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东临渤海,南靠草原,地势颇高,气候分外宜人。
林忱进京的时候正是四月夜里,城里的牡丹花都开了,灯市中暗香浮动。行人或着绫罗轻衫,或着麻布短衣,人人匆忙,人人生气盎然。
一路从城门走过东西市集,所能想到的东西应有尽有,商贾数量之众令人惊叹。
但据萧冉说,这等繁华还不过是市井常态,若外人进京,真正不得不瞻仰的只有两处地方。
一是观鹤阁,二乃抱月楼。
临江而建的高阁揽尽天下英才,每年进京赶考的举子都要在此谒见宰相。其余时候,也常有大家牵头举办诗会雅集,凡是肚里有二两墨水的,都会来凑个热闹。
而抱月楼是才子流连之处,温香软玉在怀,乘风作赋,留下了不少谈资供人说道。
林忱在张家得到消息,买走鸢儿的人伢子正活动在上京一带,凡是干这勾当的,总和抱月楼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若是能与楼中老鸨或者管事搭上线,找人方便许多。
她在东城下车,仪仗中锦衣卫已押解人贩先行回了诏狱,萧冉可等天明再入宫述职。
此时天色已晚,市集中却仍旧灯火通明,泱泱的人群载着笑语、争吵与算计往返流动。
“便到此处,我找个客栈落脚吧。”
她们停在一座桥上,林忱背着包袱说。
萧冉倚在石桥栏边上,眯着眼睛吹夜风。
“小师父可知道,上京的客栈一夜要多少两银子?”
林忱沉默了,过了会儿,她说:“那我便出城,找个寺庙投宿。”
萧冉盯着她,玩笑道:“难不成我家是龙潭虎穴?还是嫌寒舍简陋,所以不肯赏光。”
两人僵持,林忱无奈说:“方才赵庭芳住不起客店,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哼。”萧冉狠狠嘲笑道:“江言清想礼贤下士,我当然要成全他。姓赵的住不起客房,难不成还要我收容他去诏狱?”
林忱给她的刻薄逗笑了。
笑够了,静望过去,金池河的水面粼粼映着灯光,小船自桥下泛舟而过。
慢慢地,她松下肩膀来,想,她和萧冉,究竟算不算朋友呢?
虽说这人精明、狡诈,也算不上良善。自己本该防备她,远离她…
可不知为什么,和她在一起,却也是如此的快乐。
就宛如沉浸在此刻梦幻的纷乱中,一切都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那便…叨扰一段日子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这应答似乎来自她的内心深处,迫不及待又腼腆羞怯地探出头来。
萧冉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她揽了一把林忱的肩膀,又犹嫌不够似的,拉住那袖袍里的右手,突然奔跑进熙熙攘攘的街市上。
林忱大感害臊,唯恐自己两个被当作失心疯抓起来。
但那两只手交握得很紧,紧到热切。
让她无法挣脱。
她闻到萧冉身上淡淡的香气。
风声被抛在脑后,林忱错觉,好似正在抛弃世俗的一切。
她心跳不止,脸色潮红。
宽袍的衣袖被挽起来,她们一直奔跑到长街尽头,然后要了一碗热乎乎的云吞。林忱的那一份照旧加了很多红油,老旧的搪瓷碗被浸润了,也显出不一样的颜色。
**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萧冉穿好了官服,尚有片刻的余闲。
她蹑手蹑脚走到偏房,发现林忱也已起了。
那背影清瘦笔直,正在窗前看书。
“读书不辍,小师父要是考试,定能拿到好功名。”
林忱翻页的手一顿,莫名有些怅然,说:“我怎么能去考试。”
萧冉来到她身边,正色说:“这可不一定,若是三十年前,谁会想到女子也能做官呢?”
林忱笑了下,想想道:“也是。”
她打开窗子,指着院落的东角:“昨晚来时就看到了,那是什么?”
角落里是一株枯槁的树木,根子都烂了,根本看不出品种。
萧冉仰着头,从窗中望那树,温和道:“那是我母亲从前种下的。”
林忱一怔。
“我在萧家没住过几年,走时唯一带走的只有这个。”她还笑着,笑里能看出的只有怀想与感伤,“听说这树在我出生前就有了,经过我母亲的悉心培育,长得很好,每年开的花都很馥郁,还结果子。可是后来她不幸逝去,又过了一段时间,这树便也枯槁倒折,怎么救也救不回来。”
林忱低下头,不知怎么安慰,最后道:“万物有灵,这树是去殉她。”
萧冉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发,那发已长了一个指节的长度,摸上去毛乎乎的。
“说的正是。我得走了,你在府里若无聊,去找人唱戏弹琴来玩,外面正清点随车的行装,乱得很。”
林忱应了下,她便出去了。
青萍在外边候着,给萧冉披了蓑衣来挡早上的重霜。
“姑娘眼下的乌青怎么这样重,就说昨夜不该那么晚回府,我这心里都着急死了。”
萧冉打了个哈切,点着头进了轿子。
她拢着手,觉得昨晚的一切都纷乱异常。
那些快乐像是洞窟烟云,五光十色,却又脆弱虚无。
恍惚间,她竟做了个梦,梦见那枯树倒折的一天。
那一天,整个萧府都被红霞弥漫,唢呐明明吹得是喜乐,她听着却哀切。
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进门,那样年轻,容颜艳丽。
而自己的母亲,黄泉水里,却是无尽的冰冷寂寞。
萧正甫曾经说过,母亲是他心头挚爱,此生绝不续娶。
可短短三年之后,他便食言了。
萧冉冷漠地在梦里围观,锥心的感觉却还在。
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大闹婚堂,而是回到了自己和母亲的院落。
那里冷冷凄凄,晴空之上忽然闪现紫电,而后梨树倒下,纷纷的梨花如雪。
她给这晴空一震震动到心惊,醒来之后还是惊悸。
“到哪了?”
“还没进宫呢,姑娘再休息一会吧。”
萧冉靠在车壁上,紧拧眉心,觉得天命昭昭,自己的心思都被看穿了。
她痛恨萧正甫,因为他伪善风流,可自己偏偏成了一样的人。
都是背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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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上,内侍提着蒙蒙亮的黄灯笼,送身后的常侍往凌云殿去。
踏过汉白玉的石阶,涟娘正站在高台上等。
半月未见,她照旧是那身黑色的衣装,看着稍显刻板。
“这些日子,有什么不如意?”她打量着萧冉,仿佛要把人从外到内看穿。
萧冉掩去疲惫的神色,拉住她的胳膊。
“我带回了科举舞弊的苦主,千里押运回张家的人犯,正是功德圆满,哪会有烦心事。”
涟娘神情古怪地看着她,若有所指道:“你最好是。赵庭芳虽是你从云城带回来的,但太后昨夜看了奏章,准备把这事儿交给江清漪去处理。面上说是因你和赵从前的渊源,要你避嫌,但太后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我们走这几个月,文渊阁和太后跟前都是谁在做事,你得有个数。”
萧冉眨了眨眼睛,像扶不起的阿斗一样说出了那句名言。
“那有什么?我有姑姑。您跟着太后朝乾夕惕二十载,不是江家人挑拨几句就能翻起风浪的。”
涟娘这才真觉得不对劲。
若是往常,萧冉早该警惕,如今如此轻纵,不是心里装着别的事,就是故意在混淆视听。
她正想再问几句,凌云殿内却走出来一位面色皎白细眉俊眼的女子,正是议完科考案出来的江清漪。
“涟姑姑,萧常侍。”她见了个礼,随即离开。
两人这便得打住。
太后传召人一个接着一个,哪怕是在用早膳,也不肯稍歇片刻。
萧冉一内殿,便见太后倚在东边的小榻上,应是刚刚撤了桌,手里抖着水烟枪,那烟正一圈一圈的散开。
“回来了。”她说:“这来去几千里路,辛苦你了。”
萧冉连道不敢,太后叫她坐下,才开始垂听正事。
这一趟,除了平城事变这件大事,沿路自然少不了对各州道的考察,有贪墨严重的,偷懒耍滑的,正可撤下去一批。
虽说蛀虫是清不完的,但有人勤恳,总能保一时的清平。
萧冉汇报了半个时辰,总计整理出十七个准备撤职的。
太后不愿她给自己办事还遭人嫉恨,于是打算年后监察院考绩,再将他们撤职查办,正好琢磨下调任的人选。
直到将大小事都议妥,太后才提到平城张氏。
“张家此次以谋反入罪,上京能牵扯的人不少,此事是由冯不虚主审,你和江清漪从旁协助,你们两个商量好了再办吧。”
萧冉心里百转千回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为何要令冯家主审,于是只好按下。
她起身,试探说:“那臣就告退了。”
太后又吐出口烟,眼看着快到上朝的时辰了。
“等等…”
萧冉心头一震,终于等到了机会。
“平城那孩子,涟娘虽已尽数报过,但我还想听听你的意思。这一段路上,她怎么样?”
萧冉回身,心跳加快,面上还要正色问:“臣可否直言?”
太后瞧了她一眼:“说。”
“那位,人品贵重,性情和善...最要紧的是,明明在山野寺中长大,心思却缜密极了,堪称天才之辈。”
太后放下石楠管,有些莫测的笑了。
“天才?”
萧冉觉得自己的袖中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没错。”
她将林忱在云城那两件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力求把人塑造成比萧何孔明还智谋的人物。
太后就拢着袖子,静静地待她说完。
那双看遍了风云的眼中是触不可及的深沉,宛如一团烟、一潭水。
萧冉其实不大敢在这双眼睛底下卖弄小聪明,但这次,她心里有股火在灼烧,必得达到目的才罢休。
“这些事,涟娘没提。”太后说。
“事情琐碎,臣在来往信件当中并未提及,姑姑自然也不知。”
太后没说话,只叫人替自己着履。
萧冉忐忑难安,外边涟娘却已打帘进来,去扶太后上朝。
“这两天事务繁多,无论如何,先把她带到可靠的地方去吧。”
萧冉感到喉咙被扼住,想再吐出两句话来,却接触到涟娘警告的眼神。
她自凌云殿中退出来,立刻有宫女上前说:“常侍留步,涟姑姑留您用早膳。”
萧冉浑浑噩噩地跟着人去到偏殿的屋里,煎熬到早朝结束。
涟娘推门进来,她一身黑衣,浑身煞气。
“我倒不知,我养大的姑娘,是这样厉害的人物。”
这一句讽刺下来,萧冉便觉得面上似火烧。
她跪在涟娘面前,一声不吭,像给霜打了的茄子。
“起来吧,我可受不起这一跪。”涟娘冷冷道:“你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旁人,简直像得了失心疯似的不知进退,哪天落罪,我也保不了你。”
萧冉咬住牙,心里难受。
“姑姑,我只是怕。”她颤着声音:“从来没这样怕过。”
涟娘没忍住,看了她一眼,恨铁不成刚道:“你怕?你怕什么!我早告诉你,无论做什么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是这样要命的事。你以为你现在收手,人家就会感激你?这京城之中、朝野之上的彼此攻歼不曾休止,你今天心软,明天就能掉了脑袋。”
“你可知那孩子为何能隐姓埋名那么多年?她母亲是先帝最钟爱的妃子,隆庆三年的时候,先帝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送怀着孕的徐妃出宫。她的师父,徐夫人,更是搅动风云的好手。你知道这两个人十几年打的是什么主意?又知道太后心里是怎么想的?那是她的孙女,是杀还是留都由不得旁人做主。”
萧冉听着,被这一句句震得耳朵生疼眼睛发花,喃喃抬头争道:“太后一直追查她们的下落,是怕落地的是个男孩,可如今…如今她是女子,太后也许不会下杀手?”
涟娘说了一通,到冷下来,说:“徐夫人暂且不提,徐妃当年处处和太后作对,她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不能讨太后喜欢的。先帝有八位公主,太后不缺孙女。”她瞪了萧冉一眼,“你以为方才卖弄聪明是好事?太后心里指不定怎么想。”
萧冉垂着手,眼眶发红,脊背颓然垮下来,说:“最初那一步便已行差踏错…”她哽咽住,一滴泪落下。
“可我还是想她活着。一厢情愿也好,自寻死路也罢。是我推她落悬崖,但却没本事把人拉回来。”
“是我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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