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扇贝肉丁丸
◎“真是养歪了。”释月忍不住感慨,“它见了尸油,本该馋得流口水才是。◎
张巷边离去后, 释月拔下鬓上的花簪转着出了一会神,笑道:“五十两买这个消息,很值啊。”
“有起雾食魂之能, 莫不是堕妖的腾蛇?”方稷玄也皱眉, 道:“光是船老大就听说了两回, 那粗算算,岂不叫它吃了几百人去?”
“堕妖的腾蛇啊, 又是蛇。”释月重复着方稷玄的话, 不知在想什么。
关于海上有噬魂妖物的事情, 从来都无实证,因为都是连人带船直接随着洋流消失在远海,或者卷进鲛人设下的涡旋里, 也不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过来的。
如此一看, 从喙珠湾杂草丛生, 淤泥未清的野港拖进来的两艘货船是唯一实证。
释月和方稷玄此时无声无息地进了被守卫团团围住的野港, 大部分的尸首已经被焚烧处置了。
如今天虽凉了几分,但还远不到冰冻的地步, 这么多的尸体摆在一块, 其实也很冒险, 万一有一个带病,倒霉些, 整个喙珠湾就是填进去了。
因为不想被百姓发觉,所以焚尸都是在夜里进行的, 前些日子仵作验尸稍微耽搁了一下, 今夜还要再烧一批, 就烧干净了。
方稷玄听到挖坑焚烧四个字, 额角青筋就是一跳。
他不是见不得人家这样做, 只是猝不及防被触动了一下。
仵作的验尸手札没什么可看的,尸首大多完好无缺,就是没魂了。
释月和方稷玄看着余下的几具尸体被浇上火油,焚烧殆尽,黑烟浓郁,气味令人作呕。
方稷玄觉察到释月在看自己,轻轻一笑,道:“无碍。”
烧过尸首的地方来年一定花繁叶茂,但释月瞧着那一地的黑汪汪的尸油总觉得不对劲。
小呆坐在方稷玄肩头捏着鼻子,意思很明显,‘臭臭。’
“真是养歪了。”释月忍不住感慨,“它见了尸油,本该馋得流口水才是。”
刚说完,小呆和方稷玄一起看她,一大一小的眼睛里都是嫌弃。
小呆还多一丝惊恐,释月忍不住扯着它的面颊拧一拧,道:“真不想吃啊?”
闻言,小呆干呕了一下。
它刚凝出灵智就随着释月和方稷玄住在人世里,一日三餐,玩闹说笑,活得太像人了,不食尸油也能理解,怎么还恶心上了?
“史书记载,西南一带有尸蛊,人死焚烧炼做油,三日后,会有蛊虫从油中而生,遇到猫儿狗儿便钻入其窍眼中,随后寻到机会再入人脑,至此,这人看起来时候还是寻常,只是性命已经拿捏在下蛊者手中了。”
这事是释月和方稷玄被镇在地底下之后发生的,祈姓王朝在这一战上吃了大亏,自以为赢了,其实却是输了,气数大损,后来不知那妖道用了什么法子勉强挽救一二,西南蛊王被逼得隐遁深山,至此也没有出来。
方稷玄不是无缘无故讲起这事的,释月沉吟片刻,出手将这片不太对劲的尸油冻上了。
她割开一片冰冻尸油举到眼前细看,小呆也好奇地从方稷玄肩头蹦到她肩头,同油黑的色泽倒映出她和小呆脑袋挨脑袋的模样来。
“似乎,没什么……
释月话音戛然而止,就那一片油忽然动了起来,无数蛊虫在其中蠕动着。
小呆龇着牙,一副被恶心到的样子。
方稷玄也愣了,看向那一片在冰面下渐渐开始激烈钻拱的尸油蛊虫。
原本是死物,却忽然化活,真是神奇。
“今天是第三日整?这得算我多少功德?”释月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
她本无意救人,但偏偏分寸就是拿捏得刚好,再迟一点,蛊虫渐次活了,就算再冻上,也难保没有漏网之鱼,这玩意只要漏掉一条,那也是贻害无穷。
“烧。”释月对小呆道。
小呆看着释月眨巴眨巴眼,顺着她打开的一个灵力小口把火都灌了进去。
尸油坑畔野草丛生,随晚风摇曳,火焰在如镜的寒冰下烧得热烈而狂乱,那火焰的形态非常扭曲狰狞,像是有无数的虫子在尖叫嘶吼,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幕充斥着诡异的美感。
释月的灵力总是施展得这样漂亮,全然想象不到她在歼灭多么可怕的东西。
这一场冰下的火烧了整夜才烧尽,释月看着坑底那一把黑珠子,犹豫着要不要去拿。
方稷玄见她举棋不定,索性走下坑底捡起珠子,反正以
他的体魄,根本不会被蛊虫侵害。
黑珠入手,那种感受竟很温润,不烧也不冰,也不知是不是释月和小呆的灵力彼此融合的缘故,莹泽光亮,在月光下一照,好似眸珠。
小呆累坏了,灵力耗尽需要时间复原,瞧见方稷玄手心那一把珠子,却是眼前一亮,‘乌拉’一下搂过来全吃了。
方稷玄来不及阻止,眼瞧着它趴在释月肩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揪着她的一缕头发美美地睡着了。
留下俩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直到它睡着睡着,放了一个黑臭臭的屁,才被释月忙不迭揪下来丢给方稷玄。
天亮透了,守卫围过来想把焚尸坑的土填回去,却见坑底一片绿茸茸的,竟是一夜之间就长满了如毯般的野草。
草能一夜冒芽不奇怪,可怪得是前几回的烧过的坑都灼烫无比,一夜过后也是温热,如何能有草籽生长?
但现在,不论是这草芽还是海风,皆给人一种满目清凉的感觉,通透又舒服。
小呆睡着睡着,时不时就是一个屁,这其实它在提纯灵力的表现,小东西很有点天赋。
可也实在太臭了,释月已经逃出去玩了,方稷玄把它搁在小篮子,趴睡着,撅着屁股,‘卟’一声又是个屁,臭得方稷玄赶紧抬手把它挂在屋檐下了。
风吹过来晃啊晃,既是哄它睡得舒服,又是为了快点把这屁味给散了。
对面铺子的徐娘子狐疑又紧张地搅弄着锅底,暗道:‘怎么一股焦臭糊味,可是火大糊了锅底儿?’
释月脚步轻快的走出去,踢掉街口那个打盹的乞儿的讨饭碗,那乞儿哭哭啼啼的叫嚷起来,释月却笑盈盈蹲下身,口吻亲和道:“叫王翎看好自己门户,别犯蠢盯着我,否则,秋来我要吃蛇煲补身了。”
满脸脏污藏不住惶恐,乞儿见裙踞摇摆,偷眼看去,已不见半个人影。
释月要去看阿鱽教死囚闭气凫水,已经教得有些模样了。
在男人堆里讨一口饭吃真是不容易,阿鱽除了要面对心性恶劣的死囚之外,便是侍卫中也有言语轻浮的,总觉得嘴上调笑她几句不打紧,又没损皮肉,又没沾油水。
释月远远地看着她,觉得她黑瘦了好多,但看起来并不憔悴,浑身上下给人一种紧绷精悍的感觉,她冷肃着一张脸,不敢出现一丝松懈和柔软的表情,更不可能笑一笑。
也不知男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女子只要略微露几分好脸色,几乎就等同于勾引了。
等着这一日的训练结束了,阿鱽将死囚转交给侍卫,一转脸看见释月端着一只大瓷碗正倚在路边吃着。
释月这般样貌姣好,举止又这样肆意不羁,车来车往,人人回头看她,她却一点也不在意,只对阿鱽挑眉一笑。
阿鱽也笑,赶紧跑过去,见她端的瓷碗中浮着是十来只白胖滚圆的丸子。
这瓷碗是边上招云楼的,碗中就是他家招牌的扇贝肉丁丸。
一只扇贝就取上头那一点贝丁肉拍成泥,掐成丸,看着清汤寡水一大碗,白醋白胡椒悄没声的酝酿其中,阿鱽连汤吃进去一丸,酸酸辣辣呛得她咳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再一嚼着扇贝肉丁丸,简直痛快。
阿鱽如今手头很宽裕,干脆拽着释月进招云楼吃一顿。
“明日囚犯下水采珠,我今儿也吃点好的。”阿鱽笑道。
秋风起,馆子里的菜色有了些许变动,上了更多炙烤的菜色。
阿鱽想喝酒,就点了一道炉烤四拼,猪拱嘴、鳗鱼段、海带鱼、鱿鱼爪,一样样都是卤过再烤的,滋味很透很香很有嚼头。
阿鱽正吃着,笑着,聊着,忽然一个扭头瞪过去。
释月坐她对面,自然早早瞧见那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只是意外阿鱽变得这样敏锐警觉。
这份工果然磨砺人,阿鱽身上的兽性都被磨出来了。
释月只执杯喝酒,瞧着那几个笑着走过来的男人。
其中一人用腿一跨凳想坐下,阿鱽把腰间的刀鞘横过去抵住长凳,道:“这多得是位置,没必要坐我这里。”
阿鱽的刀法在实战中练得飞快,但她大多时候未脱鞘,刀在她手里像一根棍。
跨腿那人自然不怕她,眼睛只盯着释月,道:“我又不是同你吃饭,你男人婆一个,瞧着就倒胃口,哪及这位姑娘花容月貌?”
释月作势赶紧起身走到阿鱽身侧坐下,靠着她,揪着她的衣摆,似乎很害怕的样子。
她的这份畏惧叫那些男人的快活如火遇风,越发猛烈起来。
“靠她可是没用,她是假男人,我们哥几个才是真男人,来,上哥哥这来,哥哥请你喝口酒。”
“这一桌子,要一钱银呢。”释月怯怯开口,只在阿鱽身后露出一双眸子,眼神像是长了小钩子,能剜人心肉,“你们做小侍卫的,听说月银只得两钱,还比不得阿鱽能挣,罢了,我就不吃你的酒了,免得叫你心肝疼,在人前还要打肿脸装大方呢!”
阿鱽也没少同他们几个叫骂过,嗓子嚷破,还不及释月这三言两语来得厉害。
他们这波人是珠场的看守,正经也算不得什么侍卫,但平头百姓一见官靴就怕,多是毕恭毕敬,哪听过这番刻薄,当即面上挂不住,抬手就要掀桌。
释月抓着阿鱽的腕子往桌上一按,他掀了半天竟然是纹丝不动。
周围的笑声更不加掩饰了,那侍卫暴怒不已,又要踹凳。
释月勾着阿鱽的腿一抬,搁在凳上,他踹了几下踹不动,瞪着阿鱽喘粗气。
“啊呀呀。”释月笑得娇媚,“瞧着郎君虚得很,呶,还有几口猪头肉,你既瞧得上奴家,怕也不嫌奴家吃残的,不妨捡去吃吧。”
阿鱽听得瞠目结舌,释月居然能把这些媚气横生的话说得如此奚落!
那侍卫原本只想嘴皮上调笑几句,如果释月上道,叫他挨一挨,贴一贴膀子,摸一摸小手,那就更美。
他可赏这小妮几个子,叫她再同自己亲香亲香,但没想到她倒是真敢说些风骚话,可这风骚话说出来,又比骂人还毒辣。
众目睽睽之下,打个女人不像话,可那侍卫心中火旺,伸手要提释月,捏一捏她细细的肩头,吓得她胆战心惊要叫官爷!
阿鱽见他伸手过来,赶紧一挡,释月还抓着她的腕子,像是怕得忘了松手,成了一株依附在她身上的藤蔓。
但阿鱽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一侧,灵巧避过劈过来的一掌,屈膝一跃,女子的轻盈体现得淋漓尽致,脚尖抵在长凳一踹,长凳飞了出去,叫那追赶过来的一拨人摔做一团。
他们追打到外头去,街面上的行人都散开一圈。
阿鱽用绳紧束了袖,但释月宽宽的袖袍落下来,随着那一招一式而迅疾舞动。
所有的动作在阿鱽眼里都放缓了,她清晰的感知到释月在教她,叫她记牢人最脆弱的骨头,最薄软的经络,最要命的穴位。
相比起那日方稷玄虽然精准,但也浮于表面的指点,释月这一次像是直接把这个本事掐进她的身体里。
阿鱽觉得自己的每一滴血都记住了,也听见释月在她耳畔道:“在喙珠湾,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向上爬,王翎会给你这个机会。”
阿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是个很聪明,也很愚钝的人,所有看不懂看不清的事情她就不深究了,只依着她自己想要的路去走。
因为所有的意图和计谋总是要有一个目的,而那个目的,早晚也要公之于众的。
第62章 小豆蟹
◎‘若是同别人捆在一块,积年累月的,也会处成这般关系吗?’◎
用琉璃缸子养豆蟹, 天下恐怕没几家。
方稷玄养死了几钵豆蟹后终于摸准了这小玩意的秉性,偷摸拿来的一钵新豆蟹已经活过好几日了。
琉璃缸子看起来就像个浅滩,分作三份, 一份是淤泥, 一份是碎石, 一份是海水,小豆蟹活了不少, 每次来看, 总有三三两两只在石滩上晾着。
小豆蟹时不时就会添新, 码头集市上买来的鲜味里中总会夹杂着几只,小呆一边帮着方稷玄打理,一边就把那小豆蟹挑出来放进缸子里。
最小的豆蟹只有米粒那么大, 一点火星就能烤透了, 但它再也没烧死过一只。
渐渐地, 小呆根据习性、公母分出了不一样的小豆蟹。
母蟹抱了一肚子卵, 要生小蟹的时候就会懒洋洋的,小呆睡一觉醒来, 母蟹就雄赳赳气昂昂的开始踱步了, 肚子上的卵也没了, 而水中多了好些透明的,密密麻麻的小蟹。
这时候的小蟹只有一粒沙那么大, 样子更像弓背的小虾米,要褪好几次壳才能勉强有些蟹的模样。
小呆好奇地看着懒洋洋的在屋檐下看流云的释月, 又低头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随即被释月扔过来的一片枯叶拍飞。
“别看我, 你是你爹生的。”
不是所有蟹卵都能孵成小蟹, 也不是所有小蟹都能长成大蟹的。
小呆发觉就连一只小豆蟹想要长大也很难, 每当一些小螃蟹爬到到石滩上时,可能是想褪壳了。
小蟹褪壳很慢很艰难,小呆陪了它一个午后,才收获了一张完好的透明壳。释月见它捧着蟹壳发呆,两只眼睛都快看对眼的,故意说:“刚褪壳的知了好吃,蟹也好吃,软壳的。”
小呆抱着缸子一个劲摇头,小豆蟹是它养的,原本就没有吃的打算,吃不下嘴。
知了是它预备着吃才去抓的,自然不一样。
释月见它居然能自圆其说,有一番道理,笑道:“真是长大了,那你还要褪几次壳呢?”
小呆眨一眨眼,看着释月笑。
后院里也不只这一个琉璃缸子,还有一个养水母琉璃桶子,一个养小鱼养海葵的细筒琉璃杯子。
这样式的琉璃器皿市面上根本没有,都是小呆闲着没事干的时候一点点烧出来的。
看着也不规整,歪七扭八的,但是一倒水,水面波折,反而有种逼真的水波晃动之感。
尤其是夜里,小呆一趟一趟把琉璃缸桶搬进屋子里。
小小的水母像一朵朵透明发光的云,荧光小鱼在海葵胖嘟嘟的触须里穿梭,照得满屋子波光粼粼。
小呆趴在那个被释月永恒封存住的南瓜窝里,怀里抱着方稷玄用花椒木给它雕刻而成的红毛小木偶,常常就这样看着氤氲迷离的光芒,听着豆蟹轻微的吐泡声,直到入睡。
小呆从来没有想过,它会这么喜欢水这种与自己天性相背的东西。
释月仰面倒在床上看着房梁上鱼儿游动的光芒,觉得跟方稷玄神识里的那一汪池子很像。
那池子里的花与鱼其实都是他小心保存下来的记忆和情感,释月已经挺久没有钻进去肆意看过了。
方稷玄愈发不设防,夜里有时流转灵力,还会把释月裹缠进去,眼前时不时就出现一个脏兮兮的小方稷玄,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递给她一个好不容易抢来的窝头。
释月有时候也出现在方稷玄的记忆里,她没从这么多个视角看过自己,正侧反卧,一颦一笑,还有皱眉挥鞭居高临下的样子。
释月想了想,应该是他们刚被迫处在一块的时候,总起动不动就打架。
说是打架,但方稷玄其实很少还手,那样子叫释月更加气盛。
‘若是同别人捆在一块,积年累月的,也会处成这般关系吗?’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地钻进释月心里,她转首,方稷玄的面孔近在眼前。
‘轻易,我如今能很轻易地伤他。’释月有些情不自禁地想着。
银白光刃在他的脖颈肩胛腿骨处时隐时现,随意试探着。
同别的修士不一样,方稷玄是活生生被炼化的,身体就是他最主要的修行,是承载他灵力的器皿,所以释月那时候才会要他自断一臂。
方稷玄缓缓睁眸看她,动也不动一下,光刃化作无数牛毛小针淬进他眸珠,方稷玄没有眨眼,只感到一阵凉意沁进眼睛里。
“怎么会把自己的性命压在别人的仁慈上呢?”释月轻声问。
“哪有别人,只有你。”方稷玄用鼻尖蹭了蹭她,又道:“我是你的桎梏,要我死,也是很公道的。”
小呆在南瓜床里翻了个身,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释月勾了勾嘴角,道:“近来总是叽里呱啦的乱嚷嚷,快能说话了吧。”
方稷玄见她笑,神情更温柔了几分,略略叹气,道:“日后不知多少聒噪。”
石城战事大捷,王翎凯旋归来直接入了皇城受赏,此番更处处是陷阱,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若非白蛇助了几回,王翎能在人与人之中计谋之中活下来,但受不住某些阴私手段。
“受赏之日天象波诡云谲,想来会有埋伏,提早回喙珠湾吧。”
在白蛇虚弱无力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了。
王翎自请免去受赏大典,带着赏赐快马加鞭回了喙珠湾,明明是打了胜战,心境却好似落败。
回到喙珠湾之际,见珠场奉珠,数量又多,品相又佳,心情这才略好几分。
他还没忘了自己离去前提拔起来训练囚犯采珠的几人,本想说要赏赐,耳边却刮进好些风,对阿鱽等人明褒暗贬,说她们孱弱,费了侍卫营好些力气替她们周全。
“这都是你们分内之事,若觉得麻烦,回家种田如何?”
王翎还是一如既往的回护女子,侍卫头领忙道不敢,又把几斛珠的事情提了又提,好像是他们挣来的,而没有阿鱽什么事。
王翎心情不佳,像赶苍蝇似得把他们赶下去,盯着那几斛珠一皱眉,又吩咐人把阿鱽叫来,她要亲自一见。
消息是由侍卫营传下去的,自然也是那侍卫先于阿鱽知道,这可不是他能昧下的赏赐,也不是他能克扣瓜分的银子。
他拙劣地掩饰着心底的慌乱,揪住阿鱽道:
“在殿下跟前可要紧着你的皮子!莫不要以为能一朝飞天了,女人没根,也别不识好歹,痴心妄想了!”
阿鱽一把甩开他的手,不言不语地瞧着他,摸了摸自己满是新伤旧茧的手,忽然体会到了释月那一日看他们时的心境。
可笑的玩意,真是可笑,怎么能容忍这么可笑而低级的东西在她之上?
阿鱽转身大步朝门外去,更觉自己是一步步向高处攀爬。
那一日,阿鱽与王翎谈了些什么,释月不得而知,她也没好奇到那份上,要一字一句的打听清楚,只晓得阿鱽做了珠场的管事,不但管着珠场的一应事宜,连珠场侍卫营也交由她统管着。
原本的管事是王翎府上的人,因为珠场要紧,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才把他调了过去,如今更能分出精力,帮王翎筹谋其他的事情了。
见释月把几份信件折子扔在养豆蟹的琉璃缸子边上,王翎心底一惊,惊得不是这折子密函差点被细作所得,而是释月分明帮了他,他却派了眼线暗中监视,不知释月眼下的平静,是否遮盖着怒气?
小呆坐在檐角,摇晃着腿,看着释月训人,只要不是训它,那都是好戏。
“跪下。”释月含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歉兼道谢。”
王翎默了一瞬,起身撩袍子干脆利落地给释月跪下了。
释月捏开一颗新炒好的花生,爆开的口子中飘出一阵细小的烟尘,她的笑多了一丝意外。
“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就没有了?”
王翎警惕四下看了一圈,窥见屋顶的相风乌无风自动,一团长着眼睛和手脚的火苗正抱着檐角的麒麟兽,好奇地看着自己。
王翎呆愣片刻,确定那个火红一团的小精怪是在看着自己,而且年岁很小的样子,被养得很好,脸颊饱满肉乎,满眼的天真童稚。
这样明亮点眼的小精怪在屋檐上都无人发觉,她定定神,揣测释月必定有设下结界灵术,就算叫嚷起来,外头人也听不见。
王翎低下头,轻笑一声,道:“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跪了多少次,其中大多是些没生我没养我,整天盘算着要我死的人,仙君好歹是帮了我,跪上一跪,有何心屈?”
释月‘哼’了一声,把一片薄冰扔到王翎眼前。
她起初看不明白这是什么,只见薄冰在地上一蹦,好像随时会碎。
王翎捡起那片黑兮兮的冰,就见里头像是油,会动的油。
释月三言两语把满坑尸油化蛊虫的前情后果说了,王翎只是脸稍白了些,还算有胆色,把薄冰轻轻搁下,又给释月真心实意地磕了一个头,道:“多谢仙君,烦请仙君将这个也处置了吧?”
释月微一扬手,就见一簇火苗如箭般射过来,钻进那薄冰里烧了个干净。
王翎抬头瞧着小呆,对它拱了拱手。
小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轻轻晃着小短腿。
王翎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精怪在凡人口中都是可怖顽劣的存在,可这小家伙瞧着真是乖巧,那是否也可反推,能养出这样一个小家伙的释月和方稷玄也算良善呢?
她正想见,方稷玄买菜回来了。
小呆欢欢喜喜蹦下来,坐在方稷玄肩头捧在他递过来的一把花椒边吃边继续晃脚,那样子真是依恋。
“这位,可是喜欢香辛之物?”王翎投其所好,笑道:“此番受赏,也得了些胡椒、茴香。”
方稷玄没理她,托着小呆往厨房去了。
释月打量着王翎的神色,忽然笑道:“你那条小白蛇呢?”
第63章 豆腐箱和糗糕
◎“因为像她们这般不怯懦的人很少见,值得你观察一下。”◎
王翎这般干脆服软, 除了释月非人,难以抗衡,兼之她又帮了自己, 救万民于水火之外, 她还想讨教白蛇的事情。
昨夜梦中雾气迷障, 王翎在浓白之中越走越是迷惘,涉水而不自知, 直到水没肩头, 她才从梦中惊醒。
“他替我挡了许多邪术, 似乎力弱不能支,可有什么补救的法子?”王翎忙问。
释月笑道:“法子?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了吗?”
王翎一愣,想起释月所言龙神缺位那两日, 从瞿城出港的船只总有失踪的, 这事情王翎手下探子也有记录在案, 只是没个头绪。
直到这一回, 终于有连尸首带船只一并被人发现了,却是含着戕害人命的蛊虫!
“仙君的意思是, 如三皇兄那般, 每年用千百来号人的魂魄为饲?”王翎的语气变得沉重而缓慢, 全然没有了刚才那种热切。
皇家血脉,打小活在尔虞我诈之中, 听多了隐含深意的话语,一个眼神就能剖析出万般心思来。
释月方才并未提到王翡半个字, 甚至没有提到瞿城。
“咦?你如何听出这许多意思来?”释月笑道:“不过, 这的确是最快也最滋补的法子了。”
见王翎不语, 释月声色幽幽如鲛人吟唱, “做大事的人, 怎么能这样心慈手软呢?也难怪,你身负白蛇,想来难为这乱世之主,还是在这海角之地做个寻常郡王,小心守着你为女身的秘密,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莫要连这点子荣华富贵都握不住了。”
软舌赛过利剑,但于王翎来说,释月这话也不算什么。
她待释月说完,平静开口道:“王翡这般心性,他日若登临王位,我是没有活路的,只能进不能退。”
释月又盯着她看了一会,掩口笑了起来,道:“原来,你早就打定了主意,只不过还得做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似乎被是压到极点才反抗,没有活路了才抽刀,如此这般,便可清清白白,名正言顺了。”
“清白不清白的,”释月接二连三言语带刺,刺得王翎面皮也有些松动,看得出她很哀伤,但掩藏得极好,“无所谓了,名正言顺更是可笑,我永远也无法名正言顺的。”
“可笑,”释月轻哼一声,道:“我看错你了?世间的规矩不破不立,你反倒把自己拘束在一个腔子里。”
王翎叫释月说得动容,真实的情绪一下涌了出来,释月看着她眼底的难过一歪首,道:“何故这样难过?蛇也好蛟也罢,哪怕是龙,都是依附你而存在,你强大他自强大,用邪门歪道饲养供奉,只会助长他的气焰,于你无益,被反噬吞没是必定的。”
王翎搓了把脸,看着释月扯了扯嘴角。
“我难过是因为我母妃死了。她病了多时,苦苦撑到我归来,想见我一面,但却死在我入皇城的当夜。”
释月竟是猜错了,怪只怪王翎与白蛇之间的关系实在过于缠绵了些,但在她心中,还是不及娘亲。
“巧吧?”
王翎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十分尖锐,释月甚至能摸到她未说出口的恨意。
‘呲啦’一声,油锅响。
王翎一下没回过神来,在这样情绪浓郁如阴云,几欲落雨的情况下,方稷玄在厨房忙活起来了。
她突然有种不知该怎么描述的感觉,什么皇权富贵,什么龙神权势,在这院里还比不得一餐饭紧要。
今儿饭菜是什么呢?豆腐罢了。
豆腐切成四方块,正在油锅里炸,炸成金黄之后,再削开头顶一面,但不能弄断了,因为这菜的名字叫做豆腐箱,削开的一层做盖子,断了就不是盖子了。
那个火红色的小家伙正踩在灶台小凳上,用勺子挖豆腐馅,然后再把释月起先炒好的肉沫、海参、笋粒、香菇馅填进去。
小勺看起来居然是银的,似乎是小家伙专用,大小合适。
它每个豆腐都塞得很满,轻轻用勺子拍平,得意洋洋的晃晃身子,很满意自己的手艺。
“它是火一类的精怪吗?”王翎很懂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但此刻实在好奇,“怎么能被你们养得这么讨喜?”
释月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憋出一句,“有时候也皮。”
一个个豆腐箱填满之后,还要上锅蒸。
这厨房里的锅就没闲着,另一个焖着的锅盖一掀开,透出一股非常诱人的香气。
“这是做了糗糕?”王翎有些惊讶地,含笑上前了一步,道:“我娘会也做。”
‘糗’这个字的意思,可以理解成熬,大黄米、江米、枣子、花生在锅里慢慢的煨着,煨成一种粘稠拉丝的质地。
王翎还在母妃身边的时候,每年生辰都能吃到糗糕。
吃糗糕的时候,她什么烦恼都会抛之脑后,只专心享受着那种甜蜜而柔糯的感受。
“还不走?”方稷玄却是很不客气。
他倒了许多红糖进去,把一锅糗糕搅成更为深沉甜蜜的色泽。
小呆见爹要赶客,钻进灶洞里又出来,‘呼啦呼啦’扇着一把灶灰要驱赶王翎。
它的速度奇快无比,王翎拂袖要挡,已经来不及了,被糊了一脸的灰,眼睛也被迷了,抻着眉眼在那难受着,也不好揉,也不好搓,只能逼出眼泪把灶灰冲出去。
她可算知道释月那句‘有时候也皮’是多么委婉而不客观的一种说法了,这小火精若不好好管制,肯定要无法无天的。
旁人家的美食无福消受,王翎睁着一双红眼离去。
小呆得胜归来,叉腰飞过去站在小板凳上,张着大嘴吃方稷玄喂过来的红糖。
‘奇了怪了。’释月瞧着这爷俩,暗自思忖着,‘我什么时候成了最温和懂礼的一个?’
豆腐箱蒸熟了,方稷玄在炒浇汁,释月在院里支起小方桌,小呆端着热乎乎的糗糕飞出来。
片刻之后,方稷玄端着豆腐箱落座,神色看起来松快很多。
原本他在人前就绷着一张脸,少有好颜色,但这回见到王翎时脸色那个难看,小呆赶王翎走时,他那个赞许之意都要溢出来了,一罐红糖都快倒完了。
两厢对比之明显,让释月有些忍俊不禁。
释月忽然发笑,方稷玄和小呆都转脸看她,见她指了指堆成宝塔状的豆腐箱,笑道:“前些日子翻到一本残破的菜谱,上头有一道菜叫做雾中金塔,其他做法就如这豆腐箱一般,只是还要淋上烧酒点燃,令气腾烟,便如宝塔缥缈在雾中。”
说罢,她一扬手,水气化烟雾,裹着这座豆腐金塔。
小呆又夹一块,嚼吧嚼吧一耸肩,那表情那举止,分明就在是在说:‘嗯?没变得更好吃啊?整这一出干啥?’
释月拧它腮帮,道:“懂不懂什么叫风雅?”
小呆摇头。
寻常小院落,寻常小方桌,方稷玄给一喵一呆盛糗糕。
释月听得屋顶的相风乌随风转动,下盘上坠着的一串串铜铃清脆作响,她托腮瞧着,垂眸时眼前碗盏里金黄粘稠,香黏甜浓,似乎在责怪她的心不在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是先吃吧。’
喙珠湾的秋天特别明快,尤其是午后,雾散尽了,天空蓝是蓝白是白,树梢红是红黄是黄,果子也特别好吃,薄皮黄绿橘,脆甜爽口梨。
释月过早地搂上了一个手炉,好让小呆可以同她一起坐在檐下看行人车马。
小哒哒秋来要开蒙,每日晨起坐在他爹马奔肩上去私塾,在落日余晖中拖成一道长长的影子归来。
面婆婆、面公公没客人的时候也总坐在屋檐下打盹,秋来收了新麦磨粉,面点坊的气味更好闻了,闻起来像阳光。
释月和方稷玄在北江游荡了很久才在鸭子河泺住下,鸭子河泺地方小,积年累月的住着,又开了间小铺子,人头怎么也会熟络起来。
但释月自己不觉得,她看那些人,总还是隔着一层。
后来到了栓春台,邻居若不是蓉娘这蠢沙狐,街坊若不是粟豆一家,释月觉得自己瞧着那些往来食客也好,街坊邻居也罢,好似用余烬烧水一样,永远沸腾不起来。
但,释月在不知不觉中好像学会了这种同人交往的能耐。
面婆婆一见她走近,就要握她的手,盛夏天也止不住念叨,要她多穿衣;
徐娘子待释月也好,也许是因为释月从没笑话过她嫁了个憨夫。
很多人也没当面笑话过,但徐娘子就是知道他们的心思。
至于阿鱽,她跟喜温有些像。
阿鱽头一回拎着蛏子来饺子馆的时候,方稷玄同她打了个照面就进后头去了,似乎也不奇怪释月怎么把这姑娘钓上来的。
释月后来问他,方稷玄没怎么想就道:“因为像她们这般不怯懦的人很少见,值得你观察一下。”
有些时候,方稷玄比释月还要了解她自己。
天气这样好,释月却在胡思乱想。
忽然,湛蓝的天空变得迷蒙,小呆在手炉里动了一动,透过镂空的缝隙看街道上丝丝缕缕流淌而过的黑雾。
这黑雾诡异非常,可街坊们好像是瞧不见。
“怎么这一阵就冷下来了?”徐娘子搓了搓胳膊,进屋取来一件小哒哒的袄子,要马奔给送去。
面婆婆面公公年迈畏寒,相互扶持着回屋添衣。
小呆左看右看,‘咦?黑雾好像不从我家屋檐下过啊?是因为阿娘设下的结界吗?’
不只屋檐下,屋子里边也不沾一点。
释月歇在摇椅上没动弹,只瞧着往来行人一个个束高了衣领,缩着脖子抵挡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
第64章 黑糁和红脚隼
◎黑雾蔓延了七八日才消散,街面上白事连着赶了好几拨。◎
入秋采珠, 三皇子亲临喙珠湾。
黑雾始终不散,百姓毫无觉察,只是纳闷今年秋寒愈烈, 怎么是一瞬的事。
小呆与水雾性质相克, 但从海上来的白雾天然而成, 氤氲朦胧,只是比较起来更喜欢干爽的晴天而已, 可这黑雾不同, 小呆有些怕。
倒不是这黑雾能把它怎么样, 就好像赶夜路的时候忽然有气息拂在后颈,尚未受到伤害,但也是顷刻间的事儿了。
路上咳嗽的人一下就多了起来, 药铺里治寒咳的药材供不应求。
徐娘子糁汤店的买卖倒是红火, 只是每日送小哒哒去学堂, 她总忧心念叨。
瞧见释月捧着手炉, 她咬咬牙也买了一个,每日出门前给小哒哒灌一碗热乎乎的糁汤, 再搁上几块暖炭, 勉强能撑到下学回来。
“那夫子嘴上说什么节气未到, 不好用炭,我看他就是抠!全是半大小子, 也不怕冻出个好歹来!”
徐娘子一边说一边搁下两碗糁汤,笑道:“你这铺子里还真是暖和, 我店里成日滚着汤都比不得呢。”
店里一刻都离不开人, 用不着释月费心想着怎么糊弄过去, 徐娘子已经回去了。
面公公和面婆婆寒咳不止, 买卖都没办法做了。
徐娘子忙里偷闲, 让马奔送了黑糁汤过去。
寻常糁汤里用的都是白胡椒,而黑糁用的却是黑胡椒,所以汤色稍微偏黑一点,滋味更加偏浓一点。
两位老人家也不怎么吃肉,牙口不行了,牛骨鸡骨吊一个味就行,汤底里是有麦仁的,使得荤汤黏稠,更多谷粮香气,搅进一个蛋,丝滑落胃,醇厚浓烈,驱寒最好。
但一入夜,等糁汤给予的温暖退去,他们便又会咳个不停。
方稷玄让小呆烧炭,寻常木块被它的火气烧透,制成的木炭有暖人之力。
面婆婆和面公公靠他送过去的炭火缓了过来,小哒哒晨起去上课,回来时手心也还温温的。
“他这是在找我们吗?”方稷玄看着那无孔不入,如一卷黑色纱帐般罩下来的雾气道。
“有这么大的本事?”释月冷笑一声,道:“就像小东西的屁一样,是他无法消解的一些残留,你没听徐娘子说,夜里总发噩梦吗?”
老幼生病,青壮夜梦,梦中全是可怖至极的情绪,但一醒过来,却又记不清了。
方稷玄看着满天空的屁皱眉,垂眸瞧见小呆捂着屁股一脸无辜,又忍不住抚额一笑。
此时此刻竟然还笑得出来,方稷玄自己也觉得有点讶异。
黑雾蔓延了七八日才消散,街面上白事连着赶了好几拨。
阿鱽从来没有这样庆幸自己能挣更多的银子,炭价飞涨,棉袄价贵,她统统能买得起。
她娘享着清福,弟弟上了学堂,邻人做白事没银子,哭哭啼啼来求她们家。
她娘心肠软,给了些,暗地里又接针线活偷做,想给阿鱽补上这笔银子,结果被阿鱽弟弟说破了。
她娘一脸惶恐的说:“这个钱恐怕是要不回来了。”
“你给了多少?”阿鱽还以为她把自己给的积攒都花用了,即便如此,她自己还留了大半,全然够他们一家子生活。
“五钱。”她娘呐呐道。
“五钱?”阿鱽叹了口气,道:“五两、五十两也不打紧,阿娘,我能挣的。”
她娘还是一脸忧心,弟弟也小声道:“阿姐,咱们还是省着点花吧。学堂私下里都在说,日后这喙珠湾的主子,还不知……
阿鱽一个眼刀横过来,惊得弟弟立刻闭嘴。
“外头都在这样说话?也是,威风撒得也太大了,不言不语一句,就领着亲兵进了喙珠湾。”
阿鱽听了这话,总觉得不安,在家中短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出去了。
弟弟瞧着她翻身上马的利落背影嚅嗫道:“阿姐真是越发厉害了,人也冷冰冰的。”
她娘闻言缓缓看了过来,探究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柔声道:“你又听了什么,又往心里塞了什么?”
阿鱽弟弟一愣,道:“呃,同窗说……
他说不出口,就见娘别过脸去,道:“银子哪里那么好挣,得日日提着人头,担着性命!你只拿她做阿哥,敬她畏她,以她做榜样,少听你那些同窗说些酸话!那些言语不好听,总讥她是个女子,可我也是女子。”
“阿娘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我没应和过,可旁人的嘴怎么堵得上呢?”阿鱽弟弟忙是争辩。
“怎么堵不上?隔壁邻居里可还有说你姐姐不好的?人家瞧你臊眉耷眼的,说你姐姐几句,你也不回嘴,自然越说越厉害。”阿鱽她娘叹口气,道:“在学堂里待了几日,你的嘴皮子倒不及从前厉害了,我看这学堂不上也罢。”
阿鱽弟弟跪下认错,可又一脸迷茫,道:“娘,可书上是另一番道理。”
“书,是人写的吗?”
“那自然是。”
“既是人写的,就未必全对,哪些道理你觉得对,就听,不对就不听。”
“娘,你这话倒有点尽信书不如无书的意思。”
“什么?文绉绉的,我听不懂,有这个道理就好,不然你总觉得娘老婆子一个,尽胡言了。”
阿鱽很早之前就挣银子养家了,言传身教,所以弟弟只是在众多‘长舌夫’的围剿中迷惘了片刻,还可以被娘亲点醒,不似其他人一般,直到入土都是这副脑子。
阿魛知道王翎这样肯重用女子的皇子万中无一,她也见过三皇子,并不是远远地看到,而是不到半丈大的距离。
他看着阿鱽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狐疑和轻蔑。
应该是各自像了娘亲的关系,三皇子王翡和王翎除了眼睛之外再没有其他相似的地方。
薄薄的眼皮,深深的褶子,长长的眼型,很贵气,但阿魛觉得王翡那双眼睛叫她不舒服,可能是瞳色的关系,眼乌很黑。
“既是死囚,还歇什么?投进水里去。”
王翡此次前来毀珠湾奉的是圣旨,做的算是一个钦差,阿魛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听过弹压平衡之术这个说法,但也感觉到王翡这般高调而大张旗鼓的做派,是对王翎来说是一种打压和蔑视。
“这几个死囚都是训过的,采珠二十余颗,且品相皆在二等之上者可以回牢中休息。水下消耗大,他们补足精神,明日才能更好的取珠。”
阿魛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口吻也恭敬,半晌没听见王翡说话,她抬眸正与他对了一眼,也许是日头恰好照耀,阿魛隐约看见他乌瞳之中似乎还叠了一个瞳孔。
‘三皇子是重瞳子?’
阿魛想着却见黄瞳一竖,分明是蛇目,她惊得汗毛倒竖,再一看,连忙看旁人。
她此时被王翡盯了个正着,眼看着就要倒霉,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一个个低下头去。
可王翎手下的陈大人没有低头,但阿鱽见他看着王翡的眼神有些焦虑,并没震惊害怕。
居然只有她看得见三皇子这副诡异样貌!
“妇人心慈手软,难堪大任。”王翡幽幽说话的声音也隐约带着一种阴冷的‘嘶嘶‘声,“还是做回采珠女更恰如其分。”
此话一出,便王翡的随侍就押着阿魛推她下海采珠。
水里都是阿魛一棍子一棍子抽打过的死囚,阿魛这样手无寸铁的被推下去,不就是要活生生的溺死她?
阿魛没进水里的时候,隐约还听见陈大人为她求情,说她虽为女子,但才干不俗,且是这珠场的管事,这样断送了性命,岂不耽误采珠大事。
“做一个珠场管事真是太抬举她了,我朝要什么人才没有。”
王翡早有准备,居然这般明目张胆的将自己的人推了上来。
处世为人总有一个逻辑,王翡再怎么骄傲自大,不把王翎放在眼里也罢,身为皇子带着一群精兵跑到别的皇子地盘上颐气指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王翎就算势弱,可来一个瓮中捉鳖也不难。
王翡难道就想不到这一层,还是说他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能保自身安全的倚仗?
陈大人满腹疑问,水面上已经看不见阿魛了,他偷偷给随从打眼色想让他把王翎请来。
不过是片刻功夫,陈大人就见听见一声惨叫,随从被割了喉咙,踹进了珠池里,洇开一池的血水。
“古籍上有言,以血肉蚌,可令蚌多产,且产出的珍珠华彩万千,六弟试了那么多的法子,怎么就没试这一个呢?”
陈大人倚着大石才没瘫软,惊惧地看着王翡哆哆嗦嗦道:“三皇子怎会有此种念头!以,以人之血肉养蚌,养出来也是妖精,珠也是邪物,你,你实在……
王翡负手而立,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这些都是死心塌地跟着王翎的人,像阿鱽一样,本来活不了多久了。
海面上的血色久久不散,王翡微一皱眉,只叫几人把投下去的死囚和阿鱽拽上来。
一共五个死囚,死了两个,阿鱽的绳索拽到头,居然空了。
“她有钥匙。”活下来的死囚喘着粗气道:“他们几个想报复,被她杀了。”
王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阿鱽摆了一道,但她又不是鲛人,还能在海里待多久,必定是在哪块礁石后头偷藏着,就下令让人把阿鱽找出来。
这时节的喙珠湾候鸟纷纷,南来北往忙着迁徙,很多是途中路过此地,落下来吃些鱼虾觅食。
陈大人仰脸看着漫天候鸟,其中除了海鸟之外,还有不少猛禽,例如白肩雕、乌雕和王翎很喜欢的红脚隼。
他盯着落到近处石块上的那只红脚小鸟,虽然只有鸽子那么大,但的确是很凶猛的隼类,食鸟、蜥蜴和鼠蛇。
陈大人已经两日没见到王翎了,见王翡这般做派,仿佛喙珠湾已是他掌中之物,脑海中不由得冒出个很可怕的念头来。
此时那红脚隼一歪头,忽然就冲着王翡飞了过去,鲜红的爪子狠狠在他发顶抓挠了一下,仿佛想要抓起一条蛇。
王翡吃痛时,那脸上的神色一变,似乎没那么阴森威严了,抬手只抓到一手的血。
红脚隼在箭雨中悠哉地飞进鸟群里,似乎只是一时眼花,看错了猎物。
第65章 挑拨离间
◎用爱意塑出了爱人的魂魄,堪比神造,何其震撼。◎
天渐冷, 昼短夜长。
小哒哒今日被留堂,下学时天都黑透了,马奔去接他的时候被面婆婆叫住, 给塞了个馍馍, 亏了这一口馍馍, 没叫小哒哒一路上饿着回来。
路过饺子馆的时候,飘香阵阵, 小哒哒把剩下半个馍塞进马奔嘴里, 道:“爹, 晚上吃饺子吗?”
饺子馆里买卖不错,吃的多半是煮饺,蒸得店里热腾腾。
客人来柜台前的篓子里摸蒜瓣吃, 随口对释月道:“你这店里就是暖和啊, 炭火这样好用, 烘得人心窝窝里暖和!”
释月忙过这一阵, 正剥核桃,连壳带肉丢进炭盆里慰问‘劳苦功高’的小呆, 笑道:“不是饺子吃了发暖?”
炭盆上的火苗像浪花一样涌动了一下, 冒出一股核桃香来。
小呆最近变得很爱睡觉, 有时候一睡都是一整日,只有吃饭时才醒过来。
客人还真琢磨了一下, 道:“是也不是,就是踏进来就觉得舒坦。”
到底都是平头老百姓, 肉饺子还是要的少, 靠海吃海, 什么虾仁饺子, 比目鱼饺子、海肠饺子, 一锅锅咕咚咕咚的开,一碗碗捞进胃里,残留的鲜气和人的满足惬意之感,叫这店堂里舒服极了。
方稷玄从厨房走出来,提着柜台上的茶壶给释月添茶,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
茶香飘散时,两人都瞧见茶盏上空冒出来的水雾微微一扭,变成一条白如流云的小蛇,似是求助。
方稷玄和释月不动声色地看着,等那条小蛇消失后,方稷玄才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道:“如何?”
释月掂着手里的玉骨,漫不经心地笑道:“总得等打烊啊。”
开店就是有这一门好,虽说看起来日日都在一处,但消息却是灵通的。
王翡今日在珠场被鸟抓破脑袋的消息被几个食客描述得绘声绘色,王翡是奉圣旨带兵入的喙珠湾,身边自然防守严密,却是没藏住这条糗事。
也有人在角落里说起这两日都不曾见到王翎了,揣测喙珠湾将要易主。
阿鱽的事情也有人说起,那人似乎认识她,幸灾乐祸,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杂乱无章的人声,刻意压低的细语,全都没逃过释月的耳朵。
她落笔写下阿鱽两个字,在小呆的屁股上一燎烧尽,看着袅袅几缕纸灰落在台面上,恰好填上了玉骨卦象的缺漏。
客人渐渐散去,那个说阿鱽活该的人走出去的时候,小呆打了个饱嗝,一缕红光追着他飞了出去,片刻之后,方稷玄和释月见到了那家伙屁股起火,在街面上满地打滚。
方稷玄戳戳小呆,它只装睡。
石滩上,阿鱽一动不动的趴着,背上落了好几只鸟儿,时不时低头啄一啄她发丝里夹杂着的小虾。
忽然,原本静谧的鸟群有些骚动,它们飞快地退了开来,落到了远处。
只有零星几只猛禽还立在远处,一边撕扯着捕获到的鸟儿,一边有些警惕地打量着不远处那个走过来的黑影。
阿鱽的身体被踹翻过来,惨白发皱,看起来一点活人气息都没有。
王翡微微眯起眼,眼睛变成了幽暗可怖的金色竖瞳,在墨蓝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他沉下手掌,缓缓感受着阿鱽身上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灵力。
这灵力他很熟悉,与方稷玄是截然不同的一种灵力,清冽而冰冷。
‘果然不是错觉,小将军还是同那只畜生捆缚在一块啊。’王翡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莫名癫狂,‘这样被捆缚着活在世间,总算是比我更惨。’
他正笑着,忽然就见阿鱽一睁眼,露出一双银眸。
附在王翡身上的丧游仙也就是死过一回的妖道,因王翡的躯体而有了容身之所,有了受祭祀滋养的渠道,但也受到了肉体凡胎的限制。
海水涌上来,把阿鱽真正的躯体拖进水中护着,而那张有银眸的面孔变成了释月,灵力化作银爪捅进王翡的躯体里,将他跳动的心脏攥住。
但释月没有将心脏扯出来,只是那样钳制着。
“你这狡诈的肮脏畜生!”妖道用王翡的身子目眦欲裂地冲释月吼叫着。
如果释月方才将王翡的心扯出来了,弄死了他,妖道积攒的灵力没有了桎梏,反而会瞬间爆发出来。
层层灵力化作锁链将王翡捆缚起来,再怎么能耐也罢,眼下也只能无能狂怒。
他占了人家的龙印,也要承受这龙印不能离主的弊端。
不过,想要杀掉妖道,就一定要杀掉王翡。
“没想到棘手的部分会在这里。”方稷玄看着王翡皱眉道。
王翡自身与他们两人没有半点仇怨,释月是为了杀妖道而杀他,就算是结了一个新的因果。
释月并不在意这个,但方稷玄宁愿自己动手,也不想让她有直接的牵扯。
眼见他要出手,就见妖道用王翡的脸孔放肆大笑起来,道:“多年不见,小将军风采如旧,老道当年为镇妖邪,借将军贵体一用实属下下之策,可为了国家社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眼下兜兜转转,你我又相逢,不如让老道为你解了那封印,将你周身所有的灵力释出,自由运转,届时想杀这畜生,还不是轻而易举?你便可一身自在,遨游天地了。”
释月听得那叫一个又恶心又憋屈,但施加任何的凌虐手段都只是王翡的身体在承受,妖道感受不到□□上的折磨。
方稷玄眉头紧皱,看了释月一眼。
只这一眼,叫妖道看出了二人间的情意,他默了一瞬后笑得更为讥讽。
“人间寂寞啊,你与她竟有这种勾连,莫要以为是什么真感情?这也太过可笑,小将军可还记得那年你攻打那个以木人木马为兵,所向披靡的圣木城?原以为是城中有能工巧匠,用木人木马代兵将,后来你以火攻城,才发现城中根本没有几个活人,那城主是天阉,不能人道,怕被女子嗤笑,于是热衷做木人木偶以供自己狎昵玩弄,渐渐居然生出情愫来了,造了满城的木人来陪自己,何其可悲啊。”
圣木城那一场战释月也曾看过,方稷玄打过大大小小那么多场战,多得是残忍恐怖的场面,有位鬼将为求胜,竟将妇人稚子磨浆而食以做军粮,真真正正是人间地狱。
相较起来圣木城那一场火攻的死伤甚少,却还是叫释月印象深刻。
她透过方稷玄的眼睛,跟着他一步步走进大殿,看见那城主自戕而亡,死时紧紧抱着一具穿着红裙粉纱,涂脂抹粉的偶人。
城主还剜了自己的半颗心,填进木偶胸前的一个空洞里。
而那木偶人肌肤之丰盈,线条之鲜活,质感之柔美,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释月隐约感觉到那木偶人有了魂魄,随着那城主一道投胎去了。
用爱意塑出了爱人的魂魄,堪比神造,何其震撼。
所以,当释月听见妖道将方稷玄和自己类比成城主和他偶人时,她并不觉得多么愤怒羞耻,只是对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嘲讽十分痛恨。
“小将军啊,你难道要学那个天阉的城主,因为不能人道而与块木头了却残生?”
方稷玄按捺住想要再度望向释月的念头,他担心释月听了妖道这番话之后,会滋生出想要彻底离开他的心思。
“你以为我不知道彻底解开封印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吗?”
方稷玄冰冷开口,早知这妖道还是这般废话连篇,他就早些时候携了王翡去鲛人洞口杀,杀完直接让鲛人精准吞吃了妖道残留的灵魄,多好!
“所向披靡难道不好吗?”妖道连片刻的滞涩都没有,十分理直气壮地说。
“如今又不是混沌天地,蛮荒主宰的时候,谁会喜欢做一个只知杀戮的木偶?”方稷玄完全不为所动。
释月轻轻笑了起来,道:“知道劝错人了吧?该来拱我这边的火才对,不过你一口一个畜生的,啧,还是省点力气吧。”
“想要撕掉他这张符篆,倒也不难。”妖道倒是不气馁,很快对释月道:“割断他头颅四肢埋于东方属木之地,南方属火之地,西方属金之地,北方属水之地,中位属土之地,即可。”
释月沉吟之际,小呆在腰间的银香球里震动。
“再者。”妖道声音缥缈似雾,并着鲛人吟唱,显得很诱惑,“小将军解掉封印后想要保持清明也不难,将这畜生炼做傀儡或是什么灵器,即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凡事当断则断,否则后患无穷,眼下你们也许觉得对方皮相尚可,藏在这人世找些乐子,日子勉强可过,但天长地久总会看得疲倦,心生厌恶,焉知对方不会先动手?”
他倒是两边拱火皆不误,见方稷玄和释月都不言语,妖道还以为他们是在斟酌考量着什么。
妖道见状窃喜,却见海岸上渐渐走来一人,她身背后的海雾渐渐聚集,如一条雪白的巨蚺。
“婆婆妈妈的,还要弄些什么?手脚快些,这妖道啰嗦,听得人厌烦。”方稷玄有些迁怒王翎。
王翎好不容易才从妖道设下的梦魇之障中醒过来,幸好释月一指头把她戳醒,否则只差一点就要在睡梦中溺亡。
释月见她醒了便走了,也不管她外头有王翡留下的重重守卫。
不过王翎觉得,释月之所以走得那么干脆,是因为知道她会怎么做。
原本虚弱的白蛇眼下强大了不少,释月瞥了一眼,并不意外蛇身有些变化。
雪白鳞片片片竖起又倒伏成墨黑,像夜里的海浪,浪头是白的,实际是黑的。
第66章 封印之锁
◎“也罢,你总这般不承情,老道我眼看着你长大,如今再送你一份礼吧?”◎
王翎梦魇着的这几日不知是受了怎样的折磨, 目光看起来决绝而冷硬,她抬手拉弓便是雪白的一箭,这一箭直接洞穿了王翡的心脏。
释月和方稷玄听到两道不同的嗓音惨叫, 一道年轻而绝望, 一道苍老而痛苦。
王翡一时半刻还死不掉, 周身阵阵黑气释出,纠缠在一块愈发浓郁, 成了另外一条黑色的巨蚺。
两条巨蚺缠斗在一块, 但很不同的是, 王翎站在白蚺头顶举箭张弓,有号令之势,而王翡却像个破烂一样被黑蚺扯着甩来甩去。
释月跃到身后大石上坐了, 双脚轻轻晃动, 小呆也从银香球中蹦出来, 也坐在她身边晃脚, 朝方稷玄招招手。
方稷玄侧首看着她俩,并不太关心战局如何, 只留意着万一王翎和白蚺不敌, 需得及时歼灭妖道。
原本释月断定王翎和白蚺不是妖道的对手, 先让她杀王翡了结因果,然后还得是释月手刃仇敌, 但没想到王翎和白蚺配合默契,似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看来人之主君和龙印之间的关系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强大。”方稷玄有些感慨。
“那岂不是要被王翎杀了去?”释月可受不了这个。
话音刚落, 四周海风狂啸, 不知那妖道使了什么法术, 黑蚺的身形暴涨数倍, 摆动在天与海之间, 一时间电闪雷鸣不断。
电乃风生之火,小呆有所感应,微微一颤,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同闪电融为一体。
它正扭脸想问释月能不能行,就觉得身上凉了一下,又热了一下,再一看,释月和方稷玄已经朝两条巨蚺飞去。
小呆急急忙忙也从石头上蹦下去,但它没落地,又被一银一红两层灵气温柔地笼了回去。
他们两人一没入两条巨蚺交战所产生的灵力中,对击所产生的爆裂就更为可怖了。
小呆看得好着急,但偏偏又出不去,只能把手搭在银白的灵力内壁,眼巴巴望着远处激烈的交战。
王翎初探龙印之力,尚未完全把控,已经很有些吃力。但释月和方稷玄一加入战局,她顿觉周身的压迫消失了。
王翎眼瞧着那一条庞大可吞天的黑蚺越缩越小,释月和方稷玄也缓缓飘落,只要他们二人不互相敌对排斥,再来一个妖道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白蚺的身影也逐渐变小,护着王翎落到地面上。
她一回头,就见个白肤白发白睫毛的男子垂眸看着自己,一双绿金色的眼睛似乎还在适应夜晚的月色,瞳孔里的色泽花纹不断变化着。
他身量很高,肌肤白得透明,没有影子,长长的白发被风吹起,从他背后笼过来,温柔地将王翎包裹住,就跟梦中一样。
又或者,那也不仅仅只是个梦。
黑蚺此时已经只有一人高,释月和方稷玄逼到眼前,就见妖道那张沧桑衰败的面孔虚虚幻幻依附在蛇头上,好像随时都会被海风刮走。
释月想要结果了他,又觉得他这般死了,实在太过轻巧。
似乎是觉得妖道没有还手之力,释月一个转身朝方稷玄击过去一掌,方稷玄也抬掌相对。
妖道以为他们终于要打起来了,不由得大喜过望。
他们二人的灵力冷热汇聚,一条粗壮的闪电从方稷玄手持的长刀尖刃上透出来,朝着妖道头顶钻了下去,惨叫之声悦耳动听,即便是灵体也能饱受折磨。
妖道原本想过逸散灵力逃遁,他还有一些邪术保命之法,吞吃船员魂魄之时他也留了几个腔子以待来日,但没想到释月和方稷玄一心一意对付他,并没趁机向对方下手,让他没有丝毫机会。
而且妖道更没能想到一冷一热两种属性相克的灵力,在融合相击之时会产生有能劈裂魂魄的雷电之力。
如此再来几番,妖道自知护不住自己这几丝魂魄了,不由看向方稷玄,满眼恨意。
“小将军,你这长刀可还是我所赠的呢。”
“宝刀认主,你非正主。”
他对方稷玄口口声声小将军,又对释月张口闭口畜生邪佞,但实际上妖道更恨方稷玄。
恨方稷玄天生一副仙魔之骨,明明没有任何点拨仙缘,却能在战场的厮杀中领悟。
而他素来资质平庸,在师门中不受重视,他恨!压在他头上的人那么多,干脆一个个都杀了,杀得只剩下他一个,该教的法术要教他,该给的宝器要给他!
修炼百年,辗转世间做了国师,残躯生来平庸,根本撑不住他那些邪术灵力的灌入,他虽灵力强大,却是一副白发老朽模样。
第一眼见到方稷玄,妖道便想他死,只那时还要他打江山聚龙气,一忍再忍。
赠邪刀想让他入魔,却不料邪刀认主,反而跟着他收拢了邪气。
焚烧那日,他特意封了此刀,可刀却感知到主人遇险,极为痛苦,崩破封印,刺进了焚烧坑中。
前尘往事于妖道而言仿佛只在昨日,他从仙位堕下,死后又为丧游仙,活得连虫蚁都不如,那时只想着方稷玄在地下受永恒折磨,他心中才得一丝快意。
‘竟不知,不知他们二人会有情缘,我倒做了月老?’
妖道越想越是可笑,可叹自己这一生苦心孤诣,却总差临门一脚。
而方稷玄被自己炼化,反而成就了强大的永生之躯,又因为释月压制的缘故,免受折磨。
“也罢,你总这般不承情,老道我眼看着你长大,如今再送你一份礼吧?”
妖道合了眼喃喃自语,释月微微一蹙眉,就见他虚妄的身影忽然迸出最后的一束灵光直朝方稷玄射去,而他自己也泯灭如烟。
那灵光很弱,并不能伤害到方稷玄,但他还是一挥长刀想要抵挡,却没想到长刀变得沉重黯淡,挥舞起来也十分笨重迟滞,像是不愿去挡。
方稷玄心下一凛,邪刀毕竟是兵器,世上没有不恋战的兵器,它渴望主人力量的全盘复苏,渴望着杀戮与血腥。
“邪刀!”释月怒呵一声,眼见灵光钻入方稷玄脖颈四肢处的锁扣,像是一枚枚钥匙,解开了方稷玄被封在体内的力量。
方稷玄就觉体内好像有一座喷溅岩浆的火山,在他的意识被地狱之音吞噬之前,只来得及将释月推了出去。
释月反应过来便要施加灵力替方稷玄控制,就如在栓春台小院的那一回。
可这两回的失控简直没发现相比,释月注进去的灵力就像是用茶杯扑灭熊熊山火。
她在对付妖道的时候还想着要盘问出能解开她与方稷玄联系的法子,现在却只想冲进火焰里去。
释月近了一步,马上就被方稷玄用最后的理智推了出来。
虽然方稷玄已经控制过了,但释月还是觉得浑身火灼剧痛,像是所有的经脉骨骼都被熔断了。
她猛地飞了出去,却没有摔到石滩上,而是被接住了。
“阿娘!”
眼前是一个红发根根竖着的小男孩,五六岁的身量,如方稷玄一般的深邃眉眼,灵动的神色很像释月。
他肉乎乎的手掌还捏着释月的胳膊,很温暖的感觉。
小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才一着急,就冲出了爹娘的两重灵力,就有了人形。
释月只来得及看他一眼,甚至都没有应上他那一句阿娘,就见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小男孩冲着燃烧爆裂的方稷玄冲了过去,嘴里还叫着,“阿爹!我来救你了!”
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墨蓝的大海中忽然涌出一波潮水,潮水疯狂地爬上岸,想要把狂奔而去的小呆抓住,任凭谁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娃娃冲进火堆里。
但方稷玄已然失控,爆开来的灵力令这一阵片石滩如同在烧,似蛇一般涌上岸的潮水立刻化成了浓白的雾气。
白蚺再也支持不住,只能将王翎搂进怀中,飞快向后退去。
这时一道耀白的灵力钻进了白雾之中,想要拽住小呆,眼见就要勾到他的脚踝了,方稷玄的灵力忽然又爆了一回,将小呆全然吞没了。
释月只觉得心痛如绞,真是很陌生很尖锐的一种感觉,她根本没有时间感受这种痛苦,任由痛苦像海水一般从她空空洞洞的心房流淌而去。
石滩上渐渐飘出许多虚幻的人影,一个个痛不欲生,目眦具裂如恶鬼一般。
“那,那些是人的灵魂吗?”王翎震惊地问。
“是也不是,这些只是碎片,全部都是人类最痛苦的情感和记忆。”
白蚺说着又退出去更远,方稷玄被这些人影重重叠叠围裹住,像是万鬼之王一般可怖。
释月看不见小呆的一点影子,但立刻就觉察到方稷玄的外溢的灵力有一点可控的趋势,她刚放出灵力想帮他控制的更好,就感到自己的灵力被狠狠地排斥了。
“方稷玄!”
释月的声音根本传不进方稷玄的耳朵里,他满心满耳都是那些尖叫悲鸣,咒骂狂啸,一声声催着他去杀杀杀,夺夺夺!
方稷玄隐约觉得这滔天的恨该有一个终结,是谁?谁是始作俑者呢。
他微微一偏头,看向远处潜藏着的一团龙气。
方稷玄觉得自己找到了敌人,只要杀了这个人,那些浓烈的仇恨就能消了吧?
长刀裹挟着强烈的灼烧火焰朝王翎飞刺而去,白蚺之力受束甚多,方稷玄要杀,他难以抵挡。
白蚺护着王翎躲避,长刀也跟着转向,势必要索王翎性命。
王翎都没时间想方稷玄为何要致自己于死地,就见一道银光抵着刀尖抗衡。
今夜浓雾无月,释月灵力得不到助力,也弱了些。
方稷玄此时也逼到王翎眼前,微微侧首看向阻挡自己的释月。
他的眸珠不再是清透的茶色,而是灰扑扑的,像火焰烧过的骨殖。
释月也从未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冷漠而愤怒。
白蚺裹着王翎飞快离去,方稷玄自然要追,却被释月屡屡打断。
他痛恨非常,一甩刀灰烟缭绕,烟雾所化成了一个狰狞的骷髅朝释月而来。
释月转银光为月轮,烟雾骷髅在光中净化,发出短促的尖叫。
那月轮被释月越转越大,如明月在人间一般皎洁,照得那些碎片魂魄一个个泯灭消亡。
但很快,长刀一挥而下,将月轮劈碎。
释月一下没有收住灵力,被狠狠反噬,一时间力不能支,眼看方稷玄又要追杀王翎而去,若是进了城中,他杀气不可自抑,只怕是要屠城。
释月强撑着追上前,顾不得方稷玄的灵力令她痛如血肉干煎,钳着他的脖颈,将自己所有的灵力释出,将他包裹如婴孩,然后一同堕入深海中。
那些破碎幽暗的魂魄也跟着入了海,随着方稷玄和释月一并消失在水洞之后。
第67章 姥鲨和鲛人
◎“那些碎片离开他的时候,他的灵魂也被扯碎了。”姥◎
鲛人的领地释月和方稷玄来过两次, 但没有入内,没有打搅。
第一次是被一头在海面上晒太阳的姥鲨带过来的,那条姥鲨应该有些岁数了, 非常温和沉稳的性格, 带着它的族群在海面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这种鲨鱼的体型非常庞大, 尤其是那条首领,得有个四五丈长, 嘴巴大得可以吞下一座小岛, 但食性却近似茹素, 只是在靠近阳光的海面上张开大嘴竖起鳃耙,不断过滤水中的养分浮藻和小鱼小虾。
小呆就不小心顺着海水被吸了进去,然后又被吐了出来。
小家伙是打着旋被吐出来的, 看看爹娘居然在笑话自己, 抱着胳膊瞪着那大嘴巴的怪鱼生闷气。
过了会子, 爹娘还是自己玩自己的, 在密密的银色鱼群里不知有什么好玩的!人影都瞧不见了!
倒是那条大怪鱼一直都在好奇地闻小呆的味道,干燥、温暖, 热烘烘的像太阳。
小呆蹭它的背一起晒太阳, 结果被它带进深海里了。
释月和方稷玄跟了过来, 就见那一团红色的小光球趴在巨大的姥鲨脑袋上,带着成百数千头庞大海中巨物缓缓潜入静谧深海。
姥鲨和鲛人算是邻居, 一条绿鳞的女鲛在摇摆的水藻中警惕地看着他们,不过可能是见到小呆离开的时候轻轻碰了碰姥鲨微合的眼皮, 她没有做出什么攻击的行为, 只是看着他们直到离开。
离去前, 释月和方稷玄给这群姥鲨留下一个被银光包裹的温暖红球, 小呆扒拉着方稷玄的肩膀回头看了一眼, 瞧见一个个鲛人像小鱼儿破卵一样冒出来,欢快地同姥鲨一起玩球。
第二次从鲛人门口路过,纯粹是被裹挟的。
释月想着这海底的鱼怪们舌头也都是些长舌头,一群海豚不知打哪听来的消息,也来管释月要光球,摇头晃脑,可怜巴巴。
释月起初没看懂它的意思,海豚一急,长吻一顶,把小呆当球玩了。
小家伙都麻木了,一脸生无可恋地被顶过来顶过去,弹上弹下。
最后释月只好给这群海豚搞了好几个,送走了海豚,姥鲨又来了,上回那个光球估计被玩没了,它们显然也还想要。
那光球就是释月的灵力裹着方稷玄的灵力,对于这群姥鲨来说就是海底的小太阳。
又庞大又温顺的动物把它的头颅缓缓靠近释月的掌心,很可怜可爱讨要一个小玩具,释月无可奈何地摸了摸它,给它弄了一个有磨盘那么大的光球。
鱼儿高兴起来是什么样子?释月可算是看见了。
那尾巴摇得像狗,甩出一阵阵强有力的水波,小呆原本想冲上去跟它们一起玩的,直接被这一阵水流拍进鲛人的海底石林里。
释月和方稷玄这次没有看好戏,直接冲了过去,不出意外地遭遇到了重重水箭。
小呆被水藻绑着坐在一个乳白巨大的蚌壳上,边上有好几个小鲛人正好奇得看着他。
不过可能是因为小呆跟着姥鲨玩,同鲛人也算混了个眼熟的关系,两方最终没有打起来。
小呆临走的时候冒出一串红泡泡,似乎是想送给小鲛人做见面礼,但是没有释月的灵力包裹,那些红泡泡很快就散掉了。
小鲛人开心地扑过去,只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水流,小家伙们彼此对望着,可惜大人互相警惕,剑拔弩张,没有留意到他们。
第三回 入鲛人领地,就是现在。
两人这么大的动静,鲛人们早就发觉了,也发现了萦绕在方稷玄周身的那些怨念深沉的碎魂。
原来魂魄于鲛人而言,与其说是一道道滋味各异的美味,倒不如说是一场场视角不同的人间戏码。
那些碎魂携带的记忆和场景实在是令鲛人耳目一新,大抵从前看得都是一些苦情戏分,催得泪水涟涟,如今猛地来了好些惊惧的厮杀场面,宏大的战争场景,而且碎魂不完整,里头的记忆都是印象最深刻最高潮的部分,可以说正对鲛人的胃口。
一群鲛人吸着碎魂看得津津有味,释月真是有点没料到,还以为鲛人会嫌碎魂难吃不肯吃的,现在好了,报酬都不用给了。
她看着被银色灵力包裹的方稷玄,他深深皱眉,还是一副被噩梦魇住的样子。
水波流动,释月微微侧目,就见一条蓝鳞银发的男鲛来到她眼前。
他身后有条红鳞红发的小鲛人歪出个脑袋来看释月,忽然冲她撸了撸自己火红的头发。
看着那水中之火,释月意识到这个小鲛人是在问小呆去哪了。
她看向方稷玄的心口,不知该怎么回答。
除了那几条比较小鲛人外,其余成年鲛人的警惕心都很强。
释月见那些碎魂已经被他们引走,也准备带着方稷玄离去。
水属克制小呆,自然也克制方稷玄,只是方稷玄毕竟不似小呆那样从火中脱胎,被克制的程度不深,释月隐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那条庞大的姥鲨好奇地用她的大脑袋碰了碰被释月用灵力裹住的方稷玄,忽然抬头看向别处。
释月就见从鲛人的石林里冒出一串星星点点的光,远看还以为是微小鱼群,但近看,分明只是一些光斑。
这些光斑绕着方稷玄和释月一圈又一圈,随后又朝着一片更空寂深沉的海飘去。
释月忽然听见一个有些怪异而干瘪的声音,“跟着他们去吧。”
她侧目看去,就见是那条蓝鳞银发的男鲛。
男鲛说完之后,也不管释月信不信,转身就游走了。
姥鲨也缓缓追着那些星光去了,释月想了想,牵着方稷玄也跟着它游向深海。
不知是过了多久,释月忽然感觉眼前一白,随即很多斑斓的色彩跳了出来,快乐地在那片淡蓝而明亮的海域飘荡着,那些星光也顺着阵阵温柔的水流飘了过去,融在一片柔软而平缓的洁白泥沙地里。
莫名的,释月觉得这里给她一种属于墓园的静谧感,但又充斥着新生的鲜活。
其中,有几团颜色格外鲜明的光斑游了出来,缓缓从释月眼前游过。
释月看见它生出了桃红色的鳞片,淡粉色的尾鳍和胸鳍,变成了一条分外漂亮的小鱼儿。
接下来的一团绿显得懒洋洋的,似乎没那么爱动弹,释月就见各种细须从绿色中分离开出来,慢慢变成了一朵绒绒的海藻。
手的牵动之感让释月猛然回神,她发现方稷玄的身体竟也不由自主的想要进入那片沙海,那一瞬间的惶恐真如细针一般,将释月扎了个透穿。
释月连忙拽住方稷玄,却见姥鲨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她,似乎是想告诉她什么。
“这里是海底的魂魄栖息之所。”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释月心里响起,她微微一怔,听姥鲨继续传音,“人类的魂魄被引至此,被鲛人拿来取乐后并不会被毁掉,只是入沙海修养栖息,如果是太破碎的魂魄,可以在此地重塑,数年数月之后,可转生成这海底的生灵。”
居然是这样。
喙珠湾奇异的鲛人食魂传说后,竟还有个如此平和美好的结尾。
“那些碎片离开他的时候,他的灵魂也被扯碎了。”姥鲨又轻轻地碰了碰方稷玄。
它太大了,触碰方稷玄的动作像人类伸出一根手指拈蚂蚁一样温柔。
释月听得心里发痛,但又忍不住问,“魂魄再塑,可还是他?”
姥鲨没有回答,像一块巨大的浮石悬在释月头顶,她恍惚间听到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释月原本打算和方稷玄一起没入沙海,但是她魂魄完好,竟不能入内,只能眼睁睁看着方稷玄沉进沙海之中。
海底的世界跟人间相比起来,没那么热闹,但是也还行。
释月在沙海旁待着,很多小鲛人都探头探脑地来看她。
他们似乎能跟沙海里漂浮着的各种碎魂沟通,摸到一个红泡泡之后,小鲛人们聚在一块叭叭啵啵的说了句什么,然后就一个个鬼鬼祟祟地打量着释月。
起先,没一会就会有大鲛人过来赶小鲛人回去。
鲛人似乎是一起养孩子的,每次来赶孩子回去的大鲛人都不一样。
有时候是最初见到的那条严肃的绿鳞女鲛,有时候是一条腮帮子鼓鼓的红发女鲛,有时候是一条看起来年岁不大的金鳞男鲛,释月渐渐都摸出规律来了。
时日长了,可能是对释月有点放心了,小鲛人来沙海这边玩,要过好一会,大鲛人才会慢悠悠的过来,顺便用鱼尾击过来两个海胆给释月吃。
鲛人进食的样子的确有些凶残,尖爪破开鱼腹,扣出鱼脏,利齿撕咬鱼肉,咀嚼的时候周遭一片血雾。
释月吃东西样子对于他们来说就显得太孱弱了,同时也很奇怪,吃个饭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呢?
小鲛人看释月吃海胆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也学着她拈着海胆一块块吃,吃了几块觉得这样实在不得劲,又整个把舌头卷进去吃。
释月经常会团出几个银色的光球给小鲛人玩,但从它们抓着那条红发红鳞的小鲛人,在释月眼前使劲晃的举止来看,它们更喜欢里面裹着火光的红球。
小鲛人有时候也邀释月出去玩,释月不想动,它们就弄来一只大如磨盘的海蟹,让释月坐在上面,如果没有合适的海蟹,小鲛人也会绑架海龟什么的来给释月当坐骑。
真是又顽劣,又可爱。
每当看见这些小鲛人的时候,释月总是不受控的想到小呆,方稷玄醒来之后都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的他,那个小家伙呢?还存在吗?
第68章 蓝海星光
◎释月像一条倔强的鱼,一心一意逆流而行。◎
海底岁月悠悠, 时日漫长,转眼间十数年就过去了。
小鲛人的花样很多,很淘气, 如今大鲛人见释月同他们在一块, 就常常躲懒, 溜去抓鱼或者交欢,肆意得很。
释月现在不怎么吃东西了, 偶尔心血来潮会隔开水, 在海底的沙地或者水草地上烤点什么。
小鲛人最喜欢看释月烤东西了, 什么都拿来给释月烤。
刺豚,被释月扔出去了;狮子鱼,被释月扔出去了。
小鲛人总是不死心, 甚至带着各种大大小小的鲸鲨回来, 差点把释月压住。
没办法了, 释月烤了些章鱼和龙虾, 章鱼腕足切断烤蜷,透过隔水的灵力飘进小鲛人的嘴里。
吃得惯的, 吃不惯的, 一半一半吧。
看见龙虾被烤红之后, 小鲛人们好像明白了什么,带着释月去看海底火山。
海底火山附近的水流是滚烫而排斥的, 很少有活物,但是小鲛人们会故意把龙虾、螃蟹扔进去, 被水流冲出来的时候就变红了, 他们觉得很好玩。
释月还跟小鲛人们一起去见了看竖在海中睡觉的一头头巨大的抹香鲸, 她通天达地, 但确实没有见过这种景象, 那些睡着的海中巨兽就像无根生长的悬浮石林。
释月想,等方稷玄醒过来的时候也要带他来看一看。
她很偶尔才会去陆上,买一些甜甜的糖回来喂小鲛人们。
释月现在哪里都能去,并不受方稷玄的限制。
喙珠湾的饺子馆自然是关门了,但应该是王翎交代过,屋里的陈设摆件一如往常,只是那几缸水母和豆蟹并没有那么长的命,已经死了,只留下那些晦暗蒙尘的琉璃。
徐娘子添了好些白发,马奔的背也佝偻了几分,只有小哒哒长得又高又壮,已经考到了秀才。
面公公和面婆婆都已经去世了,而他们的铺子竟成了一间饺子馆。
开饺子馆的是对小夫妻,新婚燕尔,你包我煮,看起来恩爱非常。
阿鱽还是很经常来这一条街上用膳,吃着吃着,她总盯着释月的铺子发呆,不知在想着什么。
如今喙珠湾的官营买卖都是阿鱽管着,还有慈幼局、济老堂一类的地方也由阿鱽掌事。
释月跟着阿鱽走了一段路,瞧见一个个小姑娘从学堂、绣坊、布铺、粮仓里跑出来,跟在她身边。
这些姑娘听说都是各地不要的孤女,从小在慈幼局里长大,一个个穿得好,吃得好,笑盈盈的。
喙珠湾的糖铺子不太多,所以释月来到了东泰的都城。
眼下又是一年末尾,糖铺买卖兴旺,上一波的糖居然都卖光了。
反正释月有的是时间,等着店家熬糖重做。
店家见她神色恍惚又懵懂,问她是不是外乡人,见她颔首,就说今日是君上诞辰,等天一暗下来,都城会有烟花庆典,让释月别急着走。
王翎已经做了东泰王,弑兄杀父,史书留名,可她并不在乎。
朝中几个老臣死的死,退的退,王翎手脚松快许多,在这位置上也坐得愈发稳固,便对女身一事也没那么遮掩了。
此事暴露后,自然也引得朝堂震动,可王翎说自己对于后嗣并无执念,可从旁支择入。
这下,又有好些人蠢蠢欲动起来,但送哪些孩子入宫却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王翎早就查清了他们有多少子嗣,男女不论,一并入宫考核。
三年之后,取女孩二十一,男孩十八人,留在皇城之中教养至成人。
日后即便不能登临皇位,也可做辅佐臣子。
焦黄的糖浆淌进模子里,一层层的花生芝麻碎透出无比的甜香。
这气味太幸福了,给释月一种充盈饱满的错觉。
她蓦地转过脸去,只见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是他。
入夜后华灯初上,百姓们携家带口得往靠近宫墙,燃放烟花的地方去。
释月像一条倔强的鱼,一心一意逆流而行。
烟花盛放在释月身后,她都没心思回望一眼,因为她想回到他身边了。
海底没有甜的味道,小鲛人第一次吃到甜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精彩得像烟火。
他们肯定也没有见过烟花,释月觉得海底最像烟花的东西,就是那些荧光的水母和海葵了,再者就是飘在浅海上,看着阳光和月光在水中被折成无数个碎片。
不过这种光芒都不是烟花那种转瞬即逝的,忽而绚烂忽而湮灭。
鲛人里会人语的不多,他们的语言就是夜晚飘散在喙珠湾的那种吟唱,只是发声会更加圆润简洁。
释月跟着他们学了一些,小鲛人也跟她学了说话和喵喵叫。
他们说要带释月去看烟花。
小鲛人说的烟花是一些会发光的水藻,很神奇,风平浪静的时候一片沉寂,但水面一旦有了波动,起了浪头,那些水藻就会发出光芒,通常都是蓝色的,偶尔也会是绿色。
这些水藻的发光程度并不固定,有璀璨有时微弱,弱的时候淡淡的,像一阵阵荧蓝的雾,璀璨的时候又像漫天的蓝星星都掉进了海里。
释月仰面躺在海上,小鲛人两只三只蜷在她的臂弯里,用不怎么长的鱼尾一下下拍打着水面,扬起一朵朵闪烁的水花。
随着水流渐渐飘回鲛人水域,释月和小鲛人们沉了进去,为走捷径,很没礼貌的穿梭在一个个水洞之间,也不管是否打搅。
可眼下这水洞里住着的大鲛人都不见了,释月心里疑惑,几条小鲛人也紧张起来,甩着尾巴跟着释月。
直到回了沙海,见那些大鲛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紧,释月心里有个念头,急忙游了过去。
大鲛人给她让开了一条路,就见洁白柔软的沙地上躺着一个她日思夜想的人,只是他身边并没有个红头发的小家伙。
应该是怕方稷玄醒过来的时候会出意外,大鲛人们给他弄了一个水牢,方稷玄身上只盖了一条鳞光闪闪的鲛纱,合眼躺在沙地上。
释月缓缓在方稷玄身侧坐下,伸手,然后揪住他的腮帮子捏啊捏。
方稷玄没醒。
释月转脸看众鲛。
众鲛摇头,从前也没方稷玄这种连着肉身一起进沙海的,谁知道醒过来会是个什么样。
通常来说,从沙海里出来的魂魄都是崭新的,没有前尘往事,没有纠葛亏欠。
释月又掐了几下,还是没动静,目光下移,瞧见方稷玄胸口处多了一粒小小的红痣。
这颗痣虽然小,但颜色非常浓郁,简直像是用血烧出来的。
“把那个小混蛋弄出来。”
释月错愕地看过去,就见方稷玄虚睁着眼对她笑,伸手抚她的面庞,另一只手又戳了戳自己的心口。
“吵死了,没一刻消停的。”方稷玄仿佛睡了个很长很长,但又很不安稳的梦。
梦里一直有个红头发的小男孩气鼓鼓的抱着胳膊坐在那,叫他快一点醒过来,娘又带着小鲛人去哪哪玩了,没他的份!
释月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做,就轻轻摸了摸那粒血红的小痣。
方稷玄正揉自己发痛的脸呢,见状道:“刚才弄醒我怎么连拧带掐的?”
释月不语,只俯下身亲了他一下,听见身后众鲛纷纷发出惊叹。
大鲛人以为他们要交欢,就一个个拽着自家崽回去了。
释月和方稷玄看着水藻水草如绿色的幔帐般一重又一重的遮掩上,一时间很是无语。
这里难道不是墓园吗?再怎么急不可耐,也不至于在这里享鱼水之欢!
释月叹了口气,道:“我又不清楚你醒过来的时候还是不是你,如果不记得我了,我可懒得搭理你。”
方稷玄听得出她这轻松语调下的担忧,笑道:“都说了那小混蛋成天念念叨叨念念叨叨,沙海另一面属于冥府灵域,是魂魄诞生和重塑的地方,我偶有迷失,但也都被它拽回来了。”
方稷玄魂魄虽然有损,但小呆的魂魄是完好的,可它又在方稷玄的身体里,不会像释月那般被隔绝出去。
小呆在灵域里相当于给方稷玄做了指路明灯,是他的安魂香。
释月想起自己那时候企图抓住冲向方稷玄的小呆时,在他足踝上留了一圈银环,她稍稍感觉了一下,发觉那个银环还在,顺着银环真的就把小呆拽出来了。
那是一团小小的火苗,出现在这深海之下,即便有释月的灵力包裹还是显得那么可怜,瑟瑟发抖。
方稷玄看着释月掌心的一捧火苗就是说不出话来,以小呆在他脑海里叽叽喳喳,聒噪乱叫的那个精气神,他根本没想到小呆的灵力消耗至此,居然又回到他们刚把它从坑里带出来的状态了。
水下太不适合小呆修炼,释月和方稷玄留下一堆火红温暖的光球之后,有些匆忙地离去了。
小鲛人很舍不得,但看着那小小一团火苗,也知道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
“下回来的时候,他就能跟你们玩了。”释月微微笑着说。
人间此时又是冬。
释月和方稷玄从冥府拿了杀令,从各地城隍那里拿状纸,成了巡游仙将。
不过他们并不要什么仙阶,也不要什么赏赐,只是想给小呆多弄点‘补品’。
很快,小火苗成了小只,小只又成了小呆。
进补也不能太过,一边吃还要一边循序渐进的修炼消解。
释月和方稷玄攒了两匣子的灵珠、灵核让小呆慢慢吃,便把杀令交了回去。
整日打打杀杀都不是他俩所喜爱的,方稷玄是厌恶,释月是更喜欢看别人打。
“阿娘阿爹,咱们接下来去哪啊?”
嘴里鼓鼓囊囊塞满糖的小家伙低头看看假寐的两人,把自己往中间一趴,托脸望着那明亮圆满的一轮海上月。
孤舟一叶,蓝海星光。
第69章 梅干菜烤饼
◎这饼虽然大一点,但皮也很薄,显得肉馅更厚,一烤出汁水,浸得饼皮微微◎
三月, 正是江临春鲜上市时。
释月和方稷玄此番来到江临,不似先前那般寻了个落脚处,只如游人一般, 只顺着画舫恣意漂流。
画舫体大, 需得大河江流才能航行, 所以只停在满南苏城外的码头上。
满南苏是江临最富庶之地,商贾云集车水马龙, 城里城外的寻常百姓穿戴也比别处看起来要体面讲究。
生在水乡, 种桑养蚕, 纺纱织布,总比只有土里刨食一条路要好。
他们一家三口生得点眼,从画舫上一下来, 就吸引了众多的目光。
男子冷峻高大, 提着两只竹编箱笼, 女子灵秀逼人, 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打头冲出去的小娃娃更是白胖壮实,肉嘟嘟脸也藏不住五官的标致。
看起来才五六岁的样子, 初来乍到竟是半点也不怕生, 三下两下蹦出去。
这么点大的孩子最淘气也最让人操心, 码头上挤得人头攒动,一眨眼就瞧不见了。
几家商行正在装货, 力夫们打着赤膊忙得满身大汗,不远处的凉棚下头站着好些管事, 也坐着几个老板。
小呆嗅着梅干菜烤饼的香气一路跑过来, 喜团团的一张脸, 看得格外叫人觉得心里亮堂。
凉棚底下, 有位姑娘独占了一张茶桌, 她好奇地多看了两眼,见那男孩衣着讲究,就是头发不怎么顺服,炸炸的,在阳光一照,竟是火红一团的。
这孩子在家里肯定很受宠,随随便便就摸出一角银子来,见卖烤饼的破不开,就说自己要包圆这一炉。
“呦,小少爷,您可吃得下吗?”
“多加肉!”小呆肉乎乎的小手一挥,觉得人家多这一句问。
小摊上的烤饼本来是小小的那种,皮很薄,一烤就酥得不行。
得了阔少爷银子的小摊贩自然肯塞馅,又给包了一张很大烤饼,有小呆脸那么大。
小摊贩还没来得及喊一声烫,小呆已经吃上了。
这饼虽然大一点,但皮也很薄,显得肉馅更厚,一烤出汁水,浸得饼皮微微湿润,脆中又多一点发韧的口感。
啃了两张饼子,小呆瞥见角落里还有卖熟水饮子的,就又跑去了,像只小鹅一样东跑西跑,却是不见身后有什么大人跟着。
码头这地界龙蛇混杂,拍花子也多,要是在码头上丢了,随便塞进哪箱货里头,船一开可就找不着了。
所以凉棚里的姑娘一直留意着小呆,可此时管事的拿来一张货单要她验看,等看过了,再一抬头,小呆已经不见了。
那姑娘左看看,右看看,管事的也跟着她左顾右盼,纳闷地问:“当家的,您这是看什么呢?”
话刚问出口,就见姑娘愣住了,忽然站了起来,眼神发直的朝凉棚外的人群走去。
“诶?当家的,当家的。”
那姑娘一望过来的时候释月就觉察到了,更别提她的目光那样热烈。
“释娘子,方郎君。”
多年前张巷边举家来到江临,让乔金粟在这汪绿水里养了多时,如今再看她,真觉得岁月如梭。
小女孩长成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了,羞怯的眉眼越发舒展精明,但也沾染着几分温润清丽的水乡风情。
来不及寒暄几句,乔金粟笑容一凝,道:“方才那个头发有些泛红的男孩可是你们的孩子?生得同方郎君很像。”
见释月和方稷玄笑着点头,并不着急的样子,乔金粟倒是替他们急上了。
“我刚还瞧见他去买饮子,人呢?人呢?李管事,你快叫上几个人找去,快些快些。”
乔金粟显然看过不少惨剧,可释月和方稷玄却不见半点急色。
忽然,喧闹杂乱的人声中传来一声惨叫。
方稷玄有些无语,低声同释月抱怨,“刚上岸,这么快又有事情?什么惹祸精转世?”
释月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就见小呆拖拽着一个昏到的男子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见释月冲他眨眼,赶紧做出有些费劲的样子来。
“爹!娘!他劈我后脖颈子!连劈了我三下!”
劈了三下还没把他劈晕过去,那拍花子都有些摸不准了,就见那娃娃摸着脖子鼓着脸看他,看着傻里傻气,愣头愣脑的,可忽然就是一个暴起,狠狠给了那拍花子一下,倒把他给劈得人事不知了。
“这人就是个拍花子!”乔金粟摆摆手,让手下把人送到衙门去,牵了小呆的手问,“你可真机灵啊,叫什么名字?”
小呆一哼小鼻子,一挺小肚子,“叫炎霄。”
熊熊火焰照九霄。
有了个人形,总得有个人名,总不能一直叫小呆,小东西,小家伙。
乔金粟已经长大成人,但想起年幼时同释月在一块的日子,总觉得坠满了奇异的星光。
乔金粟根本不在意释月和方稷玄为何容颜不改,年轻如旧,她只是很欢喜,很高兴。
“阿爹走之前同我反复交代,家里的买卖有你们一半,这些年的进项我都记着呢。”
乔金粟看着炎霄,也觉得非常亲近,忍不住摸摸他在太阳底下有些发红的头发,给他喂水吃糕点,见他吃得满嘴糖丝,还拿出帕子替他擦。
“张巷边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
方稷玄觑了眼乔金粟手边厚厚一沓货单,想起那年给张巷边五十两,彷佛是昨日发生的。
乔金粟有些怅然地点点头,道:“前年,我娘先走了几年,她在北江落下了病根,
生了小妹之后,这毛病就显出来了,一冷就喘,大夫说住在暖和的地方会好些,阿爹原本只是在江临做买卖,因为大夫这句话,就在满南苏落脚了。”
说起往事,乔金粟眼神中满是怀念,唇角情不自禁地扬起。
“买卖稍微好一点,爹就不怎么让我娘操劳了,倒是总带着我,他说家里没儿子,但叫我别泄气,女人还能称王呢。我同他学着做买卖,他一点点交到我手上,人也一点点老下去,娘一走,他的精气神就不成了,小妹成日的陪着他,勉强多留了他几年。走的时候,他叫我顾好两个妹妹,”乔金粟眨了下眼,把眼泪笑没了,“我想,我应该做的还行。”
满南苏的杂货铺子有一半是她的,岂止还行,且还没算张铜麦手上管着的几家绸缎坊呢。
释月和方稷玄可算尝到傍大户的滋味了,衣食住行乔金粟一手就给安排了。
不过他俩也不喜欢住在深宅大院,携奴拥婢的,只要了一间临街临水,带小院带二楼的铺子,看起来精巧别致,一样是前头开店后头住人的格局。
释月倚在后厨窗子往外望,就见白桥斜碧水,杨柳拂乌篷,端是一副可入画的景致。
“我就住巷子里,往里走几步的张府就是了。”乔金粟见释月喜欢这铺子,也是高兴,往后又能做邻居了。
张巷边置办下的家宅瞧着也就是个两进的院子,不打眼,但这地段好得很,一面临闹市,一面临湖泊,动静皆宜,现如今有银子也没地买这样一处好宅子。
“你那宅子着实不便宜,张巷边发家也没那么快,做买卖总要银子压在账面上,怎么买得起?”方稷玄问。
乔金粟叹了口气,又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从带来的食盒里给小呆掏各种糖果点心。
“说起来还是我爹吃的一个亏,初来乍到不知底细,见我们三姐妹都喜欢这宅子,也买得起,就买了,付了银子才知道这宅子原先的主人就是江临一带大名鼎鼎的大才子徐广玉,被人在家中杀害,尸首就弃屋后的湖里。”
“既是大名鼎鼎,就算是凶宅也不至于那么便宜吧?难道不会因为他的名望而更加昂贵吗?”
释月觉得这其中定还有转折,果然就见乔金粟笑得更狡黠。
“徐广玉死后才出名的,杀害徐广玉的凶手夺了他的画作充作自己的,后来因为画作宣纸有多层,徐广玉在其中一层上落了自己的私章,被一个买家发现了其中奥秘,这冤案才大白天下,也就是前些年事吧。说起来阿爹能多活两年,除了小妹照顾周到之外,可能也有徐广玉的功劳,阿爹那日听到这消息,竟都能站起来走步了。”
张巷边那得意洋洋的劲儿实在太容易想象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炎霄也笑,边笑边往嘴里塞一个麻酥糖,沾了满嘴黑乎乎的芝麻粉。
虽说释月和方稷玄没几件家当,但总归是要拾掇一下的。
乔金粟看见炎霄也有自己的一个小箱子,打开来是一件件小衣裳、小玩具,还有陀螺弹弓什么的。
虽是个孩子,到底是个小男娃呢,乔金粟也不好盯着看,正要别开眼,就见他箱子里还有一个红色的石敢当。
乔金粟看见那个石敢当愣了下,想到张巷边千里迢迢回来,给她们一个劲从包袱里掏礼物的景象了。
而她那个石敢当,已经搁在张铜麦床头很久了。
乔银豆那时候年纪小,对于释月一家的记忆比较淡,但一听到这俩人的名字,估计就能想起一些。
至于张铜麦,更只是父母姐姐口中听说过这两位恩人,一直觉得像是故事里的人,如今故事里的人住在隔壁,当然是好奇心大起。
“明儿再去看吧。哪有大晚上登门的?”
乔金粟这一日东奔西跑,真是有些乏了,一边松头发一边要赶小妹去休息。
张铜麦去挠乔金粟的痒,趁她挡不住了,赶紧往她床上歇。
“不走不走,今晚上睡姐姐这屋里,趁着天儿还凉快,我要同姐姐睡。”
长姐如母,乔金粟同张铜麦感情很好,爹娘走了,银豆嫁了之后,她们只有彼此。
乔金粟的院子就是爹娘从前住的,但是她没动爹娘的屋子,只住在东厢房里。
这院是离湖最近的,不论从哪个后侧门绕出去,见到的都是湖。
刚知道有人死在湖里那段时候,大家都不怎么敢往湖边来,总觉得阴森森的。
不过乔金粟并不是太害怕,谁不会死呢?这湖里是活水,跟满南苏的河流水系都是相通的,但这湖泊总是很平静,它没有江海的易怒,也没有溪流的灵动,偶尔跃出水面换气的大鱼就算是最大的响动了。
乔金粟可能是她走南闯北见得多了,觉得只要心正,寻常邪佞不得近身,要是实在倒霉遇上厉害的,怕也没用。
今日乔金粟遇到释月,心中欢喜非常,又想起了太多的往事,回忆是好的,但现在夜深人静,两个妹妹已经睡着了,屋外明月半遮半掩,她心中又有些发闷。
想爹娘了。
夜深人静时,乔金粟在湖畔静坐,管好这么大的家业不容易,每每心烦意乱,抉择不定的时候,她总爱坐在湖边看月色。
女子柔美的身影映在湖水里,随着微风起波澜,一切都很美好,未有什么蹊跷的。
第70章 三丁包
◎她同两位姐姐一母同胞,可不是那种同父异母的离心姐妹,自然没什么信不◎
不一样的地方有不一样的气味和声音, 就算是在一个地方,晨起、午间、入夜,鼻子闻到的和耳朵听到的也不一样。
满南苏的清晨从摇撸声起, 船桨温柔地划开水波, 这种声音几乎不会弄醒人, 直到几条做吃食买卖的船只划过,响起女子悦耳甜美的叫卖声。
江临的女子从商并不稀奇, 养蚕纺织都是女子能干的活计, 王翎的布铺布坊也有些仿照江临风土人情的意思, 不过凡事都要讲究因地制宜,喙珠湾种棉花更合适。
这个时辰船上卖的吃食都是适合早上吃的,清淡鲜溜。
谁家要吃, 推开窗门‘喂’一声, 船上人听见了, 划桨过来‘哎’一声。
满南苏就在这一声‘喂’和一声‘哎’中热闹起来了。
街口桥畔这家铺子有了主, 没怎么宣扬就有好些人知道了,因为烟囱冒炊烟, 窗外杆子上挂了几件大人和娃娃的衫子。
“阿姐, 你家是卖什么的呀?”
船女听声一探头, 就见个五六岁的男娃蹲在自家后门的河埠头看她。
这娃娃生得真好看,穿了一件短褂就跑出来了, 白嫩嫩肉乎乎的胳膊,谁瞧见了都想捏一把。
“我家是卖三丁包的, 她家是卖汤面的, ”船女顺口给边上的婶子也拉了一下买卖, “小阿弟, 你往里去些, 脚下都是青苔,瞧着怪吓人的,你家大人呢?这溪水可深!”
炎霄往回缩了缩脚,瞧见释月出来了,乖乖到她身后去。
船女张了张口,小阿弟既然叫她阿姐,那她该叫这女子婶子的。
可这女子好样貌,瞧着鲜嫩嫩的,像一朵刚绽开的花,怎么叫得出口呢?
“三丁包来两屉,粥水晾温,刚好可以吃了。”释月不在意她一时语滞,只道。
船女忙是点点头,慢慢摇撸过来。
她船上还有个老娘,守着一炉炉包子。
包子不就是包子嘛!炎霄原没觉得稀奇,可这满南苏的包子也真是精巧,连褶子都是细细的。
“三丁包是什么意思啊?”炎霄好奇地问。
船女见他可爱,笑道:“是笋丁、鸡丁、肉丁这三丁,这手艺是从我娘手里传下来的,满打满算也有三十年了,只要口别太重,一定喜欢这清脆口的包子。”
释月没听过人用清脆二字来形容包子美味,有些想尝尝了。
一口咬下这三丁包,就知道自己来到了满南苏。
咸甜口的,很清澈的调味,鸡丁细腻,肉丁香厚,笋丁脆爽,那清脆二字果然凝练。
满南苏的美食对于方稷玄来说不太熟悉,事实上释月觉得他处在灵巧娟秀的满南苏,显得有点粗犷和笨拙。
乔金粟觉得是衣服的关系,方稷玄惯常穿得衣服颜色太深太暗了,于是带着裁缝量了方稷玄的尺寸,很快赶出了两套颜色清浅的长衫。
“满南苏春也似夏,秋也似夏,冬又短,落雪即融,那些裘皮袄子还是穿得少。”
她此番再见方稷玄,觉得他周身的气质温和平静了许多,没有那种总是冷不丁吓她一跳,似乎被强烈压抑着的戾气了。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孩子的缘故。’
乔金粟一边给炎霄拧扣子一边想,一样的料子裁了一大一小两身衣裳,叫方稷玄和炎霄都穿起来。
乔金粟觉得蛮好看的,可释月不知道为什么,笑倒在一旁,好半天了还没缓过来。
释月不用裁制新衣,她衣裳很多,春夏秋冬,棉麻丝缎,什么颜色,什么料子都有。
其中还有两条披帛璀璨晶莹,美如银河,乔金粟都看愣了,释月只漫不经心地说:“是鲛纱。”
还好她没看见妆匣里的珍珠,倒出来都是一屉一屉的,粒粒光润饱满,释月拿两粒做了耳坠子,余下那些只是沐浴的时候倒进桶里玩呢。
“那时候就想让张巷边带几对珍珠给你们姐俩的,他愣是不要,现在给你们给你们姐仨吧?”
释月分拨出几粒适合镶簪子,嵌坠子的珍珠,乔金粟很想跟释月有来有往的相处下去,就展开帕子把拢了进来,刚笑了一笑,想说话,就听见楼下一阵响动。
炎霄人小鬼大,用很是嫌弃的口吻说:“咦!你这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张嘴放屁,你上下眼都是通的啊?快给小爷滚出去!”
释月听得扶额,方稷玄去边上买杂物了,小子见他不在,才敢这样说话。
乔金粟隐约听见熟悉的人声,匆匆扶梯下楼。
释月慢她一步,下楼只见乔金粟已在发怒。
“爹发家靠的就是这两位恩人的银子,当时说好就是五五分成,没得半分含糊!临走前他又把这事儿说了一遍,小妹都是知道的,你几天没吃我教训,皮就松了不成!?”
乔金粟眼跟前这个男子,轮廓隐约同张巷边有些像,只是胖很多,显得油腻腻的,而且眼小鼻扁唇又厚,远没有张巷边顺眼,难怪炎霄会说他奇形怪状。
张铜麦约莫也是被他拽来的,很是好奇地望着施施然在摇椅上坐了的释月。
释月朝她一曳手,她似被勾了魂一般,就要过去,但又猛地叫人一扯。
“小妹那时候都没生出来呢!谁知道这俩人是不是你找来演戏套银子的?光我这账上就提了百两银子走,其他铺子还不知被你怎么胡闹了呢,这有没有问过我妹妹的意思?张家的买卖,怎么就成你姓乔的一言堂了?”
这男子就是张巷边的侄儿张茂,老话说得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张巷边那时候带着娘仨出来挣家业,不想受那份闲气了,可等站稳了脚,侄儿却又来投奔,倒也不好赶走,只叫他在乔金粟手下做个管事。
张铜麦今日是叫张茂诓来的,闻言赶紧扯扯他,皱眉道:“哥,她是我大姐!”
张铜麦年岁小,只跟着家中一位女冠学诗文,还跟着乔金粟管管账,她同两位姐姐一母同胞,可不是那种同父异母的离心姐妹,自然没什么信不过的。
乔金粟身边一向是跟着个丫鬟书砚,还有一个小厮算盘,但来释月这儿,她总不喜欢带人。
倒是张茂左右护法都带齐了,明显就是兴师问罪来的。
乔金粟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了,端起炎宵先前替她倒好的一碗茶,吃了一口,才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瞧着我爹辛苦打下的基业稳当了,觍着脸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
“姓乔的!”张茂急了,用指头戳乔金粟,“你可算不装了吧!?”
“我装什么了?我从来就不喜欢你,爹也不喜欢你,只是碍于祖宗情面不好做得太过,不然怎么会把南北航道交给福叔,把东西运河交给吉叔,他们俩从前还是我爹从人市买的两个小子。可他们陪着我爹起起落落,如今脱了奴籍,做了大管事,年底分账,银子一箱箱的抬,这都该他们的!你呢?你是我爹买卖稳妥了才闻着味儿过来的,没有共苦想要同甘?我爹是念着大伯小时候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同吃一个沾了血的馍馍,看在这份上,白养着你,叫你吃香喝辣,跟癞蛤蟆下籽似得一串串生孩子!”
乔金粟老神在在,说话半点不留情面,只把张茂一张脸说得通红泛紫她还不痛快,道:“皮子给我紧着点……
“
咦!!!!”乔金粟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被张铜麦一声嫌弃至极的叫喊打断。
张铜麦昨个才叫嫂子抓住,狠狠哭诉了一通,说张茂纳了小妾还养外室,她本就对张茂没什么好感,再一听‘癞蛤蟆’这个形容,顿时觉得张茂浑身上下疙疙瘩瘩,每个毛孔都在冒有毒的粘液。
她急急忙忙跑过来,掩在乔金粟身后,搓着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冲张茂道:“你少挑拨离间了!回去把你家里那点事儿理干净,再几哇乱叫,等沁妹大一些,我就叫她理事,谁还要你……
乔金粟飞快偏头看了张铜麦一眼,她抿抿唇,不说话了,端起乔金粟的茶碗一饮而尽。
张沁就是张茂的大女儿,听张巷边说她长得和大伯很像,性子也像,稳重良善。
见张茂脸色难看,乔金粟心里打了个突突,忙岔开话头,对张铜麦道:“还不见过释娘子。”
释月瞧见张茂眉宇间闪过一丝狠辣,刚收回目光就瞧见张铜麦在自己跟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笑道:“释娘子,多谢您当年出手相助。”
张铜麦是个很特别的姑娘,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被训诫过的痕迹,每一根头发丝都是自由的。
虽是家中小妹,可张铜麦也不小了,够年岁论亲事了,只是没人催她。
乔银豆已经成婚,夫家是张巷边初来江临时就相识相交的,两家人知根知底,乔银豆与那家的长子情投意合,嫁得也近,逢年过节都要回来的。
只乔金粟没有嫁人,她没遇上喜欢的人,为什么要找个人来嫁?
这事儿,在张茂看来也是乔金粟的一项罪过。她为什么不嫁人,不就是舍不得这些富贵吗?
脚步声不急不慌的传来,檐外都是杨柳的影子,随风轻盈缠绵的晃动着。
这铺面虽在街角,但屋前杨柳茂盛,行人不论是从桥上走下来,还是沿河拐过来,总是容易忽视这柳荫下的小屋子。
方稷玄一身碧色长衫出现在门外,一手撩开柳枝,一手提着用细麻绳捆扎好的新嫩荠菜,容貌英俊,举止风流,真把个张铜麦都看傻眼了。
张茂也看傻了,其实一见释月,他就知道这女子不可能是乔金粟喊来做戏诓银子的,她哪有半分受过穷苦的样子?倒像是能给人银子的,反而更说得过去了!
再一看方稷玄,又是一身了不得的气度。
只是……
“二十来年前给我叔叔五十两银子,是你?”张茂冷笑一声,道:“你如今可有二十五六?莫不是五六岁的时候就看出我叔叔聪明绝顶,所以给的银子?”
他自以为抓住了破绽,得意洋洋起来,却见方稷玄连话都懒得同他说,将他一提就丢了出去。
张铜麦眨眨眼,道:“是啊阿姐,两位恩人的年岁为何有差呢?莫不是他们父辈施恩?”
但凡姊妹俩的关系差上那么一点,张铜麦都不至于问得这么轻易。
释月朝张铜麦招了招手,要她附耳过来,如此如此的说了几句。
“当真?有此驻颜妙方真应该好好保密的,我定不说出去!”张铜麦一本正经同释月赌咒发誓。
释月笑道:“你真是张巷边的女儿?若是他在,必定要嬉皮笑脸套出我这方子好做买卖,发一笔财的。”
张铜麦只看释月说这话时的神色口吻,便知她与张巷边定然是旧相识,她一笑,既天真又通透。
“我爹是穷怕了,我嘛,躺在我爹娘我姐姐挣下来的金山银山上,自然不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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