了句:“是不是慕厌雪?”
除了找他,她还能找谁。
“呜……”很是耳熟的名字,成功让她激起了几丝愤怒感,长穗点了点头,用力,“对,就是暮……慕,慕厌雪!”
“你找他干什么。”他并不期待,能从长穗嘴里听到什么好话。
对呀,她要找他要干什么来着?!
有什么愤怒的东西冲上心头,又因疼痛压下,耳边传来一个烦人老头的喋喋不休,她将听到的话断断续续重复,“他,他是我的夫君……我想……想……”
她到底想干什么来着?!!
她到底想找他干什么!!
长穗摇着头,情绪开始不稳定,语气又凶又急,“我想不起来要找他干什么了,但我满脑子都是他的名字,它们告诉我要找到他,说找到他我就不会难过了……我真的好想见他,哥哥……你帮帮我好不好。”
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滴滴往下滚,她哀求着慕厌雪,“帮帮我好不好……我真的好想……他……”
嗒——
是刑刀掉落地面的声音。
这是长穗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承认他是她的夫君,她还说……她想他。
第74章 反向攻略20.
长穗被带出了那座黑漆漆的牢狱。
自从她承认慕厌雪是她的夫君、并说出想他后,慕厌雪便信了她的不正常。
若长穗是清醒的,她只会对他喊打喊杀嚷嚷着要死,绝不会一口一口哥哥喊得依赖,走路都要紧紧贴着他,恨不能钻入他的衣服里。
又一脚踩上他的靴子,慕厌雪被迫停了脚步,紧接着背上一沉,有人莽撞顶了上来。
“怎么啦?”长穗从慕厌雪身后探出脑袋,蓬乱的发上还插着几根草垛。
慕厌雪闭了闭眸,掩在袖中的双手不肯碰长穗分毫,他冷淡道:“人傻了,路也不会走了?”
走三步踩他一脚,但凡他走快些,揪在背后的手就要狠抓他的衣袍,大有他不放慢脚步就要勒死他的意思。
“我会走路呀。”长穗很认真解释着,生怕慕厌雪不信,还扯着他垂落的衣带绕着他走了两圈,将人绑了个严实。反应慢了半拍,她听出慕厌雪对她的嘲讽,鼓起脸颊凶巴巴道:“我不傻!只是眼晕走不太快,你不要骂我!”
这瞧着也不像傻了。
慕厌雪垂眸对上她的眼睛。
长穗的眼睛本就圆润,如今瘦的脸颊小小眼睛更大了,鼓起的脸颊没有丝毫肉感,瞪大的眼睛倒是明亮鲜活,像是蒙了尘的珍珠又被擦亮了。
他看着长穗,长穗也在瞪着他。
长穗的脑袋还在痛,时而会眼前发花看不清东西,接连不断的痛感让她忘性很大,不过几瞬,她就忘了慕厌雪骂她傻的事,歪头看着慕厌雪问:“哥哥,你怎么把自己绑起来了呀?”
慕厌雪没理她,冷着脸将自己的衣带从她手心抽出,又被她追着抓在手中。
正要继续往前走,结果长穗非要堵在他的身前,她一个劲儿的往他怀中拱,逼得慕厌雪不得不再次停下,“你又要干什么。”
长穗回:“要你抱我。”
慕厌雪眼皮一跳,“你再说一遍。”
“我说!!”长穗以为他耳朵聋,扒着他的肩膀往他耳边靠去,大声喊:“要你抱我!!”
挺好,不只是慕厌雪听清楚了,就连跟在身后、以及巡逻路过的禁卫军都听到了。
慕厌雪眸色冰冷,已经不是用差可以形容了,长穗还在嘟嘟囔囔,“我很小的,软绒绒可以团成一小团,在你衣服里不会占很大的地方……我就是脑袋太痛了,不然可以飘起来,我飘起来比你走路要快多了……”
说着,她又拽慕厌雪,催促道:“快点抱我,我快站不稳了。”
她没有抬头,自然不知慕厌雪望着她的目光有多冷漠,别说抱,碰她一下他都不能忍受,所以他将人从怀中推了出来,冷声道:“要么自己走,要么回刑狱,你自己选。”
长穗跄踉了两步,没想到慕厌雪竟会拒绝她。
她很是受伤,若是兽态,这会儿耳尖都要垂下来,痛极的脑袋好像有人在尖叫着喊痛,又有人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告诉她要忍耐不要冲动,只要忍过最后一关,她就解脱了。
她要忍什么。
不舒服了为什么要忍!怎样才算解脱,为什么忍痛就算解脱,她凭什么要被这些东西束缚!!
“桓凌。”
“桓凌……”长穗用力甩动着脑袋,想要将这些声音赶出去,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哥哥。
每次痛了难过了,她都会寻求桓凌的帮助,会缩在他怀中团成小毛球。不,她没有痛过,更不会难过,她一直是欢乐无忧的,直到遇见了他,她才会体会到何为世间活生之死。
那个人是谁?她怎么想不起来了……
慕厌雪站在原地,看到自他将人推开后,长穗就抱在脑袋喃喃自语,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他心中的烦躁更甚,嗓音冷冰冰道:“你到底走不走。”
长穗抬起了面容。
苍白的面容,不知何时被眼泪布满,她愣愣盯着慕厌雪看,注意力很快又被路过的白衣侍从吸引,白色的衣服让她想到了她的阿兄,想也不想朝着廊道跑去。
“长穗!”慕厌雪瞳眸一缩,下意识去追。
豫南王叛乱逼宫,南荣年轻的帝王葬身火海,如今王宫到处挂着丧帐,宫人们皆着缟素,放眼望去,也就只有慕厌雪是一身刺金绲边玄袍,华贵又醒目。
长穗扑到了那几名宫侍从面前,也不分是男是女,她抓着为首之人素白的衣角,一声声喊着哥哥,“你抱抱我……哥哥,你抱抱我好不好……”
宫人们都被她吓到,一时也没认出长穗的身份,纷纷上前阻拦,“放肆,尚书大人岂是你能冲撞的,还不快滚开!”
被拦住的正是刑部尚书楼长风。
只当是从牢中逃出来的疯子,他拧着眉想要扯回自己的衣袖,却发现女子瘦削的腕上,挂了一串赤红色的琉璃冰花,而同款无暇透色的冰花手串,他只见一人戴过。
这人……
顺着手串瞥了女子的面容,楼长风瞪大了眼睛,“你是、是……公主殿下?!”
虽然长穗清瘦了太多,但他还是一眼将人认出。
寻了好些日的人终于见到,楼长风激动地反扣住她的手腕,不等说什么,又一只手抓住长穗的手腕,硬是将她从楼长风身边扯离。
“我不肯抱你,你就要找旁人抱?”压着戾气的声线贴在耳畔传入。
长穗只感觉腰间一紧,双脚腾空被人抱起,稳稳坐到一条有力的臂弯上。记忆里,她从未被人这样抱过,比起抱,她更觉得像被举了起来,身形不稳晃了两晃,连忙扶住那人的肩头。
“满意了吗?”她听到那人又问,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长穗实话实话,“不太舒服。”
像有人深吸了几口气,长穗被举高的身体下落几分,刚好可以让她趴伏在那片宽平的肩头。长穗躬了躬身,勉强将就着窝入他怀中,比起单手拖抱,其实她更喜欢被双手捧着搂入怀中,要是能将她塞在衣服里,就更好了。
“放开她!”楼长风试图上前,却被知柏用手臂拦截。
他恨恨道:“你不是说殿下哀痛过度重病卧榻吗?她为何会出现在刑狱附近?”
豫南王发动叛乱那日,所有官员都被关押在奉天殿,等候那道所谓的新帝诏书。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豫南王夺位成功是板上钉钉之事,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杀戮政变,然而等到暴雨停歇,奉天殿的殿门打开之时,迈槛踏入的并不是豫南王,而是拎着豫南王项上人头的慕厌雪。
这时,人群才惊觉,这场官员的囚困中没有慕厌雪,他带来的不只是豫南王的人头,还有桓帝的遗诏。
那份遗诏在朝堂中引起轩然大波,不只是因颠覆了官员们所有的预测,还因遗诏中言,“帝有一女,养于民间,乃南荣皇室正统血脉,可继帝位”。
那位年轻的帝王,竟将自己的亲生血脉偷偷养在了民间,竟未让任何人得知,这实在太荒谬了。更荒谬的是,遗诏中还让岁安公主与驸马慕厌雪监国辅佐少帝,可自宫变之后,岁安公主再无在人前现身。
有不少人都在质疑这份遗诏的真实性,甚至怀疑慕厌雪才是真正的谋逆者,言辞激烈煽动百官查证者,皆被他以各种罪名押入大牢,此后,他又借身份的特殊性邀北凉使臣谈判,解了边城困境,手中握回数十万大军虎符,再无人可敌。
楼长风虽还是刑部尚书,如今却也要受命于他。
表面上,是新帝年幼需慕厌雪摄政辅佐,可实际掌握生杀大权的却是他慕厌雪。现在谁人不知,慕厌雪才是这座王宫的暗帝,就连先帝疼宠的岁安公主,是生是死都仅凭他一句话来定。
楼长风从不信什么公主重病的幌子,大多数官员也都不信,甚至他们在背地里言,岁安公主早已死在慕厌雪手中,只等在合适时机一笔带过。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探查长穗的下落,也是昨日才察觉刑狱的异常,打算过来探探。未曾想,慕厌雪竟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竟真的将公主关入了刑狱。
“大人,止步。”见楼长风还要上前,知柏抽出了腰间的剑。
视线被挡了大半,楼长风只能看到长穗趴靠在慕厌雪怀中,曾经那般恣意尊贵之人,身着素简裙衫披头散发,清瘦到脊骨明显,被人用这般轻漫的姿态抱着,竟不吵不闹。
“你做了什么……”
“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怒火充斥上心头,楼长风顾不得尊卑礼数,大喝道:“她可是南荣最尊贵的公主,你竟这般折辱她……”
慕厌雪被逗笑了。
“折辱?”立于知柏身后,他扣住长穗的后颈,将人从自己肩窝拉起来,垂眸凝着长穗茫然的小脸,“告诉他,我有折辱你吗?”
长穗耳边又起了嗡鸣,她只看到慕厌雪嘴巴张张合合似乎在说话,可她听不清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听不到。
慕厌雪满意揉了揉她的颈肉,抬眸扫向楼长风,“看到了吗?她说没有。”
若他想折辱长穗,长穗就不可能齐整的走出牢狱大门,若他当真想折辱长穗,早已将她千刀万剐剁碎骨头,哪管她什么腿疼头疼还放她出来。
只是——
含笑的唇角突兀平直,凝着长穗圆润干净的眼睛,慕厌雪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瞬间清醒,他决定将长穗凌迟处死时,不就要想折辱看她痛苦吗?
明明早已对长穗死心,明明已经不爱她了,为何还会因她喊一句头疼,就将她从牢狱中带了出来……
一个将死之人,脑袋痛不痛同他有什么关系?
痛死她,他才该畅快。
楼长风并未察觉慕厌雪的情绪变化,还在争执着,“分明是你在威胁殿下。”
看到长穗温驯不说话的模样,他更觉蹊跷,“你若没有折辱殿下,她为何要哭喊着向我求救?你又该作何解释,重病卧床的殿下会出现在刑狱附近?”
“知柏。”慕厌雪垂下眼皮。
暴起的情绪让他没了耐性,他转身就走,“他再敢吠一声,割了他的舌头。”
“……”
“……”
慕厌雪后悔了。
他不该将长穗从牢中带出来。
折身,他打算将长穗再送回牢中,继续未完成的刑罚,长穗却忽然拽了拽他的头发,示意他低头听她说话。
“再乱动先剐了你的手。”慕厌雪语气阴冷。
长穗耳边还在嗡鸣,听不到慕厌雪说的什么,她只是垂了垂眼睫,闭阖再掀开时,她低低说了句:“我要睡了。”
然后闭上眼睛脑袋一歪,拽在慕厌雪头发上的手垂落于空,就这么软趴趴栽倒在他怀中。
慕厌雪心脏骤停。
长穗其实是昏过去了。
她的身体被折腾的太过,剧烈的痛意让身体达到了极限,昏死前同慕厌雪打个招呼,是她作为人应有的礼貌。
等她休息好再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柔软巨大的软榻上,明黄的帐幔上垂着细碎流苏,不远处是燃着烛火的青鸟烛台,视线往前,一架雕画圆木屏风分隔两室,屏风上是浑圆戏水的白狸,一尾红鲤跃出水面停滞半空,若隐若现的藕荷铺占大片空面而又不抢眼,画面栩栩如生着色舒服,让长穗盯着看了好些眼。
“查不出问题?”屏风外,传出凉凉笑声。
似有人将茶盏丢掷地面,发出沉闷声响,“她一直嚷嚷着头疼,行言颠三倒四认不清人,你告诉我查不出问题?”
明明是含笑温和的嗓音,突兀转冷时却毫无征兆,“昨晚只有你去见了她,知柏说你一炷香后才出来,你在里面做了什么?”
“公子息怒。”另一人惊恐道:“老奴什么都没做……奴、奴只是劝殿下要好好活下去,其他真的什么都没做!”
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说辞站不住脚,那人犹豫着又添了句:“说不定……是殿下将老奴的话,听入心里了呢?”
嗒,嗒——
有节奏的敲击声轻响,像是手指敲在桌面,给人的感觉无端压抑。
似是沉默了许久,那道温和冷淡的声音接话,“你的意思是,她在装疯?”
第75章 反向攻略21
装疯?
是谁疯了吗?
长穗听不懂外面在说什么。
睡醒一觉后,她的脑袋已经不疼了,耳朵似乎也恢复正常。
身上穿着件柔然轻薄的寝衣,贴在身上十分舒服,长穗勾玩着腰间的系带,总觉得有一根手指刺痛异常,抬手查看,她发现指甲中有一条血红色的细线,只是试探着按了一下,就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好疼。
抽气的嘶声一出,外面的说话声停了。
脚步声靠近,有人绕过屏风走了进来,长穗抬头一看,从记忆里搜索出来人,举着手指给他看,“哥哥,我的手指好疼。”
她身上还有哪个地方是不疼的吗?
慕厌雪立在屏风前,面无表情看着坐在榻上的人,看到她冲着他笑出了酒窝,“头不疼了?”
“不疼了。”
慕厌雪的视线下落,“眼也不花了?”
长穗摇头,“不花。”
“那,腿还疼吗?”
又试探着动了动腿,长穗没有下榻走路不太确定,“应该是不疼了。”
慕厌雪嗯了声,像是例行询问的医官,“那你现在哪里疼?”
长穗还举着自己的手指,闻言冲着慕厌雪晃,“手疼,我说了啊,手指好痛……嘶……”
因晃动的动作幅度太大,指骨微微弯曲,又拉扯到生着奇怪血线的手指,痛到长穗抱着手直接扑到床上,扑腾着打了个滚。
“好疼……”就好像有绵密的细针扎入手指中,指缝中又疼又痒让她抓挠不得,长穗不知自己的手指因何会这么疼。
痛到眼睛含泪,屏风前的人不知何时站到了榻前,修长的身影直挺而立,没有丝毫弯折,那人唤她的名字:“长穗。”
长穗含着眼泪抬头,听到他问:“你还记得,自己出来是要干什么吗?”
“记得。”长穗有印象,“我说……我要找人。”
“找谁?”
长穗张开嘴,刚要说出那人的名字,脑袋却忽然空了。
找谁??她要找谁来着?!
消失的痛感隐有卷土重来之意,长穗怕痛,不敢想了,于是摇头,“忘了。”
乌墨似的瞳仁沁着凉意落到她的脸上,慕厌雪吐出的语调低缓,“忘……了?”
“忘了……不可以吗。”身为灵物,让她本能察觉出几分危险感,眼睛圆睁,长穗小声辩解:“能让我忘掉的……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人。”
不然她怎么会忘呢?
真是好一个不重要。
眼前倏地暗下,一只手横在了她的身侧,阻拦她逃离的退路。
慕厌雪俯身,将长穗困在他与床榻之间,用另一只手狠狠掐上她的脸颊,阴戾的声线没有丝毫起伏,“耍我,是吗?”
指腹在她白皙的皮肤留下深红印记,慕厌雪俯低面容看着她,“装疯卖傻好玩吗?”
张伯仁不敢骗他,也不敢对长穗做什么,所以慕厌雪怎么想也想不通,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突然疯了,哪怕性情大变忘了所有人,却唯独记得他的名字,而在他将她带出刑狱后,现在又告诉他,他只是不重要的人。
既然不重要,为何痛时只想着找他,既然不重要,为何记忆错乱,却依旧记得他是她的夫君。
情绪的风暴在心中酝酿成形,慕厌雪掐在她颊上的手越来越用力,咬字恶狠,“我就不该放你出来。”
他就该一刀刀活剐了她,最好先剜了她的舌头和眼睛,让她没办法蛊惑欺骗他。
长穗整个人都是懵的,根本听不懂眼前这人在说什么,不过有一句她听懂了,“我不是疯子,也没有装傻!”
听出自己是被骂了,长穗有些恼火道:“我知道自己的名字,我叫长穗,是灵洲界最厉害的灵物!我阿兄是神剑宗的掌执,是资赋最高的天才剑修!我还有一个徒弟,他可厉害了,他叫……叫……”
叫是什么来着……
长穗的脑子卡壳了。
一场白雪在长穗的世界中降临,转瞬被一场红雪覆盖,长穗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好像听到有很多人在哭,后来哭声变成了她自己,她一遍遍喊着,“让他杀了你,让他杀了你……就不会痛了……”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暮……”长穗颤声念出一个音节。
慕厌雪掐在她脸颊的手微松,感受到身下的人在颤抖。
有很多画面在她眼前飞快闪过,偏偏她什么也抓不住,只是出于本能的,她轻轻吐出一个“雪”字,紧接着开始喃喃自语,低弱的声音模糊让人听不真切,只是重复着暮和雪字。
“暮……雪……”
“暮……雪……”长穗的左耳和右耳同时出现两道声音。
【长穗。】右耳的声音理智清醒:【让他杀了你,杀了你,你就不会痛了……再忍一忍好吗,等他杀了你,一切都会归回正途,你的牺牲是值得的。】
左耳的声音在抽噎着求救,【可是好痛啊,我为什么要收他为徒,我为什么总是那么没用!一次次被他蛊惑被他利用,明明早知他是世间恶源永不为善,我竟对这一世的他还抱有期待,竟妄以为上一世的死局会让他收敛……我竟还……】
哭泣的左耳完全蒙蔽右耳,崩溃而恐惧道:【只有杀了他,杀了他,我才不会痛……】
“长穗。”一道冷淡的声线穿破层层迷障,将她从幻听中拉出。
长穗颤着湿漉漉的长睫,看到眼前放大的面容,那人凝向她的瞳色很深,像漫着暗雾的渊冢,“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暮……”
“暮……雪……”
记忆在搅动,长穗想到那间昏暗怪异的石室,想起眼前之人曾一字一句念给她的名字,她终于想了起来,带着几分迟疑,“慕……厌雪?”
慕厌雪笑了。
掐在颊上的手改为轻微摩挲,他冷淡的嗓音中多了几分蛊意,“再念一遍。”
长穗乖乖喊着:“慕厌雪?”
“再念。”
“慕厌雪。”
“再念。”
“慕厌雪!”长穗越喊越自信,越喊越坚定,认定自己所寻之人,就是这个慕厌雪。她接上先前的自我介绍,“慕厌雪是我最厉害的小徒弟!”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慕厌雪发出不屑的气笑,“我怎么不知,他何时成了你的徒弟?”
他轻漫质问:“你能教他什么?”
“我自然什么都教!”当人师尊的权威被挑衅,长穗急了,她试图举例说明,奈何她现在记性太差,有关这个小徒弟的记忆半分也想不起来,支支吾吾半响最后恼羞成怒,“我说慕厌雪是我的徒弟,他就是!”
慕厌雪轻飘飘反驳,“他不是。”
“他是!!”
“不是。”
“他是!!!”长穗的声音越来越大,妄图震聋他。
眼看着长穗都快气哭了,按理说慕厌雪不该同个小傻子计较,可他只是沉默须臾,还是坚定吐字,“他不是。”
“长穗。”慕厌雪捂住她张开的嘴巴,以绝对权威的姿态告知她,“他不可能是你的徒弟。”
气急败坏下,有什么熟悉的话脱口而出,长穗模糊的声音透过掌心传出,“到底是你是师尊还是我是师尊,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你凭什么说不是就不是!”
慕厌雪晃了下神,好似从哪儿处也听过类似的话,不等酸涩冰凉的情绪蔓开,手腕一痛,被惹怒的长穗张嘴给了他一口。
“……”慕厌雪被气笑了。
长穗咬住的位置,恰好是她先前蛊毒发作咬过的地方,齿痕极深至今未愈,随着她这一咬,咬痕再次往外渗血。
他试探着往回抽了抽手,没抽出来,看来是真把人惹生气了。
“长穗。”慕厌雪索性由着她咬,只用冷淡的声线问:“知道我是谁吗?”
长穗疑惑瞪着他,喊了他一整天的哥哥,显然不知他是谁。
“我可不是你哥哥。”桓凌早就死了,比起哥哥,他更喜欢长穗另一种称谓。
“听好了。”冰凉的发扫到她的脸上,长穗颤了颤眼睫,听到那人贴在她耳边吐息幽魅,“我就是你要找的慕厌雪。”
“我们同床共枕这么久,身为你的夫君……我怎么不知,我是何时拜你为师的呢?”
“……”是啊,徒弟怎么会成夫君呢,这可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长穗想,一定是她的记忆又出错了.
“公子,药浴已经备好。”
当门外敲门声响起时,长穗正仰头看着慕厌雪发呆。
男人淡着一张漂亮面容,用手帕擦拭被咬出血的手腕,雪白的帕面很快染蹭血花,被他随意丢在桌角。
“那个……”见他要走,长穗犹豫着喊住人,在他侧身时不确信询问:“你,真的是我夫君吗?”
隐隐约约,她能感觉到自己脑袋的异样,好像丢失了很多记忆。
她望着他,眼睛有迷茫有无措,还塞着各类复杂难解的情绪,慕厌雪也看盯着她看,唯独没在她眼中发现厌恶。
可她不是说,只是听到他的名字就会生厌吗?不是说讨厌一个人不需要理由,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厌恶了吗?难不成疯了傻了没了记忆后,就不讨厌他了?
慕厌雪从未看透过长穗,就像此刻,他分辨不出这是长穗对他再一次的欺骗戏弄,还是真实的她对过往假象的辩解。究竟何为真,何为假,对于一个对自己毫无真心的女人,慕厌雪早已放弃探寻。
他将长穗从榻上拎了起来。
“你干什么?”长穗被他单臂抱起,生怕被丢到地上。
绕过屏风走出外堂,他将人抱去了浴房,直接扔入飘着草药的蒸腾浴池内。
长穗没有防备,灌入水中呛了几口水,好在她懂水性,池子虽大但只有半人高,等她从水中冒头正要发作,撞入眼帘的便是白皙裸背,“你……”
长穗瞪大了眼睛,即将出口的话堵在口中,转瞬忘光。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岸上,看到慕厌雪一层层褪去外裳,最后就连亵衣都脱了。修长笔直的长腿连接腰臀,整个背影线条流畅硬朗,在他转身的刹那,长穗甚至都忘了闭眼。
圆溜溜的大眼遥遥对上那双泼墨冷淡的漂亮眼睛,两相对视,慕厌雪微微挑眉,“眼熟吗?”
视线从他精致的面容落到他的脖颈腰身,长穗的视线继续往下落,并没有从记忆中搜寻出这副身体,“好像……不太眼熟。”
“没关系。”长腿迈入水中,慕厌雪一步步朝她走近,荡起层层水花,将她逼至池角围困,“多看看,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这话在理。
长穗缩着脑袋,这才惊觉两人的身型差距有多大,如同落入虎狼窝中的小动物,她低垂的面容只能看到他的胸腹,上面有一条结痂的伤口,像是刀伤。
有什么画面在脑海一闪而过,长穗对这条伤疤好像有印象。
正要出声询问,慕厌雪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直接捞入怀中挂在身上,长穗的手臂搭在了他的后背,另一手被他抓着按在脸上,他轻轻啄了下她的手指,笑得意味不明,“要不要再摸一摸?”
多看多摸,更有助于记忆恢复。
长穗舔了舔唇瓣,目光定在他脖颈下的诱人锁骨上,很是肯定,“你在诱h惑我。”
就算记忆残缺脑袋不好使了,但长穗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面对这种坦荡无畏的美□□Y惑,她有些缺乏经验,只能替慕厌雪想出一个理由,“你是想同我双修吗?”
这词倒是新鲜。
慕厌雪笑了声,索性认下。
“可是……”长穗有些为难了,“只有道侣,才可行双修之事,而我现在还没确定你是不是骗我……”
问题又绕了回来。
见长穗还在盯着他的锁骨看,慕厌雪直接将她的手按了上去,两人贴的越发紧密,“不试试,你怎知我有没有骗你。”
“穗穗。”慕厌雪学着她的话,慢悠悠道:“身为夫妻,我们先前可是天天双修的。”
这显然是一句假话。
刚成婚时,两人一直是分房,从未有过亲密接触,后来长穗因误食汤药与他有了夫妻之欢,在两人情意最浓时,长穗也不会让他天天碰她,对这档子事总是很节制。
若长穗是在装傻,自然知道慕厌雪是在哄骗她,慕厌雪垂眸盯着她的表情,看到她皱起了眉头,口中念念有词似在纠结什么,想了又想,她最后点了下头,“好吧。”
长穗不喜自己脑袋空空什么都不记得的失控感,她想找回记忆找到可以信任之人。对她而言,夫君是一个很亲近的身份,等同于亲人,她首先要确定,眼前这个慕厌雪是不是她可以信任的人。
这下反倒换慕厌雪愣住了。
本只是戏弄想要戳穿她的伪装,他没想过长穗会同意。
用食指挠了挠掌心下骨感分明的锁骨,长穗抬起脸催促,很是坦然正气,“那我们现在开始?”
视线定在长穗的面容,慕厌雪始终没有寻到丝毫破绽,瞳色渐沉,“……好啊。”
是当真意识错乱傻掉了也好,是新一轮的伪装玩弄也无所谓,慕厌雪不介意陪她玩一玩,总之人已经被他牢牢攥在手心,他玩腻了随时都可以弄死她。
若长穗是在骗他,他倒要看看,这样恶心的戏码她能玩多久。
“……”
“……”
长穗把慕厌雪的锁骨咬出血了。
知柏准备的药浴有助于慕厌雪的伤口恢复,泡的越久对伤势越益,也适用于长穗。于是两个在里面折腾了几个时辰,双修过程中,长穗任他为所欲为称得上乖顺,而她只顾着啃他锁骨。
早前,长穗也总爱盯着他的锁骨看,偶尔情不自禁也会咬上一口,但并未表现出太过热情的喜爱,甚至对于慕厌雪的触碰,她总有种顾虑般的矜持。
如今记忆混乱性情大变的她,反倒变得喜厌分明简单透彻,像是藏在雾中的人终于拨开云雾露出真面目,对于自己喜爱的好奇的学她不会掩饰,有种天真无畏的热情。
“故意的?”看着锁骨上鲜艳渗着淤血的牙印,慕厌雪扯了扯衣襟。
长穗趴在池岸,因着两人过分的契合度,已经信了慕厌雪先前的双修说辞,他对她的身体太过了解了。
“不是故意的。”累的眼睫搭垂打着哈欠,她没想到双修会这么费神漫长,半睡不醒模糊着解释,“只是太喜欢了……”
没办法,一看到慕厌雪的锁骨,她就牙痒想要啃咬,恨不能整个咬入嘴里。
慕厌雪怔住,“你说什么?”
长穗浑身湿漉漉的,脖颈后印满细碎的吻W痕,还有她看不见的齿痕,声音越来越弱,“……说喜欢。”
他竟又从长穗口中,听到了喜欢二字。
“你……”慕厌雪走到池岸,蹲身凝着半没在水中的人,声线哑涩,“你喜欢我?”
“是喜欢你的锁骨。”
慕厌雪哦了一声,因姿势衣襟大敞,明晃晃的锁骨全都露在外面,声音冷淡,“所以只喜欢我的身体,不喜欢我。”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长穗感觉慕厌雪话里有话,似又骂了她。
她认真解释:“喜欢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每一次给予定义都该慎重。”
长穗算不上真正的人,对于人类的情感又一向慢热迟钝,所以对于喜欢这种情绪会更为谨慎。毕竟人和物是不同的,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喜欢慕厌雪,只能打起精神一条条列举斟酌,“你帮我赶走了坏人,带我离开了那座黑漆漆的石室,给了我留宿的地方、找人给我医头疾……还是慕厌雪,是我的夫君。”
每一条对应一根手指,长穗共伸出了六根手指。
慕厌雪安静听着,“为何慕厌雪和夫君分为两条?”
“因为,我脑袋疼的时候只记得慕厌雪这个名字,说明你是我很重要的人。”虽然不知是那方面的重要,总之一定很重要。
这话又颠覆了先前的不重要,慕厌雪扯起唇角,“那夫君呢?”
长穗回:“我虽然不太能懂你们人类的感情,但我知只有相互喜欢到极致,情意共通,才能做道侣做夫妻,失去记忆前你既是我的夫君,想来我已经知道了什么是爱,我定是会很爱很爱你……”
说着,长穗还为自己辩解,“虽然好多人都说我是只不通感情的灵物,还说我迟钝不开窍,可越是如此我才对感情越慎重呀,不会随随便便对人说喜欢的!我的每一个喜欢都要慎重。”
慕厌雪面无表情听着。
他看着长穗,看到她又开始往回按手指,“你对我态度好差要减一根,骂我是傻子要减一根,总是阴阳怪气情绪不够稳定也要减……你刚刚好像又骂了我,但我没证据这根就先保留……”
如此,只剩三根手指。
“所以。”两人的目光都盯着这三根手指上,慕厌雪的嗓音比刚刚更哑了,“最后是喜还是不喜?”
长穗不知失忆前的自己,只知现在的她,“至少不讨厌。”
慕厌雪没了声音。
他想起长穗在石牢中对他的一字一句诋毁,想起她痛极对他嘶喊出的那句“我讨厌你”。多可笑,长穗宁死都不肯骗他一句爱他,而此刻他站在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轻易就得来她一句不讨厌,得来她认可的夫君身份。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爱在憎恨中死灰复燃,慕厌雪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亦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他忽然又生出探寻真相的念头,平生第一次有了琢磨不透的人,总要研究明白才对得起自己的偏执,不是吗?
在剧烈的心跳声下,慕厌雪攥住了长穗那三根手指。
长穗疑惑抬头,听到他问:“你给予喜欢的标准是什么?”
“是这个……”十根手指在眼前打开,像开了花的毛绒爪子。
“若我能毫不犹豫说出对你的十根喜欢,那就是喜欢了。”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长穗则需要十个理由。
看着展在眼前的十根手指,慕厌雪颤动着眼睫,弯在唇角的笑又不像笑,更像是一种鬼泣。他低喃:“得到你的喜欢,好难啊。”
难到他已经放弃过一次,不愿重拾,也不敢再尝试。
若再失败,他怕他会疯掉。
长穗感受不到他的情绪,更想不起那些纠缠的过往,她用小指勾住了他的手指,晃动着腕上浅绯色的腕链,小声嘟囔着,“很难吗?可你不是得到过吗……”
不然她怎会愿意同他成亲呢。
慕厌雪没有接话,将她从水中抱了出来,“我想再得到一次。”
真正的得到。
第76章 反向攻略22
“……”
慕厌雪是无梦之人。
自他记事起,每夜入睡,他都会陷入沉甸甸的黑暗中。
那里没有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他只能听到自己压抑的呼吸声,顽强跳动却早已死去的心跳声。有很长一段时间,慕厌雪不喜入睡,他讨厌那个黑暗宛如囚笼般的地方,这让他觉得他是这世间的异类……一个不被需要,随时要被毁掉的怪物。
时隔数月,慕厌雪终于又与长穗同榻而眠。
他躺在床榻的外侧,耳畔是长穗绵长的呼吸声,她总爱缩着睡觉,蜷缩着双腿双手,大半面容埋入软枕中,像只团成球的小动物。哪怕是躺牢房的草垛上,她也总爱团着把自己缩成球,这大概是她最柔软无害的时候。
“唔……”不知梦到了什么,枕中传出微弱的低喃。
慕厌雪侧躺面向她,忽然很想知道她都梦到了什么。她似乎经常性做噩梦,每次从梦中惊醒都像炸了毛的小兽,轻微的声响都能引来她的惶恐。
忽然想到她刺他的那句“梦中无你,皆为美梦”,慕厌雪发出一声轻嗤,伸臂将人搂入了怀中。
“长穗。”被唤着的人正在梦中沉眠,并不知慕厌雪轻轻贴近她的耳朵,用压低沉哑的嗓音呢喃,“你现在的梦中,会有我吗?”
明知长穗不可能回应他,他还是自言自语问着,“我还会是你的噩梦吗?”
她明明已经说过,不再讨厌他。
慕厌雪本没什么睡意,不知是怀中的长穗太过温软,还是她身上散发出属于他的气息太过助眠,慕厌雪将下巴抵在长穗的发顶,阖着眼睛睡了过去。
今夜的“梦”,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慕厌雪浸泡在浓稠暗雾中,好像听到了沙沙的声响,是风。
豆大的雨珠捶打在落叶,呼啸的风和着滚滚响雷,慕厌雪冷漠望着远处的虚空,他能感受到,他的囚笼困梦中,好像下起了一场暴雨。
一场暴烈带有毁灭性的大雨。
慕厌雪想要强迫自己苏醒。
正是因为以往的无梦沉寂,他才会浅眠,能够轻易感知到睡梦外的变化,而这次的雨实在太吵了,虽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寂静,但对他而言,吵嚷与寂静没什么不同,这里只有他自己。
轰——
雨似乎越来越大了。
慕厌雪迟迟没能从这诡梦中挣脱,他只能被迫听着雨声,明明感受不到雨水的滴落,周身湿凉却好像被泡在了冷水中,寒到骨子里。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不是因太冷出现了幻听,他好像听到了细细软软的惨叫。
“哎呀,好疼啊——”
不是错觉,声音越来越清晰,那人一声声哀求着,“别劈了别劈了,呜呜毛都焦了……”
哗——
无形的黑暗仿佛化成实质的稠帘,有人穿破虚空一头扎入慕厌雪的世界,那人掀翻了稠帘,也带来身后刺目灿烂的晴天,慕厌雪的世界……有一瞬天亮了。
紧接着,他感觉怀中一热,低头对上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
什么东西?
不再是全然压抑的黑暗,周围涌现了星星点点的光,慕厌雪看到一只浑身都被劈焦炸毛的怪东西,惨兮兮又惹人发笑。
他低头看着它,它也在看着慕厌雪,慕厌雪该将它丢开的,可不知是贪恋梦中这微弱的光线,还是无边孤寂的虚无中终于又多出一个活物,他不仅没有丢开,反而将它抱得更紧了。
“你想离开这里吗?”怪东西开口说话了,声音莫名耳熟,他该轻易就能认出,可像是有什么奇怪的力量在阻止他想起。
慕厌雪扫向泛着微弱光芒的虚空,哪怕有了丝缕光线,这里依旧空洞荒芜。
“你能带我去哪儿?”慕厌雪情绪淡淡,看久了梦中的虚无,他偶尔会想,或许他生来就该活在黑暗。
怀中的小黑球抖了抖毛发,毫不犹豫道:“我能带你去有光的地方!”
“光?”不过是场梦罢了。
慕厌雪兴致缺缺,“不用了。”
“走吧走吧!”
小黑球吵闹催促着,“这里多冷呀,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难道你不想知道,烈日晒到身上是什么感觉吗?”
“不想。”
像是听不懂人话,小黑球还在催促,“走呀,我带你去有光的地方,没有人会不喜欢温暖的……”
“难道,你就不想看看我是谁吗?”
从慕厌雪怀中蹿出,小黑球落地化为模糊人形,一把抓住慕厌雪的手。
那只手温暖而柔软,明明没有太大的力气,却轻易将他从黑暗中拽出。层层乌黑稠布开始焚烧燃尽,越来越多的光线透出,慕厌雪的世界……彻底亮了。
这,就是做梦吗?
好真实的触感。
不适应太过暴烈的光明,慕厌雪微微眯起眼睛,抬起苍白的手遮挡。
烈日晒在皮肤是轻微的刺痛感,无形的光贴附在他身,被冻结成冰的身体似乎在逐渐解冻。慕厌雪看到,自己身上穿了件血红的衣袍,袍色在烈阳下刺目如火,墨发如丝骨骼身量都被缩小,应该是少年的模样。
“喜欢吗?”那只手抓下他遮挡阳光的手,任他晒在阳光中。
站在明亮的世界里,他终于看清小黑球化成的人身,弯弯的笑睫有着深深酒窝,是早已刻入他心里的模糊。
“长……穗?”慕厌雪颤了颤眼睫。
他竟然在梦中,梦到了长穗,他人生中第一次有梦,梦到了自己最想见也最不愿面对之人。
不,这里还是梦吗?
慕厌雪忽然有些分不清梦中梦外了。
长穗还在对着他笑,眨着眼睛软声问:“喜欢这里吗?”
慕厌雪回:“不太喜欢。”
“骗子。”长穗哼了声,一眼将他看穿,“你分明就是很喜欢。”
那便当他喜欢吧。
慕厌雪没反驳,听到她又追问:“那你是喜欢光,还是更喜欢我呢?”
这次慕厌雪索性不回答了。
于是,长穗抱住了他,将耳朵贴在了他的心口,温热的体温迅速传感到他,慕厌雪喉咙滚动,“你在干什么?”
“嘘——”长穗示意他小声:“你的心跳在悄悄告诉我答案。”
慕厌雪垂眸,看到长穗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他忍住不去触碰,哑声问道:“它都说了什么?”
“它说——”勾手搂住了他的脖颈,长穗含满笑声的语调拖慢悠长,“它说你早就爱惨我了。”
“承认吗?”语气中满满都是得意,长穗的笑声一句句灌入她的耳中,“慕厌雪,你要栽在我手里了。”
慕厌雪并不想承认,但也没有反驳的力气,好像在她面前,他那颗乌脏冷情的心是透明色。
“栽在……你手里……”轻轻咀嚼长穗的炫耀,慕厌雪拼立的傲骨再次弯折,这次连带着伪装的皮相也跟着暴力撕开,丑陋不堪的内里暴l露,让他彻底在心爱之人面前现形。
他忽然感到轻松,溢出的低笑分不清是自嘲还是认命,“我不是……早就栽在你手里了吗?”
掌控猎物的猎手终成猎物的猎物,从很久之前,慕厌雪便失了全部筹码。
“那你呢?”慕厌雪低低发问。
他不怕暴露最不l堪的自己,却很怕听到长穗的回答,明明不想听,却还是要求一个答案,“你有……哪怕一点点……喜欢我了吗?”
长穗看着他,明媚的笑容寸寸退却,开始久久的沉默。
太过冗长的沉默,让头顶的烈日逐渐失温,粘稠的暗雾朝着慕厌雪蔓延攀爬,试图将他重新拖入冷冰深渊。
“我……”长穗轻轻开了口,她抓住了慕厌雪的手。
慕厌雪听到她最后的审判,“我也喜欢你。”
“真的吗?”一切开始变得虚假,慕厌雪用力将人抱入怀中。
长穗将耳朵贴在他的心口,倾听着他越来越用力的心跳,轻软的语调含着几分甜蜜笑意,“当然……是假的啊。”
哧——
毫无征兆,一只手穿透了他的身体,用力拉扯出他的心脏。
砰砰跳动的心脏被长穗丢弃在地,嫌弃地用脚碾烂,“我那么讨厌你,怎么会喜欢你呢?”
“慕厌雪,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你。”
“……”
“……”
心口窒闷,慕厌雪从梦中惊醒。
“夫君,你怎么了?”
一睁开眼睛,便对上一双纯澈圆瞳,长穗一整个趴在他身上,手臂杵在他的心口托着下巴,正歪着脑袋俯视观察他。
慕厌雪呼吸不稳,总算知道自己心口的窒息感从何而来。
不过是场噩梦,却让他筋疲力尽汗湿了头发,似乎此生所有的狼狈都是因眼前之人,慕厌雪双目猩冷,他凝着眼前这张无辜面容,耳边循环着她碾碎他心脏时的嘲笑,【慕厌雪,你要栽在我手里了。】
【我讨厌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喜欢你呢?】
【慕厌雪,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你。】
“够了——”冰凉的手扼住长穗的脖颈,慕厌雪的手腕在哆嗦,情绪濒临癫狂,“你究竟……是不是在骗我。”
一次又一次,慕厌雪真的怕了长穗的反复无常。被人带出深渊又反手推入更深的地狱,这种感觉一辈子只要一次足矣,只有自甘下贱的蠢货才会给予二次信任。
“你是在骗我吗?”从不做梦的他,平生第一次做梦梦到了最想得到之人,却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刀。这场梦将他最畏惧之事全部具象血淋淋摆在了眼前,这是预警吗?还是这就是他未来的结局。
慕厌雪的情绪还在暴走。
他体会到了长穗惊梦后的无助,原来,这就是做噩梦的感觉。
原来,他在长穗的心中,是这种可怕恶心的感觉。
“你是在骗我吗?”
“是在骗我吗?”慕厌雪想,他真的是栽到了长穗手中,就算她不将他掏心弄死,他早晚也会因她而疯。
杀了她。
杀了她。
无论是爱还是不爱了,都该杀了她。
慕厌雪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惨白的手指青筋暴现,掐在长穗脖颈上的手看似极为用力,实则长穗轻轻偏头就能躲开,就连痕迹都没留下。
“你是做噩梦了吗?”不知慕厌雪发生了什么,长穗轻轻抓住他颤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试图暖热,“别怕呀,梦中都是假的。”
慕厌雪死死盯着她,试图寻找她玩弄他的痕迹。
长穗无所觉,她依旧趴在他身上,将大半的重量堆在他的胸膛,自然能感受到他的紧绷颤栗,像是戒备随时撕碎敌人的戾兽。
或许知道他是被噩梦吓到了,所以长穗并不害怕,她只是小声嘟囔了句:“你的胆量好小哦。”
“好了别怕了,我在这陪着你呢。”以为慕厌雪很冷,她往上拱了拱身体,用薄被将两人笼罩严实,还摸了摸慕厌雪的头发。虽然嘴上嫌弃着,但她却想着法子帮他忘掉噩梦,“给你看爪爪开花!”
伸出五根手指,长穗在慕厌雪眼前晃动,晃得他眼晕,也没看到所谓的粉白毛爪。
他也真是疯了,才会觉得长穗的手会变成兽爪。
额心传来撕裂的痛感,像在分割他的魂灵,一半强迫理智,一半癫狂叫嚣。慕厌雪轻轻闭上眼睛,企图让自己恢复平静,忽然,冷麻僵硬的手臂又被拖起,被迫放在温热的毛绒中。
睁开眼睛,他看到自己的手搭在了长穗的发顶,长穗趴在他身上,打着哈欠道:“你要是还怕就多摸摸我,我可是能驱祟净邪的灵物,你摸着我,噩梦里那些可怕的东西就会被赶跑吓走,不敢再靠近你的。”
慕厌雪的掌心被迫盖在她的头发上,还被她用脑袋蹭了几下,骄傲道:“我的毛毛是不是很软。”
慕厌雪的手指微动,看着她这副傻兮兮胡言乱语的模样,他的心跳逐步平稳,梦中狰狞的面孔化为长穗含笑的面容,定留在她说喜欢他时的模样。
想起梦中看到的怪东西,结合长穗的胡言乱语,慕厌雪平缓发问:“你说,你是什么?”
“是灵物!是天地孕化的自然灵物,你不知道吗?”
慕厌雪回忆他在梦中看到的,“圆滚滚,巴掌大,焦乌色?”
“我明明又大又凶猛!”长穗瞪他,“还有,我本体纯白!”
那便对不上了。
慕厌雪沉默,想起梦中怪东西的惨样,当然也不排除它在梦中是被雷劈成焦黑的。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没再纠结这场怪异梦境,慕厌雪始终觉得长穗在胡言乱语。世间早已无妖,好好一个人怎么可能是灵物,而且他不喜血腥少时也从未穿过红衣,梦中的一切都在与现实相悖。
“你还好吗?”
软白的小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长穗担忧道:“你不会被吓傻了吧。”
慕厌雪抓下那只令他眼晕的手,躁戾翻涌的情绪已近乎稳定,他淡声质问:“为什么要趴在我身上?”
“因为你身上太冷了。”长穗解释,她是被慕厌雪的冰凉的体温冻醒的,是为了帮他暖身体才会趴在他身上,说着,她炫耀道:“我身上很暖的,这样是不是很暖和?”
暖是真的暖,但也真的很窒沉。
慕厌雪没说后半句,只是轻轻嗯了声。
长穗本就精气差,被慕厌雪吵醒又被折腾了这么久,见人情况好转,这会儿又开始眼皮打架。无意识将面容埋入慕厌雪的项窝,她抱住他的脖颈以绝对亲密的姿势交颈而贴,“快睡吧。”
似担心慕厌雪不敢入睡,她模糊着声音,“我就趴在你身上守着,保你睡着会做美梦。”
美梦。
他会有吗?
倾听着长穗平缓的呼吸声,慕厌雪双目无波,凝着虚空,“你能许我多久的美梦。”
长穗唔了声,没有回答,于是半梦半醒的她又被慕厌雪摇醒,“说话。”
脑袋放空了瞬,再次醒来的长穗没发脾气,像哄孩子般哄他,“你想要多久,就多久。”
……他想要多久……就多久。
这是长穗对他的再一次承诺,决定权落在了他手中。
慕厌雪笑了,“不是骗我吗?”
确定,不是再一次的欺骗吗?
长穗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我长穗从不骗人!”
“是吗?”可她不是一直在骗他吗?
覆在她发上的手缓慢抚摸,慕厌雪垂下眼睫,拥着她贴上她的耳畔,“那就再信你一次。”
就再信最后一次。
他曾真的爱过长穗,没有缘由,又或许有些缘由,心甘情愿放弃所谓的至高巅峰,想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也是真的憎恨长穗,恨煞这个扰他心智让他卑贱到骨子里的女人,恨到要将她一刀刀活剐绞碎,深记自己第一次对女人动心的下场。
明明都已经那么恨了,可他最恨的始终还是自己。
恨自己那么恨着一个人,却还是会被她三言两语轻易哄骗。
恨自己,又爱上了她。
第77章 反向攻略23.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来的突兀。
明明晌午还是烈阳,不过打了个盹的功夫,屋外乌云罩顶刮起潮风,倾盆暴雨紧随而来。
长穗托腮望着窗外,无聊地打着哈欠。
对面,张伯仁正颦眉为她诊脉,他悄悄观察着长穗的一举一动,被长穗敏锐捕获,“你为何总盯着我?”
记忆错乱,她自然也记不得张伯仁是谁,前尘尽忘仿佛也濯去岁月污秽,长穗身上多了一种未沾染世俗的天真。
张伯仁被她直白的戳穿噎扼,感受到投落在背后的威压目光,只能尴尬笑了笑。
“殿下现在感觉如何?”他将手撤回,并未探出长穗身体的异样。
长穗想了想,回:“困。”
为了照看梦魇的慕厌雪,长穗后半夜近乎没睡,后来好不容易睡着,感觉还没睡多久,就被喊着起来吃饭吃药。她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被重新上了药,有着血线的刺痛手指也被包裹固定,行动很是不便。
看着长穗困倦没精神的模样,张伯仁误会了什么,咳了几声避开这个话题,“殿下还头痛吗?”
知道眼前的灰袍老者是慕厌雪请来为她医治头疾的,长穗没有防备,实话实说,“现在没有痛,但昨夜有痛,耳边还总是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
张伯仁追问:“什么声音?”
长穗摇头,“我想不起来了。”
不是听不清楚,而是过耳就忘,但她能感知到,那些声音对她很重要,她也试图想起,可只要一用力回忆,熟悉的痛感就会漫上,仿佛在阻止她奔赴真相。
那些声音究竟在说什么……
她究竟怎么了。
“好痛……”长穗又开始头痛了。
这种暴雨天,慕厌雪哪儿也没去,就留在房中陪长穗。他将朝堂上那些重要奏折搬了过来,张伯仁诊脉时,他没有出声打扰,手中虽拿了奏折在看,但大部分的注意力还投在这边。
“怎么了?”听到长穗喊痛,他丢下奏折走到长穗身边。
长穗呼吸急促,无助揪紧慕厌雪的衣襟,将头痛不止的脑袋埋入他的怀中。
“慕、慕厌雪……”好似这个名字能让她减轻痛感,长穗叠声唤着,带着哭腔呜咽,“慕厌雪,我好痛……”
慕厌雪脸色不太好,他将手轻轻覆在她的后脑,搂着怀里人看向张伯仁,“好端端的,她为何又会头疼?”
看着两人亲密的举动,张伯仁一阵后怕,庆幸那夜没有对长穗说太多不该说的话,更庆幸她此刻的失常记忆错乱,不然长穗真出了什么意外,恐怕他要第一个被送下去陪葬。
连忙从袖中掏出止痛的药丸送上,见长穗服下后疼痛有所缓解,张伯仁才松了口气。只是,这种止痛药吃多了会消食欲,寻不出病因无法对症下药,长久拖着只会越来越糟。
张伯仁心中有顾虑,他其实也不是完全看不出长穗的不对劲儿,只是他不敢说。擦了擦额上的汗,他欲言又止,“公子。”
慕厌雪轻轻拍抚着长穗的后背,撩睫看到张伯仁对他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
“我很快回来。”将长穗打横抱去卧榻,慕厌雪帮她盖好薄被,随着张伯仁朝屋外走。
外面还在下雨,轰隆隆的雷鸣不绝,整座寝宫像是蒙在了雾中。
望着廊外的雨幕,慕厌雪没有走太远,他站在屋檐的暗影中,顺着未关严的门缝,可以清晰看到屋内的景象,“你是说,她的失常是受了刺激?”
过分平冷的语气,在倾盆暴雨下有着风雨欲来之意。
胡子花白的老医官抖了抖腿,他知道有些事一旦过去了就不能重提,可为了保命,他只能将所有的过错推给慕厌雪,“公主自幼尊贵,在牢狱中被囚了那么久还受了刑罚,心中定是畏极,后来公子又喂她服了蛊毒,那种无香可缓的蚀骨之痛,殿下如何受得住,那晚老奴去见殿下时,她便神情恍惚……”
话到这里,张伯仁叹了声气,没再往下接。
慕厌雪无声弯起唇角,替他将话补充完整,“所以,你觉得是我把她吓痴了?”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张伯仁打了个哆嗦,“公子恕罪,老奴绝无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呢?
轰——
闷雷淹没他的辩解,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有瞬间照亮天地。
慕厌雪的面容在光影中明灭,他转身看向张伯仁,“那夜你察觉她形神有异,为何不报?”
薄情夜需每日闻药香,慕厌雪下了活剐长穗的念头,心中对她恨极不愿再看到她,所以是派知柏前去给她送香,后被张伯仁半路拦截。
打着劝解长穗服软回头的借口,他在石牢中待了一炷香之久,他都敢为了长穗擅作主张,怎得在察觉她状态不对时,毫无动作呢?
要么是他说了谎,要么是他心知长穗是因何出事,企图蒙混过关。
想到再无发作过的蛊毒,慕厌雪弯起唇角问:“薄情夜不是无药可解吗?怎么她昨夜没有闻香,蛊毒也没有发作?”
慕厌雪往前进一步,张伯仁便哆嗦着往后退一步。
“公、公子……”张伯仁忽然意识到,他做了一件极度危险又愚蠢的错事,慕厌雪并未因长穗冲昏理智,他也没那么好骗。
浑浊的眼球凸出,张伯仁被掐住了脖颈,慕厌雪阴冷道:“不如你先同我说说,那夜你是怎么劝的她?”
与其说长穗是被他吓痴的,他更觉得是被张伯仁所谓的劝解刺激疯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长穗,若只是凭酷刑手段就能逼疯长穗,她也不会宁死不肯骗他一句“爱他”。
“……”
慕厌雪回去的时候,长穗正坐在榻上发呆。
带着一身寒雨潮气,他将人拥入怀中,揉了揉她的发顶问:“还痛吗?”
长穗乖巧靠在他怀中,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衣服,“好多了。”
她的疼痛总是来的突兀,这次有止痛丸的缓解,痛感虽没有维持太久,但她还是觉得疲惫,整个人都恹恹的没有精神。
“怎么了?”见人闷在他怀中不说话,慕厌雪低头挠她的脸颊。
长穗往他衣服里钻了钻,恨不能缩成小球藏入他的身体,“你身上好香。”
说着,她嗅了嗅慕厌雪的皮肤,说出来的话直白又引人遐想,“好像贴在你身上,我就没那么不舒服了。”
“慕厌雪,你抱紧我好不好?”长穗睁着纯净的眼瞳看着他。
慕厌雪身体僵直,被长穗嗅过的皮肤生出一种灼痒感,像被羽毛挠过。
“你真是……”用力收紧手臂,慕厌雪将长穗拥入怀中,感受到心跳在失去规律。他想长穗不会意识到,她这句平铺直述的恳求,于他而言比情话还要动听。
这是他第一次,能从心爱之人身上感受到依赖。
——长穗需要他。
“你怎么了。”这话换成长穗问他了。
被勒紧入怀,长穗嵌在他怀中被抱的密不透风,有种被蛇缠绕的窒息感。两具身体亲密相贴,仿佛就连心跳也连在一起,所以长穗能清晰感受到慕厌雪的颤l栗。
“你好像在发抖。”长穗不知他怎么了。
好不容易才从他怀中抬起脑袋,不等看清他的情况,眼前一暗,阴影笼罩吞噬了她的鼻息,慕厌雪俯面吻住了她。
称不上温柔的吻,如屋外电闪雷鸣的暴雨,被磨蹭啮咬的痛感贴着唇齿传递,毫无招架之力的长穗瞬间乱了呼吸,“唔……等等……”
窗外的雨声中混着呼啸风声,似是刮起了大风。长穗吃力偏转面容,想要换两口气。
不知是不是因窗门闭阖太紧,房中光线昏暗又闷又燥,没能带来丝毫雨气的湿凉。长穗微微张着嘴巴,因她的躲闪,细密的亲口勿落到她的唇角,在脸颊留下湿漉漉的痕印。
窗外有脚步声经过,一群宫婢说笑着走在廊中,路过寝宫时弱下声音。
心知外面的人看不到屋内,但她还是觉得羞热,长穗试图用手推开慕厌雪的啄口勿,结果气还没喘匀,又被捏着后颈拖回。像柔软的幼崽被凶兽按在皮毛中,在手掌的按控下,她毫无挣脱的余地,只能任由慕厌雪发癫似的纠缠深口勿,险些溺晕在他的无止贪婪中。
滴答滴答——
屋外的风雨声大到似乎近在咫尺,又好像遥远到雨过天晴。等他粘腻不舍的将长穗放开时,人直接软绵绵栽倒在他怀中。
“你……”意识陷入混沌,长穗缺氧眼前阵阵发晕,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两人的衣衫纠缠在一起,慕厌雪轻轻抚顺着她的后背,还在意犹未尽亲啄着她,低哑的嗓音伴随灼烫气息,他咬着她的软耳问:“还好吗?”
怎么会好。
长穗擦了擦湿漉漉的嘴巴,疼的倒抽一口凉气,怀疑被慕厌雪啃没了一层皮。
“你好可怕。”她控诉着,眼眸沁着被口勿出的湿气,就连苍白的面容也透出绯意。浑身又热又燥,她不舒服的发着脾气,“你是想杀了我吗!”
她险些以为自己要被他吻死。
“杀”字一出,弥漫在两人间的旖旎退散,泼熄了慕厌雪眼中的温度。理智开始回归,他将面容埋在长穗的颈窝,低低呢喃,“抱歉,我只是……”
太爱你了。
仅仅因一句算不上情话的恳求,就让他失了控。他太想得到长穗的依赖信任,贪得无厌还想索取她全身心的爱,试图掌握她的每一寸呼吸,霸占她的目光。
“穗穗。”捧起长穗的面容,他问出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你会爱我的……对吗?”
长穗怎会知他心思的千回百转,在他眼前伸出三根手指,然后用力的又摁下一根,余下两根晃了晃,“你亲的太凶了,减一根!”
慕厌雪愣了瞬,紧接着笑出声。
“你笑什么?”长穗感觉自己被轻视了,气恼的去捂他的嘴巴,“不准笑!”
遮住了口鼻,可挡不住慕厌雪含笑深邃的双眸,他漆黑的眼底清晰映入长穗的面容,慕厌雪纤长的眼睫如煽动翅膀的蝴蝶,说不出是哪里勾人,但就是让长穗对上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
“不要再笑了。”长穗弱了声音。
至此她都没意识到,慕厌雪是问她会不会爱他,而她看似拒绝的减分实则是肯定,就好像她知道慕厌雪定能填满她的十根手指,而她,总有一天会爱上他。
这算不算是对他的一点点肯定,他可不可以认为,长穗对他有了那么一丝丝的喜欢。
“好,不笑了。”抓住她的手,慕厌雪的余光扫到她露在袖外的冰花手链,绯色淡淡,滑落袖中藏匿的刹那,无端又浅了几度。
“我会尽我所能,溢出你的双手。”不止是十根手指。
长穗看不得他的自信,扑上前去揪他的脸颊,“我才没那么容易动心,做好同我耗一辈子的打算吧!”
“好啊。”慕厌雪接她入怀,“那我们就耗一辈子。”
他已经尝到了不该得到的甜头,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就算此生得不到长穗的心,他也要将人牢牢地锁在身边,死也要拉着她陪葬同墓同碑,她只能是他的。
这场暴雨下了整日,入夜才转为淅沥小雨。
因白日那场激口勿,长穗的嘴巴肿麻厉害,不愿见人也吃不下饭,最后被慕厌雪哄着喝了碗粥。
沐浴后,慕厌雪帮她重新涂药,长穗褪去衣衫躺在榻上,慕厌雪洗净手指,看着那些遍布在白皙皮肤上的伤痕,停顿片刻拿起药瓶。
“会留疤吗?”长穗的声音闷在枕头中。
她大概是问过这些伤痕是如何来的,而且不止问了一遍,可惜她现在记性太差,总是记不住慕厌雪的回答。既然记不住,她索性不问了,反正这些伤也已经不疼,只是横在皮肤上有些丑陋,她不喜欢。
慕厌雪默了瞬,指腹落在伤痕上的力道很轻,“不会的。”
他没有告诉长穗,他给萧祯的药箱里盛了多少珍贵伤药,不然她的伤也不会在短短时日转好,更承不住他暴怒下喂给她的薄情夜。
“还疼吗?”细致帮她擦涂好药膏,他又拆开了她手指上的纱布。
为了减轻骨刺带来的痛感,长穗上过刑的手指被木板固定了整天,如今拆开透气,指甲中的血线依旧清晰艳红。
长穗轻轻动了动,痛的嘶叫,很是委屈,“真的没办法上药吗?”
伤口在指甲中,不足一寸又细又长,没有能擦药的接触面,这也是针游之刑的恶毒之处。慕厌雪帮她重新固定,低淡的嗓音听不出情绪,“没办法上药,只能自愈。”
“可是真的好痛。”
没有安抚,那道声音更淡了,只回给她三个字:“我知道。”
这是他为她亲自挑选的酷刑,怎么可能不痛呢?
针刑本就难愈,更何况骨刺带毒,刺入皮肉又留不下伤口,只会使受刑人更为煎熬。当时他被长穗刺激的太狠,总认为长穗不肯对他服软,是因不够怕他、他让她不够痛。
那时他愚昧的以为,只要长穗怕了,就会爱他。在他最憎恨长穗想要将她千刀万剐之时,也有后悔,为何没有将全部的骨刺刺入她的身体,或许受过了针游之刑,她疼了怕了就会服输,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凌迟活剐。
真的,是因不够痛吗?
慕厌雪让知柏把剩下的骨刺拿给了他,当细针没入手指时,他就已经知道,就算痛死,长穗也不会爱他。
“你在想什么?”慕厌雪长久的沉默引来长穗的好奇。
慕厌雪将她的手摆回榻上,“没什么。”
正要将药放回原处,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袖,“这就完了?”
慕厌雪扫向她身上,“还有未涂的伤处?”
“不是我,是你。”长穗将他拉近,有些费力扯开他的衣襟,“你身上不是也有伤吗?为什么不给自己涂药?”
慕厌雪身上的伤,是神志不清的长穗捅出来的,他原可以很轻易避开,可看着长穗浑身是血的模样,他的脚定在原地挪动不了分毫,就算平白挨了这一刀,他也没觉得多痛。
“不用。”他的愈合能力很强,一直没太管身上的伤。
长穗一听不乐意了,“什么叫不用,伤的那么重不涂药怎么好,难道你想留疤吗?”
意识到长穗不喜欢有伤疤的身体,他没再抗拒,安静坐在榻上任由长穗擦涂,听到她问:“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这个问题长穗也已经问过了,只昨晚“双修”就问过两遍,还是没有记住。慕厌雪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样,这次回的是,“收养了一只很凶的小兽,没能看好她让她被歹人欺凌,等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可能是对我太失望了……所以给了我一刀。”
“什么兽这么凶?”长穗仔细瞧了瞧他的伤,还挺深。
慕厌雪停顿,回忆起梦中看到的黑团子,“一只……凶猛的玄猫。”
“猫?”长穗狐疑看向他。
慕厌雪面不改色,“也可能是大虫或别的什么,长得不太好看,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被打上不好看标签的长穗无所觉,还想追问什么,然而不等张嘴,鼻间痛痒涌现一股热流,她茫然的伸手去摸,一只手却更快抬起了她的脸颊。
“别动。”慕厌雪的嗓音冷了几分,用帕子帮她遮住口鼻。
长穗想问怎么了,一张嘴热流涌入,她尝到了血液的腥甜,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流了鼻血。
感受到长穗的紧张,慕厌雪一手托着她的后颈一手帮她止血,低低安抚,“别怕,已经止住了。”
大概是牢狱里太过干燥,长穗这些日身体损毁跟不上养补,才会无端流鼻血。好在,鼻血没有流很多,很快止住,慕厌雪换了条干净的湿帕帮她擦脸,思索着该如何帮她把身体养回来。
顾虑着长穗的身体,这夜两人没有“双修”,谁知睡到半夜,慕厌雪忽然被怀中的人拱醒,长穗睡得迷迷糊糊,一直在喃疼。
“哪里疼?”慕厌雪抱她的手臂轻了些。
长穗疼到出了冷汗,被慕厌雪唤醒后,急急往他怀中钻,一边喊疼一边说他香,慕厌雪单手拥着她,理了理她的寝衣用薄被将她包裹,安抚亲上她的脸颊,“我马上唤医官过来。”
“不要走——”长穗不肯放他离开。
她一边哭一边贴近他,“不要走……你抱抱我……抱抱我我就不痛了。”
慕厌雪被她缠的没有办法,只能将她从榻上抱起来,走至屏风处唤了声:“知柏。”
窗外小雨滴答,隔着一段距离,从窗门后传出的声音更为微弱,知柏站在门前,迟疑出声:“公子?”
慕厌雪正要说话,拱在他怀里的长穗开始不安分起来,延着他的胸膛往下找着什么,慕厌雪险些没抱住她。
“不够……不够……”极淡的香气缓解不了她身上的痛感,长穗不管不顾掰开慕厌雪的手臂,想要往他腰侧闻。见她挣扎的实在厉害,慕厌雪将她放了下来,一落地长穗就跪倒他面前,抱紧他的腰身吸闻。
她所嗅之处,是慕厌雪常年佩戴玉佩的地方。
而最近,那里佩戴的是一只香囊。
……她说他香。
……她说只要他抱着,就不会疼了。
慕厌雪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施力将腰间的人推开,他大步去寻那枚香囊。
“穗穗。”重新走回长穗身边,他屈膝蹲下,将那枚泛着刺鼻花香的香囊拎在长穗眼前,紧紧盯着她,“你所说的香,是这个吗?”
长穗用他拎着香囊的手按在口鼻,不再往他身上贴,用行动告诉了他答案。
——没有依赖,没有情话,长穗喜欢被他抱着,只是因他身上残留香囊的药气,可以缓解她身上的痛感。
自从慕厌雪将她从牢中带出,薄情夜再无发作,没想到会在这时忽然毒发,不,说不定白日就已经发作过了……长穗的头疾,也应该是因薄情夜引发。
“知柏。”
缓缓收拢掌心,慕厌雪阴冷问道:“张伯仁审完了吗?”
知柏轻轻推开房门,没敢往屏风后看,将捧着的纸张放到桌面,“这是他的供词。”
一字一句,在牢中酷刑的加持下,张伯仁将那晚两人的对话完整复述了一遍,不敢遗漏,而那通篇有关桓凌的字眼,隐现长穗崩溃的过程。
她的失常不是因慕厌雪的刑罚,不是对他有了惧怕,更不是怕死后的反悔,而是因为桓凌。
慕厌雪本以为自己有所得到,可好像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
该怎么办呢?
他该……怎么办呢?
写满黑字的白纸一张张落地,又被靴底踩过。吸入足够的药香,长穗又陷入昏睡中,遥遥看着长穗恬静的睡颜,慕厌雪闭了闭眼睛,攥着香囊缓慢走去浴池,将里面的香料全部倒入水中。
他已经没有退路可以走了。
褪去衣袍,慕厌雪迈入水中。无论如何,他要留住长穗,哪怕,用尽手段。
“……”
一夜飘摇风雨停歇,天亮后,天色依旧阴沉灰败,堆聚在上空的乌云不散,似在酝酿新一轮的暴雨。
一觉醒来,长穗浑身酸疼,忘了昨夜发生的事。她贴在慕厌雪身旁,不时轻嗅蹭上两下,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你身上好香。”太过浓郁的花香,遮掩了他本身凉薄的冷香。
慕厌雪垂着眼睫问:“喜欢吗?”
谈不上太喜欢,她勉强点头,说:“还好。”
长穗的唇还是很肿,下唇还有几条细细咬伤,可见昨日失控的慕厌雪有多凶残,见她还是没胃口吃东西,慕厌雪找来药膏帮她涂抹,见长穗嘴巴紧闭,他捏着她的下颌往上抬了抬,“把嘴巴张开。”
长穗不情不愿微启,冰凉的指腹裹着药膏擦上唇瓣,又痒又麻还有些痛。慕厌雪擦涂精细,想到昨日长穗还喊着舌头痛,他让长穗的嘴巴张的更大了些,轻轻捏住她的舌尖。
“嘶……”长穗抓住了他的手臂,袖摆滑落,浅透泛红的冰花手链杂色点点,像是从内部有了裂痕。
慕厌雪淡淡看过一眼,将药膏涂满长穗的舌头,沾了满手的口涎。
“很快就好了。”说着安抚的话,他的动作却慢条斯理迟迟不出,乍一看认真又专注,细瞧又觉得满是漫不经心。
这一幕直冲眼睛,莫名让长穗觉得熟悉。好像在某天昏暗的卧房中,她也是张着嘴巴被迫接受慕厌雪的搅弄,男人一本正经的动作温柔又强势,掺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意,与此刻如出一辙。
“我……”掰开慕厌雪的手,长穗有些激动道:“我好像想起来了!”
慕厌雪动作顿住,俯身看向她,“想起了什么?”
上过药的唇舌有些口齿不清,满嘴甜涩,她有好多话想说又说不出来,也不能太确定,“就是觉得眼熟,你先前是不是也这样帮我上过药?”
慕厌雪像是在回忆,沉默后回:“没有。”
“没有吗?”长穗开始怀疑自己,以为是记错了,可是,“熟悉感真的好强……”
“慕厌雪,你……”
正要多问两句,慕厌雪出声打断她的话,“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未处理。”
摸了摸她的脸颊,他温柔着声音道:“好好休息,我晚些回来陪你用膳。”
浓郁的药香透过修长的手指飘入口鼻,长穗的脑袋空了一瞬,呆呆点了下头,“好。”
等她回了神,房中只剩下她一人,慕厌雪早已不见踪影。
第78章 反向攻略24
雨过之后,气温骤降,刮来的潮风带着湿凉雨气。
长穗推开窗扇,看到沉压在上空的黑云,隐约还能听到干雷滚过,想来这雨还要下上几日。
先前有慕厌雪陪着,她还没觉得怎样,如今慕厌雪一走,偌大的寝宫空旷无声,连个能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慕厌雪去哪儿了?他有什么事要忙,难道不能让她跟着吗?
长穗并不是粘人的性格,但药物的刺激近乎让她退回化人初期的幼儿,再加上蛊毒控制,所以她对慕厌雪有些雏鸟情结。身处“陌生”之处,她谁也不认识谁也不信任,只有跟在慕厌雪身旁,才能感觉安全。
一个人在房中太闷了,长穗想要出去走走,拉开房门,她的右脚迈出门槛,左脚还没从房中出来,身侧忽然传到一道询问:“殿下要去哪?”
长穗被吓了一跳,寻声看去,只见刚刚还空旷无人的廊道,不知何时立了个人。那人一身黑衣怀中抱剑,与她保持着五步距离,是常常跟在慕厌雪身边的知柏。
认出他是慕厌雪的人,长穗礼貌回复:“我想出去走走。”
知柏的脸上没有表情,“殿下贵体未愈不宜吹风,公子希望您留在房中静养。”
“我就在附近转转。”长穗还是想留在外面透透气,好声好气同知柏商量着,“不会走远,很快就回来。”
她以为知柏不会拒绝,谁知刚从房中踏出,一只握着长剑的手拦住她的去路,知柏公事公办道:“属下奉命办事,还望殿下莫要为难。”
长穗懵了,“你什么意思?”
他刚刚明明说的是,慕厌雪希望她留在房中静养,可没说不让她出门。隐约能感受到知柏对她的敌意,长穗怀疑自己被针对了,“我要见慕厌雪。”
知柏点头,“属下会代为转达。”
见他没有退让的意思,长穗冷下声音,“我现在就要见他!”
“让开。”长穗试图往前走,却被知柏死死拦住去路。
知柏一动不动,只重复着一句:“殿下请回。”
长穗并不是好脾性的人,也最讨厌被人约束自由,因知柏强硬的态度,她当即就恼了,不管不顾就要往前冲。
“殿下……”不敢与长穗碰在一起,知柏只能后退。
他不知长穗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他家公子虽未言明不准出门,但所谓的静养本意就是圈禁,知柏之所以守在门外,不就是为了时刻盯着不准她出来吗。
“殿下请回!”知柏脸色难看,握在手中的剑不能拔出,毫无震慑。
两人一进一退,谁也不愿相让,看出知柏不敢伤她,长穗索性走的更快,推开他的手臂就往廊上跑。恰是一处拐角,长穗边跑边回头,等看到迎面而来的身影时,来不及刹脚,直接一头撞了上去。
“呜。”鼻间霎时酸麻,长穗捂着口鼻跌跄踉着往后栽,又被人拦腰捞回。
身体不受控制的再次贴近,长穗的鼻子又被撞了一下,听到头顶上方的声线冷淡,“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知柏脸色一白,剑丢在地急忙跪下。
长穗被疼的眼冒泪花,抬头看到一张熟悉面容,“慕厌雪!”
慕厌雪垂眸,见她衣裙单薄头发都跑乱了,抬手帮她整理碎发,“不是让你等我回来吗。”
他的嗓音放轻了一些,“怎么跑出来了?”
捂在口鼻的手被拉下,慕厌雪抬起她的下巴端详,见没什么大碍,似惩罚般捏了捏她泛红的鼻尖,“不乖。”
那些状告知柏的话滞在喉咙,长穗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异样,不太确信的看向他,“是你……要圈禁我吗?”
慕厌雪动作一顿,观察着长穗的表情,“为什么这样说?”
长穗:“知柏说是奉了你的命令,要我留在房中静养,可却不准我踏出房门,这难道不是圈禁吗?”
“慕厌雪,我虽是灵体兽身,但我不是你们认知的灵兽宠物,更不需要被人驯化关在笼子里。”她将自己的喜恶明明白白告诉他,“我不喜欢这样。”
这让她感觉,她没有被人尊重,更没有被当作人看待。
慕厌雪沉默下来。
远方隐约又有干雷滚过,吹入廊中的风比刚刚更为潮湿,看来又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我想,穗穗大概误会了。”时间仿佛流逝缓慢,又好像只是眨眼间,慕厌雪突兀发出一声笑,收拢手臂将人又往怀中搂了搂,“我可从未想圈禁你,更不会驯化将你关入笼中。”
“怎么可以这样想我呢。”
他轻轻叹息着,倾身用宽大的袖摆为她挡风,将人完完整整笼罩包裹。慕厌雪刻意放柔的嗓音很有迷惑性,“我从未将你当作宠物或是旁的,只当穗穗……是我的妻……”
吸入满鼻花香,长穗紧绷的身体有所放松,想要去看身后的知柏,“是我误会了吗?”
慕厌雪控住她的后颈,没给她回头的机会,“近来朝局多变,宫中人多眼杂,知柏是我派来保护你的,大概是他误解了我的意思。”
知柏沉默着没有辩解,悄悄从廊中退离。
“穗穗若是不喜欢,以后就不让他出现了。”
长穗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哪里说不通,她被慕厌雪又带回了寝宫,听到他柔声哄她,“等你养好了身体,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说的她好似纸糊的,其实长穗并没觉得自己的身体差到风吹就倒。
阴雨天,屋中不如外面敞亮,更何况房中的门窗阖的密不透风,总让人有种压抑喘不上气的窒息感。
快到午膳时间,慕厌雪询问长穗有什么想吃的粥菜,长穗没什么食欲,也不知要吃什么,不太关心道:“你看着安排吧。”
豫南王发动宫乱后,宫中无主全需仰仗慕厌雪,将长穗从牢中接出后,他们索性住在了宫中。长穗的口味单一,从小到大翻来覆去就吃那几样东西,若无特殊吩咐,御膳房只会照旧。
这些天长穗几乎没吃几口饭,慕厌雪有心帮她调养身体,便要来了膳本细看。
长穗走到窗前,将闭阖的窗扇再次推开,不等吹几缕凉风,身后传来慕厌雪温和的命令,“穗穗,把窗阖上。”
长穗站着未动,“屋里太闷了。”
“可你现在的身子吹不得风。”明明没有强硬的语气,明明慕厌雪对她满是关心,可长穗无端就是觉得不适,喘不上气来的感觉愈重,她听到慕厌雪压低了声音:“听话。”
长穗不太想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慕厌雪明明是为了她的身体考虑,她却叛逆心起只感不适。就好像有无形的大掌将她掌控紧盯,她的一言一行都被其所控。
长穗垂了垂脑袋,努力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赶走,在慕厌雪的注视下,缓缓将窗扇阖上。
嗒嗒——
有温热的液体自鼻间溢出,滴落在窗栏溅出血花。
长穗迟疑摸了摸鼻子,粘稠的血液瞬间沾湿手指,她愣了下,发现自己又流了鼻血。
“……”
不知是不是刚刚被撞伤了,这次的鼻血流的汹涌,慕厌雪捂在她口鼻的帕子很快浸湿,血水渗透顺着他的手臂滑落,染污了他玄色的衣袍。
长穗本是站着,因止血的过程太久,她被慕厌雪捞坐在腿上,糊了半脸的血仰头看着他,发现他薄唇紧抿面容冰冷,是种她从未见过的肃杀阴戾。
“你别怕。”以为慕厌雪是被她吓到了,她用不太干净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反过来安慰他,“肯定是刚刚撞到的,怪不得我一回来就不舒服。”
说话间,鼻血流入了她的口中,长穗有被呛到。慕厌雪将帕子捂得更严实了些,拧着眉脸色阴沉,“闭嘴。”
他不是有意要凶长穗,只是鼻血长久止不住流了太多,情绪控制不住的烦躁。很快意识到态度不好,他轻轻拍了拍长穗的后背,放柔声音哄道:“先不要张嘴,医官很快就来。”
“有什么话等止住血再说。”慕厌雪的声线本就偏凉,也并不是什么温和之人,平时同长穗说话都是刻意压低,如今没了伪装声音极具攻击清冷,于是他又软声补了句:“好不好?”
不等长穗回答,医官便拎着药箱匆匆进来。
张伯仁还在大牢中关着,来者是萧祯。换回一身女医官服,她罩着官帽面容柔美,身形也比男装模样更为纤瘦。
免了她的行礼,萧祯凑上前察看了一番,在长穗鼻中塞了两粒药丸。紧接着,她又从药箱中掏出一瓶药液,在干净的湿帕上洒了几滴,正要往长穗的口鼻遮,一只染血的手将药帕接过,“我来。”
慕厌雪接过了药帕。
捂了差不多半盏茶的时间,药丸融化,长穗的鼻血也止住了。
慕厌雪的表情好看了一些,用干净的湿帕帮她擦拭污血,疼惜摸上她的脸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长穗有些头晕,无力将身体靠在慕厌雪怀中,神情恹恹。
萧祯帮她诊过脉,神情凝重思索着什么,听到长穗说头晕,她看了眼慕厌雪满手的血以及丢在地上的数块血帕,恭敬解释,“殿下是失血过多,下官为您开几副药便可缓解,没什么大碍。”
慕厌雪扫了她一眼,萧祯很有眼色的退离。
折腾了这么久,送来的饭菜早就凉了,一桌子饭菜又被抬下去重做,长穗闭眸靠在慕厌雪身上,昏昏欲睡。
“吃些东西再睡。”慕厌雪帮她理顺散落的发。
长穗确实也有些饿了,撑着精神等饭菜上桌,第一道很快呈上,是道不知是何肉的荤菜,盘沿摆放着雕花,摆盘精致,长穗微微颦眉,只一看就移开目光。
之后几道也皆是荤菜,热气腾腾闻着很香,可长穗不仅提不起食欲,反而有些反胃。
她努力压下恶心感,直到又一道荤菜上桌,薄薄的肉片切割均匀,上面淋了一层粘稠红酱,脑海中有什么画面飞快闪过,长穗再也控制不住,干呕出声。
“怎么了?”慕厌雪轻轻拍打她的后背,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盘片肉。
瞳眸微凝,他环在长穗肩上的手僵了一些,语气不明下着命令,“穗穗不喜欢,那就把它撤下去。”
“我们吃其它菜好不好?”
长穗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出声就是干呕。
眩晕感加重,脑袋又开始一抽抽发疼,长穗眼前出现血淋淋的尸体,隐约还能闻到混合着尸臭的肉香,她推开慕厌雪跌跌撞撞跑回内室,白着脸道:“我不想吃了。”
反胃压过饥饿,长穗现在吃不下饭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最终,那些菜怎么呈上来的又怎么抬了下去,她一口没吃,慕厌雪也没碰一下。
睡得迷迷糊糊间,长穗感觉慕厌雪站到了榻前,她实在太困,累的睁不开眼睛,所以并不知慕厌雪是何神情又是怎样的情绪,只知道他静静在她面前看了许久,久到她彻底昏睡没了意识。
房中燃起清幽雪香,助眠的熏香能让长穗睡得更沉。
在她熟睡后,离开的女官又悄声走入,一番细致切脉摸查后,萧祯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如何?”慕厌雪站在她的身后,声线冷淡。
萧祯组织着语言,“殿下脉沉无力,气血两虚,还有阴寒之症……”
被关在苦牢之地还受了刑罚,会出现这些症状很正常,早在萧祯第一次入牢房帮长穗治伤时,就有察觉,只要好生休养喝药,这些都不是大问题。
怪就怪在,这些症状都不会引发头疼失常,更别提什么记忆错乱,所以之前张伯仁说没有查出问题,不算欺瞒。
可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因为长穗身上还种着薄情夜,此毒发作时凶烈,虽是蛊毒但能浮于脉象,而自长穗失常,薄情夜却在她的脉象中消失了……
若不是长穗的蛊毒昨夜才发作过,对药香也能起反应,萧祯也会以为薄情夜已经解了。
——可是,没有。
刚刚的切脉摸查,让萧祯心中有了不确定的推测,“下官认为,薄情夜之所以隐于脉象发作不稳,是因淡了毒性,失了原有的威力。”
“淡了毒性?”慕厌雪眯了眯眸,“薄情夜不是无药可解吗?”
萧祯是张伯仁唯一的女徒,她手中有薄情夜的配方,当然也知道此毒无药可解。她心中有了猜测但不敢说,慕厌雪似想到了什么,轻轻摩擦被长穗咬过的手腕,没再追问,“继续。”
萧祯松了口气,跳过这个话题,继续推测长穗头疼失常的原因,“下官认为,殿下的失常也与薄情夜有关,她应是在蛊毒发作疼痛中,又受了太大刺激,大悲大怒,情绪过激一时难以接受,才会……”
在慕厌雪越来越冷的目光中,萧祯的声音弱下,不敢往下说了。
慕厌雪冷笑了一声,随着萧祯的话,难免又想起张伯仁留下的供词,只要一想到长穗是因桓凌崩溃,他心中的暴戾情绪就难以压制。
“继续说。”偏转面容,慕厌雪轻阖眼睛,眉心的细痕殷红如血。
萧祯哪里还敢说,可有所隐瞒被察觉反而死的更快,她只能硬着头皮道:“下官觉得,殿下的失常并非痴傻,相反她很是聪慧敏感,有独立的思考力……”
与其说长穗疯了傻了,倒不如说因太过痛苦导致的记忆后退,封锁了那些痛苦记忆,让自己回到了最无忧安全得阶段。
慕厌雪与她接触了这么多天,自然也看出长穗不是脑袋空空的傻子,只是,“她说她是灵物,认为自己毛茸茸还会飘,还说有个很厉害的徒弟……这如何解释?”
若只是记忆封退,停留在了某个阶段,好好的公主,是何时有的这些奇异经历,人都不当了。
“这……”萧祯想尽了理由,也没办法替长穗辩解,她也觉得这些话很是离谱,“可能……殿下话本子看多了?”
慕厌雪知道,有段时间她确实爱看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本。
“那头疾、鼻血不止何解?”
长穗的鼻子确实被撞伤了,血流不止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只要好生照看不是问题。至于头疼……
话题又绕回了慕厌雪的雷区,萧祯干巴巴道:“可能、可能是承不住太多痛苦记忆,又记住了蛊毒发作的痛……总之,还是同薄情夜脱不了干系。”
“解了殿下身上的蛊毒,头痛之症应该就能自愈。”
慕厌雪将目光落在她脸上,“薄情夜,你有解方?”
萧祯表情为难,欲言又止,“此毒无药可解,下官原是没法子的,但……现在有一法或许可试,没把握一定能解,但至少能让蛊毒的毒性淡化近无,哪怕闻不到药香,也不会痛苦丧命。”
这本是一件大好事,只是有两件事还需慕厌雪点了头,才可施行。
“大人。”萧祯提醒,“解了薄情夜缓了殿下的头疼之症,殿下的记忆应该也会……恢复。”
慕厌雪眸色蓦地沉下。
恢复了记忆,就代表长穗会想起一切,他们之间的争吵、压迫、厌恶憎恨……这些记忆的回归会带走长穗对他的笑容,她还会这般乖顺的窝在他怀中吗?她,还会爱他吗?
慕厌雪不想让长穗恢复记忆,他觉得如今的长穗才是最为真实的她,恢复了记忆,长穗对他只有谎言厌恶,他宁可她永远记忆错乱。
哪怕得不到她的爱,他也可以用蛊药控制她。
“不解蛊毒,会怎样。”慕厌雪平静的声线近乎无情。
萧祯怔了下,调整好心态回复:“药香不断,性命无忧,与常人无异,只是长久往复,会对药香产生依赖。”
“依、赖。”慕厌雪轻复两字,阴暗见不得光的无边情欲开始肆意滋生,蚕食着他作为人应有的伪善。无意识摸上额心红痕,他低低喃着,“……让她依赖我,不好吗?”
他巴不得长穗离不开她,最好离了他便活不下去,这样正合他意。
萧祯没有听清他呢喃了什么,只是感觉屋内的温度降下,从脚底蹿起了一股寒麻。
外面起了风,呼啸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廊上有人在跑动,萧祯隐约听到了雨字。她搓了搓手臂,将后面的话补充完整,“蛊毒不解,殿下的头疼之症恐还会发生,虽可用张师的止痛药丸缓解,但此药性猛,久用伤身,不利于殿下的身体恢复……”
慕厌雪颦起眉头,听出她的话里有话,冷淡唤了她的名字:“萧祯。”
萧祯心里一哆嗦,险些跪在地上。
低低垂着脑袋,她不敢抬头看慕厌雪的脸色,只能听到他阴凉的警告:“话想好了再说,说一半藏一半,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也没心情去猜。
萧祯冷汗淋漓,“下官知错……”
她是真的惧怕慕厌雪,不只是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还有他看似冷淡实则狠辣的性情,来之前她去刑狱见过张伯仁,至今心有余悸,生怕说错做错落得同样下场,所以有所犹豫,总想看过慕厌雪的脸色再决定说什么。
小心思被看穿后,她再也不敢隐藏耍心机,张口正要说话,床帐后发出低弱嘤y咛,不安动了两下。
是人要醒了吗?
慕厌雪示意她噤声,萧祯紧绷着身体,连忙放缓呼吸。
床帐被撩开半面,她看到慕厌雪隐入帐中,俯身似把人搂入了怀中,低低的轻哄是她不曾听过的温柔,藏溺深重情Y欲。萧祯不敢多看,连忙移开视线,忽然有些口干燥热。
“随我出去。”半响后,帐中人又沉沉睡去,慕厌雪掀帘走出卧房。
见他的脸色已经没那么阴冷,萧祯微微松气,一从房中出来,不用慕厌雪开口,她就主动交代,“张师手中的缓痛药丸,其实是出自下官之手,这些年我研读医书改制配方数百遍,想要淡弱药方的毒性……”
是药三分毒,当时的她太想成功,才会不顾毒性调配出烈性缓痛药,没想过张伯仁会抢占她的方子沦为己用,不仅用给数名朝臣,还拿来让公主服用。
这些年她战战兢兢,生怕药丸出事被张伯仁推出来背锅,事到如今,张伯仁已倒,她也没了什么顾忌,“若大人信得过,下官有信心做出无伤的缓痛药丸,只缺一味药引。”
不管是什么药,只要对长穗有益,慕厌雪都会想法子帮她找来。
“御医院正缺一位主事。”冷清清的嗓音自头顶传来,萧祯心跳剧烈,听到慕厌雪轻飘飘道:“御药房藏有一处密库,日后随你进出。”
她在御医院沉浮多年无所出,有张伯仁在她头上压着,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官途无望,没想到梦寐以求之事,竟在今日全部实现。
萧祯眼眶发红,摇了摇头,“密库并无下官要寻的药引。”
或许先前她还有所顾忌,但刚刚看到慕厌雪对长穗的在意,萧祯认为她不会有性命之忧了。于是大着胆子问:“大人可是百毒不侵之体?”
虽是疑问,也是确信。
慕厌雪瞳色一寒,缓缓对上她的眼睛。
萧祯豁出去道:“先前大人遭逢刺杀,张师曾入府为大人看诊,发现大人的伤口沾染剧毒却安然无事,便有所怀疑。下官猜测,殿□□内的薄情夜弱了毒性,也同大人的血液有关,殿下她……她是不是咬过您?”
目光落在慕厌雪垂落的手臂,宽大的衣袖垂落,遮掩住了他腕上暗红留疤的齿印,可以想象当时长穗咬他的那一口有多狠。
漫不经心抚上腕间齿痕,慕厌雪猜到了所谓的药引,“你是想要我的血,还是要我的肉,亦或是骨?”
若不是为了长穗,萧祯这一句足以为她引来杀身之祸。
萧祯摆了摆手,有被慕厌雪的话吓到,“下官……只需要一点点血就够了,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
想到长穗日后吃下的药中,会混着他的血液,慕厌雪弯起唇角道:“只要能医好她的头疾,我的肉也随你剐。”
第79章 反向攻略25.
长穗醒来时,屋内光线昏暗,已经入夜。
窗外传来清晰的雷雨声,滴答的雨珠重重砸落屋檐,果然又是一场暴雨侵袭。
“醒了?”清冷的声线在屋中突兀响起,长穗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屋中有人。
慕厌雪立在窗边,一袭乌金玄衣与夜色融为一体,披垂的墨丝泛着冷感光泽,面容模糊不清。
长穗支着手臂坐起身,茫然睡腔,“你站在那做什么?”
雷雨夜,屋内的窗门闭阖更为严密,慕厌雪虽靠窗而站却是面向床榻,并不是在看雨景。隔着一段距离,她也不知慕厌雪究竟在看什么,又这样站了多久。
寒气顺着脊骨攀爬,长穗将自己的不适归于屋内太暗,搓了搓手臂问:“你怎么不燃灯?”
“会扰你休息。”慕厌雪这样解释。
他从窗前走到榻前,微微倾身去撩长穗的碎发,问:“饿了吗?”
长久的睡眠会让人反应迟钝,更会麻痹观感。借着朦胧光线,长穗能看到他额心细长的红痕,漂亮的双眸能看清轮廓却看不入眼底,于是摇了摇头,“不太饿。”
只要一想起那些油腻荤腥,她还是提不起食欲。
“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泛凉的指腹轻轻摩擦过她的脸庞,有轻微的刺痛感,像是起了茧子。长穗想抓过他的手察看,反倒被他反扣下颌,面容被迫抬高,拉近距离,“我们多少吃一些,好吗。”
“可……”长穗是真的不想吃,甚至提起吃饭还有些反胃。
慕厌雪看出她的排斥,叹息道:“你这样我会很担心。”
他是在关心她。
长穗咬住唇瓣,硬着头皮点了头,“好吧。”
慕厌雪的呼吸缓了下,昏暗的环境中,长穗不知他是不是笑了,只感觉额前一温,听到他一句似夸半喃的好乖,“我这就去准备。”
“等等——”长穗及时拉住了他,“清淡一些就好,千万不要沾任何荤腥,不然我还会吐。”
慕厌雪动作微顿,背对着她没有回身,轻轻吐出一个“好”字。
慕厌雪离开后,很快有宫婢进来燃灯。
随着烛火燃起,屋内恢复了明亮,长穗伸了伸手臂,一条腕链从袖中蹿出,坠着的冰花呈现薄透淡绯,近乎透色,只是冰体中有太多丝线杂色,像是凝结的红色蛛网。
“是……这个颜色吗?”长穗迟疑摸上冰花。
这东西从她醒来就戴在腕上,无论怎样拽扯都取不下来,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记得这吊坠分明是暗红色,怎么几日没注意,就成了透色?
是她的记忆又开始错乱了吗?
房门被人重新推开,慕厌雪拎着食盒走到榻前。
“你快看。”长穗将手腕伸到他面前,慕厌雪垂眸去看,看到她细瘦的手腕近乎苍白,轻轻一折就断。
“看什么?”他将食盒打开,里面盛了一碗糯白花粥,两碟小菜。
长穗将手链从袖中晃出,指给他看,“这条手链会褪色。”
“你有印象吗?我记得它原本是暗红。”
慕厌雪将目光定在手链,发现上面的吊坠色泽确实又淡了许多。
这条手链,从他认识长穗起,就戴在她手中,长穗藏得严实很少会露在袖外,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慕厌雪终于能近距离细察,将那朵冰花把在手中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并没发现异常。
微微思索,慕厌雪将手链又塞回她的袖中,“先吃饭吧。”
长穗不情不愿嗯了声,伸手欲接粥碗,却被慕厌雪躲开,“我来。”
她的右手手指上还缠着木夹,行动不便,这两天塞入肚中的几口吃食几乎都是慕厌雪喂的。她不太喜欢这样,奈何长久不进食,浑身绵软确实也没多少力气,就随着慕厌雪来了。
花粥甜淡不腻,比她想象中好喝,就是味道有些熟悉,像是以前喝过,并且印象深刻。长穗喝的有些心不在焉,小菜一碰未碰,只喝了几口就没了食欲。
“唔……够了……”张口间,又一勺粥塞入嘴巴,长穗鼓着脸颊艰难咀嚼,伸手去推慕厌雪的手。
瓷碗中的粥还剩大半,长穗压根没喝多少,慕厌雪试图让她多吃一些,耐着性子哄,“再吃几口。”
就算语气温柔,也掩盖不了他是在掐着她的脸颊强行喂饭。长穗忽然知道,慕厌雪为何会执着于喂她了,自己的饭碗掌控在别人手中,吞什么入口自然也受制于人。
长穗不喜欢被这样对待,也是真的吃不下了,捂住嘴巴,她别开面容避开勺子,“真的吃不下了。”
勺子碰撞在碗壁,声音清脆,“是不好吃吗?”
长穗并不知,花粥和小菜是出自慕厌雪之手,没点头也没摇头,真是闷着声音:“还可以吧。”
还可以,那便是不够喜欢。
慕厌雪很早之前就知,长穗喜欢喝花粥,为此他还特意学过。可惜,没等他煮给她喝,长穗便变心疏远了他,后来他封锁公主府将她关在房间,存着恶意煮了碗甜腻花粥,他知道粥不好喝,但还是让她强行喝完了。
慕厌雪至今都记得,长穗喝粥时哭的有多可怜,甜粥又烫又甜,她小口小口含着不敢停下,也不知是哭他的羞辱,还是哭粥难以下咽。
为什么非要惹恼他呢?
有那么一瞬,慕厌雪是想将粥砸在地上的,他想问问她后不后悔,若不是她的变心戏弄,他们本不会走到这个地步,他为她而学的花粥,也该以更好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而非羞辱强迫。
没想到兜兜转转,慕厌雪还是又为长穗煮了花粥,这次他依旧没点明粥出自他手,用了心用了爱仔细盯着火候,得来的却只有一句还行。
“你究竟想吃什么?”到底也没能多塞几口,慕厌雪将菜碟收回食盒,捏上她的脸颊。
半碗粥几口菜,就这个养法几年也养不回来,慕厌雪从不知道她这么挑嘴,先前也没见她有这个毛病,不知她是隐藏的太好还是暴L露了本性。
他是有些气的,又气又烦还很是挫败,因为他知道长穗的挑嘴同他也有关系,当初他发了多大的狠强逼她低头,那些恐惧泪水如今就以更大的威力反噬给了他。
慕厌雪自认并没有做错,重来一次,他大抵还会选择相同的手段。明明是长穗先背弃玩弄了他,为何如今遭到报应的反而还是他呢。
上辈子他是欠了她吗?
“你吃什么不想吐。”慕厌雪不愿再追究谁对谁错,就算想追究,记忆错乱的长穗也给不了他答案。他现在只想让长穗好好吃饭,既然忘了他们之间的爱恨,那就该忘得一干二净,就连阴影恐惧也不该留下。
长穗认真想了想,还真想到了,“蘸着露蜜的灵花。”
慕厌雪看着她,没什么表情。
以为自己的要求过分,她退而求其次,“草也可以,太老的不太想吃,至少沾点露水吧,不然太干了……”
长穗是真的想吃,而慕厌雪只当她在胡说八道,扯起唇角,“给你红烧还是油烹?”
“还能这样吃?”长穗长见识了,一本正经讨论道:“下次可以试试……不过我还是喜欢生食。”
“是吗?”
慕厌雪被她气笑了,掐起长穗没有肉的脸颊,俯身间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嗓音幽幽,“那你觉得我适合怎么吃呢?”
“我……”目光从他的脸定在裸L露在外的脖颈,肌肤的手感有多好,长穗最为清楚。吞了吞口水,她弱弱解释:“我不吃人的。”
“是吗?”慕厌雪声线凉凉,“我看你挺能吃。”
花花草草都能蘸着露水花蜜生食,吃个人算什么。
“……”
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四五日,雨后天寒,凉风刮走残留夏末,迎来破落荒凉的秋。
萧祯顺利升任御医院主事,她没有辜负慕厌雪的信任,很快改制出新的缓痛药丸,药丸中混着慕厌雪的血液及少量薄情夜,是毒也是解药,因通体暗红冷香馥郁,被称之血莲丹。
因其配方的特殊性,血莲丹稀有珍贵,萧祯取来的血只制出十二枚,长穗一日一服,期间再无出现头疼幻听之症,于是在五日后,慕厌雪主动找上萧祯。
他要萧祯继续配制血莲丹。
血莲丹需用指腹血,十二枚的制出是慕厌雪划破了两根手指,如今指腹上的细细伤痕早已结痂转好,但长穗总说他指腹粗糙刮脸,每每划过她的皮肤,她都要颤着躲闪。
所以再取血时,慕厌雪换成了银针。
细细长长的血针没入指肉,血霎时而出,每当快要凝结,慕厌雪就搅动银针再深入几分,未曾想力道太猛,竟将手指扎了对穿。
“啧。”看着从指背穿出的细针,慕厌雪颦眉有些不耐,利落抽针又换了一根手,狠辣果断的动作仿佛扎的不是自己的手,让一旁的萧祯看的手都软了。
她怀疑慕厌雪没有痛觉。
“够了,够了……”见他扎了三根手指还要继续扎,萧祯连忙出声叫停。
慕厌雪意犹未尽,“够了吗。”
他将银针拔出,除了扎出对穿的中指留下米粒大小的血洞,其他两根手指的血眼细小难察,触摸也不会有粗糙之感。
挺好。
慕厌雪弯了弯唇角,莫名其妙说了句:“只用血会不会不太够。”
萧祯茫然看向他。
听到慕厌雪笑意悠悠问着,“你说,用我的肉……会不会效果更好呢?”
萧祯睁大了眼睛,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她想,刚刚是她误会了,慕厌雪不是没有痛觉,他根本不是人.
有了萧祯的汤药调养,再加上御厨费尽心思的研究菜谱,一个月之后,长穗脸上的肉终于回来了一些,但依旧瘦弱不爱沾染荤腥。
为了让她每天多吃两口饭,慕厌雪以带她出宫游玩为条件,要求她每晚多喝一碗鸡汤,长穗不情不愿点了头。
虽然每晚的鸡汤喝的磨蹭痛苦,时有半剩,但在半个月后,慕厌雪还是遵照约定带她出了宫。
他特意挑了个碧空如洗的晴天,头顶的太阳虽灿烂,但往来的风还是泛着凉意。考虑到长穗的身体才刚刚好转,以防万一,他让人带了件轻便的云纱斗篷。
长穗有些不情愿,“会热。”
慕厌雪把人拉到身前,低眸帮她系紧衣带,头也不抬,“不会。”
相处了一段时日,长穗已经习惯了慕厌雪的霸道强势,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大多数她都随他安排,总归慕厌雪不会害她。
“咦?”正抬头看树枝上的落鸟,长穗的余光忽然扫到一抹小小人影,然而扭过脸看过去时,墙角空空荡荡没了人影。
“怎么了?”慕厌雪帮她戴上兜帽。
“刚刚那里好像有人在偷窥我们。”长穗不确定道:“好像还是个小孩子。”
顺着长穗指的方向,慕厌雪扫去一眼,不咸不淡,“你大概看错了。”
“可能吧。”长穗点了点头,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是长穗记忆错乱后,第一次踏出宫门,慕厌雪没准备走太远,本想带她去王城的市集转转就回,谁知马车行在半道被堵,前方人头攒动奔着同一个方向而行,隐约还能听到锣声。
“前面怎么这么热闹?”长穗趴在马车侧窗,探出大半个身子。
没等看清楚,就被慕厌雪拦腰捞了回来。
惩罚般掐上她腰间的软肉,慕厌雪将人禁锢在怀中,扣着她的后颈问:“出宫前,答应过我什么?”
长穗有瞬间的茫然,在男人危险的俯视下,倏地想起,“要听你的话?”
慕厌雪用力咬上她的唇,淡着声音重复,“跟好我,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半步。”
“可有记住?”
长穗躲开他的亲吻,小鸡啄米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今日是庙会,前方堆堵的人,都是在往庙会赶。
看到了庙会的热闹,长穗怎么可能乖乖跟他去市集,先前的规划作废,慕厌雪只能临时变更路线,带着长穗去了庙会。
一下马车,长穗便被杂耍吸引,慕厌雪正同知柏吩咐着什么,不过转脸的功夫,长穗已经离了他三四步,又被他生生拽回。
“这就是你口中的记住了?”慕厌雪淡了声音。
长穗被他拉回了神,自知理亏,连忙往他身边贴了贴,“这次真的记住了!”
记忆错乱的她近乎白纸,这些天圈困宫中日日只能看到慕厌雪,哪儿见过这些热闹场面,难免心生稀罕有些激动。慕厌雪心知,凭她现在的记性,就算他给她复述百遍,她也会转头就忘。
“真该将你绑起来。”慕厌雪低低喃着,抓住她的手与之十指紧扣,将人牢牢锁在身边。
庙会中到处都是人,稍有不慎就会走失冲散。
挤在人海中,长穗的肩膀被人碰来撞去,慕厌雪只能将人小心护在怀中。他并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地方,偏偏长穗一改往前,哪里人多她就喜欢往哪里挤,有好几次,慕厌雪险些没抓住她。
“来这里。”道路两侧是长长的摊铺,长穗走走停停,停在一处面具摊前,拿起了一只白兽面具。
她觉得这张面具同她的本体有三分神似,便戴给慕厌雪看。
面具精致仿真,上面黏着细软的绒毛,一张古灵精怪的白狸脸凑到慕厌雪眼前,摇头晃脑白绒四飘,在近距离的低视下,他看到了面具后的眼睛,半弯含笑,藏着细碎星芒,还有他的倒影。
“想要吗?”摸了摸面具上的软绒,慕厌雪的嗓音不自觉柔下。
长穗点头,“回去改一改,说不定能有六分像。”
“是吗。”慕厌雪多扫了几眼面具,灵动乖驯的模样确实有长穗几分神采,同他梦中的黑团子毫不相似。
见两人穿着不俗,小贩心知来了大主顾,热情招呼,“小娘子好眼光,这白兽面具驱邪又镇煞,最适合女子佩戴,还有这张面具,与它是一对儿呢,姑娘不如再给身旁的郎君拿一个?”
小贩手中的面具,是一个凶神恶煞的黑绒兽面,长穗张了张嘴巴,“这……这么丑……”
怎么就是一对儿了?!
她不喜欢小贩推荐的面具,打算自己给慕厌雪选一个,挑来看去,她拿起角落里一张重工面具,面具只有半张,边沿雕刻堆叠着镂空蝴蝶,乍一看精致漂亮,细看纹路又有些诡异,勾勒组建成靡艳鬼面。
“这个……”明明未曾见过,长穗心中却涌上熟悉之感。
轻踮脚尖,她将面具覆在慕厌雪脸上,慕厌雪轻轻垂落眼睫任由她戴,一暗一明间,长穗又将面具从他脸上摘下。
【师尊。】
熟悉的痛感翻涌着攻入识海,长穗又开始幻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我与师尊是在冬日初识,那时岛上还在下雪,师尊好霸道摘了我的面具……】
【不如我们就在冬日成婚?我着红衣戴上巫蛊族的面具,师尊再为我摘一次好不好?】
赤色的,惨白的,有画面开始在眼前飞快闪过。长穗怔怔望着慕厌雪的面容,后退间,听到小贩大声的夸赞,“哎呀呀,小娘子真会选呀,这是苦厄煞面,驱邪又镇煞,最适合男子佩戴,与您那张白兽面具天生绝配呐!”
手腕被温暖的大手包裹,触摸到长穗冰凉的手指,慕厌雪低声:“怎么了,是不舒服了吗?”
思绪被拉回,那些奇怪的声音消散,好似疼痛也是一场幻觉。长穗摇了摇头,举着面具问:“你喜欢它吗?”
不等慕厌雪回答,身后传来不屑的哼笑,“苦厄煞面不是巫蛊族的东西吗?这玩意邪乎的很,还驱邪镇煞……不招邪就不错了!”
回头,长穗看到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对上长穗好奇的目光,他磕巴了一下,“冒,冒犯了,在下只是好心想提醒姑娘,不要被这无良摊贩骗了。”
小贩不乐意了,“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本本分分做着生意,怎么就骗人了!”
吵闹声招来了少年的姐姐,见自家弟弟死咬着面具不干净,她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苦厄煞面怎么就是邪物了,这是人巫蛊族姑娘成婚时才能佩戴的,不懂不要瞎说!”
少年不服输,指着长穗手中的面具嚷嚷,“你好好看看,这张面具是给女子戴的吗,这是男子的面具!!巫蛊族戴面具的男子有几个,它不是邪物是什么!”
女子要被他气死了,“平时让你多读书,你非要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看你是看《哑书》看魔怔了,以后不准再看了!”
一边同小贩赔着不是,一边同长穗道歉,女子揪着少年的衣领匆匆离开,隐约还能听到少年委屈说着:“分明是你日日在看《哑书》,我不过就是随你多瞅了眼……你喜……国师……多惨啊……”
声音越来越远,逐渐淹没在人群中。
被少年这么一打岔,长穗手中抱着面具,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小贩还在劝着,“小娘子买下它吧,别听那小子胡说,这苦厄煞面寓意好的很,你看我这就剩这一个了,买下吧!”
长穗是有些不想要的,看着这张面具,她浑身都不舒服。正准备放下,一只修长的手将面具抽走,慕厌雪替她做了决定,“买下罢。”
“好……吧。”这不过是个微小插曲,并没有扰长穗的好兴致。
又路过一个摊铺,长胡子老头儿晃动着签筒啪啪作响,见长穗好奇,笑眯眯询问:“可要卜上一卦?”
长穗刚点了头,筒中掉出一枚木签,老头儿示意她捡起,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老头儿一看就变了脸色,“这是一支下下签呐!”
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老头儿神神叨叨道:“此签讲姻缘,有情人难成眷属,前路荆天棘地凶险无归,必有一死……万不可被眼前的假象蒙蔽呀。”
“这样吧,我这有开光锦囊一枚,里面有化解之法,只需五十两……”
长穗听得正认真,老头儿手中的竹签忽被抽走,只听咔嚓一声,竹签断裂成两截。慕厌雪将断签攥在手中,冷清的嗓音中含着几分戾气,“诸天神佛,不过是人的贪嗔妄念,若世间当真有灵,毁我所爱也必如此签。”
只是,世间会有灵吗?
修长的指轻轻一松,断签掉落在地,又被靴底无情碾过。老头儿直接跳了起来,“你竟敢渎神!不怕遭天谴吗你!我这还有开光护身符一枚,你给……”
话未说完,慕厌雪便掐上老头儿的脖子,“招摇撞骗胆敢咒到我头上,你说是我先遭天谴,还是你的神先要了你的命?”
周围已经围聚一群人,看到慕厌雪凶煞的恶鬼面,都不敢上前劝阻。
长穗人还是懵的,她不知先前还温和平静的人,怎么会瞬间变脸,还是如此可怕的模样。见他是真要掐死老头儿,长穗跑上前阻拦,“别……”
她抱住慕厌雪的手臂,看到他的指骨青白暴出青筋,被他掐着的人已经开始翻白眼。
“慕厌雪!”长穗慌了,“你是想杀人吗!”
第80章 反向攻略26.
慕厌雪确实想杀了他。
他无法忍受任何人对他与长穗的否定。
什么有情人难成眷属,怎么就必有一死?!会死的人是谁,该死的人又是谁?所谓眼前的假象,是在讽刺他是仗着长穗记忆混乱,才能偷来的短暂温情吗?
骗子。
该死!
慕厌雪收紧力道,势要弄死这个咒晦他的蝼蚁,纷乱中,一道清软慌乱的声音穿透阴暗浮上耳边,“慕厌雪,你是要杀人吗?”
细白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背,企图掰散他的五指,长穗颤声:“我有些不舒服……慕厌雪,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长穗在害怕他。
她所熟悉的慕厌雪,纵使性冷也是随和温柔的,绝不是这般暴戾视人命如草莽的模样,这让她感到陌生。
直到慕厌雪带着她走出很久,她都有些恍惚不安,远离吵嚷的人群,他们停在树下,慕厌雪捧起她的面容,因情绪的压抑嗓音发哑,“是头又痛了吗?”
他的手指发凉,还带着微微的颤。
见长穗脸色发白,他拿出随身带着的瓷瓶,倒出一粒血莲丹喂到她的唇边,长穗摇了摇头,“已经好多了。”
她其实是在骗慕厌雪。
根本没什么不舒服,这只是她阻住慕厌雪伤人性命的谎言。见慕厌雪还在看着她,长穗以玩笑的口吻道:“你刚刚有一点点可怕哦。”
她想说不要生气了,也不要因为旁人的胡言乱语坏了心情,只要他们问心无愧、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任何流言蜚语都只是笑话。
只是,不等她将这些话说出来,手腕一紧,慕厌雪直接将她拥入怀中。
“抱歉……”他抱她的力道极紧,手臂圈拢将人禁锢在怀,是绝对占有的姿态。情绪还是难以平复,慕厌雪将面容埋在她的项窝,厮磨轻蹭着,“我只是太害怕了。”
他怕那些胡言乱语为真,怕所谓的一死将他们阴阳永隔,最怕会失去长穗。
在慕厌雪眼中,并无善恶好坏之分,所做之事也只是凭心意妄为。若长穗肯喜欢他,他并不介意按着她的喜好改变,可长穗不肯给他机会,旁人也总见不得他好。
“吓到你了吗?”慕厌雪低下了嗓音,垂着眼睫轻语,“以后不会了……”
长穗总骂他是没有人性的疯子,不满他嗜杀成性轻贱人命,她不喜欢的,他都可以改,总归这些对他都不重要。只要长穗肯留在他身边,他甚至愿意做个好人,把到手的南荣还给她,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她。
长穗的脑袋闷在他怀中,能够清晰听到他跳动的心跳,艰难探出脑袋,她安抚般拍了拍慕厌雪的后背,“其实也没有很怕……”
“是你先前太温和了,我还以为你脾性很好,没想到你还蛮凶的。”如今想来,慕厌雪先前对她的“凶”,不过是陪小孩子过家家。
长穗认同着他,“那个老头儿说话是挺气人的,人家算命都往好的说,他怎么一上来就唱衰,还说什么凶险无归,必有一死……听得我都害怕了。”
一听到“死”字,慕厌雪的呼吸都轻了,搂在她腰上的手臂又紧了些,“你信?”
长穗迟疑着回:“……不信。”
占卜之术本就是信则灵不信则是胡言乱语,全凭个人心意。长穗原是有些信的,就算不信也会持有最起码的敬畏,但在老头儿拿出锦囊漫天要价时,她就持了怀疑态度,没想到慕厌雪的反应比她还激烈,竟直接打人。
兴许是长穗的话抚慰到了他,慕厌雪亲了亲她的脸颊,柔下声线,“我的穗穗会长命百岁,喜乐无忧。”
也会喜欢他。
长穗被他逗笑了,手臂勾上他的脖子,学着他亲上他的脸颊,“我们要一起长命百岁!”
慕厌雪看她的神色深了,将人抵到树上,他倾身笼罩,吐出的气息开始缱绻不明,“穗穗的意思是……想让我一直陪着你吗?”
长穗被困在他与树之间,不等回答,唇C舌便被吮S舐堵住,慕厌雪的唇温有些发凉,暴烈的进攻后又是温柔厮磨,长穗因他突兀的举动乱了阵脚,只能被迫高仰面容,承受他突如其来的缠吻。
此处偏僻,又有树荫掩盖,并不显眼。可他们毕竟是在外面,而且还是在庙寺,在这种清静圣所行亲密之事,总是有些肆意妄为,不敬神明。
“别……”长穗偏了偏面容,想要躲开慕厌雪的亲口勿,又被他追着扣住后颈。
远处人群的吵嚷依稀可闻,仿佛正在逼近,长穗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揪皱了他的衣袖,掐上他结实的臂肉,紧张到乱了呼吸。
直到呛咳出声,慕厌雪才留给她顺缓机会,长穗羞的皮肤泛红,盛着润雾瞳眸瞪向他,“你过分了!”
慕厌雪拭去她唇角的水渍,想亲又被她躲开,只能哑声道歉,“情难自控。”
“我说什么了,你就情难自控……”长穗还有些喘,见无人注意到他们,紧绷羞耻的情绪才有所缓解。
看到不远处矗立的庙宇,她没好气扯住他的衣襟,“走,跟我去上香叩拜!”
身为灵物,长穗敬畏天地尊重自然法则,哪怕记忆错乱,也是个知礼守法的人,若不是被慕厌雪钻了空子,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同他在外面做这种荒唐事,尤其是寺庙。
先是去捐了香火钱,紧接着去排队上香,看着前面长长的队伍,慕厌雪提醒,“要等很久。”
长穗塞给他三根香,“那也要等。”
她脸上的绯色还未淡下,起先是被慕厌雪亲出来的,后来则是折腾着捐香火钱忙出来的。何必呢?
慕厌雪不太懂,为何她浪费时间也要去给死物磕头叩拜,他都不曾受过此等大礼,它们又有什么资格受他叩拜。心中有些不畅,慕厌雪垂下眼睫,漫不经心把玩起长穗的手指,“穗穗信世间有神?”
长穗想了想,没有明确回,“我信冥冥中皆有定数,无论何时,都不可藐视妄空。”
也不知是不是认同她的言论,慕厌雪没再开口,只是轻轻笑了几声。
队伍蔓延到长阶之下,没过多久,他们身后接了密密麻麻的人,即将拐弯到另一道。路过的人见怪不怪,等待的人面色恭敬没有丝毫不耐,有些还在低念着一会儿要求的心愿。
慕厌雪身处其中,像是异类,他既不敬神也不愿拜神,却陪在长穗身边耐心等待。
轮到他们入庙,近乎用了半个时辰,看着地上烂旧的蒲团,慕厌雪颦起眉头,看到长穗先他一步跪了上去。见他干站在原地未动,长穗轻咳中催促,慕厌雪眼皮跳动,屈膝跪下时,俊美的面容已阴郁冷沉。
承他一拜,全是看长穗的面子,真是给它们脸了。
他还是先前那句话,诸天神佛,不过是人的贪嗔妄念凝集,人力无法达及,才会愚蠢到信神拜佛,妄想欲念成真。慕厌雪也有妄求,但他的妄求不需要神佛保佑,比起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信自己。
想要的,就该自己去夺取抢获,哪怕不择手段,哪怕罪孽深重。
“穗穗。”看着俯首叩拜的长穗,他跪的笔直,深吐一口气,“你的妄求是什么?”
是保佑桓凌平安无恙,还是南荣繁盛不衰,亦或者,是盼着他死无葬身之地还她自由?
长穗动作一顿,被他打断心中的诉愿,茫然回问:“你在说什么?”
没想到都到这里了,他还敢胡想乱言,带着几分恼道:“我的妄求是神明恕你不敬,不过想来妄求只能是妄求,像你这样胆大包天神鬼不忌的高人,我要是神明,都要天降雨雹只追着你砸,让你看看什么是天高地厚!”
所以,她的妄求是他……?
她的叩拜敬畏,是担忧神明降罪于他?!
慕厌雪先是一愣,紧接着笑了出来。看着长穗起身,他学着她开始慢吞吞的叩拜,起身上香时,听到一旁的长穗小声嘟囔:“我刚刚说的都是气话……千万不要同傻子计较……”
手指施力,香柱插入灰炉,慕厌雪思索着安抚她,“只是雨雹的话,我还承得住。”
“闭嘴!”长穗真想把香灰塞入他嘴里。
“……”
时间还早,难得出来一趟,长穗不愿回去,又拉着慕厌雪去逛摊铺。
当他们再路过那片占卦摊子时,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了张空荡荡的破桌子。想起老头儿哭喊着跑远的模样,长穗摸了摸脖子,“你刚刚……不是真的要掐死他吧?”
慕厌雪默了瞬,“怎会。”
他装作风轻云淡的语气,“吓吓他而已。”
“那你装的可真像,连我都被你骗到了。”得知慕厌雪不是真的要杀人,长穗轻松了不少。想来老头儿也只是被吓跑了,慕厌雪一直同她在一起,没机会来刁难驱赶。
“走吧,你不是想去买糖人吗?”慕厌雪带着她往前走。
“等等。”长穗走了两步,余光扫到破桌的桌角,蹲下x身从里面捡出一枚锦囊,好像是老头儿口中五十两的开关锦囊。
“里面好像有东西……”想到他说的化解之法,长穗打开锦囊,看到里面塞了一张符纸。
展开,上面写着:前世孽缘今世续,不是姻缘莫强求;执念深重化为业,所念皆空因果循。
“这是什么意思?”长穗将符纸拿给慕厌雪看。
大抵是厌恶至极,只扫过一眼,慕厌雪便将符纸连锦囊扔到地上,淡淡道:“骗人的东西,管它做什么。”
“可是……”长穗还想说什么,但看慕厌雪脸色不好,终是闭了嘴。
她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回摊铺。
买了糖人,尝过了糖葫芦,长穗又打包了些味道极好的酥糕,感觉恢复了不少食欲。正愁闷东西太多如何拎,知柏悄无声息出现在他们身旁,默默接过自家公子手中的杂物。
长穗惊讶,“他一直跟着我们?”
总算能空出手牵长穗,慕厌雪嗯了声:“只是过来帮我们拎东西。”
有人帮他们提前把东西买货运回马车,长穗没了负担,再看到喜欢的东西没再犹豫,直接出手。路过书摊,她本无意停留,余光忽然扫到一本暗红封皮的怪书,名为《哑书》。
“哑书?”长穗将书拿起,“好怪的名字……又有点耳熟……”
她问慕厌雪,“我之前看过吗?”
慕厌雪提醒她,“面具摊。”
长穗马上想起,那对热心肠的姐弟曾提过这本《哑书》,里面好像提到了苦厄煞面。见长穗有兴趣,摊主热情介绍:“这本《哑书》可是百年古书,据说是百年前,从北凉王宫逃出的哑女所写,记载了北凉王朝的兴衰覆灭……”
“一书难求啊,姑娘你是不知有多少人求买《哑书》,现在书市全是乱七八糟的仿本,内容胡编乱造难分真假,我这可是花大价钱买来的初始手抄本,别看它破破烂烂字迹不清,但内容绝对保真!”
尽管摊主开出了天价,但出于一些不知名的好奇心,长穗还是将《哑书》买了下来。
他们从头逛到尾,最后逛到了摊角,长穗注意到桌面摆放着整齐的红布,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摊主是位年老妇人,慈眉善目笑起来很温柔,“这是月老线,在上面写上自己与心爱之人的名字,挂到姻缘树,月老便会保佑有情人终成眷属,恩爱美满。”
顺着妇人指的方向,长穗看到一棵巨大古树,枝干上挂满了飘动的红绸。想到神棍老头儿那句“有情人难成眷属”,长穗下意识看向慕厌雪。
慕厌雪在看那棵姻缘树,注意到长穗的目光,他偏转面容,对着长穗挑了挑眉,“看我做什么?”
长穗犹豫,“我们……要挂吗?”
慕厌雪反问:“穗穗想挂吗?”
长穗伸了伸手指,像是在计算自己如今对他的喜欢到了几根手指,慕厌雪在一旁等着她,“算清楚了吗?”
严格来讲,她对他的喜欢,还不能挂月老线,但犹豫了再犹豫,长穗还是决定遵照内心肆意一回:“挂!为何不挂!你不是我夫君吗!”
就算她现在不够喜欢慕厌雪,想来将来也是要喜欢的,至少先前很喜欢。无论如何,他们身为夫妻,挂个红线求月老保佑都是正常的,“刚好驱驱先前的晦气。”
什么无归必死,什么孽缘姻缘,什么执念因果……她用慕厌雪都要平安百岁,顺遂无忧。
买了月老线,找来笔墨,长穗一笔一划在红绸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将笔递给慕厌雪,“该你了。”
看着红绸上的名字,慕厌雪捏着笔没动,“穗穗当真想好了?”
“这有什么想不好的。”不过是在古树上挂根红布。
慕厌雪抬眸看向她,“听说这棵姻缘树灵得很,一旦挂上,我们便要生生世世做夫妻,当真不悔?”
长穗有些无语,“你好奇怪。”
先前不敬神佛,还敢当着神像的面说什么妄求,如今不需叩拜上香,只是从树上挂条月老线,反倒慎重的再三确认。
每一笔勾勒认真,慕厌雪羽睫垂落,眉目洇润柔色,“我是不信神佛。”
目光微抬,他对上长穗澄澈好奇的打量,用笔尖点上她的鼻头,“但我信月老会护佑你我,无人能将我们分开。”
这并不冲突。
长穗呆了下,抬手摸上鼻子,抹来一手黑,直接将整张脸抹花了。
“好啊你……”姻缘树前都敢欺负她,这怎么能忍。长穗胜负欲起,手指浸入墨中搅了搅,朝中树下的玄衣男子扑去,挂在他的后背揪住他的脸皮,势要将他整张脸抹黑。
两人动静太大,引来一旁姑娘的捂嘴偷笑,这么俊俏的一张脸都舍得抹,只夸着他们恩爱有活力。
“有活力”的两人,最后都变成了大花脸,谁看到都要忍不住笑出来。
长穗还好,只有鼻头和侧颊是黑的,慕厌雪总要让着她,而长穗可不知让字是何,她是当真不心疼慕厌雪漂亮的脸,白皙的脸皮上遍布长穗的指印,像是被猫挠过,隐隐还印着手印。
“公子……”知柏垂着脑袋递湿帕时,都不敢看慕厌雪了。
接过帕子,慕厌雪先给长穗擦脸,长穗咬着唇瓣努力憋笑,最后还是没忍住,推开他的脸,“你还是先给自己擦吧。”
长穗笑着道:“慕厌雪,你现在好好笑……”
慕厌雪并不恼,执意先帮长穗把脸擦干净,只有在她笑得太大声时,才掐了掐她的脸,“不觉得我可怕?”
他是在问曾经那个长穗。
现在的长穗笑出了眼泪,“是可笑……”
慕厌雪也跟着她笑了,吐出的气轻了些,“那你便一直笑罢。”
“笑久一些。”
不要再对着他哭求寻死了。
长穗以为慕厌雪是被她气笑了,在威胁她,连忙摆手说不笑了,“那里有水池,我们去洗一洗……”
已经入夜,庙会的人只多不少。
见不少人放莲灯,慕厌雪也给长穗买了一盏,小小的莲花灯中燃着短烛,隐约刻有长岁字样,“需要许愿吗?”
长穗看到,不少人都在闭着眼睛许愿。
慕厌雪擦干净了脸,月光下面皮白皙五官精俊,投落在长穗身上的眼瞳荧惑幽幽,好看勾人的像夜色里的妖鬼,盯得长穗不敢对视。
他说:“随你。”
不是敷衍,是极致的纵容宠溺,不受世俗约束。
长穗捧着莲灯蹲到河边,撩了撩水面嘟囔着,“还是许一个吧。”
正想着许什么愿望好,一片树叶悠悠落至水面,风声沙沙,在笑嚷的笼盖下,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穿透黑暗,朝着他们扑刺而来。
“穗穗——”只听一声惊呼,长穗被慕厌雪扑倒在岸边,鼻梁重重撞上他的肩膀。
莲花灯在手中脱落,啪的一声坠入水中,周围传来人群的尖叫跑动,甜腥的血气在四周漫开。发生了什么?
长穗被慕厌雪紧紧护在怀中,什么也看不到,她试探性去摸慕厌雪的手臂,声线不自知的发颤,“你、你还好吗?”
慕厌雪的呼吸重了些,几个吐息后,低哑开口:“我没事。”
刺客来的突兀,加之临时更改路线庙会人多眼杂,慕厌雪带来的人手防卫疏忽,险些酿成大祸。
“公子,马车已经停在院门。”知柏护送着他们撤离。
长穗被慕厌雪打横抱起,总算能看到庙会中的乱象,十几名黑衣人举着刀剑朝他们冲来,又被从天而降的鬼面人拦截。一时间,庙会乱成一团,众人纷纷逃窜摊铺翻倒,还有无辜之人波及受伤,倒在地上挣扎着往外爬。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慕厌雪……”长穗看的发怔,被慕厌雪按住后颈遮挡双目,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别怕。”
长穗抽了抽鼻子,发出闷闷的嗯声。
她不是怕了,只是感觉茫然无措,不知刚刚还好端端的热闹庙会,怎么转眼就成了人间炼狱。大抵是看出了她的忧心,慕厌雪低声安抚,“我们的人会处理好这里,不会伤及无辜。”
这样最好。
长穗的鼻子有些发酸,感觉四周的血气更重了。
“慕厌雪,你受伤了吗?”
知柏正护着他们穿出人群,慕厌雪没有马上回应,侧身避开撞来的人群,他隔了片刻反问:“怎么了?”
长穗刚要开口,忽然看到,有血珠滴在了他的肩膀。迟疑触摸脸颊,长穗在鼻间摸到湿漉漉的痕迹……是她又流鼻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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