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没提防,略微迟疑,一时间与萧铮面面相觑。
这辆马车是宫里的宫人出去办差事用的,尺寸较为狭窄,萧铮坐进来,车厢里越发显得逼仄。
云舟略往一旁挪了挪,方才狼狈模样被人瞧见,神色有些尴尬,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别过头安静坐着。
“甚丑。”萧铮倒是说话了。
云舟本不看他,听了这话,蹙眉转过头来:“殿下如此嫌弃,不如遂了我的愿,让我同阿娘一起出城去,此时出发还追得上。”
萧铮瞥了她一眼,道:“说话中气倒还足,看来并未伤心过度,可见此刻与我虚与委蛇,还有所图。”
云舟探身向外看了一眼,发现此时是玄羽在架车,原本的车夫不知被遣到哪去了。
车轮碌碌,又近朱雀门,此情此景,竟然很像三年前自己包庇萧铮逃跑的时候。
于是云舟回嘴道:“当年,殿下狼狈,还需躲在我的马车座下,如今,殿下得了权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旁人自然只有听着的份。”
“伶牙俐齿。”萧铮缓缓一字一句,但语气并不严厉,反而有些微无奈妥协的意味。
云舟见他并不生气,接着问道:“殿下不是去了城外巡防,为何出现在这里?”
在这略显局促的空间里,萧铮倒是显得十分放松,他坐在侧坐,斜倚在厢壁上,随意回道:
“御撵的仪制太麻烦,不如你这马车里清静。”
云舟道:“殿下也是皇子,为何行事……”
她不往下说了。
萧铮瞥了她一眼:“为何如此不爱讲究,像个平民莽夫?”
云舟低头:“不敢……”
萧铮冷哼一声:“你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胆大包天的很。”
云舟嘀咕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说什么?”萧铮突然间凑近云舟。
车厢狭小,他又高大,只稍稍的倾身,就已经迫的云舟紧贴在靠背上,避无可避。
萧铮一大早就出城去,为即将开始的南征做准备,巡防回来,本来有些疲惫,打算闭目养神一番。
然而和云舟言语来回打了几个机锋,忽然觉得趣味横生,困意也消了。
他如此近的看着云舟的脸。
她哭的眼睛微肿,脸颊泛红,眼中虽已不再流泪,但依然有着漾漾波光。
等萧铮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伸了出去,他本能想收,但又忽然想起,刺客行刺那一日,他已经挑明了与她说过,自己要她的人。
于是那手只是一顿,最终落在了云舟细腻的脸颊上。
与之前愤怒时心境不同,今日云舟的脸蛋似乎超乎想象的温软,还带着一点泪痕留下的湿意。
萧铮的手指从上到下的滑过鹅蛋似的轮廓,云舟浑身的汗毛都随之战栗起来。
而萧铮感到的震撼,比云舟要更大。
他惊讶的发现,要克制自己继续下一步的行为,居然需要超出他想象的意志力。
然而最终,他还是把手拿开了,他蹙起眉,心中对自己有一些微微的恼火。
之后的一路上,萧铮都处于一种别扭的状态。
他很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当年在魏都做人质能够活下来,都靠谨小慎微,无比审慎,他习惯了永远保持克制,处在可以自我掌控的状态,那才能让他觉得安全。
所有的失控,都代表危险。
而这个暮云舟,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似乎都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魔力,让无论什么时候的他,每每会因她的出现而去做一些本来不会去做的事。
比如受伤后被仇敌的女儿包扎伤口。
比如在雨天里翻过宫墙,和她搭话。
比如刚才,自己在不合适的场合,伸出去却不想收回来的手。
云舟因他刚才的触摸而忐忑不安,一路像一只警惕的小猫,时不时拿一双眼睛留心着他的动作。
一直到返回承天殿,元弼先生来求见,云舟才松了一口气。
崔元弼是来禀报宴席刺客之事。
那刺客显然是一名死士,只是一心求死,牙齿中藏了毙命的药丸,还没拖出宴席去,就已经死透了。
后来从蛛丝马迹追查下去,线索却指向了大魏留在皇城中的残余势力。
因为云舟替萧铮挡刀的事情,已经被崔元弼大肆传扬出去,用来做萧氏得人心的证明。
但如果那刺客也是暮氏派来,便显得这佳话不那么尽善尽美,所以崔元弼封锁了查到的线索,前来请示萧铮,看他如何处置。
“先生觉得真是暮氏的手笔吗?”萧铮问道。
崔元弼也并不避讳,有话直说:“比起暮氏,老臣咱们北燕内部的人更有可能,那些线索恐怕是嫁祸的手段,毕竟对于藩王来说,天下越大,封地越多。”
萧铮笑了笑:“不过是为了逼迫我立刻南征,这帮人竟做到派人假意刺杀我的地步,算了,此事不要再查了,给那几个老东西一次面子吧。”
崔元弼点头,思索一会又问道:“那童宪此去南兹,回来如何安置?”
萧铮道:“他胆敢为一己私情算计于本王,此去就不用回来了,卸了他的官,让他留在南兹。”
元弼先生走后,云舟神情有些郁郁不乐。
自宴席之后,萧铮与谁人谈话都不在刻意遣她出去,所以刚才萧铮对童宪的处置她全都听见了。
萧铮看她一眼,问道:“何故对我摆出此等表情?”
“殿下除去童将军的职务,早晚要后悔失去一员忠心耿耿的良将。”云舟直言不讳。
此时,御膳房来了人,送进膳食来。
云舟起身去接,打开碗盖,是一碗豆沙羹。
萧铮只是看了一眼,没动作。
云舟在一旁看着,怕那甜羹凉了,提醒道:“殿下不用吗?”
萧铮却把那碗一推,对她道:“本王不大喜食甜的,赏你了。”
云舟听了,只得上前,欲将羹碗端下去,心中有些可惜,待她回去吃到,恐怕已经凉透了。
手还没碰上碗沿,忽听萧铮吩咐:“要往哪走?坐在这吃。”
他既开了口,就是命令,云舟只好坐在他对面,拿起小瓷勺舀了一勺暗红色的豆沙羹,抿进口中。
是原来宫里常做的味道,恐怕还是同一个御厨的手艺,云舟一瞬间有些熟悉的恍惚。
萧氏没有苛待宫中的宫人,餐食上是不错的,云舟又不喜大鱼大肉的油腻,这些日子吃得略素淡些也习惯。
只唯独这类甜羹,糖水,精细糕点之类若无上头赏赐,宫女平时是吃不上的。
可偏偏云舟却喜欢。
要是伺候后宫娘娘,这类零食多,或可在小厨房里私留一份,可如今除了宁和宫中住着大妃,宫里没有其他女主人,而萧铮确实不大喜爱甜食,豆沙一类,吃得甚少,承天殿里难得见一回。
这一口甘甜入腹,着实是熨帖神魂。
见云舟神色缓和了许多,萧铮才接着方才的话道:
“童宪敢与你一唱一和,自然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像元弼先生那样的明眼人也都看出来了童宪的私心,不惩治他,难道要纵容其他人也有样学样,都和你们一般,随意算计于本王?”
云舟理亏不语,埋头喝着甜羹,不知不觉,竟然把一碗都喝光了。
她看着空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将碗盖盖住。
“这碗豆沙要是下了毒,你这个吃法,恐怕神仙也无力回天。”萧铮放下御笔,似是得了闲,调侃她起来。
云舟咬了一下嘴唇,终是回怼:“羹里有毒也是冲着殿下来的,我若中毒,那是遭了无妄之灾,如真有那一天,望殿下怜悯我,将我的姐妹晨霜和她的母亲都放了吧。”
萧铮不悦道:“暮云舟,你是不是只要开口就是试探本王?才送走你阿娘,这会又来向我讨人,我劝你不要贪得无厌。”
他说完,不知道想到什么,心中忽然有些发寒。
原不该开这样的话头。
他压住心中那种寒意,道:“你再敢胡言乱语什么死不死的,莫怪本王送你去挨几板子。”
云舟偷偷努嘴:“明明是这人先开头说什么中毒,这会又不许她提,真是不讲道理。”
萧铮似故意找茬,茶明明温度尚可,非不满意,云舟只好又重新去换了热的。
碧玉盏正端在手里,一脚踏过门槛,这时薛尚宫亲自于门外禀道:
“殿下,大妃派人来传旨意,现在要见承天殿奉茶宫女慕云舟。”
云舟闻言脚步一停,看向薛尚宫。
薛尚宫冲她摇了摇头,表情很是严峻。
此去绝无好事。
萧铮却在此时出声问道:“为了什么事情?”
薛尚宫答:“回殿下,大妃说,暮氏女救驾立功,要当面一见。”
此时云舟已经进来,萧铮看向她,见她手里端着茶也正看着自己,瘦弱的肩膀微微缩了起来,似是有些忐忑惧怕。
萧铮的目光落在她手里那盏茶上,忽而她问道:“暮云舟,你手里那茶,不烫吗?”
云舟眨了一下眼睛,忽然福至心灵。
手指尖一松,那名贵碧绿的茶盏哗啦一下便坠在地上,摔的粉碎。
云舟立刻跪下:“殿下恕罪。”
萧铮收回目光,接着看奏本,嘴里随意道:“暮云舟伺候不周,罚其今日在承天殿思过,任何人不得求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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