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即将城破的传言,已经在皇城中流传数日,战争那残酷的金戈交击之声仿佛已经响起在众人耳畔。
大魏皇宫深广的大殿里,罗裙匍匐一地。
一名华服严妆的中年女子,挺直脊背,望着殿上那衰朽的君王。
“如果北燕贼寇真的攻破城门,臣女景阳愿携众位公主殉国,以示贞烈!”
此言一出,殿内更加鸦雀无声,只有皇帝身边的内侍颤声劝道:“景阳公主,不可胡言呐......”
景阳是当朝圣上魏帝长女,年逾四十,因驸马去世回宫,因是魏帝年轻时所得,最得宠爱,性格也最是刚烈。
她身后所跪,亦都是天子之女,当朝公主们。
各色裙摆因匍跪而铺开,像一丛丛绽放的花朵。
而她们年老的父皇,仍对大魏的命运心存侥幸,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
云舟此刻浑身都是冷汗,大理石地面向上泛着森森的寒气,她极尽艰难的支撑着自己才没有晕倒在大殿之上。
自两国开战起,她就大病了一场,病去如抽丝,病情断断续续,时好时坏。
此刻云舟几乎是萎顿在地,因高烧而浑身颤抖。
她偷偷在嫔妃的队伍里看她的母妃,她的母亲赵婕妤是个京中六品小官的女儿,此刻她看着自己的女儿不得不随着景阳求死,也只能偷偷饮泣,不敢出声。
云舟听见身后有极其细小压抑的呜咽。
那是她某一位年纪尚小的妹妹。
魏帝除皇子外育有三十多位公主。
这些皇朝贵女们,从没有一刻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现在,更不可能。
国破,就只有死。
像景阳公主说的那样,只有一死才能成全高贵帝女的贞烈之名。
其实云舟现在并不怕死,因为比起面对后续可怕的摧残,死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打败了大魏的,是北燕,带兵的,是北燕的大皇子萧铮。
传闻此人好战噬杀,有铁血威名。
早年其又在大魏为质,受过折辱,对大魏王室恨之入骨。
如叫他攻破都城,她们这些女眷们,落在他手里,不如速死。
魏帝不语,景阳公主便长跪不起,众女亦不散。
良久,魏帝终于抬起颤抖的手,有气无力道:“朕,恩准。”
“啪。”
终是有女孩扛不住这样的压抑绝望的气息,失手扯断了颈上珠串。
只听得无数断弦的珠玉滚落在坚硬冰冷的石地上,敲击出的声音将所有人濒临崩溃的神经也都扯断了,殿内爆发出一阵哭泣。
玉碎之声不祥,乃亡国之音。
那一刻的暮云舟以为自己必将在城破之时死去。
然而那传闻中如魔鬼般萧铮,并没有给她那样痛快的机会……
***
窗外有隐隐约约的哭声,呜呜咽咽,不肯停歇,细细分辨之下,才发现,那不是哭声,而是风。
自己果然是病的糊涂了。
云舟昏昏沉沉的,恍惚间以为还身处自己的寝阁。
可当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却是轻软的紫云纱帘帐,这种帘帐是从江南水乡进贡而来,名贵异常,母亲赵婕妤的双鸢阁里是没有的,那是高位嫔妃宫里才能用的东西。
她这才记起,自己和母亲已经般到刘妃的未央宫里来了。
那兵临城下之后的种种,在神智清醒后纷纷向她涌来。
大殿上,长姐景阳带着一众姊妹求魏帝恩准公主在城破时殉国,但魏帝仍有一丝侥幸,以为城中的禁军还有希望保住皇宫,以待援军。
所以公主们被遣回各自的居所,等待最终的结局。
刘妃因素日与赵婕妤交好,便将他们母女二人收留在自己宫中,希望人多一点可以驱散一些恐惧。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知道,皇城是保不住了,北燕的军队杀进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想到这里,云舟掩住嘴,轻嗽了起来。
帘外响起衣料摩擦的簌簌声,赵婕妤的声音响起:“今日的药怎么还没有煎好?”
随着这一问,小丫鬟带着哭腔嗫嚅道:“赵娘娘,宫里早就乱套了,药房的宫女内侍们偷偷逃的逃,跑的跑,哪还有人守着药炉啊……”
赵婕妤默了一会,转身道:“算了,把药炉子搬到廊下吧,我亲自来煎药。”
帘里的云舟听了,连忙撑起了半个身子,挑起纱帘:“阿娘,这时候了,还喝什么药?”
赵婕妤没说话,只掀起帘子露出温柔的脸庞来,冲她笑了笑,又转身出去了。
做母亲的,就算明天要死,今天女儿的药也还是要煎的呀。
赵婕妤刚走,刘妃的女儿晨霜便进来,坐下先在云舟额上探了探:“好像睡了一觉,高热已经退了。”
云舟虚弱地笑笑:“我感觉有些力气了。”
说完她挪到床边穿上绣鞋:“我去看看我阿娘,她要亲自给我熬药,都这个时候了,还操劳这些做什么?”
晨霜扶她起身,劝道:“现在不找点子事情做,待着也是心乱罢了,我阿娘也正慌的紧,你既有力气了,随我去那边走走吧,别老躺着,越躺精气越涣散。”
云舟起身,丫鬟小钗将外衫替她披上,姊妹俩一路往刘妃寝殿处去。
二人刚刚踏入未央宫正殿的门,就骤然听见远处一声哭嚎。
只见刘妃宫里的一个小内侍不知从外头哪里跑回来,边跑边哭,大声道:“刘妃娘娘,天塌了!天塌了!”
这一下,不仅惊的两位少女呆在原地,连刘妃都跑到殿门口来,惊慌地看着他。
刘妃嘴唇发颤:“什么叫天塌了……难道是圣上他……不行!我要去看看。”说着也顾不得仪态,提起裙摆便要出门。
只听那内侍跪地哭道:“陛下昨夜带着三位皇子和近卫……从密道逃出宫去了!”
刘妃闻言脚下一软,一下摔倒在地。
魏帝出逃……
那就意味着,面对北燕的铁蹄,她们这些女人,被皇帝抛弃了。
晨霜赶忙扑到刘妃身边去扶她,可是刘妃震惊之下彻底脱了力,竟没有扶起来,母女二人顾不得体面,胡乱抱着对方,相拥而泣。
刘妃一直想着,作为妃嫔,要与魏帝同生共死,没想到,那苟延残喘的魏帝,面对唯一的一线生机,只带走了他的儿子,而他的女人和女儿们被他遗弃在了可以预见的地狱之中。
这种打击,比北燕军队本身还要可怕和沉重,令人绝望。
原本魏帝还在,宫里虽有宫人逃窜,但终究还维持着基本的平静,但如今,魏帝逃了,宫中便开始了真正的混乱。
不一会,刘妃宫中的壮年内侍就搜刮了一堆宫中的珠宝,大摇大摆地扛着包袱从殿前逃过。
刘妃的贴身丫鬟还很忠心,上前与之拉扯,然而终归无用,被内侍们一脚踹翻在地上。
刘妃连连惊呼,刚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见那已经跑掉的内侍,浑身颤抖着,一步一步的,退回了殿中。
那内侍的咽喉,被一柄雪亮的剑尖抵着,若往前半寸,就是血溅当场。
门外持剑的,是一个一身黑衣的蒙面人。
那人一句话也不说,面罩上一双冷漠的眼睛打量这殿里的几个女人……
“所有女眷跟我走,若有不从,别怪刀剑无情。”那黑衣人冷声道。
同样的黑衣人,不止出现在了未央宫,宫中所有的嫔妃和皇女们都被这些黑衣人驱赶到了宫中礼佛的慈航殿,嫔妃与皇女分别关在相邻的两殿中。
云舟偷偷从角落破裂的窗纸向外看,发现那些黑衣人一跃之下便能立上房檐,有飞檐走壁之能。
她觉得奇怪,这些人看起来不是北燕的正规军队,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早于城外的燕军,先行控制整个皇宫?
即便是以一当百的高手,想要全面掌控所有宫殿也得不下百人。
这样一支队伍,不禁让云舟想起自己曾偷偷看过的一些闲书。
她悄声询问晨霜:“姐姐,你还记得,书里写的乌鹊营吗?”
她和晨霜曾经看过一本记录奇闻异事的游记,上头记载,传说北燕的大皇子萧铮拥有一支秘密队伍,由百名死士组成,忠心耿耿,武功绝世,常被萧铮用来做暗卫或者执行刺杀任务,这只队伍,被唤做乌鹊营。
晨霜想起那些书里的只言片语,眼中先是茫然,而后惊讶:“难道,那个萧铮已经进了皇宫?”
光提到这个名字她都觉得牙齿打颤。
云舟摇头,垂下眼帘:“不一定,但他一定已经想好,要如何处置这座魏宫了……”
魏都外十里,有一座狼锋崖,凸起的崖石如一座天然的瞭望台,可以将四四方方的都城全部纳入眼中。
此刻崖上并辔停着两匹骏马,一位白胡子老者和一个不过二十多岁的英俊男子。
年轻男子宽肩细腰,身着军中将领战甲,他控着缰绳,垂眼看那令天下英雄折腰的魏都,神色冷漠。
白胡子老者看到主将的披风上还有刚刚探望伤兵时蹭上的鲜血,不由得道:“大殿下,这些年的苦战总算要有成果了,您也曾在这魏都待过数年,不知如今城中还有没有您的旧识。”
萧铮不知想到什么,打量了一下城北皇宫那片粲然生辉的琉璃瓦,最后冷声道:“没有。”
说完,他再不看那阳光下美轮美奂的都城,调转马头,下崖去了……
……
宫中膳房似乎还能勉强运转,到了晚上,曾给云舟她们送过一次粥,更衣的地方也还有人收拾。
众位公主虽被关押,但暂时尚未感觉到死亡的逼迫,虽然两股战战,但还能维持住基本的平静。
随着夜色渐浓,众人逐渐疲惫,安静下来,女孩们像檐下的雏燕般依靠在一起,打起了盹。
惊变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它始于景阳公主一声绝望的尖叫。
众人惊醒,凝眸看向那被破开的大门,只见殿里不知何时闯进几个满身血污的大汉,他们身着重甲,手持钢刀,面目狰狞如鬼。
为首的人一进来就在黑暗里随手抓住一个地上的女人,大笑道:
“这些可都是那狗皇帝的女儿,大魏的贵女!如今被咱们降服了,可得好好享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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