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凤城的粮食能有多少,她就是把所有的粮食全买下来,能败光温谢两座金山?
至于什么哄抬起来的价格,自己的女儿他还能不清楚?虽说是败家了点,但又不傻,还能把粮食当黄金来屯?
庆州天灾,凤城并没受影响,洛安虽打仗,尚还有东洲和朝廷的粮仓,缺粮的局面超不过两月。
等再过几月,凤城秋收,朝廷再开粮仓,她手里的那一堆粮食便会轮入陈米陈面,谁还会买?
到最后只会烂在臭水沟内,一文不值。
那日听她说完,温二爷起初如同当头一棒,脑子砸晕了方向,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再一想,越想越不对。
她自小便不是个不留后路的人。
当年温家穷困,一顿饭仅有小半碗,本就吃不饱,她却还能剩下一口,偷偷捏成饭团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日子好了,一家人好不容易不用再饿肚子,她能舍得把家产全赌进去?
绝对不可能。
明白过来,便猜着她那一通操作,应该是故意买空,借机把温家和谢家的钱财挪了个地儿。
为何如此,他心头大概也有了猜测。
老夫人做事一向沉稳,突然在大娘子出嫁当夜换人,其中原委,他同府上的人打听过,是因大娘子不满意嫁妆。
上年年前回来的那一趟,知道大娘子的婚期将至,自己便留了银钱让母亲去置办了一副嫁妆,统共六十四抬。
一般人家嫁女为半抬嫁妆,温家到底不同,在凤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门户,又是头一个姑娘出嫁,自然要风风光光。
两副嫁妆,不为过。
自己作为叔叔出一副,另外一副由大娘子的父母来筹备,他平日给大房的银钱,再加上大爷的俸禄,怎置办一副绰绰有余,且自己的女儿出嫁,父母出一副嫁妆,名头上也好听。
事后大夫人却又来找他,说手头上吃紧,凑不出来,要他再备一幅。
他不久前刚购买了船只,置办完一副嫁妆后,手头几乎没了余银,但既然大夫人已经开了口,也不好拒绝。
这些年自己和儿子常年在外,全仗着大房看顾老夫人,出些银钱也是应该。
到了福州,他亲自下到深海,捞了一个多月的鱼虾,勉强凑出了一副,置办好托人捎给了缟仙。
家居摆件他都算好了,只多不少,其中一部分现银,给多少合适,让缟仙自己看着办。
温家的日子优渥后,缟仙确实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从不亏待自己。
可在大事上一向都很通明,若非逼急了,怎可能拿大娘子的嫁妆当玩笑。闹成这样,归根结底,都乃大房的贪心所致。
尤其是知道了兄长一家竟然把老夫人一人留在府上,全都搬去了东都之后,便也看明白了。
这一趟回来,本就没打算再去福州,既然如此,父母在不远游,那便留在凤城,也算没辜负那丫头的一番苦心。
是以,第二日他便去了王府,领了员外郎的官职。
但钱在她手上,和在自己手上,完全是两码事。
别看她笑起来人畜无害,活像个小太阳悬在头顶,温暖又阳光,可一旦狠起来,对谁都能下得去手。
温淮、还有谢家姑爷,最近过的那是什么日子,他都看在眼里,一分钱掰成两分用,那温淮前儿领了俸禄,路过卖烧鸡的摊位,腿都走不动了,手里的荷包捏了又捏,最后还是咬牙放弃。
一分钱憋死英雄汉,这话一点都不夸张,简直惨不忍睹。
自己断然不能走他们的老路,再次伸手去夺。
温殊色不给他挣扎的机会,“父亲怕是还不知道,你女儿已经没了活路。”
温二爷一愣。
温殊色长话短说:“谢副使今夜得了一道削藩的圣旨,打算趁靖王在外,把他驱出藩地,你女儿前一刻拿刀割了副使夫人的脖子,和你的贤婿一块投靠了靖王,如今已是‘贼’人,再不跑路,父亲就等着替我收尸超度吧。”
温二爷听得惊心动魄,连连抽气。
上下把她打探了一番,见人完好无损,还是心有余悸,呼出一声,“天爷,你,你哪儿来的肥胆。”
还敢割人脖子了。
“有其父必有其女,父亲下海之时,可曾想过自己要是回不来了怎么办?”温殊色没看他,忙着往包袱里装钱。
“这能相提并论吗。”温二爷已经顾不得什么银钱了,又才反应过来,紧张地问她:“朝廷要削藩?”
靖王手里一没兵权,二没银子,削藩意义何在?
“如今尚且不知,但此事颇为蹊跷。”
温二爷又倒吸了一口凉气,“谁人敢有这等贼胆,假传圣旨,乃死刑之罪,诛九族,谢副使……”瞪大眼睛看着温殊色,一脸惨白,“你果然是没了活路。”瞬间想到了后退,“这节骨眼上,问姑爷讨一份休书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温殊色:“……”
“怕是来不及了,你再这般耽搁下去,估计你那位贤婿就要自个儿一人逃了。”
“他,他逃去哪儿。”
“东都。”枕头里的银钱一张不剩,全放进了包袱,去收拾自己的衣物断然是赶不上了,转身去温二爷的橱柜里拿出几套衫袍,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满满一包袱,紧紧地打了个死结,收拾完才抬头看向一脸完全不知所云的温二爷道:“我这就去追他,父亲保重,在家好好吃饭,照顾好祖母。”
包袱往肩头一挂,提起裙摆匆匆出去,继续去钻狗洞。
“你等会儿……”温二爷赶紧追出去,“还,还有……”
温殊色人都已经蹲下去了,无奈回头,“还有什么,父亲你赶紧的说完,你多耽搁一刻,你女儿的性命便要危险一分。”
温二爷立马道:“东都还有一家酒楼。”他把福州的船都卖了,以后再也不去了,“名叫觅仙楼。”
这便是他刚回来,打算要同她说的好消息。
大爷在东都做官,两边不能兼顾,一家人迟早要去东都,这趟回来前,便先去东都盘下了一家酒楼,打算以后在东都谋生。
谁知道,会发生变故。
东都的觅仙楼,上回温殊色倒是听温家的大公子说过……
果然不简单,温殊色点头:“知道了,父亲放心,我一定会努力活下来。”
—
路上需要的人和包袱,周夫人已经收拾好了,时辰不等人,得趁夜出城。
同谢劭交代了几句,亲自把人送到了地道口,嘱咐道:“谢公子一路小心,王爷那……”顿了顿,“就让他多保重,活了大半辈子,上过的战场,不下百场,没死在战场上,死在了阴沟里,岂不辱了他一世英名。”
“夫人放心。”
周邝与他一同进了地道,因自己不能相陪,颇为沮丧和遗憾,“此番谢兄定要当心,君子易处小人难防,父王虽有一身本事,但性格老实憨厚,有识人不清的毛病,谢兄在他身旁,定要多加提醒,不可轻易相信他人,当心背后暗箭。”恨不得自己也跟上,“只恨我不能亲手惩治奸人。”
“守城也没那么容易,王爷一旦面见了圣上,对方必然会狗急跳墙,多备一些火油,提防攻城。”
周邝神色肃然,点头,“谢兄放心,我知道。”
一路聊到地道出口,周邝突然看着谢劭道:“若圣上真要削藩,谢兄就走吧,我保证就算是死,也会护嫂子周全。”
往日他和谢兄,还有崔哖和裴卿,四人横行凤城,是何等的潇洒。
短短两月之内,先是谢兄破产,如今又轮到了他王府,曾经几人一道饮酒作赋,策马奔腾的恣意日子,突然之间,再也不复返。
心中免不得一阵惆怅。
难得在他脸上看到了几分沉静,谢劭伸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胳膊,“拜托了,好好保重。”
时辰紧迫,推开茶坊房门,脚步朝着门前的马车走去。
周邝这才想了起来嫂子交代的话,忙往一边路口瞧了一眼,没人。
正要收回视线,余光突然瞥见一道人影冲出了拐角。
再回头,便见到了一位小娘子一手扶着肩上的包袱,一手提着裙摆,风一般的速度,朝着这边奔跑而来。
衣裙被风紧裹,发丝也被吹在了脑后。
周邝还是头一回见到一位小娘子跑成这样,那速度丝毫不亚于平常男子,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身边。
小娘子似乎并没有看到他,视线只盯着前面的马车,到了马车旁,包袱往车上一甩,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动作之迅速,之麻利,连周邝都看愣了眼。
迟钝地回过神来。
嫂子?
她不是说温淮来吗。
里面的郎君也是一脸目瞪口呆,看着突然推门进来的小娘子,愣是忘了反应。
小娘子扫了他一眼,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不待他出声,便伸手先止住了他,“我,我也奉劝一句郎君,别,别再浪费口舌了,无论你说什么,我也要,也要跟着你,一道去。”
合着回去一趟,只为收拾东西,来这儿堵他呢。
谢劭额角直跳。
小娘子换了一口长气,转头看着他,一口气道:“郎君不必感到为难,是我离不开郎君,非要和郎君一块儿去。郎君就想着,横竖这小娘子是个不怕死的,危难之时,还能有这般娇娇俏俏的娘子陪在身边,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福气,即便有朝一日得道升天,人世间这一遭也不算白来,还有何可为难的呢。”
第52章
对面郎君的一双眼睛,落在她身上,宁静无波澜,丝毫没有为她这番肺腑之言所折服。
郎君不发话,坐下的马车也迟迟不动。
小娘子再次顺了顺气息,把包袱放在膝盖上,语重心长地替他分析道:“郎君觉得我呆在凤城就安全了吗?大夫人一向以贵妇自居,平日里走到哪儿不是一身光鲜,不知羡煞了凤城多少妇人,今夜却被咱们轮流拿刀抵脖子这般侮辱。郎君不懂女人心,但身为女郎,我颇为清楚,女人一旦记上了仇,别说什么家国大事,规矩体面,急起来统统都不会在意,连命都能不要,很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了。”小娘子凑上前,紧张又神秘地道:“万一她有了勇气抹脖子,让谢副使替她报仇,我不是完了吗?”
说完小娘子一仰头,“所以,郎君一走,我一点都不安全。”
“至于郎君要我回温家,就更不靠谱了,谢副使知道我人在温家,正好,治温家一个藏匿叛贼的罪名,借机把温家也一并端了。”
“既然在哪里,我都会被人追杀,还不如同郎君一道,离开凤城,是生是死,尚且还能自己掌握。”
要呆在凤城,那才是真正地等死呢。
横竖她不会走了。
无论郎君说什么,她都不会改变主意,为了摆出自己心意已决的态度,伸出手,不顾他是什么反应,一把拽住了郎君的手袖。
她一副死也不松手的姿态,彻底让身旁的郎君没了言语。
侧头盯着她。
她手下的动作攥得更紧了,腰杆子倒是挺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神色坚定无比。
时辰不早了,不能再耽搁,郎君转过头,终于同马夫道:“出发。”
到前面再把她扔下去。
谁知坐下的车毂轮子一动,小娘子立马换了一张脸,轻松愉悦,赞赏地看向郎君,“这就对了嘛。”
很久没这般跑过,胸口跳得厉害,一双腿也酸,这才拿着巴掌拍拍胸口,又弯身捶捶腿,再整理好衣裙,扶扶凌乱的鬓发,问他:“郎君,咱们是从哪里出城?”
没听到回答。
诧异地偏过头,便碰上了郎君探究的目光,一双眸子幽幽深邃,似是要把她看个对穿,突然让她有种锋芒在背的紧张。
下意识捏了一下怀里的包袱,笑笑道:“郎君这般瞧着我作甚……”
结果郎君道:“想看看你脑子里还藏了什么招数。”
诚然他说这话,只是意外于她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先来软的,不行就霸王硬上弓?
温殊色闻言,心头却大骇,心底藏的招数,那是断然不能同郎君分享的,可如今自己的神色,明显没隐藏好,不说点语出惊人的东西,怕是搪塞不了跟前的郎君,落在郎君脸上的眼波一流转,突然低下头,细声道,“被郎君看出来了?”
她这番羞答答的模样,确实让谢劭惊了惊。
看出什么了?
没等他问,小娘子便道:“说出来也不怕郎君得意,我与明家二公子再无可能,自那日我与郎君说过要同甘共苦后,已全心全意地对待郎君了。”又惆怅道:“但天爷不睁眼,没来得及等我同郎君花前月下呢,便降下一桩灭顶的灾难。可怜我同郎君才成亲几月,孩子都没留下一个,郎君这一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成了寡妇?”一双澄莹的眸子盯着郎君,神色紧张了起来,“惠民河畔张家的那位寡妇,郎君应该听说过吧,时常有不安好心之人上门。”语气突然带了质问:“我担心自己的郎君,想要和他在一起,不想当寡妇,被人欺负,哪里错了……”
她一席话,从起初的羞涩,到害怕,再到最后的理直气壮,说得跌宕起伏,对面的郎君也听得惊心动魄。
一句话里,对脑子冲击最大的,当属于那句孩子都没留一个了。
两人前一刻才刚牵了手,勉强抱了抱,能有什么孩子。
可她这话的威力实在是太大,心绪已然全乱,甚至涌出了一股身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来。
张寡妇,他听说过,上年经过时,还见到有人偷偷在爬墙……
留下她,确实不太妥当。
带在身边应该也无妨,且小娘子头脑聪明,四肢发达,并非是那等哭哭啼啼的女郎,不用他过于操心。
说不定反过来,她还真能帮到他呢。
先前的坚持,破了一个口后,很快土崩瓦解,思忖一阵,终是松了口,“也没说你不能去……”
小娘子一脸认真,等着他往下说。
“罢了。”人都已经上来了,还能把她赶上去不成,沉思下来,开始同她嘱咐:“此番前去的危险你当知道,遇到任何情况,切记,保命要紧……”
—
谢副使今夜堵住的是王府正道对着的前城门,除此之外,在左侧牛市,和右侧护城河引流的位置,还各有一道城门,均被谢副使派重兵把守。
硬碰硬是固然出不去。
谢劭也没想过从那出去,走了与东都相反的方向,通往熙州的后城门。正好声东击西,打算先出城门,再走水路,到凤城之外的灵江,与王爷汇合。
凤城两面环山,一面环水,正面朝着东都。
凤城的贸易发达,靖王对人流的管控并不严苛,无论是从熙州过来的人想去东都,还是从东都过来的人想去熙州,都是直接穿过凤城,很少有人去走旁边的山脉。
费时不说,还陡峭。
余下的水路,谢副使必然也派了人手。
此时靖王的人马刚到前城门,谢副使担心他攻城,把所有的兵力都调了过去。
又是守城,又是围堵王府,人手已严重不足,后方的城门口只剩下了两个侍卫在把守。
从茶坊出来,马车行驶大半个时辰,下半夜才到的后城门,到时,两个侍卫正立在城门前议论城中之事。
“当年王爷陪同陛下四处征战,从北一路攻入东都,把文昌帝赶下了皇位,自己坐上去,如今这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说削藩就削藩,所以啊,伴君如伴虎,到底还是养子。”
“你懂什么,可知何为养虎为患……”
声音被马车的动静打断,两人齐齐朝这边瞧了一眼,见是一辆寻常的马车,并没在意,一人扯着嗓子道:“今夜封城,没听说吗。”
马车并没有停下来,马夫客气地道:“主子刚收到消息,家中突然生变,急着出城,还请官差行个方便。”
见马车还在往这边冲,侍卫不耐烦了,“行什么方便,方便你家主子去阎王爷那报道。我劝你们一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老实在城里待着,别在这节骨眼上节外生枝,为了赶这一夜,把自个儿的命搭进去,可不值当。”
说着往前,去堵马车。
车夫目光一冷。
突然从左侧传出一道马匹疾驰声,侍卫的脚步一顿,回头还没看清是谁,便听马背上的人道:“副使有令,所有人去前城门支援。”
这回两个侍卫都认了出来。
裴卿。
裴卿乃凤城的巡检头儿,说的话必然可信。
侍卫不由一怔,这是打起来了吗。
先前两人便一直举棋不定,要是打起来,自己到底该站在哪一边,是听圣旨削藩,拿刀对准昔日的藩主,还是誓死效忠藩主,抵抗朝廷。
无论那种,都落不到好。
原本还庆幸自己被安排到了这儿,不用做出选择,如今一听,还是没能躲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马车,一面往前门赶,一面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子。
后城门彻底没了人,裴卿翻身下马,上前把城门大大敞开,冲身后的马车一挥手,“谢兄请吧。”
谢劭早已掀开了车帘,打探了裴卿好一阵,见人都寻到了这儿来,也没必要再多问。
马车出了城门,裴卿回头去牵马。
今夜接到谢副使关城门的消息后,裴卿便知道大事不好,急急忙忙赶去王府,正好瞧见谢副使的兵马在围困王府。
事出何因,军中早已传开,圣上要削藩。
消息太突然,料到不会如此简单,再听说谢家的三公子和三奶奶挟持大夫人投靠了靖王,心头的疑虑更重。
身边有个诡计多端的父亲,比起周邝,他更清楚暗地里的勾心斗角。
上回他裴元丘几度找上谢兄,有意在拉拢,最后谢兄没给他这个面子,回到东都,必然会对谢家出手。
只是没想到,如此胆大包天,还敢捏造圣旨。
横竖也没了后,他倒不怕断后。
重新翻上马背,走到谢劭的窗侧,“我猜到谢兄会走这条路,还好赶上了。”
以如今的局势,谢家要想自保,只能上东都去面见圣上。
一起吃喝玩乐了这么些年,几人之间多少还是有些默契,知道以谢兄的稳沉,前路不通,必然不会硬闯,多半会走后门。
果不其然赌对了。
谢劭仰头扫了一眼他裂开的两排白牙,见他这番架势,马匹上都拴好了包袱,不太确定他的目的,出声问道:“你去哪儿。”
“那老头子派了奸人回来,偷走了我母亲的灵牌,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我要不去东都看看,岂不是白费了他一番苦心。”队伍往前,裴卿打马走在马车前面,回头继续同谢劭道:“正好与谢兄顺路,路上相伴,谢兄也不至于一人寂寞。”
谢劭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内一声不出的小娘子,默默放下了车帘。
他裴卿要上东都,自己拦不住,也没有相拦的理由。
马车内还有小娘子在,倒不需要他来相陪。
偏生裴卿格外热情,待上了官道,马匹又与他并行,同他聊了起来,“自裴元丘的人回来后,谢兄日日都在盯着,谢兄今夜到底是如何得知谢副使拿了圣旨要削藩?竟然能有如此快的反应,绑了大夫人,还送去了王府。”
谢劭没答。
马车内的小娘子倒是一脸自豪,如何得知,听墙根听来得呗,她从小到大,似乎很有这方面的天赋。
有时候不想听墙根,那墙根都能送到她耳边。
没听到谢劭回答,那厢裴卿又道:“只是为难了谢兄,前几日才刚搬回东屋与嫂子同住,事还没成了,如今又要被迫分开。”人在逃命的时候,往往喜欢苦中作乐,以此来减轻心头的紧张,全然不知马车内的郎君已因他这话不觉绷紧了脊梁,夹了一下马肚挨到窗前,低声问:“话说,谢兄,你牵到嫂子的手了吗。”
话音一落,便听到了里头的人一声咳嗽。
裴卿并没在意,继续道,“嫂子毕竟不同于寻常小娘子,周邝当初被她放狗咬,还曾放过豪言,非要扒了她未来夫君的一层皮,我还道是哪个倒霉蛋呢,谁知竟然是自家人,这不就是缘分嘛,放眼整个凤城,恐怕也就谢兄有本事能娶到嫂子了,俗话说好事多磨,谢兄倒也不用着急,要能活着回来,别说牵手了,抱一抱,亲上一亲,都不成问题。”但也有意外,不过没关系,“嫂子要是还不乐意,谢兄便去质问温员外,他温家到底是何意,小娘子娶进了门,哪有手都不给牵的道理。”
谢劭:……
怪只怪自己上回没沉住气,被裴卿一问,“谢兄还住在西厢房?”
出于挽回自己的尊严,也或许是真有几分显摆的心,总之脑袋发热,同他说了一句,“什么西厢房,我早搬进了东屋。”
裴卿一脸意外,无不敬佩,“这么说,谢兄和嫂子的好事成了?可牵上手上?”
男人单纯起来,实则与三岁孩童没什么区别,觉得他也太看不起自己了,“不就是牵个手吗?”说完却发现,自己那日趁人不备的偷袭,实在算不上牵了手。
又道:“我明儿便去牵,她还能拒绝我不成。”
谁知道却被他裴卿记在心里,还选了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突如其来的尴尬几乎让他下不来台。
余光匆匆瞟了一眼小娘子,小娘子倒是一派安静,一时摸不清她是真冷静,还是在强装镇定。
转头再次对着窗外那位完全没长眼色的郎君猛咳了几声。
裴卿终于察觉了出来,顿了顿,却疑惑地问:“谢兄这嗓子是染了风寒?”
这时候便显出了周邝和崔哖的过人之处,论反应,四个人之中,就他裴卿最为迟钝。
温殊色实在忍不住,担心旁边郎君的喉咙咳出个好歹来,出声替他回答,“郎君的意思是,让裴公子闭嘴。”
第53章
夜色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了耳边转动的车毂轮子和笃笃马蹄声。
小娘子的嗓音犹如一道晴天霹雳落在头顶,裴卿人还在马背上,神智已经没了,脸因紧张瞬间烧了起来,整个人目瞪口呆。
过了好一阵,才一扬马鞭,远远地走在了队伍最前面,一个晚上,再也没回头去看那辆马车一眼。
—
天际慢慢地翻起鱼肚,日头初升,破开的朝霞染红了大片山头,一行人继续往前,日禺时才到码头。
走水路,需得抛车弃马。
裴卿刚把马匹上的包袱取下,余光便瞥见后方马车上下来了两人。
躲了一个晚上,迟早还是得面对,待人到了跟前,裴卿才转过身,硬着头皮对小娘子打招呼:“嫂子。”
温殊色后半夜实在太困,睡了一觉,睡之前记得是自己抱着包袱偏向的车窗一侧,醒来却躺在了郎君的怀里。
一边脸侧这会子还留有几道被袍子压出来的细细褶痕,一笑起来,显得格外温柔和善,“裴公子。”
看样子似是有意要把昨儿夜里的一席话抛在了脑后。
裴卿求之不得。
一口气还没松下来,突然见她往边上一移,伸手牵住了她身旁的郎君,还不忘对她礼貌一笑,颇有要向他澄清的意思。
裴卿:……
昨夜的尴尬再次冒了出来,突然之间无地自容,求救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兄弟。
却见对面的人一只手被小娘子牵住,另一只手负于身后,抬头挺胸,目光淡然含笑,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别提有多神气,丝毫没有要出面替他化解的意思。
这就是多嘴的下场。
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也顾不得再礼让二人,转身先一步跨上船头,一溜烟地钻进船舱。
温殊色倒也并非记仇之人,此举只是想告诉他,手已经牵了,就不劳烦他再去质问温员外。
得益的只有谢劭。
小娘子的手还在抓着他,细嫩的手指绕上来又柔又软,与他前几次主动牵她的感觉不同,愉悦之余,多了一丝春风得意。
甚至对小娘子昨儿后半夜的不满,都退了几分。
马车出城后,他见小娘子抱着包袱睡了过去,为了养精蓄锐,自己也眯了一会儿眼,迷迷糊糊之际,一侧大腿突然被人踢了一脚。
力气还不小。
忍痛睁开眼,便见旁边的小娘子睡得极不安稳,头朝着另一侧,企图把自己放平,双脚正努力扫清着障碍物,大有要把他踹下去的架势。
今夜出来,怕引人注目,周夫人准备的是一辆用于采办的马车,并不宽敞。
她要把自己放平了,就彻底没自己的位子。
断然也不能这般被她再蹬下去,起身咬牙将她的大头调了一个方向,让她的头枕在自己怀里,脚对着马车壁。
总算消停了下来,可怀里抱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自己却有些睡不着了,睁眼到天亮。
谁知小娘子醒来,不问自己是怎么到他怀里的,也不感激他,一把把他推开,只顾着去捡落在地上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跳下了马车。
忘恩负义,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一路过来,脸上也没什么好神色。
倒也意外,她不仅没追究昨夜那一席话的根源,还能当着自己兄弟的面主动来牵他,给足了他面子。
相较之下,他心头的那丝不满,实在算不得什么。
甚至怕她捏不稳,脚步放慢,尽量让她牵得毫不费力,本想在登船之时回握,扶她一把,小娘子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裴卿一走,立马松开,提着裙摆一脚跨过去,根本不用人搀扶,利落地上了船。
除了昨夜踢了他几脚,没让他睡个好觉之外,旁的她确实没让他操心。
谢劭紧跟而上。
比起凤城,此处更临近西夏,客船和货船都很多,为了掩盖耳目,几人没有单独租船,搭上了一搜去扬州方向的货船。
队伍中留下一人处理马车和马匹,其余全都上了船。
走水路最迟一个时辰便能达到灵江,不过将就坐一段,也没有独立的船舱,众人挤在一块儿,裴卿尽管想逃到天边去,还是免不得要面对两人,好在温殊色再也没有为难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窗外的滔滔江水。
货船沿路停靠了两回,日昳末,方才到凤城外的灵江,船只一靠岸,谢劭立刻派人去城门口与王爷报信。
—
靖王此时已经被谢副使拦在城门外十几个时辰,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身边的家臣颇为恼火,破口大骂,“谢道远这个直娘贼,本事半点没有,野心倒不小,若非王爷抬举,他这辈子能手掌兵权?如今竟敢把枪头对准自己的主子了,他哪里来的底气。”
靖王比他要平静,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几次让人喊话,让谢道远出来,自己亲自问问他。
谢副使一直不肯露面,到了天亮,还没见朝廷的兵马前来,心头不免打起了鼓,斟酌一二,最终才走上了城门,同底下的靖王道:“王爷远道而归,属下理应远迎,如今之举,实属被逼无奈,痛心疾首……”
家臣魏先生,着实看不惯他这副嘴脸,当下“呸”一声,仰头便骂:“反贼竖子,都做到了这份上,何必再惺惺作态。”
谢副使最憎恨的便是此人。
因他自来就看不起自己,此时听完,不怒反笑,“王爷能走到今日,魏先生倒是功不可没。”
这一句话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谢副使没再卖关子,同靖王道:“王爷时常警示手下将士,要忠君忠主,忠孝朝廷,岂知自己却没能挺过这一关,听信小心谗言,私造兵器,起了谋反之心,企图与朝廷对抗,属下深感遗憾和心痛。今日念在王爷曾经对属下有过知遇之恩,好心奉劝王爷,陛下已下达圣旨,削夺王爵,还望王爷回头是岸,不要再做反抗,早日交兵投降。”
靖王这回听明白了,比起骇然,更多的是意外。
自己刚从东都回来,亲耳听了圣上的传话,言语之间同往常一样,句句信赖,甚至还拖自己给靖王妃带了她喜欢的新茶。
怎可能前脚走,后脚便派人削藩。
心头疑云重重,可除此之外,也找不出更能解释谢道远为何把自己关在城门的理由。
谢道远是自己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秉性如何,他比谁都清楚。
虽说此人并无多大本事,且喜欢贪图小利,但还没有胆子敢私自谋反。
很快猜到了应该是出自东州那位的阴谋,再细细一想其中的用意,当下背心一凉,仰头便对谢道远怒骂道:“这么多年,你当真是一点长进都没,粪土之墙不可杇也,猪脑子都比你强。”
别看靖王常年在外征战,长相并非五大三粗之人,反而看上去有文人墨士的儒雅。
面由心生,性格也很沉稳,治下虽很严厉,但很少这般明摆的骂过人,如今这般当着众军的面,怒斥谢道远,可见是当真动了气。
谢道远被他一骂,立在城门上,也有些懵。
靖王再也没看他一眼,也不进城了,愤袖转身,带着魏先生和自己的人马,撤出城门,转身往回赶。
半路上碰到了谢劭派来的人马,得知谢家三公子已经出来了,总算松了一口气,转身同身边的亲信道:“立刻去扬州,务必保证谢仆射的安危。”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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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城乱成了一团,东都此时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早朝之后,皇帝把太子叫到了御书房,把手中一份文书扔到了他身上,突然大怒,质问道:“你同朕好好解释,洛安的战事到底是如何引起的。”
这些年大酆与辽国虽摩擦不断,但因两国利益密切相连,从未真正大动干戈,他太子这回竟有本事,凭一己之人挑起了战事。
因事先毫无预兆,太子脸色不由一慌,跪下惶恐地道:“父王息怒,此战乃辽军想霸占我真定背后的一处山脉,儿臣屡次派人前去警告,辽军不仅毫无收敛,还放出狂言,有朝一日,势必要吞灭我大酆。”
这等战场上的狂言,谁没说过?什么将对方夷为平地,五马分尸,杀光全族,甚至还要掠夺其妻女。
大多都是为了激怒对方,让对方失去分寸。
可他太子却这么做了。
皇帝冷嗤一声,指了一下他跟前的文书,“你自己好好看看。”
太子慌慌张张地捡起文书。
是辽国一名将士写给大酆皇帝的诉讼文书,文书上句句滴血,指控大酆太子,强占了大辽将士萧氏之女。
太子越看脸色越白,还没瞧完,额头便猛地磕在地上,“父王明鉴,儿臣几月前确实得了一女,乃府中幕僚所献,儿臣并不知此女身份。”
皇帝冷笑,“是吗,她是没长嘴巴,还是你把人家嘴巴堵了不让她说。”
太子实在没想到辽国将军的文书,竟然还能跨过自己的东州,递到皇上的手上,一时没有准备,无言以对。
皇帝便也明白了,满眼失望,有气无力地道:“既然人已经在你府上,明日派人前去辽国,同萧家议亲,光明正大给人家一个名分,朕看,良娣就挺好。”
他堂堂太子,要联姻也是大辽的公主,那萧将军不过一个四品副将,有何资格做自己的亲家。
原本掠了他的女儿来,本就存了侮辱之心。
无论是良娣,还是妾,只要给了名分,便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让别人看了他大酆太子的笑话。
太子心头极不痛快,但事情已经被捅到了皇帝这儿,再不愿意,也只能接受。
这头太子还没走出御书房呢,杨将军突然又来到了门外,不待通传,“噗通”一声跪在御书房门外,掷地有声地道,“臣今日斗胆,前来同陛下替我大酆万千将士讨一个公道。”
当初皇帝北伐南下,身边跟着的人除了自己的养子靖王之外,便是这位杨将军了。
他周渊能夺天下,杨将军也立下了不小的汗马功劳,登基之后,也没亏待他,立即封他为振国大将军。
近几年大酆逐渐太平,已经很久见他如此激动过,立马把人请了进来。
杨将军本就是个暴脾气,如今得知了洛安缺粮的真相后,不顾太子在场,当着他的面,把太子的人是如何不顾将士们的死活,扣押粮草的经过,件件不漏详细地禀明了皇帝,因自己的亲外孙也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难免带了个人情绪,甚至有些添油加醋。
太子听了一半,脸色便不对了,想出声阻止,奈何杨将军作战多年,嗓门已经练出来的,一声盖过去,太子几回插嘴,都没能成功。
洛安将军去凤城借粮的事,皇帝已经听太子禀报过。
太子的说辞是洛安没料到会当真起战事,手里的粮食都拿去安置了庆州流民,言语之间,还对靖王能借粮一事,颇为感激。
洛安是他太子的地盘,皇帝从未怀疑过。
如今听完杨将军的话,方才知道并非是因为洛安没有粮草,而是太子的人押着故意不发。
洛安的将士走投无路了,四处去求粮,最后才在中州凤城靖王的手上求到的支援。
皇帝一阵惊愕,简直不敢相信。
盯着跟前这位唯一的嫡长子,盛怒过后,眼里满满都是失望。
他为了逞一时之快,沉不住气,捉了萧家之女,激化战事不说,还扣押为他卖命的将士粮草,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堂堂一国太子,大酆的储君,若是如此德行,堪何重用。
太子怎么没料到杨志敬竟然敢如此与他做对。
察觉到皇帝动了真怒,复而跪地请罪道:“父皇放心,儿臣立刻回东洲,彻查此事,定会给父皇,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皇帝没理会他。
颓败地坐在龙椅上,闭了闭眼,面上带着疲惫之色,“这些年朕自问对你的教导,并无半点疏忽。”
太子一听,心头猛往下沉,忙呼了一声:“父皇!”
皇帝充耳未闻,呆滞片刻,突然喃声道:“同样的教法,怎会有如此天壤之别。”
太子脸色顿时大变。
“你的两位兄长,福气太浅,一早离世,朕跟前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朕给予了你厚望,盼你能成才,可你呢,太让朕失望。”
太子跪地前行,“父皇……”
皇帝看也没看他,“回去吧,回你东州的府邸去,好好反思,没有朕的允许,不许踏进东都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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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虽有封地,但因储君的身份,一直被皇帝留在了东都,放在宫中亲自培养教导。
如今突然要将人赶回封地,一夜之间,朝中沸腾了起来,对皇帝此举各处猜测不断,众说纷纷。
多数人倒也不担心,皇帝统共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早年在作战之时相继离世,开国后迎娶了皇后元氏,才有了如今的太子。
倒还有一个儿子,靖王。
一个养子,如何能同亲儿子比?不过是气急了给他点教训,等过些日子,还是会召回东都。
太子却不这般想,当日从皇帝的御书房出来,便找到了皇后,气急败坏,“试问谁还有那个本事,把辽军的信件送到父王手上,不就是他靖王吗。上回父王口口声声说,藩王不得入东都,让靖王有事呈折子便是,私下里到底还是让人去见了,如此,孤倒是愈发怀疑那传闻。”
上回的兵器库一事,虽说没有成,但让他看清了父皇对他那位养子的态度。
比起自己的那两位叔叔,靖王才是他真正的绊脚石。
第54章
父皇虽说封了他为太子,却又立了三位藩王。
中州的封地给了靖王,封他为中州节度使。不仅地盘比他东洲大,且凤城、庆州等地,紧挨着东洲,等同于困住了自己西北一侧,阻断了他往西扩张的机会。
而东路和北路又被两位叔叔堵住。
南边是皇宫。
他一人困在中间,父皇这哪儿是要把皇位传给他,分明是想压制他,是以,他只能想办法靠自己的手段杀出重围。
先削藩河西河北,解决了堵在自己头顶的两位叔叔,见父皇并没意见,心头本还高兴,以为他这一番布局,是故意在考验自己。
兴冲冲地把矛头对准了旁边的靖王,却处处碰壁。
父皇当着众臣的面屡次三番地护着靖王,有人早就在私底下相传,父皇是在养虎为患,将来这大酆,恐怕要落在养子手里了。
原本觉得荒谬,如今一看,极有可能。
毕竟他那养子并非是真正的外人,而是他周家的亲外甥。
一路过来,背心里夹了一层汗,也不知道是热出来的,还是气出来的,到了自己的母亲这儿,方才得以发泄情绪。猛往喉咙里灌了一杯茶水,搁下茶杯后,怒火稍微平息了一些,面色却没好到哪儿去,满目不甘,“父皇要将儿臣赶回东洲藩地。”
元皇后听到这惊天的消息,脸色一变,立马从凤椅上站了起来,急急忙忙赶去御书房求情,但皇帝已经铁了心,没等她说几句便把人轰了出去。
眼看没了回旋的余地,只能让人匆匆把右相召进宫来商议对策。
见到右相,太子有些恼火,怨他先前出的那几个计谋没一个管用,“前不久靖王果然到了洛安,萧副将的文书不是他给的父王,还能是谁?文书刚到父皇手里,他杨志敬又跪在御书房外,控诉孤扣押粮草,孤这是在自己的地盘内,被人暗算,不知道的,以为孤身边没人了呢。”
靖王何时到的洛安,又是如何同辽军见的面,竟然没有人同他报信。
上回兵器库之事,杨志敬当着朝廷的面,给他难堪,他一直记在心里。
正好他那亲外孙在自己的手上,负责监管粮草,是以放了个风口,故意扣下粮草,想治他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最好把杨家的人也牵连上,好出一口恶气。
谁知道他的那位亲外孙,竟能跑去凤城求粮,还被杨志敬查出来,证据都送给了父皇。
自己的一番计谋一个没成,先被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元相这些年借助自己的地位,拉拢了不少人脉,按理说该手眼通天了,谁知关键时刻没起到任何作用,还被一个藩地的王爷逼出了宫。
初时听到太子被贬回东洲的消息时,元相也很紧张,但很快镇定了下来。
洛安的战事一起,他便料到了会有今日,也做好了对策,只是还没等到自己那头的消息传来,火先烧到了太子身上。
听得出来太子的一番话,是在讽刺他,深知自己这位外甥太子的脾气,吃软不吃硬,元相忙赔礼道:“是臣失误,殿下息怒。”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怨谁也没用。
太子又问他:“人都去凤城多久了,还没消息吗?”
问的便是元相那份让人去凤城削藩的假圣旨。
他赞同先下手为强,成王败寇,从不论手段,人要是死了,父皇即便是怪罪下来,还能把他如何。
想起皇帝居然暗里把谢家留给了靖王,心头又是一阵生寒,吩咐道:“这回务必要将谢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元相点头,还没来得及细说,内务的太监上门来催人了,元相只好长话短说:“殿下放心,自会万无一失,殿下此时回一趟东洲也好。”
凤城的事情一发,靖王必然会上东都面见圣上。
太子只想到自己被困在其中,却没想过,外有三个藩王替他挡在了边界,任何人到东都,都得经过他的东洲。
靖王一旦走出他中州的封地,便是图谋不轨,太子有理由将其处死。
终究还是不放心太子,元相回去后便找来了裴元丘,“你亲自去一趟东洲,要是碰上靖王和谢家人,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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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一走,皇后也坐不住了。
换作之前她没什么好惧怕。
和朝中众多大臣的想法一样,皇帝身边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又是当朝太子,将来的皇位不传给他,还能传给谁。
可上回削藩河西之时,康王突然说了一句话:“娘娘以为,陛下当真就只有太子一个儿子?”
皇帝有多少子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早年原配夫人生下来的两个儿子,一个死于天花,一个死于战场,皇帝登基之时,膝下并无子嗣。
后来迎娶她元氏为皇后,才有了自己的龙子,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一位龙子,太子。
这些年杨淑妃倒也为皇帝怀了两胎,可惜命薄福浅,诞下来的都是公主,后宫虽进了不少新人,个个肚子都没动静。后宫所有的嫔妃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除了太子,皇帝哪儿来的儿子。
想了一圈,最后才想到了靖王。
细细一想,皇帝同靖王的关系确实不简单,幼年靖王便陪在陛下身边,陛下亲手把他抚养大,不是父子,胜过父子。
心下一旦存了疑虑,便无法安心,一次一次地去试探,越试探心越凉。
陛下对那位养子,当真是维护得很,不得不让她心怀戒备,几月前便派人秘密前去荆州,查了靖王的生母周娘子。
手底下的人从一位老妪那打听到了情况,“那周家的父母去的早,虽说周娘子上头有三个哥哥,但常年在外,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哪里顾不上她。周娘子遇人不淑,被人骗了身子,肚子显怀的那阵,村子的人才知道,个个都骂她不知检点。”
“起初还只是在背后骂骂,后来见周家无人,愈发肆无忌惮,扔石头扔鸡蛋的都有,更有人心怀不轨爬上墙头,周娘子吓得门都不敢出,得亏周家的老大及时赶了回来,把欺负周娘子的人全都绑到了村头的树上挂着,村子的人再也不敢吭一声,周娘子这才过了一段清净日子。周家的老大一直照顾到周娘子生下孩子,满了周岁后,才出了门……”
“家里的几个兄长没去找那负心汉?”
老妪摇头,“谁知道呢。”又道:“多半是被村里的哪个二流子欺负了,什么遇人不淑,怕是想保住自己的体面。”
无论是不是遇人不淑,孩子出生,总得有个父亲。
只要把靖王的生父揪出来,公布其身份,他便对太子构不成威胁,皇后又唤来了心腹,“你再去荆州打听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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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皇帝批完折子后,便坐在灯下,盯着手中一串早已被抚摸得看不出刻印的铜钱。
知道他又想起了故人,太监刘昆上前替他续了灯火,劝道:“陛下仔细眼睛,早些歇息。”
刘昆原本是周渊身边的奴才,后来周渊登基,本欲赐他官职,被他一口回绝,自己偷偷去净了身,继续留在了周渊身边伺候。
是以,周渊的过去,包括几十年前事情他都清楚,见他又在睹物思人,正好刚得来了消息,便禀报道:“娘娘今日派人去了荆州。”
皇帝皱眉,“她去荆州作甚?”
周渊垂目又道,“前几个月娘娘的人找到过一个老妪,在打听周娘子的事。”
闻言,皇帝的眸子一沉,“她要打听何事?”
刘昆窥了一眼皇帝,话有些烫嘴,顿了顿才鼓起勇气道:“听说是要替靖王找出亲生父亲。”
皇帝愣住,面色僵了片刻,突然一脸怒容,冷嗤一声斥道:“太子为何会走到今日地步,便是拜他元氏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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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劭一行,傍晚才在灵江与靖王汇合。
两方人马一会,谢劭同裴卿齐齐迎上前,行礼道:“王爷。”
靖王手一抬,扶起二人,“都辛苦了,不必客气。”转而把目光看向谢劭,打探一圈,夸赞道:“三公子能做出此番决断,本王甚是欣慰。”
“家中长辈叛主,属下愧见王爷,还请王爷赎罪。”说完谢劭便要掀袍跪下。
靖王及时托住他胳膊,“不过是心智不坚,中了贼人的奸计罢了,与你三公子无关。”匆匆问道:“城内什么情况……”
几人在前面说话,温殊色立在队伍最后,安静地等着。
之前她见到靖王,今日一瞧,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正气,怎么也不像个谋逆,愈发坚定那圣旨为假。
面由心生,相比之下,谢副使一看就是个反贼。
再瞧瞧立在靖王身旁的郎君,身板子笔挺如松,个头比靖王还要高出几分,微微俯身同王爷说着话,眉眼间的正气并没输分毫。
也不知道这人最近怎么了,突然绽放起了自己的光彩,越看越好看了。
正看得仔细,几人突然回头瞧了过来。
靖王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温殊色一愣,忙收回视线,垂目远远对他行了一礼。
上回靖王离开凤城时,知道温谢两家结了亲,但听说的是大公子和大娘子。后来在路上,才从凤城来的探子口中得知,成亲的是温家二娘子和谢家三公子。
靖王当场还愣了愣,替谢仆射和二夫人惋惜,没能见证到自己儿子的婚宴。
温二娘子他没见过,今日是头一回,倒是个长得周正好看的小娘子,与谢三公子配得上。走到她跟前,温和地打了一声招呼,“温娘子路上辛苦了。”
温殊色又对他福了一礼,“王爷。”生怕他觉得自己碍事,把她赶回凤城,摇头道:“民女一点都不辛苦。”
新婚燕尔,小两口确实难以分离,靖王理解,笑了笑,“上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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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没有耽搁,即刻出发赶往东都。
温殊色上了靖王的队伍的一辆马车,谢劭、裴卿和靖王则骑马走在前方。
虽说谢副使关了凤城的城门,但此处还在中州,尚且安全。
温殊色一人坐在马车内,时不时掀开帘子,瞧一眼前头马背上的郎君。
长这么大,她还从未离开过凤城,唯一一次,便是几月前去了一趟郊外的庄子,却没有走到这么远。
马车沿途经过了几个村镇,所见到的灾民寥寥无几。
前段日子,姨娘把余下的银钱还给她时,便同她说过:“这一轮灾情,总算是熬了过去,表姐托奴感谢三奶奶雪中送炭,她和姐夫去了中州,虽没什么本事,但人缘颇好,三奶奶若有朝一日用得着她的地方,尽管开口。”
温殊色还诧异,“他们没回庆州?”
“表姐夫说,人都出来了,便不走回头路了,继续往前,在哪儿都是安家,还不如离东都近一些,这便带着村里的人,上了中州。”
如今一看,庆州的灾情确实是稳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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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几人歇在了驿站,两人是夫妻,自然住进了一间房。
驿站不能同自己家的府邸相比,密密麻麻的房间并成一排,隔壁咳嗽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靖王的房间就在旁边,生怕被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墙根,两人说个话,走路都得小心翼翼。
轻手轻脚地沐浴完,谢劭默契地没同她去抢床,抽了一床被褥垫在温殊色的床边,躺下便睡。
往日他与自己争抢,温殊色还能在床上睡得理直气壮,如今见他这般主动把床让出来,心头突然有些过意不去。
既已决定要和他过日子,两人便是真正的夫妻,同床再合理不过,往里瞧了一眼床榻,还挺宽,再睡一个人不成问题。
于是侧目张嘴,轻轻对旁边的郎君,“嗞”了一声。
灯已经灭了,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映出了直棂窗格,谢劭瞧了一会儿月色,困意袭上来,刚要闭上眼睛,便听到了耳边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极了老鼠。
诧异地张开眼,转过头,便见小娘子同他对起了口型。
奈何月色没照到她脸上,他瞧不清。
谢劭也对她动了一下嘴巴,“什么?”
“郎君睡地下冷不冷?”
谢劭凑近了一些,唇语回击,“我听不见。”
“我说你冷不冷?要不要来床上来睡。”
谢劭:……
尽管小娘子说得很卖力,在谢劭眼里,只看到她嘴巴在一张一合。
温殊色也有些恼火,头探出床外,身子都快掉出去一半了,地上的郎君见此,也体贴地撑起了身子。
一个坐起身,奋力地把耳朵凑上去,另一个吊在床边上,把嘴巴凑近,奈何视线瞧不清,两人都用力过猛,床上小娘子的唇瓣,结结实实地贴在了郎君的侧脸上。
耳边“轰隆”一声,两人齐齐僵住不动。
这般呆愣了两三息,小娘子先反应过来,猛往后撤,谁知重心不稳,人从床上跌了下来,闷哼一声,咬紧牙关,自个儿爬了起来。
谢劭惊了一跳,伸手去扶,脚却碰到了床前的木几,木几几番摇摇晃晃,眼见上面的东西要砸下来了,顾不得脚下的踉跄,也顾不得小娘子了,只好先一把抱住,再慢慢地松开。
抬起头小娘子已经爬在了床上。
从始至终,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外面人听来,不过是发出的一阵木板声响,并不知这一场惊心动魄。
耳边安静下来,两人动也不动地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同时出了一口长气。
管他是睡床还是睡地板,温殊色再也不敢动了,拉上被褥,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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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刚亮,一行人继续出发。
温殊色依旧坐在马车内,前面马背上的郎君终究没有忍住,落后几步,走到她窗侧低声问:“你昨晚,要同我说什么。”
第55章
温殊色昨夜沐浴完,便换上了温二爷的衫袍,从小到大没穿过男装,分外新鲜,拿出私藏的铜镜,上下一番打探。
里面的人别有一番风味,真真是英俊非凡,正沉浸其中,郎君的声音传来,一时没回过神。
昨夜在客栈,她难得失眠,躺在床上又不敢翻身,干熬到半夜才睡着,醒来后,地上的被褥不见了,郎君也不在屋内。
上马车时,才远远看到前方一道熟悉的背影。
本以为事儿便这般悄声无息地翻过篇了,如今被他一提,唇瓣上那股又软又凉的触感,突然卷土重来,紧张又心虚。
道他终于要来同自己算账了,凑过去隔着窗同他小声解释道:“昨晚的事……郎君千万别放在心上,我真不是故意要亲你的。”
她又不是转世的妲己,什么场合办什么事,清楚得很,并非要在这节骨眼上,故意去乱他心曲。
且以平时里自己的人品,他应该会相信她并非那种人。
昨夜谢劭同样没睡好,小娘子的唇上也不知道是涂了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亲过来,如同点了一簇火,被她碰过的地方,脸颊烧了半夜,心绪也跟着乱了半夜。
如今她一句不是故意的,凌乱的紧绷感瞬间没了,且让昨儿那半夜的悸动也变得毫无意义。
其实她这话细细一想,非常可疑。
虽说驿站房间的隔音不好,但也不至于连个声儿都不敢出,她只要说话嗓音稍微放小一些,隔壁不可能听到。
但她没有,故意不出声儿,让自己凑过去,她再趁机下手。
很难不怀疑她是别有用心,对里面小娘子的说辞也嗤之以鼻,回击道:“我看未必。”
话音一落,小娘子便推了开窗,仰头看着马背上的郎君,“郎君是怀疑我对你图谋不轨。”
他没这么说。
但她这话明显有问题,纠正道:“我是你夫君,你要有个什么非分之想,怎么能称之为图谋不轨呢,这不是合情合理吗。”
温殊色趴在窗侧,叹服郎君的宽阔胸襟,不觉松了一口气,“没乱了郎君的心曲就好。”
“不会。”坚决地应道,复而问她:“你昨晚到底要同我说什么。”
“我说郎君可以到床上来睡。”
谢劭:……
昨夜木板硌腰的感觉,还留在身上,酸疼难耐,一股懊悔从心头穿肠而过,极不是滋味。
抬目瞧了瞧前面的靖王和裴卿,微微弯腰,压低声音同小娘子道:“下回你有什么话,大胆些,说出来,你我是夫妻,即便别人听到了又有何妨。”
小娘子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头,“好。”
可机会一旦错过便没那么容易再找回来,第二日夜里为赶路,队伍只在一处茶肆稍作安顿,歇息了两个时辰,便继续往前。
第三日清晨一行人到达了东洲边界,渭城。
入城时,人马分成了两路。
靖王和裴卿,带着王府的几人混在进城的商队之中先入了城。
温殊色、谢劭和闵章走在后。
谢劭弃马坐入马车内,脸上贴了一道极具商人标记的胡子,温殊色则下车随行,肩挂包袱,面上抹了一层黄土灰,扮成小厮,与闵章并肩走在马车一侧。
庆州天灾之后,有不少同顾姨娘表姐夫的想法一样,不愿意走回头路的百姓和商人涌入中州。
人实在太多,进出城门的人似乎分了时段。
只见进去,没见有人从里出来,守门的侍卫也顾不得个个盘问,见到马车,才随手截停,简单盘问一两句:“哪儿来的。”
闵章躬腰,笑着答道:“庆州刘家的三老爷,来东洲进货。”
最近进城的人大多都是庆州而来,什么刘家的老爷,张家的公子,王家的二爷,他一个守城的侍卫,哪儿认识那么多人。
没再多问,甚至连马车帘子都没掀开看一眼,直接放行。
温殊色跟在闵章身后,目不斜视,一张脸沾了黄土,黯淡无光,再加上温二爷灰不溜秋的袍子,并没引人注意。
进入城中,方才敢抬眼打探。
中州富的是百姓,东洲富的却是官僚,街头两旁酒楼瓦舍建得虽比凤城的气派,但百姓的穿衣打扮却不及中州人讲究。
街头甚至有不少行乞之人。
正看得仔细,身侧马车的帘子从里撩起,里面的人对她唤了一声,“小奴。”
温殊色回头,“老爷,何事?”
‘老爷’胳膊一伸递过来了几枚铜钱,朝着对面的包子铺一扬手,“去买几个包子。”
温殊色:……
老爷发话,当奴才的不能不听,接过铜钱,温殊色走去对面的包子铺,问了价钱后,把‘老爷’所有的铜钱都换成了包子。
铺子旁的台阶处,坐了好几个面容落魄的乞丐,奇怪的,并没往她手上的包子多看。
凤城并非没有乞丐,个个都是闻着饭香而来。
见这些人实属不太像,温殊色心头疑惑,停下脚步回头问了靠近手边的一位妇人:“请问阿婶,此处离东都还有多远?”
那阿婶转头把她打探了一眼,叹道:“东都怕是去不了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温殊色一愣,“发生了何事?”
不待阿婶答,边上一位大叔接了话,一脸愤愤不平,“渭城三日前便关了城门,所有前去东都的人都被关在了里面,谁也别想出去……”把温殊色看了一圈,见其穿者打扮也是个糊口的生意人,并非富贵之辈,有了几分同病相怜,善意地劝道:“你还是留着银钱,省着点花吧,听来的消息,恐怕还得关一个月……”
话音一落,不远处的一人坐不住了,“一个月?别说客栈,咱们怕是连饭都吃不起,当真要流落街头,乞讨为生……”
合着这些都是要去东都的人。
温殊色又问了几句,道完谢,不动声色地回到了马车旁,“老爷……”
马车内的谢劭也瞧了出来,没等她开口,帘子一放,打断道,“上来。”
进城容易出城难。
圣旨一到凤城,太子必然算准了靖王和谢家的人会去东都,也算准了几人到达的日子,这是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出不了城,只得先住进一家客栈。
午后靖王和裴卿来客栈碰上了头,裴卿面色沉重,先道:“城门已经关了三日,日夜重兵把守,怕是出不去了,眼下只有两条路,要么硬闯,要么退出渭城,水路想必也走不通,保险的办法,走旁边的山道,绕山进东都。”
绕山怕是来不及了。
等到几人绕过去,谢副使叛变的消息,怕早就到了东都。
靖王转头问谢劭的意见:“三公子可有打算。”
谢劭沉思片刻道:“走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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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商议了快半个时辰,谢劭才回到房间,温殊色脸上的土灰还没洗,见他回来,急忙起身问:“怎么样了,咱们还能出城吗。”
谢劭没答,问她:“会骑马吗。”
温殊色摇了下头,反应过来,及时改口道:“应该能行。”
“坐过马?”
温殊色点头。
“坐过几回?”
这时候万不能逞强,实话实说:“算上上回郎君载我的,统共两回。”
谢劭:……
“你出来。”
几人商议了半天,温殊色心里早就打起了鼓,此番往前,马车肯定是出不去。
以为他当真要把自己弃在渭城,急忙道:“郎君我真的没问题,这回我保证,不管郎君怎么抱我,我都不会乱动。”
见他转身往外走,温殊色脸色一变,一把死死地拽住他,压低了声音,恳求道:“郎君这时候丢下我,便是不顾我死活了,今儿我都听那些人说了,即便要回中州,也得去府衙先递交申请,手持通关文书方才能出去,凭我这谢家三奶奶响亮的名声,别说文书,一报完名儿,立马就能将我就地正法。”
嗯,是谢家三奶奶的名声拖累了她,谢劭反手一把将人牵住,往外面拖。
“郎君,公子……”
“老爷……”
被他一路拽着往前,怎么求都不管用,等停下来,温殊色才发现人到了马厩。
没等她回过神,谢劭松开她手,上前解开柱子上的缰绳,把马牵到她跟前,“三个时辰,小娘子要努力了。”
温殊色深吸了一口气。
只要不抛弃她,没有什么不成了,她自来学东西快,温殊色接过他手中的缰绳,走向马匹,迈腿蹬上脚踏,“郎君放心……”
志气不小,奈何本事不够,腿不够长,没能爬上去,卡在了马肚子上,怎么也够不到马背。
如此几番,多少有些丢人了,但怎么也不能输了骨气,扬手止住身后的人,“你别动,我自己来。”
郎君垂目看了一下自己怀抱在胸前的双手,“小娘子哪只眼睛看到我动了。”
日头从当空到日落,靖王和裴卿从楼上下来,两人还在马厩,盯着眼前牵住缰绳在马前奔跑的公子爷,裴卿实在有些不敢认,忍不住佩服道:“他倒突然有了这份耐心。”
谁没年轻过,靖王笑了笑,“当年周邝他娘还不如这位温二娘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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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上头突然下达命令封城,更是派了东洲府的将领亲自来渭城支援,渭城的县令不敢有丝毫懈怠,连续守了三日城门,没有放走一人。
今夜也一样,戒备森严。
被关了几日,有不少等不及的百姓上前来求过情,均被侍卫赶了回去。
今日入夜不久,又来了一辆木板车,车上躺着一位半死不活的年轻男子,推车的是一位老爷子,语气急切地道:“求求官爷通融通融,放我和儿出去,这孩子就剩最后一口气,一直念叨着他娘,求官爷,就让他最后再见他娘一面吧……”
侍卫扫了一眼,没有丝毫动容,“告示早就贴了出来,无论是谁,都不能出城。”
“若非事出紧急,我也不会前来让官爷为难,可我儿他……官爷,就当是官爷积了一回德,我给官爷跪下了……”
封了三日的城门,城门内早已坐了一堆等待出城的人,见这边起了冲突,个个都抬头盯着。
渭城县衙侍卫多少有些动容,正掂量着,身后东洲府派来的将士突然上前,态度极其冷硬,“就算是他立马死在这儿,今夜也不能出城。”
这话落进身后的一堆百姓耳里,引起了不少人的愤怒。
老爷子还在继续磕头,“官爷……”
东洲府的将领不耐烦了,一脚将其喘倒,“退下!”
人群中突然有人站了起来,“官差们这般做法,是不是太过分了。”
那将领一声冷嗤,“怎么,有意见?”
说话的人瞬间没了声儿,转过头一股屁坐在地上,却哀声道:“听官差们的意思,是真要把咱们都封死在这儿,大家都别指望了,等死吧……”
这话无疑把众人心底的恐慌都勾了出来。
终于又有人坐不住了,“到底为何要封城。”
陆续有人涌了起来,“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
“是啊,要把我们关到何时。”
人多势众,见反抗的多了起来,个个都壮了胆,“放我们出去。”
“放我们出去!”
众人慢慢地往城门口移去。
侍卫脸色一变,抽出手中的刀,吼道:“速速退开,否则杀无赦。”
话音刚落,突然一人从后方扔来一块砖头,猛地砸向那位将领,“横竖都是死,不如以死博一命!”
速度之快,将领毫无防备,瞬间头破血流,踉跄几步,其余侍卫立马上前相护。
另一人却趁机敏捷地从人群里冲了出去,钻到几名侍卫身后,以一身之力拓举城门栓,扔至追来的侍卫身上,转身快速踢开城门,逃了出去。
众人见城门破开,个个都兴奋了起来,齐齐往前涌去。
城门口顷刻之间乱成一团。
那东洲府的将领被砖头冷不防地砸过来,头晕目眩,半天都没缓过来,又被人群一番推挤,眼见着人跑出去了,回头怒斥:“一群饭桶,追啊。”
“造次者,杀无赦。”没等城门的侍卫骑上马背,城门内突然冲出一队侍卫,身穿盔甲,头戴甲胄,紧跟着前面的人追了出去,领头一人急声同还没反应过来的将领道:“关城门。”
适才头晕,也不知道跑出去了多少个,还有不少百姓在往外挤,东洲府一面捂住滴血的额头,怒吼道:“关门!”
第56章
城门一关,所有的侍卫和百姓都被关在了城内,只余一队人马紧追窜逃出去的几人。
趁乱共逃出去了三人。
一人乃起哄煽动百姓,后又趁机打开城门的壮士,另两人便是跪地求情的‘老爷子’和他躺在木板上‘要死不活’的小儿子。
如今个个生龙活虎。
身后马匹越来越近,三人头也不回,拼命往前跑。
一双腿再快哪里抵得过快马,最前面的一名侍卫很快追上了落在最后的那位腿短小个子,弯下腰,伸手一把擒住他后领,将其整个人提起来,掠上了马背,另两人同时也被队伍的人抓住胳膊,甩在了身后的马背上,却都没往回走,继续往前疾驰。
马蹄如飞,尘土飞扬,官道上的追逐声逐渐远去。
马匹沿着官道,疾驰了快两个时辰,感觉有细雨扑面,领头的人才掉转马头,钻进旁边山道,身后的人紧紧跟上,一队人马进了密林,慢慢地停了下来。
众人翻身下马,纷纷取掉头上的甲胄,却见最先掠人的那名侍卫,不是谢劭又是谁。
仰头一看,被自己擒住的‘逃犯’已瘫在了马背上,拦腰把人从马匹上抱下来,‘逃犯’趴在他胳膊弯之间,一张小脸惨白,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稳了。
谢劭扶她坐在了边上的草地上,从腰间取下水袋,递到她嘴边,“喝口水缓缓。”
头一个被逮住的‘逃犯’便是温殊色。
往日温殊色坐个马车都晕,这一趟跑下来,天晕地旋,人如同飘在半空,头靠在郎君怀里,使不上力气,乖乖地张嘴,吞咽了两口清水。
加了冰块的凉水自喉咙一路浸入肺腑,神智终于缓了一些,人却突然沮丧了起来,“都怪我不争气,骑个马都不会,郎君还是走吧,这回我再也不拦住你了,也不会怪你……”
在客栈的三个时辰,谢劭本就没指望她当真能学会骑马自己冲出城门,马厩里的训练不过是让她先适应。
如今一看,颇有成效,没影响她嘴皮子。
靖王和裴卿脱掉盔甲后,也都走了过来,瞧了瞧温殊色,靖王关心地问道:“温娘子还好吗?”
生怕拖了大家后腿,温殊色忙从谢劭怀里起身,微笑额首,“让王爷费心了,我没事。”
靖王一笑,不吝夸道:“没想到温娘子竟有如此胆魄。”起初听完谢劭的筹划,还有些不放心,怕温娘子临时生怯反应不过来。
谢劭却同他保证:“内子与寻常小娘子不太一样,比起骑马,倒不如选她擅长的。”
果不其然,相较于骑马,温娘子逃跑起来更为利索。
追兵应该没那么快反应过来,已经落起了雨,再走官道,必然会留下马蹄印,进林子先避一会儿雨,再连夜翻山到对面的城镇,换身行头,赶往下一个城池,南城。
渭城离南城,还得两日快马,但只要过了南城,离东都便近了,不着急这一会儿,转头同众人吩咐道:“原地歇息两刻。”
坐了一阵,头上的雨点子越来越密集,大有要穿透密林的架势,树木怕是遮挡不住,队伍重新出发,去前方寻地避雨。
温殊色的脸色刚缓过来,见众人起身,也没耽搁,把包袱重新栓在了肩头,准备上马。
山道的路狭窄又颠簸,再让她上马背,八成人会被颠晕过去。
看了一眼正往马背上爬的小娘子,谢劭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了闵章,转身把她拉了下来,背对着她蹲下,“上来。”
温殊色一愣,盯着跟前郎君宽阔的脊背,很快明白了他是何意,连连摇头道:“我没事,郎君不用担心……”
眼见雨势渐大,郎君有些不耐烦,“要真不让我担心,当初你就不该跟着我来,都到半路了,觉得我会扔下你不管?”
知道自己不会骑马,会给大家添麻烦,她已经在尽量努力了,实则这会子胸口闷得紧,但怕被人嫌弃,也不敢说。
无端被郎君这般一训斥,心头蓦然一酸,更为沮丧,不敢再吭一句,配合地趴在了郎君的背上。
山路蜿蜒,马匹缓缓而行,谢劭背着温殊色,同闵章和裴卿走在最后,一路安安静静,没一人说话。
耳边没了小娘子聒噪的声音,有些不太习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的那话是不是说得有些过分了。
细细一想,这一路,她并没给大家添麻烦,自己也并非是嫌弃她。
鬼知道他怎么就说出了那句话,收回去是来不及了,谢劭只好偏头同马背上举着火把的裴卿使了个眼色。
适才他说那话时,裴卿就在旁边,早就知道他是给找事,难得心领神会,润了润嗓音,同温殊色搭话:“今夜嫂子的反应真快。”
温殊色正陷入懊恼和自责中,提不起精神,突听裴卿搭话,才有了一丝神,“是吗。”
裴卿点头,“本以为闵章会头一个跟出来,没想到是嫂子。”
这话倒不假。
裴卿把城门打开后,侍卫被他扔过来的木栓拦截住,还没来得及追上,温殊色突然从身后人缝中钻了出来,撒腿便往外跑。
之后再是闵章。
闵章也长了眼色,及时配合,“奴才脑子愚笨,不如三奶奶机灵。”
两人一唱一和,一通夸奖和认可,多少给了她一点希望,转头偷偷看着身前郎君的后脑勺,忐忑又期待地等着他的回应。
片刻后便听郎君道:“嗯,娘子聪慧机灵,巾帼不让须眉,并不比儿郎差。”
终于得到了郎君的肯定,喜悦冲上来,唇角一扬,又掺杂着一丝委屈,抿了抿唇,虽依旧没说话,搂在郎君脖子上的一双胳膊却明显比适才贴紧了一些。
谢劭也松了一口气,温二爷说得没错,这小娘子确实好哄,不由把她往背上搂了搂。
他一动,小娘子的下颚蹭上了他发丝,一阵清冽的幽香扑鼻而来,一时忘了避开,额头不慎撞了他银色发冠。
还没来得及道歉,郎君先扭过头来,细声低语地问她:“碰疼了没?”
低沉的嗓音听得出来满是关怀,心口蓦然一悸,一股异样划过,又暖又甜,小娘子脸庞红了红,摇头道:“不疼。”
郎君背着她继续往前。
走了一段,察觉出头顶上的雨滴似乎减小了许多,一抬头,才见小娘子的一双手不知何时,盖在了自己的头上,正替他挡着雨水。
心房突然涌出一道暖流,背上的人瞬间轻了许多。
正要让她顾好自己便是,小娘子又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肩头,低声道:“郎君要是累了,就同我说一声,我能走的。”
他一点都不累,有的是力气,“手遮在自己头上。”
—
夏季的雨不成气候,来得急去得也快,一行人还没找到避雨的地儿,头顶的雨点已经住了。
下过雨,林子又湿又滑,夜里视线又受阻,再走下去到底不安全,待前方找了一处山崖后,靖王便让所有人停下,就地歇息一个时辰。
雨滴倒不大,小娘子身上没怎么湿,让闵章从包袱中取了一条布巾,把她头上的水珠擦干。
回头见大伙儿都靠在石壁上养精蓄锐,也选了一处干爽地儿,让小娘子靠着自己的肩膀,“睡一会儿,明儿还有得累。”
昨夜众人急着出城,没功夫睡,都有些疲惫。
越接近东都,路只会越难走,自己又是队伍中最弱的人,温殊色不敢浪费时机,靠着郎君的肩膀,很快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被郎君摇醒,睁开眼睛,天色已经麻麻亮,胸口的闷意没了,精神也恢复了许多。
队伍没再耽搁,齐齐上马,温殊色依旧同谢劭同乘一匹马,天色亮开后,马匹越跑越快。先前颠簸过一回,再跑起来,适应了许多。
一行人于巳时前后,翻过山脉,到达了对面的小镇。
队伍再次分散,扮成两路下乡收货的商队,先后进镇。这回由靖王和王府的人断后,谢劭、温殊色和裴卿先走。
谢劭牵着马匹,温殊色跟在他身旁,不过是一处乡镇,街头所贩卖的东西毫无新意,几乎无人问津,经过的行人只顾赶路。
从镇头走到镇尾,一切都很正常。
抬眼便能瞧见镇子的牌匾,渭城的消息应当还没传过来,镇子上并没设防卡。
脚步不由加快,离出口不过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几道急切的马蹄声,“东洲府有令,所有人即刻停止出镇!”
后方的渭城被堵后,经过镇子里的人并不多,几人太过于显眼。谢劭心头一沉,快速把温殊色扶上马背,自己翻身而上。
靖王还在后面,裴卿留下断后。
闵章跟着谢劭夹紧马肚,头也不回地冲出镇子,马匹刚走不远,身后便传来了打斗声。
温殊色缩在谢劭怀里,动也不敢动。
马匹一路疾驰,一刻没停。
跑了小半个时辰,突然听到有马蹄声追了上来,温殊色脸色一变,鼓起勇气从谢劭怀里探头往后瞧去,见来人是裴卿、靖王和王府的人,心口不觉悬起的一口气,这才落下。
靖王追上前,“前方弃马,入林。”说完自己先跳下马背,滚入旁边的土坡,坐下的马匹还在向前奔跑。
接着是裴卿。
温殊色从未经历过这等惊心动魄的时刻,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这一跳,还能不能活下来。
八成是半死不活了。
当真到了生死时刻,不害怕是假的,心头正当慌乱无主,便听谢劭道:“别慌,慢慢转过身来。”
马匹还在跑,坐下颠簸得厉害,温殊色屏住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挪动屁股,半晌后,双腿终于调了个位置。
不待他说,立马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郎君的腰。
进去拐角之前,谢劭及时松开缰绳,抱住她往马下倒去,一同砸进了边上的草堆。
落地的瞬间,温殊色并没有感觉到疼,翻了几个滚后,倒是被身上的人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适才听到了底下郎君的一道闷哼,知道是他先落了地,慌忙爬起来去拉他,“郎君……”
谢劭咬牙,“我没事,先进去。”
闵章也跟着跳了马,及时过来搀了一把,三人匆匆往林子里隐去。
—
去往东都只有这一条路,一入中州,便是太子的瓮中之鳖,这样的碰面避免不了。
第一次交锋,王府的人马损失了三名,一名留在了镇上断后,另外两位没有跳马,引开了追兵。
马匹没了,行踪已经暴露,只能走水路。
中州乃靖王曾经亲手打下的地盘,对此处的地形极为熟悉,队伍调整了一番,趁着天亮,顺着林子到了一处村落。
村落的南边有一条狭窄的河流,可以通往附近的渡口。
但此处偏僻,很少有外人进来,突然见到陌生人,村里的人有些防备,不敢与其搭话。
直到靖王笑着问道:“石磨盘的那颗歪脖子银杏还在不在?”
不知道当年谁撒了种子,撒在了石磨盘下,银杏苗子一长出来,便被磨盘压住,成了歪脖子,这事只有来过村子的人才会知道。
一位长年的男子诧异地问他:“贵客曾来过?”
靖王点头,“曾经来过。”又抬头指了一家农户,“那里曾是个庙,我住过两月。”
众人这才放下了戒备。
“原来还是同乡。”长年的男子笑脸相迎,把众人请进了屋内,攀谈之后,才知他是这儿的村长。
听说几人要渡河,村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换了一些粮食后,几人继续出发,人太多,共雇了两艘船只。
靖王和侍卫一艘,由村长亲自相送。
谢劭、温殊色、闵章,裴卿则坐在了后面的一搜船,划船的是一位小伙子,似乎很怕生,头也不抬,一路也没说话。
那位村长倒很健谈,问靖王从哪儿来,听说是来收棉花的商家,还贴心地举荐了几个地方。
靖王客气地应付了几句,便没有了要谈下去的意思,反而后面船上的谢劭,同他搭起了话,“村里之前没来过人吗?”
“咱们这儿地处偏僻,很少有人来,开年后,几位贵客还是头一批呢……”
谢劭没再问。
从马背上跳下来后,谢劭的额头不知是被树枝还是石头,划破了一道口子,温殊色问村里的人讨了盐水,沾湿绢帕,让他捂着。
捂了一会儿,突然不耐烦地扯下来,甩给了旁边的温殊色,“这么点伤,有什么好捂的。”
温殊色原本安静地坐在旁边,被他这一声呵斥,眼珠子立马瞪了起来。
“怎么了,不服气,要不是因为你,我能受伤?下回给我好好看清楚了,到底谁才是你主子。”
他说话的声音不小,前面船上的靖王也听到了,眸色微微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
裴卿劝道:“不过一个奴才,不满意,出了这地儿卖了便是,何必发火……”
他这一通行为,实在太反常,温殊色很快反应了过来,起身跪在他跟前,垂目听训,“老爷息怒。”
谢劭:……
裴卿深吸一口气,知道有人又要完了,借此偏头,瞧向水中,暗中盯着水面上的倒影。
这头一吵起来后,村长陪着干笑了两声,没再说话,专心地撑着船。
两炷香的功夫,河面渐渐地宽阔了起来,隐约能听到外面渡口的热闹声。
此段河流,与外面的渡口并不完全相连,交汇口是一段瀑布,过不去,得提前下船。
村长将手里的撑杆抵住了前方下船的一段木桥,回头笑着道:“各位贵客,到了。”
“多谢村长相送。”靖王先起身,村长客气地立在一边,替他让开了路,待人经过身旁之时,突然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朝着靖王猛刺了过去。
靖王早有了准备,目中一寒,反手擒住他手腕,猛往上一折,曾在战场上厮杀了几十年的人,手劲可想而知。
只听“咔”一声,村长的手腕当场骨折,疼得尖叫出声。
同时身后那艘船的小伙子也开始有了动静,手中撑杆往对岸一抛,脚下正要用力登船,欲要连船带人,推入瀑布的断层之下,谁知人还没弹出去,边上谢劭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用力一拽,将人拽回了船只,闵章立马夺撑杆稳住船身,裴卿同谢劭一道擒人,船本就不大,几人一番动作,船只猛然乱晃,荡起来的水花扑在了温殊色的身上和脸上,一双手死死地抓住船沿,一声不吭,手上也不敢松。
第57章
村民被谢劭拽到船舱后,突然掏出尖刀,回身便朝着他刺去。
谢劭早有防备,身体后仰一脚踢上他手腕,那人没得逞,跌倒在船舱内,裴卿趁机上前压制。
人刚到跟前,只见白光一闪,尖刀已朝裴卿的喉间刺来,动作又快又恨,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当了这么多年的巡检头儿,裴卿自然不是白干,脖子往边上一偏,不等对方反应,快速擒住了他手腕,用力一捏,那人吃痛,五指散开,刀跌落船舱,谢劭弯身拾起,裴卿又一脚踢在了村民的腿弯,那人踉跄几步,跪在了船舱内,刚要挣扎起身,对面谢劭手里的刀尖已抵在了他喉咙上。
目光相对,那人似乎要与他做一场豪赌,僵持片刻,村民突然转头,人还没得及跳入河中,谢劭的手里的尖刀毫不犹豫地刺进了他喉咙。
刀尖入喉,还能听到“咕噜噜”的挣扎声。
温殊色脸上早没了血色,迟钝地闭上眼睛。
人被裴卿踢入河中,闵章也顺利把撑杆卡在了落脚的木板上,谢劭侧身在河水里净了手,回头见小娘子双手紧紧地抓着船沿,两眼紧闭,知道她紧张,不觉替她回忆了一番,“嗯,娘子也算是见过场面的人了,就算见到杀人,也不会眨眼。”凑过去打探了一番她紧闭的双眼,“倒确实没眨。”
温殊色:……
当初为了跟着他,她是放过此等豪言。
没等她想好怎么反驳,郎君的语气又恢复了正经,朝她伸手,“手给我,好好看着路。”
船只靠岸,裴卿先跳下去,转身好奇地问谢劭:“谢兄是怎么看出来的。”
“村子里晒了一堆的银杏,既是村长,好不容易见到商队,为何不推广村中产物,反而急着把咱们往外送。”又道:“其他百姓见了我额头的伤口,个个都在躲闪,心中必然怀疑咱们商人的身份,他一个村长,却深信不疑,似乎还有意替咱们隐瞒,避开不谈,因为什么?怕打草惊蛇。”
想必此时渡口附近,已有人在等着他们。
裴卿听得一脸佩服,叹息道:“谢兄不做捕头,实乃可惜了。”
谢劭没领他的情,对他的捕头不感兴趣,拉着身旁被吓坏了的小娘子上了岸。
前方靖王早下了船,手下的侍卫正押着那位断了手腕的村长在盘问:“底下有多少人?”
村长死咬牙不吭声。
侍卫抽刀,刀柄猛地往他后脑勺一敲,村长疼得抱头嚎叫,脱口而出:“百余人马……”说罢又恨声道:“你们逃不掉。”
既如此,水路不能再走,人一旦在江面上被堵,便无活路。
走官道,至少还有机会。
几人没再下渡口,转身返回林中。
靖王走在前寻路,其余的人跟在身后,没走几步,突然又听身后一道惨叫,靖王神色一紧,回头便见谢劭的一只脚正踩在村长的身上。
村长脸着地,趴在地上,半边脸被踩变了形。
不知发生了何事,谢劭已弯腰,从村长怀里掏出了一枚已被他用牙刁出来了一半的火信。
适才被谢劭从身后一脚踢中,押着村长的那名侍卫,还没明白发生了何事,见此,脸色发白,气得抬脚往村长身上猛踹,“还想放火信,不老实的东西……”
—
黄昏天色将黑之际,江河的渡口突然亮起了一道火信。
一声炸开,十里之外都能看到耀眼的火花,附近所有的人马倾巢而出,把渡口堵得水泄不通,十几艘船只顺江而下,拦截了整个江面,见船便搜,连只鸟雀都不放过。
与此同时,靖王带着谢劭一行,骑上了重新置办的马匹,连夜穿山越岭,于第二日早上彻底离开了身后的小镇。
一招声东击西,起了不小的作用,前面的一段路程轻松了许多,第三日清晨一行人顺利地到了南城脚下。
太子的东洲府便在南城,过了南城之后,是大酆的东都,比起身后的渭城,南城的城门更加坚固威严。
单是一条门栓,便有四百多斤重。
门前几十名侍卫来回巡逻,所有进出城的人,无论是商队还是百姓,都得挨个询查,防卫堪称密不透风。
上万的敌军都不见得能硬闯进去,更别说他们十来人。
靖王没急着冒进,住进城外的一处暗桩,等待时机,正好队伍也借此歇息调整。
最后的两个日夜,路上几乎没停,统共只歇息了两三个时辰。
人太疲乏,温殊色连最初的那股晕眩感都治好了,昨夜坐在马背上,好几回险些睡了过来,被身郎君叫醒,非让她看风景。
月色稀薄,仅剩下天幕的余晖,抬眼一团黑,除了耳畔的风,能有什么风光可瞧。
知道郎君是怕她睡着了摔下去,暗里拧了无数次大腿,如今还在疼,终于下了马背,能有个床榻可以躺上一阵,分外珍惜。
匆匆沐浴完出来,正打算让郎君进去,却见其已合衣躺在床边的安乐椅上,睡了过去。
这一路,比起她,谢劭更累。
尽管自己不想拖累他,但还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因为自己,他处处受着牵制,不得不分出一分心来放在自己的身上。
那日从渭城出来,他背着她走了一个时辰。前日从马背上摔下来,他垫在了底下,没让她伤到分毫。水和食物,他总是会头一个递到她手上,荒野露宿之时,自己都是靠在他的肩膀上歇息……
像这样细微的照顾,实在是太多了。
此时看着他脸上疲惫,心头忍不出泛起酸楚,不由自责,要不是自己非要跟着他,他一定会比当下轻松。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人都已经到了这儿,只能告诉自己,再坚强一些,少给郎君添些麻烦,祈祷尽快能平安到达东都。
本想让他到床上去睡,见其睡得太沉,温殊色没叫醒他,去床铺上拿了一床薄被,轻轻地搭在了他身上。
自己也困得厉害,回来一头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际,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这几日在路上逃亡,尤其容易惊醒,挣扎着睁开眼睛,外面已经黑了。
远堂里的火把光亮映入屋内,温殊色翻身坐起来,安乐椅上没了人,急忙穿好衣裳,刚蹭了床边的布鞋,便见郎君推门而入,“东西拿好,入城。”
—
路上几人东躲西藏,打听不到消息。
今日靖王才从暗桩的人口中得知,太子因洛安的战事和粮食一事,惹了圣怒,前几日被皇上驱出东都,如今人正在南城府上。
上回辽军萧副将的那份文书,确实是他给的皇上。
只因觉得太子此举太过于荒唐,丝毫不把将士和百姓的生命放在心上。挑起战事容易,收场却难,他太子从出生,便是太平之年,没有见过什么是真正的战场,自己的初衷是希望皇上能训斥一番,加以引导。
没料到皇上竟然直接把人赶出了东都。
自己去过洛安的消息,必然也瞒不住,想必这会太子已经知道那文书是经由自己递给的皇上。
他行事一向堂堂正正,没什么可回避,但太子记恨在心,定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了。
由此倒也可推断,那一道削藩的圣旨为假。
圣旨假的,凤城兵变却是真的,消息最迟明日便能传到东都。一旦证实了谢道远谋逆,就算皇上想要保住谢家,也找不到理由。
哪怕是刀山火海,这一趟也得闯了,靖王让暗桩的人出去打听,无论如何,今夜必须想办法入城。
暗桩的人傍晚回来,有了收获。
太子一回东洲,日日发脾气,听说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身边伺候的人挑了又挑,厨子更是换了一批又一批。
打听到今夜会从城外送一批食材和厨子进城,暗桩的人立马回来禀报。
此人是当年跟着靖王在马背上打拼过的老兵,消息可靠。
若出意外,必然也是太子的奸计,真如此,也只能将计就计,即便是进城遭到太子的埋伏,也比几人单枪匹马攻城要强。
—
进入南城的东西,每样都得必查。
菜筐一一检查完,再接着搜身,单是进城送菜的一队人,便在城门口耽搁了半天。
后面一队抬着棺木的将士,等了一阵见还没好,有些不耐烦,直接到前面,同侍卫道:“洛安等待归土的将士,还请打开城门。”
自洛安的战事平息后,皇上已经颁发了告示,所有在战场上的亡魂,都得接回故里安葬。
侍卫自然也知道,但最近回来了不少前线的战士,死个人很了不起一样,个个趾高气扬,这几日受的气不少,多少有些报复的心态,“没看着我在忙吗?后边排着去。”
那士兵也不是个好惹的,“身后都乃我大酆战死在沙场的英雄,皇上仁德,得知将士们为国捐躯,悲痛万分,特意令我等接回故里安葬,官差却让我等,不知此意是官差自己的,还是太子殿下的。”
洛安的战事和粮食真相出来后,前方的将士和南城这帮子当差的早就水火不容了。
争吵声落入了边上的将领耳中。
前几日太子正因为这事儿被皇上贬到了东洲府,要是再把事情闹大,捅到皇上那,自己脑袋估计都保不住。
赶紧上前赔礼,当场先让人开馆检查,一打开,里面一股味道,将领匆匆看了一眼,便让人封上,说了几句体面话,客客气气地放了行。
菜农和厨子被耽搁了一阵,排在了后方,等检查完,一行人刚进城不久,便被四面八方的官兵团团围住,“所有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菜农和厨子哪里见过这番阵势,吓得六神无主。
—
身后热闹的那一阵,前面抬着棺材的将士,已经隐入了暗巷。
温殊色从棺材里爬出去,谢劭伸手去扶,被她嫌弃地捏住鼻子,“郎君,别靠近我……”
谢劭轻嘶一声,“你身上就没味儿?”
“我好不容易闻习惯了,不想再适应郎君的味道……”
为了逼真,不被识出来,所有人身上都涂上了不同程度的腐味儿,闻起来还真不一样,个个从棺材里爬出来,彼此面上都带着嫌弃,离得远远的。
又是一招瞒天过海。
裴卿虽受不了身上的这股味儿,却对谢劭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早就说过,谢兄要是将心思放在正道上,必然会有一番大成就,果然没看错人,谢兄继续努力,兄弟这回是死是活,就指望你了。”
谢劭:……
小娘子说得没错,新味儿确实很难适应,直接推人,“你先走开!散散味儿……”
知道菜农没有异常,官兵很快便会怀疑到他们身上,先得找个地方,重新换一身行头。
这番一闹,南城通往东都的正门必然固若金汤,不能再走,但前山有一条山路,可通东都境内的暗河。是当年靖王曾和皇上亲自挖出来的,除了两人,没人知道。
后来南城建了城门,那条路皇上竟意外地没有让人封上。
知道是皇上对他的信任,可此次情况紧急,逼不得已,只能走上一回了。
—
后半夜,一行人重新装扮成一只商队,朝着东都前山的方向驶去。
温殊色换上了干净的衫袍,依旧是温二爷的,宽袖一荡,自个儿嗅了嗅,确定没有那股味儿了才放心,习惯地把包袱抱在怀里。
谢劭已经注意了好几回,察觉出了异常,问道:“什么东西如此宝贵,能让你不撒手抱一路?”
小娘子冲他一笑,抱得更紧了,“故乡的一捧黄土,能给我带来财运,价值赛过黄金,郎君说宝不宝贵。”
难得有了片刻松懈,嘴巴又没管住,“那可能没什么用。”
小娘子疑惑,“怎么没用呢?”
“败家的黄土,带来东都,这不是要继续破产吗。”
小娘子吸了一口凉气,盯了他半晌,叹息一声,“郎君还是不要说话,更逗人喜欢。”
或许自己也意识到确实有些扫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小娘子,要睡一会儿吗?”
这一路自从自己在他身上躺过几次后,这郎君无论是说话,还是神色,就格外神气了。
“多谢郎君好意,我不困。”温殊色睡不着,离东都越近,心头就越兴奋,连逃命的紧迫感都消去了不少,凑过去同郎君畅想起了未来,“凤城谢府估计是回不去了,郎君觉得,咱们以后有没有可能会一直留在东都?”思忖了片刻,不等他答,又道:“其实也挺好的,郎君以后在东都做官,我就在家养养花,种种草,等郎君回来,便陪郎君说说话……”
她想得倒是长远,“谁说我要在东都做官。”
“东都的官有什么不好吗?”小娘子给了他鼓励:“我还指望郎君将来一步青云,我能妇凭夫贵,成为东都贵妇之首,羡煞旁人呢。”
郎君愣了愣,“我算看出来了,娘子野心真不小。”
“所以郎君能忍心让我的野心落空吗……”等她将来家财万贯了,他总得替他守着。
“要不你换个野心试试?”
“郎君这话,就不怕杀头吗……”
她还真想上天了,郎君还没来得及震惊她的胆大包天,脚底下突然感觉到了震动,脸色瞬间一变,推开一侧车窗往外探去。
耳边隐隐的马蹄声,伴随着火把的光亮,正朝着这边靠近。
没料到追兵会来得这么快,谢劭心头一沉,立马冲车夫喊道,“快!”
其余人也有了察觉,车队往前疾驰,马车剧烈地颠簸了起来,谢劭一手撑住车壁,一手扶住小娘子的胳膊。
普通的马匹,且还有马车,怎可能跑得过铁骑。
围上来的火光越来越清晰,照亮了半边天,马蹄的动静让人脊背生寒。
跑是跑不掉了,车队慢慢地停了下来,谢劭松开小娘子的手,“躲好,别出来。”拿起马车上的弯刀,掀帘跳了下去。
靖王下了马车,众人围成一团,看着身后来势汹汹的追兵。
没有捷径,只能正面交锋。
几百人对十几人,杀下去,都得死在这儿,谢劭面色肃然,转头地同靖王道,“王爷先走,进东都见圣上。”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已经容不得人去细细权衡,死伤已避免不了,只能先考虑谁活着更有用。
在战场上遇到过无数次这样的抉择,靖王知道什么最关键,转身道:“温娘子跟我走。”
从凤城到南城,遇到过无数危险,但每回都是有惊无险。
瞧得出来这回要动真格,温殊色害怕,可不敢闭眼,趴在马车窗口正盯着,突见郎君折了回来,掀开车帘,把手递给了她,“下来。”
温殊色不敢问他如今是什么状况,只管听他的话。
谢劭一路将她拉到了靖王的马匹前,才转身同她道:“跟着王爷先走。”
温殊色一愣,心猛往下沉,“那郎君呢。”
谢劭没看她,“我很快就来。”
身后那多大的动静,她又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他留下来,岂能活?
温殊色脑袋空白,一颗心悬着头一回慌得抓不着方向,本能地摇头道,“我不要,我要跟着郎君一道……”
“听话!”谢劭突然一声呵斥。
这一路他说什么自己都听她的,只因她是求着他跟来的,此时被他凶,同样也没有资格吱声。
只紧紧咬住牙关,眼泪夺眶而出,落在脸上,人却倔强地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她这番模样,简直要人命。
郎君吞咽了一下喉咙,不得不承认,不知何时,跟前的这小娘子似乎已经入了自己的心。
见不得她委屈的样子,心口似是被人徒手在撕扯,一阵阵抽疼,伸手抚住她脸颊,指腹轻轻地把她脸上的泪痕抹去,哑声同她道:“温二,别怕,先到东都等我。”
知道他说的话,自己反抗不了,温殊色的呜咽堵在喉咙口上,说不出话来。
谢劭没忍住,双手握住她肩头,拉过她,唇瓣轻轻地印上了她额上。
额间的柔软传来,烫得吓人,更让她喘不过气了,温殊色终于没憋住,带着哭腔道:“你说过,要与我同甘共苦……”
他是说过。
可如今反悔了,舍不得小娘子受苦。
此番分别,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还能相见。
把小娘子抱进了怀里,知道她主意大,也极为聪慧,一字一句地同她交代道:“到了东都,你便是谢家三奶奶,我谢劭的夫人,跟着王爷去面圣,事情的经过你都清楚,不要害怕,也不要试图欺瞒,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皇上,只有我谢家洗脱了罪名,你才能清白。”
才能有立足之地,即便他回不去,她将来也能再嫁。
第58章
靖王分配好随从走了过来。
有余下的人做庇护,半个时辰便能进入山道小路,他不必再带人走,所有的人马都留给谢劭。
见人来了,谢劭松开了小娘子,来不及多说,短短几句她必然也明白了,同靖王拱手行礼道:“内子就劳烦王爷看顾。”
靖王点头,先翻上马,弯身把手递给了温殊色,“温娘子快些。”
适才郎君一句谢家三奶奶,温殊色已经彻底没了反抗的余地,浑浑噩噩地转身,抓住靖王的手,踩住脚踏,跨上了马背。
靖王勒住缰绳,回头叮嘱马匹下的年轻郎君:“谢三公子保重,务必要活着回到东都,否则你父亲那,我无法交代。”
这一路靖王亲眼看到了他的聪明才智,相信他能想到办法脱身。
“王爷放心。”
马头一转,马背后的小娘子回过头。
火光映红了身后郎君的脸庞,震山的马蹄声席卷而来,似乎今夜要把他淹没在这片土地上。
人影越来越小,他像是被自己遗弃了在了那,夜风割人眼睛,心口突然空荡一片,直叫人惶惶不安。
—
小娘子一走,谢劭再也没了顾及,转身召集人马,隐蔽在马车后,等待后方的追兵上前。
片刻后黑压压的马匹卷土而来,一队百余人的士兵出现在了视线之内。
“吁~”凌乱的马蹄声陆续停下,士兵手中的火把从头照下,把马车后的人影照得清清楚楚。
为首的那人坐于马背上,扫了一眼后,盯着隐藏在马车后的人影,笑了笑,“王爷贸然造访东洲,不知所为何事,但太子殿下好客,特令属下前来接应王爷,去东洲府坐坐。”
话说完,手一招,底下的士兵立马向前,把几辆马车围了起来。
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马车后的裴卿脸上露出一丝意外,太子被贬,难为他也被派来了东洲。
也好,今日决一死战,省得日后各自再惦记。
手摸向腰间的佩刀,身旁的谢劭突然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把人从马车后踹了出去。
裴卿:……
看着突然出现在火光下的人影,为首的人还没来得及高兴,神色突然一僵。
谢劭跟着走了出去,仰头看向马背上的人,笑了笑,招呼道:“裴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来人正是裴元丘。
适才在城门口,堵上那菜农和厨子之后,裴元丘立马察觉出来了不对,很快便怀疑到了那队刚进城的洛安士兵身上。
以靖王和谢家那位三公子的聪明才智,必然不会到正门送死。
不走正门,那便是山道。
太子布好了天罗地网,一只鸟雀都别想离开从他的南城飞过,不止他这一队人马,上山的几条路都有士兵在追,自己运气好,堵到了人,却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也在其中。
以往知道他和周世子,和谢家的那位三公子走得近,不过是几个臭味相投的青年,凑在一块儿吃喝玩乐,不成气候。念及自己早年对他的亏欠,为了让他高兴,便也放任不管。
但没想到他如此愚蠢。
如今朝中局势严峻,靖王府惹火上身,自己不止一次给他敲了警钟,让他离开凤城,不惜派人前去凤城接应,他要是稍微有点脑袋,都知道该早早来东都。
可他没有。
竟然还同这一帮子混在了一起。
裴元丘盯着自己那愚蠢的儿子,脸色很不好看,见谢劭出来,才挪开目光,眸色冰凉,再无上回的热情客套,“三公子,可惜了,上回一别,果然物是人非。”
“裴大人这话晚辈倒听不懂了,晚辈初来南城,难得碰上同乡,裴大人要是肯赏脸,晚辈这会儿倒有空同裴大人喝上两杯。”
裴元丘冷嗤一声,无心同他耍嘴皮子,往两人身后扫了一眼。
谢劭知道他在找谁,“裴大人想找王爷,那恐怕走错了方向。”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一轮玄月,“王爷此时应该快出城了。”
裴元丘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镇定下来,笑着道,“那倒是老夫孤陋寡闻了,靖王还有飞天遁地的本事。”
谢劭也不甘示弱,讽刺道:“刀山火海,我等不也到了南城了吗。”
裴元丘目光一凉,兵分两路倒也不失一条好计谋,但他谢三今夜落到了自己手里,也算是不小的收获。
转头同身边的人道,“谢公子想要同老夫喝茶,还不快请。”
话音一落,周围的士兵蜂拥而上,裴卿手中佩刀立马横在胸前,把谢劭护在了身后,“谢兄,快走。”
他裴元丘如今最在乎的是什么,自己比谁都清楚,不就是他这个唯一的后人吗。
当真是讽刺。
裴元丘果然变了脸,“裴卿,过来!”
裴卿扭头看着马背上那位威风赫赫的大人,丝毫不给情面,“裴大人助纣为虐,就不怕遭报应?”
裴元丘一道冷哼:“我倒是想知道,你想我遭何报应。”
“断子绝孙。”
裴元丘太阳穴两跳,气得心梗,久久说不出话来,身旁巡捕等着他的示下,催道:“裴大人。”
裴元丘终究一咬牙,“拿下。”
裴卿一刀挑开刺过来的长矛,急声同身旁的人道,“谢兄先走,他不会将我如何。”
太子明显下了死手,来的都是上战杀敌的士兵,谢劭躲过当头一记长剑,弯刀顺势一划,割破了对方的手腕,趁机往后退了两步,与裴卿脊背相抵,“未必,裴元丘怕是做不了主。”
裴卿自然知道,自己想找死,谁也救不了,包括他裴元丘。
但今夜能遇到裴元丘,已是最大的幸运,裴卿一刀斩断对方的长矛,抬脚踢开冲过来的士兵,“能活一个是一个,总比都在这陪葬强。”
谢劭确实也没料到碰上的是裴元丘,扫了一圈地形,低声道:“往左退,去悬崖。”
有裴卿在,他裴元丘不会放箭,只要对方不下死手,他们便有活下去的机会。
裴卿明白过来,配合着往左侧攻击。
两个三脚猫功夫的纨绔子弟,再有本事,怎抵得过上百精兵,以卵击石罢了,早晚就会死在这儿。
马背上的裴元丘死死地盯着裴卿,一颗心悬起来,随着士兵手里的长剑长矛一上一下,简直就是一场折磨。
心中又怒又恨,但凡那王氏肚子能争口气,给他裴家留个香火,自己也不至于指望这么个蠢货。
包围的圈子越来越小,几人被逼到了一块儿。
谢劭还在往左侧退,看出来了他的意图,王府的侍卫和闵章跟着他齐齐往左侧攻击。
闵章一手持刀防御自己的身侧,一手抓住士兵手中长矛,用足了力气推着对方后退,旁边侍卫一刀砍在士兵的剑身,刀锋破了一个缺口,丝毫不松手,大吼一声,刀口顺着剑身往下猛推,刮起了细碎的火花。
能跟在靖王身边出生入死的人,都非凡俗之辈,心中牢记靖王临走之前的交代,务必保住谢公子性命。
趁此功夫,一名侍卫蹲地,另一名侍卫突然跃起,踩在他肩头,以身体猛然扑向后方的士兵。
外围的士兵防备不及,被推到一片,围起来的圈子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
侍卫死死地压住身下的士兵,回头嘶吼道:“谢公子先走!”
要稍微一迟疑,等士兵反应过来,口子很快便会合上,谢劭不敢耽搁,提刀同裴卿,闵章一道冲了出去。
到嘴的鸭子,还能在眼皮子底下跑了不成,巡捕怒吼道:“拉弓!”
这一拉弓,还能有活口?
裴元丘眼皮一跳,及时出声阻止:“慢着,捉活的。”
被裴大人那一拦,弓箭手略犹豫片刻,前面的人已经钻进了林子,错失了最好的机会,巡捕气得策马亲自追去。
—
有了谢劭断后,靖王的马匹畅通无阻地奔向通往东都的山头。
起初温殊色回头还能看到火光,后来火光瞧不见了,只能听到刀枪的厮杀声,即便人不在跟前,眼睛看不到,却能清晰地感受被那股逼入绝路的恐慌。
她不敢去想,他此时的处境。
从未这般慌过。
当年母亲走时,她不懂何为人生不能复生,以为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治病,总有一天会回来。
后来明白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也早已熬过了最为难过悲伤的那段时光,没尝到那份渐渐失去的痛苦。
如今她却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前一刻还陪着自己坐在马车内说笑的郎君,正在离自己远去。
同娘亲一样,这辈子他或许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想起新婚当夜,郎君看到自己惊愕的神色,气愤地扬言要将她抬回温家,却在第二日把自己的屋子让给了他。
自己把他的家都败光了,他气得倒仰,可并没有迁怒她,甚至自己受着饿,还给她买了咕噜肉。
一边骂她是个败家子,一边又能把自己所有的俸禄交给她,“小娘子省着点花。”
想起他第一次牵她手,吓唬她道:“我觉得小娘子很不错……往后就委屈小娘子,要跟着我同甘共苦了……”
他并非胡说八道。
他背着她翻了半座山,危难时他牵着她的手,让她走在他的身旁,疲惫时他给了她可以依靠的肩膀。
一声一声的小娘子,不知不觉,早已经刻入了她脑海。
这番一去,这辈子或许她再也听不到那声“小娘子”了。
马匹越往前走,心底越慌,忍不住再次回头,对面的那座山已被甩在了身后,两山脉相连,倒是还能瞧见。
突然看到山谷的位置升起了滚滚浓烟,心口猛然往下一坠,手脚冰凉,颤声呼道:“王爷!”
听到她声音,靖王侧目,也看到了,神色一凝,坐下的马匹渐渐慢了下来。
万没料到太子竟然疯狂到了如此地步,要放火烧山。
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再也无法平静,就算这般到了东都又如何,倘若郎君死在了这儿,她这辈子还能安心吗。
她自来都是心头装不下半点事的人,又怎愿意一辈子都活在煎熬和痛苦之下。
谢家的清白,苍天在上,自有一份公道。
她想不了那么长远,只知道眼下郎君可能会死,她不能丢下他,哪怕是一己之力,她也要回去试一试。
那股念头生出来,心头突然轻松了很多。
再也无法往前,翻身从马背上溜下,顾不得一身狼狈,从地上爬起来,仰头同马背上的靖王道:“民女恳求王爷,准许我回去。”
山火一烧,人活下来的几率更小,靖王也在犹豫,但此时回去,不过是多送一条命。
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尽快面见圣上,“温娘子快上来,我答应过谢公子带你去东都……”
温殊心意已决,摇了摇头,跪下道:“还请王爷成全,我同郎君立过誓言,这辈子要与他同甘共苦,我不能食言。”
靖王愣了愣,看着底下脸色苍白的小娘子,倒是想起了年轻时与周夫人的一幕。
能理解她此时的心情,靖王没再勉强,肃然嘱咐道:“顺着山路下去,路上要小心,避开火势,不可与追兵正面相碰,若是见到厮杀后的场面,不着急寻人,当心落入对方的圈套,谢公子一向足智多谋,本王相信他能暂时找到脱身之处,太子的人马认不出你,你下山后,不要停留,立马出城去找暗桩的人来相救。”
温殊色点头,“民女记住了,多谢王爷。”
起身解开了肩上的包袱,托起来递给了靖王,“此物麻烦王爷先替我保管,若我能回来,必然会向王爷讨要,若回不来,还请王爷交给我父亲,温仲景。”
“好,温娘子保重。”
—
快马跑了两炷香,再回去却要花上大半个时辰。
天色依旧漆黑,月色稀薄,温殊色沿着林子飞奔而下,林子里的虫鸣不断,黑夜很容易给人带来未知的恐惧。
她三岁时便能徒手抓鸡,十岁时能上房揭瓦,她不是寻常的小娘子,一点都不害怕。
脚下被树枝绊倒,索性顺着山坡往下梭。
接近山谷时,头顶的树木突然滴起了雨点,鼻尖浓烟的味道越来越近,依稀能看到前方的火光。
用牙撕下一片宽袖,沾着雨水捂住口鼻,再用滕草把袖口捆紧,避开火光亮堂的地方,绕着林子继续往前。
雨势越来越大,很快林子里响起了轰隆隆的雨声。
山头的火势似乎也灭了,待闻不到半点烟味了,温殊色又摸回到了原来的山路上,不敢走正路,躲进旁边的丛林中,小心翼翼地往前爬。
雨太大,天色又黑,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听到前方一道声音穿过雨雾传了过来,“给我搜,搜不到人一个都别想活……”
心头猛地一跳,温殊色屏住呼吸趴在那一动不动。
半晌后没听到动静,才慢慢地抬起头,太黑,什么也瞧不见,直到头顶一道闪电落下,终于看清了对面商队的马车。
一辆被劈开,另一辆侧翻在地。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堆人,闪电太快,她瞧不见是谁。
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与谢劭分开的地方,心慌和恐惧控制不住,扑面而来。
埋头紧紧捂住嘴,深吸了几口气,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
既然还有人留在这儿搜山,谢劭一定还活着,心头默念一片靖王的交代:“下山,出城、找人……”
慢慢地从土坡上退出来,也不知道哪儿是路,从山背的方向爬出来,进入城中,天色已经翻了鱼肚。
落雨的缘故,街头的店铺还没开,行人寥寥无几。
雨水一淋,黏在脸上的黄土早就被冲刷干净,衣裳也贴在身上,显出了玲珑的线条。
靖王说得没错,这城中没人认识她,只要她扮成普通百姓,不慌不乱,便能顺利出城。
小娘子的身份有些扎眼,躲在一处暗巷,拧干了身上的水,重新束好发冠,又撕下袖口的布料,往胸口缠了几圈,这才走出巷子。
刚出来没走几步,迎面便遇上了几位穿着盔甲的将士。
温殊色没有躲,脚步略往边上让开,微微低头,不动声色。
南城临近东都,人口众多,即便是夜里,街头上有行人经过也不足以为奇,且这个时辰天色已亮,有不少菜农和百姓出没。
身旁几人并没有往她身上看。
走过了,才突然听到其中一人道:“魏督监这回可是立了大功……”
“不过是跑了几步路,何来的功劳。”
声音莫名有些熟悉,温殊色一愣,忙转过身。
第59章
说话的人正侧脸看着旁边的同伴,温殊色几乎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前两月来凤城讨粮的将士,魏督监。
心中一喜,脚步下意识往前追去,“魏……”
“洛安的战事刚结束,南城又怎么了,这一大早的,到底要抓何人,如此兴师动众……”
嘴边的声音及时收了回来。
几人很快拐进了前面的巷子,温殊色匆匆跟上,却见魏督监已翻身上了马背。
此处是南城,所有的人马都是太子殿下的,不清楚局势,不敢贸然上前,眼睁睁地看着人打马离去,转身急忙往城门口赶。
雨已经停了,头顶的云雾却没散开,灰蒙蒙地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湿哒哒的衫袍贴在身上,又冰又凉。
到了城门口,见所有的人都在往回走,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拦住一位刚回来的妇人问道:“婶子,怎么回事?”
那妇人摇头叹道:“封城了,出不去,还是回去吧。”
当口一道噩耗砸下,温殊色心猛然一沉,逆着人群往前挤去,果然看到两道城门紧闭,几十名骑马手持长枪守在了门外,谁也不敢靠近。
百姓出不去,扎堆立在外围,纷纷议论,“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头上官爷的事,咱们怎么知道。”
“我倒是听说昨晚城门进来了一批贼人,军府的人都惊动了,如今还在搜山呢。”
“是何贼人竟如此胆大?”
没人知道,但看这架势,“都回吧,近几日怕是出不去了……”
肩膀被边上的人一撞,温殊色才回过神来,出不了城,没有救兵,军府的人还是搜山。如此下去,即便谢三躲过了一劫,也会被困死在山里。
该怎么办,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很快打起精神,郎君生死未卜,她断然不能坐以待毙。
暗桩的人她是联系不到了,自己一人进山救人,如何去救?恐怕人还没找到,先被人抓了起来,再以她为要挟,只会让谢三雪上加霜。
还能找谁。
只有魏督监。
当初自己捐粮,虽也有自己的谋算,可也实打实地解决了他魏督监的困境。
既是自己给他的恩情,便有理由讨回来,就算他不帮她,有那桩恩情在,以不至于把她卖了。真要卖了,只能怪自己有眼无珠,横竖也是死路一条,她已别无选择,转身又拉住一位百姓,问道:“请问大伯,可认识魏督监。”
什么督监军监,不过一个百姓,哪里认识,摇了摇头,没理会她。
如此问了几人,终于有一人驻步看向她,疑惑地问:“你是魏督监何人。”
这点温殊色早想好了,答道:“魏督监曾在洛安时,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情况危急,在下有一样东西托他保管,却忘了问住处,听说人回来了,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寻。”
洛安打仗,遭殃的是百姓。
那人见她面容清秀,一身却落魄至极,应当是受战事波及,便也明白了,同她指了个方向,“洛安的将士昨夜都回了南城,这会应当在军府,你上哪儿去问问。”
军府。
就是那里头的人把她的夫君堵在了山上,生死不明,如今她又要上那儿找人救她的夫君,简直荒谬。
虽说南城确实无人认识她,但她不能前去冒险,只能在附近徘徊,暗里打探着往来的兵将。
时辰一点点的过去,始终没再见到昨夜的那道身影。
云雾遮天依旧瞧不见日头,却能感觉到太阳穿过云层,照在头上的灼热,湿衣贴在身上,不知何时已经被自己的体温烘干,腹中的饥饿传来,猜想应当是正午了。
再这般等下去不是办法。
探手钻进自己的袖筒,从胳膊弯的一处暗口袋里,悄悄扣出了几枚铜钱,回头看了一圈路上的行人,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正着急,突然听到一声方言,有些熟悉,很快想了起来,自己曾经从府上的顾姨娘那里听过,是庆州的腔调。
忙上前拦住,“大叔是庆州人?”
南城乃东洲的属地,而庆州在中州,南城很少有庆州人,要不是这回庆州天灾,洛安又奉战事,庆州的人也不会跑这么远。
听她这般问,自然知道她听出了自己的口音,道是遇到了同乡,态度客气,点头道,“公子也是庆州人?”
温殊色无比庆幸自己的记忆力好,还记得顾姨娘说的那位表姐夫的名字,赶紧问道,“大叔可认识一个叫张有泉的人。”
那人面色一愣,有些意外,“公子是?”
温殊色忙道:“我乃张公子妻妹的友人。”
那日顾姨娘上门来道谢,温殊色并没有放在心上,二十两银子而已,她就算不还,自己也不会放在心上。
怎么也没想到真有一日会求到他们身上,那位庆州人把她带到了一间青瓦矮房前,简陋的木板门也没上锁,伸手推开,一进屋,便扯着嗓门冲里喊道:“张大哥,庆州来了亲人。”
话音一落,一名妇人便掀开布帘走了出来,温殊色立马认了出来,正是那日求上谢府的妇人。
对方却不认识她,满脸疑惑,“你是?”
温殊色客气地道:“一个月多前,夫人托顾姨娘带来的酥皮,甚合口味,还没来得及同夫人道谢呢。”
妇人听完立马明白了过来,惊愕地把她打探了一阵,瞧她这身打扮,知道她多半不便,忙把人请进屋,叫来了自己的男人,不太确定地问道:“您就是谢家的三奶奶?”
温殊色点头,“初来南城,实在没想到会遇上意外,贸然上门叨扰了张大哥和夫人。”
妇人忙道:“三奶奶折煞我了,我一个粗俗妇人,什么夫人不夫人的,三奶奶于我娘俩乃救命的恩情,有什么难处三奶奶尽管开口。”说完回头瞪了一眼自己的男人。
庆州闹天灾的那阵,流民到处疯抢,一家人被冲散,要不是三奶奶那二十两银钱,自己的妻女早就饿死在了街头。
张有泉自然心存感激,“我旁的本事没有,人缘倒是不错,三奶奶有何难处,尽管说。”
人缘再好,也只是普通的百姓,且二十两银子的恩情,着实不能要求别人为她卖命,“我想求张大哥,帮我去军府寻一人。”
—
魏督监当日并不在军府。
今日凌晨才从洛安回到南城,早上与几个同僚一同去军府复命,人却被拦在了门外。
巡官看着他,一脸阴阳怪气,“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魏督监是杨将军的外孙,如此尊贵之人,区区督监,岂不是委屈你了。”
洛安粮草一事爆出来后,太子被杨将军参了一本,皇上一怒之下,将其贬回了东洲南城,这事儿已经传了出来。
身为杨将军的亲外孙,太子没要了他的命,已算得上理智。
见南城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地,折身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打算尽早赶回东都,却又得知太子下令封城,任何人都不得进入东都。
早上回来时,他便听到一些风声,说是南城昨晚进了贼人,太子为抓人,几乎倾巢而出。
如今连城门都封了,这贼人怕是不简单,忙招来小厮,正问着话,突然听到了几道敲门声。
这处小院平时也就几位兄弟造访,当是下值了上门来探望,小厮转身去开门,自己先沏茶。
门打开,却听见了一道陌生男子的声音,“请问魏督监在吗。”
魏督监一愣,小厮很快折了回来,禀报道:“外面来了两位从庆州来的公子,说是公子曾经欠了他们一些粮食,今儿个走投无路,上门来讨了。”
他何时去过庆州?魏督监一脸疑惑,起身随着小厮出来,到了门口,便见两人立在门外。
一位乃中年男子,似是平常的百姓。另一位站在他身后,天色已经暗沉,两人手里都没提灯,一眼瞧不清楚,只见其身形纤细,头上束了发冠,是位年轻的小公子。
正打探着,那位‘小公子’上前一步,抬起头冲他一笑,“魏督监。”
魏督监盯了片刻,目光逐渐露出惊愕,呼出一声,“小……”又及时止住。
那日凤城一别,魏督监便带着粮草匆匆回到了洛安,因粮草来的及时,大酆才得以扭转局势。
在上位者眼里是一场胜仗,但在他看来却是挽救了成千上万的生命。
魏督监心中一直记得这桩恩情,惦记着等回到东都,必然为小娘子讨一份赏赐,没成想人还没回去,先遇上了小娘子。
顾不得去猜她为何这身狼狈,赶紧把人请进屋。
温殊色回头对张有泉道了谢,“多谢张大哥,来日等我渡过难关,再登门道谢。”
张有泉能有这番人缘,自然是个有眼力见的人,摇头道公子言重了,见人已经找到,便与其道别,没再留。
这头魏督监领着人进去,关上门,还没来得及问,温殊色突然跪在他面前,拱手恳求道:“当日公子前来凤城讨粮,身为大酆百姓,我谢家理应义不容辞,本不应该前来讨恩,只是今日遭人奸计,落难至此,夫君生死不明,我实在没了办法,求到公子面前,还请魏公子能施以援手。”
魏督监忙上前托住她手肘,“小娘子快起来,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
慢不了了,天又黑了。
是死是活只能赌一把,“不瞒魏督监,此时城中军府所捉之人,正乃我夫君,谢家三公子,谢劭。”
魏督监果然面露震惊,目瞪口呆。
温殊色心提到了嗓门眼上,紧紧捏住袖筒内藏好的短刀,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片刻后便听魏督监道,“小娘子放心,谢家乃名门,谢仆射有令名在身,德行高洁,我坚信谢家的清白。”
说完又伸手扶她起身,“小娘子快起来,若非小娘子大义,解救了万千将士,我大酆不知还有多少亡魂要埋骨在洛安,如今小娘子能上门相求,是对魏某的信任,魏某必不会袖手旁观。”
从洛安粮食一事上,他便看出了太子的品行,如此不惜动用军府,追杀谢家,想必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为表诚心,魏督监也告诉了她,“不瞒小娘子,因家中外祖父与太子殿下政见不和,如今魏某已被夺去督监一职。”又道:“不过小娘子放心,这些年我在南城还是有些可靠的人手,小娘子若是信得过在下,先换身衣裳,进些食物,其他的交给魏某,魏某先想办法。”
从昨夜到现在,温殊色精神一直崩着,不敢有片刻松懈,直到此时,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起身道:“我先替夫君谢过魏督监。”
“小娘子不必客气。”替她沏了一杯热茶,进屋去找了一套自己从未穿过的新衣递给了温殊色,“去洛安前,刚缝制的,还没来得及穿,小娘子进屋换上,我出去找人想办法引开府军,无论成功与否,最迟半个时辰,我都会回来,小娘子切莫着急。”
被雨淋了一夜,又东撕一块西撕一块,一身衫袍确实没法看了,没同他客气接过来道了谢。
心中还是有些防备,温殊色不敢进食,去里屋匆匆换好衣衫,也不敢呆在院子里等。
躲在外面的巷子口,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只要有异常,她随时都能脱身。
等了小半个时辰,巷子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温殊色忙躲进暗处,片刻后,便见魏督监到了院子前,一人从马背上下来,穿上了军府的盔甲。
确定他身后再无旁人,温殊色这才出声叫住了他。
魏公子对她的防备倒也没意外,回头把手中一套盔甲交给她,“小娘子穿上,不出意外,府军半个时辰后会下山,小娘子随我一道进山救人。”
温殊色匆匆套好了盔甲,魏公子跨上马背,同她伸手,“小娘子上马吧。”
生死关头,顾不得在意男女之别,自己的骑术确实进不了山,况且上回已经坐过靖王的马匹,没什么可在意。
手递出去,被魏公子握住,借力翻上马背,坐在了他身后。
魏公子同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将手中的火把往院子里一抛,浇了油的房屋瞬间燃了起来。
—
于此同时,魏公子手底下的一位士兵,匆匆上了军府,“报!督监魏允与凤城谢家三公子,意欲谋逆。”
这一声出来,军府炸开了锅。
报信的人乃魏允手底下的亲信,看得出来神色慌张,必是偷听得来,吓得不轻。
杨将军在朝廷上,几回公然与太子为敌,颇有亲近靖王的趋向,如今杨家的外亲魏允私藏谢三公子,助其出城,倒不难理解。
找了一天一夜没见人,没想到人早就到了山下,还找到了魏允共谋。
山上的人手全部都调了回来,开始搜城。
裴元丘一直守在山上,随着时辰慢慢过去,心头也越来越煎熬,希望找到人,又希望永远别找到。
前夜谢三同他那愚蠢之子一同跳下了山崖,巡捕毫不犹豫地放火,一场山火烧了两炷香,好在及时下了一场大雨。
几百号人搜山,搜了两日,没见到人,要么被山火烧成了灰,要么人已经逃了出去。
悬崖的出路全被府军堵住,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此时听到府中来报,裴元丘松了一口长气,目光看了一眼悬崖底下,转身立马召集手下人马,“下山。”
谢三固然该死,但不值得搭上他的儿子。
—
此时一处断崖上,裴卿正卡在断崖的夹缝里,转过头看着身旁同自己趴了一天一夜的狼狈公子爷,压着嗓子道:“谢兄后悔吗。”
一层夹缝,两个人勉强塞进去,脑袋动都不能动,腿被岩石卡住,早就麻木了,谢劭艰难地瞟向他。
他倒是还有力气说话。
“我死了倒没什么遗憾,谢兄可惜了,白成了一场亲。”突然问:“嫂子应该到东都了吧。”
谢劭:……
再不说话,裴卿怕自己一闭眼,永远都开不了口了,好奇地道:“你亲过嫂子吗?”
“闭嘴,保存体力。”
“是什么感觉?”
谢劭深吸一口气,他怎么知道,前夜不过是亲了一下额头,看到小娘子的眼泪,心如刀割,什么滋味完全不知道,怕他再问下去,咬牙道:“美妙至极。”
“等从这儿出去,你也找个小娘子试试?”
裴卿一笑,“我就算了。”
“为何?”
“成亲生子?岂不是便宜了他裴元丘……”他那句断子绝孙,并非玩笑之言。
当初他抛下自己和母亲,嫌弃他们是累赘,如今又想尽办法把他找回去。
这不就是报应。
第60章
再困下去,都会死在这儿,裴卿伸手攀住外面的石岩,头突然探出了石缝之外,“谢兄活着去东都找嫂子吧。”
阻拦不及,谢劭一把拽住他后腰上的腰带。
想要在刀山火海中讨一条活路,耗的本就是一场持久战,谢劭恨铁不成钢,咬牙拖住他,“你也不怕裴元丘再给你添一位弟弟。”
裴卿一时卡在了那,进出不得,正要挣扎,却见山谷底下的火把正在慢慢地往外退,人声也越来越远。
裴卿松了一口气,拍了下还在拉拽自己的那只手,“谢兄,人走了。”
谢劭抬目,视线透过崖缝上的树枝,这才察觉跟前的火光确实没了。
崖缝里塞了一天一夜,身子早就僵硬,两人艰难地爬出来,腿脚血液一时半会儿回不上来,没稳住,齐齐滚下了山谷,跌入底下的水潭。
裴卿当即被灌了一口水,在水潭里“噗通”了两声,挣扎着爬起来。
见山谷的火光撤去,人也陆续的走了后,不远处的闵章也从断崖内滚了下来,正要寻自己的主子,突然听到动静声,摸着上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主子……”
“这儿,没死。”山崖不算矮,黑漆漆的又看不见,身上被树枝和石头不知撞了多少伤痕,再跌进水潭,不止是裴卿,谢劭也呛到了水,差点没能起来,勉强应了一声,艰难地往外爬,这番一刺激,腿脚倒是有了知觉。
昨夜一场雷雨,今日整天阴云,夜里没有明月,对方的火把一撤,谷底便没有一点光亮,伸手不见五指,跌跌撞撞从水潭里出来,也摸不清方向。
三人身上都没带火折子,这时候也不敢生火,以三人目前的形势,摸黑往上爬,怕是等不到太子的人再折回来,自己先摔死了。
只能先拧干袍子上的水,隐蔽在一颗石头后,迎头等着天光慢慢地亮起来。
这会儿要是裴元丘的人马再回来,铁定一搜一个准。
心猛往下沉,裴卿偏过头,“谢兄,裴元丘此人一向奸诈,你说他是不是同咱们来了一招以退为进。”
各人心里都在猜测,可就怕他这种乌鸦嘴道破。
果然,话音一路,山崖上便传来了一阵山石滑落的动静,裴卿来不及捂嘴,闭眼一个倒仰,头抵住石头上,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
几人再爬上去,塞回到石缝里,不太可能,看不清路,也不能轻举妄动,三人只得绷直后背紧紧贴着石壁,留意着上面的动静。
动静声越来越近,似是有人正顺着山道上往下而来,慢慢地,几束火把的光亮,突然从半山腰上映下。
接着便听见一声:“谢三公子……”
谢劭深吸一口气,捏紧腰间的弯刀,其余两人也都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
“郎君……”片刻后,突然一道声音窜入耳朵,本以为是自己错觉,察觉到身旁两人都没再动,应该也听到了,屏住呼吸,再次竖起耳朵。
过了半晌,那道熟悉的嗓音又传了过来,“郎君……”
这回听得清清楚楚,确定是他家小娘子的声音,惊愕她怎会出现在了这儿,头一反应是靖王也落到了裴元丘那狗贼手里。
理智一点,他不应该出去,否则全军覆没。
但明显理智不了,从石头后现身出来,看着山头上的火光慢慢靠近,人下到了谷底。
意外地没看到大军,只见到两三道火把,人越来越近,随行似乎只有两三人。
不像是裴元丘的人马。
靖王昨夜才离去,脚程再快,这会应该也才到东都,不可能这么快派出人马前来接应。
最大的可能,是靖王走了回头路。
心口一跳,跨步上前,谁知腿脚刚恢复了知觉,僵硬得厉害,肢体跟不上脑子,一跨出去,身体便一阵踉跄,最终还是没稳住,又跌进了水潭。
水潭下凹凸不平,爬了好几下才爬起来,勉强站稳,身上的水“哗啦啦”地往下滴,狼狈地抹开糊在了脸上的发丝。
这一番动静不小,刚下山谷的几人都听到了,快速地赶了过来,三束火把齐齐往这边举,火光清晰地照在了郎君的脸上。
只见对面的小娘子的神色呆愣了片刻,突然扔了手中的火把,提起袍摆双脚淌入水中,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
谢劭刚站起来,被她一扑,脚下不稳,一屁股又坐了下来,连带着身前的小娘子一道跌进水里,摔成了一团。
水花砸起来,扑在两人脸上,小娘子一身也湿透了,却丝毫不在意,没等郎君爬起来,人再扑上去,一双胳膊紧紧地抱住了他,激动地呜咽道:“郎君还活着,呜呜……”
天知道她有多慌。
短短一日,如同过了三秋,每一刻于她都是难熬,好不容易下了山,城门又出不去,找不到救兵,她都快急死了,几番辗转,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天黑。
跟着魏公子找上山时,自己并不确定他人是不是还活着,一颗心悬着,慌恐又紧张。
不敢去想,他要是再也回不来了,自己该怎么办。
憋到如今,终于见到了活人,只有把人紧紧地抱进怀里,才能抚平她这一日的心慌意乱。
谢劭被她按在了水潭里坐着动弹不动,就凭这股力气和冲劲儿,不用再去怀疑,确实是他的小娘子回来了。
卡在石峰里的这一日,他眼前全是小娘子临别时的那张泪脸。
当时情况危急,只想着要把她送到安全之地,人一走,却又觉得内心空空荡荡。
两人能走到一块儿,本就是阴差阳错,并非两情相悦,当初她能同意留下来与自己将就,他也知道,是因为她心疼温家老夫人,和自己的想法一样,想活给所有人看,即便是错了,他们也能过得很幸福。
之后两人自取所需,本不应该有交集,却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对小娘子生出情愫。
细细一想,也并非意外,小娘子容颜绝色,性格好,谁不喜欢。
本以为她已经到了东都,这辈子大抵没了机会再相见,如今她却从天而降,把他抱在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是不是也证明了,她是舍不得自己,在意自己的,这样的感觉太踏实太温暖,一切的理智都抛在了脑后,不想去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或是斥责她不该出现在这儿,甚至对她的出现内心还有了一份愉悦,忍不住也搂住了她,手掌抚住她的后脑勺,脸贴着她,安抚道:“温二,我没事。”
小娘子抱得更紧了,边哭边嚷着,“我不走了,你别让我一个人走,我要跟着郎君,就算死,我也认了。”
一日的束手无措,温殊色早就后悔了。
她从小就没有承受苦难的本事,从昨夜到今夜,对方的生死全系在了她一个身上,她却爱莫能助,那等子灭顶的绝望,她不想再去承受一回,太子的人来就来吧,还不如给她一个痛快呢。
“呜呜呜……”小娘子嚎啕大哭,全然没了白日里的冷静和端庄。
身后的魏允举着手中火把,适才小娘子求上门来时的冷静和勇气还历历在目,如今再瞧,落差太大,一时之间看愣了神。
藏于石头后的裴卿和闵章也早走了出来,无比惊叹小娘子的伉俪情深,人都走了,竟然跑了回来。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靖王是不是也回来了,抬头一看,突然见到了一张陌生面孔,目中瞬间露出防备。
靖王离开时身边并没带人,且跟前公子的穿衣打扮,也不像是靖王的人,裴卿出声问:“请问阁下是?”
魏允拱手,客气地报了家名:“某乃京都魏家的孙子辈,家中排行为首,单名一个允字。”
陡然听到小娘子之外的陌生嗓音,水潭里的郎君这才回过神,终于抬起了头。
魏允的目光也恰好落在他身上,额首冲他一笑,“想必这位便是谢家三公子了。”虽说不太好打扰,但不得不出声提醒,“此地不宜久留,各位公子,先上去再说。”
—
一把山火把林子烧得乌黑,又下了一场暴雨,太子的人马在谷底搜了这半天,就快把上头夷为平地,到处都是踩出的稀泥脚印。
上去的路不好走,三人身上又有伤,相互搀扶,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爬到了最初的山路上。
裴元丘的人马彻底地撤走了,原地只余下了几堆火星,马车倒在地上,狼藉还在,地上躺着的那些人却都被拖走了。
包括王府死去的几名侍卫。
三人去悬崖时,王府的侍卫并没有跟上,以死为他们拖延了逃命的时辰。
雨水一冲刷,血迹浸进土壤,道路染红了一大片,活生生的人,陪着几人走了这一路,谈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如今说消失就消失。
几人目光沉痛,谁也没有说话,却一刻都不敢停留。
山下太子的人在搜城,只能继续往林子深处走。
避开了那段路后,一行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实在走不动了,到了一处有水的山腰方才停下歇息。
昨夜三人被追兵逼上悬崖,身上都备好了铁钩,跳下去的瞬间抛出铁钩,及时挂在了崖臂和树干上,再艰难地攀上山崖,找到一处石缝藏身。
山火烧起来的那阵,几人差点没被浓烟熏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老爷及时下了一场雷雨,火势没烧起来,军府的人却不死心,围着山谷搜了一天一夜,迟迟不退,几人被困在石缝里动弹不得,腿脚磨破了皮,最后又跌下山崖摔了那么一跤,这会身上到底都是伤,行走在死亡边缘行,又没进半点食物,又累又饿,个个面色早已苍白。
魏允上山时,都准备好了,让小厮把包袱拿出来。
谢劭靠着树干坐下后,尽管脸色不好,精神却极好,目光盯着小娘子从对面的公子手里接过了包袱,笑着道了谢,转身又朝着自己匆匆走来。
路上自己已经听她说了,她这一日一夜所历的惊险,也知道了跟前这位魏公子是谁。
“同郎君分别后,我一直放心不下,后面在山腰上又见到了浓烟,知道郎君是被困住了,便求王爷把我放下马背,本打算照王爷的吩咐,下山后出城去找暗桩的人前来救郎君,谁知太子把城门也关了,出不去,我只能折回来,走投无路之时,郎君猜我遇上谁了?竟然是顾姨娘的表姐,所以说这人平日里要多做善事,紧要关头才能救自己一命,顾姨娘的表姐夫替我找到了魏公子,要不是魏公子,恐怕我同郎君当真要在天上相遇了……”
知道他要问,继续道:“郎君还记得魏公子吗?”见他面色疑惑,又自己答道:“上回我同郎君说过的,来凤城讨粮的魏督监,今日在山下突然撞上,城门出不去,我没了办法,记得当初他来凤城时,品行不错,这才上门去讨要了恩情,果然没看错,魏公子听完二话不说,便出手相助,可见郎君的那些银钱并没有打水漂,不仅得了官职,还给自己买了一道救命符……”
小娘子许是熬过了苦难,终于松懈了下来,话语也轻松,他却听得心惊肉跳,暗道这小娘子当真是不怕死,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识和勇气。
随后一阵后怕,背心都生了凉,一路上紧紧握住小娘子的手,不敢去想她要是走错一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如今坐下来后,一双眼睛也没离开过她。
看着她从魏公子那拿着包袱回来,蹲在自己身前,从里取出了一块饼递给了他,“郎君饿了一天一夜了,先吃点东西。”
不仅是他,从昨晚到现在温殊色也是滴米未进,递给他后,自己也拿出一块饼咬了几口,混着壶里的水囫囵吞下,空荡荡的胃腹总算好受了一些。
一块饼下肚,回头还见郎君捏着手里的饼,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迟迟不动,疑惑地问道:“怎么了?郎君是吃不惯吗,饼是有些干,但能救命,郎君将就吃一些……”
那双灵动的双眸,熬过了一个日夜,布了几道血丝,却依旧鲜活,炯炯地朝着他看来。
心口“咚咚”几跳,他终究没有忍住。
温殊色话还没说话,便见郎君突然凑过来,伸手勾住了她的后脖子,没有半点预兆,唇瓣一瞬间贴在了她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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