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楼中只是有几个酒客谈笑间偶尔会朝这头观望一眼,经华凌风这声吩咐,后头忽而涌上来好些健硕的黑衣男子,直奔安如月这头,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二人立在展台一侧的楼梯之上,呆若木鸡。
莫说眼前这位公子了,便是安如月自己,眼睁睁看见许多面色凝重身形高大的男人快步过来,也不觉颔首,握紧身侧扶手,不敢动弹。
再说身旁这位浪荡公子,神色明显慌张许多。
“你们做什么……我、我是贵客!”
他昂首甩甩衣袖,中气十足地呵斥,只是目光闪躲,将他的无措暴露无遗。
“我可是阳州第一富商家的公子!你们谁敢动我!”
这声呼呵明显慌张许多,话毕,他摆手示意跟随在后头的仆从挡住那些黑衣男子的去路。
仆从英勇挡上前去,然而最后只是接连“呀”了几声,一一被黑衣男子抬起,扔去了楼外街市。
“不是吧,来真的?”裴家公子见状嘴角抽搐几番,手中折扇开开合合,额上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慌乱张望去路之际,忽而反应过来什么,一把抓了捏着裙摆准备轻手轻脚离开的安如月的胳膊,“小娘子,我可还未曾对你做过什么无礼之事啊,你们不能不讲道理!”
小臂冷不防被人抓住,她亦被吓得一哆嗦,蹙眉回望那人,垂眸在他握住她的手上扫了扫,最后埋怨地鼓嘴看他。
裴家公子见状一愣,犹犹豫豫撒了手,压下声音道:“我,我是阳州第一富商家的公子,只是见小娘子生得好看,心急想要与你交好,又不知你名花有主……”
“总之,总之今日好歹给我裴玉修一个面子……”
他说这话时声音及小,便往安如月这头稍微凑近了些。
安如月也懵懂地配合他的动作耐心倾听,只是不想华凌风此时慢步从楼顶的屏风后头踱出来,皱眉淡淡道:“快。”
短短一个字,那些黑衣男子便皆加快了脚下步伐,须臾的功夫,已然到了二人面前。
安如月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兴许那位裴家公子也是一样,与她面面相觑,连手中的折扇都险些没能握稳。
下一瞬,原本立在她身边的裴家公子,被几人倏地架起,以前宫宴时,他国使节进贡,那些装贡品的箱子也是被这么扛起来的。
原来人也可以。
“我是阳州首富裴家公子,我劝你们不要不识好歹,赶紧放我下来!”
“小娘子,你不讲道理!”
“我是阳州首富……”
随着裴家公子人被抬远,他有些破音的呼喊声逐渐变小,最终与愈渐鼎沸的宾客议论声交织在一块儿,慢慢听不清他口中说辞。
唯有不久后传来的几声痛呼,仍旧清晰。
她傻傻楞在远处,盯着裴家公子被抬走的方向失神稍许,最后抬手朝华凌风所站之处看去。
他修长的指尖还紧握着一盏茶水,目光落在楼阁的门口,只是神色凛冽决然,有些陌生,是她不曾见过的模样。
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男人忽而垂眸望向她,眸光流转间,眼底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柔和春意。
崔家公子的确冒失了些,可这样就把人家打一顿,是不是太过了?
安如月朱唇张了又合,思忖顷刻,眨眨眼睫,捏起裙角循着楼梯往上走。
“华……”
一句华哥哥还没说出口,又见华凌风对展台上的男子挑眉示意。
那人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暗示,手掌拍合,将楼中众人的注意力拉了回去。
“诸位,这是我揽星阁的千金,想必来我揽星阁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贵客,不会失礼到要为难我阁中千金,如若不然,便恕揽星阁得罪,与那位裴公子一个下场,裴公子对我家小姐失礼在先,今日便正好借此机会告知,还请诸位见谅。”
说罢,华凌风才微微颔首,立在屏风之后,静等那个朱色的身影寻至跟前。
安如月急匆匆找到他面前时,一眼就能看见他微恼的脸色。
不知为何,虽说他还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可又不如方才面对裴家公子时那样冰冷。
像是在暗自闷火。
“华哥哥,你是在生气么?”
她歪头试图对上男子飘远的视线,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华凌风闻言收回思绪,侧目瞧见姑娘满目新奇,一时间竟不知该笑她天真可爱,还是该忧日后这姑娘还会引来对多少男子的垂涎。
只这一位裴家公子,便让他心生警戒,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她娇艳出尘,定会引来旁人窥觑,不如将她关起来,她便是他一人所有。
“华哥哥,你不要生气,他没有对我做什么,”安如月看他眸底似有黯然,只好先娇声安慰,“是我不够警惕,我应当在他寻过来前,早些离开的!”
然而她似乎没有安慰到点上,却见华凌风沉默思索片刻后,轻叹了口气。
“我将你带出宫,承诺佑你在此方天地无忧无虑度过这段时日,方才是旁人寻你麻烦,皎皎何错之有?”
“总有人控制不住心中欲''望,看见美色便心生贪恋,皎皎本身,并无过错,你可要记好,不是你的错,便不必认。”
耳畔的语调低沉,像是在她心间拂过一缕春风。
安如月认真点头。
明明是她要过来劝他的,到最后,竟然还是成了华凌风教她道理。
这样好的人,到底为何会成为被千夫所指的江洋大盗呢?
她眨眨眼,撇开脑中又要纠结起来的思绪,将手中豆糕往男子嘴里顺手塞了一块,“吃些甜甜的点心,坏心情就会消失了,这个好吃,华哥哥尝尝!”
说罢,她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块,没等华凌风回话,目光在阁中另一处热闹的地方流转,囫囵道:“那……我还可以继续去看看吗?”
华凌风皱眉咬了一口嘴里的豆糕,再看向她微微泛红的面颊,终于还是忍不住勾了唇角,轻轻“嗯”了一声。
自小,他心中就藏匿了许多阴暗,方才瞧见有人盯上皎皎,被深埋在心底的那些污秽便趁机破土而出,可每每看见她澄澈的眼,那些污浊总能瞬间烟消云散。
他跟皎皎说,裴家公子控制不住心中贪恋,他又何尝不是?
搅局带她来到这里,就是他最大的贪恋所致。
但他丝毫不悔。
莫凌绝少有私欲,她便是其中之一。他对她蓄谋已久,温香软玉就在跟前,既盯上了,自然想法设法也要得到。
他的目光在那抹朱色的身影消失处停留许久,末了,才招手示意不远处的崔氏姐妹,“表小姐初来阳州,对城中事物难免好奇,你们跟紧她,她想做什么,让她做便是。”
崔氏姐妹相视两眼,领了命,亦寻去安如月所在之处。
安如月这方倒是没将裴家公子的事放在心上——这类琐碎的烦心事,她很少会耿耿于怀。
只是不知为何,即便在揽星阁里,崔氏三姐妹也跟她跟的很紧。
她三人气质本就与寻常女子不同,也不说话,昂头抱手立在她身后,加之刚刚裴家公子闹出的动静,安如月所过之处,鲜少有客人能面不改色继续喝酒谈天。
气氛倒与在宫中时有些相像,众人对她退避三舍,甚是无趣。
无奈,她只得放弃了继续转悠的打算,将手中点心吃完之后,便拍拍手寻去自己的院子。
快步转过假山石林,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顿住,转身愠怒地问崔氏姐妹:“你们为何总板着脸呢,那些人都要被我吓跑了……”
仿佛她带了打手,同她对视一眼,她就会挥手命令崔氏姐妹揍他们一顿似的。
更何况崔氏姐妹白天时还好好的,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满脸肃然。
不想经她一嘀咕,崔氏姐妹忽然又恢复了寻常神色,变脸一般,还纷纷揉了揉脸。
崔二娘无奈回道:“少爷吩咐的,我们要好好护着表小姐,刚刚少爷一直在楼上盯着呢,我们这不是不敢懈怠么……”
听此一言,安如月有些诧异。
方才华凌风一直在楼上看她?
她竟然一点也没能察觉。
“今日那姓裴的莽莽撞撞惹了少爷不快,表小姐你再在阁中多留一刻,我怕少爷倒时又将与你有接触的人统统记仇了,”崔二娘见她愣神,话匣子就这么打了开来,继续道,“不过表小姐也不用为此扫了兴致,少爷说了,你初来乍到,肯定想在阳州城内好好逛一逛,你现在身子还虚着,倒不如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可是少爷亲口下的吩咐!”
崔二娘一股脑说了许多,安如月十分精准地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
明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方才的些许不快转眼已经一干二净,她欣喜地与崔氏姐妹确认:“此话当真?”
催四娘抿嘴睇了二娘一眼,“当真……”
因而这夜,安如月没有心思被粟山之事所扰,拉着崔氏姐妹闷头计划了许久,怀着满心期许睡下。
据崔氏姐妹说,阳州盛产丝绸锦缎,东街有许多布庄,花色和样式繁多,西街则是各类杂货摊贩,偶尔能从小贩手里淘到不少好东西。
她已经与崔氏姐妹说好了,明日就带她先去东街看看布匹收拾,再去城南吃些点心,最后去西街看看各家杂货摊贩,到底都卖些什么新奇物件。
是夜,春日正盛,夜风固执地夹杂着日渐萎靡的凉意,在阳州城内欢快奔驰。
唯有东街的裴宅院内,时不时传来男子的哭嚎声,响彻天际,打破夜晚的宁馨。
鼻青脸肿的仆从趴在榻边,正替另一位鼻青脸肿的男子掀开下衣上药。
“轻点儿!”
裴玉修苦哈哈大叫一声,攥紧了拳头,斥责身边的仆从不够细心。
今日本是因前些时候他掌管的布庄大赚一笔,他为庆祝自己经商有道,高高兴兴从府中拿了笔银钱去揽星阁看看能买些什么珍宝,好好奖励自己一番。
掌柜那枚囚鲛扳指甚合他意,他又懒得在彼此叫价上浪费功夫,才会想找掌事的说理。
偏偏有位美若天仙的小娘子,说巧不巧挡在他的去路上。
他看见好看的小娘子就走不动道,这是扬州城皆知的事。
谁知道那小娘子是揽星阁的小姐,他连人家的小手都没摸到,就莫名其妙挨了顿揍,被当街扔出揽星阁,颜面尽失受了皮肉伤不说,回家还得挨父亲一顿打骂。
“真晦气!”思及此处,裴玉修双手握拳狠狠捶在榻上,“此仇不报,我日后经商,分文不挣!”
边上的仆从为难地提醒,“少爷……”
“罢了,分文不挣太狠了些,”裴玉修摆手,“此仇不报,日后我再摸不到小娘子的手!”
“……”
裴玉修心中记恨并非全无缘由,城中最不缺的便是看热闹的人,裴家在扬州城本就是颇有地位的商贾大家,裴家的公子性子纨绔,大家都心照不宣,翌日,裴家公子在揽星阁妄图调戏阁上小姐不成,反挨揍被当街扔出的事,就传遍了扬州城,人尽皆知。
连初来阳州的安如月也听说了。
彼时她刚下马车,手里小心翼翼捧着出门前华凌风给她的一袋银钱,跟随崔氏姐妹行至一处布庄,听见来往的贵妇人嬉笑着交谈。
“听闻那裴家的公子昨日色迷心窍,当众去调戏揽星阁的千金,和仆从一起被丢出街市了,今日一早就叫嚣着要找揽星阁的人算账呢。”
“那裴玉修确也是个不正经的,家中尊长不教,竟让旁人教导礼节,也是活该。”
“此话在这里说说便罢了,当心让裴氏布庄的人听见……”
安如月才扫了眼布庄中的衣料,乍听见“裴氏布庄”几个字,警觉地望向崔氏姐妹,“裴氏布庄,可是昨日那位公子家的布庄?”
可不要再撞见他了,照那二位妇人所说,裴家公子还要找她们算账。
她才不想再与他碰见。
思及此处,她伸手拽拽崔三娘,“不如今日先不要在东街逛了,我们走吧……”
崔三娘在三姐妹中算是最沉稳的一个,安如月这才先与她商量。
不料崔三娘只是负手挑了挑眉,“裴家在阳州家业繁多,我打听过了,东西南北街都有裴家产业,表小姐若是担心的话,今日可以先打道回府,等裴玉修不记恨了再出来。”
“那不行,”安如月即刻摇摇头,抿唇笑笑,“既是如此,应当不会那般巧合,碰上裴家公子,还是先逛逛吧!”
崔二娘耸耸肩,“自然要照表小姐的计划去逛,有我三人在,还需怕裴家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伙计么?少爷说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三姐妹身上的爽朗,她最是喜欢。
安如月眉眼一弯,附和道:“不怕不怕。”
她向来也是个心口一致的人,说了不怕,就当真没再顾忌其他。
果真如崔氏姐妹所说,东街布庄聚集,各式纹样都有,纵使她在宫中穿的都是上好的衣料,可在此处仍旧看到了不少未曾见过的样式,有西域的装饰纹样,还有北疆的厚绒。
只一条东街和城南,便花费了几人半日的功夫。
崔氏姐妹手里头拎了不少打包的糕点,而她则是双手虔诚地捧着钱袋,走在最前头四下张望。
过路之人偶尔会朝她这边看一眼,安如月起初不解,询问崔氏姐妹缘由,“为何总有人看我,我脸上可有什么东西?”
崔二娘只道:“哪有什么东西,一来表小姐相貌出尘,莫说男子,我也喜欢多看看表小姐脸蛋,欣赏美人,使人心情舒畅。”
安如月当她又在拿自己打趣,正鼓了嘴,便又听崔二娘继续道:“二来,哪有小姐会将满满一袋银钱端在手里的,会不会引人歹念不说,表小姐这捧香上贡般的姿态,实在罕见呀。”
话毕,三娘和四娘望着她手中的钱袋,也点点头。
千金之尊的公主,怎个比她们这些江湖之人还要稀罕几量银子。不过虽说如此,此事让小公主做出来,反而有些娇俏的憨态。
安如月闻言面颊微烫,用衣袖挡了挡手中钱袋,“我第一次在宫……在外面自己花银钱,觉得有趣,这些又是华哥哥给我的,我便想自己好好拿着,你们不准嫌弃我……”
崔氏姐妹正想点头应和,然而在她说话间,远处有人声鼎沸,瞬时吸引了安如月的注意。
只见前头的拱桥上挤满了人群,河岸边柳树婀娜拂动,树下亦是熙熙攘攘,皆探首张望着什么,隐约能听见落珠般的琵琶声。
她抬手指了指,“那边在做什么?”
崔三娘面色微动,道了句:“没什么……”
只是话还没说完,崔二娘便摆手嗐了一声,“想必是哪家花楼的花船划至此处了。”
“什么是花船?”安如月欣然询问,“我们也去看看吧。”
说话间,她已随手拉起离她最近的四娘,直往人头攒动处快步寻了过去。
三娘语塞,“你别忘了表小姐的身份,引她去瞧这些,当心少爷责难。”
二娘撇撇嘴跟上去,只道:“少爷说了,表小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谨记,谨记~”
二人又开始你一眼我一语地争论,倒是没忘跟进安如月的身影。
这方安如月走至人群边缘,因身形的缘故,除去一些男子的背影,再看不到任何事物。
随着乐声愈近,唯耳边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
她与崔氏姐妹在外沿一路找了许多地方,都没能寻得一方间隙看清花船全貌。
为看热闹往人群中间挤,自然要不得。华凌风让她出来散心,她也不能不管不顾,免得与崔氏姐妹走散,否则便麻烦了。
无奈之下,安如月只好对三娘道:“不好玩,不如还是去西街吧……”
然而不知为何,忽然又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这些人不知是否是实在没处站了,一股脑往她身后站过来,本在人群边缘徘徊的几人,眨眼就融入一众人群当中。
崔氏姐妹起初也是面不改色的胡在她左右,从未让男子近身,可不知从哪冒出来几个妇人,愣冲冲靠蛮力在她几人之间穿过,捏住人群中不知谁人的耳朵便开始咒骂起来。
“好你个老汉,我说你去了何处,原来是在这里赏花船呢,咱家的摊子你还要不要了……”
一时间,混乱不堪。
安如月黛眉紧蹙,面色坚定立在原地,将手中的钱袋偷偷往袖中藏好,只等崔氏姐妹前来将她带走。
然而她没等来崔氏姐妹,手臂冷不防被旁人拽住。
惊异间,她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
“好你个小娘子,可让我逮着了吧!”
她闻声惶恐地扭头。
只见昨夜那位在揽星阁被华凌风扔出去的裴家公子带了两个青紫的眼圈,鼻子下边还有些没摸干净的血,纵使如此狼狈,仍旧难掩张狂,恶狠狠盯着她。
认出他来的一瞬,安如月十分顺口地高喊一声:“崔姐姐救我!”
随即,她便被捂了嘴,一个猛力拽出人群。
裴玉修拽她之时,嘴里还喃喃着什么。
“这小娘子怎个呼救这般快,我还没吓唬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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