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坐在客厅。
老房子十几年没变动,裴天衡先开口,“我明天要回浙江开会,下葬等姑奶来,她明天从福建到上海,到时候我再回来。”
“爷爷的遗嘱这两天去找律师做公证。”裴斯打了个哈欠,正常人的作息到了晚上十一点要困,大嫂站在他背后为他揉肩。
人轻飘飘死了,身后事就成了桩桩亟待解决的麻烦事,都是关于销户、查账、遗产,却没人想问问爷爷的遗愿。
“爷爷说要把二爷爷骨灰带回来,这是老头最后跟我说的话,他整整一周都在说这个事情,看电视说,吃饭说,熬夜等我回来问我签注弄好了没有,这事是他留下的最后遗憾,得帮他完成。”
隋燃四天内说了三回,可家里没人回应她,都在默契地沉默。
她不懂这是什么道理。
“探亲签你办了吗?”
第一个回应的是裴冬青,她依靠着门,问的轻飘飘。
“我没户口办不了,只有旅游签。”
隋燃的户口本不在裴家,爷爷办理探亲签注的时候,工作人员告诉她没法陪同前往,只能办最普通的旅游签注。
探亲是20天,自由行签注是15天,差不多。
隋燃当初想就是少玩几天,陪爷爷把正事干完就回来,于是她急忙提交了不动产的信息,还冻结了她五万块钱。上海办理签注较快,她的已经出来,但爷爷身份比较特殊,办理起来比较慢。
昨天签注刚出来,人却不在了。
“这事….我得向上打个报告。”裴天衡语气有些犹豫。
“迁回家人骨灰还得打报告?隋燃又不在我们家户口上,她去台湾妨碍到你工作了吗?”裴冬青对父亲说话本就直白,如今九年归来,口气变得更加陌生。
裴天衡回头瞪了她一眼。
“去。”
裴斯推推眼镜,“既然是爷爷最后的心愿,那就去。”
他捏着老婆的手,低头,语气是抱歉,“爷爷活着之前,没做的,如今确实得替他完成,也算是尽孝…..我比起然然差远了,我不孝。”
裴天衡依旧没说话。
“然然你去带二爷爷回来吧,去台湾的费用,大哥帮你承担。”
“不用,我有钱。”
隋燃心口堵着,咽不下去,挠不到,她已经没有小时候那般鬼头鬼脑,可以随心所欲地承担裴家的沉闷。
“等姑奶来,爷爷下葬我就出发。”
隋燃整理好被裴天衡坐歪的沙发垫子,那是她高中陪爷爷去轻纺市场买的,老头虽然是个小领导,但晚年依旧节省,一个沙发垫子可以用几十年,但却可以不心疼钱为她买黑加仑干。
「这和葡萄干吃起来一个味。」
「但黑加仑漂亮,漂亮孙女吃漂亮东西,你这老头怎么不懂的啊?」
「我听说画画的人颈椎不好,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千万别是荞麦枕,那东西会长螨虫,你漂亮孙女会起痘。」
「啊,那就我自己枕吧。」
“今晚怎么睡?”裴斯开口。
家里六个人,只有四间卧室,裴斯和老婆睡,秦姨是个单人床,爷爷房间也是单人床,裴斯问出这句,是在特问裴冬青。
“我去妹妹房间打地铺。”裴冬青往楼上走。
妹妹。
这称呼几十年都曾听过,记忆里跟妹妹沾边的只有那句。
「他们配不上我妹妹。」
隋燃把头撇到窗外。
今夜有雨,或许还有雷电。
“你回上海待多久?”裴天衡冲着上楼的背影问。
“一年。”
站直的身姿伸手就能够到楼梯间的天花板,她是那样瘦,却看起来永远都倒不下去,“当然,如果你希望我现在走,我也可以马上走。”
“裴冬青!!!”裴天衡拍拍沙发,恼怒地吼道。
大领导说话总不会带怒气,官场原则。但他现在无助的只剩下了父亲的角色,“能不能跟我好好说话。”
裴冬青转过身子,两手扶着楼梯,“您说。”
如鲠在喉。
裴天衡突然失去语言能力,他望着女儿的双眼,只是看着。这个国内外超火的模特是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从不顾及他的工作和身份,大胆在国外出柜,白人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国内头条上了一次又一次,他装聋作哑,不管不问了九年。
外人问起。
你女儿呢?
裴天衡总说,“在上海家里陪老爷子呢。”
裴然也是女儿,他更希望裴然是他的女儿。
掩耳盗铃也没用了,裴冬青回来了,他这个父亲不得不面对同性恋的女儿,他只说,“爷爷的事处理完,赶紧回国外吧。”
“行,拍完广告就回。”
裴冬青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
-
隋燃在书房替爷爷收拾东西。
她目的是拖着,拖到裴冬青睡着了,再悄摸爬到床上睡觉。
她很少走进爷爷的书房。这地方水墨味太重,书桌上过还有爷爷上次没写完的书画,毛笔干在砚台上,那狼毫毛笔还是她拖美院的朋友去收的,大几百块。
重阳节送出礼物的时候,老头开心了好久,立马进书房写了一幅:「奋进」送给孙女,结果被隋燃嫌弃写的太丑。
「给我写个摸鱼行吗?」
隋燃钢笔字好看,她拿着爷爷的老钢笔,那是上海永生金笔厂生产的钢笔,笔尖有些不太顺滑,她慢慢悠悠,横平竖直在笔记本上写下《摸鱼》。
「这是意思?」
「变相的奋进。」
爷爷不信,但他还是为了回礼孙女送的毛笔,偷偷在书房练了。最后写了狂草的摸鱼送给孙女。隋燃举着纸,满意地点头,第二天找师傅裱起来,挂进了工作室。
爷爷还是疼她。
隋燃拿起毛笔,上面还有墨臭味,她放进水缸涮好,收搁在架子上,又把桌面上的纸笔都归整起来。突然翻到字帖书下的红色本子。
红皮是塑料胶质,软和、有质感。
是年代产物,
封面上面写着:上海工作组座谈会。
翻开:赠1977年。
纸张泛黄,那是用时间才能调配出的黄色,上面还有水渍印,本子边角有些破损,不仅是因为年代久远,而且是被翻过很多次。
隋燃收拾爷爷书房时,从未见过它,翻开第一页,是爷爷的钢笔字。
「1977年,秋。
二弟、今年是我参加工作的第24年,也是我们分别的第三十四年。你的侄儿今年结婚,明年或许我能抱上孙子,你也就变成了爷爷。我调来了上海、局势严峻,工作方面的事我就不在之类阐述了,工作保密。我住在锦江饭店,这是我见过最豪华的饭店。英国建造的北楼别样风情、和俄国大楼不同、这就叫上海滩味道,如今我住在南楼,有种荣誉感,从窗户望出去是成片绿油油的草地,这让我想起了家后山的野草地,我们的筒子楼,何时才能见到你,大哥已经忘记了你的模样。」
隋燃摸着爷爷的字迹,是如此的整洁干净、字与字的间距保持着高度统一。
「1978年,冬
儿子在新世界百货商场买了一条围巾送给我,上海的冬天竟也如此冷、天寒地冻,让我想起你4岁被人抱走时,我抽了被子里的棉花帮你缝了一根围脖,挂在你脸上,你流鼻涕看我,你脸色是那样发白,不知是饿的还是冻的。你会原谅大哥如此残忍地将你送走吗?家里贫穷、你去别人家里才能吃饱饭、上的了学,当一个有文化的人,你会原谅大哥的对吗?」
原来二爷爷…..是被爷爷送走的。
这段故事裴志从未提及。
隋燃坐在板凳上愣神,那句你去别人家里才能吃饱饭、上的了学、才能当个有文化的人,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二爷爷。
如果四岁那年爷爷没去孤儿院接她回来,如今她又在做什么?
她或许什么都不是。
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家,没有亲人,孑然的活着,和现在有点区别,但区别不大。
本子里没有相片,没有寄信的地址。隋燃心情被影响,有点看不下去,手在本子上胡乱地翻着,她想该如何去找二爷爷?去台湾的行程该怎么定?
「1994年。」
94年开端的日期,让隋燃顿住手,目光停留,这是她从孤儿院去裴家的年份。她想看看老头日记里,有没有关于自己的片段。
「1994年,夏
今年夏日来的格外早,我又多了个孙女,是下属的孙女,当年随我一起来了上海,退伍后就回浙江了,工作时他替我顶过雷,如今家庭实在可怜,就像是我们当年一样、早逝的父母只留下可怜的女娃,我去接她的时候,隔着玻璃窗看她正在独自吃饭,满满一大口米饭没有菜,往嘴里塞,不挑食。她眼睛很大、长得漂亮,和二弟你眼睛很像。老师让她喊我爷爷,她不肯听怎么都不愿意张嘴叫人,她的小手只是抓着我的衣角。」
爷爷用了两次可怜。
隋燃已经不太记得孤儿院里和爷爷见面时的样子,她只觉得这个老头严肃的吓人,看人仿佛要把人吃掉。老师跟她说这个爷爷会带她离开,她吓得几乎不敢说话。
「1996年,冬
小孙女生病了,高烧不断、医生说是肺炎。我从未如此着急,冬儿和斯儿生病时我也没有这样着急,她红扑扑的脸一直在流汗,晕乎着躺在床上一直叫爷爷救命。我想如果当年你被人领走后会不会也生过病,发过高烧,你的家人会对你如何,会不会像冬儿一样拉着燃儿的手,期盼着她快点好起来。人到了花甲之年总是会怀念过往、可是二弟,大哥对你的印象只停留在了那张惨白的脸,和半条破败的围脖。今天愿燃儿快点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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