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于是她那一眼,便成了刻意勾在他目光里的钩子。◎
“我要去东宫献舞。”
她太紧张, 没意识到自己方才附耳小声同他说话时,嘴唇擦过了他的耳廓。
压在她肩上的手骤然重了两分。
她猜不到他会是什么反应,索性垂眸去看自己颈上系着的丝帕, 避开宁珣的目光。
他果然松了手。
宁珣站直身子,抬手揉了揉耳朵,突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东宫?”
父皇前几日确实在众人面前提过, 由东宫牵头设宴, 让他们几个小辈聚上一聚。
他先前一直在猜,她是为哪家预备下的, 没成想最后倒落在自己头上。
若如此, 倒不必急着从她身上找个结果了。护国寺蓄意出现与否,夺月坊林参议的死又是否与她有关, 都不急于立时要个答案。
毕竟往后日子还长着。
人都送到他那儿了,他岂有不收的道理?
放在眼皮子底下的明枪, 总比暗箭要躲得容易些。
宁珣轻轻捏着她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眼。
确实好颜色。这样一张脸, 送去谁家府上, 怕是都没人能拒绝。
他自上而下看她,屋里又没点灯,只靠外面花灯隐隐透进来的光,晦暗难明。他想看清她的脸,难免便凑得近了些。
光影似乎能自他那半张面具流淌而下,滴落她眸中。
衔池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他戏谑般问她:“那地方是座死牢, 进去容易, 想活着脱身却难。那些人, 你能应付得来?”
他指尖微凉,扣着她下巴的力度很轻,却不容她低下头去。
她刚好借机紧盯着他的反应,慢慢道:“比起你来,该是好应付些。”
他笑起来,松开她下巴,察觉出他的松散,衔池稍稍放下心去,深呼吸了一口。
他说得不错,在他跟前想活着脱身确实是难。
衔池缓过劲儿来,才想起什么似的吸了吸鼻子,确认他身上的血腥气依旧浓重,抬头看他:“你的伤处理过没有?”
倒不是别的,倘若因为她这辈子这个时辰误入他这儿,耽误了他包扎伤口,进而耽误了东宫夜宴的时间,那往后一切都得乱了套。
她担心得太过真情实感,宁珣看她一眼,淡然道:“我没受伤。”
衔池皱了皱眉,“可我分明闻到了……”
宁珣后撤一步,火石一撞点上灯烛。骤然亮起来的光线激得她眯起了眼睛,却依旧看到了他身前泼墨般的血色。
“你醒之前,这儿死了两个,还没来得及处理。”
衔池了然,“寻仇?”她挣了挣被绑在身后的双手,“那我呢?我同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绑成这样?”
宁珣欺身下去,手绕到她身后替她去解绳索,解释得敷衍:“怕你醒来乱动,刀剑无眼。”
他那把匕首冲自己来得简直不能再明显,哪是无眼?衔池默默腹诽,心里明白,定然是她在不知道的时候惹了他疑心。
只能是上回在夺月坊的时候。可她想不明白,那天分明没发生什么事,何况又隔了这么久,他何至于此?
“可你为什么要绑我到这儿来?”她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半张银面具:“你想杀我。”
宁珣正将绳索抽开,闻言微微侧头看向她,他本就俯身在她肩侧,这样一转,两人间距离便近得过分。
“想过。”
被他视线侵入的那刻,衔池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但我说过,我不杀你。”
这句倒是真话——他本也只是偶然看见她,临时起意,想拘她到面前来审一审。他想要的若只是她的命,莫说花灯,她怕是连除夕夜的爆竹都见不到。
“什么时候?”
“护国寺那夜说过。”
衔池不避他的视线,甚至往前倾了倾身:“我问的是,你什么时候想过要杀我?”
她的手紧紧攥着,这样直接问他的时候,她总是心里没底。
宁珣一时没有回答,两人目光胶着,各怀试探又偏偏无人退让。
在气氛重新变得危险之前,衔池倏地笑起来,方才的紧张感荡然无存:“你这人好没道理,枉我一直担心你有没有受伤,你竟然无缘无故就想杀我。”
既然问不出来,她得见好就收。
宁珣依旧看着她,重复道:“你一直担心我?”
这语气明显就是不信。
衔池一挑眉,理直气壮问回去:“我为何不能担心你?”
话说完她自顾自揉了揉被绑得酸疼的胳膊,离宁珣远了些,背对他坐着,低头研究脖子上系着的丝帕如何解开。
她本意只是想打破两人间诡异的僵局,不经意却带上几分气恼似的,像在赌气。
外头又有烟花炸响,亮光透过紧闭的窗子,闪烁不定。
光线忽的被挡去一半,衔池抬头,却见宁珣站在面前,掌心一只小白瓷罐递到她眼前,难得耐心又细致地同她道:“伤药。脖子上的伤莫沾水,每晚厚厚涂一层。这伤划得浅,好好养着,五六日便好,不会留疤。”
他顿了顿,又补道:“耽误不了你去东宫献舞。”
衔池将信将疑看他,抬手接过小瓷罐,收在身上。
宁珣却没收手,只将手递到她面前,“我送你出去。”
衔池巴不得赶紧走,闻言点点头,本不必他扶,可自己要站起来时却发觉同一个姿势被绑了太久,腿竟蜷麻了,这样猛地一起便重心不稳,下意识抓住了宁珣早等在身侧的手。
也正是这一刻,数支箭矢自窗外破空而来!
它们对准的是窗外映出的那道宁珣的剪影,没有一击必中的决心,便数箭齐发。
衔池恰是正对着窗子,听到动静时猛一抬眼,便见箭矢冲自己面门而来。霎时间,记忆里被箭矢贯穿心肺的疼痛涌上来,她瞳孔一缩,惊恐之下完全出自本能地用尽全力拉过手中攥着的人,下意识一躲——
箭矢射来那刻,宁珣一手扶着衔池,另只手已经握上了身侧剑柄,长剑预备着铮然出鞘——战场上枕戈待旦浴血厮杀的那两年,留给这具身体异于常人的敏锐。窗子是闭着的,且窗口不大,他有十成把握,能拉着她一道躲开。
可他没想到,手中牵着的那人一瞬间的爆发力竟将他动作一阻——宁珣反应极快,立刻拔剑去挡,可那一刹便已足够阴差阳错。
电光火石间,衔池似是生生将眼前人拽到自己身前来挡箭
确实是挡住了。
一支箭钉入宁珣左肩,宁珣一手护着身前人的脑袋,带着她往一侧一滚,避开下一波箭雨,几乎在同时弹灭了屋里刚点起的灯烛。
一切发生得太快,衔池犹在惊惶中,屋里光线骤然灭下去,她的双眼还未适应,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愈发惊惧,像是被沉回了那一日的湖底。
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她本能地死死抱住眼前唯一可攀附的身躯。
两人脱离了窗边,屋里又灭了灯,外头的人一时失了方向,箭雨停歇下来。紧接着便是窸窣声响,像无数脚步接近,错乱无章。
扣着他肩膀的手沾上一手湿腻,衔池终于醒过神来。她被压在地上,脑袋后面却还枕着宁珣的一只手,他另只手撑在她身侧,左肩中的那支箭早被砍断,只是仍血流不止,顺着断箭滴到她襟前,濡湿她的衣襟。
她刚想说什么,便听见黑暗里他轻轻“嘘”了一声,立马噤了声。
衔池小心翼翼抬眼,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想必不会太好看。
她咽了口唾沫,默默松开方才死死搂住他肩膀的手,凝神去听窗外的动静。
似有极短促的铁刃相接声,但双方都不想在众目睽睽下闹得动静太大,没一会儿外头便平息下去。
该是安全了。
宁珣抽开垫在她脑后的手,利落翻身到一侧。衔池一蒙,他这样一下子抽开手,她来不及反应,脑袋猝不及防往地上一嗑,虽不疼可也还是愣了一霎才爬起来:“你的伤”
她这回是真的担心,半分假意都不掺。
倘若不是她拉他那一下,他当不会受伤。何况他方才还一直分神护着她——再怎么说,愧疚也还是有的。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他把自己绑过来,今夜这事儿就不会发生!
衔池站起身,看着他肩上仍在渗血的伤,迟疑片刻:“要不要找个郎中来?”
太子好好待在东宫里,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挨上一箭——他这伤只要回了东宫,便不能露于人前。
何况这伤看着虽于性命无碍,但流了这样多的血,应是不轻若不及时处理,不会耽误夜宴吧?
宁珣坐在地上,闻言淡淡看她一眼:“你打算怎么找?”
刚刚还口口声声说担心,下一刻便能毫不犹豫地将他拽去挡箭。
她替他找来的郎中,他敢看吗?
衔池一愣,老老实实道:“我一家一家医馆去问,虽是上元夜,愿意出诊的郎中兴许少,可多问几家也总能找到。”
“等你找到人,天该亮了。”
他那伤看着也不像是撑不到天亮。她就多余替他操心。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索性诚恳道:“对不起。”
她心里本就还有三分愧疚,话出口时酝酿成十分:“我不是故意拉你来替我挡箭的,我……”她顿了顿,声音小下去:“我一时害怕,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就……”
她心里清楚,宁珣分得清她是刻意为之,还是慌乱之下阴差阳错——何况那箭本就是冲他来的,他又正拉她起身。
若非如此,方才他手中长剑出鞘时,被斩落的就不仅仅是飞箭了。
她站在一边,说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方才她那样子,也确实是受惊了。
宁珣向她伸出手,在她丝毫没明白过来的眼神里叹了口气,“扶我。”
衔池架住宁珣时,才知他伤得不轻。他几乎将大半重量压给了她,她艰难扶着他走到门前——门外应当有他的人在准备接应,他需得露一面,让他们知道情形何如——可她在,他们怕是不便现身。
所以宁珣寻由头让她走的时候,她从善如流应下了。
她刚要走,又被宁珣叫住:“屋里有件斗篷。”
外头人多眼杂,她那身衣裳染了血,不宜再招摇过市。
衔池低头看看衣襟上的血迹,明白过来,进去披上斗篷,却在宁珣面前停住步子,一时又不急着走了似的。
宁珣一手捂着左肩,倚在门边,疑惑抬头看她。
她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有银子吗?借我二两,我得换一身行头才能回去。”
这时候思虑得倒周全了。
宁珣一时被她气得想笑,摸出一袋碎银子扔给她,见她拿了钱毫无留恋抬腿就走,忍了又忍,还是语气不善地嘱咐了一句:“往东走,人会少些。”
衔池只冲他晃了晃钱袋子,头也没回。
她前脚刚走,青衡立马领了医师进来。
所幸那一箭虽深,却未伤及骨头,只算皮肉伤。
只要将箭头取出,止住血,剩下的慢慢养就是。
医师剪开宁珣左肩衣裳,小心翼翼将箭头从他血肉中向外取。
宁珣闭了闭眼,再是能忍额头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手上用力摩挲着什么,吩咐青衡将方才外头的情形禀给他听。
屋里没有外人,青衡回禀完径直跪下请罪:“属下失职,竟让那群贼人伤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过了良久,他才听自家殿下稳声叫起,免了他的责罚。
宁珣面色苍白,嗓音已经全然哑下去,医师将他肩头处理好的伤包起来,他这才放下了方才手中便一直握着把玩的小玩意儿。
青衡斗胆望了一眼——是支女子戴的步摇。他几乎立时便猜出这步摇的主人是谁。
他本想斗胆再多说两句,但看见殿下已有几分倦意,还未出口的话就又吞了回去。
他自边疆起便追随殿下,身为殿下一手栽培的影卫首领,很多时候虽不及殿下高瞻远瞩,却也能将殿下的心思猜准七分。
唯独与此女相关的事上,他竟无一次读得明白殿下的心思。
宁珣端详了两眼手中步摇——赤金衔珠的款式,工艺是一等一的精细,一眼便知其造价不菲。尤其是这样成色的东海珠,怕是千金难求。
是他方才护着她头滚在地上时,她掉下的。
这步摇够格出现在任何一位郡主乃至公主的妆奁中。
东珠光泽盈润,宁珣微眯了眯眼,夺月坊人不少,他那二弟,究竟为何独独选了她?
*衔池自上元夜后,便以潜心练舞为由,躲了五六日的人。直到脖子上的伤果真如宁珣所言,只留下一道极浅的痕迹。
她原本做好了东宫夜宴因为“各种缘由”而推迟的准备,可没想到,这一世的东宫夜宴,依旧定在了正月二十七,分毫不差。
她该学的手段早就都学过,舞也早排得天衣无缝,只安心等着被奉送东宫就好。
正月二十五,她去东市的果子铺见了青黛一面,将一切再三嘱咐好,才回到夺月坊。
没成想她的住处已经有人在等她。
天色不好,窗子又紧闭,屋里便显得格外昏暗些。沈澈站在窗边,她进门时带进来的寒风激得他咳了几声。他低头将手中暖炉套上貂皮套子,才递到她手里,“出去了?”
衔池手冻得发麻,暖炉罩上套子的热度对她这时候刚好,既暖和得过来,又不会因为太热而灼到。
她点了点头,“想着以后还不一定方不方便出来逛,就出去透了口气。”
她三言两语勾起他眼中愧意,沈澈叹了一声,“衔池。”
衔池拎起茶壶晃了晃,问他:“喝吗?”
他看她良久,“你若是害怕,可以”
“可以不去?”她笑起来,替他倒了一盏热茶,“阿澈,我们那日说的话,我都记得。”
“怎么不怕?可我知道我没得选。我也知道,你答应过我的事,不会食言。”
她将茶盏递到他面前,望住他双眼——此时她更应该稳住他,好为日后铺路。
听她提起当日那三个要求,沈澈目光一柔再柔。
“所以阿澈这时候过来,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沈澈接过茶盏,开门见山道:“两日后东宫设宴,不出意外,你当场就会被太子留下。只是你初入东宫,一切还未熟悉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一月为期,先以保全自己为重。桃夭一舞出现得突然,难保太子不会生疑。你最先要做的,是打消他的疑虑。而后尽可能接近他,让他信任你。”
“一月后,自然会有人找上你。需要你做什么,都会告诉你。你若有什么想转交的东西,可以放心交给去找你的人。如若遇到难处,有什么要求,也尽可以同他们提。”
衔池借机顺势问了一句:“我如何能分辨出哪些是我们的人?”
但沈澈只笑了笑,有意无意避开她的问题,并未告诉她东宫里到底有多少人为他所用,只道:“去找你的人会带我的手书。”
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当真是滴水不漏。她就知道不会这么轻易问出来,也不再纠结,直接对他提了自己的要求:“我想给我娘写信,也想看到她回信。一月一回。”
“好。”他顿了顿,补道:“我会看顾好她,你可放心。”
“你找我容易,可若发生了什么事儿,又没人来找我,我要如何找你?”
他看着衔池,目光中有着布局者一切尽在掌握时惯有的笃定:“若有事发生,一定会有人找上你。”
他似乎能掌控一切的态度没来由地让她心烦。衔池倏而抬眼,正对上他视线:“若我有危险呢?如果我出事了,可不可以跑去镇国公府找你?”
沈澈望着她的目光依旧温柔,话音落得果断:“不行。”
衔池轻笑了一声,似乎带了些早就知道的了然,她移开视线,语气如常:“我知道。吓你玩儿的。”
“不会有那天。”沈澈叹了口气,“你若真想找我,便寻个由头回夺月坊。来找梅娘,告诉她你要见我。”
他不许衔池来镇国公府找自己,不止是怕功亏一篑。
他更怕倘若真有那一日,她走投无路至此,在众目睽睽下到镇国公府找他,才是把她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太子失势,京中波云诡谲,一息间便有无数风起浪涌。他欲扶宁禛站的至高之地,也是至明之处。
成大业者,不会也不该有软肋。
在他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对她前,她越是藏于暗处,就越容易保全。
衔池应了一声好,也不意外。等他喝完茶,便借口困乏,催他走了。
正月二十七下了一场雪。
坐在夺月坊的马车里往宫城走时,衔池拨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
天地素白,她远远望见的南山也披了雪色,一派静谧。
寒风太烈,她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往掌心哈了口气,搓热。
东宫上下为这场夜宴筹备已久,天色将暗未暗时便已掌起灯。
雪又下起来,不大,细细的雪点子却直往人脸上扑。宁禛一身朱红长袍,大步往前走,身边两个跟着撑伞的小内侍一路小跑着跟着,小心挡着风雪。
远远望见一队舞姬打扮的女子在宫里嬷嬷的引导下排成一长列往偏殿走着,宁禛略停了停步子。那些女子皆覆着面纱,身段窈窕,领头一个衣裙繁复却单薄,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她似是被风雪迷了眼睛,往他这侧偏了下头。
恰逢风起,扬起她的面纱,露出底下精心描绘过的一张脸。眉如远山,面若芙蕖,尤其是额间绘着的那朵金粉桃花,叫人疑心是哪株桃树下成的精怪。
正是这时候,宁珣亲自出来迎他的二弟。宁珣站在殿前,顺着宁禛的视线往那边儿望了一眼。
她倒是好认。
就连背影,身姿也似乎格外挺拔些。
细雪簌簌而下,他望着她的背影,没来由想起护国寺分别那夜,她将费心求来的护身符塞他手里,而后飞快转身离开的身影。
那护身符被他那夜烧焦了一角,却没扔。
衔池规规矩矩跟着嬷嬷走,突然哆嗦了一下——像是雪地里将行踪暴露无遗的小动物,被什么猛兽盯上的那一刻,本能地颤抖。
衔池在心里摇摇头,许是天冷,又下了雪。
她不喜雨雪。连带着跟这座宫城久别重逢的感慨都淡了。
宁珣依然望着那列舞姬的方向,侧头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天冷,多添些炭。”
小太监瞪圆了眼睛,哪还会冷?旁的不说,设宴的正殿,地龙烘得都让人微微发热了。
但殿下的吩咐哪是他能置喙的,小太监应了一声,刚要麻溜去办,又听太子殿下补了一句:“偏殿也添些。”
话音刚落,宁禛走到他跟前,行礼的动作透着股吊儿郎当的散漫:“皇兄。”
刚好那列舞姬进了偏殿,宁珣收回视线,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弟。”
宁禛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心情颇好地笑了一声,跟着宁珣踏入殿中。
酒过三巡,负责席间歌舞调度的内侍上前请示:“殿下,夺月坊进献了一批舞姬”
这话起头时宁禛便不动声色朝上首望去,还不等内侍的话说完,太子便道了一声:“准。”
但他似乎对此无甚意趣,只又添了一杯酒,举杯饮尽。五公主倒是停了吃果子的手,巴巴儿望向殿外。
宁禛在心里嗤笑一声,转了转酒杯,远远望了熙宁郡主一眼——她自小养在太后膝下,虽是郡主,可也与皇子公主无异,这样的场合,必然有她一份。熙宁似是无聊得狠了,同随侍一侧的宫女说了句什么,便离了席。
可惜了,宁禛心想,错过这样一场大戏——他很想看看,先皇后那支桃夭时隔十年再度出现在太子眼前时,他这纯孝嫡子会是什么神情。
殿里的丝竹声停了停,再起时便转了旖旎调子,是京中正时兴的曲儿。舞姬鱼贯而入,面上皆仍覆着薄纱,只是换成半透不透的样式,既能看清相貌,又仿若隔了云海雾霭,并不真切。
衔池被围在中央,众星拱月。她师承昔年称得上京中第一舞姬的宋弄影,却又隐隐更胜一筹,身段虽柔,却充斥着蓬勃的力量感。旋挪翻腾间,足腕银铃声声,扰人心弦。
殿中方才还嘈杂着的推杯换盏声弱下去。衔池借着半转身的动作,望了坐在上首的太子一眼。面纱覆住下半张脸,露出她微微上挑的一双凤眸,眼波流转间,似能勾了心魂。
方才她余光瞥见他的时候,见他只是端详着手中杯盏,似乎对下面正跳的舞没什么兴致——所以她才偷偷打量他一眼。他左肩的箭伤不浅,这才半月不到,怎么敢喝这样多的酒?
却不期然与他视线正撞上。
于是她那一眼,便成了刻意勾在他目光里的钩子。
宁珣的手一顿,她的视线恰随舞步转开。
他低头,又满上一杯。
确实算是上佳。他轻笑了一声。
可他对歌舞一向平平,如此看来,这回他这二弟,可不太上心。
宁禛动筷夹了一道凉拌鱼片。
不过开胃菜而已。他朝上首举杯示意,笑着饮下一满杯。
正是宁禛酒杯搁在案上的这刻,丝竹声转。陌生却又熟悉的曲调悠扬而出,席间众人皆是一愣。
舞姬们分两列慢慢退下,只留下正中一个。
衔池闭了闭眼,起势,早就烂熟于心的舞步随乐声滑出。
裙袂起落,银铃一响。
“桃夭?!”五公主惊呼了一声。
衔池不去看席间众人的脸,她专注在这支舞里。一样的地方,一样的舞,甚至连周围的反应也是一模一样。一霎间,她竟分不清这是前世,还是今生。
又或者二者并无区别。
宁珣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攥,手背青筋暴出,酒盏顷刻间爬上蛛网般的碎纹。
他尽力克制住神情,双眼死死盯着台下的身影,只觉浑身血液逆流。
左肩的伤突然疼起来,顺着心脉,牵连而下。
宁禛从上首收回视线,端起酒盏,掩住唇角几乎压不下去的弧度。
嫡长子又如何?他的好皇兄啊,这层身份,这样的生母,才是对他最恶毒的诅咒。
衔池只管一心一意地跳着,如前世一般,她依着他们要求的那样,逐渐靠近宁珣。
她还记得,前世那时候,宁珣不准人近身,她甫一靠近,他身边的内侍便做出要拦的动作,她自然不会自讨苦吃,便慢慢退了回去。
可这回内侍依旧尽职尽责地要拦她,宁珣却抬了抬手,两侧侍立的太监立马低下头,不再拦她。
衔池迟疑一刻,注意到一侧二皇子的视线,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着舞步一点点贴近宁珣。
两人间还有一段距离,她的袖子漾开,若有似无地擦过他侧脸。
宁珣的视线默然追着她,却并不像是透过她回忆什么或是追忆谁——只是单纯地在看她宋衔池而已。
因为是不一样的。母后昔年一舞,只是跳给父皇和他看——旁人也没有资格能看皇后一舞。她贵为一朝之后,又是一身傲骨,舞姿里尽是雍容清贵,不为取悦任何人而献媚。虽名桃夭,可这舞却更似梅,凌霜傲雪。
那时帝后恩爱,如胶似漆,颂为佳话,普天之下莫有不想效仿的女子。于是桃夭一舞传出了宫墙。
但京中舞姬作舞,自然以其观赏性为重,桃夭传来传去,也便改来改去,才成了如今的样子。
不过京中已有数年不曾见过此舞了。
这舞,同皇后一样,成了宫墙之中某个不可言说的禁忌。
衔池转身背对着宁珣,似是要随舞步离开。宁珣抬手按了按侧脸,她身上的舞裙是绸制的,幼滑冰凉,拂过脸颊时的触感分明。
银铃的响声猛地一停。下一刻,她后仰腾空,裙袂在空中一划,向他怀中坠来。
像折翼的鸟儿。
衔池心脏发紧——倘若他不伸手接她,她落不进他的怀里,便会直接摔落在地。
她在夺月坊练这个动作时,曾不止一次地质疑过。但梅娘只笑着点点她的心窝,拖了长音同她道:“把你的心放进肚子里去。他若是准你近身了,又如何会不接你?”
她的滞空已经做到了极限,可也不过短短一息。衔池下意识闭上眼,在身体下坠之前,腰背却突然靠上一只有力的臂膀。
她猛地睁眼,宁珣将她一揽,稳稳收进怀里。她睁眼时,便正对上他双眼。而她急促的呼吸也缠上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冰凉的丝绸下,他掌心热度贴在她后腰,浸染过她。
那一刹间,她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从她于此时此地献舞,到东宫无数日夜,再到火海里那次回头。
宁珣低头,他望过来的眼神很深,深得像是要将人吸纳其中。衔池被他看得心底发颤,绷直了小腿,借着他的小臂向后一仰转,翻落在他身后。
她舞步轻巧,银铃阵阵,离他愈来愈远,回到殿中,继续跳完了这支舞。
桃夭的舞乐乍歇时,四下里静的出奇,一时竟无人敢出声。宁勉犹豫再三,正要离席说点什么,便听突然之间宁禛抚掌而笑,连道了三声“好!”
由备受圣人宠爱的二皇子领头,席上才慢慢又热闹起来。一众舞姬上前行礼,宁禛看了一眼太子的神色——可惜他神色如常,最初听见桃夭那一瞬间的失态早被掩下去。
“既然二弟说好,那便都赏。”宁珣淡淡瞥向底下谢恩的一众舞姬,似是在找寻,望向衔池时才停了停,“她,留下。”
衔池长出了一口气,上前一步谢恩。
席上五公主同宁勉对视了一眼,皆是隐隐有些担忧。
不为旁的,每逢年节,向东宫进献美人儿的便有无数,舞姬更是数不胜数,可太子一次都没留过人,无一例外。
这回却因桃夭破了例无论怎么想,都叫人不安。
衔池随舞姬一道退下去,又在殿门外,被嬷嬷单独领了去。
被太子亲口点过要留,她的身份暂还未定,嬷嬷便先寻了个地方将她安置下,想了想,又指了个小宫女来,既是暂且照顾她起居,也是看住她,莫要让她在这宫城内冲撞了贵人。
小宫女一张圆嘟嘟的娃娃脸,看着便讨喜,朝衔池一礼:“奴婢蝉衣,特来伺候姑娘。姑娘且先将就住这儿,待太子殿下安排。”
衔池笑着应下——她记得她。
上一世来她身边差使的也是蝉衣,小丫头比她还小上两岁,活泼又烂漫,开心果似的,很会哄她开心。唯独一样,蝉衣对她去接近宁珣这事儿,比池家还要积极一些,一心盼望着她能成了太子侍妾——蝉衣想着,这偌大的东宫,连一个女主子都没有,即便是侍妾,那也是头一个,自然不一样。
有宫人送来厚实冬衣,衔池这一路吹着冷风,冻得厉害,泡在热水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夜早便深了,她沐浴出来便只穿了寝衣。
蝉衣左右看了看她,“姑娘只穿寝衣”话未说完,她不知心领神会了些什么,连连点头,在衔池疑惑的目光下,扶着她坐到妆镜前,又苦恼道:“深更半夜的,姑娘来得匆忙,这儿还什么都没有呢莫说胭脂水粉,便是根好看的簪子都没有!”
衔池看着她,叹了口气。果然。
蝉衣显然又会错了意,当即宽慰她道:“不过姑娘生得天仙似的,不用那些俗物也好看!何况一会儿太子殿下过来,将姑娘安排好了,定会给姑娘赏赐。”
衔池拍了拍她的手,“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今儿时辰已经不早了,太子殿下席间喝过酒,该是会回去好好歇着。我们安心等着明日就是。”
按上一世来看,蝉衣操心的事儿很是多余——宁珣今夜压根便不会来,日后对她也没什么正经安排,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以舞姬的身份待在东宫里,但胜在没什么限制,自由得很。
不过赏赐倒是不少,随便什么缘由,他都会赏东西给她。
天气好会赏,天气不好也会赏,他心情好时会赏,他不顺心时赏赐也没断过。应季应时的物件儿流水似的送来她这里,彰显着太子对她的宠纵。
最初宫人还会暗暗咂舌,偷偷议论她这不清不楚的身份,后来见太子对她宠纵非常,也便没人再去在乎她舞姬的身份。
衔池这话一出,蝉衣便像是泄了气似的,低低应了一声“是”。衔池奔波了一天,早就困倦了,对着妆镜解散头发,便招呼蝉衣也下去睡。
蝉衣替她铺好床,到了要灭灯时,却磨磨蹭蹭地,犹不甘心似的望着外头。
衔池拥着又厚又暖和的锦衾,知道她等下去也是无用,但也不催她,只翻了个身,背对着烛火。
是以等她听到蝉衣又惊又喜地行礼道:“殿下!”时,还未反应过来。
衔池“蹭”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来,不可置信地转身,当她真真儿看见宁珣那身蟒袍时,才倏地下榻行礼,“民女宋衔池,拜见太子殿下。”
蝉衣已经识眼力见儿地退了出去,屋里一时只剩下两人。
宁珣没叫起,她便只能伏着身子,眼前是他蟒袍的衣角,金线绣出的金蟒栩栩如生。
他为什么会来?
或者更早些的时候,在殿中,他又为什么准了她近身?
衔池咬紧下唇,心念飞转。
不会无缘无故就同前世不一样的。
其实原因也很显然——因为这一世她早便见过了他,他也早见过了她,三面。
第一面,护国寺,她鬼鬼祟祟半夜入废弃佛堂,恰好撞见他杀人。
第二面,夺月坊,她不知怎的触了他的逆鳞,被他怀疑。
第三面,上元夜,她亲口告诉他,她将要入东宫,阴差阳错下还拉了他来挡箭。
这三面的宁珣,与她前世记忆里的人大相径庭。
那眼前这个呢?他今夜来此是何意?
不过无论如何,总不会是知道她曾见过他的。那三面他皆戴着面具,也改了声线。何况怎么会有人,敢将安坐东宫的当朝太子联想到那人身上?
如果她不是重新活过一次,她也压根不会将这两人想到一起去。
衔池刚凝了凝神,便听他道:“起来。”
衔池依言站起身,这才正面看清他的脸。
同她记忆里的脸分毫不差——这一刻她才短暂意识到,她对他的一切究竟熟悉到了什么地步。
他生得极好看,瞧上去甚至显得有两分多情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挡住上半张脸时,又显得冷峻非常。
她站在床榻和他中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屋里暖和得很,为了睡得舒服,她连足衣都没穿,此时光脚站在地上,便觉冷气直往里钻。
宁珣自顾自坐到床榻边,见她仍站在原地不动,又扫过一眼她踩在地上的脚,抬眼道:“坐吧。”
衔池尚未摸清他的心思,他这样不按常理出牌,倒叫她开始怀疑起自己。
会不会是她露馅了?
他若是发现了她见过他戴面具时的样子,会怎么样?
先试探,套话,再审问,还是直接杀了她?
她心绪乱成一团麻,还在思考着该如何应对,身子倏地被往后一带——宁珣一手搂住她的腰,如同今日在殿上时一般,只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带到身前,依着惯性一转,将她放平在榻上。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衔池平躺在榻上,腰下还压着他一只胳膊,他半俯下身,直视着她双眼,似在探寻什么,语调缓慢:“你在怕孤?为什么?”
衔池霎时心跳如鼓擂,她下意识攥紧了他的外袍:“衔池不敢。衔池只是第一次见殿下难免紧张。”
“不敢?”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方才在殿上,孤看你敢得很。”
他的语气让她觉得不安。这样的语气,更像是戴上那半张面具后的宁珣。
他靠得很近,近到他身上的热度慢慢包裹住她。呼吸相缠间,她闻到缠绕不去的酒气。
他这是醉了?
作者有话说:
两人身边人的态度be like:
青衡:杀了她杀了她!
蝉衣:上了他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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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殿前得见殿下天人之姿,一见倾心。”◎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垂下视线,避开他的眼神。
似是不满她的躲闪,宁珣扣在她腰间的手突然向上一提, 衔池腰身腾空的那一刹,下意识勾上眼前人的肩膀。慌乱之下抬起的视线重又被擒住,她无声吞咽了一下。
她的手比脑子动得要快, 勾上他肩膀时才想起他肩上还有伤。但立刻松手, 又未免显得刻意。
此时两人的姿势,实在太像是上元夜箭矢射来那时候——他摁着她滚落在地, 一手护着她后脑将她压在地上。她那时也是这样扣着他的肩膀。
可他是无心, 还是有意试探?
既躲不开他的目光,她索性慢慢抬眼迎了上去, 咬着嘴唇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似是委屈:“方才在殿上斗胆接近殿下, 也是怕。”
“怕什么?”
“怕入不得殿下的眼。”
宁珣闻言轻笑了一声,箍着她腰的手放松了一些,犹审视着她, 慢慢道:“你的舞跳得很好。想要什么?尽可以提, 无论什么,孤都会满足你。”
衔池顺势松开扣着他肩膀的手,“不敢有妄念。”
“没有妄念,又为何想留下?”
他的问题太□□,衔池来不及斟酌,望着他的目光澄澈似是能剖出一颗真心来,顿了下才一字一句道:“殿前得见殿下天人之姿, 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他话音带笑重复了一遍, 似是在咀嚼其中意味, 眸中却无甚笑意。
宁珣倏地低头,凑在她颈侧,距离危险而暧昧。
果然没留疤,但也有一道浅痕。不仔细盯着看,倒是看不出。
他的呼吸落在她耳畔,很近,又沉,衔池轻颤了一下。
衔池知道他的脾性,强压住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既说了“一见倾心”,她避也没避,眼神里恰到好处带上三分爱慕,含羞带怯望住他。
果然,下一刻他便松了手,坐起身。她亦跟着撑起身,“殿下?”
“酒喝多了,倒忘了过来本是要问你什么的。”宁珣捏了捏眉心,向后一倚,整个人松下来便显出几分倦怠醉态,问出口的话却让人放松不得:“桃夭一舞,是谁的主意?”
他今夜同前世委实差得太大。
前世的宁珣后来想起这事儿时,只不痛不痒地问了一句,她这舞是跟谁学的。
跟谁学的这问题池家他们早就为她备好了答案。桃夭在京中消失十年,这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虽说当年会跳这支舞的早就年华不在,不知散落何处,也不知能记得几分这十年前的舞步,但凡事总有“机缘巧合”。
上辈子她按那套安排好的说辞蒙混过去,他也没再追问。
而他如今问的,是指向性更明确的,这是谁的主意。
衔池当机立断,下榻跪到地上,“殿下恕罪,是……衔池自己的主意。”
她一股脑说下去,不给他打断的机会:“殿下知道的,这支舞本已绝迹。是衔池斗胆,自作主张地赌了一回。”
她顿了顿,抬头看着他道:“赌殿下想看。”
“这舞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跳好的,你赌得倒长远。方才不是还说,在殿上,对孤一见倾心?”
“即便是赌,本也不敢肖想旁的,只是想着能向殿下讨些赏赐。直到亲眼见到了殿下……”她答得滴水不漏,话音婉转却诚恳,叫人天然便信了三分。
其实一个舞姬想进东宫,哪需要这么多的理由?她知道,宁珣即便再心有疑虑,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了。
“起来说话。”
衔池本来全神贯注地在想宁珣接下来还会问她什么,乍一听见这样前后不搭的一句话,竟愣了愣。
地上很凉,她只穿了寝衣,还赤着脚,这样跪着,冷气直往膝盖钻。
可也不能急着起,冠冕堂皇的话还是要说:“谢殿下。殿下仁厚……”
她话只说了一半,但见宁珣俯身,一手穿过她膝弯,将她一提一抱,放在榻上。
衔池登时噤了声,不自然地抓着榻上铺的厚毯。
他的呼吸太近,贴在自己耳侧,像是一转头就会吻上来。
他的反常让她有种坐立不安的焦躁感,不知是该靠他近些,还是离他远些。
她的那些游刃有余被他磨得失了效,心里没了底,倒真升起几分紧张,被动地关注着他微小的一举一动。
在她精神绷到极致之时,宁珣却站起身,拉开同她的距离,“时辰不早了,你今夜先歇在这儿。明日,会有人给你安排住处。”
说的是“你”,也就是他夜里不会留。
衔池松下一口气,还好,跟上辈子总归是没偏差太多。
她起身送他,被他拦下,最后只在榻上虚虚一礼:“恭送殿下。”
宁珣前脚刚走,蝉衣后脚就冲进来:“殿殿殿下走了?!”
“已经这么晚了,自然要走。”衔池瘫在榻上,身上隐隐出了一层薄汗,心跳仍如鼓擂,她伸手在心口按了按。
按不下去。
她一骨碌坐起身,朝蝉衣伸手,“快,给我倒杯水,口渴。”
蝉衣忙不迭去给她倒水,嘴上也没停着:“殿下仁厚,姑娘不用怕的,往后你便知道了。”
仁厚?
衔池摇头,接过水仰头一口气喝尽,又将空盏递给她:“还要。”
蝉衣重倒了一杯,安慰她道:“今儿才是第一天,殿下看重姑娘,日后肯定还会有机会的!”
衔池喝完瘫回到榻上,方才一直紧绷着,绷得身上酸疼。这样的机会,她可不想再要。
他锋芒外露时,她总疑心自己那两层薄薄伪装要被他当场戳破。
上辈子他也不是没有对她起过疑,可比今日却温和得多,她只要好好演着该有的反应,你来我往地,没几回便能将他的疑虑打消。哪像今日,说什么都不对。
今夜他是醉了,对她试探也试探过了,或许从明日开始,他就会同前世她记忆里的一样。
她久不作声,蝉衣以为她是乏了,轻声轻脚熄了灯退到外间去。
衔池睁着眼盯着帷帐看,反复回想他方才的一言一行,试图看透他今夜来这儿的意图。
他若是不来这一趟,她怕是梦都做过几轮了。
不像现在这样,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宁珣的寝殿亦灭了灯。
他夜里一向不留人在殿里,因此也就无人知晓,本已安寝的太子,此时正拆开肩上纱布,换上新药。
纱布上沾了血——原本已经近好了,方才被衔池扣着肩膀时,又撕裂开。
青衡悄无声息踏进殿中,远远跪下,“殿下。”
宁珣换好衣裳,抬手叫他近前来。
“夺月坊余下众人直接回了舞坊,没有异样。镇国公府一日都没有动静,沈世子不曾出府,二皇子回府后,也没有异动。”
宁珣听完抬眼,目光清明,不见分毫醉态:“这几日盯紧些。刚送孤一份大礼,他们倒坐得住。”
他肩上伤未好,不宜沾酒,便提前备了沾满浓烈酒气的衣裳,席间的酒壶也暗藏玄机。本再养几日便能痊愈,没成想防住了酒,却未防住人。
好在她扣着他肩的时间不长,若再长片刻,血透了纱布染上衣裳被她瞧见,他不会留活口。
青衡似是还有话要说,领了吩咐却并未退下,反而踟蹰半天。
宁珣皱了皱眉,“有话直说。”
青衡开口:“殿下今日留下的那位宋姑娘,可有异状?”
宁珣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对她似乎格外上心。”
“她是夺月坊的人,而夺月坊又听令于二皇子。毕竟她先前曾见过殿下,属下担心,若她认出殿下,再告与二皇子”
宁珣打断他道:“那依你所见,当如何?”
青衡俯首,“杀之,以绝后患。”
“青衡,”宁珣话音重了两分,“杀人,是解决问题最快也最省事儿的法子,可也是最蠢的法子。”
他捏了捏眉心,多为青衡解释了两句:“孤刚在宴上留下她,隔日便送她的尸首出去,落人口舌先不论,你以为宁禛不会起疑?”
青衡半跪下,“是属下心急了。”
“孤今夜试过她。”
青衡明白,这话的意思便是暂时没什么问题了。
殿下前几回被她撞见都改了音容,寻常人也不会有胆量将这二人想到一处。何况殿下将她留下,便是想将她放在明面儿上,看住了她,往后二皇子打得什么算盘,他们也便心知肚明。
青衡想明白,也不再执着,低低应了一声“是。”
“孤不会拘着她,东宫里外随她进出,盯紧她,看她会往何处去,平时又都会同何人接触。”
青衡领命,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多问了一句:“宋姑娘既然在献舞时蓄意接近殿下,她想留在东宫,想必是有理由。”
虽说八成只是个借口,但知道她心里想求什么,往后便会容易盯些。
“孤问过了。她说,”宁珣顿了顿,“她对孤一见倾心。旁的皆无所求。”
这四个字听得青衡一怔。一见倾心?先前她就见过殿下三回,也没见她倾心。
这借口找得委实不巧了。
何况什么叫皆无所求,凡是人,有所求才显得真。尤其是舞坊出身,销金窟里打过转儿的,如何能无欲无求?
就算他能信,他家殿下也不可能信吧?
青衡看着自家殿下今夜明显愉悦的神情,犹豫了一下。
可也只一下。他虽不擅揣度殿下的心思,但也猜得出,像这种皆无所求只求他家殿下的妄言,实在不易取信于人。
无欲无求的衔池第二日是被来送赏赐的宫人吵醒的。
她睡得晚,这一大清早的正是睡得熟的时候,蝉衣便没忍心叫她。
赏赐便直接先送到她要搬去的那间偏殿,蝉衣一面替她梳头,一面雀跃同她道:“奴婢替姑娘去看过了,离书房近,离殿下的寝殿更近!殿里早仔细收拾过一遍,又大又明亮,可见殿下对姑娘有多上心呢!”
衔池听着她讲,确认她说的就是自己上辈子曾住的地方。她怕潮又怕冷,但在那儿住得确实舒服,冬暖夏凉。
而且离宁珣也够近。她想找他的时候,走几步也便到了。
蝉衣将她仔细打扮了一番,跃跃欲试道:“姑娘既领了赏,不如去小厨房做点什么,亲自给殿下送去谢恩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宁珣:她别无所求。
青衡:别无所求是想求什么?!
宁珣:求我?
青衡:殿下你醒醒啊!她见你第四次才说对你一见倾心啊!她倾心的是你这个人吗!不是!她倾心的是这座东宫啊!
宁珣:这么说她确实是倾心,没骗我。
青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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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今夜孤会去你那儿。”◎
衔池从镜中看蝉衣, 若不是知道,她倒真怀疑蝉衣其实也是池家派来监视自己干活儿的人。
催得比池家还紧。
因着昨儿献舞时的妆浓,今儿蝉衣便只替她描了眉, 口脂都只是淡淡一点,描完又怕她这样子清冷太过,蝉衣左右看了看, 将她发髻上的玉簪换作金累丝嵌宝步摇。
末了蝉衣满意地一拍手, “姑娘这双眼生得真好看,任谁见了, 都得移不开眼!”
她搜肠刮肚想着词儿:“有气势又不咄咄逼人, 藏了钩子似的,看得人心里直发痒。”
她欢欢喜喜的, 衔池脸上的笑却淡下去。她不喜欢这双从池立诚那儿承下来的眼睛,每每从镜中看到, 都只觉是入骨沉珂,刮骨难愈。
蝉衣还在面前,她并没显露出什么, 任蝉衣替自己打扮完, 两人一同搬去了新的住处。
赏赐早堆满了她住的偏殿,上至陈设摆件,下至衣饰胭脂,宁珣替她考虑得周到,只接了这一回赏,她这儿就不缺什么了。
蝉衣替她清点着,一惊一乍地, 眉眼弯成月牙, “殿下说了, 姑娘往后在东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拘着。殿下还说,姑娘还有什么想要的,尽可同他提。”
这话里的意思,是她随时可以去寻他。
她不去,反倒不好了。
刚过晌午,蝉衣便碎碎念着:“殿下在书房呢,奴婢打听过了!殿下一向不重口腹之欲,送膳呢很难投其所好,不如送些茶食”
衔池经不住她念叨,心里想着也确实是该去一趟——赏赐流水般送进来,她不去谢恩,反倒像是心里有鬼,在避着他。
该去是该去,但想起他昨夜的样子,她心里又有些打怵。
过了这么久,他的酒也该醒了吧?
想了半天,衔池还是去了厨房。
东宫上下看得出太子爷对眼前这位的上心,同她说话都小心着,她要用厨房,厨房立马便清出一块地儿来。
衔池在一堆面团里犯愁,果然听蝉衣跃跃欲试着提议道:“不如就做梅花酥吧?应景儿。”
她倒确实会做。无他,上辈子蝉衣也是这样提议的。她学了许久,不知做了多少次,才做出几个勉强能看的——也只是能看,她试着吃过一块儿,口感实在不敢恭维。
她在这些事情上,委实没什么天赋。
其实也没有费这番功夫的必要——她也是后来才发现,宁珣在书房时不爱吃东西。她每回带去的吃食,都只是摆在他面前看,看过了,等她走了,便收起来。
但她也只装作不知——反正她做得也不太能入口,他不吃,她也就不用再去鞭策自己提升厨艺,明面儿上过得去,能让池家放心就行,岂不是皆大欢喜。
所以这回衔池看着一边儿刚出锅的海棠酥,油酥炸得刚刚好,不像她当初做得那样,稍一过油便散了。
有现成的,她倒也不必非得亲手做吧?
衔池在书房外,拎着装海棠酥的食盒,等着宫人通报。
宁珣没让她久等,不过片刻,便有人领着她进去。
东宫的书房她还是熟的,但眼下只能装作第一次来的样子,小心跟在宫人身后,偷偷瞥了一眼宁珣。
他不知是在做什么,提笔勾画着,神情专注。
宫人将人带到便退出去,衔池向书案前的宁珣行礼:“见过殿下。”
宁珣这才抬头看她一眼,目光淡然却温和,一如前世那几年,再不见昨夜那般咄咄逼人的锋芒。
他抬了抬手叫起,又低头添了两笔。
衔池在原地福了福身,“衔池今日来,是想谢殿下的赏。劳殿下费心了。”
他这才搁下手中的笔,慢条斯理地拿软帕擦过手,“想谢孤,又离孤那么远,怎么,怕孤吃了你不成?”
衔池眉心一跳。他擦手上墨迹的动作,同擦手上沾的血时,一模一样。
她硬着头皮上前,将食盒里的海棠酥拿出来。
上辈子那些年养成的习惯——她借着开食盒摆茶食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瞥向他书案上摊开的东西。
这一看,手却一抖,差点儿翻了装海棠酥的瓷碟。
书案上是一幅画。她进来时,他这幅画正画至最后几笔。
而画上的人,正是她。
准确地说,画上的是昨夜她献舞桃夭时的样子。面纱覆面,挡住下半张脸,露出的那双眼睛,当真如蝉衣所说,勾人心魄。
不得不说他画得很好,画出了衔池十成十的神韵,画上的人仿佛能跳出来似的。
跳出来,就成了眼前的她。
“方才还在想,是这幅画先画完,还是你先到孤的眼前来。”宁珣低头望向她,他身量比她高出不少,即便是隔了一张书案站着,这样被他望住的时候,她也总有种被他笼住的错觉。
他书房不算太暖,稍带些冷气,这样的温度让人清醒,也放大了一切感官。
明明上辈子她是很熟悉这样的距离的,可不知为何,眼下这刻她却有些不自在。
不自在归不自在,该演的也还是要演好。
衔池小小地吸了一口气,抬眸与他对视,眼中点点笑意化开,“还好是我先来了一步。”
她鬓边那支步摇的流苏随她动作微微荡了一下,勾住发丝,便歪斜下来一点。
宁珣伸手替她扶正,似是随口问道:“你很喜欢步摇?”
衔池暗自奇怪,她不过刚好今日戴了一支而已——还是蝉衣临时起意给她换上的,他为何会这么问?
“算不上喜欢。”这话是实话。她对这些东西本就无可无不可的,步摇确实麻烦些,尤其是跳舞的时候。
话刚说完,她便意识到这是他赏下来的东西,这样说怕是不好。衔池立马找补了一句:“但若是看的人喜欢,也便算得上喜欢了。”
她说这话时仍直直望着他,却见他移开视线,深深看了那支步摇一眼。
宁珣捏住她发上步摇的手重重摩挲了一下。
上元夜时她落在他手里的那支赤金衔珠步摇,像是他人所赠。对方身份不俗,但是为何,没将她从夺月坊接出去?
因为他那二弟不放人?因为她会跳桃夭?
其实不管被送来的人是谁,那夜跳的是不是桃夭,这人,他都会收。
真是多此一举。
宁珣松开手,坐到椅子上,姿态闲散,转而看向瓷碟里她带来的海棠酥。
衔池对他总有种近乎直觉的敏锐,几乎立时便意识到,自己怕是又不知怎么惹着他了。
怎么重活一世,他比沈澈还难对付了些?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见他拿了一枚海棠酥,看了一眼问道:“你做的?”
自然不是。
上辈子她亲自做的时候,他从来没问过她这个问题。再说“亲手”这个举动也只是为了给池家监督她的探子看,她也不太在乎宁珣知不知道——虽说有蝉衣在,宁珣也很难不知道。
而今她才刚来,池家的人一个月后才会来催她,她自然不着急表现。
衔池摇头,那步摇便噼啪作响,难得真的实诚一回:“不是。我手笨,做不出这么好看的茶食。”
宁珣的目光被她撞在一起的步摇坠珠引过去一刹,又收回来,“来谢孤,拿的却是孤的东西,算什么道理?”
他早知道这海棠酥不是她做的。
他画那幅画的时候,问了一句她在做什么,便有宫人将她的动向细细地禀了一遍。
宫人说她在厨房时,他还没多想,只吩咐下去,给她那儿单独开个小厨房。
直到他听到她是想来谢恩。于是他便随口问了一句,她做了什么来?
宫人迟疑半晌,才道:“什么也没做。宋姑娘拿了刚出锅的海棠酥,这会儿怕是要到了。”
衔池听了他话,也跟着又看了眼那碟子海棠酥。他这话不公平,东宫里的一花一树一针一线莫不都是他的,再论起来,东宫里的人也都是他的,她来谢恩,能拿什么不算是他的东西?
这样想着,她也就说出了口:“这东宫里,还有什么不是殿下的?”
宁珣轻笑了一声,抬眼看她,目光发沉。
在衔池怀疑他这一眼别有深意前,他又坐直了身子,将那块海棠酥丢回碟子里,“能说惯道。”
像是不再计较了。
如今算是两人“刚认识”,她不好在书房久留,以免显得心怀不轨。更何况她还未完全适应这样子的宁珣,他的举动总出乎她意料外,让她措手不及。
她需要时间,在这期间,离他远些总没错。
衔池行了一礼,“若殿下没有旁的事,衔池就先退下了。”
宁珣没为难她,点头放人走之前,还叫宫人给她准备了手炉。衔池松了口气,接过手炉娴熟谢恩,不过刚要走,便又听他道:“今夜孤会去你那儿。”
她的步子便生生止住了,整个人显而易见地一怔。
上辈子她自正和二十三年正月入东宫,直至正和二十六年秋末东宫大火她搬回池家,在此期间三年多的时间里,宁珣从未有一次夜里是歇在她那儿的。
如今这才几日?
衔池久没动静,宁珣抬头看她的背影,意味深长:“你不愿意?”
自然不愿意。
怎么会愿意?
但她突兀想起自己昨夜为打消他疑虑的那句“一见倾心”,霎时拔了舌头的念头都有。
衔池转身看向他,眉眼带笑,“怎么会不愿?方才是高兴太过,路都忘了要怎么走。”
挡在身后那只手却掐得手心发红。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因为明天要上夹,对书书的连载期hin重要,所以明天暂停一天,后天正常更新~(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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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哪个贵人,跟她有牵扯。”◎
就因着她这一句“高兴得连路都不会走了”, 宁珣起身,“孤送你回去。”
他已经走到了她身侧,衔池见状将拒绝的话咽回去, 放下袖子来挡了挡手心掐出的红痕,应了一声:“谢殿下。”
两人走出书房,虽是阳光正好的时候, 可还未开春, 免不了还是有风。宁珣从宫人手里接过他那件玄色大氅,转身替衔池围上。
蝉衣本就等在书房外, 见衔池出来她本要迎上来, 但又看见太子殿下,便识眼力见儿地等在了原地。此时见了殿下的动作, 嘴角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了。
统共也没多远的路,衔池又是手炉又是大氅, 身上的热气都没来得及散出去。
走至半途,她突然唤了一声:“殿下。”
她唤得很轻,羽毛挠过耳朵似的一声。
宁珣应了一声, 转头看她。
刚从屋里出来, 她的鼻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冻红了,这样抬眼望来时,似乎天然就更容易取信于人:“殿下同我在坊里听到的,不太一样。”
宁珣“哦?”了一声,抬手替她将那缕被风吹散的发丝拢到耳后,问得漫不经心:“你如今看到的,是什么样?”
衔池被他问蒙了一霎。
照理说, 他不应该问她在坊里都听到了些什么吗?
这样她就可以故弄玄虚一番, 委婉提醒他东宫不是密不透风, 他若是做了什么,保不齐明儿圣人便知晓了。
偌大的东宫养个舞姬算不上什么,太子夜里来寻欢作乐也勉强说得过去,可圣人只消再多问一句,知道这个舞姬是夜宴时跳了一曲桃夭而被留在东宫的
这事儿连在一起,连她都知道,圣人必然会勃然大怒。
——这样他夜里大概就不会来她这儿了。
可他既然这样问了,她不得不抛弃原先预备要说的话,转而道:“殿下宅心仁厚,待人宽和,连对衔池这样区区一个舞女都如此上心,自然也对天下万民上心。”
她不敢表现得太了解他,为了避嫌自然也不能夸他在朝堂上的那些事儿,这话出口就难免干瘪了些。
他“嗯”了一声,果然对她这一番夸赞反应平平。
衔池抓着机会,想将话头往回引:“先前在坊里”
宁珣只继续往前走:“旁人怎么说,孤听得够多了,今日不想听。”
衔池张了张嘴,还是将话咽了回去,抬步跟上他。
宁珣一直将她送进了她的那间偏殿,自己却没进去,转身回了书房。
屋里没断过火,暖和得像入了春,衔池脱下大氅,蔫蔫儿趴在贵妃榻上。蝉衣依旧喜气洋洋地,乐滋滋倒茶给她喝。
衔池一口气连喝了三盏,才有精神些。
她发现自己这两日和宁珣待在一处时格外容易口渴——不知是话说多了,还是太热。
宫里规矩大,他既然说了夜里要来,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
他只说夜里来,又没说留不留宿。
她想提醒他的那话并非是信口胡诌。再如何,宁珣做事不至于不计后果到这个地步吧?
许是自己多心了。
衔池安慰完自己,悠悠叹了口气,先捂住耳朵,才开口对蝉衣道:“下去准备准备,殿下今夜要过来。”
下一刻蝉衣兴奋的惊呼声依旧穿透了她的手掌。
还好只短短一声,立马她便捂了嘴,“奴婢失仪,还请姑娘责罚。”
衔池摇摇头,看着她欢快的身影,想了想还是嘱咐了句:“此事先不要声张,我们礼数周全也便够了。倘若殿下今夜抽不开身,兴许就不来了。”
书房。
宁珣在熏炉前烤了烤手,扭头去看书案上那幅画。
画中美人戴着面纱,却依旧有着摄人心魄的美,他画得确实像,让人盯得久了,不由自主便屏了呼吸。
他坐回书案前,举起画仔细看了一眼,屈指敲了书案两下。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青衡悄无声息从书架后走出——殿下方才亲自去送那个舞姬,将所有人的视线从书房带离,就是给他创造机会,让他进了书房。
宁珣将画卷起,“安排你的人,找那几个常去夺月坊的,想办法问问她是何时开始出现在北苑的。不要惹人注意。”
青衡应了一声“是”,上前接过画卷。
眼前又倏而闪过她头上步摇珠坠相缠的样子,宁珣闭了闭眼,想起那支赤金衔珠步摇。
“还有,”他睁开眼,眸中锐利一闪而过,“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哪个贵人,跟她有牵扯。”
青衡悄无声息退出去后,他重又打开书案一侧叠放着的政务看。
海棠酥早就凉了,却依旧散发着香甜气息——茶食一类的,放凉了吃也是刚好。
宁珣看了那碟子海棠酥一眼。
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下去,恰逢宫人进来掌灯,宁珣抬头示意了一下那碟海棠酥,“撤下去。”
衔池在厨房挑的那六枚最香最好看的海棠酥,一口未动,被原样撤了下去。
入夜后。
衔池等在屋里,晚膳她用得不多,这时候早等饿了,蝉衣就去厨房给她拿了一盏糖蒸酥酪。
回来时依然是满面喜色,同她说:“殿下特允了姑娘这儿开个小厨房,往后姑娘想吃什么便方便了,给殿下做点吃食什么的也方便很多。”
听到这话衔池的眼神亮了亮。
宁珣在膳食上没什么偏好,东宫的厨子做菜也就中规中矩,可她是淮扬胃,喜清鲜平和,若一直跟着他吃,怕是早晚要瘦成薄薄一片儿。
“奴婢就说,殿下看重姑娘看重得不得了!”
衔池没反驳,只安静吃着酥酪。
宁珣在东宫对她,无论前世今生,确实无可指摘。
她这盏酥酪不过吃了一半,便听见外头一阵响动。
宁珣过来了。
蝉衣在门口见了礼,便退出去,关门前还冲衔池眨了眨眼。
她在门前站了一阵儿,又觉得殿里一会儿怕是会有什么动静,还是走远些好。
这么想着,她去招呼殿下来的时候带在身边的内侍:“公公……”
咦,殿下今夜带在身边这个内侍,不是往日那个叫怀和的。
她也只疑惑了一下,便接着道:“不如咱们去那边等,既能听见殿里的吩咐,也……”
谁承想那内侍直接打断了她,面色不善:“不必。”
她碰了一鼻子灰,怏怏地走到一边儿守着。
殿内。
衔池见过礼坐回去,宁珣就坐在她对面,将那半盏酥酪推回她面前:“不急,先吃完吧。”
她下意识想拖时间,便应下来,一勺一勺地舀了慢慢吃,他就这么看着,不说话也不催她。
他视线的存在感太强烈,即便衔池只低头盯着酥酪,也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是如何梭巡在她每个细微动作间。
吞咽的动作突然就不自在起来。
不及巴掌大的一碗糖蒸酥酪,再慢,也总有吃完的时候。
衔池咽下最后一口时,一旁的红烛倏而“噼啪”一声爆了灯花。
他的声音适时响起:“吃完了?”
衔池点头,放下手中的小银勺,抬头看向他:“殿下今夜来,所为何事?”
宁珣轻轻笑了一声,“能为何事?”
衔池的手指自盏沿划了半圈,垂眸道:“东宫是殿下的东宫,自然事事能为。只看殿下,想与不想。”
他不是好色之辈,不会真的只为了床笫之欢。她到底还是要先弄明白他的来意。
他倚回去,好整以暇看她,“孤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看几支舞罢了。京中正时兴的这些舞,会哪几支?”
衔池愣了片刻,一时分不清他是真想看舞,还是想试试她的身份——毕竟他对歌舞一向平平,不像是会在深更半夜来看舞的人。
好在京中时兴的舞她在夺月坊都补过了,也不怕他试。
看她对答如流,只等着他随意挑一曲的样子,宁珣挑了挑眉,沉吟半晌,像是选不出来,末了道:“罢了。还是桃夭罢。”
他选桃夭,出乎她意料之外,但却是情理之中。
衔池没再说什么,下去换了一身舞衣,刚还在想无人奏乐她这舞要怎么跳,回来时便见他已经调好了琴,试了几个音。
琴音泠泠,悠悠自殿里传出来。桃夭的曲调听者难忘,紧靠在门口候着的内侍念恩脸色青黑了一霎,又佯装正常。
他是当今陛下钦点来东宫服侍太子的。也便是说,他的主子自始至终只有一人,便是陛下。
今日从书房那儿传来消息,说太子夜里要去那个舞姬那儿时,他便觉得不对。于是他给一直跟在太子身边的怀和下了泻药,替了怀和的职差,到了这儿来。
陛下有多厌恶这支曲子,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可太子因这支曲子豢养舞姬不说,如今竟亲奏此曲,与那舞姬寻欢作乐。真以为东宫是铁板一块,传不出动静去不成?
衔池跳到第三遍时,便敷衍了起来。
因为她发现,宁珣只低头看琴,几乎不会抬头看她。
她这舞,也不知是跳给谁看。
跳到第五遍时,她便疑心他今夜是故意来磋磨自己的。
可他弹琴的手不停,她的脚步也便不能停。
桃夭的乐声响了足有一个时辰。
不说等在门前的内侍念恩,就连等在稍远处的蝉衣脸色也难看起来——跳舞助兴便罢了,哪有一跳便叫人跳一个时辰的?
殿内,宁珣终于停下,将双手浸在铜盆里早凉透了的水中。
水冰得刺骨,他却像是没有知觉,来回搓洗了几遍,洗得两手通红。
——他不喜桃夭这支曲子,更不喜有人跳这支舞。偏偏它的旋律早融进了他的血液骨髓,脉搏一跳,便是一道音响。
跳舞的那人早靠在熏笼边睡了大半个时辰。
她跳了六遍,眼见着还要再跟着他的琴音起势,他及时按住琴弦,抬头看她:“还不累?”
衔池眨眨眼,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从善如流往地上一坐:“累了。”
但琴音犹在响。
衔池皱了皱眉看向他,小声唤他:“殿下?”
宁珣只淡淡解释了一句:“许久没碰这曲子,乍一拾起来,感慨不尽。”
许是借此思念先皇后罢。
知道这是他的禁区,衔池不再多说,只倚在熏笼边听他弹琴,听了一会儿便沉沉睡过去。
她睡得天昏地暗,若是没人管,能在地上躺一宿。
也确实是累着她了。
宁珣正顺手要去把她捞回榻上,低头看见自己冰得通红的手,又看看她连睡着都努力往熏笼旁边散着热气的地方靠的样子,动作一顿,去熏炉前烤了烤手。
也没多久,等到手上有了热气,他便俯身将她抱起,送回了榻上。
不过刚将人放下,宁珣抽手出来,突然便被她抓住了手。
作者有话说:
衔池:(试图引起注意)殿下同我在坊里听到的不太一样。
宁珣:(好奇)
衔池:(深呼吸准备引起下文)
宁珣:你看到的什么样?
衔池:他们都说?哈???
宁珣:(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只在乎老婆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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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她这时候在做什么?◎
满目火光。
衔池穿行其中, 躲过烧焦后不断坠下的横梁。浓烟呛鼻,她被熏得直流眼泪,眼前愈发模糊不清。
但她步履不停, 走得很急,心跳一下重过一下,像是在找什么人。
她……在找谁?
陷在梦里的脑仁昏昏沉沉, 思索不了什么问题。
模糊的梦境中, 她依稀看见火光尽处有道身影朝她转过身。
两人间隔了一场熊熊燃烧的烈火,火势猛烈, 在他转过身的那刹, 吞去他的面容。
衔池急急向他伸出手,像是要穿透层叠火光, 将他抓住——
宁珣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她没醒,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被魇住, 抓着他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精心保养的指甲掐在他手背,只这一会儿, 便要掐破了。
力气倒不小。
宁珣抽不出手, 明日下了朝八成还要被留下,要真带着一手背暧昧不明的指甲印,委实也太不像话。
于是他索性手腕一转,五指挤进她的指缝间,扣住。
十指相扣的姿势,衔池再用不上力,掐不住他, 便改为握住他的手。
她握得很紧, 像在抓什么总要失去的东西。
宁珣没出声也没动, 任她抓了一会儿。
她呼吸平稳了许多,眉头也不再紧锁,手上松了劲儿,瞧着睡得安稳了些。
宁珣刚要抽手走人——她察觉到他的动势,倏地翻身将他胳膊抱进怀里,压在身下。
她身上的舞衣轻薄又贴身,泛凉的绸缎裹着,勾勒出玲珑身段。那层单薄料子挡不住两人交换渗透过去的热量,夹在中间反倒发热。
宁珣陡然一僵,深深望了她一眼。
明明还怕他夜里留下,如今拉着人不让走的也是她。
他没犹豫太久,见她不肯松手,索性直接翻身躺上了榻。
意识到身边人不会再突然走掉,衔池慢慢松懈下来,自己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唯独握着他的手依旧不依不饶。
两人躺在床榻两侧,中间有意无意留出一道界限,只一双手相连。
宁珣闭上双眼,本打算在这儿睡一会儿——明日下了朝还有场重头戏,他得养足精神。
可不过片刻,他复又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床帐上绣的交颈鸳鸯。
她这儿的炭烧得足,待得久了,便觉热浪一阵阵朝人身上扑。
两人紧紧交扣的手心开始潮湿。
太热。
宁珣莫名有些躁意,也不知是谁挑的纹样,层层叠叠的床帐间,满目俱是鸳鸯戏水。
竟没一处能看的。
床帐没法儿看,他转头看向另一侧熟睡着的衔池。
她的发髻还没拆,步摇的流苏不知何时缠绕上发丝,绞在一处。
宁珣看了一会儿,抬手将她发上的步摇取下来,远远扔到地上。
她的头发散在他掌中,乌黑柔软,手感很好。
他将她青丝拢在手中,捻了几下。明明是微凉的触感,玩得久了,也觉出热来。
衔池醒的时候,天边不过刚透出一丝鱼肚白。蝉衣听到她动静,忙打起帘子进来,小心翼翼问她:“姑娘身子可有不适?”
衔池反应了一下,才记起来昨夜自己睡在了熏笼旁。
宁珣把她送回了榻上?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还算齐整,身子也没哪里不舒服。
只有手腕不知为何有点酸疼。
应当是无事发生。
但蝉衣这样问了……衔池看过去:“殿下是什么时辰走的?”
蝉衣显然会错了意,急忙解释道:“殿下要去早朝,是心疼姑娘怕吵醒了姑娘这才提早走的。”
虽两人驴唇不对马嘴,但衔池还是从中分辨出来,他昨夜当是留下了,还留了一整夜,今儿个早些时候刚走。
罢了。虽不知他这是哪根筋搭错了,但总之这儿是他的东宫,他想留就留吧。
“殿下走之前说什么了吗?”
蝉衣期期艾艾看着她:“殿下……殿下许是还没顾得上,等殿下回来肯定会给姑娘一个名分的!”
衔池微微笑起来:“殿下什么名分也不会给我,我只是东宫养着的一个舞姬,现在是,以后也是。你若是一心只等着这个,不如趁早换个主子。”
“姑娘怎么会这么想!”听到最末一句,她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奴婢既跟了姑娘,自然事事为姑娘着想!”
显得她像个负了心的。
衔池顿了顿,去拉她的手:“好了好了,昨夜不是你想的那样。殿下只是想看舞了,才过来这趟的。夜里也只看了舞,旁的什么都没有,我连殿下的身都没近。“
夜宴献舞时她还能用袖子去有意无意地撩拨,背对着他还敢纵身跃进他怀里——昨夜也不止是她没有多余动作,宁珣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很难让人有胆量凑上去。
也没什么非凑上去不可的必要。
“奴婢知道,姑娘倾心殿下。姑娘放心,殿下对姑娘有心有意,依奴婢看呐,早晚的事儿罢了。”
“满打满算才两日功夫,这你就能看出来了?”
蝉衣眨了眨眼,拿手比划了一下:“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的嘛,真要是命定的一对儿,一眼就够了,哪还用得上两日?何况姑娘看殿下的眼神,藏都藏不住,一眼就能叫人酥进骨子里。”
衔池轻笑了一声。她若是想,她便是看路边一棵草,也能用这样的眼神。
就当是她夸自己演得好了。
“还有殿下……”她压低了声儿,“殿下待人宽厚,唯独望着姑娘的时候,仿佛恨不能将姑娘生吞下去。”
她这话一落,衔池打了个寒战。
她也分不清宁珣对自己的疑虑究竟还有几分,只知他仍时不时存心试探。
若是让宁珣发现她知道在护国寺的那人就是他,她是真会被他生吞活剥了。
她不自觉摸了摸脖颈上那道早已淡化了的疤,朝蝉衣要了一盏热茶。
也不知怎的,兴许屋里太热,她总觉得口渴。
尤其是提到宁珣的时候。
*李德贤在乾正殿外急得来回走着,一改往日的稳重。他心神不宁的,听着里头又是一阵砸了什么东西的动静,眼皮一跳,喊了小福子来,低声吩咐:“去请四殿下和五公主!要快!”
小福子刚麻溜要跑,他又紧跟着嘱咐了一句:“再把李御医请来!”
圣人显然气得不轻,连他都给骂了出来,里头只剩下了太子。放着这样下去,岂不是要气伤了龙体?
这回太子确实太胡闹了些。明知是圣人的禁区,他还不加收敛——他昨夜那点儿事,经由圣人安插在他身边的内侍的嘴,早就在宫里沸沸扬扬传遍了。
一个时辰呐,桃夭的乐声整整响了一个时辰。
李德贤摇了摇头,这回连他都不敢再替太子说一句好话。
宁珣跪在地上,在满地摔摔打打的狼藉中,淡然平视着前方。
下朝后他便被召进来,到现在已经跪了不知多久,但见着阳光是一点点盛起来了。
好在他临去早朝前稍稍用了些糖蒸酥酪。
他对入口的东西,本没什么欲望。只是今晨传膳时,不知怎的想起来她昨夜一口一口吃糖蒸酥酪拖着时间的样子,心念一动,便突然想尝尝。
结果只觉腻了些。
不像看她用的时候那般清甜可口。
“足足一个时辰,朕看你这个太子就是闲得狠了!”
宁珣语调不急不缓,出口的话却尖锐得很:“父皇是嫌一个时辰太长?一个时辰而已,母后临终前,也曾等过父皇一个时辰。”
他这话还未说完,皇帝暴怒着喝了一句:“闭嘴!”
宁珣鲜有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触怒他的时候,闻言语气甚至都没有波动一下:“父皇都忘了?”
“儿臣不过思念亡母,”他顿了顿,在言语间尽量将衔池抹去,“才奏了一夜桃夭。何罪之有?”
皇帝本背对着他,被他气得喘着粗气,两手撑开按在书案上,他话音刚落,皇帝盛怒之下顺手抄起了一旁的乌木笔筒,朝着他狠狠砸过去!
宁珣没躲,任那沉甸甸的乌木砸在自己额角。血顺着侧脸淌下来,淌过这张肖极了先皇后的脸。
他不说话,也不动,只安静跪在那儿。
像是回到了那年深秋雨夜,他跪在乾正殿前的汉白玉长阶,固执地求他的父皇,去看一眼他母后。
他的母后那时已经不好了,连人都认不清,稍清醒些的时候拉着他的手,事无巨细地嘱咐他,字字泣血。不清醒的时候,只默然垂泪。
他以为母后是想再见父皇一面,即便那时两人早貌合神离。
于是他去求父皇。
母后等了一个时辰,他也求了一个时辰。
直到她薨逝,也没能等来一眼。
皇帝气得手都在颤,“朕叫你闭嘴!逆子!”
宁珣抬头看他,额角的血淌进眼睛里,这样看过去时,眼前便蒙了一层血色:“母后从不曾辜负父皇,可父皇何曾真的交付过信任?当年之事,究竟是不是父皇猜忌太过,想必这么多年过去,父皇心中也有了论断。”
自皇后去后,这是父子二人头一回触及这个话题。
“谁告诉你的?”墨砚重重砸在宁珣身上,见他不答,皇帝胸膛起伏得愈发剧烈,“朕问你是谁告诉你的?!边疆四年,你都听见了些什么?”
蚌壳中硌人的沙砾经过漫长的时光后,兴许会磨成圆润的珍珠,可帝王一根眼中钉,经过时间发酵,只会愈发膨大愈发尖锐,稍有触及,便是致命的疼,伤人伤己。
殿里的形势愈发紧张,像张拉满了的弓,箭矢随时可以离弦而出。
正在这时,殿外一阵嘈杂。四皇子宁勉同五公主宁珠前后赶来,齐齐跪在殿外。显然是为替宁珣求情而来。
李德贤小心翼翼进来通传,话刚开了个头,便被皇帝骂了出去:“叫他们两个给朕滚回去!李德贤,当心你的脑袋!”
李德贤当即跪在殿外磕了两个响头,“奴才死罪,但陛下要以龙体为重啊!”
皇帝扶着书案缓了缓,被这样一打岔,梗在心口的怒意终于平息了些。
他仍是背对着宁珣,显然是一眼也不愿多看他。
眼见着局面又要僵持住,外头的通传适时传来:“礼部尚书张大人求见。”
皇帝慢慢吐出一口气,似是疲惫到了极点,对宁珣道:“你也给朕滚。没有朕的旨意,不准踏出东宫半步。”
宁珣俯身,对着他的背影磕了一下头,语调缓慢:“儿臣告退。”
宁勉和宁珠仍跪在殿外,见宁珣出来才松下一口气。
圣人余怒未消,几人都知道此时绝非说话的好时候,彼此换了个眼神便别过。
唯独李德贤还趴伏在一侧,有意避开宁珣。
宁珣也知此时最应避嫌的就是他,殿外人多眼杂,他不便说什么,只微微颔首致意便朝外走去。
没走两步便撞上了行色匆匆的礼部尚书。
张尚书见到宁珣脸上带血的样子迟疑了片刻,但也没多问什么,只对宁珣行了一礼便立马进了殿。
是宁禛的人。
擦肩而过的那刻,宁珣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血淌进唇角,他抬手抹了一把,但不可避免地还是尝到了血的味道。
咸涩。
他突然想起了今晨用的那盏糖蒸酥酪。
甜得发腻的香气似乎又蔓延在唇齿间。
他慢慢捻去指尖沾的血渍,某个念头来得毫无缘由。
——她这时候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衔池:(为完成任务撩一下)
宁珣:(绷住)
衔池:(任务完成安然入睡)
宁珣:(睡不着)把床帐给孤换了!把步摇给孤拆了!!她怎么睡得着的!!!
衔池眼神:(有事儿没事儿勾一下,“一见倾心”,再火速甩开)
宁珣眼神:(有事儿没事儿施压一下,试探)
蝉衣眼里:姑娘眼里都是爱慕,殿下眼里都是占有欲
蝉衣:嗷嗷嗷我磕到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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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离那么远,能看见什么?”◎
夺月坊。
宁禛难得穿了身暗色, 执白子与沈澈对弈。
他落子很快,嘴上也没闲着:“没想到送去的那个舞姬当真管用。阿澈,你还不知道吧, 太子昨夜留宿她那儿,可是亲自奏乐,看她跳了一个时辰的桃夭。”
“偏偏是桃夭。他这坑, 可是自己越挖越大。”
沈澈从棋盒摸出棋子的手一滞, 喉咙间涌上来一阵细密的咳意。
宁禛越说越兴奋:“方才听宫里传来的消息,父皇可是勃然大怒。那个舞姬是池家女, 对吧?”
沈澈眉宇间染上郁色, 一只手掐了掐自己的喉咙,将那阵咳意压下去。
“没想到她进东宫的第二夜便能让太子留宿, 她的作用,兴许比我先前预想的还要大。告诉池立诚, 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许是发现沈澈久久不曾接话,宁禛看他一眼, “表弟今日是心情不佳啊。说说, 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惹了你?我替你收拾他!”
宁禛今日似乎话格外多。
沈澈看他一眼,垂眸照常落上一子,“专心下棋罢了。”
他一开口,就再压不住咳。
“多少年的病根了,怎么还不见好。”宁禛拍了拍他后背,“对了,还有一事。”
沈澈骤然抬眼, 抛下手中棋子, 心中直觉般觉出不好, “什么事?”
他这反应让宁禛没来由地心虚。
宁禛摸了摸鼻子,“先前我们说过好几回想让父皇立母妃为后,但父皇迟迟没有再立新后的意思,我看时机刚好,便添了一把火。今儿个晌午便该有结果了。”
娴贵妃掌六宫权,在后宫早已形同新后,只差一个名正言顺的位分。
可正是这个位分!若母妃当真封了后,废太子指日可待,用不了多久,他宁禛便是大周的太子。
太子接二连三出事儿,愈发失了圣人的心,他更是坐不住。
这一切他早就筹备好了,不过在等一个时机,交由合适的人去御前上奏。原本还在找机会,没想到宁珣直接成全了他——昨夜听安插在东宫的人说太子在那舞姬的住处奏了一夜桃夭时,他便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好机会稍纵即逝,他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去。
沈澈闻言,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猛地起身捏住他的肩膀:“为什么不提前同我商量?!”
他反应之大,吓了宁禛一跳。
宁禛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想法虽急躁了些,但也筹划了许久,不是突然为之。我就知道,若是提前告诉你,你必然不会答允。”
他早先便借星象之说铺垫过,这回又是从河道挖出来带有箴言的玉瓶,桩桩件件都在“警醒”圣人,早立新后,大周方能风调雨顺,万世永昌。
宁禛细细说了一遍,末了道:“我都安排好了,张尚书去开口,只劝谏当立新后。而这六宫之中,没有比母妃更合适的人选了。有没有结果,一会儿便见分晓。”
趁着圣人正厌恶极了太子,此事应当会顺利。
沈澈冷静下来,松开手叹了口气,“你太心急了。”
他看他一眼,眸中一改往日的温和:“但愿殿下,能得偿所愿。”
从夺月坊出来后,沈澈上了马车,赶车的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长随小五。
待马车平稳驶出一段距离,他才微微掀开帘幕,吩咐道:“去趟池家,找宋夫人拿信。该说什么,你心里有数。”
东宫。
宁珣回去时,已近未时。
他额前的伤已经处理过,虽说又被禁足东宫,但他面上却无甚波动,回来便先进了书房。
没人刻意压消息,方才在乾正殿的事儿顷刻间便传遍了宫中。
东宫也不例外。
所以她一定会知道。
宁珣好整以暇地等在书房,等着她来。
等到练字的宣纸写了一沓,也不见人影。
他没耐得住,遣宫人去看她在做什么,得到的消息是她午后困倦,正准备小憩一会儿。
他一面听着手上正写着的那个“藏”字最后一笔落得便仓促了些,显出几分过于锋利的锐意。
这时候难道不正是往他面前凑,来表示关心的好时候?何况此事与她牵连颇深,她就不怕会被迁怒?
无论是为了探探他的口风,还是展示一番关切,她都应该来一趟的。
她到底在想什么?
衔池裹着锦被躺下,突然打了个喷嚏。
蝉衣立马去给她倒水,“要不要再添些炭?”
衔池摇摇头,水也没接,只将自己又裹了裹。
屋里足够暖和了,她为了能睡得舒服点儿,将外裳都脱了下来。
蝉衣又替她放了只包好套子的汤婆子进被子:“姑娘当真不去趟书房?”
“不去。圣人正因为我的事儿在生殿下的气,我再凑到殿下身边儿去,殿下的处境岂不是更不好?”
上辈子其实也没有这档子事儿——上一世她刚进东宫那段日子,宁珣像是把她抛在了脑后,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只见得着他的赏赐,却见不到他的人。
不过她依稀记得,他这时候确实被禁足了一回。
原因不明,不过反正也没几日,而且她都快记不清了的事儿,说明情况并不严重。
这禁足禁不了多久,依她看,她和宁珣这段日子还是本本分分些为好。
蝉衣琢磨了一会儿她的话,小小地又争取了一下:“圣人是仁君,既然今日没有要处置姑娘,想来日后也不会。殿下这时候怕是正郁结着,姑娘去瞧一眼,只有好处!”
这丫头平日里哪都好,唯独就是对她去接近宁珣一事执念太深。
衔池叹了口气,“殿下今日烦心事已经够多的了,何必再添我一个?”
他心情不好,对她又仍有疑虑未消,这种时候很难有同她虚与委蛇的兴致。而一旦他自己不慎暴露了什么,被灭口的岂不还是她?
太危险了,没必要。
蝉衣疑惑着正要开口,却听身后一道低沉声音:“孤何时嫌你烦了?”
衔池听到声音的一霎便睁大了眼睛,视线越过蝉衣直直落在来人身上。
他回来便换下了蟒袍,穿了身更轻便的黛蓝色袍子,看起来也便更闲散随和些。
头上也没缠纱布,不知他的伤处理过了没有?
蝉衣行礼退了出去,关门的声响才惊醒衔池。她匆忙下榻行礼——这回他却没拦,任她福下身规规矩矩行礼,也不叫起。
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宁珣从她身前走过,衣袖蹭过她的胳膊,有衣料摩擦的声响。
他目不斜视,径直坐到她榻上。她方才裹着的被子杂乱堆在一边儿,汤婆子被压在下面,床榻间还有未散的余热。
看样子确实是心无旁骛地打算好好睡一觉。
他一时竟有些想笑。他那二弟,就是这么教手下的探子的?
衔池只穿了中衣,不知是因为穿的少所以冷还是怎么,在他抬眼望过来那刻,寒冷的战栗感顺着后脖颈一路向下,小腿都跟着颤了一下,隐隐发酸。
他这架势,是来兴师问罪的?可昨夜分明是他主动提的要看桃夭。
好久他都没有动静,衔池等不住,偷偷抬眼看他,却被他的视线抓了个正着。他一挑眉,似乎在等她开口。
于是她只能开口唤了一声:“殿下?”
他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却仍没叫她起身。
这是在等她的下文。
她总不好问得太直白,便试探着先问了一句:“殿下的伤处理过了吗?”
他又只“嗯”了一声。
他不说话,却又不是全然不搭理她,衔池登时便拿不准他的意思。
过往经验告诉她,拿不准的时候最好少说话。
宁珣等了半天,见她再没有要开口的打算,倏地笑了一声,“就只问到这儿?”
衔池蒙了一霎——他对她疑虑未消,乾正殿的事儿不是她这时候能问的。
那他是想让她问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似是不太确定,声音轻着:“伤得重吗?”
“孤就在你面前,你来看看。”
衔池依言抬头,她就在榻边不远处,同他隔了半丈远。他额角那块依旧红着,仔细看是涂了药的,不过不太明显。
他往前倾了倾身,“离那么远,能看见什么?”
她只好起身,靠近他——维持一个姿势久了乍一动弹,她方才就隐隐发酸的小腿彻底一软,站起来的步子不稳,却还没等到踉跄便被他伸手扶住。
那股说不清是酸涩还是什么的感觉自小腿“唰”地一下冲刷上来,她眼皮一跳。
他并不只是扶她,而是借势将她往身前一带,手扣住她的腰身,稍一使力她便弯折下来,落进他怀中。
他抱得太过自然,以至于衔池一时间都没注意到自己是坐在了他的腿上。
即便是这时候她都还记得他肩上有伤,原本下意识想搂住他肩膀维持平衡的手在空中一滞,向后撑在了榻上。
慌乱之中她的手碰到了汤婆子,热度顷刻间染上发凉的指尖。
他扣在她腰上的手没松,紧紧地贴着——似乎比汤婆子还热,热得灼人,让她不觉绷紧了腰腹。
他身上有彰显身份的龙涎香的香气,很淡,但存在感极强。
跟他戴上面具时身上的味道不一样。应该是他刻意的。
他低头看她,龙涎香的香气围拢上来,两人视线对上的一刹那,衔池倏地一抖。
宁珣如今在她面前时时会暴露出不加掩饰的侵略感,同前世大相径庭。
他扣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慢慢摩挲了一下,似是安抚,却只激起她一阵颤栗。
“冷?”
衔池点头,借他松开她去扯被子的空隙,从他腿上下来坐到榻边,默默同他留了一段距离。
她还是不知道他来这一趟到底是想做什么。
宁珣用被子将她包住,她自己拽住被角,目光却仍落在他额头。她知道他在看她,眼中恰到好处氤氲出一层水雾:“还疼么?”
话说着她伸手,试探意味很重地去碰他额角发红的伤。
她以为他会抓住她的手拦下她,可他没有。两人间隔了一段距离,所以他微微低下头,方便她触碰。
一触即收。
衔池蜷着手指,见他抬眼平静望过来,声音淡然:“疼。”
作者有话说:
宁珣:(冷漠)她业务能力不行,我来指导一下。
衔池:?这个月不上班。
宁珣:(冷漠假面破碎)???业务能力不行为什么还不努力?!
衔池(消极怠工版):努力有用吗,又没有工作任务。
宁珣:刷好感度为你做任务提前做好准备这种事情还需要我教你吗!比如我受伤了你可以主动关心嘘寒问暖
衔池:?
衔池(尝试努力):还疼吗?
宁珣:疼。
衔池:?给我整不会了。
第28章
◎像一对相拥着慰藉彼此的爱侣,可两人望着对方后背方向的眼中都平静得毫无起伏。◎
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停顿了一下才问他:“不如叫御医再给殿下看看?”
那点伤不及他上元夜左肩那道箭伤的十一,何至于能让他喊疼?
宁珣摇头,他为她低下头时, 身上的侵略感骤然弱下去,反倒隐隐显出几分脆弱情态。
衔池突然想起之前在夺月坊听到的那些关于他过往的传言。
让他疼的或许不是伤,而是什么别的地方。
那毕竟是他的父皇, 可回忆起前世来, 她才发觉他似乎没有一回从乾正殿出来时,脸上是带着笑的。
不带着一身伤就很好了。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难过——半真半假, 属于真的那部分不多, 只一点。
她借着这点难过抬手,抚上他脸颊, 似是关切:“不叫御医,那怎么办?”
宁珣看着她神情变化, 垂在一侧的手虚握了一下,像是真的思考了一会儿该怎么办,才慢慢拉住她手腕:“让孤抱一会儿。”
他语气很淡, 以商量的口吻给了她拒绝的权利。
可衔池知道, 她不能拒绝。
她对他“一见倾心”,此时又正为他担心伤怀,若是拒绝,往后便不必再演下去了。
于是她在他话音刚落的那瞬间,直接向前抱住了他,双臂缠在他腰腹,恰好避开他左肩。
她抱得很实, 隐隐能感觉到他胸腔有力的心跳。身上裹的锦被在滑落下去前被他捞住, 连同他的臂膀一起重新缠上她。
宁珣将她连人带被子搂到怀中, 下巴搭在她的肩上。
他像是真的疲惫到了极点,将大半的重量都压给了她。
衔池看着他身后床帐上的鸳鸯图样,可能因为贴得太紧太重,他的心跳一声声传来,逐渐与她同频。
宁珣一手轻轻扣在她后脑,指尖有意无意地勾乱她簪起来的头发。
像一对相拥着慰藉彼此的爱侣,可两人望着对方后背方向的眼中都平静得毫无起伏。
宁珣慢慢地揉着她拢在一起的发丝,漫不经心地算着时辰。
她是宁禛派来的人。
等张尚书在乾正殿碰一鼻子灰后,宁禛立新后做太子的美梦破灭,难免不会怀疑他今日在乾正殿挨的这顿罚是刻意为之。
——怎么能算刻意,昨夜分明是殊色在前,他一时沉迷,色令智昏罢了。
所以才毫不迁怒于她,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亲自来找她。
青衡等在书房,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他藏在暗室里藏得头都发晕了,还不见他家殿下回来。
不就是去看那舞姬一眼,好打消二皇子的疑虑吗?
这一眼怎么这么久?
他能明白殿下需得表现出对那舞姬的欣赏,可殿下贵为太子,表示宠爱的方法实在太多,哪需要做到这般地步?
更何况他看了一眼手中画卷,画中女子面纱覆面,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额间绘着的桃花灼灼。
殿下让他去查的事儿,查出眉目了。
乾正殿。
一地碎瓷。李德贤端着刚熬好的药抬脚迈过去,给正小心翼翼收拾的宫人使眼色,叫他们先退出去。
张尚书来得不巧,正是圣人火气正盛的时候,还偏偏是为请立新后而来,备受圣人信赖的老臣头一回被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走的时候脸上差点挂不住。
估摸着圣人平静下来,李德贤立马带了御医进来,开了服降心火的药。
圣人此时正坐在书案前,案上是摊开的奏折,可他的目光明显越过书案,望着地上出神。
李德贤顺着圣人的视线看了一眼,阳光自窗外折进来,照在地上一只碎开的琉璃托盏上,光芒刺眼。
皇帝沉沉吐出一口浊息,想起早年看过的一句诗——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将药碗奉上,“陛下,李御医开的药。”
皇帝伸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味儿冲鼻子得很,李德贤备了蜜饯糖水,圣人却只摆了摆手。
他正准备将东西撤下去,却见圣人又抬手,他动作一停,便见圣人从那碟蜜饯中拣出来一块糖霜杏脯。
李德贤看清的那刻立马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他突然记起,这杏脯是皇后娘娘当年怀着太子爷时,害喜害得厉害,又不爱吃太酸的,御膳房才琢磨着做了糖霜杏脯。
是他大意,这么多年过去,各宫里都在吃这些蜜饯果子,他奉上来的时候也就没多想一想。
偏偏是今儿个——看这情形,但凡是跟“皇后”二字沾上边儿,不死都得剥层皮。
他后背冷汗涔涔,忙不迭请罪:“奴才该死!”
皇帝捻过杏脯,指腹沾了层灰白糖霜,“李德贤,你在朕身边伺候多少年了?”
李德贤低伏在地上:“回陛下的话,算至今年,已二十又七。”
糖霜化开些许,粘在指间发黏。
“好。”杏脯被扔回碟子里,皇帝擦过手,“你是朕身边的老人了,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合该有数。”
这是在点他今日给四皇子和五公主送信儿。
李德贤的头重重磕下去,不断喊着“奴才该死”,几十下过去额前便渗了血。
他今日叫人去送信时,便做好了准备——可心中多少还有一丝侥幸。
当年若非圣人疑心难消,即便皇后娘娘因病早逝,也不该是如今局面。
虽宫中对此讳莫如深,但圣人除了厌恶和痛恨,万一,还有一丝不舍呢?
他曾三番五次承过皇后娘娘的恩,眼见着太子陷入困局,他如何能安然处之?
可眼下他才明白过来,这分侥幸就不该有。
良久,皇帝才道:“下去领二十大板,这段日子不必来朕跟前伺候了。”
总算是保下一条命来。李德贤领命退下,退至殿门前,又听圣人冷然吩咐:“去查查这杏脯是谁送来的,赏五十大板。”
御前总管李德贤被罚的消息传到东宫时,宁珣正刚回到书房。
他刚被禁足,又估摸着李德贤被罚同他脱不了干系,此时不宜出面,便只能差人暗地里对李德贤多加关照。
青衡先将正事儿一一禀过,才顿了顿,将那幅卷起的画奉上去,“殿下吩咐的事儿查出了些眉目。”
宁珣闻言一挑眉。
宋衔池的身份早便查过,可无论怎么查,都毫无破绽。
那支赤金衔珠步摇也不知查了几回。通常而言,成色那样好的东珠千金难求,从制作到被买下,总该留下点痕迹。可这支步摇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何况那时她还没进东宫,这步摇本不必小心到这种地步——送她这支步摇的人,委实是滴水不漏。
“宋姑娘是去岁秋才开始在北苑露面的,在北苑期间也只是给各房里送酒,不曾结识什么达官显贵。”
夺月坊不少准备进献的舞姬都是藏在坊里,不到最后不会露面,因着只这一点,也说明不了什么。宁珣摩挲着画卷,等他继续说下去。
“……但百密一疏。属下查到,上元节那日,宋姑娘的房门前,挂过一盏珠灯。”
夺月坊里面的事儿,本不是那么容易被看到。除非身手如青衡的,亲自去日夜蹲着。年前他也确实蹲过两天,但总不能就因为一个舞姬,便将堂堂影卫首领一直困在檐上。
这些年他们也往夺月坊送过不少“眼睛”,但夺月坊一道道审查严苛,鲜有能真正送进去的。送进去的那两个,也一直接触不到里头核心的东西。
好在那盏珠灯亮了一夜。他们的人经过,便多看了一眼。
青衡按着她们边回忆边画下来的珠灯样子去找,本以为希望渺茫,没成想找的第一家便歪打正着。
店家对珠灯印象深刻——那盏珠灯耗时耗力,做得精致非常,很难记不住。
而来取的人,是镇国公府的小厮——本也不会知道他是谁家的,巧的是那小厮在取灯时与人生了口角,争执中自报家门去压人一头,这才被人听见。
宁珣摁着画卷的手一顿,卷成长条的画卷登时凹进去一块:“镇国公府?”
“是。”
“沈澈?”
“属下不敢断言。”
怪不得。
宁珣轻笑了一声,怪不得那支步摇怎么查都查不出。沈澈做事细致,不会留下把柄,若非他手下人百密一疏漏出来的这点儿,还不定要查到什么时候去。
画卷方才被他摁得微微展开了一些,露出里头女子的面容。
倒也舍得。
虽不知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有什么交情,但沈澈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儿,能让他肯花心思的,于他而言,必然不会只是夺月坊的一个普通舞姬。
上元夜……
左肩的伤又隐隐有些异样感,不疼,但胀着发痒。
她那时原本是想和谁去看花灯?
入夜后。
小五奉沈澈之命,去了一趟池家。
宋夫人虽是留在池家养身子,但自去岁腊月起,一应吃穿用度,乃至看的郎中抓的药,都是沈澈亲自过问的。
池立诚只当他看重这个用来挟制衔池的筹码,并未多想。
只是如此一来,宋弄影的境遇显然好了不少,人也愈发有精神了。
小五过去的时辰有些晚,听说宋夫人已经睡下,他不敢打扰,正预备着明日再来一趟,便见一个小丫鬟上前对他盈盈一礼:“可是替沈世子来拿信的?宋夫人的亲笔信如今都放在我家小姐那儿。宋夫人歇下得早,来找我们小姐拿也是一样的。”
毕竟是亲笔书信,做不得假。小五一作揖:“那便有劳了。”
他也有所耳闻,自那位宋姑娘走后,池家大小姐对宋夫人多有照拂。
宋夫人将亲笔信交于大小姐保管,也正是觉得大小姐没准儿能有更多同她女儿碰面的机会。
他拿到的那封信没多久便到了沈澈手中。
因着先前便同宋夫人说过“宫中规矩”严苛,衔池身在司乐司,来往信件都须得检查,所以信并未封口。
沈澈直接将信展开,草草过目确认没有问题,才收好,封上。
他捏着这张薄薄信纸,慢慢呼出一口气。
今夜头疼得厉害,怕是睡不下了。
不仅是因着宁禛急功近利,突然闹出立新后这一通事,惹得圣人不快——此事虽头疼,但圣人对宁禛向来多有纵容,即便此时有疑心,对宁禛心怀芥蒂,时日一久慢慢也便磨去了。
不过是要谨慎一段日子,这事儿还不值得他费这么大的心神。
他头疼,更多的是因为他没想过宁珣这么快便会留宿。
这么多年,宁珣身边半个红颜都不曾有,他本以为他在此事上会更慎重些。
其实不过留宿而已,他打算送衔池进东宫时,心中便做好了准备——他不在意那些东西。
但衔池不过刚进东宫,此事来得太过突然,他们先前同她说的都是太子处事谨慎,一年半载间不会对她有太多不同。
不明说,也是怕她太抵触宁珣,容易暴露。
而如今不知她还好不好。
他要同衔池见一面,亲自看一眼,才好放心。
作者有话说:
宁珣:老婆抱抱!!
青衡:主子???
宁珣:(冷漠)试探而已。
青衡:(警觉)看一眼要这么久?
宁珣:
青衡:那个人查出来了,您猜怎么着,哎,沈澈!
宁珣:。
青衡:就这?
宁珣:那谢谢他割爱?
青衡:(深呼吸)还好没因为吃醋乱杀。
宁珣:逢场作戏而已,吃什么醋?
青衡:(不敢说话)您最好是。
半个月后。
宁珣:(冷漠)我要沈澈死。
青衡(去医馆):有没有治恋爱脑的药方?给我来十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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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想要什么名分?”◎
衔池坐在贵妃榻上, 突然打了两个喷嚏。
她这一觉睡得安稳,醒来用了晚膳,便已是这个时辰。
竟然真能睡得着。她甚至不知道宁珣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那时拥着她, 颇为体贴地说若是困了就睡,她点点头,宁珣却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她又不好直接推开他, 最后好不容易躺了下来, 她人也还是在他怀中。
他呼吸得很轻,她感受得到他低头落在自己眉间的视线, 因此迟迟不肯抬眼, 只盯着他背后看。
他背后却满目皆是床帐上的交颈鸳鸯图。
哪哪都不得劲。
这是她在清醒时,第一次与他在同一张床榻上。从躺下来开始她就浑身发僵, 一动也不敢动。
许是被宁珣发觉了她的不自然,他扣在她腰间的手松开, 贴在她后颈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在最初的战栗过后,竟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两人没再开口, 为了分散注意力,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他的心跳声。
许是屋里烘得太暖和,他身上隐隐发热。
热度从他掌间传到她后颈,温度渐渐攀升。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呼吸沉下去,却又被刻意放缓。
衔池本以为自己不会睡着,但不知是他掌心热度太舒适,还是昨夜睡得不好, 她困乏得厉害, 没多久竟就失了意识。
醒过来时天就擦黑了, 屋里干燥,她口渴得厉害,刚好小厨房煮了热汤。
见她连喝了三碗,蝉衣默默记下她的口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她吩咐道:“明儿个把床帐换下来。要样子简单一些的,最好颜色也素一点儿。”
蝉衣睁大了眼睛——她刚也是准备说这个:“姑娘和殿下真是心有灵犀。殿下走的时候姑娘还在睡着,殿下便吩咐了奴婢,等姑娘醒来问问,把这床帐换下去。”
衔池“嗯?”了一声,放下手中汤匙,“殿下是怎么说的?”
“殿下嫌这个俗气。”
衔池闻言点点头,不作他想:“那便换了吧。”
东宫的陈设虽讲究,但多以简朴大气为主,宁珣的衣饰也多是沉静内敛。而她这屋子全权交给了蝉衣布置,小丫头自小长在东宫,眼光不低,只是性格明媚,便偏爱热闹些的暖色,说是叫人看了就心情好。
这床帐在屋子里其实并不突兀,但他既然说俗,那便俗吧。
蝉衣委屈地瘪了瘪嘴,这鸳鸯交颈的床帐是她刻意挑选出来的,多好的兆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好兆头的床帐被换下了的缘故,后面一连三日,太子殿下都没再过来。
蝉衣看着自家姑娘不紧不慢下棋的样子,幽幽叹了口气。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衔池正琢磨着手上这枚棋落到哪儿去,瞥见蝉衣蔫蔫的样子,一时没忍住笑:“这都开春了,怎么反倒成了霜打的茄子?”
棋具是她主动要的——下棋的时候,她脑子会格外清醒些。
“姑娘!这都整整三日了!”
“才三日而已。”上辈子这时候两人不见面的日子长着呢。
“可是”确实不过三日而已。可殿下不是被禁足了么,日夜都在这东宫里,两人相隔也不过几步路远。
前几日殿下还恨不能住到这儿来,如今一下子就将姑娘抛到了脑后。这委实不是什么好迹象。
——毕竟这宫墙之中,最怕的就是一个“忘”字。
更何况,姑娘的名分,殿下似乎也并不想给。
“好了,殿下许是太忙了,耐心些。”
她才刚进东宫,只要能稳住宁珣,叫他不会突然要了她的命,旁的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不然旁的不说,池家见她进展如此顺利,必然会提前有所动作。
她这两天仔细梳理了一遍前世来东宫后的所有事情,正需要点时间安安静静地理清脉络,找找突破口。
“那姑娘就这么等着?”蝉衣觉得与其等下去,不如主动些。
衔池落下一子,只笑了笑,并没接话。
不是等,是藏。
她来东宫,又不是真为了替二皇子办事。两方角逐,她能想办法将自己藏好,再在这中间,达到她的目的,便足够了。
她没什么野心,所求不过是让娘将身子养好,她们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棋盘中黑白子厮杀激烈,正要决出胜负之时,门口传来一阵动静。
是来送赏赐的宫人。
这回赏下来的是些首饰,品类齐全,光是发簪发钗便有好几样。
唯独一支步摇都不见。
但这一匣子珠翠琳琅满目,叫人自然就忽略了这点。
衔池依礼接过,等宫人走后,她一扭头果然看见蝉衣一脸期待:“姑娘不去谢恩吗?”
“不去。”
她无情拒绝,蝉衣眉眼立刻就耷拉下去。
哪有次次去寻人都是为了谢恩的?
仿佛她去他面前都只是因为接了赏一样。
想到这儿,她眼皮一跳,一个念头倏地冒出来:宁珣不会就是这么想的吧?
她立马又在心里摇摇头。
不至于。
他要见她,无论何时何地,直接传召就好,何必费这样一番周折。
她安安稳稳地待在屋里用过午膳,趁着阳光正好,天也暖和,出去消食。
东宫的宫人不少,每日来来往往的,也都不闲着。是以当那个宫人急匆匆路过时,她并未在意——直到两人相撞,一张字条滑落到她掌中。
衔池悄然捏紧,两人目光交汇,那宫人忙不迭向她跪下请罪。
蝉衣生怕她磕着碰着,一路小跑到她跟前,先看过她确认无碍,正要训斥那宫人,却被衔池拦下。
等到宫人谢恩急匆匆离开,她才拉着蝉衣道:“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过一个舞姬而已,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有区别!姑娘迟早会有名分的”
想起这事儿她便替姑娘觉得委屈。
衔池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这话在心里想想也便罢了,在外头说出来,你和我是有几个脑袋?”
字条很小,她握在掌心,借抬手到唇边的动作将字条一眼看完。
确是沈澈亲笔所书的字迹:“明日未时,夺月坊见。”
沈澈要见她?那怕只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她去做。
心里有再多疑惑,她面上也分毫不显,只不动声色地将字条揉起来藏好。
她一边藏着,一边继续说话分散蝉衣的注意力:“何况我只是倾心殿下,并不奢求什么名分,只要能长久陪在殿下身边就好。”
她和蝉衣又走了几步,等蝉衣红通通的眼睛消下去了些,方转过头去,状似不经意问她:“对了,殿下吩咐过,我可以进出东宫,对吧?”
蝉衣虽还在为她难过,不知她怎么就跳到这个问题上,闻言也还是点头,尽力宽慰:“姑娘眼下这身份虽说但好在自由得很。何况殿下先前给了姑娘令牌,只要在宫门关闭前,姑娘可以随意进出。”
话说完她才好奇:“姑娘既然这么问了,是有什么地方想去吗?”
衔池垂下视线,“也没什么,只是记起来在夺月坊还有些东西没收拾,夜宴后我直接被殿下留下,也有几个朋友还未曾道别,便想明日回去看一眼。”
与故友道别是人之常情,何况姑娘这几日过得不算顺心,能出去透口气也是好的。想到这儿蝉衣立马便道:“殿下说过不能拘着姑娘,姑娘想什么时候去都成。奴婢这就命人去准备。”
衔池犹豫了一下,“这是我头一回出去,你今儿个晚些时候还是去跟殿下身边的人说一声。”
蝉衣还未应声,她便听身后一道低沉声线:“为什么不自己来跟孤说?”
她愕然转身,果然看见宁珣站在离她五步远处。
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那纸条他不会看见了吧?
衔池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她方才动作隐蔽得很,就算他远远看见了她,也不会察觉。
她行了一礼,被宁珣亲手扶起。
蝉衣早退了下去,这儿只剩下他们两人。
宁珣的手还托在她腕间,一挑眉问她:“做了什么,心跳得这么快?”
他摸到了她的脉搏。
衔池将手拿开,分不清他话里虚实,便装作嗔怪:“殿下冷不丁出现,自然会吓人一跳。”
“倒成了孤的不是。”他走在她身侧,微微侧头看她,方才托着她手腕的手慢慢捻了捻:“明日想去夺月坊?”
“是。”衔池大大方方承认,“从未离开过坊里这么久,便想回去看一眼。”
为了打消他可能会有的疑心,她抬眼望向他:“殿下若不喜,便不去了。”
宁珣脆快一声:“好。”
衔池一愣,怀疑方才是自己听错了。
他说好?
不是说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吗?
早知道她就不说这句了!
她错愕得太显然,连步子都停了下来。
宁珣这才笑起来,“玩笑而已。想去就去,不必问孤。”
衔池松下一口气:“谢殿下。”
他今日脾气似乎格外好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
两人继续向前走,衔池满心都在想怎么尽快将那张字条毁尸灭迹,突然听见他问:“想要什么名分?”
他果然都听见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挠头)大家好像很爱看小剧场哎!好!写小剧场!(发现挠下来一把头发)
宁珣:(在书房等老婆)(三天过去老婆一句都没过问)(不行,要想个办法)(送赏,等老婆谢恩)(没等到,好生气哦但还要忍着)(忍不了了)
衔池(虚情假意):我只是倾心殿下,并不奢求什么名分,只要能长久陪在殿下身边就好。
宁珣:(嘴角上扬)(完全忘记兴师问罪这回事儿)
围观群众——
青衡(信誓旦旦):殿下只是在逢场作戏,心里明镜似的。她是个探子哎,探子说的话那能信吗?(霍霍磨刀)
蝉衣(激动):明目张胆!地!牵手了!四舍五入就是&%#&#!(被青衡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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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她吻得很重,可惜不得要领。◎
她立马停下步子向他一礼:“衔池不敢。”
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 她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谁知道他会接哪句,万一他真的一时兴起非要给自己一个名分怎么办?
她以舞姬的身份,拿了令牌便可以进出东宫, 而倘若被赐了名分,怕是就永远被锁在这里头了。
她要出宫,不是为方便池家和沈澈, 而是只有出宫她才能见到青黛——宫外之人, 青黛是她唯一信得过的了。
即便沈澈答应了她,会好好照顾娘, 也会让她和娘通信, 但沈澈在她这儿,早就没什么信任可言。
宁珣转身面对着她, 一手搭在她颈侧,俯下身来与她视线齐平, “是不敢,还是不想?”
“不想。”她避也没避,抬眼望住他。
宁珣眼神倏地一利, 抚在她颈侧的手重重摩挲了一下, 单从面儿上看,方才的好心情是荡然无存了。
“衔池如今同殿下身边的宫人一般,如此才能常常相见。若有了名分,反被束缚,想见殿下也要按着规矩来。”
衔池没给他太多时间反应,接着道:“何况衔池身份低微上不得台面,前几日殿下又刚被罚禁足, 若要因为衔池的缘故再被责难, 衔池情愿一辈子都只这样跟着殿下, 不求名分。”
她解释得很好。听听,字里行间,将自己置之度外,没有一句不是为他着想。
宁珣低低笑起来,眼神却发深,看不出半分欢愉:“喜欢孤喜欢到这种地步,孤竟不知。岂不是辜负了你的情深?”
“殿下……”她话只刚起了个头,宁珣扣住她后颈将她往身前一带,低头吻在她唇角。
她未尽的话戛然而止,被囫囵吞下。
太快了,犹如蜻蜓点水般的一下。
他没有拉开距离,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窝,意犹未尽似的,却已经停住,没有进一步动作。
良久,他扣着她后颈的手突然捏了一下,力道不重,衔池却猛地瑟缩了一下。
她下意识抵在他胸前的手被他抓住,话音似是戏谑:“孤不想勉强你。既然孤总猜错你的心思,不如你直接告诉孤,这是心悦而紧张,还是在抵触?”
这算什么,以退为进?
方才僵住的脑子这才慢慢开始转,衔池抬眼,突然挣开他的手,在他微怔的视线下抬胳膊圈住他脖颈,将他往下一拉,闭眼吻了上去。
她吻得很重,可惜不得要领,只虚张声势地梭巡在他双唇间。最初那一霎的怔愣过后,她感觉得到他的呼吸突然沉下去,扣着她后颈的手逐渐用力,不允她有片刻退却的心思。
是早春了,隐隐听得见鸟叫。
主导权不知是何时易了主,她的虚张声势不过片刻便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衔池搂住他的双手不觉间越来越紧,似是只有这样才不会滑落下去。舌尖微微发麻,连带着头也昏昏沉沉。
直到被稍稍松开时,那股眩晕感才好了些。
唯剩心跳如鼓擂。
她是不是冲动了?
她明日要去夺月坊,看那字条的意思,是沈澈要亲自见她。这节骨眼上,绝不能让宁珣起疑。方才他话都说到了那份儿上,这样无疑是打消他疑虑最快的法子。
可这是在外面。即便目光所及的地方宫人早便退了个干净,但想必不用两个时辰,池家便会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们会怎么想?觉得她已经将太子收于掌中,完全拿捏得了他?
只有她自个儿心里清楚,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都如履薄冰。
所以心跳得才会这么快。
宁珣抬手,将她发髻上歪坠下来的发簪重新插好,眉目间俱是缱绻笑意,声音也无端温柔了几分:“这几日很忙,不能常常去看你。”
她垂下视线,“衔池知道。”
“知道?”他眉一挑,嗤笑一声:“孤忙,孤看你比孤还忙。”
她缓慢眨了眨眼,他是在怪她这几日没主动去找他?
不管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睁眼说瞎话她是擅长的:“殿下忙的是大事,衔池再挂念也是小事,哪有小事去打扰大事的道理?何况衔池知道,殿下若是得空了,一定会来的,不是么?”
她眼中满是情意,稍一愣神,怕是便会信了她这句句肺腑之言。
宁珣慢慢移开视线,“能说惯道。”
衔池一面应对着他,一面分神想着手中那张字条,一时竟未发觉他的手不知何时拉住了她手腕。
像在携手同游。
她说出口的话总是游刃有余,进退两相宜。比起她的话,还是一些别的东西更能取信于他。
譬如此刻,她明显加快的脉搏。
宁珣陪她又闲逛了几步,才温声说自己要去书房。
虽不知他在忙什么,但似乎确实不得闲。衔池心里巴不得他赶紧走,面上却是依依不舍,体贴同他道:“天干物燥,晚膳我给殿下送些降火去热的汤去。”
而后就借机将蝉衣支去了小厨房看火。
确认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她烧掉字条,这才提笔给娘写了一封信——是封再寻常不过的家书。
一是不欲娘担心,二是她心里清楚,她的信,他们定然会拆开检查。
晚间,衔池提着汤等在书房外。
她是得了特许可以直接进的,却仍让门口的小公公进去通传了一声——早些时候有公公过来宣旨,解了太子的禁足,她不知道那公公回去了没有。
入夜便觉出春寒料峭。
她等着公公出来,提着食盒的两手交叠在一起留住掌心那点热量。面前的门打开,书房的灯自来人背后映来,在她身前投下一大片阴影。
她抬眼,是宁珣。
他接过她手中食盒递给宫人,极自然地将她的手拉到身前,“冷不冷?”
她要向他行礼,却被拉住,他接着问:“用过晚膳了么?”
衔池摇摇头,看他神色松快了些,不禁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不愧是蝉衣。
她本是想自己用过膳再来给他送,却被蝉衣连哄带劝送到了书房门口:“殿下还没用,姑娘等着殿下一起才见诚心。何况这样姑娘还能和殿下一起用膳,不好吗?”
其实不好。
宁珣这人饮食上完全没有偏好,膳食自然也就中规中矩,很难合她清淡的口味。
衔池被他拉着一道来了他惯常用膳的偏殿,宫人都退了下去,她便识眼力见儿地站在他身侧,要替他布菜。
宁珣扣着她的手没松,直接将她拉到一侧的座位上,“不必。一顿便饭而已,可以自在些。”
衔池看他一眼,隐隐猜出他在书房必然是在做什么要紧事儿——除了刚看见她时他笑了笑,后面便一直肃着脸。前世每每看见他这样,她都是能躲则躲的。而今直面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还有,沈澈突然要见她,不会也是为此吧?
她还没想好说什么,倒是宁珣先开了口:“看今夜的天色,明日有雨。夺月坊,非去不可?”
衔池微微皱了一下眉,这是他第二次表露出不想她去了。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也算是东宫的人,还出入声色犬马之地确实不好,他介意也正常。
可沈澈要见她,她不能不去。
她点点头,用了先前应付蝉衣的那套说辞:“在坊里有几个朋友没来得及道别,想再见一见。”
宁珣深深望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她被他那一眼看得如芒在背,扭头刚好瞥见食盒,才记起里头的汤,顺势引开话题:“殿下尝尝?”
“你做的?”
衔池正要盛汤的手一顿,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我放的盐。”
毕竟小厨房都是他亲自挑的宫人,谁知道会不会有多嘴的。
宁珣在她这一顿的当口接过她手里的碗勺。因着上回的海棠酥,他对她送来的东西心里有数,这样复杂的一道汤,她能在旁看看火候,便算是很有心了。
但是听见那句“放的盐”时还是没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打开汤盅盖子。
绿豆莲子鸽子汤。
很好,降火。
他先替她盛了一碗,衔池谢恩后接过,先搁在了一边。
于是他给自己盛的那碗便也没动。
直到她因着吃得太咸,喝了口汤,才见他也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
衔池后知后觉——他是防着她在汤里动什么手脚。
其实她知道,他太子之尊,入口之物必然要谨慎,否则单是毒杀都不知够他死几回。
但她就是无端有些气恼,一眼也没再看他,只低头一勺勺喝汤。
她还以为他对她多少已经有些信任了呢。
任重道远。
小厨房的厨子很好,汤煲得清鲜,蝉衣一直守着火候,鸽肉嫩烂入味。
她连喝了两碗,硬是一滴也没给他留。
她喝得很急,宁珣看着她喝完,才慢慢又舀了一勺喝下。
原本觉得有些寡味的汤突然清鲜可口了不少。
这顿晚膳用完,衔池便径直告退回了自己那儿。
他忙也是件好事儿,没日没夜地耗在书房里,最起码夜里不会再过来,她也免得再应对。
第二日。
她刚下马车,便看见梅娘等在夺月坊门前。
天色渐渐阴沉下去,开春第一场雨酝酿着,将落未落。
梅娘看她的眼神同以往并无不同,笑着引她进门,“本来还担心你在那边应不应付得过来,如今看着,气色都好了不少,该是过得不错。怎么样,一切还好吗?”
她知道梅娘在套自己的话,却佯装不知,眼睫垂下去,脸上的笑也淡下去,半真半假道:“哪有好不好的,表面功夫罢了。他对我还是有戒心。”
梅娘拍拍她的肩权做安抚,领着她往她先前的住处走,直到替她推开门,才叹了一声:“来日方长。保全自己,熬出来便会好的。”
说完这话梅娘转身离开,衔池轻轻吸了一口气,抬步跨进去。
屋里燃着炭盆,但许是长时间没人住的原因,空气里泛着湿冷。
沈澈虽裹着大氅,却还是被她开门带来的风扰到,低低咳了几声,才抬头望住她:“衔池。”
他站在她前面十步远的地方。
她很清楚,此时此刻,她最好是朝他奔过去,扑进他怀里,抬眼看向他时最好眼中噙泪,藏着委屈似地唤他一声“阿澈”。
这样他就会完全相信她,他会安心,兴许还会愧疚,她往后做什么都会顺利得多。
可她脚下似乎有千斤重,步子也慢慢停下来。
两人仍隔着六七步远,她远远看着他,掐住掌心,才从喉咙里逼出声来:“阿澈。”
作者有话说:
白天——
衔池:因为藏了字条,还说了谎,心跳蹭蹭加快。
宁珣:她心跳好快,她好爱我!
晚上——
宁珣:一定要回去?
衔池嘴上说的:在坊里有几个朋友没来得及道别。
宁珣耳朵听的:在坊里有个沈澈,想再见一见。
宁珣(破碎一地):她爱我,她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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