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铃兰阁是不能去了, 方云蕊喊来了海林,先是将楚岚掺进了自己院中,又赶紧命青墨和珊瑚一个去请外面的郎中, 一个过来帮忙将楚岚扶到床上去,等做完了这一切, 方云蕊心口的怦怦都没有停下来。
这太吓人了, 她以为楚岚都要死了,守在楚岚边儿上人却一个劲地发抖。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方云蕊嘴里喃喃着,神情因为高度的紧张也变得紧巴巴的。
海林去烧热水了,此刻屋里只剩下她和楚岚, 她轻轻碰了碰楚岚的颈侧, 还是温热的, 饶是楚岚眼下唇色十分苍白,可他躺在床上还是精致俊美得宛如一尊玉像。从第一次见到楚岚的时候, 方云蕊便觉得他生得过于好看了, 从那以后再见,她也总是下意识低垂着眉眼不去细看楚岚的长相。
她有些庆幸方才自己是背对着楚岚的,倘若与他四目相对, 方云蕊根本不可能冷静得下来。
好容色总能让人格外丧失底线,赵怀峥生得也是不错的, 可他的不错并不像楚岚这样能叫人色令智昏。
“你要好好的, 一定要好好的。”方云蕊颤声道,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上楚岚高挺的鼻梁,顺着一点点往下摸到鼻尖。
闭目昏沉了片刻,楚岚倒也不是全无知觉, 他听见了方云蕊说的这句话,感受到了她的指尖在他脸上的触碰, 一股悸动便在他心底绽放一般,努力着睁开了双眼。
他双目如黑玉,一睁开便锁定在了方云蕊面容上,去瞧她担忧不已的神情,他眸中反倒生出笑意。
“你不舍我,是吗?你也担心我死对不对?”楚岚信誓旦旦,当初方云蕊说喜欢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变心了?她就是嘴硬,就是气他当初拒绝了她。
方云蕊忙收回了手,像是被烫着了似的。
她连目光也收回,解释道:“倘若表哥重伤不治了,国公爷迟早会查出是因为我的缘故,到时候只怕是要厌恶我了。”
楚岚觉得他眼睛疼。
也知道自己再这样不妥,方云蕊又忙站起身,距离楚岚又远了些,道:“我心意已决,是要和赵怀峥成婚的,表哥实在不必纠缠了。”
“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肯改主意?”楚岚头一次见她如此坚定,他半眯的双眸露出危险的气息,可方云蕊没有看他,便也无从去察觉。
“表哥不会死的。”方云蕊固执地驳了一句,“我也不会改。”
好啊,真好……
楚岚一口气没上来,呛得自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厉害,本就还没有得到救治的伤口又冒出血来,兼连着落在她干净的床铺上。
这张床,他记得,他们曾在这张床上无比亲密过,那个下午的紫藤萝床幔无数次在他心间浮动而过,那时她还很好掌控,还是个对他唯命是从的。
眼下呢?他都咳成这样了,他的伤都再次加重了,她却只知道远远地站在那儿,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这样的性子,是怎么养出来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一手促成了她这般倔强的性子,若换在从前,她哪里敢!
楚岚气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胸口急促起伏之间,他突然开始理解为何有些男人喜欢把女子豢养起来,为何要规训她们柔顺听话,因为只有这样,女子才会言听计从,才不会气得他连句话都说不出。
……他又何尝不想呢?楚岚目光落在她雪白的双腮上,她美丽也动人,若将她比作鸟雀,定然会是最漂亮的凤凰。
他何尝不想将她宛如鸟雀一般关在笼中呢?人总是更喜欢听话的,总是想要喜欢的东西更容易得一些。
若非舍不得,他何尝不想
就在楚岚正要开口说一句什么的时候,郎中来了,来为楚岚治伤。
一番作弄,楚岚这伤口被他折腾得几乎与新创的没什么两样,他静静等着,就是要借郎中之口要她看看,这样的伤,可是他为了救她才受的,这样天大的救命之恩,她也想不了了之?
可郎中一进来,方云蕊就出去了,她走得根本毫无留恋,好像下一刻就是楚岚死了她也不会回头。
楚岚的脸色更冷了。
“公子这伤……”郎中面上有些疑惑,“看着也像是有几日了,为何会突然恶化?”
楚岚平静道:“上过药后,你便可以领赏离开了。”
这是要郎中不要多嘴了,在这样的大户人家做事,郎中多少知道规矩,闻言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只管处理伤口敷好药后也便罢了。
“为防着伤口再发炎,我还是先开几服药,公子记得要按时服下。”
楚玥一言不发,面色也阴沉得厉害,郎中看得心头惴惴,并不敢多留放下药方也就走了。
楚岚的伤处被重新包扎好,疼与不疼他已经全然没有知觉了,只将目光落在门口,等着那个身影再度出现。
然而他等了许久,足足有一刻,也不见人过来,终于响起脚步声的时候,走进来的却是珊瑚。
“她呢?”楚岚发问。
珊瑚道:“表姑娘吗?方才见郎中走了,就去荣寿堂给国公爷请安了。”
楚岚猛地坐直了身子,她竟然都不说一声就走了,他还在这里治着伤呢,她也毫不关心,巴不得去赶着定下与赵怀峥的婚事!?
“叫青墨来。”楚岚用力闭了下双眼,将自己方才准备迎接方云蕊刻意摆出的虚弱之色压了下去,唯剩一眼望不到底的沉郁。
珊瑚敏锐地察觉出公子心情不好,连忙去叫了青墨来替她的差事。
青墨走入,就听楚岚吩咐道:“祖父身边的邱叔素与我亲厚,你立刻去一趟荣寿堂,务必要赶在方氏前面到,让邱叔转告她祖父今日不在。”
青墨愣住了,这人都走了大半天了,让他这会儿赶?
稍微的怔愣,青墨压根不敢延误,转过身就拔足狂奔往荣寿堂的方向去了。
楚岚深吸了口气,强制自己胸中翻涌的情绪平息下来,看来装可怜这条路,对她没什么用了,她方才眼神淡淡,哪里有他初时受伤那晚来的潋滟动人?
同样的计策使用第二次、第三次,果然就不中用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换别的法子。唯一一点,是不能让她与祖父直接搭上话。
只要事情变得辗转,那么一切就都好办了。
青墨做事努力,紧赶慢赶终于在方云蕊之前赶到了荣寿堂,他从后门进去,一去便找上了邱叔,火急火燎地交代完了事情,就听见外面方云蕊求见。
“邱叔,您什么都别管,只记得千万告诉表姑娘今日国公爷不在府上就成了!”
邱叔一脸莫名地去了。
“不在?”方云蕊有些意外,国公爷常年都在府上,今日偏偏凑巧不在。
“那我明日再来,劳烦您了。”方云蕊微微颔首,只好又带着海林回去了。
回去一路上方云蕊心绪都十分复杂,想不好该如何面对楚岚,她希望楚岚能够懂事一些,已经自己回到铃兰阁去了。
今日说了一句话,她是真心的,她是真的希望今后和楚岚不要再相见了。
倒也不是当真要为婚事避讳别的男人到这个地步,而是看见楚岚,她自己也会心乱,自己也会忍不住左右摇摆起来。
然而,回到小院,方云蕊单看见珊瑚在院子里,她就知道楚岚并未离开。
默默咽了咽,方云蕊只能再度走进房里去。
楚岚的伤口已然再度包扎好了,他染血的衣物被换下,甚至将方云蕊的床铺都换了新的,他正斜倚在床边看书。
他看得很是认真,方云蕊都走进去了,他还未曾察觉,安静又端方的模样仿佛方才发生的那一切成了方云蕊的错觉。
“……表哥。”方云蕊出声轻唤,她站在距离楚岚还有五六步的位置就停下了。
楚岚这才抬眸,放下了手中的书,他浅浅勾起一抹微笑来,堪称温柔。
“你的字有很大进步。”楚岚道。
方云蕊舔了下唇瓣,踯躅着问:“表哥的伤已经包好了吧?”
他该走了,怎么能再留在她这里?
楚岚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外之音,更加平静道:“我反复思虑,今日的事终归是我唐突了,祖父那边,我会去说,你的婚事就照旧吧。”
楚岚突然转变的态度让方云蕊惊讶地睁大双眼。
“我虽对年初那日拒绝了表妹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可也实在不想太勉强你,若是强留了你,你不开心,我看着也绝不好受。”楚岚声音徐徐。
这是方云蕊第一次听楚岚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她说话,带着极强的蛊惑性,她双目不由自主被楚岚吸引了去,看着他露出黯然神伤的模样,她心里的内疚又开始泛滥开来。
不管怎么说,楚岚几次救她性命,这是怎么也无法掩盖的事实。
不管怎么说,她的确为楚岚心动过,的的确确喜欢过他。
“你的婚事,府里会一手操办,等过了婚仪你再出府也不迟……只是我终究舍不下你。”楚岚浅吸了口气,“便算是可怜我也好,我伤口未愈的这段日子,你能不能继续每日来给我换药?”
这转变太过突然了,突然得方云蕊什么都来不及去细想,就点了头。
这伤是因她而受,那她照顾着,好像也是理所当然?
楚岚便又笑了笑,他从来都是极好看的,何况是对着人这样温柔地笑?方云蕊退了半步,只觉得自己都要招架不住了。
“大夫说我伤口开裂严重,一个时辰内不要妄动,等过了一个时辰,我就离开。”
“……好,好。”方云蕊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了,甚至在想自己方才未免也太过绝情了,楚岚流了那么多血,她却只想着要楚岚走。
她真是不该,这不该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法子。
楚岚将她纠结心软的模样纳入眼底,眸中暗流涌动。
第112章
夏日里闷热是常有的, 不过小院这边常年在荫蔽处,冬天冷得厉害,夏天却也凉爽。
本来方云蕊坐在房中是正好的, 可现下又加上一个楚岚,她便觉得身上渐渐开始热得厉害, 怎么都凉快不下来似的, 拿着团扇扇了许久。
她本来避嫌坐在外室厅中,她的房间并不大,外面一间是吃饭的地方,里面一间便是卧房, 中间一扇门直直通着, 里面的情状也算一览无余。
可她刚出来, 就听见里面楚岚道:“我有些口渴,能给我倒杯水吗?”
方云蕊于是又回身踏入屋里, 用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水喝。
她将杯子递过去的时候, 哪儿成想楚岚连手都不抬,就着她的手低头喝水,人已经这样做了, 她又不可能突然把杯子扔了,只好顺着让楚岚喝完了水, 她才撤回身将杯子放了回去。
喝完了水, 方云蕊站了一会儿就又想到外面去,可她刚转身要走,就听楚岚又道:“还是渴。”
方云蕊垂眼看了看自己房里的杯子,是比较小的, 对楚岚惯常用的茶盏来说的确有些不够,于是她二话不说又倒了一杯水递到楚岚面前。
这次看着楚岚又凑过来要就着她的手喝水, 方云蕊便提早先开口了:“表哥要自己拿着喝。”
“好吧。”楚岚于是伸手来接她手中的杯子,不知是凑巧还是无意,他们二人的指尖短暂地接触了一下。
方云蕊蜷起手指,她不想再给楚岚倒水了,于是连茶壶都拿了来放在床边的凳子上,意思再鲜明不过,就是要楚岚自己倒了。
做完了这一切,她转身又想要出去,然而身后楚岚已然放下了茶杯,浅声开口:“我这样靠着,实在是累,你能扶我一把帮我躺下来吗?”
“啊,好。”方云蕊很快转过了身,她其实并不是嫌给楚岚侍疾麻烦,就是觉得自己和楚岚待在一块儿怎么都觉得不自在,两个人只要一接触就不可避免地要碰到这里什么地方、那里什么地方,一次次下来方云蕊心里总也忐忑着。
眼下倒是好了,楚岚要躺下去,他最好能睡上片刻,再也不要让她为他做什么事了。
方云蕊伸手去扶,然而她顾忌着不要离得太近了,没有看清脚下免不了被绊了一跤,整个人朝前一扑后,她去扶楚岚的那只手就按在了楚岚胸口。
他穿得单薄,又因为适才换过药的缘故,衣衫只是虚掩着,被方云蕊这么一碰,他的襟口便散开了,她的手便是直接落在他胸膛上,切实贴着。
方云蕊叫了一声,倒吸了口气连忙收回了手,目光看哪儿也不对劲,连忙道了声抱歉,又毛手毛脚扶着楚岚躺好了。
这屋子里实在潮热得厉害,方云蕊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转身就往外走,走得太急,她都忘了低头瞧上一眼方才究竟是什么东西把自己绊倒的。
方云蕊匆匆出去,连头也不敢回,等终于走到了院子里她才喘息了口气,耳朵根上烧得厉害。
海林看见她,问道:“姑娘怎么了?脸怎么红成这样?”
少顷,海林又问:“是不是楚岚少爷欺负你了?”
“不!不是……”方云蕊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是里面太闷热了,今日、今日真是好热啊……”
海林望了望天,今天很热吗?她觉得跟寻常差不多啊,这都傍晚了,还热吗?
海林没再问,只道:“要到吃饭的时辰了,楚岚少爷那儿怎么办?”
方云蕊想了想,道:“我今儿去严府吃了些,眼下没什么胃口,你让珊瑚去熬煮一些清淡的白粥来,再弄几个清淡的小菜给表哥吃吧。”
方云蕊掌家后,她虽不懂什么,但之前却是很知道各房都有自己的厨房,府里主要那个厨房其实是很不必的,白白留着浪费人手,何况今年早春里炭火的事让方云蕊对厨房那些人很不放心,便将他们遣散添置去了别处,又重新换了一批人负责采买燃物和冬日里的炭火之需。
所以眼下,各家都是自己吃饭了,更自由些。
原就是该如此的,冯氏之前那套白白浪费了许多财力物力人力,方云蕊以前还觉得是冯氏多此一举,如今想来,怕这厨房也是冯氏捞油水的途径之一。
松英堂那边上次受挫之后,楚为怀便只能赋闲在家,对外只说突发恶疾,凭楚为怀那么要面子的人,怎可能让别人知道他被自己的亲爹打断了一双腿,不能自如行走了?
且楚岚又铁腕手段让他们吐出私吞的银钱,府上的下人们又对冯氏早有怨怼,是以现今松英堂那边的日子过得很是艰辛,那夫妇两个连吃顿饭都要精打细算着,有时候馋极了还要从儿子楚钰的吃食里顺一些自己吃。
这话方云蕊不问,也能从下人那里听到,她不是个以德报怨之人,想起从前冯氏对待她的种种,想了想便寻了个由头去拜见荣国公,在国公爷面前不经意提了一句,满脸可惜。
果然,国公爷听见后,之后就让人接了楚钰去荣寿堂吃饭了,那夫妇二人压根不知是方云蕊告的密。
他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方云蕊默默想着,反正她明年就要嫁人了,也没真想着要把荣国公府的家管成个什么样子,她为什么不挑着这个时候公报私仇呢?
亏得现在是夏日,等到了今年冬天,她便也去给冯氏送那烧上个把时辰就没了热气的炭火,让冯氏好好尝尝她冬日里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想着这些,方云蕊就觉得胸中快意。
过了一会儿,珊瑚熬好了清粥送进屋里去,可是进去没一会儿就又出来了,对上方云蕊疑惑的目光回道:“表姑娘,公子睡着了。”
“那你先收去厨房吧,等他醒了再热一热。”方云蕊没有放在心上,垂头又坐在了院子里。
然后一个时辰过去了,都快两个时辰了,可屋里的楚岚一直都没有要醒的意思。
方云蕊站在床边看着熟睡的楚岚,恨不能用一双眼睛把楚岚给看醒过来,可是不论她怎么看,楚岚都没有要醒的迹象。
方云蕊:“……”
“姑娘,这如何是好?”海林道。
方云蕊也有些头疼,她的房间小,这床上的地方也就能容纳两个人睡,且两个人还得挨着睡,没有旁的位置了,寻常时间若是到了冬天,方云蕊就让海林上来和她一起睡,若是夏日里贪凉,就让海林在榻上睡,实在是没有旁的地方能安置了。
两个人站了半晌,方云蕊道:“他这样也挪动不了,唉,实在不行你去把榻搬到外面睡,我在里面打地铺好了。”
她的院子本来就小,多一个楚岚已经是十分勉强了,青墨和珊瑚自然也不能再留,这二人一听闻楚岚睡着还没醒,青墨“啊?”了一声正要说话,就被珊瑚抢先道:“公子这些日子因为伤口疼一直都没有睡好,难得睡得这样踏实。”
“那今晚便先在我这里歇下吧。”方云蕊更是无奈,听了珊瑚的话,她倒是愈发没有道理赶人了。
听了这话,珊瑚就拽着青墨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青墨皱着眉问珊瑚:“咱们就这么回来了?公子留在那儿成什么体统?这肯定是要回去的啊!”
珊瑚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闭嘴吧你!”
屋里,方云蕊关好了房门,看着躺在自己床上的楚岚,微微叹了口气。
这是多么不合规矩的一件事,可又因为这个人是楚岚而变得万分合理,她无奈地看了楚岚一会儿,见他毫无半分清醒过来的迹象,便又只好回到海林给她打的地铺上坐着。
坐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来要看看傍晚那会儿绊倒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可是她埋头看了半晌,也没找见什么东西。
奇怪,她方才明明记得自己是踩到了什么的。
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方云蕊也有些累了,楚岚在这儿,她只能不脱外裳、未散发就躺了下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能听见一两声楚岚深入的呼吸声,他的确睡得十分安稳的样子,方云蕊心想。
而她却是了无睡意的,睁着眼睛看了窗边半晌,听着窗外一声声的知了叫着,在这样格外寂静的夜里,她突然觉出分外的祥和与宁静来。
与人成婚,会是什么样子呢?她和赵怀峥,会如自己的爹娘那般恩爱美好吗?赵怀峥后来会变心吗……
“唔,冷……”
就在方云蕊正遐想着时,床上的楚岚忽然轻轻呢喃了一声。
第113章
一开始是很轻的一声呢喃, 仿佛梦中呓语,方云蕊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是很快又想起了第二声:“冷……”
这次的字音更加清晰了。
方云蕊猛然翻起身来到楚岚身侧观看, 被子倒是好端端盖着,可这盛夏的天气怎么会冷呢?会不会是发烧了?
方云蕊有些怕, 伤口一旦发炎, 那就有可能会发烧的,这眼看着楚岚的伤就越来越严重了。
“表哥!”方云蕊轻声唤了一句,言语间尽是急切,这人要是真烧起来, 烧坏了那可就麻烦了, 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郎中来。
她见唤了一声不见楚岚清醒, 立刻道:“我去找大夫!”
人还没迈出两步呢,手臂上突然一紧, 她就被楚岚伸手拽住了, 也不知道他一个病人连意识都不清楚,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方云蕊挣扎了一下都没有挣扎开。
“别走。”楚岚道了一声, 他的音色素来是很清冷的,有时刻意压着说话也会显得温柔。
可是方云蕊从来没听楚岚用这么可怜兮兮的声音说过话, 仅仅两个字罢了, 就让她心尖漫上一股难言的酸楚来。
她不禁回过身,看向楚岚,手上挣扎的力道也放松了。
“陪陪我。”楚岚并没有醒,还紧蹙着眉头, 看起来像是魇着了,他再度用那样令人心颤的可怜语调说话, 听得方云蕊不由自主就往他那边走了两步。
“要去请大夫……”方云蕊说着。
“不要走。”楚岚这样的回答俨然是听见她在说话的,然而下一句又是,“阿娘,陪陪我吧……”
方云蕊心尖上那股酸涩登时涌了上来,愈演愈烈了,她耷拉下眼角,同情地看着楚岚,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楚岚的脸颊。
“好好好,我不走。”方云蕊道,楚岚与冯氏之间是那样的水火不容,可谁能想到楚岚竟会在半梦半醒间唤着冯氏呢?
他是多清冷的性子,平日在外面一点心绪都不外泄,竟然会在此刻呢喃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有多难受了。
方云蕊一时心软。
然而楚岚未尽于此,将她的手臂越抱越紧了。
“冷……”
他还是觉得冷,方云蕊摸了摸楚岚的额头,好像是没有起热的,她也不敢确定,只是又抽了抽自己的手道:“那你放开我,我再去抱一床被子来。”
楚岚纹丝不动。
方云蕊没有办法了,她拿又拿不出来,唤又唤不醒他,僵持了半晌便只能在矮榻上坐了下来。
起初还能好好坐着,渐渐她也觉得累了,便趴伏在楚岚身侧小憩,然而没趴一会儿就睡熟了。
入夜渐深,烛台的那半点残灯快要燃尽了,昏暗朦胧中,楚岚睁开双眼,支撑起半边的身子来。
他垂眸看着趴在他身侧的方云蕊,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对我究竟还是有几分不舍。”楚岚念叨着,而后将熟睡的方云蕊揽上了床铺,躺在他的身侧。
这样窄的一张小床,他与方云蕊并睡着都有些拥挤,中间很难再空出一点间隙来,然而此时此刻楚岚觉得这张床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地方,能让他毫不相隔地这样贴着她。
此刻才知,原来他怀念去年夏日那些她陪伴他度过的夜晚,已经有很久了。
方云蕊是在第二日一早醒过来的,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原本躺在她床上的楚岚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去,她忙爬起身来问外面的海林道:“他人呢?”
海林竟也是愣了愣,摇了摇头:“奴婢竟不知楚岚少爷是什么时候走的。”
海林睡得轻,一般天刚亮未亮的时候她就差不多要醒了,一有点什么动静都能惊醒她,若是海林都不知道楚岚是什么时候走的,那大约走了有许久了,大概是在后半夜。
方云蕊不再追问,而是开始梳洗和准备吃饭,她想吃过了饭就去荣国公那儿一趟,把话都说清楚了。
而此时此刻,楚岚正在荣寿堂。
荣国公年纪大了,睡得也少,每日都是很早就醒了,然后在自己院子里打拳。
今日长孙天不亮就过来了,他那会儿才刚到院子里,还觉得颇为稀奇。
“找我有事?”荣国公道。
楚岚“嗯”了一声,他垂眸,道:“是关于方云蕊的婚事,她要我代为转达。”
在荣国公这里,他一直以为楚岚对方云蕊只是单方面的意思罢了,云蕊丫头还不知道楚岚的心思呢,之前她的婚事又是楚岚在操心的,那么让楚岚过来代为转达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能是小姑娘家的脸皮薄,不好意思亲自来说。
荣国公领着楚岚进了屋,又让人来上了热茶,才道:“她怎么说?”
楚岚面不改色道:“她思虑再三,还是决定退了亲事。”
荣国公点了点头,并不意外,若是方云蕊还想继续这门亲事,她又何必辗转让楚岚来说呢?知道是让楚岚来说后,荣国公心里就大致确定了,只怕与赵怀峥那孩子的婚事要作罢了。
“行,我让人去跟赵家说。”荣国公道,“只是这件事,咱们国公府也算理亏,届时在银钱上面多补偿补偿人家吧。”
荣国公早就为方云蕊退婚的事做好了准备,他吩咐了邱叔一声,邱叔便按照之前荣国公嘱咐的去做了。
此刻堂中只剩下荣国公与楚岚两人,荣国公半眯着双眼,细细打量着楚岚,道:“我看你这两日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为着她的婚事思虑过多?”
楚岚摇了摇头,道:“不干她的事。”
“你小子。”荣国公为他的嘴硬皱了下眉头,“那么,既然她这门亲事罢了,你现今又是怎么想的呢?”
荣国公问完,又觉得他这个孙子未免太过好命,这都是板上钉钉的婚事了,偏偏太子在今年生事,生生搅黄了这桩婚事,这才有机会轮到了楚岚头上。
楚岚神色一展,从容道:“孙儿会立即向方氏提亲,迎她为妻。”
“立即?你给我个时间。”荣国公道。
“这个月内。”楚岚道,再过几日又是七夕,去年此日可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日子,七月实在是很值得纪念的。
婚礼便办在七月,没什么不妥。
“这么快?”荣国公也微微讶异,“你这话当真?倘若当真,我可要让他们去准备了。”
“孙儿想自己准备。”楚岚道,“还请祖父暂且按捺下此事不要同外人提及,孙儿会自己看着办的。”
外人两个字听在荣国公耳中,他面色变了变,又什么话都没有说。
于他这个长孙来说,恐怕除了他这个祖父,其余楚家那些人都是外人。
“那你自己准备吧。”荣国公倒也乐得不插手,“只一点,云蕊丫头的意思你要问清楚了,不要有半分勉强。”
楚岚:“嗯。”
对于今早这件事,荣国公根本没有起什么疑心,一来他觉得自己这个长孙懂得是非轻重,是不可能跟他撒谎的;二来,他觉得依照方云蕊的性子,恐怕也不大会拒绝;三来,他实在是觉得自己这个长孙是的的确确出色的,实在没有让人拒绝的理由。
于是在荣国公心里,这件事便已经算是过去了,他只需派人去知会赵怀峥一声即可,再赔上相应的礼数。至于之后的事,自然有楚岚自己做主。
方云蕊刚在自己院子里吃过了早饭,正准备去和荣国公说婚约的事,珊瑚就过来了,跟卡着点来似的。
“表姑娘,公子找您过去一趟。”
方云蕊只好先跟着珊瑚去了铃兰阁。
待她到了,被引进了书房,见珊瑚关上了门方云蕊正有些紧张,就听见楚岚说了一句:“你的意思,我已经和祖父转达过了,他即刻就会派人去赵家说。”
方云蕊睁大双眼,她还以为楚岚昨晚说会替她去跟荣国公言明不过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已经说完了。
“当真吗?表哥一大早去的?”方云蕊问。
“嗯。”楚岚道,“我怕我再晚几分,自己又会忍不住动摇。”
从昨夜方云蕊回来开始,楚岚就突然转变了态度,他自然而然将自己放到了一个比较低的位置上,左一个他后悔了、舍不得了,右一个忍不住动摇,听得方云蕊心里又开始憋闷起来。
若她全然不在意楚岚了,她大可不必理会楚岚所说的这些话,正因为在意,才会觉得憋闷。
只是她觉得回头无望,她觉得楚岚有些变化无常。
“云蕊。”楚岚忽然叫了她一声。
方云蕊抬头,正对上楚岚那双澈润的眸子,他目光温敛,款款注视着她,眼中糅杂着熹微的晨光。
“你愿意做正妻,对吗?”楚岚道。
这个问题听上去实在是有些古怪的,但是方云蕊也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并没有往别的地方多想。
她点了点头,道:“是,我愿意的。”
那自然是正妻,至于将来赵怀峥会不会纳妾,她就无从得知了。
在她回答完的一瞬,好似感觉到楚岚的神色瞬间明朗了几分,好似是真切发生的,又好似只是她的错觉,不过是窗外的日光浮动罢了。
转瞬即逝的东西,她没有太在意。
“好。”楚岚抿起微微翘起的嘴角,继续道,“府里的意思是,尽快将婚事办了,就在府里办,毕竟你心里清楚,这事无法拖长久。”
这有些突然,不过方云蕊也不算全无准备,她问:“什么时候?”
“就在七月。”楚岚答她。
这么快!不过赵怀峥被降职,应该是无法留在京中太久了,他们早早办完了婚事去到蜀州也好……
唉,想着这么快就要离开国公府了,方云蕊心里还有些怅然。
“那表哥……”她再度试问着,“我那个……新婚之夜要怎么办呢?”
“你放心。”楚岚眯眸,“此事我会全权解决。”
第114章
松英堂自从楚为怀卧病之后就安静了许多, 因为分不出打赏银子来,很多下人都走了,只几个被冯氏捏在手里伺候, 所以素日里可谓十分清静。
不过近日,冯氏发现外面时不时有些响动, 她并非是被拘在了松英堂, 只是因为丢脸甚少外出,有了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后冯氏便出去看了看。
她只瞧见有人拿着一些珠宝玉器往楚岚铃兰阁那边送去了。
再不济,冯氏之前也是做过当家主母的,她一眼便瞧出这些东西与她楚苒出嫁时陪的嫁妆是同一规制的, 便拉住走在最后一人问了一句:“这是楚岚要的?”
下人回头一看是二夫人, 心想着这是楚岚的母亲, 便点了点头。
“他……近日如何了?”冯氏问道,当着下人的面, 她自然不能去问楚岚为什么要这些东西, 反倒显得他们母子有多生分似的,这样表露得太过明显,也难以套出话来, 便用了这样一个含糊其辞的说法。
下人道:“回夫人的话,这些日子都待在府上, 伤也快好了。”
之前那回冯氏虽然被剥夺了掌家之权, 可下人们也只知道是冯氏在财物上犯了错,并不知他们母子不睦,何况楚岚少爷可是很受荣国公器重的长孙,他们虽然甚少去冯氏跟前, 但正面遇上了也不会轻慢,母亲问及儿子近况, 便下意识会想到是在关心儿子的伤势,开口答了。
“你说他受伤了!?”冯氏一顿,“怎么受的伤?可还严重?”
下人暗道不好,只悔自己多嘴,又只能苦哈哈对着冯氏道出实情来:“是之前在外面受的伤,后面又反复发作了几回,少爷行动很是不便,我们这些人也不曾见过,只是听郎中跟珊瑚交代的时候听见了几句,不过夫人不必担心,应该是快见好了。”
反复发作,那必然是重伤了。
冯氏问:“他留在屋里伺候的仍是只有珊瑚和青墨吗?”
“是,夫人。”
“哦,好吧,你下去便是。”冯氏挥挥手让人退下了。
回到松英堂之后,冯氏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丈夫。
楚为怀这些日子腿脚不灵光,不能像从前那样打她了,甚至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反倒对她生出几分温柔来,冯氏觉得很是不错,楚钰的到来本来就让他们夫妻的关系缓和了很多,甚至有一如当年的气势,都怪楚岚横插一脚,害丈夫不良于行了不说,连松英堂的日子也大打折扣。
真是孽障!孽障!
“这么说,他竟是要成亲了?”楚为怀问了一句。
冯氏道:“是啊,也确实到了年纪,不愧是个白眼狼,自己要成婚了竟然连父母都不告知。”
楚为怀冷笑一声:“自己的老子在这儿躺着受罪,他倒是逍遥!要不是因为他,我能沦落成这般吗?都是因为这个孽障,都是你生的好儿子!”
冯氏面色一白,忙道:“他连我都害,我哪里知道他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早知道生了这么个东西,当初不如一把掐死了算好!”
话音刚落,楚为怀便抬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冯氏。
冯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怯怯地问:“怎、怎么了?”
“你说的不错。”楚为怀慢慢道,“他活着就是个累赘,总是要拖累咱们的,不如死了的好。”
冯氏一愣,“啊?怎么说?”
“你不是说他受伤不轻吗?正是动手的好时机。”楚为怀道,“何不就此了结了他?”
“什么?”冯氏看着丈夫眼中的狠毒一惊,“可……可他到底是我亲生的。”
“他是你亲生的,难道钰儿就不是你亲生的吗?”
冯氏还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眼看父亲对他日益器重,若今后是他掌了这国公府的权,你觉得依照他跟咱们的关系,会让咱们的钰儿有好日子过吗?”
一句话宛若惊雷,让冯氏顿时露出了惶恐之色。
“你是说,他会对钰儿……”冯氏转瞬觉得这怎么不可能?这绝对是有可能的!楚岚连自己的亲爹都下得了狠手,将他们松英堂害成了今日这般惨状,他其实就是想这个弟弟死吧?
没想到荣国公格外开恩让钰儿的一切开销归于荣寿堂,楚岚日后怎么容得下钰儿?怎么可能!
楚为怀看着冯氏的脸色,继续道:“倘若再过几日,他的伤好了,可就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
方云蕊这些日子都在自己的院子里做一些女红,虽说她出嫁的嫁妆国公府里会帮着出了,可枕头被子的绣面,还有手绢团扇,这些都还是自己绣了的好。
毕竟是成婚,一辈子也就这一次了。
她和海林一起绣,一天天的日子过得倒也松快,一副身心都投入到为自己准备嫁妆之事中来。
她的婚事是由楚岚操办的,这件事方云蕊一点也不意外,依照荣国公对楚岚的信任程度,是一定会把这件事交给楚岚来办的。
这个月已经是七月了,明日便是七夕,也不知道她的婚事具体会被安排在七月的哪一天,恐怕具体事宜还是要和赵怀峥细细商议的。
“姑娘,眼看着就要嫁了,咱们不再去见见准姑爷吗?”海林一边绣着一边问她。
方云蕊摇了摇头。
上回见到赵怀峥还是她办成郎中偷跑出国公府的那个晚上,自那一别,她就只从别人口中听到赵怀峥的消息了。
“成婚前夕,听说见面不吉利。”方云蕊道,“左右也不剩这几天,应该就快要嫁了,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再说,赵怀峥毕竟是被太子罚过的人,虽然没受什么太重的惩罚,可她担心自己私下去见了,被别有用心之人看见,又做出什么文章来。
“今日就到这里吧,我也该去铃兰阁了。”方云蕊起身,她这些日子都会一日不落地去给楚岚换药,但是奇怪的是,楚岚的伤总是不见好,长得十分缓慢。
大夫说这是因为在夏日,伤口易发炎,而且伤口太深,要一点点慢慢长起,的确不易很快好全的。
铃兰阁,卧房里,楚岚正解了外衣,垂眸用手将自己好不容易新长好的伤口一点点撕开,他已是十分熟稔,每次都撕得恰到好处,根本看不出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额间已生了一层薄汗,又不动声色将白绢按照原样缠好,等着方云蕊过来。
他这样自伤的行径,不论是珊瑚和青墨都不知道,若是知道,定然不会同意他用这样的方式让方云蕊不得不时常过来。
“表哥。”方云蕊过来的时候,先是轻轻唤了一声,得到了楚岚的允准才会进入他屋内。
她进去的时候,楚岚已然脱了外衣,方云蕊瞧见这一幕,虽知她几乎每日都会看到,但也禁不住耳根子发热。
若这事不是她和楚岚,那实在是一件太过逾越的事,太过逾越男女大防了,哪里有这样的?可正是因为是他们两个,方云蕊又不能说出一声不好来。
毕竟之前的的确确是什么都有过了,实在不好偏在这会儿矫情起来。
她小心地解开了白绢,仔细地查看了一番楚岚的伤势,轻叹道:“好像还是没有好一些。”
“有好一些了。”楚岚却道,“晚上疼的时辰短了片刻,我也算能安心歇息一会儿。”
听了他的解释,方云蕊反倒更加内疚了。
“表哥经常睡不好吗?”她一边换着药,一边询问。
楚岚犹豫了一瞬,欲盖弥彰地道:“也还好,之前难得在你那儿熟睡了一晚,勉强还能撑着了。”
方云蕊怎能听不出他话语中的勉强,她想着,这病人最要紧的就是休息了,可楚岚连休息都休息不好,还怎么养伤呢?怪不得他的伤好得这样慢……
方云蕊有些担心,若是等她出嫁去了蜀州,楚岚的伤还是迟迟不好,而他又不肯让别人换药,那可怎么办呢?
上回楚岚在她那儿的确睡得很好,那是因为什么?因为她的床舒服?还是她房里有什么味道让楚岚觉得安逸?
“要不……表哥还是去我那里睡吧?”方云蕊试着问。
楚岚身形微微一颤,几乎是强行压制着才让自己波澜不惊地问了一句:“你竟愿意?”
“我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当然是以表哥的身子要紧,你若觉得在我那儿睡得舒服,就去我床上睡。”方云蕊说得理所当然。
楚岚眸光微动,她这是怎么了?突然转了性子似的,竟然要他过去和她一起……
楚岚心情顿时愉悦起来,假惺惺问道:“我去你那里,你岂非还要打地铺,我看着也是不舍,不如……”
“不呀!我不打地铺,我来表哥这里睡!”方云蕊道,“反正我在哪里都能睡,咱们两个换一下不就好了。”
“……”楚岚重呼了口气,道,“那倒是不必了。”
方云蕊暗暗皱眉,让他过去睡,他又不情愿。
就在此刻,楚岚看着她一点点把白绢系好,徐徐开口道:“府里的意思是,婚事在铃兰阁办,你可有什么异议?”
方云蕊错愕:“为何要在铃兰阁?”
“你那边的院子,毕竟太寒酸了,不好让外人瞧见。”楚岚道,“旁人看了,会看轻你在国公府的地位,日后难免对你不加看重,但是府里一时又腾不出人手收拾一个新的院子出来,便在铃兰阁办了。”
原来是这样。方云蕊自然而然觉得府里的意思那就是国公爷的意思,既然国公爷都说腾不开人手,那一定是腾不开的,反正也只是迎个亲罢了,她又何必在这种事上纠结呢?不必平添麻烦。
“好,都听府里的。”方云蕊道。
楚岚浅勾了勾唇,眸中的神色更加温和了。
第115章
七夕。
去年七夕, 府上的姑娘们都还全着,今年却只剩下方云蕊和楚玥两个了,本来说两个人结伴去游街的, 然而一大早,凌府就送了请帖过来, 邀楚玥去郊外跑马。
“你去吧。”方云蕊道, “我原也是不爱看外面的花灯的,再说,你与凌将军是该好好接触接触,才能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个良人呢。”
她七月就要嫁了的事, 没告诉楚玥, 等确定具体婚期了再说也不迟, 所以楚玥一直以为她的婚期仍在明年春天,所以也没多坚持就出去了。
方云蕊看着她, 心底忽然生出许多的羡慕来, 楚玥这一辈子真的很顺遂。楚玥先是小女儿,长辈管教她并不严厉,上学的东西她也没下过多少功夫, 在家塾那几年她过得轻轻松松,现今到了身为女子来说最紧要的婚事, 她的意中人竟然是早就与她有了婚约之人, 人生中最难得的东西,好像都被楚玥得到了。
而她……以后和赵怀峥一起在蜀州生活,兴许也是好的。
今儿是七夕,是一个比往年都要冷清太多的七夕, 楚玥一走,府里和平日没有丝毫的变化, 方云蕊上午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和海林做女红,下午犯困睡了一会儿,等她醒来便已经将近黄昏了。
今日还没有去给表哥换过药呢,方云蕊想起来这件事,略作梳妆之后便去了。
她去铃兰阁换药并不会带上海林,一来不是很有必要,二来现在是她在管家,难保有什么事有下人要找她,留着海林在那儿也是以免他们找不到人。
黄昏时分,差不多快到了饭点的时候,方云蕊去了铃兰阁,她原本是想着自己动作快些,赶紧换完了药,正巧能赶回来吃晚饭。
然而她到了铃兰阁,楚岚并未像之前那样解开了衣服在房中等着她,而是在外间备了饭。
珊瑚引着她来到外间时,她便心中有所预感了,直至看见这一桌子饭和坐在饭桌旁边的楚岚时,她才茫然地后退了一步。
“表哥,不换药吗?”方云蕊问。
珊瑚早就已经退下了,等她反应过来往后看时,珊瑚已经走出去了好远一段。
“先坐下吃饭吧。”楚岚道。
方云蕊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吃饭就不必了,海林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她有些无所适从,正转过了身想要回去,就听见身后道:“今日是七夕。”
楚岚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徐徐道来:“表妹连一个七夕都不舍得陪我吗?”
“这、这我怎能……”方云蕊是想拒绝的,她不想再和楚岚有这样暧昧的纠缠,她只想安安分分嫁给赵怀峥,从此安安分分过日子。
“去年此夜,你我分明在一起。”楚岚道。
方云蕊喉间一紧,她回过身对上楚岚双目,去年七夕,她在灯会上被刘善轻薄时是楚岚救了她,她在府里走投无路时是她自己主动跑到了楚岚的面前。
当时还觉得坦然,可现在两个人衣冠端正地在一处回忆往昔时,方云蕊就只觉得脸热了。
若按照她当时的想法走,那么现在她最好的结局就是顺利出家去做了姑子,不可能有女学的经历,不可能有赵家的婚事,什么也不会有。不得不说,这一切都与楚岚有脱离不开的关系,她的这一切若没有楚岚,是的的确确无法得到的。
“……好吧。”方云蕊垂下眼来,只好坐到了桌边,没有法子拒绝了。
反正这也算是最后一次了,与其说是成全楚岚,不如说是成全了她自己。
桌子上的饭菜都是她平日喜欢吃的,方云蕊看着觉得奇怪,她分明在铃兰阁用过饭的次数屈指可数,楚岚怎会将她的喜好知道得如此清楚?
她坐在桌子上,也只是闷头吃饭,余光时不时瞥一下楚岚的伤处,想着今日她来得已经算是晚了,隔了这么久不换药成不成呢?
“嫁妆的事,府里已经为你打点好了。”楚岚见她心不在焉,便主动与她谈起来,“到时候我会让珊瑚送了礼单给你,你瞧瞧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这实在是不必了。”方云蕊摇了摇头,“能有就已经是不错,我没有任何想要添的。”
“还有一事。”楚岚道,“府里有意让你在国公府成亲,你意下如何?”
“这是什么意思?”方云蕊没太明白,“拜堂也要在国公府吗?”
“嗯,还有洞房。”楚岚道。
方云蕊听见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尴尬,随后问:“那……赵大哥意下如何呢?我其实怎样都是好的。”
“他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楚岚道。
“那好吧,就是觉得有些麻烦。”方云蕊总觉得怪怪的,可她对成亲这里面的章程也不算十分了解,一时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楚岚见她如此,道:“你的新婚之夜,因着有些特殊,只能在府里办。”
方云蕊一愣,顿时了然了,恐怕楚岚要帮她在新婚之夜蒙混过关的事,若是到了赵怀峥那边就不好办了,所以才执意要在国公府。
那自然是好的!那她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了!方云蕊心中那点本就不多的疑虑轻易被楚岚这么一句话打散。
“全听表哥的。”方云蕊道。
楚岚便笑了,伸手亲给她夹了夹菜。
氛围正和谐之时,外面来了青墨,脚步匆匆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楚岚扫了青墨一眼,问:“怎么了?”
“公子!二夫人来了!不知是在哪里听见了您受伤的消息,非要来看看!”青墨道。
方云蕊脊背一紧,飞快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双眼睛询问地看着楚岚,她这是想走了。
楚岚眸色微冷,道:“她不会久留,你就在这里用饭,我去外面见她。”
说着,楚岚便起身跟着青墨过去了。
没有了楚岚在旁边坐着,方云蕊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可是随着楚岚一走,她心里也跟着有些空落落的,眼前的饭菜好像也有些没滋没味儿了。
她并不关心冯氏为何突然转了性子来看楚岚,只是安安静静吃着菜,稍稍过了一会儿,她正要放下碗筷之时,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一声巨响。
铃兰阁毕竟是个偏僻的院子,整个也没有多大,方云蕊将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隐隐觉得这一声响动有些不同寻常,便赶紧起身到前面去看。
饭厅与前面的客室不过也就十几步路罢了,方云蕊匆匆走过去,心中想着无非是他们又吵了起来,摔了什么东西罢了,可当她来到客室,却见到了十分令她震惊的一幕。
只见冯氏手中攥着一柄尖刀,狠狠刺在楚岚左上的肩胛处,她神色偏执阴狠得令人毛骨悚然,方云蕊瞪大双眼,终于不可遏制地发出一声尖叫来。
冯氏竟要杀了楚岚!
青墨听见这声叫唤立即闯入,看见屋里的景象也是大惊,连忙上前来将发疯的冯氏从楚岚身上扯走,珊瑚随后也跑了过来,看见楚岚身上的血和冯氏手中的刀也是吓得叫了一声。
“快!快找郎中!”方云蕊连忙奔向楚岚,她凑近了便也看清楚岚的眸中也有着几分错愕。
兼之更多的神色,是黯然和冰冷。
这样的表情莫名刺得方云蕊心尖一疼,她连忙扯下自己身上的一片裙子按在楚岚左肩上,才将木可思议的目光转向冯氏。
“你竟恨到要杀了他!?”方云蕊早就恨极了冯氏,可她从来都是厌恨,从来没有因为冯氏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宣泄不出的怒火。
人是不会因为一个与自己毫无相干的人动怒的。
她眸中燃起火来,看着冯氏的双眼满是怒色:“他做错了什么,让你要杀了他!”
为人之母,竟然想要杀了自己亲生的孩子?她纵然不知楚岚与冯氏究竟是有怎样的矛盾在,可她了解楚岚,也了解冯氏,产生这嫌隙的根源定然不是楚岚,定然是冯氏!
冯氏毕竟是一个壮年女子,青墨却是还未长成的少年,冯氏剧烈挣扎了几下,看都没看方云蕊一眼,眸中盯着楚岚满满都是杀意。
而后青墨一个不慎没有拽住她,便让冯氏再度冲向前来,尖刀相向,方云蕊一惊想也没想就张开手挡在了楚岚面前。
“公子!”青墨吓得叫了一声也急着去抓人。
若说开始一击,楚岚全然没有料到,这次他却是早有准备,在冯氏袭来的一瞬他便抬脚踹在冯氏膝上,冯氏吃痛,痛呼了一声后跪在了地上,被随后追来的青墨再度死死按住。
珊瑚不光叫了郎中来,更是让府里的家丁过来,很快铃兰阁便来了更多帮手,左右将冯氏擒住了。
第116章
冯氏诛杀亲子一事很快闹得人尽皆知, 其余两房匆匆赶过来时面上都带着震惊之色,实在想不通冯氏这是想干什么,连楚为民这种甩手掌柜听闻此事也是惊异不止, 荣国公更是气得不轻。
“真不知她在想什么,这样一个儿子若是给我, 我都要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楚为民跟柳氏嘀咕了一句, 柳氏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冯氏已然被捆了,被人按住,却仍犹如失心疯一般地仇视着楚岚, 目中的怨毒之色令人胆寒。
楚岚亦看向自己的母亲, 方才若非他躲闪及时, 冯氏的那一刀会正中他胸膛,那他现下当真是生死难料了。
伤口被包扎好, 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 楚岚面色发白。
“冯氏。”荣国公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他是气过头了,眼下竟不知要说什么才是对的, 厉声道,“你给个解释。”
“没有解释!”冯氏冷笑, “他是我生的, 命也是我给的,还不允我夺回去了?”
“你可真是个毒妇!”楚为民指着冯氏骂道,三房与二房素有恩怨,楚为民自然是看不惯这个二嫂很久了, “这要是让二哥知道你要杀他儿子,一定跟你玩命!”
冯氏听着这话, 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她本就不再年轻,这个表情又得意又使人厌恶,显露出十足的市侩感来。
楚岚却知,单冯氏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计较,这件事多半是楚为怀指使她的,只是楚为怀一个瘸子,若她真不想做,又怎么会受楚为怀的摆布呢?
楚岚本觉得这十几年来他在外,已是足够心寒了,没想到还有远比从前更甚的滋味。
荣国公见楚岚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一副了然的模样,问道:“岚儿,你可是知道什么?”
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不好,荣国公一直觉得是小事,而他也不好胡乱掺和,便一直没有说什么,可今日竟然沦落到冯氏杀子的地步,这中间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
“祖父……”楚岚垂眸应声,还未多说一个字,就被冯氏尖厉的声音打断。
“楚岚!你敢!你敢说!你今日敢说,我明日就敢吊死在你们刑部大门前!我就敢将你们荣国公府的丑闻一件件都揭发出来,你们楚家从此休想在京城立足!”
“你这贱妇!”荣国公厉声斥骂一句,“给我堵上她的嘴!”
家中接连有事,荣国公已然年迈,不免显得心力交瘁起来,楚岚轻轻吐息道:“其中缘由,祖父还是不要过问了。”
“岚儿!你又何必再包庇她?”荣国公怒道。
楚岚摇了摇头,紧咬着牙道:“祖父,此事不要再提了。”
见他这样,荣国公神色微微松动,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楚岚,只好阖目道:“冯氏杀子,送交官府处置,你们都散了便是。”
这件事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人人都十分好奇,人人都想窥探,□□国公这样一发话,一时也没有人再敢问了。
“祖父。”楚岚站起身来,他面色很不好,饶是如此也强撑着起身说话,“此事不宜外扬,不能送交官府。”
周朝律法,父母杀子若成,受鼻刑,未成,也要挨二十板子。
依照冯氏的身板,二十板子够她受的了。
荣国公绝不容私,道:“此事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走漏了风声。”
二十板子,他自然也可以让府里动刑,但是楚家的家法只针对男丁而设,不会责打外家女。
“祖父!”楚岚跪了下来,“孙儿求你,算了吧。”
方云蕊将楚岚的样子看在眼中,颇是动容,纵然冯氏对待他这般,他心中对这个母亲终究是不忍的。
身为儿子,即便母亲再如何不堪,怎么能做到眼睁睁看着母亲去死呢?
上次二爷被打成那样,楚岚都没吭一声,今日却肯出声为冯氏求情,可见他无情的是自己的父亲,对于母亲,他始终是不忍的。
松英堂而今处境艰难,冯氏身边已经没有可以驱动的下人了,人为财死,她没有银钱发放给下人,人又刻薄,谁还会为她卖命呢?
所以杀楚岚,她亲自来了,就算今日楚岚被杀了,她也活不了,侥幸活了也绝对是生不如死。
今日杀子,冯氏应该并非全然是为着仇恨而来,否则她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唯一的引子,是之前二爷因为楚岚搜出的罪证,被打得半身不遂,前程仕途一并毁了,现在被困在府里,连门都出不去。
冯氏素来对二爷言听计从,可想而知,要杀楚岚的始作俑者,是楚为怀。
方云蕊在旁看着,于心间细细推敲出来,真正要杀子的人,是楚为怀,而今他这个人倒是深藏不露了。
“二夫人。”方云蕊忽然开口,“您素日也是疼爱表哥的,毕竟表哥是您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怎么能狠得下心动手杀人呢?”
“明明去年的时候,您还巴巴地为表哥操心婚事呢,这些云蕊都看在眼里,怎么二爷被责了家法之后,您就变了个人似的?”
方云蕊说话的语调虽软,眼神却冷冷淡淡的,事情既然翻出来了,国公爷盛怒,若非表哥求情,冯氏不可能善终。
既然冯氏要善终,那就讨债讨到该讨的人身上吧。
她这话一出,堂中几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荣国公的神色更有深意,云蕊丫头是什么性子的人,他能不知?从来都不会多事的乖巧性子。
她今日这话,于她自己不过是一番感慨,可却让荣国公想起给楚为怀家法那日,楚为怀是如何怨恨地盯着楚岚。
女子出嫁从夫,若无自己的丈夫发话,冯氏真的敢这么大胆来杀楚岚吗?
想不到啊,而今要杀他亲孙子的人,会是自己的儿子,荣国公府,怎么会有这样藏污纳垢的东西在?
荣国公阴沉着脸色,道:“去将族谱拿来。”
邱叔一震,看向荣国公,没敢多话低头去拿了。
楚为民父子闻言亦是浑身一震,一个个如鹌鹑般缩着脖子都不敢说话了。
邱叔一走,荣国公又看向荣为民,道:“你去将楚家宗族中的几位长老请来。”
“爹……”楚为民小声道,“这天都快黑了……”
“去请!今日事今日毕,便是深更半夜,你也得去。”荣国公的口吻不容拒绝。
楚为民便也只好去了。
其余的人,便只是等。
等天色全黑了,荣寿堂内点上灯盏,族中几位长老纷纷赶到,他们几位的年纪都还没长过荣国公去,在族中的荣光也比荣国公相去甚远,来了便是率先给荣国公行礼。
“几位。”荣国公道,“辛苦你们来一趟,是有要事。”
“国公爷请讲!”
“楚为怀,纵妻杀子,自今日起逐出楚家族谱,驱逐出京外放,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这话真是惊着了几位长老,纷纷开始劝荣国公三思,□□国公说一不二,已下定决心,他们几位也无法撼动,也没人敢硬劝。
这位荣国公年轻的时候是何等威严,楚家谁人不知?
长老抬笔,亲自将楚为怀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荣国公这一脉下,长子被抹、次子被抹,留下的就只有一个楚为民了。
楚为民暗自摸了把汗,战战兢兢。
“楚岚的名字不必动。”荣国公道,“等他成亲,再开一脉出来便是。”
长老们点了点头,饶是荣国公现在寻常说话,他们也能听出是在压抑着怒火,荣国公府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个个都觉得惊讶。
这谁家不希望自己这一脉越来越壮大?楚岳忠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划掉自己儿子的名字,这样的铁血手腕,着实令人佩服。
方云蕊见此,才轻轻垂下眼来。
楚为怀现今已是庶民,比她这个外家女还不如。
除名之后,夜色已深,荣国公便让所有人散了都回去歇息,楚岚和方云蕊留在了最后。
他看着长孙,心中还想着再过不久长孙还要大婚,真不知这身上的伤会不会延误,更不知今日之伤,会不会影响楚岚今后拉弓射箭骑马。
他看了看方云蕊,又看了看楚岚,此刻也没有什么心情再说别的,只道:“云蕊,你送楚岚回去吧。”
方云蕊应了一声,和楚岚一起离开了荣寿堂。
众人皆散,荣国公一个人坐在堂中,坐了良久,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主子。”邱叔上前问了一句,“今夜就要将…二爷赶出府吗?”
“他的腿如何?”荣国公问道。
“上回虽是打坏了,但郎中说,只要调养得宜,不是没有康复的可能。”
荣国公眯了眯眼,“出府的事先不急,你去找人做,他那双腿以后都不必中用了。”
邱叔闻言微怔,点头道:“是。”
第117章
回去的路上十分安静, 知了在叫,却并不入耳。
楚岚分明受伤,郎中来治的时候方云蕊没有上前, 就也不知道冯氏那一刀究竟刺得有多深,方云蕊心虚地低着头。
若不是因为她, 楚岚之前那次的伤, 原本是不必受的,现在旧伤未好又要添新伤,也不知道要养到什么时候去。
“怎么这么安静?”楚岚开口问她。
方云蕊动了动耳尖,轻声回:“有些好奇, 表哥究竟是因为什么, 与他们不睦。”
身侧的楚岚显然沉默下来。
方云蕊便补充道:“表哥不愿说也无妨, 我不过是随口一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楚岚道,“若你想知道, 我便告诉你。”
方云蕊便即刻抬头, 等着楚岚诉说。
楚岚的声音不疾不徐:“我六岁那年,亲眼看见我母亲同别的男人……”
他的声音哽了哽,就在方云蕊以为难道是冯氏红杏出墙, 二爷才要这般责打她时,她又听见了楚岚之后的声音。
“之后, 我看见那个男人往他手里塞了一些钱, 我看见他们一同宴饮,我听见他在那个男人面前,自称‘下官’。”
方云蕊面色一白,是楚为怀为了钱财仕途将自己的妻子送给别的男人, 竟还被楚岚看见了!
“所以,他们知道……知道你看见了。”方云蕊颤声问道。
楚岚“嗯”了一声, 道:“原来是不知道的,我私下找到母亲,问她为何愿意做这种事,为何不与那个人和离,她很是恼怒地责打了我,然后他便也知我看见了。”
六岁之前,父亲虽不与他亲近,但冯氏对他也算是疼爱的,除了经常没完没了地念叨要他用功读书以外,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好。
六岁之后,双亲看他的眼神不再温善,他们知道这个秘密实在是太过肮脏羞耻,日日都怕他会跟祖父高密,他那时才六岁,就已经感受到了父亲的杀意。
后来,他们极力想要再生下一个儿子,这样就能取代他,这样就能毫无顾忌地杀了他,将这个秘密永远封藏起来。
这些年他在外面,自然知道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也知道那个儿子后来又夭折了。
方云蕊明白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的关系便是在一日日猜忌和嫌隙中才有了如今的隔阂,本来这件事中,楚岚自然是向着冯氏的,可冯氏却拎不清,还要向着自己的丈夫,就见她平日对楚为怀的维护程度便可以知晓了。
回去的途中,楚岚在松英堂外止住了脚步,他极少来松英堂,回国公府这一年的时间里,来松英堂的时间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你先回去。”楚岚道,“我有事要进去。”
方云蕊一惊:“可……”
“回去吧。”楚岚道,“时候不早了。”
方云蕊便只好站住了脚,应了声。可她到底不放心,看着楚岚带着青墨进去,她也远远地跟在了后头,悄无声息的。
今夜的松英堂很是安静,冯氏暂且被关押着,没有被放回来,因为无人通禀,楚为怀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早就熄了灯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安睡。
楚岚亲自点燃了屋里的长灯,让房间里一点点亮起来,灯火通明。
他做得很是安静,青墨也只是在旁站着,并不出声,许是屋里的亮光太足,把楚为怀晃醒了。
楚为怀先是睁眼,突然看见房里的楚岚后吓得叫了一声,随后视线又汇聚到楚岚肩上包扎的地方,讥讽似的笑道:“看来她去杀你了,还没有得逞?你娘人呢?不会是已经死了吧?”
楚为怀脸上的表情很是事不关己,甚至还幸灾乐祸,一张脸极度的扭曲,极度的令人憎恶。
楚岚只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道:“我来教训你。”
楚为怀眯起眼来,问:“你说什么?”
“我来教训你。”楚岚又道。
他垂下眼,吩咐身后的青墨:“阉了他。”
“是。”青墨应得没有丝毫的犹豫,可楚为怀却惊得险些从床上跳起来,只是他双腿已然不便行动,这一下子也没弄出什么动静来。
青墨的动作却很快,他长得素净,人也看着小,可办起事来总是利落。
手起刀落,方云蕊只在门外听见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是楚为怀发出来的。
“孽障!孽障!你怎么没死!你怎么没死啊!”楚为怀下.身鲜血淋漓,青墨又撒了把止血药在上面。
楚岚看着,想着他日后的境遇,心想就该如此,怎能让他白白死了?就是要吃尽苦头才对。
再次从松英堂出来的时候,楚岚往旁边瞥了一眼,口吻难得有些无奈:“不是让你回去吗?”
方云蕊怯怯出来,偷偷看着楚岚,问:“表哥气消了吗?”
楚岚看着她,想起来她今晚在祖父面前阴阳怪气出的那一句话来,眸中染了几分笑意。
“聪明总不用在正道上。”楚岚置评一句,朝前走着,方云蕊也从花丛中出来跟上。
上次见她这么聪明,还是对付楚江,成功把楚江送去军营那回,长的尽是歪心思,正经心思倒不见她有了。
方云蕊只当楚岚是在夸她聪明,笑眯眯的。
走到了自己院子门口,方云蕊正要回去了,就听见楚岚巴巴说了一句:“表妹还没有给我换药,这就要走了吗?”
方云蕊一愣,她都忘了,楚岚腰侧的伤还没换过药呢!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也不知道伤势恶化了没有。
可是天色已经很晚了。
方云蕊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孤零零地挂着。
“也罢。”楚岚继续道,“横竖身上也没什么无瑕的地方,倒也不必精细养着。”
他这话说得可怜,方云蕊想起他今日被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时又舍不得拒绝了。
“好吧好吧!”方云蕊无奈,“我现在过去跟表哥换药便是!”
楚岚这才满意,抬脚继续往前走了,方云蕊努了努嘴,只好跟在楚岚身后。
眼前的这道身形修长,步履优雅,在这样糟糕的暗光里看着也很是赏心悦目,他本是矜贵无比的公子,合该是一点伤都不必受的,今日这伤也是险些就要了楚岚的性命。
当时方云蕊不在,她没有看见那是怎样惊险震撼的一幕,她只知道自己看见的就足够刺目了。
就算如此,楚岚也还是不舍罪责冯氏,楚岚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其实,是很值得托付的,对吗?
这一步一行之间,方云蕊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已然发生了变化,不管是出于同情还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脑袋里当下竟然没办法立即找出,自己拒绝楚岚的理由是什么。
她原是不想生波折,不想走回头路,不想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可她此刻又觉得,或许楚岚不是那样的人,若与他在一起,他应当是会待她好的吧……
可方云蕊又不敢想,自己若留在楚岚身边,怎能做正妻呢?人人都要说她德不配位的。
唉。叹息之间,方云蕊又按捺下了自己的心思,跟着楚岚走入了铃兰阁。
珊瑚已经回来烧好了热水,她将热水送来之后就退下了,还十分贴心地关上了门。炎炎夏日,方云蕊倒希望她别这么贴心,这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总让人觉得不自在。
楚岚倒是无知无觉,方云蕊一个转身的功夫,他便已然将自己的上衣解了。
饶是身负两处重伤,却丝毫不影响楚岚的俊雅,尤其是在夜色里看他时,总觉得要有什么呼之欲出,方云蕊总会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曾经在这样的夜里是如何揽紧了他的后颈、他的背,他的腰。
偏偏又是夏日,她脸红心跳得格外明显,只分外庆幸是在夜里,楚岚应该看不清楚。
她心中默默想着快快换完便是了,可当她正要伸手去解开楚岚腰间的结扣时,她的腕子上突然一紧,是楚岚抓着她的手,然后将她的手贴在了他的腰腹处。
方云蕊浑身一颤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正要抽回,就听头顶传来楚岚的询问:“是不是不好看了?”
“什、什么?”方云蕊轻声问。
“我。”楚岚细细询问她,“是不是不如以前好看?是不是没有那么漂亮了?”
“这里,也就算了。”楚岚抓着她的手抚在了他腰侧的伤处,那里的温度要比其他地方高些。
“但是这儿,或许会留疤。”楚岚说着,又抓着她的手抚在了左肩的伤口处,只是那处还在渗血,怕弄污了她的手指,位置便下移了些,就在他的心口上方,方云蕊都能感觉到他心口的跳动。
方云蕊脸上火一样烧了起来,猛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含混不清道:“表哥是男子,留疤又没什么。”
“是吗。”楚岚的声音像是安心下来,“我还以为你会不喜欢。”
方云蕊觉得自己都快被烧化了,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可她又还没有换完药,这个时候走了算是怎么回事?
“换吧。”在这个时候,楚岚又出声对她说了一句,更像是在安抚,只是他的口吻其实一直很淡然,被撩得心烦意乱的,只有方云蕊而已。
第118章
本以为这件事已经算是平息了, 没想到楚为怀被族谱除名的消息传到了康王府那边,康王妃知道了此事,第二日, 康王妃便带着女儿拜访国公府。
这算是两位不速之客,荣国公本不想见她们, 便让柳氏去招待, 没想到这母女二人非要见他,不得已,才请进了荣寿堂。
康王妃进门,先是客客气气慰问了两句, 随后问:“国公爷, 不知冯氏可在?”
荣国公皱了下眉, 道:“她不宜见客。”
昨夜荣国公府发生了什么,康王妃与嘉宁打听得有七七八八, 此刻指出冯氏自然不是真的为了见她。
康王妃笑了笑, 道:“我实在是有要事找她,不怕国公爷笑话,冯氏之前从我们康王府借了好些银子, 我们都是有账目的,不知道她准备什么时候还呢?”
荣国公脸色变了变, “还有这事?把账本给我看看。”
康王妃便眼神示意身边的女使, 将带来的账册尽数交给了荣国公。
不看还好,一看竟是一笔天文数字,冯氏贪得无厌,前前后后从康王府拿了不知凡几, 积少成多,看得荣国公沉沉吐了口气。
然家丑不可外扬, 荣国公自然不可能真的将冯氏喊来与她们对峙,而是道:“辛苦王妃走着一趟,冯氏的欠款,随后我会叫人送去康王府。”
“听您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这左右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康王妃笑了笑,“那我就先带嘉宁回去了。”
让人送走了康王妃与嘉宁郡主,荣国公又是长叹了一口气,想了想,道:“楚岚今日如何?”
邱叔在侧道:“在府上歇息,甚少外出。”
“也罢。”荣国公起身,“你随我去寻一趟他吧。”
晌午未至,荣国公便来到了楚岚院中,他素来不喜到各房走动,荣国公府这么多年,荣国公去其他各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上次去三房还是打楚为民家法那回,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祖父忽至,楚岚也有些莫名,直截了当问道:“祖父找我何事?”
荣国公知他伤势未好,摆摆手让他坐下,道:“有件事,是关于你娘的,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说着,荣国公便将康王妃母女二人方才来访的事转告给了楚岚。
“祖父的意思是?”楚岚问。
“你母亲前后杀子、偷盗,已然犯下七出之罪,我想……”
不必荣国公说完,楚岚也明白了,这是要休了冯氏,连国公府也不准她待了,要她回冯家去。
对于女眷,荣国公的态度一向十分宽和,就比如大夫人江氏,她虽嫁过来没多久,丈夫就跑了,丈夫的名字也从族谱上被划去,□□国公府不会要求让江氏回去,而是会一直养着。
比如冯氏,她虽犯下了那样大的过错,甚至于她的丈夫所做之事让荣国公深恶痛绝,可她只要没被休,就还是荣国公府的儿媳,还是会在府里待着。
但荣国公今日举动,是当真想休了冯氏永不与她来往了。
“祖父拿主意便是。”楚岚道,对于这个母亲,他自认已仁至义尽了,当牵涉到这种糜烂不堪的亲情中时,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一刀切断,再也不要有来往,否则生生世世都要被折磨。
且方氏要嫁过来,楚岚想给她一个清静之地。
得到楚岚的肯定,荣国公便知长孙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意见,便着手去准备了,临走前,他想起来问了楚岚一句:“你确定了云蕊会嫁你?”
楚岚道:“是,她亲口答应的。”
“既如此,婚期可定了?”
“十一和十三,都是好日子。”楚岚道。
荣国公啧了一声,道:“你要尽快,否则再过两日,可就是中元节了。”
楚岚默然想了想,确定下来,道:“那就十一吧。”
婚期定了,铃兰阁那边的人也告诉了方云蕊准信,成亲这件事头一回离方云蕊离得这么近,她听到这话时,头一个反应既不是欣喜,也不是难过,反而是一股茫然。
好像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一个盼头终于落定下来,说不上结果是好还是不好,日后种种皆要按部就班地过了。
“海林,你说蜀州好吗?”方云蕊问。
海林想了想,道:“总归比不上京城,姑娘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确实如此,方云蕊点点头,蜀州名气不如江南,想来人情风貌比之江南也是不如的,不过既然嫁了,不如就安心些便是。
“姑娘,奴婢方才出去拿东西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海林斟酌着开口,“冯氏,拿了康王府天价的银子,国公爷大怒,已经下令要休了冯氏了。”
方云蕊一愣,从前的种种怀疑,好像都对上了号,她就觉得冯氏掌家,银钱之数奇怪得很,原来冯氏不光是缺了口子,还有外债呢。
只怕那些银子,是嘉宁郡主满心以为自己会做国公府孙媳的时候贴补冯氏的,如今面皮撕破了,自然都要讨回来。
“如此,我也算出了口气了。”方云蕊道。
海林笑了,说:“眼下冯氏怕是正在收拾东西滚回冯家呢,不知道脸面难堪成什么样子,咱们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方云蕊的的确确犹豫了一瞬,而后道:“还是算了,知道她这样就够了,过两天我就要嫁了,何必再去招惹平白的是非。”
莫说休妻,就算是和离,这种事对女子也只有面上无光,冯氏被休,早先她又已与冯家主母不睦,现在被遣送回冯家去,今后日子必定不会好过。
听见方云蕊说这话,海林才突然有了一股时过境迁之感,感叹道:“姑娘在这国公府待了有五个年头了,终于熬出了头。”
可话是这么说,海林却并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甚至还在担忧方云蕊嫁到蜀州去,今后的日子会不会吃苦。
毕竟在国公府,原先的日子是难过,是不好,可现在已经肉眼可见地十分好了——姑娘跟大房和三房的关系都不错,最讨厌的二房也被直接剔除了去,可不是什么都好吗?
唉,要是赵团练没有被降职就好了,那华州至少还是个富庶之地,蜀州,还是个副尉,谁知道具体是在蜀州哪里当差呢?若是落到什么穷乡僻壤,那这日子可真是大打折扣。
海林一颗心思都在方云蕊身上,她一边同方云蕊说着话,一边清点了下两人这数日来做出的绣品,道:“眼下只剩盖头没有绣了,不过这东西由别人来绣的也有。”
“既然都自己动手了,就都绣完吧。”方云蕊道,“还有三日就要大婚,在此之前,我总想着送楚岚一份自己做的东西聊表心意,你觉得我送什么好呢?”
海林想了想,道:“荷包?还是扇坠子?”
荷包这种东西,还是太过暧昧了。方云蕊摇了摇头,且楚岚不用扇子,扇坠子送了也是无用。
他使剑的,按理说,剑穗应该可以,可方云蕊又觉得,剑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要干净利落才好看,非要坠个穗子算是怎么回事?剑穗也是很无用的。
那她送什么呢?
她忽然想起,以前那数个黄昏,楚岚曾带着飞白,教她骑马。这些分明就是今年才发生的事,可现在回想起来却总觉得过了很久。
给他做副护腕吧,这总是要常用的东西。
方云蕊拿定了主意,便采买了最好的材料过来,开始动手做了。
婚日前夕,方云蕊去给楚岚换药的时候,顺便就将自己做好的护腕带上了,她熬了两个晚上,终于将其缝好。
“表哥,明日一过,我就要走了。”方云蕊垂目将一对护腕放在楚岚手边,“这是我亲自绣的,还望表哥收下。”
楚岚注视着她,眼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伸手摸了摸方云蕊放下来的护腕,轻声开口:“多谢表妹,寅时末会有妆娘来为你描妆和更衣,婚仪虽办得仓促,但仪程不会少,你要记得,盖头一旦落在你头上,就万不可自己取下,否则是坏了规矩。”
这个道理,方云蕊还是懂的,她觉得楚岚实在是太多心了,她自己摘盖头做什么,便点点头应下了。
见她乖巧懂事,楚岚眸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伸出手来细细抚了下她的鬓边,道:“那就早些回去歇着吧,天不亮就要起来忙了,你早早歇了明日才能有精神。”
“我知道了。”方云蕊有些奇怪,她总觉得楚岚今日的话似乎格外多,连根本不必的东西都要嘱咐一遍,她自然是会好好休息的。
“嗯。”楚岚目光赞许,目送她出了门。
第119章
回到小院, 方云蕊看见海林朝她走过来,道:“姑娘,前日咱们出去买东西时看中的那种皮子到了, 咱们还要吗?”
方云蕊想了想,道:“要吧, 去拿一趟, 京城轻易能得的东西,蜀州是无法轻易得的,拿了皮子,我也给赵大哥做一副护腕吧。”
于是两人便结伴出了门。
京城现在太平不少, 周庆帝病危, 太子李宣监国, 将京城的防卫管得很是严明,旁的不说, 像她们姑娘家出门就放心了不少, 就说这一点,方云蕊对这位太子还是多出了几分好感的。
她们刚从那家皮货铺子里拿了东西出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金店。
海林“咦”了一声, 道:“那不是赵团练吗?”
那的确是赵怀峥,方云蕊站在原地, 有些犹豫, 按理说都遇上了,她怎么也该上前打声招呼才是,可是明日就是他们大婚,虽然这婚礼办得仓促, 可该守的规矩却不能不守,成婚前夕, 男女双方怎能私下相见呢?这是不吉利的!
不过海林俨然没有那么多想法,她只看着赵怀峥进了金店,便高兴道:“赵团练这是在为姑娘准备东西吧?”
方云蕊不知,她只是记得,赵怀峥曾说成婚所用的金器首饰他会亲自打给她,可是到现在她也没见着影,也不知是不是在楚岚那儿被收起来了,要在明日穿婚服的时候才给她看。
“等等!不对!”海林眯了眯眼,突然道,“我瞧他的样子,怎么是在典卖东西?那些金项圈之类的,难道不是给姑娘的吗?”
“什么?”方云蕊愣了愣。
两个人就站在金店对面,一来一去间,金店内的赵怀峥正好往这边看来,正好对上了方云蕊的目光,两人目光汇聚,方云蕊正想笑笑,却见赵怀峥很是漠然地移开了眼。
方云蕊一怔,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不对。
即便是看见了她,赵怀峥也没有上前来说句话的意思,而是转身就走了。
“等等!赵怀峥!”方云蕊喊了一声。
所幸赵怀峥没有不搭理她,好歹也是停住了脚步。
“你为何不理我?”方云蕊问,“你刚刚在金店典卖了什么?我怎么瞧着,像是……像是成亲所用之物?”
赵怀峥看了她一眼,深吸了口气,道:“你既然已经退婚,还要管我在金店典当什么吗?”
“我!?退婚?”方云蕊愣住了,“咱们不是明日就要成婚了吗?”
赵怀峥眉心紧了紧,他看着方云蕊一脸的茫然和惊讶,像是全然不知此事。
“你说什么?”赵怀峥咬了咬牙,“明日成婚?”
“是啊。”方云蕊应着,心里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国公府还说,顾及着你马上就要去蜀州了,婚事就在这个月办了,你怎么好似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
赵怀峥抿着唇,看了方云蕊好半晌,才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月初的时候,你们不是派人来说,决定退婚了吗?还送了我两箱黄金作为歉礼。”
“我没有!”方云蕊睁大了双眼,“我说的分明就是婚事照旧,怎么会变成这样?”
方云蕊不知为何,可赵怀峥在她一言一行之间,已经将事实猜出了七七八八。如此说来,明日国公府势必会举行一场婚礼,是她和谁的?能举全府上下骗着她、瞒着她的,还能有谁?是那个长孙。
赵怀峥深吸了口气,也只是长叹,他胸中自有心潮起伏,可当知道事实真相的这一刻,他反而愈发觉得,事情已成定局。
不是她要退婚的,那又如何?已经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方姑娘不必再说。”赵怀峥道,“你回去吧。”
见他竟是要走,方云蕊禁不住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道:“你不信我?我真的没有……我真的不知情,我们……”
“昨日我已与江家四小姐成婚。”赵怀峥十分平静地道出一声。
方云蕊张了张口,脚下一时没有站稳,后退了半步,险些跌坐在地上。赵怀峥看见了,他下意识伸手要去扶住她,只是在还未碰到之际,又停住了手。
已经过去了,无可挽回。
若他还是华州团练使,或许还能为她争上一争,可现今的他拿什么来争呢?
“这才……这才几日啊。”方云蕊道,“纵是、纵是我在月初退了婚,可还没有六七日,你就另娶了?”
她的脸上好似写满了难过,可赵怀峥其实看得很清楚,一个人真正难过不是她这个样子的,他从方云蕊眼中看到的,其实是失望。
惊讶,和不那么深刻的失望,还有几分茫然。
赵怀峥紧紧阖目,解释道:“江家获罪,虽死罪可免,但少不了被贬为庶民。”
过去的江家也许看不上他这样的人,可是现在江家姑娘嫁给他这样的郎君,成了高嫁,时移世易,就是这么可笑。
江家对赵怀峥有恩,江家的要求,赵怀峥不能拒绝。
于是婚礼也办得仓促、简单,和他人生中第一次成婚的场面几本没有什么分别,拜堂之后便已经算礼成了。
他已不再和她有关,而是一个有妇之夫。
方云蕊站在原地,反应了很久,才缓缓接受这个事实,她看出赵怀峥面上的淡色来,忍不住问:“所以,这件婚事,你也是不情愿的对吗?”
她并不知道自己问一个这样毫无意义的答案是为了什么,她只是觉得满心茫然,既然如此,那府里的那场婚事是准备给谁的呢?给谁?
“方姑娘,此事已无需再论。”赵怀峥抚开她的手欲走。
方云蕊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倘若我没有退婚,你是不是就不必这样了?”
她当时怎么就没亲自跟国公爷说这件事呢?是楚岚骗了她,楚岚骗她,楚岚竟然骗她……
赵怀峥抿紧了唇,老实说,这个答案他不清楚,就算不退婚,可他与方云蕊的婚期在明年,江家还是会求他娶了四姑娘,那个时候,他难道能理直气壮地拒绝了吗?
赵怀峥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抉择。
但他还是开口道:“倘若你没有,我也还是会娶她。”
本就是有缘无分的一段事,而今也确实挽回不了,赵怀峥没有再多说什么,没有做任何的纠缠,留下这句话后便大步离开了。
“姑、姑娘……”海林震惊半晌,才反应过来,看向方云蕊。
方云蕊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眨了两下眼睛,这件事虚幻得让她觉得眼前都开始模糊起来。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方云蕊愣住了。
海林搀着她,道:“姑娘,咱们先回去吧。”
是楚岚,楚岚在骗她。
明日婚宴,她嫁的人是谁,难道还不清楚吗?这件突如其来的事,让方云蕊惊怒不已。惊的是她与赵怀峥之间原来早就在她不知情的时候结束了,是楚岚亲手让它结束的;怒的是楚岚竟然在婚姻大事上骗她……
她突然开始感同身受,那日楚玥得知自己的婚事自己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时,为何会那样生气。
因为定下婚事的人,都没有将她们当成过真正有思想活着的女子,而是将她们当做物件,只是被这样安置了,只要没有坏处,那就是好的。
“海林,今日咱们出来的时候,府里没有丝毫喜庆的样子,红绸也没有,囍字也没有,一切都和平常一样,是吗?”
海林道:“是的,姑娘。”
难怪了,方云蕊虽不知事,可今年楚姒和楚苒成婚的时候,府里可是前两天就开始准备,准备得明目张胆,明眼人看了都知道府里要办喜事。
可楚岚呢?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准备吧?
因为他不是要娶妻,而是要纳妾。
好啊,楚岚,他真是好得很……
方云蕊用力捏紧自己两手,对海林道:“咱们速速回府,然后收拾好银钱细软,越快越好。”
海林一愣,“姑娘,您这是?”
“别问那么多了。”方云蕊道,“你去小院收拾东西,别被别人瞧见,什么要拿什么不必拿我想你心里都有数,拿周全之后,你立刻来梅雪堂找我。”
见方云蕊一脸肃色,海林也不敢再问了,应了一声和方云蕊匆匆回了府。
而方云蕊则是去了梅雪堂找楚玥。
“哟,你今日怎么得空来了?”楚玥笑嘻嘻的,“明日不是要成婚吗?”
方云蕊神色复杂地看着楚玥,突然眼眶一酸,哭出声来。
“楚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怎、怎么了?”楚玥一惊,她还是第一次见方云蕊上来就哭呢,连忙起身去接她,“你慢慢说,慢慢说!”
“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方云蕊自己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可她心中坚定,她不能做妾,尤其是不能做楚岚的妾,绝对不能!
“楚玥,我求你,你能不能帮帮我,送我去别的地方,藏起来?”方云蕊急切切地问着。
“你要逃婚?”楚玥惊讶,“为什么?”
“我实在不好跟你解释,已经没有时间了,明日的婚我真的不能成,你能不能将我秘密送走?我想离开国公府,我求求你了……”说话间,方云蕊几乎要给楚玥跪下了。
“唉别别别!你这是干什么!好好好我不问了,我送你出去就是!”楚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见方云蕊这样求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
“谢谢你!谢谢!这件事我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行!”方云蕊紧张道。
“好,我谁也不告诉!”楚玥坚定道,“你放心,我连我娘都不说!”
得了楚玥的保证,方云蕊这才松了口气。
半个时辰后,海林收拾好了所有的金银细软来到楚玥房中,楚玥一看她们这个架势,就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她暂且也不多问了,道:“京中有一处女娲庙,里面住着的都是尼姑,我送你们去那里避一避,你放心,我会帮你打点好的,你们就算是去了,也花不了几个钱。”
这可真是太好了!方云蕊松了口气,坐上了楚玥安排的马车,再次对楚玥道谢道:“多谢你,多谢你了!”
楚玥摇摇头,“你安心去那儿住着,我过几天就去看你!到时候你再跟我说是怎么回事!”
方云蕊点点头,放下了车帘,马车徐徐走远了。
马车内,海林问她:“姑娘,这件事,咱们非走不可吗?您为何不问问楚岚少爷呢?”
“问他?他连成亲这种事都敢骗我,我问了又能得着一个什么结果呢?我现在什么也不想想了,就想藏起来。”方云蕊抿着唇回道。
问了楚岚,他再把她关起来呢?他现在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马车驶向山林,而铃兰阁内,楚岚修长身形站在堂中,正在细细摩挲着桌上的珠翠华冠,满堂屋中摆放的都是他亲自打造的首饰宝器。
赵怀峥会打那十三件首饰又如何?他只会做得更加精致华美,连她的嫁衣都是他亲手绘制的图样,她的凤冠是他亲手所制,既是给她的,那他自然只会给最好的。
过了今夜,明日她便是他的妻。
第120章
天还黑着, 就有一排人手拿凤冠霞帔和所需各式各样的盒子,站在方云蕊的小院门前请示进去,然而请示了半天, 里面愣是一声回应都没有。
负责梳妆的全福娘子疑惑道:“这难道是还没起?”
“就算是主子没起,难道下人也没起不成?这成什么样子, 咱们还是直接进去看看吧。”
全福娘子想了想, 道:“还是去问过岚少爷一声,他看中方姑娘,我等还是不要随意僭越。”
不过耽搁了一会儿,珊瑚也过来了, 见她们一行人还站在门口, 疑惑道:“你们怎么还不进去, 这耽误了吉时要如何是好?”
“珊瑚姑娘!”全福娘子叹道,“我们倒是想进去, 可里面的人怎么也不应声, 正迟疑着要不要直接进去呢!”
珊瑚蹙眉,推了推门是反锁的,她又高声唤道:“表姑娘?表姑娘!?”
里面依旧是毫无回应。
珊瑚深吸了一口气, 吩咐几人道:“把门撞开。”
啪嗒一声,院门被撞开, 珊瑚让其余人守在外面, 自己则快步去往房中一看,屋中的东西好似少了一半,还有被翻动过的痕迹,珊瑚暗道不妙, 心头涌上一个猜测——这表姑娘不会是逃婚了吧?
可今日与她成婚的,是她们公子啊!
珊瑚连忙折返去了楚岚院里, 楚岚正在更衣,他的婚服与方云蕊那身的图样是一对的,旁人一眼便能看得出。
他已广发请帖,连赵怀峥都请了,就是要赵怀峥亲眼看着今日与她成婚之人到底是谁。
“公子!公子!不好了!”珊瑚匆匆而来,一看楚岚已然身穿婚服,神情更加不安了。
楚岚道:“怎么了?”
“表姑娘……不见了。”
天还没亮,楚玥是被外面嘈杂的动静给吵醒的,她烦躁地起身,问了一句:“外面这是怎么了?”
橘子在外面回:“是楚岚少爷带人在找表姑娘呢。”
啊!楚玥猛地坐起,睡意顿时少了大半,连忙开始更衣梳洗,想着对啊,今日是方云蕊大婚,他们肯定一早就发现没人了,长兄是负责婚仪的人,自然要到处找人的。
她昨儿就想好串词了,此刻不慌不忙,就等着别人来问。
没一会儿,橘子道:“姑娘,楚岚少爷找您。”
“长兄进来吧。”楚玥声音恹恹的,做足了戏份。
楚岚一进门,看到的便是楚玥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他紧了下眉头,问道:“你可知方云蕊去了何处?”
“云蕊?不就是在她的小院吗?”楚玥装傻。
对于楚玥,楚岚其实并不十分了解,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她是不是在撒谎。
“你确定?”楚岚逼问。
楚玥本就觉得他很凶,被这么一问,身子都抖了一下,但还是坚持道:“长兄这是什么意思?今日她大婚,不在自己院子里待着,还能来我这里不成?”
“我听说,她昨天来了你这里。”楚岚道。
楚玥也认:“是啊,是来了我这里,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去了何处?”楚岚道。
“好像是去外面买什么东西了吧,我听她说要做什么东西来着。”楚玥道。
她神情自然,看着实在不像是撒谎,楚玥捏紧双手,见问不出什么结果来,只好又带着人走了。
楚玥微微松了口气,她这长兄的气势可真是吓人,简直天生就是当刑官的料。
等楚岚把各个院子都翻了一遍找过来,天都亮了,可就是没人看见她到底去了哪儿。
她能去哪儿呢?楚岚急得火都要烧眉毛了。
国公府这么多人,不可能有人在全然未知的情况下将她带走,肯定是她自己走的,她这是悔婚了?不想嫁赵怀峥,所以跑了!?
楚岚心头跳动,一时不知该喜还是怒,她不想嫁告诉他便是,自己乱跑出去若生了危险怎么办!?
他在房中来回踱步,心急火燎,突然目光落在自己案上放着的那对护腕上。
楚岚想到什么一般,拿起护腕细细摸了摸,联想到了什么,便即刻带人出了国公府。
“昨日,可有一个身穿青衣的女子来过吗?”楚岚踏进了一间皮货店,将自己那副护腕出示给店家看。
因着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店家印象十分清晰,了然道:“您是荣国公府的人吧?她昨日刚来过,有什么事吗?”
“离开这里后,她去了何处?”楚岚听她果真来了这里,眼神也跟着一亮。
“这我就不知道了。”店家摇了摇头,抬眼瞥见对面的金店,又道,“不过她昨日在金店门口遇着一个人,拉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呢。”
金店门口,遇着了人!?楚岚回头,看了对面的金店一眼。
“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嗯……高高大大的,像是位军爷。”店家回答道,夏季皮货铺子少有人至,他一空闲下来便盯着街道上的人看,昨日这二人拉拉扯扯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他都看着呢。
是赵怀峥!楚岚升起一股强烈的预感,那人肯定是赵怀峥!她都知道了!所以她才会逃婚……
楚岚僵着身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还以为是她不想嫁赵怀峥了,原来是不想嫁他,原来还是他……
楚岚咬了咬牙,给皮货铺子的店家放下一锭银子后便离开了,店家得了银子,高高兴兴送走了楚岚。
回到当街,楚岚看着左右,心头涌上无数茫然。
即便是知道她来过这里,楚岚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她一个人带着海林,能去哪儿呢?京中眼下虽说太平,可她们两个到底是弱女子。
楚岚闹出的动静不小,很快就连荣国公也知晓了方云蕊不见了一事,转眼已是半日过去,今日这大婚是无论如何也办不成了。
于是发出去的请帖,又命人去一个个做了解释,说婚期改了。
这眼前的婚事,也能改?得着消息的人只觉得此事未免太过稀奇。
事情渐渐闹大了……看着从祖父开始,到大夫人,到长兄,无人不急着找方云蕊的,楚玥越看越觉得心虚,这回头若是捅出来发现有她的事在里面,她会不会被祖父打死?
楚玥眼皮直跳,可她在旁瞧着,隐隐觉得她这位长兄,未免太着急了些,连祖父和大夫人都是派人出去寻找,可长兄却是亲力亲为,一定要自己去找。
每次楚岚想起要去什么地方,楚玥都心慌不已,生怕最后长兄猜到了尼姑庵那个地方,最后找到方云蕊,她可不就露馅儿了吗?
从天不亮开始找,一直找到了黑夜,还是没有消息,楚玥默默待在自己房里,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想去看看方云蕊,可是她一出远门,动静太大了,便只能在自己屋子里干着急。
晚上吃过了饭,都快要歇了,楚玥听母亲说楚岚还在四处找人,半个京城都要被他翻过来了,还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楚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忍不住趁着楚岚回府的时候,去回禀了祖父。
“祖父,云蕊她不是不懂事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她会这样,说不定就是因为什么缘由,实在是不想嫁给那个赵怀峥了,婚姻本就是女子一生中的大事……”
“你且等等。”荣国公皱了下眉,“云蕊丫头跟赵家的婚事,早就退了。”
“什、什么?”楚玥一怔,“她今日不是嫁给赵怀峥吗?”
“赵怀峥早就另娶她人了,他们的婚事,在月初的时候就已经退了。”荣国公说着,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瞬间沉下了脸,对邱叔道,“你马上去把楚岚给我叫来!就说我有事与他谈,是关于云蕊丫头的。”
那小子现在疯了似的到处找人,若是寻常去请,他肯定不来。
邱叔应声去了,楚玥则是一脸茫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前几日方云蕊还亲口对她说,自己为嫁去蜀州的事苦恼呢,可若不是赵怀峥,今日她要嫁的人本该是谁?
“行了。”荣国公却是不欲留她,看着楚玥道,“你先行回去,我与你长兄有事私谈。”
楚玥心中微动,却是留了个心眼,她暗觉一会儿祖父和长兄要谈的事肯定跟这件事有关,便佯装起身离开了,实则藏在了某处探听里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楚岚匆匆来了,进来便是一句:“可是有了她的消息?”
荣国公深吸了一口气,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个长孙言行无状的模样,沉声问道:“你要娶云蕊的事,你是不是根本没跟她讲?”
藏在某处偷听的楚玥听闻这话,眼睛瞬间睁大,险些一个没站稳坐在了地上。
什么?云蕊今日要嫁的人,是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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