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此生可从不受人胁迫◎
春雨越发浓密。
众人的蓑衣已经挡不住雨, 内里的衣裳都已经浸湿了。
那艘大黑船慢慢地靠了岸,半空中吊着的人瞧起来愈发清晰。
被绳子吊住的手腕上翻出粉红的血肉,血水都被雨冲了干净。
李辰舟目不转睛地盯了半晌, 发现他胸膛微微起伏。
还活着。
只是跟着自己一起长大的那个浪荡少年,不想如今竟是这般可怜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么些年来, 他何曾吃过这样的亏。
六年不见, 自己都险些要认不出了,只是他这一向得意的脸, 虽然消瘦倒是依旧俊朗。
今日一早, 竟突然得知他出现的消息,他放下一切立时奔了过来。
好在, 真的是他!
大船在起起伏伏的河面上慢慢停靠下来。
船上甲板上不见人。
李辰舟冷着脸, 不顾身旁人的阻拦,微拍马腹, 那马儿摇了摇湿漉漉的尾巴, 缓缓往岸边去。
众人忙又跟上。
一时马蹄声哒哒地响起, 伴着雨声阵阵。
从船舱里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戴着一块滑稽的孙猴子面具, 只有眼睛处露出一个豆大的小孔。
这面具并不特别,在街市上随处可见。
那人的声音嗡嗡地自面具后传来:“这位公子…”话说了一半便断在了口中。
他惊惧地发现对面高坐马上的太子殿下并不准备听他说话。
李辰舟一声不吭抬起手,身旁长临卫箭弩扣紧,蓄势待发, 须臾之间必会将他射个窟窿。
可是他抬高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春雨沙沙地落在他如玉瘦长的指尖,冰冷一片。
面具人下意方要躲避, 却突然想起自己手中的把柄。他压下心头的微颤, 笑出声来。
看来这人质果然有用!
还好他提前准备, 否则只怕一出船舱便被射成马蜂窝。
桀桀的笑声自那面具后传出来, 令人浑身躁郁。
他重回淡定, 仿若没有看到黑洞洞的杀器正全数瞄准着自己,只是一派悠闲地站着,甚至高傲地抬了抬头。
李辰舟双目黝黑,手掌握紧,到底缓缓放了下来。
他看到那面具人一只手上握着一柄锋利的短刃,从现身的那刻起,那短刃的刀锋便隔在那细弱的绳子上。
只消一刻,那刀便可割断绳索。
绳索另一端挂着的人便会落下来。
落下来不要紧,要紧的是在他下方的船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铁板,铁板之上,密密麻麻一尺高的尖峰裹着雨水闪着寒光。
力道掌握的好,他也许可能落入深不见底的河里,或可能落在这钉板之上被扎成马蜂窝。
只是到底是弩箭的速度快,还是对方轻抬手腕比较快。
李辰舟不敢赌。
若是以前,他或许有把握在对方将将出现,什么也来不及做的瞬间将对方射穿,可如今,他不敢赌。
若是一招不慎,山沽身死,他就悔之晚矣。
面具人瞧见对面高坐马上的那人面容清冷却并不开口,只是盯着半空中悬着的人。
他抬头道:“此乃我们公子的家奴,犯了些错因此在受罚,这位大人可是觉着有什么不妥?”
“家奴?”李辰舟低声,不怒反笑。
一旁谢传英到底忍不住怒道:“混账!堂堂永平侯世子,正三品骁骑卫,几时成了你的家仆?!”
那面具并不睬他,自顾道:“这位大人若是对我这家奴有兴趣,不妨上船一叙?”
“殿下,”话音方落,言喻上前一步道,“臣代殿下前往。”
那面具人却伸出一指轻轻一指:“只他一人上船。”
言喻叫骂道:“什么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太子殿下驾前也敢放肆!”
那面具人却道:“我可不认识什么太子殿下,你们若是磨磨叽叽不上来,我可就走了。”
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他若走了,杆子上的人什么下场可不好说。
李辰舟目光闪动,如今山沽的命在对方手中,也只能随之行事。
他双腿微动轻拍马腹,马儿会意,抬蹄往前走。
谢传英慌忙也拦道:“殿下莫去!”
他和言喻一步跨在马前,跪在地上,春雨冲的他们头发滴滴地落着水。
言喻一把抱住马身道:“太子殿下,您身份贵重,身系万千,万不要以身犯险啊!”
李辰舟道:“让开!”
一旁谢传英一向唯命是从,此刻却哽着脖子一动不动,一张脸通红一片。
“太子殿下,山沽大人固然很重要,可绝不能为了他伤到您!请您给臣一个机会,臣一定拼劲全力将山沽大人安全带出来。”
李辰舟摇了摇头道:“孤自有分寸,你们让开,不必跟着。”
他已经如此说,底下两人半信半疑,身体却未动分毫。
李辰舟打马绕开两人,两人却再不好拦,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往前走。
那硕大的黑船传来一声沉闷地接连嘎吱的声音。
一块艞板自船上放了下来。
李辰舟并不下马,那马极通灵性,慢慢上了艞板。
雨水劈劈啪啪地落着,岸边一众人等紧握手中的刀剑,蓄势待发,神经绷紧。
谢言二人眼都不敢眨,死死盯着前面太子殿下的动静。若是发现有半分不妥,也顾不得殿下的命令,便要立时冲上前去,将对方击杀。
马踩上了船板,巨大的船体在雨中微微晃了晃。
蓑帽上形成一道细细的雨帘。
李辰舟骑着马,直到那面具人身前。他手中握着马鞭,嘴角微扯。
那目中彷若无物。
那面目人死死地盯着他,看不见的面具底下却细细地躺下一层汗来。
传言太子武功全失,已经是个废人。可此刻骑马到了身前,那周身的压迫感却扑面而来。
他今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此,可此刻面对威压,却心头有些狂跳。
“太子殿下果然好胆识,我今日…”
话还没说完,却见李辰舟自腰间抽出一柄剑来。
那剑盈盈若水,寒光逼人。
李辰舟举起剑,极轻挑地拿起剑尖抵靠在那面具人的下巴之上。
“你以为孤是来与你谈判的?”他高坐马上,居高临下,嘴角微讽。
说着剑尖一转,在对方面具的脸颊上轻拍了拍。
“凭你藏头露尾之辈,也配?”
那面具人被如此轻慢,却不敢动,也不敢怒。他如今手里的把柄便是那根细绳,他毫不怀疑,自己若是手下稍有差池,立马便会被岸边的一群人射成窟窿。
“我家主人请殿下去船屋内说话。”
李辰舟笑道:“小小贼子,也配见孤?孤可没兴趣见。”
“孤亲身到此,已是给你们脸面。若不将人奉上来,必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面具人不想他听从胁迫孤身上了船,到此之后却再不听从安排。
“你早已失了内力,便是有秋水剑在手又有什么用?你若不进船,难道不怕这奴人落入钉板,万箭穿心?”
哪知李辰舟却笑了笑,那笑看的面具人混身汗毛倒竖。
“你可知孤此生可从不受人胁迫。”
说完他先发一步,一声不吭长剑便向那面具人持刃的手腕斩去。
竟是丝毫不顾那绳断之险。
面具人一惊,人质在手万不能躲避,一旦脱了控制,再想拿回来便难了。
可更不能眼睁睁瞧着长剑隔断自己手腕。
来不及思索间,他短刃沿着绳子偏移,另一只使出内力,直直击向面前李辰舟的胸口。
哪知他突然感到短刃一松,李辰舟的长剑竟自己隔断了绳索!
绳索另一端的山沽直直下坠!
混厚的掌劲扑面而来,李辰舟双脚在马鞍上一点,借力飞出,千钧一发之际,左手抓住了正急剧缩回的绳子一端。
整个身体在另一头山沽的牵引之下,腾空而起。
面具人两手都扑了空,他极速反应过来,伸手就要扯住李辰舟的脚。
哪知当此时,岸上的人瞅准时机,弩箭已如潮水一般急射而来。
嘟嘟嘟!
神弩射在如此短的距离之内,巨大的力道将硕大的船体都射的晃动起来。
面具人瞳孔微缩,立马收回了手,手中短刃格挡,将射来的弩箭劈成两半,箭上的力道震得他手腕一阵酸麻。
而后的弩箭紧随而至,他躲避不及,被射了个对穿,钉在了船上。
不过瞬间,巨大的船身木板飞溅裂开。从中跃出无数的黑衣人来。
李辰舟与山沽在绳的两端,却陷入了黑衣人的包围。
黑衣人手中剑光四起,不顾神弩的攻击,齐齐向正中的人影刺去。
长剑迅急如锥形的罗网一般,竟是一副鱼死网破的打法。
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剑势,李辰舟没有内力,不能脱身,他长剑微转,用力劈在桅杆上,那力道震的手中秋水剑险些脱了手。
桅杆断裂,两人直直下坠,落在了罗网下端。
可下端便是那带铁刺的铁板!
李辰舟却不管不顾,眼见着与下落的山沽越来越近,他一手接住人,一手长剑点地。
秋水剑在两个人的重量下压成弯曲的弧线。
雨水哗哗地落。
“太子殿下!”飞身上船的谢传英惊惧地眼见铁板上尖锐的铁钉离太子殿下的鼻端只剩寸许。
当此之时,上方的黑衣人扑了空,一击未中,许多人中了箭弩跌落下来。
李辰舟手中秋水剑已经力尽,他拄着长剑用力一弹,最后咬牙腰间一扭,带着山沽整个身体重重地落在了一旁落地的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已被数根铁板刺了对穿,那长钉过长,穿过黑衣人的身体之后,也刺入了李辰舟的背部。
一阵钻心疼痛,他闷哼一身,鲜血顺着伤口便流了出来。
雨水哗哗地将满地的血冲的到处都是。
岸上弩箭已停,余下的黑衣人倒转剑头,向着下方两人刺去。
李辰舟仰面抱着山沽,手中秋水剑已弹了开去。
李辰舟受了伤,此番动作一气呵成,此刻已经力尽。眼见对方的长剑送到面前,他沉着脸一动不动。
当!
一阵刺耳的长剑交击之声。
数把攻过来的长剑被挑飞,谢传英一边与对方战在一处,一边吩咐身边人速带太子殿下离开巨船。
一群黑衣人眼见对方上了马,若是下了船,此番便败了彻底,一个个不要命地往这里冲,要拦下人来。
长临卫却早已筑起一道防御墙,黑衣人一边难以招架,一边再靠近不得分毫。
岸边守卫接了人,忙有人来要给太子殿下包扎伤口。
李辰舟摆了摆手,看向巨船正中的船舱。
那船舱静悄悄的,一直不见有人出来。
只是黑衣人却明显已处于下风,被灭不过是瞬间之事。
他冷着脸,不再去看船上情形,而是低头打量许久不见的山沽。
怀里山沽的身体冰冷一片,惨白的皮肤透出一丝青色来,此刻双目紧闭,唇色发白。
一派凄清。
整个灰色衣衫上,隐隐摸着都是骨头,有些硌手。
好在胸口依稀可见微微的起伏。
瞧着就像是睡着了?
李辰舟微皱了眉头,就将人带上马车。
他这副模样,实在是与几年前判若两人。
当年那个浪荡高傲的山沽一定受了许多苦才成了如今这副凄惨模样。
可是山沽武功绝不在当年的自己之下,人又聪明机敏,这世间谁可以将他抓住,谁又可以将他折磨成这样?
凭他的能力,若他想反抗,或者这么多年时间,向自己传出信来,那又有谁能拦他?
当年他被困江南音讯全无,乃是因为自己的妹妹离珠,如今这番,又是为何?
况且当年他去苍茫山寻小月失踪,如今他出现了,小月人呢?
李辰舟恨恨咬了牙。
这帮混账!
“全杀了,一个活口也不必留!”
正自混战间,突然周围的侍卫发现异常,警惕地盯着旁边的草丛,眼见手中剑就要刺去。
哪知哗地一声,突然从草丛里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人来。
李辰舟自车上转目一看,这从草丛中滚出来,满脸脏污楚楚可怜的,不正是秦小良?
他心中一惊,万万没想到秦小良会突然出现在此处,立时下了车来。
秦小良浑身湿透,满目迷茫,身上的衣裳破了好几处。在周围一群人的刀剑之下瑟瑟发抖。
此处状况复杂,眼前虽占了上风,可情况瞬息万变,他不想她冒一点的险。
秦小良在众人之中瞧见他,哭着飞奔上前来。
“小良,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该在玉册府里?”
秦小良哭着道:“今日我听闻有人要在怀中藏暗器害你,我怕极了,便马不停蹄地跑来给你通风报信,可惜我骑术不精,便弃马来了。”
李辰舟一把将车里的干净衣裳给她披上道:“跟着你的人已经给我传了信,我已经知晓了,你不要急。”
说着瞧见她浑身上下被冻得瑟瑟发抖,满脸沾着黑泥,一双眼睛哭的通红。
方要将人揽进怀里,却听她又道:“那太好了!殿下你可知我方才有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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