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凌风当真只是在等她回去,安如月在他院中并没有留多久,手中茶水尚热,他与她定下约定,便起身离开了揽星阁。
不知为何,此处分明是她日渐熟悉的揽星阁,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回头再看这座大气的楼宇时,隐约有种疏离之感,好似近日在此处经历的许多事情,也因华凌风的离开,被带走了,心底总有种莫名的不安。
崔二年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取来她平日里最喜欢的豆糕直安慰道:“少爷又不是不回来了,才五日,很快的。”
她也是这么想的,五天的功夫,应该眨眼就过去了。
可偏偏这段时日她对寻常的新鲜事物,都提不起兴致来,时常倚在华凌风院里的秋千上看崔氏姐妹新搜集来的话本,看累了,便睡上一觉。
唯一还有兴趣多看两眼的,便是万商会当日要准备些什么。
她早早便让崔氏姐妹选了一身鹅黄裙裳,到时在配上新买来的玉珠绣球簪,白日里去主场看一看,晚上再叫华凌风一起去浮柳河堤看烟火。
裴玉修这几日偶尔还会偷偷摸摸在外头找她,想来挨了几顿毒打,应当是真的转了性子,不如起初那样目中无人,变得安分许多,有了些正经人家傻公子的模样,安如月也就让人再拦他。
掰着手指头算了好几日,终于盼来了万商会。
因想到华凌风次日便要回来,前一夜安如月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欣喜的有些睡不着,崔氏姐妹向来不会打扰她睡觉,翌日起时,竟然已经到了午时。
饭菜备在桌案上,却不见华凌风的身影。
她寻去问了掌柜,掌柜只说少爷的踪迹,他们向来是不知晓的。
崔二娘见她又换作一副失神的可怜模样,忍不住安慰道:“少爷说不定是途中遇到什么事,耽搁了。”
这一安慰,反倒让她思绪愈乱。
“途中遇事?会不会是有什么危险?”她想起华凌风江洋大盗的名头,有些食不知味,只顾着填饱了肚子,就放下碗筷,按照计划迷茫地带了崔氏姐妹走至揽星阁门口,却迟迟没有迈开步子。
她出门前照过铜镜,今日的装扮,与盛春时节十分相衬,她都已经想好了,到时要华凌风如何夸她。
可如今人不见踪影,她又能到谁的跟前撒娇呢?
正愣神,不远处裴玉修探头探脑地从石狮后头冒出来,两眼发直,朝她憨憨傻笑。
“……”
总不能是他吧?
看着犹犹豫豫走上前来的裴玉修,心中被压下的失落愈加翻涌。
“小娘子……我府中的赏花宴,你……”
“我只想在城中四处逛逛,便不去了,抱歉。”
她失神地回绝,浑身像是被阴霾笼罩,蔫蔫儿的。
裴玉修本还想卖力劝说两句,被崔氏姐妹使了一个眼神,立马就打消念头,领着仆从灰溜溜回了裴府。要说今日赏花宴有些事宜还需他去主持,可不能再在揽星阁讨揍了。
所谓万商会,便是众多商贾一齐举办的展会,是展示自家货品,吸引客人,结识友商的好机会,阳州城每四年才会由城中大商主持操办一次,每逢这时,阳州城上下各处都设有展台,摆出来的货品也是寻常时候比不得的,街市上来往商客不断,官府还会特地设哨点把手,以保障百姓安全。
出去没多远,安如月便被街边各类杂货把戏吸引住,脸上愁容才勉强散了些。
彼时,一辆马车由南至北往阳州的方向疾疾驶来,车中男子正襟危坐,修长的指节摩挲着一支金丝羊脂白玉簪,面色淡淡,唯有指尖扣紧,微微泛着白。
他掀开车帘向外看了看,思忖稍许,末了沉声问外头快马加鞭的侍从:“还需多久。”
“禀世子,我们如今已经是抄的近路,先去阳州,约莫戌时便能到了。”
“再快些。”
侍从紧了紧眉头,有些为难,挥着手中长鞭,仍是应下。
按照寻常时候,世子应当先复命才是,如今急着会阳州,也不知有何要事,不过不论为何,这些都不是他一个侍从该打探的。
天色暗的说快不快,安如月最终还是去裴府浅浅看了两眼赏花宴。赏花宴办的盛大,有眼见的仆从看出她来,不一会儿裴玉修便找了过来。
她正巧,也是想跟他问问,万商会上有哪些地方最值得一去,她今日逛了许久,兴致都不大高。
“怎么会觉得无趣,”裴玉修不解,“今年参会的商贾与往年相比,只多不少,不过我怎么觉着,小娘子你这是……”
他眼睛提溜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直道:“你这是藏着心事,才会没心思看那些吧?”
安如月被他明言点醒,捧着裴玉修给她摘来的一枝杜鹃,垂头上脑,“我……我表兄出门去了,约好今日要回来陪我一同去浮柳河堤看火树银花,可如今,尚未回城。”
裴玉修此人最见不得貌美的小娘子在他跟前闷闷不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摇着扇子道:“还有此事?也罢,你表兄不能陪你,我可以勉强抽空,陪小娘子前去……”
他这话没说完,便收到安如月和崔氏姐妹鄙夷的目光,只好连忙改了口。
“陪小娘子出谋划策,”他额上滴下一滴冷汗,“浮柳河堤旁有家萧家酒馆,他们家今日有许多上号的果酿,味道醇香甘甜,最受小姑娘喜欢,依我看,酒最能解愁,小娘子可去酒馆小酌两杯,再去河堤观赏烟火,定然妙极。”
可她不擅喝酒,若是华凌风回来发现她身上酒气,会不会担心呢?
安如月正转着手中杜鹃犹豫,远处有仆从寻到裴玉修,只道:“少爷,府中来了贵客,老爷正找您一同相迎,你赶紧过去吧。”
“贵客?”裴玉修皱眉,瞧见跟前发呆的安如月,得意地笑了笑,“想来是哪位大人来了,小场面,小场面,待我去接待一二,便过来陪小娘子。”
说罢,却是急寥寥不见了人影。
裴府上下忽的一阵忙碌,安如月并不想知道到底是来了哪位“贵人”,她身份本就特殊,在阳州城中闲逛仗的是无人会认出她来,若真如裴玉修所说,她反倒是赶紧离开的好,徒增事端就不好了。
思及此处,她与崔氏姐妹示意一声,便提了裙角往裴府大门走去。
远远可望见,正门处裴玉修在一位中年男子身后,周身跟了一众仆从,簇拥着几人往宅内花厅的方向引。
她只看了一眼,便倏地愣住。
裴玉修口中所说的贵客,似乎有些眼熟,可人来人往间,从匆匆一眼,她看不清那人。
愣神间,那位公子亦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她心中生出一股不安,不由攥紧了手中杜鹃的花枝,只想早些离开裴府。
无暇多想,安如月抬手扶了崔二娘,快步离开。
万商会如裴玉修所言,筹办得十分隆重,难得见到一次,虽说华凌风没在身边,可思来想去,不多看一看,应当会很可惜。
随着日头逐渐西沉,阳州城内反倒变得愈发热闹了些,几人逛了半日,肚子空空,又不愿半路回揽星阁,最终还是依着裴玉修的建议,寻去了萧家酒馆,崔四娘则是先行去揽星阁知会掌柜,倘若华凌风回了,也能知晓她的行踪,来浮柳河堤便可。
萧家酒馆以酒闻名,菜色也不算差,席上仍能闻见四溢的酒香,崔氏姐妹闻得嘴馋,点了一壶青梅酒,放在几人跟前小酌,安如月本无心沾酒,可偏偏干看着几人啧啧感叹,难免也有些心痒。
崔二娘见她一副眼巴巴的模样,抬手就推了一小盏到她跟前:“小姐想喝便喝吧,凡是有我几人在跟前呢。”
她这话刚好说中安如月忧虑之处。
心底某处有股期待和失落交织成一团,热的人心里闷闷的,她垂首定定看了盏中酒水许久,末了,仰头一股脑喝了下去。
酒香气瞬间将她包裹,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那一丝失落被酸甜的青梅酿压下,转而只剩下满心期许。
华凌风从不骗她,她直去浮柳河堤等他便是,他一定会来的。
酒果然是个好东西呀。
几人在萧家酒馆休憩许久,吃喝闲聊,时间似乎过得快了一些,晃神,浮柳河堤处已有不少人寻了过来。
崔二娘从窗口探头张望了片刻,缩回来忙道:“咱们得早些时候去,去晚了兴许就占不到好地方了。”
安如月闻言,也跟着倾身,趴在窗沿瞅了瞅。
眼下河堤处依然聚了不少人,有商贩在外头架了小摊,买起河灯和零碎的小挂件,有男子携着夫人在摊前挑选斟酌,一派热闹祥和。
等看完烟火,她也要和华凌风一起去街市上再逛一逛。
安如月抿抿唇,动作倒是比崔氏姐妹还要快上一些,“走吧。”
春日的微风中夹杂着沁人的草木香,河堤人来人往,伴着潺潺的流水声,她倚在桥边满树新枝的柳树下,手里捏着裴玉修给的杜鹃,垂着眼睫,静静出神。
崔四娘这时寻了过来,对二娘和三娘摇了摇头,“去时少爷还未回来,不过听掌柜说,应当就是今夜回扬州,不会有错。”
几人对视一眼,守在安如月不远处,叹了声气。
“看小姐对少爷这样上心,你们说,少爷为何到现在还瞒着自己身份呢,要我说,两人干脆回京成亲得了,任由小姐这不开窍的自己琢磨,得琢磨到猴年马月。”
“我看你是最近胆子肥了,连小姐和少爷的事也敢胡乱评说。”
“我这是看着心急……”
正逢几人嘀嘀咕咕说道时,柳树下寻去一位亭亭玉立的男子,与安如月说了句什么。
崔氏姐妹即刻噤了声,警觉地走近,擒住男子右肩。在她们看来,管他高矮胖丑,只要不是自家少爷,有男子靠近安如月,先唬住便是。
没想成那人样貌文弱,被崔二娘擒住,却是纹丝不动,转眼凛神挥手反制了回去。
男子看了眼安如月,扭头对崔二娘冷冷道了句:“你是何人?”
崔二娘没有回话,唯见安如月眸中焦急,牵了男子的衣袖,“她是我的丫鬟,你快放开她!”
男子闻言,垂眸思忖稍许,松了手。
安如月垂着头,不敢看他。
站在她跟前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粟山想要还她丝帕的尚书府公子,向海生。
想来在裴府时,她恍惚中瞧见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就是他……
静默须臾,向海生率先开口:“若我记得没错,公……姑娘的丫鬟,应当是香叶才对。”
安如月手指紧紧卷着衣角,慢步走至崔氏姐妹身后,心虚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公子,公子认错人了。”
向海生皱眉,睥了眼崔氏姐妹,“你可知,大殿下如今负罪在身,正受命暗中寻你,公主并非任性之人,可是受了歹人胁迫?”
“没有人胁迫我,”她慌忙否认,“公子认错人了,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步子尚未迈出,而后传来向海生冷冷的嗓音。
“我既寻得姑娘,便不会轻易放过,倘若姑娘想要躲着我,在下不介意费些心神,将此事来龙去脉一一理清,予家父上奏。”
“……”
少时,男子一改方才冷漠的语气,仿若威胁的话语从未出自他口,轻柔道:“不知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华凌风也总是这般温柔地同她讲话,可他不是华凌风,向海生的温柔中,有让她生惧的清冷。
他没有在问她,而是拿了她的把柄,在命令她。
要是华凌风在就好了,她只需躲在他身后,什么都不必去管。
远处焰火即将燃放,有不少孩童已经开始兴奋地欢呼,捂着耳朵等待火树银花绽放,她视线被泪水蒙得模模糊糊,看了眼崔氏姐妹,握成拳的指尖掐得掌心发疼。
安如月抿唇,良久,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给崔氏姐妹,“你们在此处等我……”
崔二娘闻言蹙眉,“我们只听少爷……”
她强忍着委屈打断二娘的话,抬高了声调,“我让你们在此处等我。”
说罢,转身对向海生示意。
向海生唇角略勾了勾,抬手将她请去了不远处的茶坊。
茶坊中没什么人,就连伙计都凑在坊外等待焰火,安如月头垂得低低的,鼻子发酸。
“殿下,圣上和几位皇子都在寻你,切不可因一时贪欢,枉顾思你念你的亲人。”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在下奉劝公主回宫,”向海生似乎在与她解释,可偏偏语气逼人,“今日之事,我大可以如那日在京城街头遇见殿下一般,替殿下隐瞒,只是阳州城,并非殿下该待的地方。”
安如月哑然。
可大皇兄还没有要接她回去。
她还没有跟华凌风去看浮柳河堤的火树银花。
脑海中响起华凌风与她的约定——
皎皎邀请,我定当赴约。
华哥哥为何还不来带她走呢?
“我不回去。”
“殿下?”
她复昂首固执地重复道:“我没有任性,我不能回去。”
“殿下所言,我可以当做没有听见,你可知如今大皇子……”
如果她不曾看见大皇兄亲手写予她的书信,她应当会被向海生说服。
可大皇兄说过,要她近日跟在华凌风身边安生散心,时候到了,他会来接她。
而不是由向海生接她。
“公子请回吧,我还要去浮柳河堤……”
话未说完,她似乎瞧见向海生神色一凛,抬手在她后颈处敲下。
茶坊内欲推门离去的少女身子一软,遂倒入身后之人怀中。
夜空星河璀璨,彼时一辆马车驶入城内,车厢中阖目养神的男子缓缓抬起眼睫,撩开车帘一角。
戌时到,阳州城上空炸起一朵闪耀的光火,他似乎能想象到河堤边娇美的少女抬首仰望这片绚烂,眼中盛着多少欢喜与星海。
指尖玉簪温热。
他赴约迟了一刻,这支玉簪,便作赔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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