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雪青色衣袖间, 她那皙白的小手微微握紧,虽飞快地藏到身后?,但卢辰钊早已看到那抹漆色痕迹, 何况冰天雪地那抹突兀的异香,随她的动作倏忽钻进?鼻间。


    他不用香料,但也知道其他女娘在用什么。入京半年来因着公府走?动,他也见了不少勋爵官眷,女娘们时常为着名贵香料互通有无, 谁的好些便都赶紧采购,谁的稀少便也托人去抢, 生怕落了下?风。在她们眼里, 拥有好的香料面脂在圈里都是极有面子的。


    而这盒东西的味道,不是本?朝所有,那便是外头来的,既是外头来的, 不单单讲究名贵了, 更重要的难得。


    卢辰钊不动声色想了这么多?, 心里五味杂陈, 尤其想到自己好容易送出去的袄子和斗篷,不仅引得两人动气, 后?来即便收下?, 李幼白也从未穿过?, 如?此回味, 他那心肝脾肺肾都觉得泡在酸水里, 委实不舒服。


    李幼白抬头看他, 他却没看自己,只是与闵裕文互相作揖, 随即寒暄了几句,便要走?。


    闵裕文见李幼白的眼睛跟着他,开?口道:“卢世子要不要一起用饭?”


    卢辰钊装模作样思?量了少顷,“此番回来虽待不了多?久,但饭还是要吃的,若闵大人不觉得打扰,那我便跟着一道去吧。”扭头又郑重其事询问李幼白:“李娘子可觉得为难?”


    李幼白一愣,他又自顾自说:“若你觉得为难,我便不去了。”


    李幼白还能说什么,忽略他言语间的阴阳怪气,点头道:“不为难,卢世子也一起吧。”


    饭桌上?,闵裕文问起今日课上?讲的内容可否晦涩,李幼白摇头,道很好,通俗易懂,且引人回味。


    闵裕文松了口气,他是初次讲解《庄子》,从前读书时跟着先生学,为里面丰富的想象力而感到震撼。但时日久远,如?今他站在堂中?,以师者的身份与学生传教?,既想另辟蹊径,又怕损毁其中?精华,课前尽管再三准备,但仍不确定效果如?何,此时听到李幼白真


    挚的回应,不禁感到欣慰。


    “庄子的作品总是耐人寻味,我怕是以己之?偏见领你们入歧途,虽课上?笃定,但授课后?辗转难安,现下?听你如?此认可,这才觉得落定心神。”


    李幼白笑:“古来大儒总要受学问认知的煎熬。”


    闵裕文轻轻弯唇,道:“如?此打趣竟也叫人放松。”


    卢辰钊咬了口肚丝,余光瞥见两人窃窃私语的样子,登时便觉得没甚胃口,吃了少顷便将箸筷搁下?。


    李幼白看过?来,问:“你只吃这么点吗?”


    闵裕文也转头,两人都是文静的长?相,此时一并朝他看来,饶是卢辰钊不愿承认,也不得承认,此二人竟有种莫名的相配。


    “今日胃口不好,吃不下?。”


    李幼白也搁下?箸筷,坐直身体朝他挪了挪,“你是不是病了,我看你脸色不大好看,脸都白了。”


    她是真觉得他不对劲儿,说话间还往后?逡巡,“莲池呢,他没跟着你吗?”


    卢辰钊怏怏:“我没病,他也不是时时都在我身边的。”


    闵裕文将两人举动收入眼中?,他放缓了咀嚼米粒的速度,不着痕迹地打量起来。


    卢世子的确没病,他那脸之?所以白戚戚的没有血色,应当是吃味的缘故。眼睛骗不了人,即便矜贵沉稳如?他,在喜欢的人面前,仍是免不了幼稚。比如?他一面说着意气用事的话,一面又用余光偷偷去瞄李幼白,所有心思?全摆在脸上?。


    只可惜,他在那儿矫情置气,李娘子却是个单纯疑惑的,她仿佛没有弄清卢世子为何这般,只以为他病了,故而眼里全是担忧,并无?半点多?余情绪。


    正是因为她想的少,所以才不会有事情令她分神,在学业上?也更专注踏实。


    即便她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也没有对任何异性表露出该有的喜爱和仰慕,她的脑中?所思?所想极为简单,那便是学习。


    闵裕文知道此时该走?开?,给他们单独相处的空间和时间,他能看出李幼白对卢辰钊还是有些不同的,尽管微妙,但比起对待他人,已经算是亲近了。但闵裕文没有起身,他又咬了口青菜,静静地端坐在卢辰钊身边,又抬头看向对面的李幼白。


    他不是不识趣的人,也不愿卷进?纷繁的琐事中?,依着理智他该走?的,但他仿佛有些不一样的心情,在没有理清之?前,他想他该待在这儿。


    既如?此,便不能干巴巴待着,他忽然抬手,在李幼白错愕间,将她唇角的米粒拿掉,而后?极为自然地掏出巾帕,仿若没有注意到卢辰钊的凝视,慢条斯理擦拭着手指,又低头,喝了口稀粥。


    莲池却是没想到,世子爷回来的这般早,原都打算小憩一会儿,所以给马喂了草料,自行躺在小榻上?。


    他翻身下?来,问:“世子爷,你没见着李娘子?”


    卢辰钊没好气:“少打听主子的事。”


    莲池:那就是见着了。


    “你和李娘子又吵了?”


    卢辰钊狠狠瞪他,莲池倒也习惯了,故而没有避开?,反而仔细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如?此得出结论,这回恐怕比吵架严重,吵架至少会有情绪剧烈起伏,而眼前人没有起伏,相反是抑郁低沉,冷淡憋闷。


    那便是有火发不得了。


    “李娘子来了!”莲池忽然惊呼,像是看到救星一般,欢快地迎进?来,随后?倒了茶水,很是赶眼力劲儿地出了门,又轻轻掩上?。


    卢辰钊没看她,背着手站在桌案前,盯着那幅雪山倚翠图看。


    李幼白走?过?去,跟着看了眼,歪头说道:“你再看下?去,这图怕是要被盯出两个洞来。”


    “你跟那位闵大人说完话了?”冷声冷气。


    “嗯,说完了。”


    卢辰钊瞥了眼,笑:“但瞧方才的情形,我以为你们能从庄子说到孟子,再从孟子说到孔子,最后?许是连老子孙子都得提上?几嘴,少不得要说到夜里。”


    李幼白嗯了声,驳他:“你这话说错了。”


    “哪儿错了?”


    “要说完你说的这些,到夜里怎么够,怕是要几天几夜才行。”


    卢辰钊盯着她,一双眼睛凝着愠怒,半晌哼了声,转头走?向楹窗处,语气更加不耐:“那你还过?来做什么,赶紧去找你的闵大人说话去!”


    李幼白不解:“闵大人不是我的,是国子监所有监生的。”


    她歪着脑袋,不明白卢辰钊怎么就生气了,于?是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你真的病了,得吃药。”


    他那脸白一阵青一阵,像是有怨气内结,无?法纾解。


    “我让莲池帮你找大夫,好不好?”


    “不好。”


    “卢世子,你不能任性,若不敢好起来,带病过?年可不吉利。”李幼白笑着与他安慰,劝道,“何况你是镇国公府世子爷,还要与国公和几位叔叔带着卢家小郎君们祭祖祈福。”


    卢辰钊闭了闭眼,转头面朝她问道:“闵裕文是你先生,除此之?外呢?”


    李幼白茫然地愣了瞬,然后?答他:“朋友,他也是我朋友。”


    “跟我一样?”


    李幼白不知道该怎么答,于?是僵住。虽说是朋友,但朋友也有区别,有亲近和疏远之?分。她在公府读了一年多?的书,跟卢辰钊从陌生互相排斥到如?今熟悉相互信任,经历良多?,积累起来的情谊自然也更多?些。


    闵裕文不同,两人有着相似的性情爱好,在读书上?见地一致,他又是温和好相与的脾气,就事论事,不管是谁,都能跟闵裕文成为朋友。


    他斯文但也重义气,否则那夜她不会得到贵妃帮助。


    卢辰钊见她沉默,心中?猜测愈发混乱。李幼白是不是喜欢闵裕文,但又碍着身份差距不敢表露,若不然她怎会收他东西,任由他动手为自己擦拭唇角,还有之?前在齐州大佛寺,李幼白便是为了他同自己撒谎,要了马车赶去同他私会!


    他脑子里的想法天马行空,惊骇至极。


    但李幼白不知短短一瞬他会想这么多?,只以为他在意朋友的亲疏,遂很是认真地想完,解释道:“你们不一样。”


    卢辰钊竖起耳朵,心也跟着慢慢上?扬。


    “但都是我的朋友。”


    “咚”的一声,坠落回位,卢辰钊闭眼,有种无?计可施的感觉。


    尽管他不想跟李幼白做朋友,但不可否认,时至今日,所有情绪仍是他一厢情愿。她没给过?回应,便也不用为他承诺负责,她更可以与旁人做与他做过?的所有事。


    无?可指摘。


    但,卢辰钊的心就是平复不下?来,像有团火在熊熊燃烧,却又没水将其浇灭。


    李幼白也觉得别扭,她低头从袖间取出那盒胭脂,托在掌心柔声说道:“我今日收的礼物?。”


    卢辰钊瞥了眼,肺腑更酸,甚至还有点苦味。


    “好看吗?”她打开?盒子,里面是嫣红细腻的胭脂。卢辰钊虽不想看,还是看了眼,再把?目光移到她干净的腮颊,脑子里不受控制的臆想起来,她皮肤白皙,但向来面容干净不施粉黛,若涂上?这胭脂,想来是极好看的。


    卢辰钊哼:“俗气。”


    李幼白缩回手:“我觉得好看。”


    卢辰钊:


    更气了。


    她又收起来,装进?荷包里,卢辰钊忽然开?口:“你是何意思??将旁人给你的东西拿给我看,只是为了炫耀?”


    “不是。”李幼白打量他的神色,又道:“就是想给你说一声。”


    毕竟方才在廊下?,她拿着胭脂盒正思?量,卢辰钊忽然出现,几乎是下?意识,她便慌忙藏起来。现下?回想,着实有些匪夷所思?,那情景竟有些像做了亏心事,被抓到把?柄一般。故而便大大方方拿出来给他看看,看完觉得心跳平复下?来,再不是小鹿乱撞的忐忑。


    卢辰钊耷拉着脸,李幼白叹了口气,问:“你到底怎么了?无?端端不理人,这样不好。”


    世子爷脾气古怪,又难哄,李幼白此时很是同情莲池,心道他整日跟随左右,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往外看了眼,莲池仿佛也在往屋里看,像是怕她和他吵架,的确是操碎了心。


    “你为什么不高兴?”


    “你为什么收他的东西,却不收我的?”


    李幼白忽地一笑:“不是闵大人送的,是崔贵妃给我的,他只是转交而已。”


    “崔贵妃?”卢辰钊敛了怒色,疑惑起来,“崔贵妃为何要送你?”


    “我也不知道,照理说上?回她救了我,我该给她献礼的,但她托闵大人给我这盒胭脂,或许是安抚?”


    卢辰钊心情好些,但还是沉着脸:“你喜欢胭脂?”


    “我没用过?,谈不上?喜不喜欢,但毕竟是贵妃娘娘送的,便不好推拒,我会收起来,好生保管。”


    “嗯,你想的很妥帖。”她在国子监上?课,总不好打扮的太过?显眼。


    卢辰钊近日来都不会得空,崇文馆距离此处便是快马加鞭也得半个时辰,他不在,便也无?法赶走?趋之?若鹜打她主意的人。


    “你方才到底怎么了?”见他脸色稍微好些,李幼白又问。


    卢辰钊道:“无?事。”


    莲池叩门,得了回应伸进?来脑袋:“世子爷,我去牵马?”


    “你要走?,这么快吗?”李幼白惊讶。


    卢辰钊瞪了眼莲池,淡声道:“今夜宿在国子监,明儿一早再走?。”


    翌日清晨,屋檐下?的冰锥被风刮断,咔哒掉在地上?。


    薄薄的一层霜黏在窗纸上?,李幼白揉了揉眼睛,匆忙翻了几页书后?,趿鞋下?床。走?到柜前,找出一个缠枝纹宝蓝色包袱,打开?来。


    是那件绯色貂鼠皮斗篷和袄子。


    她想了想,拿出来换上?。


    半青甫一进?门,瞪大眼睛惊呼:“姑娘穿这身衣裳更好看了,像仙女似的。”


    她上?前绕着李幼白转了圈,最后?拉着她的手满是高兴,小袄领口绣着雪白卧兔,姑娘脖颈纤细,衬的小脸愈发莹润通透,袄子做了收腰,边缘用金丝银线勾勒,暗纹也是若隐若现的芙蓉花样,配着那条如?意裙,显得婀娜多?姿,好看极了。


    半青又接过?斗篷,从后?小心给她披上?,系了带子后?左看右看,看不够。


    “卢世子眼光好,也准,连姑娘的尺寸都把?握的如?此周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言一出,李幼白竟觉得腮颊微微发烫。


    她去送他,特意起的更早些,如?此便不耽误读书。出门后?,风雪迷眼,雪粒子被卷成一道细风,不住地往廊下?拍打,她抬手挡了下?,随即拢着兜帽往前走?去。


    “世子爷,快看,是李娘子!”莲池眼睛一亮,忙跑到马厩前叫唤。


    卢辰钊走?出来,手里还拿着草料,在看见李幼白的一瞬,有种细细密密的欢喜从心口漾开?,窜遍周身后?溢出唇角,他忍不住笑,眉眼间是少有的轻快神色。


    莲池见状,忙接了他手里的草料,解开?缰绳把?马牵走?,马打着响鼻,不时回头咆哮几声,热气凝成一团团的白雾。


    李幼白也跟着笑起来,茫茫雪色中?,她如?一道鲜亮的光,就这般毫无?征兆的出现,令卢辰钊恍惚而又高兴,难以名状的喜悦,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走?到她面前,略微低头看着她的小脸,“暖和吗?”


    李幼白点头:“很暖和,是我有生以来穿的最暖和的衣裳。”


    “你若喜欢,往后?我都给你买。”


    李幼白摇头:“不用,这两件已然叫我负担不起了。”


    卢辰钊收起笑,抬手想摸她发顶,又停在半空,随后?收到身后?背起手来,“李幼白,你”


    “你过?年回济州吗?”


    “不回去了,来回时间仓促,赶不及的。”之?前她便写了信寄给家里,母亲也回了她,叫她和半青注意安全,除夕夜别忘了吃饺子,守岁。


    卢辰钊嗯了声,道:“那上?元节,我回来陪你一起过?,可好?”


    话音刚落,一抹积雪从枝头掉落,打在两人中?间,溅起的雪沫砸到李幼白脚尖,她动了下?,心里头有种特别的热意。她没说话,只咬着唇站在那儿,然后?那只手抬起来,贴着她的额头将几绺青丝抿到她耳后?,眼皮低垂,明朗的眼睛望着自己,像是一泓清凉的明月,又像山涧汩汩溪水,李幼白看见他瞳仁中?的自己。


    他们挨得如?此之?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声。


    谁都没有再说话,但又好像都说了什么。


    国子监放假,半青提前拿着条子去领来炭火,又抱来两床被褥。


    进?门后?小声道:“姑娘,方才我听他们说闲话,道姜皇后?出事了。”


    李幼白抬头,半青凑过?来神秘兮兮道:“姜娘子和薛娘子好容易侍完疾,要回各自家中?歇息等?着过?年,谁知昨日玉堂殿塌了根房梁,正巧砸到姜皇后?。据说砸的不轻,姜娘子和薛娘子便又走?不成,接着又要伺候姜皇后?的伤,也不知何时才能得空。”


    半青感叹,当初她们扒着姜皇后?这座靠山,说是侍疾,实则是给国子监和所有人看,她们读书不过?是为了彰显身份,即便没有考中?,凭着姜皇后?这样的姑母姨母,亦能找到门第高的人家议亲。


    她们并非为了功名,只是为了嫁的更好。


    李幼白也知道,故而怔愣了片刻后?,问:“你还听到什么了,有没有将作监三个字?”


    半青摸着后?脑勺想了会儿,喃喃道:“仿佛是有,但我没听真切。”


    月前将作监便在修葺皇城各处宫殿,姜皇后?被砸,想来将作监难辞其咎。而崔贵妃的父亲乃是将作大监,是统领整个将作监的人,事关皇后?,他又岂能置身其外。


    果然如?李幼白所猜测,年前的朝堂,姜皇后?母家极其亲和一派陆续呈报奏疏,要求严查严审将作监以及大监崔泰,言辞凿凿,道国母身体受损,令天下?百姓动容惊慌。为稳江山安宁,势必要揪其源头,严惩不贷。


    御史台也连番上?书,朝中?气氛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此事不仅仅是姜皇后?受伤这么简单,而是关系到姜家和崔家在朝中?的地位,究竟孰轻孰重。


    姜家和崔家,向来水火不容,如?今局面更是逼得陛下?不得不赶紧拿出态度。


    陛下?虽宠爱贵妃,但姜皇后?手握两子一女,长?子还是当朝储君,几乎大多?数人都会觉得,陛下?会安抚姜家,惩治崔家。


    国子监放假,本?地监生都回到家中?休息,只有像李幼白一样的外地考生留在京城,在房舍内继续苦读。


    难得清静,李幼白在书房挑了几本?典籍,坐在古桐木雕就的大案前翻阅,看了一个多?时辰后?,起身,才发现斜对面坐了个人。


    见她站起来,那人微微抿唇,跟着走?到她身边。


    “闵大人?”


    闵裕文笑,看了眼她怀里的书,问:“这书晦涩难懂,看一日都才翻动几页而已,你能看的下?去?”


    李幼白抚着书页,回道:“所以想赶紧还了,换本?简单些的歇歇。”


    “若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勤勉,何愁所求不成?”闵裕文跟她走?到书架前,见她要垫脚,便接过?她的书,帮其放回原处。


    他身上?有股墨香味,很淡,李幼白道谢,转头又问:“闵大人是特意等?我的?”


    闵裕文嗯了声,其实他早到了半个时辰,但见她在那专心致志看书,又不忍打扰,遂就坐在斜对面等?她。自始至终她都没注意到自己,就坐在一隅默默翻看,偶尔拿笔在纸上?勾画,乌黑色的发间,一对芙蓉簪若隐若现,看累了,便兀自揉揉手指,接着便又继续。


    在旁人眼中?枯燥乏味的生活,她却是甘之?如?饴,每每看到醉心处,面上?的表情总是起伏不断。


    闵裕文问她过?年事宜,得知她就在京城与半青过?时,稍微犹豫了少顷,但还是问出来。


    “李娘子,恕我冒昧。”


    李幼白睫毛颤了下?,抬头望着他。


    “你要不要去我家中?过?年,守岁,看烟火?”


    第42章


    李幼白怀疑自己听错了, 表情逐渐变得疑惑。


    闵裕文低头,袖中双手微微捏成拳头,又松开, 再度询问:“我是想说,你应当是头一遭孤身在外过年,到时?万家灯火,处处欢声笑语,热闹喜庆, 你怕是看了会难受。”


    “所以,要不要随我回家, 感受一下京里的年味?”


    他看着李幼白的眼睛睁大, 清水一样的澄澈后,似染上一些雾气?,随后缓缓地启唇:“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闵裕文暗自松了口气?,道:“不会。爹娘只我一个?儿?子, 素日里便总说单薄, 更何况是除夕夜, 若你去了, 我母亲一定会很高?兴。”


    李幼白福了一礼:“如?此,多谢闵大人了。”


    她实在是别有居心, 在听到闵裕文要带她回家过年的时?候, 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感激, 而是隐约的窃喜, 像小偷拿到了主家的钥匙, 忐忑中带着激动和雀跃。


    越是如?此, 她对闵裕文越是歉疚,尤其面对他那张斯文正派的脸, 她便觉得自己愧对朋友二?字。


    但,这个?机会实在难得且诱人,她却是没想到会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回房后,李幼白将此事与半青说了下,半青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姑娘,闵大人喜欢你?”


    “不是,只是觉得我独自在京过年,会想家,才叫我去的。”


    半青不信,不仅不信还格外认真的分析起来:“我见过闵大人几回,大约知道他是个?什么人。闵大人长得俊,深受小娘子们喜欢,他对谁都很客气?,但那种客气?是真的客气?,就是面上带笑,但一看便知很疏远排斥。


    我随姑娘在国子监这样久了,从没见过闵大人对旁人像对姑娘你一样,他跟你说话时?,语气?神态都像换了个?人,看着你也格外耐心温和。我无?意?中看见几回,他望着你,两?只眼睛含情脉脉。”


    李幼白扶额:“他那双眼睛便是看着石头也是含情脉脉。”


    半青反驳:“不一样,反正我觉得我没看错。”她认准了自己的想法,李幼白也不愿与她因此事争执,便坐下临帖,半青又凑过去,歪着脑袋小声道:“姑娘呢,你选哪个??”


    李幼白:


    “什么哪个??”


    “卢世子和闵大人啊!”


    李幼白被她逗笑:“好了半青,你赶紧去收拾冬衣吧。”


    半青兴致盎然,哪里肯走,赖在桌前?自言自语:“卢世子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帮了姑娘多次,但也气?着姑娘好多次。闵大人文质彬彬,儒雅端庄,跟姑娘站在一起便觉得甚是养眼,且你们都是读书人,也有说不完的话。


    这么一比较,仿佛闵大人更适合做夫郎,至少他不像世子爷那般反复无?常,也从没叫姑娘红着眼睛回屋。嗯,找郎君,还是得找稳定些的。”


    她自己个?儿?倒把?事情做了决定,李幼白终究没忍住,抬头反问:“卢世子好像没你说的那么糟糕吧?”


    半青忽然嘿嘿笑起来:“原来姑娘中意?世子爷啊。”


    李幼白: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反手捂住,扑通扑通,脑海里,瞬时?浮起两?人告别时?的场景。


    身为公府世子有太多事要做,但他说上元节会赶回来,跟她一起过,她没点头,但心里是答应了。


    闵裕文的母亲秦文漪是个?柔婉清丽的女?子,看到李幼白时?便上前?握住她的手,细细端详,眉眼间尽是周到的笑,不会叫人觉得任何不适。


    “明旭为人寡淡,几乎不往家中领人,我与他父亲都觉得他大约是不好相与的性子,这么多年竟也没几个?真心朋友。”


    知她自谦,李幼白就着她的手福礼道:“闵大人待人处事极好,每回他的课没有学生打盹。”


    秦氏笑:“他只学问做的通罢了,这点与他父亲一样,但平素里为人很是无?趣。喜欢他的都是些叔叔伯伯年纪的老人,同龄中甚少能与他谈的来的。”


    闵裕文轻咳一声,道:“娘,我爹可回府了?”


    今日除夕,官员休沐,身为礼部尚书的闵弘致自然要像往年那般,同诸位尚书与陛下回禀完今年大概事宜,然后对于明年的初步规划。尤其转过年来的春闱,因比去年多了一成考生,故而在接待巡考上又提了不少建议。


    秦氏往堂外南侧扫了眼,道:“照例去观里烧香打蘸了。”


    李幼白才知,闵弘致竟在家中修建了一座道观,闵裕文本想叫她回去休息,自己去往南侧寻找父亲,但李幼白以焚香祝祷的理由跟着同来,他也没有推辞,两?人走了盏茶光景,李幼白便看见了烟火缭绕处。


    道观修建的庄重肃穆,也并不显得格格不入,相仿与周遭景致融为一体,倒像是原先就该有的。


    观中栽植着银杏石榴等植物,因在冬日,故而全都光秃秃的,偶尔几丛绿竹,随风曳动起舞。


    殿前?有座四足鎏金香炉,大部分烟便是从此处来的,走近些,能看到里面插着香,风吹动,露出斑驳光火。殿门关?着,内里静谧无?声。


    李幼白很是好奇,低声问闵裕文:“闵尚书为何要修座道观在家中,是因为崇尚尊道吗?”


    闵裕文点头:“我记得是在很小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花园,每年春日母亲都会抱我到此处散步赏花。后来有一日父亲回来,忽然提出铲了花园,修筑道观。母亲虽不解,但也知道父亲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便没做他问,同意?了他的决定。


    道观修了半年,建成后父亲便经常到此处小住。起初只他一人,后来母亲也跟他一起,总归是耳濡目染,我便也养成烧香打蘸的习惯。”


    “道观是哪一年修的,瞧着很是用心。”李幼白状若无?意?询问,目光已然从各处逡巡完毕。


    闵裕文认真回忆,随即道:“贞武十年春建好的,好些地?方是父亲盯着工匠亲自参与建议的,那段时?间他很忙,却还是亲力?亲为。”


    李幼白没说话,少顷缓缓说道:“好多年了。”


    “是,十五年了。”


    闵裕文轻叩殿门,得到回应后才推开。


    殿中燃着香烛,供奉着三清神像,下面则是一条长供案,摆着瓜果糕点,还有手抄经书。闵弘致便跪在当中那青布蒲团上,背朝她们,不知跪了多久,此时?能看出肩背在打颤。


    “父亲。”


    闵裕文颔首作?揖,李幼白跟着见礼。


    闵弘致嗯了声,却没回头。


    两?人各自取来香烛,点燃后朝着佛像祭拜,继而分别跪在闵弘致左右,虔诚行礼。


    约莫一个?时?辰后,闵弘致才睁开眼来。余光瞥了眼李幼白,淡声问道:“可与你爹娘通过书信,告知他们你到闵家过年?”


    李幼白一愣,下意?识回:“尚未。”


    闵弘致起身,闵裕文眼疾手快搀住他手臂,他屈膝缓缓直起身子,走路略显踉跄,膝盖都打不了弯,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我与你父亲虽是同科,但已经多年没有往来,若你写信回去,他不一定允你登门。”


    “父亲!”闵裕文颇为不解,“父亲此话为何意??”


    闵弘致觑了眼他,又看向李幼白,见她神色如?常,便猜出李沛定与她提过自己,遂也没有隐瞒,径直说了当年的事。


    一字一句,很是坦然。


    这让李幼白极为诧异:“您跟我父亲曾是好友?”


    “他有才,但也太过耿直,因那件事后便与我断了联系。”


    闵裕文低头,一言不发。关?于父亲揭发状元郎言文宣的事,他不是没听说过,在翰林院,在礼部,他们都会私底下议论那件事,道是父亲嫉妒言文宣,与之竞争礼部侍郎位置时?,因无?胜券,故而设计栽赃嫁祸。


    自然,还有别的说法,诸如?言文宣的确有谋逆之心,但还未行动便被父亲秘密上报。身为同僚,他大可事先提醒,以示警告,如?此也能免除言文宣死罪。但他没有,他选择直面圣上,将自己与此谋逆行径彻底撇清。此举无?错,但也让旁人觉得父亲自私冷酷,不值深交。


    流言很多,且都是背着他传的。


    闵裕文信任父亲,故而对流言很是不屑,但这么多年,父亲按时?烧香祭奠,仿佛又有不得以的缘由,连母亲都不知晓,想来或多或少与言文宣有关?。他不说,身为人子便也不能过问。


    今日他当着李幼白的面主动提起,让闵裕文很是意?外,意?外之余更是好奇。


    “所以,那件事是真的?”李幼白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一分一毫。


    闵弘致忽然朝她看来,像是在看她的长相,少顷笑道:“哪件事?”


    老狐狸!


    李幼白静下心,深知不应唐突,便借口说在国子监听了些谣言,又将那谣言简单说给他听。


    闵弘致听完,点头:“嗯,是真的。”


    “但您方才说,您和状元郎还有我父亲是好友。”


    “曾经是。”


    “何时?不是的?”


    闵弘致看着她,忽然问:“你跟你母亲有多像?”他从她脸上看不出李沛的影子,一点都没有,但他仿佛看到另外一个?人,从她偶尔的神情中。


    李幼白面不改色:“见过的人都说像。”


    闵弘致笑,转身走出殿门。


    他没有回答何时?决裂的,但李幼白猜想,应当是在他背叛父亲的那一日起,三人的情谊便彻底断了,而这道观,修来不是因为他尊道,而是为了弥补当年的亏欠,更或者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你没用胭脂?”两?人沿着甬道往回走,闵家位于京城偏东的位置,京城地?贵,但也不妨碍闵家宅院辽阔,以至于走了半晌,还未能窥见全貌。


    李幼白嗯了声,道:“我不习惯用这些东西。”


    闵裕文侧眼看过去,此时?她面颊皙白,浓密的睫毛遮住情绪,瞧着应当还在想与父亲交谈时?的对话,他沉默起来,两?人一直互不作?声,直到走进光影内。


    李幼白抬头,看见几盏明晃晃的灯笼随风摇晃,灯笼纸上写着“闵”字。


    她的确有些失神,在她听到闵弘致坦白的那一刹,她没有感到愤怒和憎恨,即便这是身为女?儿?该有的情绪,但她没有。而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或者可以称得上是错觉,她竟觉得闵弘致似有隐情。


    “李娘子?”闵裕文一连叫了几声,李幼白才恍惚地?看过去。


    他面朝自己,手里提着一盏六角宫灯,每一张灯笼纸上都画着不同景象,等灯笼转起来,那图案又像动起来似的,活灵活现。


    “是母亲叫人做的小玩意?儿?,说是小姑娘都喜欢。”他递过去,又问:“你可喜欢?”


    李幼白低头看了眼,温声道:“喜欢。”


    闵裕文弯了弯唇,随后负手与她继续往前?,不多时?,半空升起烟花,陆续炸开流光溢彩,砰砰的响声不绝于耳。


    光影错落,忽明忽暗于两?人面上,周遭除了风声,便是烟火声。


    闵裕文扭头看向专心望着烟火的人,她仰着头,眼里盛着细碎的光,侧脸像是一道剪影,温柔可人。她忽然转过脸来,唇边一片雾气?。


    “闵大人,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家里过年,谢谢你!”


    闵裕文心间一动,上前?低头,李幼白望着他,浅浅的笑着,他突然有种想要抱她入怀的冲动,但也只是冲动,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他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气?。”


    “还有,你叫我明旭便好。”


    齐州镇国公府


    卢辰钊与镇国公卢俊元等着各房叔叔到齐,又见卢家郎君皆以抵达,便一同去往寿喜堂给祖父拜年。祖父年岁大了,不似年轻人那般能熬得住,往年每每吃过晚膳,给小辈们发红包后,便歪在榻上迷糊过去。


    今年怕他睡得更早,故而他们在饭前?过去,饶是如?此,走到楹窗外时?,呼噜声还是传了出来。


    几人面面相觑,继而哈哈笑起来,他们走进堂中,冲着屋内跪下拜年,之后便蹑手蹑脚离开,祖父翻了个?身,鼾声更响。


    族里事多,卢辰钊又是世子,从早忙到晚都不得空闲,偶尔坐下喝口茶,没多会儿?便又被叫去主理打点。内宅的事有母亲,外面的事父亲却是逐渐放手,叫他去担当。


    空隙里父子二?人还说起京中大事,因着姜皇后在玉堂殿被砸,陛下迫于压力?叫崔大人暂时?休沐在府,年后也没说何时?复职,但从吏部听来的消息,却是正在着手选拔将作?监的新任管理者。


    卢俊元叩了叩桌案,问:“你对此事怎么看?”


    “姜家和崔家争斗多年,此番不论结果如?何,必有一伤。而经过此事之后,两?家局势便会分明,儿?以为,或许陛下另有深意?。”卢辰钊瞥了眼门外,压低声音,“姜家联合老臣施压,不惜动用御史台势力?,如?若仍旧不能彻底摁倒崔家,叫他们失去与之对抗的能力?,那么此举便是徒劳。


    陛下明面上处置了崔大人,但并未伤及根本,只是叫他休沐罢了。其子崔钧依旧任大理寺卿,其女?崔贵妃更是恩宠不断,照此猜测,事情没完。”


    卢俊元面色凝重:“帝王忌惮权臣相互,姜家这一回,动静太大了些。”


    卢辰钊又道:“姜家忍了这么多年,若是要找时?机,此番委实不是绝佳,儿?总觉得事情不像看到的这般简单,或许有人从旁推波助澜。”


    “你在京里,凡事小心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站队。”


    “儿?知道。”


    卢诗宁和几房姐妹嬉笑着过来,提着厚重的裙摆跨进门槛,一见面便扬起手里的烟火,冲卢辰钊笑道:“哥哥,你快出来点炮仗,都等着呢。”


    焰火明亮,照着所有人的脸孔。


    上头架着一只羊,烤的滋啦作?响,冷风吹起衣袍,连同领口的带子簌簌鼓动,卢辰钊看着满园的人,心里像是缺了什么,他想着那个?人,是不是也同这般,不管周遭如?何热闹,或者安静,都会不可遏制地?想起自己。


    他觉得,他仿佛捱不到上元节了


    秦氏很是热络,不仅让李幼白坐在她身侧,更是拉着她各种话家常。她相貌秀美,言语温柔,说起话来叫人不忍打断。


    李幼白被她塞了个?红包,忙起身道谢,秦氏又拉着她坐下,抬眼与对面的父子二?人说道,“从前?饭桌上只他们两?人,无?趣又单调。今日见着幼白,我心中欢喜,总也说不够话似的,你可别嫌我聒噪。”


    李幼白红了脸:“夫人待我亲切,我感激都来不及,不会生出那般想法的。”


    “你比明旭小几岁,他又生性老成,坐在一块儿?却又很是和谐。”秦氏给闵裕文使了个?眼色,闵裕文的脸倏地?变红,还未开口,闵弘致抬头看来,秦氏自然明白那眼神是为何意?。


    但也佯装没看见,拉起李幼白的手温声问道:“你年纪不大,想来是没定过亲的吧。”


    “娘,吃菜。”闵裕文的耳根快要滴血,忙给秦氏夹了一箸鱼肉,却不敢看李幼白。


    李幼白也紧张,摇头回道:“没有,我不想”


    “什么想不想的,说到底是没遇到喜欢的小郎君 。你跟明旭真像,我跟他说起议亲,他便总是冷冰冰的一张脸,若不是今日带你回来,我当他这辈子都不会开窍。他能带你回来,我这心里不知多高?兴,他这人面冷心热,喜欢也不会说出口,我是他母亲,我了解,他对你”


    “娘,吃菜。”闵裕文的手攥紧,箸筷被捏的轻声响动,他那头几乎抬不起来,听着秦氏喋喋不休,像是被扔进油锅炸了一遭,脸又热又烫。


    秦氏笑:“这就不好意?思了?”


    闵弘致喝了口酒,替他解围:“你今日说的太过,别忘了,明旭定过亲了。”


    话音刚落,闵裕文的脸骤然雪白。


    秦氏也敛起笑意?,闻言轻轻笑了下:“说是定亲,你倒是叫我知道她是哪家姑娘?便陪着儿?子骗我是了,这辈子娶不到喜欢的女?娘,错过了便哭去吧!”


    眼见着秦氏恼了,闵弘致轻咳一声,随即走过去拍了拍秦氏的肩膀,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安慰道歉:“夫人,是我错了,我不好。”


    秦氏泫然若泣,立时?反问:“你哪错了,哪不好?”


    “我不该与你顶嘴,也不该随意?说你。”


    秦氏哭的更狠,挤了两?滴泪后满意?地?一笑:“下不为例。”


    李幼白颇为震撼,闵弘致对秦氏,着实称得上宠溺尊重,她在李家十几年,竟也没看到这等景象,父亲虽喜欢母亲,但也是克己复礼,端肃有余,亲密有限。


    她在闵家住了十几日,临近上元节,闵裕文带她去街上看花灯。


    半青找出绯红貂鼠皮子斗篷,给她穿戴严实,又拉高?兜帽将那小脸也围起来,这才满意?地?点头:“姑娘,你真好看。”


    李幼白问:“你怎么突然不去了,不是最爱热闹的吗?”


    半青捂着肚子:“别提了,吃多了有些腹疼,我想去睡会儿?。”


    “疼得厉害?”李幼白面露忧色,忙伸手去试她的小腹,圆滚滚一坨肉,半青被挠痒了,也不敢露馅,硬着头皮继续装,“就是没消化,旁的感觉没有,你快去吧,帮我买盏花灯回来就好。”


    李幼白便跟闵裕文出门去,临走时?秦氏还特意?将她叫到跟前?,亲手给她簪了支芙蓉花簪,李幼白本想拒绝,她却说过年长辈给的礼不能不收,代表吉祥。


    两?人沿着河堤往人多的地?方走,到处灯火通明,恍若白昼,漆黑的夜空不时?爆开烟火,将那黯淡染成明亮的彩色。


    摊贩叫卖着,沿途更有傩戏杂耍,舞龙耍球的队伍两?侧人最热闹,几乎挤不动。闵裕文将李幼白护在身前?,两?手隔开摩肩接踵的人群,这才艰难挪动。


    混在人群中,有些透不过气?。待走到稀疏的位置时?,闵裕文拉着她赶忙逃离出来,甫一得以喘息,李幼白拍着胸口使劲吸了口,险些便要窒息了。


    闵裕文抬起手来,帮她把?散乱的发丝往后理好。


    她的发簪被挤歪了,头发松松垮垮倒在左侧,她也瞧不见,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逡巡,看这繁华的京城,形状各异的灯笼,穿着鲜亮的人群。


    闵裕文将人叫到树下,随即将那发簪拔出来,青丝瞬间铺开,柔顺地?滑落下来。闵裕文低下眉眼,五指做梳为她拢好发髻,随后插入那支芙蓉簪。


    李幼白仰起头,他的手还留在她脸颊边。


    她刚想开口,忽觉他朝她低下身来,大掌轻轻握住她的小脸,唇印在她额头。


    刹那间,无?数烟火凌空炸开,噼啪的响声隔绝了人群熙攘。


    李幼白惊讶地?望向他,他的眼中充满柔情,亦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风吹过,枯败的柳枝四下摇晃,晦暗不明的光影中,有两?个?人定在不远处的桥头。


    第43章


    “哥哥, 你看到了?吗?!”卢诗宁的脸瞬时变了?,提着裙子便往下走?了?一阶,面上带着难以言说的惊愕和轻薄, “你还说她不是孙映兰那等?人,她不是吗?她就是!眼见着近水楼台,便迫不及待妄图捷径,想要借着闵郎君一步登天,何其缜密的心?思!”


    卢辰钊一语不发, 眸光冷冷地望着远处,卢诗宁气急败坏地跺脚, 恶语相向。


    “她便是知道闵郎君性情好, 易对付,才这么做的!哥哥,她怎么能?这般下作,怎么能?趁人之危呢?!她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 她配不配得上闵郎君, 她不要脸”


    卢辰钊闭了?闭眼, 斜觑着低斥出声:“你眼睛若是没盲, 就知道方才是谁先动的手,关她何事?”


    嗓音低沉, 蓄着隐忍的愠怒。


    卢诗宁更恼了?:“她若是不故意勾引, 闵郎君又岂会上当。闵郎君金尊玉贵, 父亲是尚书, 他?自己又出息, 考中探花后平步青云, 日后更会前程似锦,不可限量。她呢, 她不过是个小官之女,不受宠,也没?甚趣味,只?会看书读书,就算考的再好又能?怎样,之后呢?!等?待授官,还不是得靠关系周旋,凭他?们李家那点人脉,她能?有什么出息,她不可能?得到好的官缺。


    你瞧着她干干净净,单纯安分,实则心?机太深,人家悄无声息便摸透了?闵郎君的习性,投其所好,便是奔着嫁个好夫郎去?的!她可真是聪明,我怎么就没?早点看出来呢!”


    卢诗宁是气昏了?头?,她兴高采烈以游玩的名义跟着卢辰钊上京,东张西望好不欢喜,才买了?盏小灯笼提在手中,谁知一抬头?,便看见如此场景,当即火气冲到颅顶,连理智都没?了?。


    虽说是气话,但也知道自己身份,压低了?嗓音冲着卢辰钊近乎争吵地抱怨一通,又怕叫人看笑话,背过身去?,平复呼吸,竭力往下压那暴躁的怒火。


    但压不下去?,转头?又委屈又憎恨地对卢辰钊说道:“哥哥,她怎么能?这样?她知道我喜欢闵郎君的,在大佛寺时我便同她说过,她为何还要跟我抢,本就不是她该要的人,她如何非得缠着人家?!”


    卢辰钊面容沉沉,闻言瞥她,反问:“为何不是她该要的人,她该要什么人?”


    卢诗宁愤愤:“总之不会是闵郎君!闵家门第高,岂会看中李家!”


    瞧瞧,听卢诗宁这般说话,卢辰钊竟有些此去?经年的错觉。如此轻视高高在上的态度,自以为是的表情,连他?看了?都觉得厌恶,排斥,当年的李幼白是如何忍下来的?


    那时的他?,应当也像卢诗宁这张嘴脸一模一样吧,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觉得小门小户的靠近便是别有用?心?,便是想要攀附。焉不知他?这样想象的同时,李幼白也在同样嘲讽自己,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以至于当他?意识到喜欢上李幼白时,并未想过她会不会拒绝,他?的下意识里?,是她应当同样欢喜的。


    只?要他?足够真诚,她一定?会接受自己。


    没?有悬念,这是他?的自信。


    卢辰钊握着拳,掌中的芙蓉花灯微微旋转,地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反复来回。


    他?的心?一点点下沉,又在为其辩解的同时上下浮动,如这盏芙蓉花灯,叫他?宛如置身茫茫大海,没?有着落,虚空飘渺。


    这一瞬,这一幕,将他?的高傲彻底粉碎。


    “哥哥,你去?帮我,你知道我喜欢闵郎君的!”卢诗宁瘪了?瘪嘴,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和他?才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李幼白算什么东西,她也要跟我抢!我不准她跟我抢!”


    蛮横霸道的一番话,听得卢辰钊烦闷加剧。


    “不要胡闹。”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恙,尽管内心?已然翻腾,但还是在伪装,“你自己看清楚了?,一切全是闵裕文?的主动,跟她没?有任何干系。是他?在意李幼白,是他?在示好,而李幼白什么都没?做,她没?有回应,不是吗?”


    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忽然,他?握紧灯笼疾步走?下桥头?,往那河畔柳树底下走?去?。


    李幼白仍处在茫然当中,缓缓地,她把手放在额头?,触到被他?亲吻的位置,抬起眼睫,满是疑惑地回望过去?。


    那人的眼睛着实好看,此刻又在烟火璀璨下如此深情凝望,她的心?停跳了?一拍,此刻的对视让她头?脑发蒙,连空气仿佛都变得灼热起来。


    “你亲我作甚?”


    闵裕文?没?有避开她的注视,在听到她问自己时,内心?也反问了?一下。方才的举动情出自然,并非提前谋划,是在绚烂的烟火气氛中,看到她白皙干净的脸,殷红诱人的唇,凭着本能?亲吻上去?。其实他?是想吻她的唇,但事到临头?又变了?主意,怕唐突,便落在那柔腻的额间。亲过去?的时候,他?又想把她抱入怀中,所有想法如此清晰,而又循序渐进的自然。


    闵裕文?的手动了?动,李幼白余光瞥见脸颊上的拇指,他?在揉她的眼尾,发丝,然后是耳垂,大掌从她肩膀移到肩后,随即她被摁进他?的怀里?,刹那间,他?的心?跳声清晰明朗地传入她耳中。


    像是战前剧烈擂动的鼓锤。


    她张着唇,眼睛睁的滚圆,双手悬在半空,想要推开,刚抵住他?的双臂,又被他?抱的垫起脚来,似要嵌入他?的身体。


    李幼白


    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在这时,她从他?的肩外,看到站在对面的男人。


    漆眸如炬,宛若一尊冷面神。


    她心?下一颤,怔愣间,他?走?上前来。


    闵裕文?似没?看见,正想着如何同李幼白开口,便听一声冷笑,他?侧眸,望见一道笔挺硬朗的身影,就站在他?们对面,似笑非笑。


    他?下意识看向怀里?的李幼白,右手仍虚虚环着她的后肩,并未因卢辰钊的逼近而松开。


    “卢世?子,好巧。”


    卢辰钊敛了?笑意,面无表情道:“也不算巧,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花灯的地儿总共就这几处热闹的,走?走?就能?遇到。”


    卢诗宁红着眼眶看向闵裕文?,许是见他?不搭理,又转头?恶狠狠地瞪着李幼白。


    李幼白想挣开,但闵裕文?右手不着痕迹地加重,她若是挣扎,便显得有些刻意,遂只?能?乖乖站在原地,也不知怎的,竟是心?虚紧张,口干舌燥。


    她仿佛听出卢辰钊的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他?说过上元节要来,而今日是上元节前夜,他?会怎么想,李幼白不知道,但她猜,他?一定?不会往好处想的。


    “你不是明日回来的吗?”她觉得得问清楚。


    卢辰钊瞥她一眼:“本是打算明日回的,但惦记京中有些人,这才日夜兼程,紧赶慢赶,不成?想,还是晚了?。”


    在场四人,只?卢诗宁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闵裕文?在齐州时便知道卢辰钊喜欢李幼白,自然也知道他?说的“有些人”指的是谁,话都摆上明面,他?也不愿藏着掖着,遂颔首笑道:“有些事晚了?便晚了?,但卢世?子若要带三娘看灯,明儿还有鳌山灯会,却是不迟的。”


    李幼白后脊全是汗,绯色斗篷内的一双手交握在一起,她跟着点头?:“明晚还有空的,怎么会晚?”


    卢辰钊再也装不出笑来,尤其听她这句话后,她打算的倒好,今夜陪他?闵裕文?,明夜陪他?卢辰钊,雨露均沾,谁都能?照顾周到。


    还真是难为她了?。


    “明晚我”话未说完,闵裕文?不疾不徐打断。


    “若卢世?子得空,不如明晚到闵家做客。幼白从除夕夜便住在我家,许是与我母亲投缘,时至今日她都不舍得叫幼白搬离。我方想起来,明日晚上母亲特意嘱咐要回去?吃饭,毕竟国子监复课在即,母亲是要为幼白送行。”


    一席话说的客气明确,但周遭显然静谧下来。


    仿若与熙攘的人群隔开一道屏障,每个人的脸上神情各异。


    卢辰钊举起手里?的芙蓉花灯,轻声说道:“不了?,我和妹妹有事,便不去?闵家叨扰了?。”


    卢诗宁揪着他?的衣袖,巴巴渴望他?能?改变主意,但卢辰钊没?有,面上浮出端肃礼貌的笑来,目光轻飘飘望着那花灯,忽地闭眼。


    “这花灯原是买来送人的,如今看来,却也不需要了?。”


    手指一松,芙蓉花灯滚落脚下,里?面的烛火倒地,瞬间点燃了?灯纸,火苗窜起,不过片刻便烧的只?剩框架,可怜兮兮躺在地上,偶尔发出残喘的啪嗒声。


    他?转身,阔步离开。


    卢诗宁揪着衣袖,恨恨地望着李幼白,似是不舍,随即含情脉脉地瞥向清雅俊美?的男人,他?生的如此俊俏,玉树临风,只?站在那里?便叫人移不开眼。但他?却又如此冷漠,半分眼神都不给?自己,只?是低垂着眼皮,专注地望向怀里?那人。


    好一个楚楚可怜的骗子!披着兔子皮的狼!白眼狼!


    “哥哥,她在咱们卢家待了?一年,竟也不知感恩,转过头?来便要抢”卢诗宁抹着泪,心?里?盘算着让母亲萧氏赶紧进京,就算豁出去?脸也要试试,婚姻大事,媒妁之言,自古以来都是长辈做主。她便不信闵家娘子宁可要一个小官之女,也不要国公嫡女。


    但,卢辰钊一记冷眼瞥来,叫她后面的话生生咽了?下来。


    哥哥太吓人了?,那眼睛冷的似寒冬腊月冻成?冰坨的风,她闭上嘴,伸过去?拽他?衣袖的手也赶紧缩回斗篷里?,讪讪地边抽泣边跟上他?的脚步。


    “你做过何事需要她来感恩了??”


    “哥哥!”卢诗宁惊诧,“她住在咱们家,吃喝都用?公府的,便是上课也没?让她交束脩,难道这些不够?”


    “这些与你有何干系?”卢辰钊反问,冷笑一声道,“她去?卢家家学是因为她母亲与娘交好,是旧交情。她吃喝没?甚开销,又不贪图享受,仔细算来她吃上一年也不如你一月用?的银子多。至于束脩,那更是先生的意思,能?教到她这样的学生,先生便是倾囊相授也不为过,如今诸葛先生等?人也时常问起她来,都对其报以瞩望。”


    卢诗宁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挤出几个干巴巴的字来:“哥哥,你是不是也被她迷惑了??”


    卢辰钊乜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三娘,与其抱怨别人得到,不如低头?反思自己,看看闵裕文?为何选她不选你。”


    “我是公府嫡小姐。”


    “除此之外呢?”卢辰钊反感她的理直气壮,但她是妹妹,有些话作为兄长必须点明,“除了?家族给?你的荣耀,你自身有何值得炫耀的地方?样貌,学识,还是才情?三娘,你扪心?自问,你有什么?”


    萧氏宠爱女儿,虽教的知礼,但性子难免傲慢恣睢,又在齐州跋扈惯了?,谁看见她都礼让三分,她便愈发不知深浅,总觉得所有人都该让着她,最好的东西也该她来先挑。


    卢诗宁不似方才那般癫狂,抽了?抽鼻子低头?小声哭着,抹泪时又抬眼:“我知道我哪都不好,可母亲说过,我日后嫁人,也不需要懂那么多,会管家会理账,这便成?了?。”


    “所以母亲为你筹谋的,是她脑子里?以为你会嫁去?的门户,不是闵家。”


    卢诗宁怔怔地看着他?,看他?周身肃杀却还耐着性子同自己解释,“哥哥,我真的喜欢他?,你帮帮我,好吗?”


    卢辰钊转身朝前:“我帮不了?你,因为没?谁能?左右谁的喜欢,也不可能?掌控谁的情绪叫她只?喜欢自己。三娘,死心?吧。”


    莲池正在小厨房烧热水,抬头?看见被烟火照亮的夜空,高兴地想着今晚世?子爷和李娘子乘画舫游护城河,赏花灯看月亮,没?有宵禁,回来便得不早了?。


    他?托着下颌,如此眯起眼睛小憩起来。


    门被叩响,他?打了?个寒颤站起身,便见世?子爷挑着毡帘,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像是被冻透了?,脸都阴恻恻的。


    “世?子爷,你怎么回来了?,李娘子呢?”


    卢辰钊睨他?:“莫要在我眼前提她。”


    莲池:上元节可不就是哄小娘子最好的时候吗,买上几盏花灯,几张鲜亮的面具,站在画舫前头?赏着浓浓月色,何其美?好的场景?便是胡乱说什么话,也都不妨事,怎么就能?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莲池提了?桶热水回去?屋里?,隔着屏风看到世?子爷仰面斜躺在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直直盯着帐顶看,那样子,着实有些魂不守舍。


    卢诗宁来找他?,站在门口不敢进,小声问莲池:“我哥睡了?吗?”


    “没?,世?子爷在沐浴。”


    “哦,那算了?。”卢诗宁犹豫着,又打消了?念头?,她还是想去?闵家,万一闵家大娘子就是喜欢她这种性格呢,即便闵郎君不喜欢,他?娘喜欢也是好的,曲线救国,未尝不可。


    但哥哥的态度着实坚硬,怕是不好商量。


    卢诗宁在他?门口吹了?半晌风,脑子里?闪出个大胆念头?,于是她飞快地回去?屋里?,找出纸笔,开始写拜帖,最后落款处,她想了?想,写下镇国公府卢辰钊。


    闵家


    秦文?漪坐在堂中,拈着几粒松子慢慢吃着,对面的太师椅上,闵弘致拿了?本书在看,旁边是三层鎏金如意仙鹤灯,书纸翻动,秦文?漪开口。


    “我觉得这位李娘子挺好,你呢?”


    “什么挺好?”闵弘致揣着明白装糊涂,连头?都没?抬。


    秦文?漪起身,径直走?到他?面前把书收起来,反扣在案上。


    “夫人,你这是作甚?”


    “明旭二十出头?了?,从前你那般说我也不在意,可现如今他?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难道要为着你那没?底的婚约,一直耽搁下去??”


    闵弘致看着她,温声解释:“夫人,言必行,行必果,人生在世?岂能?言而无信。我当初应下对方,便不能?率先反悔,不管多久,我都得等?。”


    “不是你等?,是你儿子在等?!”秦文?漪有些恼他?,声音却很克制,“难道她一直不出现,儿子便要一直等?下去?吗?”


    “是,要等?。”


    “闵弘致!”


    “夫人,我在。”


    外头?传来脚步声,丫鬟道是郎君和李娘子回了?。


    秦文?漪忙敛了?怒色,与闵弘致看了?眼问道:“这么早,怕是该做的都没?做吧?”


    闵弘致抚她发丝,声音温润:“夫人,若你实在喜欢这位小娘子,不如收她做个干女儿吧。”


    秦文?漪推他?:“我要儿媳妇。”


    闵裕文?和李幼白到前厅与他?们问礼,之后李幼白回去?住处,只?闵裕文?留下。


    秦文?漪招手,示意他?上前。


    “我怎么瞧着幼白式有些失魂落魄呢,没?出什么意外吧?”


    “没?有。”闵裕文?回道,喝了?口茶又说,“娘,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秦文?漪嗯了?声,便倚着美?人靠朝他?倾身。


    闵裕文?深深吸了?口气,随即站起来面朝闵弘致和秦文?漪,神色很是郑重。


    “儿已过及冠之年,终遇倾心?喜爱之人,她纯粹温柔,坚韧勤勉。对儿来说,她是珍宝却胜过世?间所有美?好。儿反复思量,如今很是确认,儿对她,不是寻常的尊重和爱护,而是身为男子,对心?爱女子的喜爱和占有欲。


    儿倾心?于她,不愿让别的男子分享她之美?好。故而儿恳请爹娘,能?在今年春闱之后,为儿登李家大门,议定?与李娘子的亲事。”


    他?神情坚定?,语气诚恳,说完便冲着两人拱手做礼。


    秦文?漪愣了?下,旋即眉开眼笑,也不管闵弘致是反应,当即一拍桌案,点头?道:“好,娘应你!”


    第44章


    堂中静了?片刻, 闵裕文迟迟没有等来父亲的回应,遂抬头?看去,见?他满面沉肃坐在太师椅上, 竟是动了?怒气。


    秦文漪回头?,刚要替儿子辩解,闵弘致瞥过来:“夫人,你?先回房。”


    “不论?如何,此番我?站儿子这边, 你?莫要与他置气。”秦文漪了解闵弘致的为人,知道他虽疼惜自己, 却很有原则, 若不然这么多?年,何至于一个姑娘都不肯相看。多?少媒婆登门,且都被他以有婚约的由头搪塞过去,便是为了?一个承诺, 便要毁掉儿子终身。


    秦文漪向来夫唱妇随, 也都听从闵弘致的话, 可闵裕文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眼见?着旁人都抱上孙子,而儿子凭着这样?好的模样?才学, 却被生生耽误, 她心里定是酸楚不平的。


    她担忧地望向儿子, 又回头?盯着明弘之看了?眼, 起?身离开厅堂。


    “跪下!”


    一声冷斥, 闵裕文撩开衣袍屈膝跪倒, 他知道躲不过,但也打定主意为自己争取一回。


    他循规蹈矩, 顺从父母,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忤逆。他也知父亲对故友许下承诺,要结两家姻亲,他曾以为这辈子终归是要娶妻,娶谁都一样?,横竖父母之命,他来遵循。婚后只要两厢和睦,便能举案齐眉。


    可现?在,他变了?主意。


    因?为他遇到让自己辗转反侧的人,想要共度余生的人,想要今生今世,一直能在一起?的人。


    他确定他钟情李幼白,也深知自己将要为此付出何等代价。


    但他还是要做。


    “我?与故友的承诺,很早之前便与你?说过,你?也答应了?。”


    “是。”


    “《论?语》有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既早已应承,今何故反悔?”


    “儿只问一句,若父亲与我?颠倒身份,我?要父亲弃母亲另娶她人,父亲可应声?”


    “此事?断不可能。”


    “既不可能,又为何逼我?应诺。”


    “子是子,父是父,父之诺,子必践之,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父亲不公平。”


    “公不公平你?做不得主,你?要反悔,除非不认我?为父。”


    闵裕文双目沁雾,被遏制自由无法为所欲为的桎梏感,让他在遵循长辈和试图挣扎间反复游走,他沉默着,沉默中又蓄积着无限冲动,那冲动被狠狠拍打下来,而后随着情绪波动剧烈摇曳,令他说不出一个字。


    尽管他有想要的人,想做的事?,但他尊敬他的父亲,无法为自己的任性?彻底叛逆乃至决裂。


    自小到大的修养,不允许他忤逆尊长。


    许久,他哑声问:“我?需要等到何时?”


    闵弘致不会妥协。


    父子二人俱是无言,堂中静的令人窒息。


    就在闵裕文以为等不到回应时,闵弘致开口:“再等两年,若两年后她还没有过来,我?答应你?,可以自行挑选妻子。”


    两年?


    闵裕文走到门口处,慢慢回过身来,两年太久,他根本没法确定对方?能否等他两年。


    但这也是父亲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李幼白也不知是怎么回的闵家,只知道回去车上一路闭着眼,根本不敢看闵裕文的眼睛,她心跳的很慌,也很乱,平生从未在一夜遇到如此棘手的麻烦。


    他亲了?自己,他为何要亲自己?


    她问他,但他没回答,所以呢?究竟是为什么?


    她躺在床上,把书覆在脸上,嗅着墨香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无济于事?,脑袋一会儿便热闹起?来,额头?仿佛还留着那个印记,灼热滚烫。


    她跳下床,走到菱花镜前,侧过脸去用力?看,什么都没有,她又走到铜盆架前,鞠起?一捧水洗了?脸,擦干净,回到床上复又躺下,没多?时,额头?又突突跳起?来。


    闵裕文为何要这样??他将烦恼丢给自己,什么都不说,这般随意且不负责任的举动,委实?不是闵裕文的作风。


    所以,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李幼白无法静心看书,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偏那么不凑巧,闵裕文亲她的时候,又叫卢辰钊瞧见?,瞧见?也就罢了?,她怕什么,慌什么,躲什么?李幼白觉得自己脑子被乱七八糟的念头?挤满,越想越乱,越乱越想要抽丝剥茧,但她想不通,将那书本盖住眼睛,耳畔仿佛传来卢辰钊那声轻嗤。


    他生气了?。


    他生气时真的很不讲理,耷拉着脸郁沉可怖,叫人根本不敢靠近。


    可她又想跟他好好说一说,告诉他自己其实?不知道,也不是故意叫闵裕文亲的。可转念一想,自己跟卢辰钊其实?没必要解释,朋友而已,朋友之间解释这些做什么,显得有些自作多?情。


    她翻来覆去,吵得半青揉了?揉眼从榻上爬起?来,支着双手拨开帐子问道:“姑娘,你?怎么还不睡,别看书了?,伤眼睛。”


    李幼白自那秋香色帷帐间歪出脑袋,“半青,咱们明儿傍晚用完饭便收拾东西离开。”


    “可先前不是跟夫人说好,要在国子监复课前一天走的吗?国子监复课在月底,还有好些日子呢。”


    李幼白摇头?:“我?不想住了?。”


    “好,我?明早就收拾。”


    听着半青的呼噜声,李幼白一夜无眠。


    清早起?床,她顶着黑黑的眼圈温书,又去跟秦氏请安,一同用早膳。秦氏被她那两个黑眼圈惊道,拉着她的手便问昨夜是不是没睡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秦氏是金陵人,说话腔调绵软温柔,李幼白克制着打哈欠的欲望,摇头?:“夫人,我?想今晚回去国子监,准备复课的东西。”


    秦氏惊讶,下意识瞥了?眼对面用饭的闵裕文,随后体贴问道:“是不是住的不好了?,哪里不顺心只管与我?讲,离复课还有十?几日呢,你?回去作甚?”


    闵弘致抬头?,“很快便要春闱,她回去也是知道上进。”


    “幼白真是好孩子。”秦氏昨夜跟闵弘致生了?好大的气,询问过知道他训斥了?儿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怄着气不肯理他,闵弘致是个极其固执守信的人,她知道自己说不动他,便是拿闵家子嗣传承也动摇不了?他那偏执的决心。


    “你?若是想家,就到我?这儿来看看,横竖我?闲着无事?。幼白,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呀。”她对李幼白有种天生的亲近,此时拉着她的手,那不舍是真,惋惜也是真。


    傍晚用饭前,闵裕文去了?李幼白住处,彼时她们的东西都已经拾掇好,便放在进门处的桌案上。


    “闵大人来了?。”半青勤快地搬来圆凳,倒水沏茶。


    看两人欲言又止,半青识趣地走出门去。


    “昨夜我?”他咬着舌尖,艰难开口。


    李幼白也屏住呼吸,等待他迟来的解释。她希望是她想多?了?,是她想歪了?,否则她不知该如何同闵裕文相处,都怪那突如其来的吻,还有那勒到不能喘气的拥抱。


    “昨夜的事?,是我?一时冲动,因?那烟花和月亮,太美,我?没克制住自己,对不住,也希望你?”


    李幼白很是松了?口气,闻言轻快地走上前,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我?明白,我?知道,我?会把它赶紧忘了?。”


    她咧嘴一笑,拍着胸口小声道:“你?真是把我?吓坏了?,突然就亲我?,让我?险些以为我?就想,怎么可能,你?是有婚约的人,怎么能随意喜欢别人。


    下回可别这样?了?,换做旁人可不会像我?这般大度,定要缠着你?不放,叫你?负责到底的。”


    闵裕文苦笑,他倒是巴不得她赖上自己,可看她听完解释神?清气爽的模样?,便知她对自己没动心思。


    他喜欢她,但他不能自私地霸占着她,叫她等等自己,只两年,两年后,他可以自由地决定自己亲事?。


    他说不出那混账话来。


    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心上。她很单纯,满心满脑都是学习考试,但至少到现?在为止,那卢世子也没走进她心里。


    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咱们还是朋友。”闵裕文看着她,明净的眼眸此时清透欢愉。


    李幼白点头?:“当然。”


    用饭前,秦氏招手叫闵裕文上前:“方?才一忙,忘跟你?说,镇国公府卢世子早上着人递了?拜帖,说是要来看我?。如此时辰,他再晚些,怕是要一起?用晚膳了?。”


    闵裕文颇为惊讶,昨夜他那么说,也只是告诉卢辰钊李幼白在自己家中住着,并非真的想邀他做客,但他竟写了?拜帖,属实?令他意外。


    待在堂中看到来人,他忽然就明白过来。


    拜帖根本不是卢辰钊写的,而是他妹妹卢诗宁。


    闵裕文自然知道这位卢三娘的心意,三番五次寻机会偶遇,他已经表明态度,但她仍不肯罢休,上回在齐州她托人打听自己,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去与之纠缠。后来竟趁着乡试期间扮作丫鬟去给自己送吃食,这位娘子是被家中宠的无法无天了?。


    卢诗宁送上见?面礼,是条嵌绿宝石颈链,用黑漆雕花木盒装着。


    秦氏打开看了?眼,立时合上退了?回去:“三娘怕是有所不知,我?这颈子有寒症,戴不得金银玉器,你?便拿回去送你?母亲吧。”


    卢诗宁还想再递,但将秦氏端起?茶来兀自抿着,便知她不会再收。她将东西交给丫鬟,此时面色讪讪,很是尴尬,但既然决定过来,她便是冒着丢脸也要试一试。


    秦氏如此端庄亲和,眉眼带笑,说话又客客气气,难怪闵裕文修养那般好。


    卢诗宁越看越喜欢,但转头?瞥见?李幼白坐在秦氏身边默不作声的吃饭,便又觉得窝火嫉妒,秦氏似乎很喜欢她,时不时给她夹菜,两人侧着脸小声说了?什么,秦氏又拉起?李幼白的手,当着众人面感叹李幼白上进懂事?。


    卢诗宁听了?不是滋味,便也寻机插话,想要秦氏多?关注自己。


    可秦氏待她是客气,客气也就意味着距离,一席饭用完,她竟也没机会拉近半分。


    还想在饭后茶水时再努力?一把,谁知管事?的来报,道卢世子过来找人,她便知完了?,被哥哥发现?他定生自己的气了?。


    卢辰钊进门后,与秦氏恭敬行礼,随后冷眼看向乖乖站在旁侧的卢诗宁,她打了?个冷颤,赶紧朝他走过去。


    “夫人,给您添麻烦了?。”


    秦氏微笑点头?,直道哪里,便见?卢辰钊拱手告辞,转身朝廊下走去,而卢诗宁巴巴跟上,几乎是一路小跑。


    从头?到尾,他看都没看李幼白一眼。


    卢诗宁上了?马车,又撩开车帘冲卢辰钊委屈道:“哥哥,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


    卢辰钊冷着脸,语气低沉:“明日一早我?着人护送你?回齐州。”


    “哥哥!”


    “你?若再说话,今夜就走!”


    他是真的恼了?,若不是莲池前去提醒,他竟不知自己的妹妹如此胆大包天,竟假借他的名义给闵家递拜帖,为了?自己的私欲弃公府颜面不顾,只是为了?一个男人,多?年的教养便全忘了?。


    卢辰钊看的严,再没给卢诗宁犯错的机会,翌日天刚亮,用了?饭后便亲自将卢诗宁送上马车,找了?几个亲卫护送她折返齐州。


    他去东宫崇文馆,再有半月便要回趟国子监,之后去大理寺报到。


    将作监崔大人还在休沐,大理寺卿崔钧至今没受其影响,转过年来接连破了?两庄陈年旧案,据说还牵连出宫里的几条命案,但年岁太久,不好甄别,便暂时封存以待更多?线索。


    李幼白回国子监后,闵裕文去过两回,给她送了?京里新出的几本时事?策论?,也是李幼白最该补习的关键。她很是感激,要给闵裕文书银,但闵裕文没要,只说往后过来,让她请自己吃饭,李幼白痛快的答应下来。


    自打过了?年,时间便格外紧张。李幼白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今年考试时间稍微改动,除去休息日外,统共也只有一个半月时间了?,着实?叫人不敢松懈。


    这日晌午她去了?趟书房,想找几本前朝的诗词来看,竟不期遇到许久未见?的卢辰钊。彼时楹窗半开,她就站在最靠窗的位置抱着两本书,垫脚去够上面的时,他从窗外经过,四目相对,他很快别开眼去,像是不认得自己。


    李幼白当即从楹窗探出身,“卢世子,你?等一下。”


    卢辰钊顿住脚步,李幼白忙搁了?书飞快跑出去,在离他半丈远时速度慢下来,卢辰钊扭过头?,依旧是冷淡疏离的态度。


    “许久未见?,你?最近很忙?”


    “嗯。”


    “听院里的人说,你?去大理寺报到了??”


    “嗯。”


    “你?在那边可还适应,我?”


    “你?究竟想问什么?”卢辰钊不耐烦地打断她,周身尽是戾气。


    李幼白愣住,像是不认得他似的,看了?许久,缓缓摇头?:“没了?,你?走吧。”


    卢辰钊咬牙站了?会儿,双手攥成拳头?,随即一转身,疾步离开。


    李幼白其实?想跟他好好说些话的,毕竟自从上元节后,两人就再没见?过,可他太冷了?,不只是冷淡,还分外凌厉,说话也毫不客气。


    李幼白鼓起?的勇气本就不多?,被他这么一吓,全没了?。


    卢辰钊不好哄,那便不哄了?,总归有他心情好的时候,待等到了?,和好便是水到渠成,也不用多?费力?气。


    李幼白安下心来,去书房重新找到诗词,抱着回了?屋去。


    对她而言,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温习备考,其他事?全不重要。与其为着些人际关系想东想西,不如多?背几篇赋,这才是实?打实?有用的东西。


    转眼便至春闱,诸考生天不亮便去贡院门外等待巡检。


    李幼白照旧是轻装简从,快要轮到她时,听到有人喊她名字。她扭过头?,看见?来人惊了?一跳。


    却是有些日子没见?的卢辰钊,他骑着高头?大马,穿一身宝蓝色锦服,硬朗修挺的下颌线微微昂着。李幼白没动,他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


    他本就生的出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微微抿着。此时离得近,李幼白甚至能看清他每一根睫毛,还有点漆墨眸,与往日不大一样?,就像有很多?话藏在其中,欲说不说。


    他在大理寺历练了?一段日子,身上仿佛多?了?种气度,即便站在这儿一句话都不说,也能让人觉出震慑之气。


    李幼白听到排队的女郎发出些许议论?唏嘘,便知都在打量着他。


    “好好考,三日后,我?就在此处等你?。”


    李幼白心道:果然,时间能抹平一切情绪。


    她正要点头?,便见?卢辰钊眸光一凛,往她身后斜斜乜去,她跟着转身,看到身着雪色长衫的闵裕文,在对上她视线时,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来。


    第45章


    闵裕文从小厮手中接过包袱, 缓步走来。


    “卢世子也在。”


    卢辰钊瞥见包袱露出的?一角,仿佛是?条薄被,惊蛰后?京城便一直下雨, 虽说?晴了几日,但夜里睡觉仍旧冷,而贡院里的?被子大都单薄,且不干净,他?却是没想到闵裕文会如此细致。


    “闵大人今儿不该是最忙的时候, 怎还有空过来?”


    “今日巡检,但也不用时时在岗, 需得等燕王殿下和礼部官员皆到之后?才能商讨细节, 此时有空,便特意过来瞧瞧。”闵裕文将包袱递给李幼白,温声说?道,“这是?给你的?, 这两?日多雨, 贡院号房阴冷潮湿, 那些被子早先便安置在那儿, 怕是?不够保暖。”


    “谢谢,回头我将银子给你。”李幼白快要来月事, 便没推辞, 径直收下。


    卢辰钊笑:“闵大人着实体贴。”


    闵裕文略微颔首, 少顷看了眼队伍, 道:“快进去吧, 省的?耽误休息。”


    待人走到前?侧, 又挥手道:“考完试我来接你。”


    卢辰钊:


    李幼白望着两?人,笑道:“到时请你们吃茶。”


    卢辰钊:


    接连三日的?春闱, 天?难得消停了咆哮,暖风沿着屋檐慢悠悠划过,将那日头的?光渡到脚尖。


    李幼白起身时,头晕目眩,只觉浑身气力被抽走,但看旁人,皆与她一个模样,进来时精神抖擞,如今个个两?眼乌青,皮肤虚白,好些个是?扶着墙往外走的?。


    她定了定心神,方要挪步,忽觉一阵热意?涌来,月事不偏不倚,赶在她考完这日。


    卢辰钊提早料理完事,从大理寺赶来,站在贡院门口那棵大槐树下还没多久,便见里头远远走来两?人,他?们并行着,闵裕文偶尔低头看一眼李幼白,似想伸手又碍着周遭人来人往。


    他?站直身体,将缰绳系到树上,随即三两?步来到门口,便见李幼白如同遭了大劫,本就?偏白的?小脸此时毫无血色,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你怎么了,哪不舒服?”他?低头,便要搀住她。


    闵裕文不着痕迹隔开,虚虚将手搭在她后?腰,抬头小声道:“她没事。”


    卢辰钊不悦,蹙眉便握住她腕子:“怎么可能没事,跟我去找大夫瞧瞧。”


    毕竟连考三日,身体和精神上压力极大,方才他?便看见几个被抬走的?,何况是?李幼白,她纤细瘦弱,熬得跟枯木一样,别是?病了。


    李幼白扥他?,咬唇摇头:“不用看大夫,我回去睡一觉就?好。”


    卢辰钊更加郁闷:“顺路就?有医馆,不费事。”


    “不用,真的?,我只是?”李幼白欲言又止,腮颊微微染上一丝红晕,“横竖不用你管。”


    卢辰钊愣住,握她手腕的?手倏地松开,眸光也变得冷厉起来。


    闵裕文见状,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开些,他?低声解释:“女?子来月事,无需特意?去看大夫。”


    卢辰钊恍然大悟,但旋即又是?一凛,他?怎么知道她何时来月事?


    李幼白咬唇从他?们两?人旁边经过,半青接到她,知她这几日不舒服,便把提早熬好的?姜汤捧来,看她喝完后?,又去车内收拾了一番。


    卢辰钊既想问她,又很郁结,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甚是?卑微。


    刚入大理寺没多久,实则有太?多事要忙,为了能在今日赶来接她,他?特意?连轴熬夜,宵衣旰食,总算提前?完成上峰交代的?任务。之后?怕自己一身臭气熏到她,便匆忙冲了澡,换了身干净的?锦袍,原是?要带她去喝茶说?话的?,可看现下,仿佛不大可能。


    她来月事,自己不知,闵裕文倒是?一清二楚,两?人关系何时好到如此地步。


    他?兀自想着,心中越发酸涩。


    “我跟你一起”


    “等下我送你”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彼此对?视一眼,空气中流动着骇人的?沉默。


    半青见状,小声提醒道:“姑娘,表公子来了。”


    “谁?”李幼白撩开车帘,左臂横在上头,眉心微微蹙起,“哪个表公子?”


    “王家哥儿,他?知道你在考试,便特意?告诉我自己住在哪家客栈,说?是?等你考完,要跟你一起庆祝。”半青往卢辰钊和闵裕文处看了眼。


    两?人一个蹙眉不解,一个冷漠不悦。


    李幼白有气无力,抬手同他?们告别:“改日请你们喝茶,今儿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落了帘子,将那薄衾往身上一扯,蒙着脑袋斜斜靠在软枕上,小腹冰凉凉的?,像是?捂了块冰坨子,冷痛交加,她蜷起身体,难受地捱到客栈门前?。


    王琰已经在大堂做了许久,甫一看到门外马车,半青跟车夫说?话的?光景,他?急急站起来,朝着马车走去。


    车帘从内掀开,他?看到一年多不见的?李幼白,心中高?兴,面上去克制着欢喜,只是?朝她淡淡一笑,道:“表妹,下来用饭吧。”


    半青给他?看了眼盛姜汤的?瓷壶,王琰立时会意?,便在点菜时特意?要了碗红枣桂圆羹。


    李幼白吃了半碗,恢复些力气,才跟他?聊起家常。


    自从庞弼帮王琰开过虎狼药方,他?吃了后?身子一日比一日见好,如今有半年没再咯血,他?和爹娘亲自去拜会,偏庞弼不肯见,他?们只能无功而返,但心里对?庞弼的?感激很是?诚挚。


    “庞公不肯见我,也不肯收谢礼,我与母亲便去寺里给他?供了盏油灯,权当尽尽心意?。”


    王琰语气温和,虽还是?消瘦,但气色比从前?好太?多,人也看着有精神。


    “庞公妙手回春,当年便是?宫中有名圣手,但凡有绝学的?人,大都脾气古怪。”李幼白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拨弄碗里的?汤匙,又问:“表哥此番进京,所为何事?”


    王琰答:“庞公调了方子,其?中一味药难得,他?写?信给他?从前?的?学生,请她帮忙。故而我在京中等候,也能当面感谢人家。”


    李幼白忽地想起一人,但没问王琰。


    她被长公主设计之时,听梅香姑姑说?便是?庞公的?学生给她诊治的?,是?位名叫贾念之的?女?医,如今就?住在宫中道观里,贾念之与崔贵妃关系很好,如若真的?是?她,倒也是?缘分?。


    王琰双手交握在一起,悄悄抬起眼皮,拇指反复摩挲后?,问:“表妹一切都好吗?”


    “我很好的?表哥,你不用挂念我。”李幼白笑,此时脸色红润,只是?因考试缘故颇为疲惫,故而打了个哈欠,眼眶涌出热泪。


    王琰便不好再打扰她:“那你先回去睡吧,等过两?日我再去看你。”


    李幼白起身:“表哥,我今日实在有些不舒服,等我好一点,陪你四处走走。”


    说?起来,进京一年后?除去必要采买,她鲜少出去闲逛,对?这京城景致也不甚了解。如今会试考完,春暖花开,正是?踏青郊游的?好时节。而王琰自幼多病,每每到此时也都闭门不出,唯恐沾染花粉咳嗽不止。但看他?如今的?模样,便知已无大碍。


    王琰闻言笑道:“好,如此有劳表妹了。”


    李幼白回去国子监


    ,半青在外头收拾,她躺在榻上,怀里抱着个暖融融的?手炉,慢慢睡过去。


    卢辰钊便在她睡着后?过来的?,原不想来了,因她的?无视他?觉得伤了自尊,牵着缰绳骑马往大理寺跑了一刻钟,又调转马头急奔国子监,尚未理清头绪前?,人便到了。


    此时站在门外,觉得脸上过不去,遂迟迟没有敲门。


    半青正好端着一盆冷水出来,一开门下了大跳,结结巴巴小声道:“世子爷你你怎么站在这儿,还不出声呢?”


    卢辰钊乜她,面如死水:“我敲过门。”


    半青诧异:“没有吧,我没听到。”


    卢辰钊:“你向来粗糙。”


    半青张了张嘴,回头看了眼里间合上的?门,问:“世子爷有事吗?若不着急,等姑娘睡饱再说?吧。”


    “有事。”卢辰钊语气淡淡,说?完便径直进屋,半青端着水跟过去,问:“什?么事?要不然我先把姑娘叫醒,她刚考完很累,往常都要睡一天?一夜的?。”


    “不用,我看着她睡。”


    随后?,便在半青震惊的?眼神中推开门,风倏地摇动帘帷,帐中人睡得恬淡,竟也没察觉。


    “世子爷,你”


    卢辰钊抬眼,半青生生咽下话去,但也不敢乱走,放下盆子后?坐在外间,时不时往里探头。


    李幼白翻了个身,右臂枕在脸下,将那皮肤压出红印,乌黑的?发悉数散在脑后?,白净的?小脸还蹙着眉,不知梦到什?么,喃喃了一声。


    卢辰钊低头,却也没听清。


    不多时,半青出了趟门,回来抱着一个桐木匣子,打开后?取出里面的?丸药,卢辰钊瞟了眼,发现匣子外面贴着条,上面写?着红枣桂圆阿胶丸,应当是?药铺团的?补血丸。


    他?皱了皱眉,起身走出里间,扫了眼桌上的?东西,问:“谁送来的??”


    半青如实回答:“表公子。”


    “王琰?”


    “是?,他?知道我们姑娘月事难受,便赶忙去药铺买了药丸过来,嘱咐我在姑娘醒后?服用,说?是?往后?一日一颗,补血养气的?。”半青点了点,不多不少,正是?两?个月的?分?量。


    能吃到春闱放榜。


    卢辰钊冷脸:连王琰都知道她月事日期,只他?不知道了。


    回屋后?,李幼白正揉眼起身,听到动静只以为是?半青进来,慵懒地哼了声,将手伸出帐子。


    窄袖滑到腕上,露出白净的?手指和一截雪嫩的?小臂,因着写?字的?缘故,她右手中指压出痕迹,有层薄薄的?茧子,但这并不影响她手指的?美感,细长而又有力,一看便知是?读书人的?手,连指甲都修剪的?干净整齐。


    “半青,帮我端杯热水,口渴的?厉害。”她哼哼着,懒洋洋趴在枕上连眼睛都没睁开。


    不多时,热水递到她手边,她动了动手指,摸到盏沿缓缓挪到唇边,隔着帐子,卢辰钊看到她迷迷糊糊喝完,又把手伸出来,“半青,还要。”


    卢辰钊瞟了眼,又去倒了一盏热水,刚往前?一递,便见那人倏地睁开眼。


    先是?怔愣,随后?抬手摸了把眼睛,继而腾地坐起来,两?手拨开帐子只露出一颗柔软的?脑袋。


    “卢世子,你怎么在这儿?”


    先前?他?脾气不好,冷着自己,李幼白苦恼了一日后?作罢,觉得不该在无用事上浪费时间。她是?来考试的?,是?为了做官来的?,若为了琐碎事宜本末倒置,那她这么多年的?努力才叫白费。有些事搞不懂,便不用跟自己较劲,俗话说?,难得糊涂,做好想做的?,旁的?一概不用分?神。


    何况卢辰钊性情便是?如此,脾气来的?快,但去的?也快,便无需刻意?去找他?辩解,说?来说?去说?不到点子上,反倒适得其?反。


    这一次虽说?比往常冷淡的?时间要久,但他?还是?来了,照旧是?那张不冷不热的?脸。若换做别人,可能觉得不敢靠近,但李幼白经历了多次,知道这已经是?他?脾气消减的?时候,遂神情轻快地笑了笑,“我刚还做梦,以为自己没睡醒呢。”


    卢辰钊握着杯盏,问:“梦见我了?”


    李幼白接过来,一饮而尽后?摇头:“没有,梦到铺天?盖地的?试卷,我怎么做都做不完,一着急就?醒来了。”


    卢辰钊嗯了声,回头指着补血丸道:“王琰如今身子好了,还特意?给你送了补药。”


    半青递上补血丸,“姑娘,说?是?每日吃一颗。”


    李幼白便要吃,手背卢辰钊握住,神情严肃:“谁给的?东西,看也不看便要吃,不怕里头被人下/毒。”


    半青惊了:“世子爷,可不兴这么吓人的?,我是?亲手从表公子手中接过来,一路没停,径直拿回来的?,怎么会有毒?”


    李幼白却是?一惊,犹豫了下,迟迟没有张嘴。


    上回在合欢殿的?事,给她留下的?阴影很大,入口的?东西尤其?厉害。虽说?是?王琰送来的?,但万一途中被人动了手脚,岂不


    卢辰钊见状,从她手中拿出补血丸,放回匣中,收起来抱在怀里:“我在大理寺当值,验毒查毒很是?方便,便拿回去帮你好生查一查,省的?吃坏肚子。”


    李幼白怔了下,缓缓点头:“那是?要多谢卢世子了。”


    “客气。”


    半青:就?觉得哪里有点奇怪,说?不上来,但这种感觉很强烈。


    尤其?是?卢辰钊接下来的?话。


    “你如今身体虚弱,还是?需要药膳补养,等会儿我去趟城东药肆,帮你买一盒玫瑰红枣阿胶丸。”


    半青:“世子爷买完也得拿回大理寺验毒吗?”


    卢辰钊眼神一愣,半青闭嘴。


    她想她知道哪里不对?劲儿了,不管是?谁往姑娘这边送东西,一概不能收,都有疑虑。要收可以,只能收他?卢世子送的?。


    若要问缘由,半青只能说?,这是?卢世子的?规矩。


    莲池傍晚送来玫瑰红枣阿胶丸,搓着手跺脚:“倒春寒,真是?冷的?透骨。”


    转头嘱咐半青:“世子爷说?,这两?日会下雨,让李娘子尽量不要外出,省的?冻坏身体落下病根。”


    半青点头,忽然一把拽住他?胳膊,莲池被拽了个踉跄,疑惑回头。


    “世子爷到底要做什?么?”


    “自然是?做他?想做的?,”莲池一本正经,“半青,我早说?了,世子爷喜欢李娘子,日后?是?要娶李娘子过门的?。”


    半青反应慢,但此时脑子清醒:“他?跟国公爷说?了吗?”


    莲池抄手:“尚未。”


    “那他?跟国公夫人说?了吗?”


    “也没有。”


    “那他?婚事能自己做主吗?”


    “这”莲池嘶了声,有些为难,“虽说?都要听父母的?,但世子爷是?个有主见的?人,但凡他?喜欢,便会努力争取。”


    半青哦了声,一字一句道:“莲池,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满,没到那一步,你怎么就?觉得我们姑娘一定能嫁给你们世子爷呢?”


    她挺直了腰板,抱着那匣子玫瑰红枣阿胶丸大步流星离开。


    莲池: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谁能比我家世子爷更好?


    五日后?天?晴,温度也升上来,空气里浸着花香。


    王琰登门,道已经与庞公引荐的?大夫见过面,但仍需过两?日才能补齐药方。李幼白简单询问了几句,听说?是?位女?医,登时便觉得一惊。


    “那女?医做女?冠打扮,虽性格清冷,但医品极好。”


    “她姓什?么?”


    “姓贾。”


    那便是?了,李幼白心中有数,便没再多问,与王琰去往京郊踏青。


    待他?们抵达,发现到处都是?行


    障,好些世家公子小姐沿着河堤散步闲聊,打眼望去,成片的?杏林开了粉白的?花,就?像下了场雪。


    李幼白起初还担心王琰,后?来见他?神情无恙,便与他?一同去往杏林,观人下棋弹琴,曲水流觞,更有今年的?举子在那畅情饮酒,仿佛要释放因考试带来的?重压,好些人放浪形骸,举目四顾后?高?声吟唱。


    王琰惊叹他?们的?肆意?洒脱,行走间也护着李幼白,将人挡在身侧。


    此处风景极美,沿路走来心情轻缓,李幼白仰起头,发丝被吹得黏在脸颊,王琰偷偷看她,怕被发现,又很快收回视线。


    “表妹接下来便要准备殿试了。”


    “还没放榜,说?不准。”


    “凭表妹的?才学,应当不会有差池。”王琰知道她的?能力,负手感叹,“二表妹在济州等许玉成,想来他?考完便也要回去准备成亲了。”


    许玉成是?织造署许家小郎君,从考完到现在,她却是?还没见着人。


    “妹妹成婚我可能赶不回,若无法,便得劳烦表哥帮我将贺礼带给妹妹。”


    王琰道好,两?人走了会儿,李幼白怕累着王琰,遂走到亭下坐着休息。


    远处行障传来嘈杂的?响声,他?们顺势看去,几人皆背对?而站,最当中那个忽然转过身来,李幼白认出,正是?崔贵妃之子,燕王刘识。


    他?神色紧张,听完属下禀报便疾步往河对?面的?马厩走去。


    后?李幼白回到国子监,经过书堂时看到闵裕文同几位先生正在说?话,便稍微顿住脚步,他?看到自己,快速交代了几句急忙出来。


    “闵大人,我下午看到了燕王殿下,仿佛出了事,他?走的?很是?匆忙。”闵裕文瞥了眼四周,压低嗓音与她说?道:“贵妃病了,如今刚醒,殿下是?要过去侍疾。”


    燕王是?崔贵妃独子,前?去侍奉理所当然,但早先有旨,明日起燕王需得与礼部官员监审阅卷,如若他?去侍疾,也就?意?味着陛下得另派人选。


    闵裕文说?完,忽然瞥了她一眼,问:“你这几日可有旁的?事?”


    李幼白:“应当无事。”


    她立时反应过来,于是?问道:“我可以去看看贵妃娘娘吗?”


    这也正是?闵裕文的?意?思,贵妃每年都会病几次,大夫也查不出根源,只说?她受惊梦魇,但每回生病都要虚虚卧床半月,虽无大碍,但身边总要有人侍奉。往常都是?燕王在侧,但今年情形不同,燕王有更重要的?事去处理。


    何况闵裕文私下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但怀疑终究是?怀疑,在没有找出证据前?,他?一个字都不能吐露。


    “你若方便,我可以同殿下请旨,让你去帮忙照顾贵妃。”


    他?这么说?,李幼白细细思量,便知他?应有内情没有点破,遂知道其?中厉害干系。又因贵妃对?自己有救命恩情,便也没有犹豫,应了下来。


    仙居殿中,梅香和梅梧在内殿收拾,外头则是?普通宫婢。


    燕王面色沉肃,见完贵妃出来,看到李幼白跟闵裕文站在一起,便明白闵裕文是?何打算。


    “这几日有劳李娘子了。”


    “殿下客气。”


    两?人很快离开,去往礼部与诸官员对?接。


    傍晚梅香端来汤羹,李幼白以汤热为由放在小案上等凉,待梅香出去,她拔下发间的?银簪擦拭后?,插入羹内,少顷,确认无毒,这才松了口气。


    朝中局势不明朗,她虽然不在局中,但也或多或少知道些什?么。


    尤其?宣徽院的?变动,长公主提拔贾源之后?,引起不少人议论,国子监师生便经常说?起贾源为人,说?他?身为阉人,却很会讨巧奉承,若不然也不会在短短几年内取代闻人望,成为宣徽院正使。


    要知道宣徽院在本朝地位很是?重要,总领宫廷诸司及一应内侍籍契,主管各种朝会宫宴祭祀等供帐之礼仪。且官员以及朝贡之物的?检视,也是?由宣徽院来执行,也就?是?说?,呈送御前?和后?宫的?所有物件,首先都要由宣徽院经手。


    从前?是?闻人望,现在是?贾源。


    还有一种传闻,道贾源不是?单纯的?阉人,他?和长公主之间有着某种亲密关系,是?长公主的?帐中人。


    国子监那些纨绔甚至给贾源起了个外号,叫做“仙人指”。


    个中意?味很是?分?明。


    他?们都说?,贾源伺候长公主得力,所以才会抢了闻人望的?正使之职。


    真假虚实,李幼白也只能分?辨着来听。


    若长公主因为上次贵妃娘娘帮了自己而生气,迁怒贵妃娘娘,那么她会不会指使贾源来给娘娘下/毒?毕竟陛下对?娘娘的?赏赐源源不绝,所有珍宝也都从宣徽院经手,加之娘娘每年都会受惊梦魇,即便真的?被人下/毒也会被掩盖过去。


    思及此处,李幼白更是?坐立难安,恐仙居殿有眼线,她明面上不动声色,实则稍微得空便起身检查殿内物件,从靠近床榻开始,依次直到门口。


    入夜,崔慕珠睁开眼来,李幼白忙躬身上前?。


    “娘娘?”


    崔慕珠虽看着她,但眼神茫然涣散,像是?在做梦一般,看了半晌又缓缓合上眼皮,躺在枕上昏睡过去。


    不多时,李幼白被她的?低呼声惊醒。


    抬头,便见崔慕珠双手伸到半空,额间青筋隐隐暴露,她像是?梦到可怕的?事,满脸都是?汗,浑身颤抖不行,李幼白有些怔住。


    恍惚间,梅香过来,摁住崔慕珠的?手将人死死固定住,崔慕珠的?表情很是?痛苦,难受,但又挣脱不开。


    “娘娘会疼。”李幼白看她被攥红的?手腕,开口。


    梅香也没有法子,“这是?娘娘吩咐的?,叫我们在她梦魇时固定她的?手脚。”正说?着,梅梧将干净的?帕子塞到崔慕珠嘴中。


    崔慕珠一直在反抗,嘴里慢慢发出含糊的?声音,但因塞着帕子,她们听不清。


    如此约莫一刻钟,她浑身湿透,梅香和梅梧才将桎梏的?东西拿走。


    李幼白呆呆站在床前?,看那雍容美貌的?人被折磨到浑无人性,震惊之余更是?心疼,她俯身下去,拧干湿帕为她擦拭脸颊,她身上有股幽香,闻起来很是?令人心静。


    李幼白低头给她擦手时,忽然被她握住,柔软的?手指攥着她的?,李幼白没有抽出来,静静跪伏在床前?,她看到崔慕珠想说?话,但仿佛又在竭力克制自己,舌尖被咬破了,一点点猩红漫出来。


    “娘娘,娘娘”她凑上前?去。


    崔慕珠的?睫毛翕动,但仿佛累极了,到底没有睁开,这一夜过的?难熬,李幼白便是?靠着床沿半睡半醒度过的?。


    梅香和梅梧趴在旁边的?桌案上,本以为还会有几次惊厥,但一直到天?明,贵妃竟然安稳睡了整夜。


    白日里有宫婢前?来送上陛下的?赏赐,说?是?为了让贵妃减少梦魇,特意?将康国进贡的?安神香分?了两?袋过来,香料已经由宣徽院查验,故而宫婢放下后?,梅香便把东西收好,拉开墙边的?小柜放了进去。


    “陛下这些日子都会宿在孙美人处。”


    梅梧开口,知道李幼白在想什?么,便又说?道,“贵妃发病时,陛下从不过来。”


    陛下宠爱贵妃,但他?更是?个男人,且是?个至高?无上的?男人,他?有需求,便不会自找麻烦。每日的?朝事已经叫他?繁忙,断也没有心思来关心后?妃身子。


    在他?看来,能日日赏赐便是?对?贵妃得恩宠了。


    李幼白没说?话,之后?也是?入口之物仔细查验,才给贵妃服下。


    连日来凭她的?观察和直觉,贵妃的?病应不是?自己得的?,而更像是?人为。


    因为梅香和梅梧告诉她,自从她来侍疾后?,贵妃娘娘几乎没再梦魇,若是?按照往年来看,至少还有半个月折腾。但此番很奇怪,娘娘只是?昏迷,再没惊厥了。


    事情转好没两?日,有宫人便在距离仙居殿不远处的?花园井里发现一具尸体,据说?先看到的?人吓得当场晕过去,醒来后?人就?疯了。


    那是?一具被做成人彘的?尸体,没有手没有脚,只剩下个头颅和身体。


    单是?听人讲,便觉得汗毛耸立。


    而后?大理寺官员得到陛下许可,进宫查办案情,李幼白见到了身穿官服的?卢辰钊。


    他?站在井边,脸色煞白,显然,也被那尸体震惊到了。


    第46章


    虽在大理寺历练了一段时日, 也见过不少尸首,但这般狰狞可怖的还是头一遭遇见。


    卢辰钊觉得?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他压下恶心, 强忍着不适与大理寺少卿蹲在那井边,看着尸首被翻动,仔细检查,臭味直扑鼻间,他终于没忍住, 转头疾步走向树丛,弯腰呕了起?来。


    因在仙居殿斜对面, 故而叫李幼白看个正着。


    她想, 那尸体?一定惨不忍睹,遂折返回去阻了梅香和梅梧前去?看热闹的心思。


    傍晚,梅香拍着胸脯从外头回来,惊魂未定:“太可怕了, 你猜那人是?怎么死的?”


    “我可不敢, ”梅香喝了口水, 接着说道, “人彘,是?被断掉手脚的人彘, 听说眼?睛都挖掉了。阿满和阿月去?打水, 阿满把水提上来时, 那人就在她桶里?, 她当场吓死了, 醒来后人就疯了。阿月虽没疯, 但也吓得?不轻,时不时叫唤一声, 怕是?也不成了。”


    梅梧惊得?眼?珠滚圆,闻言倒了吸口气,仿佛眼?前就是?那人彘。


    李幼白听她们说完,亦是?惊骇无比。


    从前即便是?在酷吏案录里?也鲜少看到人彘的案例,且不说此手段狠辣残忍,单是?制作便需要控制力道和刀法。在宫里?,谁会用狠戾到此等地步,谁又?有如此便利条件去?做人彘。


    皇室中人以及后宫嫔妃,再没别的可能?。


    李幼白下意识怀疑起?长公主来,不是?胡乱猜测,而是?只有她最有嫌疑。抛尸地故意选在仙居殿附近,若非情?急那便是?刻意针对,眼?下看来,刻意针对的可能?性更大,而长公主又?与崔贵妃素来不和,若说后宫妃嫔,怕是?没有这个胆量做出此等惊悚之事。而长公主不同,李幼白被她害过,自然知道她心性冷酷变/态,不然也不会给自己下药讨好陛下。


    按照长公主的行?为推算,她极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目的是?什么,恐吓还是?别有所图。


    李幼白觉得?她很可怕,像是?一条阴诡冰凉的蛇,在某个不知名的黑暗角落里?,吐着信子,阴森森地等待时机咬人。


    崔贵妃睡得?很多,途中醒来时候也只用几口饭,但很快疲倦。


    有时握着李幼白的手呆呆看着,却是?什么都不说,但又?有千言万语的样子,李幼白便也握着她的,她生的极美,柔柔妩媚的脸染上笑意,将李幼白的手拉到怀里?,很是?安然地昏睡过去?。


    李幼白总觉得?她有很多话要告诉自己,可她连做梦都不肯说梦话。


    这夜李幼白问梅梧,要不要去?请贾念之过来看看,虽说贵妃没再惊厥,但她怀疑几个小物件有问题,她不懂医,需得?找个值得?信赖的人来。阖宫当中,除了贾念之,即便是?太医院的太医,她也不敢相信。


    梅梧很是?淡定的摇头:“这几日女医都不在宫中,她到外面找药去?了。”


    李幼白疑惑:“为何要去?宫外找药?”


    梅梧解释:“她走之前来过,说是?恩师让她帮一个人,原先那味药太医院是?有的,但不知为何她去?拿的时候没了。但她既答应了恩师,便得?将忙帮到底,这才同娘娘辞别,去?外面搜寻,说是?一时半会回不来。”


    李幼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为何所有事串联起?来这般凑巧,女医离宫,贵妃梦魇,之后便是?井中人彘,仿佛有股无形的线在牵引一切的发生。


    “去?年贵妃梦魇时,女医在不在?”李幼白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后怕,为了证实,她问梅香和梅梧。


    两人互相看了眼?,而后摇头:“好像不在。”


    梅香笃定:“对,那时女医家?里?有人生病,她虽出家?,但毕竟为人子女,故而回去?侍奉了整月,回来时还给贵妃带了一对泥人。”


    “前年呢,大前年呢,贵妃发病时,她是?否在宫中?”


    两人忽地沉默,紧接着神?情?愈发紧张,梅梧舔了舔唇,嗓音有些?干哑:“仿佛也不在。”


    所以,每次贵妃受惊梦魇,贾念之都不在宫中。若是?真的有人对贵妃用药,因着梦魇的缘故,也能?顺利遮掩过去?,怕被发现,故而提前将贾念之调离宫中。


    贾念之难道毫不知情??


    李幼白越想越惊愕,脑中倏地浮出另外一个人,宣徽院贾源。


    贾源,贾念之,两人都姓贾,所以他们是?何干系?


    她问完,梅香迟疑了少顷,还是?回答她。


    “他们是?兄妹。”


    李幼白的猜测成真,对贾念之的怀疑也慢慢浮荡起?来,她与贵妃交好,几分真,几分假,她又?是?否知道贵妃梦魇究竟为何,难道这么多年,她便没有任何怀疑,没有想过为贵妃诊脉?


    “不过兄妹二人关系不好,女医不喜她哥哥为人,本身又?是?冷清的性格,故而两人素日里?没有往来,见了面也像陌生人一般。


    她哥哥名声不大好,但女医跟他不一样,她是?好人。”


    不管是?不是?,李幼白都不会轻易相信,她决定找一趟卢辰钊。


    恰好,在她想着怎么不被旁人发现,又?能?悄无声息与卢辰钊搭上线时,他和几位大理寺官员竟来到合欢殿外。


    梅香和梅梧等人俱已去?往院中待答,因着陛下的手令,他们可与后宫宫人进?行?询问,甚至实地探查。


    卢辰钊拿着画好的画像,依次走到他们面前叫其辨认,大理寺的仵作都受不了那人彘,更别说这些?宫人,故而他们找画师将那人的相貌比着画下来,又?将眼?睛按照想象增补上去?。


    他们发现的人彘,不是?刚被做成的,四肢断裂处的肉看起?来是?多年前砍掉的,但前胸后背有新伤,也就是?说,这个人彘被关在后宫某个地方受了多年折磨,近几日才被杀死抛尸。


    既是?在后宫,又?在合欢殿弃尸,想来很快便能?查出身份。


    果然,梅梧指着画像哆哆嗦嗦,看了眼?梅香,又?看向一脸沉肃的卢辰钊,像是?被吓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卢辰钊皱眉,将画像抖开举到她面前,肃声问:“你认出她是?谁了?”


    梅梧点头,不断地往下咽口水。


    “她是?安福,是?安福姑姑。”


    安福曾是?仙居殿最早伺候贵妃的婢女,她是?掖庭出身,因贵妃进?宫而被选到仙居殿侍奉,此前安家?获罪,皆被充奴,爹娘死了,安福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也都被卖到官家?为奴为婢。安福曾是?读书人家?的女儿,生的样貌端正,又?很机灵护主,所以深得?贵妃喜欢。


    安福是?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大姑姑,但后来,也就是?贞武十年,安福姑姑莫名失踪了。偌大的后宫,她就像凭白蒸发了一般,忽然就找不到人了。贵妃为了她去?求过陛下,陛下派宫婢们四处搜寻,然还是?没有安福的下落,贵妃为此病了一场,后好转总说自己对不起?安福。


    找出人彘身份,接下来更有繁琐的事需要询问记录,但贵妃身子不适,大理寺不好叨扰,安福既是?仙居殿的人,自然要问其主子。


    他们只能?再等等,大理寺其余主簿依着卢辰钊的吩咐分开询问了合欢殿所有宫人,关于安福的事,或多或少都总结起?来,跟梅梧说的大差不差,总而言之,安福是?在贞武十年失踪的,相隔十五年后,尸体?出现在仙居殿外的井里?。


    卢辰钊面色依旧肃白,因那尸首的缘故,他胃里?一直翻江倒海,但又?不肯让下属看出,与大理寺少卿回禀完所有已知线索后,大理寺少卿便率先回去?,只叫他别坏了宫中规矩。


    李幼白自廊柱后探出


    脑袋,咳了声,卢辰钊看去?,先是?一愣,旋即瞥了眼?众人,朝着她手指的方向阔步走去?。


    “你怎么会在贵妃宫中?”卢辰钊想起?上回的事,心有余悸。


    李幼白便将闵裕文让自己过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自然也交代出她的疑虑,她知道卢辰钊聪明,便也没隐瞒,联合事实和猜测,一股脑儿全?给他说清楚。


    卢辰钊有些?事早知道,有些?事却是?不知道的,如今听完慢慢串联,却是?思路更加清晰,仿佛柳暗花明。


    “应当不是?想要贵妃的命,按照他的手段来看,更像警醒和示威。”卢辰钊说完,李幼白跟着附和。


    “我也是?这么想的,归根结底若要彻底弄清,还是?得?看贵妃和长公主究竟有何矛盾,为何长公主会用如此惊悚的手段来刺激贵妃”


    “刺激”卢辰钊打断她,眉头蹙起?来,“你知道贞武六年那场大火吗?”


    李幼白不解,卢辰钊亦是?在整理往年案录时偶然看到的。


    贞武六年,仙居殿曾遭大火,熊熊火势迅速蔓延,将那半边偏殿烧的几乎全?毁。而当时灭火后,宫人们从火堆里?扒出一具烧到面目全?非的尸体?。


    李幼白问:“是?谁?”


    卢辰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缓缓说道:“崔贵妃。”


    第47章


    李幼白迟迟没有?说?话, 半晌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问:“崔贵妃不是好好的吗?”


    “此?为宫中秘事,即便在大理寺案录关于这场大火的?起?源, 也?都?是草草几笔,说?的?是偶发大火,贵妃在火场受惊失忆,而后慌乱之下逃出宫去,被道观收留, 在那修行了三年后又被陛下寻回,之后着太医诊治, 贵妃慢慢恢复了记忆。”


    李幼白觉得难以置信:“合欢殿大火, 贵妃娘娘能从众人眼皮子底下逃到宫外?”


    卢辰钊嗯了声:“案录上是这么写的。”


    想要一个大活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宫城,除非她自己配合,否则怎么可能不弄出半点动静。且贵妃身边多少侍奉的?宫婢,若要支4开, 想来?得让贵妃亲自开口。而现在的?贵妃, 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被火烧过的?痕迹, 那么最大可能就是, 贞武六年那场大火,是贵妃与?人合伙放的?, 目的?便是逃离宫城。


    李幼白看向卢辰钊, 知道他应当跟自己是同?样的?想法, 她平复着心情, 继而开口分析:“按照时间来?看, 贵妃娘娘从道观回宫后, 安福姑姑又伺候了她一年左右,然后在贞武十年的?某个傍晚, 莫名失踪。如?此?看来?,那场大火会不会就是安福与?娘娘合谋纵的??”


    卢辰钊接着她的?分析继续:“若当真如?此?,那么安福与?贵妃来?说?是忠仆,既是忠仆,又无缘无故被旁人掳去做成人彘,且折磨十五年之久,近日杀害,当中定?有?不为人说?的?隐秘。”


    “会是长公主吗?”李幼白问的?小心翼翼,她头皮发麻,越发觉得长公主刘瑞君是何等凶残之人,若非被设计,恐怕她会一直如?旁人认为的?一样,觉得她是个有?谋略,有?胆识,各方面都?不输男子的?女?中豪杰。


    卢辰钊沉默了少顷,道:“我会暗中调查安福和长公主的?关系,在此?之前,你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跟任何人提今日你我的?对话,哪怕是崔贵妃。”


    “好,我明白的?。”李幼白想了想,觉得还有?件事需要弄清楚,便扯住他衣袖小声嘱咐,“你要不要一并查查贞武六年那场大火,还有?贵妃娘娘为何要离宫。”


    卢辰钊看着她的?手,忽地开口问道:“是闵裕文让你进宫照顾崔贵妃的??”


    “是,也?不全是。”李幼白如?实回答,“我跟他想到一处去了,觉得贵妃病倒跟燕王监审阅卷有?关,加之娘娘对我有?恩情,我责无旁贷。”


    “你跟他倒是心有?灵犀。”他阴阳怪气。


    李幼白愣了下:“如?果是你,你也?会这么想吧,聪明人都?会这么想的?,对吧?”


    卢辰钊跟她说?不通,答对也?不是,不对也?不是,盯着她眼睛看了会儿,起?身准备离开。


    “你待在仙居殿,哪都?不要乱跑,听到没?”


    “我知道,也?会很小心的?。”李幼白点头,见他要走,又想起?什么,手指捏着他的?衣角用力拽了拽,卢辰钊回过身来?,问怎么了。


    李幼白看着他,而后说?道:“你也?要小心。”


    卢辰钊垂下眼皮,少顷点头:“我知道。”


    燕王和闵裕文在礼部署衙就寝,连日来?昼夜不停审阅答卷,根本?无暇顾及贵妃。


    每日只派身边得力扈从折返询问,得到答复后便又到礼部回禀,如?此?几日,崔慕珠的?身子已经渐渐好转。


    晌午的?日头被阴云覆盖,伴随着一声闷涩的?雷鸣,淅淅沥沥的?雨开始滴落,先是把屋檐染成透润的?青灰,接着又把初绽的?芍药牡丹洗涤干净,那绿意仿佛用墨画出来?的?。


    梅香打开楹窗,又去将薄纱帐子撩起?。


    崔慕珠已经醒来?,歪在软枕上看着对面那人,小姑娘端着薄瓷碗,试过毒后才给自己递来?,她眼睛生的?好看,又聪颖又坚定?,崔慕珠看着她,仿佛想到自己年轻时候。


    “你怀疑有?人对我用毒?”崔慕珠支开宫人,低声询问。


    李幼白点了点头:“事情太凑巧,像是有?人在背后布局,皆是冲着娘娘来?的?。”


    她说?起?每年崔贵妃梦魇惊厥,而贾念之离宫的?事,“娘娘既知道女?医的?身份,为何还如?此?信任?”


    “她跟她哥不同?,她不会害我。”崔慕珠很是笃定?。


    李幼白没有?再说?,只是建议道:“娘娘应该找人将仙居殿的?东西查一查,看看是否有?对身子有?害的?物?件。娘娘每年春日犯病,我总觉得古怪,庞公就在嘉州,要不要将他请来?暗查?”


    崔慕珠撑着下颌,微微抬眸笑?道:“庞公年纪大了,不好叫他为这等小事奔波。”


    李幼白沉思了少顷,决计将安福姑姑的?事告诉崔贵妃,不管怎样,事情发生在仙居殿外,身为主宫娘娘,是要警醒防备起?来?的?。李幼白不会将怀疑对象点名,毕竟事关皇室,她不好随意议论。


    如?若当真是长公主,那么如?今她的?手段称得上明目张胆的?示威和挑衅了。


    此?中关键,还在长公主和崔贵妃的?陈年旧怨上。


    崔慕珠缓缓坐起?身来?,惊骇之后面上逐渐露出痛苦之色,她叹了声,回躺在榻上,明艳的?脸孔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纱雾,她交叠着手搭在腹部,自言自语一般。


    “安福是个可怜人,是我害了她”


    “娘娘。”李幼白上前,崔慕珠握住她的?手,歪过头来?,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就这般将李幼白的?手握在掌中,不多时睡了过去。


    礼部官员在燕王和国子监诸位先生的?共同?协助下,于一月后彻底阅完所有?考生试卷,誊抄存档,再将选出的?前五十名糊名试卷交到燕王和主考官手中,通过层层审核,最终确认前二十,也?就是进入殿试的?二十人。


    闵裕文随燕王回仙居殿时,将李幼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了出来?,两人坐上马车,闵裕文看她消瘦了些,便知这些日子彻夜难熬。


    “可有?发现异常举动?”


    李幼白嗯了声,将宣徽院送来?的?赏赐跟他说?了遍,又道:“我挑出几件仿佛不大对劲的?物?件,这是名单,你可以回去跟燕王殿下找人查验一番。”


    闵裕文接过,匆匆扫了几眼后收起?来?。


    “还有?,我觉得娘娘的?病需要找个靠得住的?大夫仔细查查,比如?致仕的?庞太医。”


    闵裕文皱眉,后宫之事他不太了解,但因?跟燕王熟识,故而他知道崔贵妃的?梦魇惊厥困扰多年。贵妃信任贾念之,也?一直都?由?她来?帮忙料理身子,贾念之查不出病因?,贵妃却?也?没换旁人再诊。


    宠爱贵妃的?陛下,竟也?由?着贵妃性?子,任由?她每年春日发病却?不闻不问,甚至连仙居殿的?门都?不进。


    闵裕文也?觉得奇怪,遂点头应声。


    春闱发榜,李幼白带着半青去院门前看,她们过去时,那里已经围的?水泄不通。


    半青走在前头,扒开人往里挤,她虽不认字,但知道姑娘名字怎么写,便好容易挤到头榜处,刚要看,忽听有?人喊她。


    “半青?!”


    半青扭头,这一恍惚便被人挤了出来?。


    “许公子?!”半青也?是一惊,毕竟他乡遇故人,还是从前经常往来?的?许家小郎君。


    许玉成拉着半青出来?,看到站在树下的?李幼白,脸上闪过喜色,快步上前拱手作揖:“幼白妹妹,恭喜了!”


    李幼白甫一见他,忙回礼:“许家哥哥好。”


    “幼白妹妹高中头榜第一名!实在令人欣喜振奋啊!”他的?语气充斥着激动高兴,皙白的?脸浮起?红光,“你是济州唯一上榜的?考生,且是第一名,是会元啊!”


    李幼白攥了攥手,一股难以名状的?喜悦之情涌上心头,她弯起?眉眼,看向人山人海的?张榜处,她考上了!


    待两人走到僻静处,许玉成仍未压下震惊,行走间大步昂然,仿佛比自己中了会元还要高兴。


    “过几日便要参加殿试,我在此?预祝幼白妹妹金榜题名,一举夺魁!”


    “多谢许家哥哥!”李幼白问,“你考的?如?何,可得偿所愿?”


    许玉成摇头,但没有?多少遗憾:“我连第三个榜都?没上,素日里疏忽学习,便不如?妹妹考的?好。”


    “三年之后再考,相信许家哥哥一定?能成!”


    “也?借妹妹吉言了。”


    许玉成跟她说?了没几句,便得收拾东西折返济州了,他本?就多留了一段时日,如?今家书一封一封的?催促,是为着跟李晓筠的?婚事。两家长辈皆已准备完所有?事宜,只等着他回去穿上喜服,将妻子迎娶进门。


    他不是没有?遗憾,当年他和李幼白一起?读书,欣赏她的?刻苦认真,钟情她的?低调内敛,他心悦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娶这样的?小娘子过门。但爹娘却?没如?他所愿,反而私底下定?了李晓筠。


    他同?爹娘反抗过,但还是无能为力,孝为先,个人意愿皆得往后排序。


    李幼白同?他辞别,许玉成站在原地极目远眺,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才吩咐随从去牵马过来?。


    国子监内早已知道诸生成绩,尤其是在听到李幼白得了会元之后,几乎全都?震惊。


    闵裕文随父亲闵弘致前来?巡视,一眼看见监生里的?李幼白,不由?冲她微微颔首,她亦客气回礼。


    待得空,他特意找到李幼白,与?她单独说?了恭喜,又依着当年自己殿试的?经验同?她分析今年可能考到的?题目,尤其在策论上。


    “之前同?你讲过,国子监讲小经的?何怀,他参与?殿试出题,你便按照他的?个人风格多去揣摩,基本?不会有?什么纰漏。除此?之外,陛下和长公主各出一题策论,约莫也?是围绕今年的?税收和治理堤坝,或者是改道运河,这是我来?时顺道买的?书,都?是京里最新出来?的?,你看着做参考。”


    “多谢。”李幼白扫了眼,的?确是针对性?很强的?朝事见解,她从荷包里掏出碎银子,递给闵裕文,“买书的?钱。”


    闵裕文没接,她便一直举着。


    “你不用跟我这般见外。”


    李幼白笑?:“一码归一码,你为我操心我已然感激,总不能连书钱都?要赖账吧。”


    闵裕文知她固执,便只好收下。


    殿试前只有?两日准备时间,李幼白看的?很快,第一遍粗粗扫了眼,将所有?内容做到心中有?数,接着便扫第二遍,降低速度,深入分析,到入夜时,她还在翻看记录。


    窗子被人叩响,她起?身,走上前。


    “是我。”卢辰钊从窗后走出,投在窗纸上一道影子。


    李幼白推开窗,他熟稔地翻身进来?,窗咔哒合上。


    “是不是安福姑姑的?案子有?了眉目?”李幼白下意识想到这个。


    卢辰钊:“你半夜问案子不怕梦见那尸体?不怕吓得睡不着?”


    “我没看见。”


    “我不介意帮你回顾。”


    想起?卢辰钊那日惨白的?脸,李幼白表示拒绝,“那你过来?是为了何事?”


    “我去过道观,辗转找了好些女?冠打听,都?说?不知道贵妃在那修行。因?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又去翻阅了在册女?冠,发现贞武九年后,观里少了几位年长的?女?冠,也?就是大理寺案录中提到的?那些人。”


    “所以贵妃很可能根本?没去道观修行,而是大火烧宫后特意逃离,贞武六年到贞武九年,此?间三年她去了哪,又为何重返仙居殿?”


    卢辰钊看着她,小脸绷紧,两条细长的?眉也?皱起?来?。许是看书看的?,眼底尽是乌青。


    “对了,有?件秘闻或许你不知道,但我觉得可能跟贞武六年那场大火有?关。”李幼白忽然想起?来?在仙居殿时听到议论,彼时贵妃在病中,大理寺又去查安福的?尸首,梅香和梅梧便时常坐在殿中说?话,多是跟贵妃相关的?陈年往事。


    “她们说?大火前,贵妃和陛下曾有?过争吵,且很是激烈,也?因?此?事,陛下数月没去仙居殿。后来?便发生了大火,陛下抱着“贵妃尸骸”许久,将其厚葬。时隔三年,贵妃完好无损回宫,却?没令人彻查那场大火,这本?身就很奇怪了。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不便叫世人知道,所以才会编出贵妃失忆,去道观修行的?故事“


    “李幼白,我是来?恭喜你的?。”卢辰钊静静看着她,像是许久没有?见到,目光流连在她脸上,不放过分毫地仔细盯视。


    李幼白愣了瞬,少顷微微红了脸,道:“谢谢。”


    “你想要何贺礼?”


    “啊?不需要,不必麻烦。”人情往来?总要费银子,他送自己名贵的?,下回自己便要送他更贵重的?,如?此?几番,却?也?没甚意思。尤其他送的?东西,总是不大符合心意。


    卢辰钊:“那我自己做决定?了。”


    “真的?不用。”


    “李幼白,殿试之后你有?没有?想过去处,比如?说?去翰林院还是别的?什么部门?”卢辰钊径直打断,换了话题。


    李幼白只得作罢,回道:“我想去礼部。”


    “为了闵裕文?!”卢辰钊语气有?些不悦。


    李幼白惊讶:“当然不是。”


    “你不喜欢办案?”卢辰钊咽了咽喉咙,尽量让自己显得一切如?常,可内心期待,便总也?忍不住去看李幼白的?反应。


    李幼白笑?:“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想过。之前有?想着读书做官,赚钱。后来?便想去翰林院修书,再后来?,我想到礼部,多历练历练吧。”


    真实原因?她自然不会坦白。


    卢辰钊捏着手指,眼眸斜斜看去,“那你要不要想一想?”


    “想什么?”


    “到大理寺来?。”


    话音刚落,两人俱是愣住。


    温凉的?空气也?变得浮躁起?来?,仿佛撒开一张极细密的?网子,将两人罩在一起?。


    卢辰钊今夜过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在他看来?,是连自尊都?抛弃的?那种。


    有?些话,迟了便再也?说?不出口。有?些人,错过便是一辈子。所以有?些事,今夜必须得做。


    “李幼白,我想,我怕是喜欢上你了。”


    第48章


    屋内静谧无声, 两人的呼吸都敛了。


    李幼白像是没听见,更或者说是被他惊到,以至于僵在原地神色茫然。


    卢辰钊耳根发烫, 但话已经说出,便没有临阵脱逃半途而废的道理,他是镇国公府世子,是卢辰钊,是从来不会自卑, 只?会睥睨旁人的卢开霁。


    他合该沉声淡定,等着必然的答复。


    他都?这?般低声下气, 坦言告白了, 她应当明白他的心,明白他是怎样?的人。但李幼白的沉默让他渐渐焦躁,他甚至在脑中不断盘算,要不要再多许些承诺, 诸如他会一生一世待她如珠如宝, 会爱她护她不叫任何人欺负她。但他又怕说出来适得其反, 显得太过迫不及待和轻浮, 便忍着,等着。


    可李幼白是怎么了, 呆呆地?站在原地?, 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卢辰钊上前?, 脸霎时热起来, 他耐着性子又问?:“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李幼白微微仰起头, 而后缓慢地?点了点。


    “那?你的回答呢?”


    李幼白皱眉, 卢辰钊的心一下揪起来,忍不住提醒:“我不着急, 你仔细想想再答我,想清楚了。”


    “其实”


    “李幼白,你知?道我问?的是何意思?吧?”卢辰钊见她开口,忙打断确认。


    李幼白慎重地?嗯了声,卢辰钊捏起拳来,感觉喉咙都?干了,闻言紧张地?暗吸了口气,既想赶紧听到答案,又怕听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站在那?儿?就像个等待行刑的犯人,纠结煎熬。


    “你说吧。”


    “我没想过这?件事,也不想考虑的这?样?早。”李幼白坦言,“我读书是为了做官,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被琐事绊住脚步,影响日后前?程。”


    “这?不是琐事,是必经之事。”卢辰钊慢慢冷静下来,听她这?几句话,便约莫猜到她的想法。


    失落,失望,没有得到对等的喜欢而感到格外?沮丧,不忿。


    “但凡女子嫁人,便会被催着生子管家,被后宅诸事困住手脚。我努力?了十几年?,不是为了做一个相妇教子的好妻子。我有我的报复,有我自己规划的路,这?条路步步清晰明朗,也让我知?道每日该做什么,该为了什么而去拼命努力?。”


    “卢世子所说的东西,至少尚未出现在我目前?的规划中。”


    “所以,我不接受也不能给与卢世子任何回应和承诺,对不起。”


    她回答的语气冷静而又条理,甚至那?声“对不起”也没听出惋惜的意思?。


    卢辰钊松开手,“你的规划里,可有旁的男子?”


    李幼白:


    “可有闵裕文?”


    “没有。”


    “那?有什么?”


    “考试,做官,升官,置办宅院,有足够大的能力?保护家人。”


    卢辰钊想了想,道:“那?就好。”


    “什么?”李幼白不解。


    “既然没有旁人,那?我不介意成为你的额外?规划。李幼白,你总是要成婚的,我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我等你。”


    李幼白摇头拒绝:“我不要任何人等,对我来说会是负担,因为我不保证我会如你所愿,也不保证若真的有那?么一日,我要嫁的人会是你。兴许你我都?会改变,所以别说这?话,也别等我。”


    卢辰钊觉得李幼白当真冷静,冷静的甚至有些无情。


    “你没嫁我,我没娶你,你怎么就能认定我会是你的负担。”


    “我不是说你是我的负担,我是说这?种虚无的承诺”


    “李幼白,你不让我等,我偏要等。我是公府世子爷,我做的决定,不需要任何人来准允或是拒绝,也不用谁都?担责。”他又恢复那?矜贵倨傲的模样?,看?着李幼白,一字一句道,“那?就继续做朋友吧。”


    “最好的那?种。”


    末了还嫌不够,补充:“至少比闵裕文要好。”


    李幼白叹:“卢世子,我很?认真跟你回复”


    “我也是。”


    他便要推窗翻身出去,手撑开又放下,扭头朝李幼白走来,神色怏怏。


    “李幼白,我今日是不是特别丢脸。”


    李幼白:“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可你知?道了,怎么办?你总要补偿些什么,不是吗?”


    李幼白觉得他在胡搅蛮缠。


    “抱一下,好不好?”他偷看?她的神色,见她小脸写着抗拒,便又添了句,“就算是朋友,抱一下又怎样??”


    说罢,不由?分说将她抱进怀里,他知?道自己卑鄙,但如若再不往前?迈一步,两人永远不可能有出路。便凭着李幼白这?冷心冷肺的规划,恐怕再等十年?也没有他。


    什么朋友的拥抱,朋友间可没有这?样?的拥抱。


    他暗戳戳想,往后便要如此,以朋友名义,行亲密之事,他就不信她不回头。


    殿试如期而至,李幼白与二十名考生答完卷后便等着陛下和主考官提笔排名。


    他们如今等在外?殿,站成两列候在中贵人身边。


    忽觉众人躬身行礼,继而听到“殿下”的称呼后,刘瑞君从外?面进来,走到李幼白身边时,故意停了下,扭头冲她盈盈一笑:“李娘子,你可真是不负厚望,果然入了殿试。”


    李幼白现在听到她的声音便觉后脊发凉,闻言也没抬头,只?低着眉眼做恭敬状。


    刘瑞君离开,进殿后与刘长湛行礼,接过选出来的三份试卷一一品鉴。


    不期然,第一份便是李幼白的。


    字迹清隽有力?,卷面整洁规整,前?面文章做得毫无瑕疵,若非要挑错,那?便是策论还略显稚嫩,毕竟考生都?还未入仕。其余两份写的还不如她,言语间透着股高?谈阔论的豪气,一看?便知?尚未被现实打压。


    “阿姊觉得这?三份应当如何排序?”


    刘瑞君笑:“陛下都?已经排好了,何故还要问?我?”


    显然,这?三份试卷在她进殿前?,刘长湛便已经有了主意,若不然也不会靠在椅背上,连笔都?没拿。


    “总要让阿姊过目才好放心。”


    “陛下是要点她为状元郎?”


    李幼白的名字赫然纸上,在刘瑞君询问?的同时,礼部官员已经拟好名录。


    “是女子,又是才华横溢的女子,今年?阿姊既然大力?提拔女郎入仕,不若就彻底昭示皇威浩荡,好好拔一拔女郎的士气,如何?”刘长湛瞥过刘瑞君的反应,将名录递给顾乐成,顾乐成躬身接过后退下高?阶。


    旋即响亮的声音贯彻大殿内外?。


    “宣探花郎吴冕,榜眼齐天浩,状元李幼白入殿见驾!”


    肃穆的氛围下,李幼白在当中,与另外?两名考生跟在中贵人后依次走进大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注视和审阅。


    三人躬身低头,走到指引位置后行叩拜大礼,道圣上万岁。


    刘长湛命其抬头,却在看?到李幼白的瞬间,脸色骤然一凛。


    刘瑞君轻轻抿唇,自是注意到刘长湛的反应,她便知?道,对于刘长湛而言,这?张脸实在是有着特殊的意义。


    当年?他能迎崔慕珠入宫,今日呢,会不会重蹈覆辙,将这?位状元郎收入囊中?


    刘瑞君被刘长湛伤了心,如今彻底醒转过来,鱼和熊掌若能兼得最好,若不能,便不好执着于一物,省的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得不到刘长湛,便要夺到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权力?在手,她想要什么便也容易获得,总不至于被男人弃了,便也自怨自艾,一蹶不振。他们是姐弟,姐弟总是相像的,一样?的无情,一样?的冷血自私。


    但刘长湛只?是刹那?的凛颜,片刻后恢复如常,与三人说了些鼓励的话,又破例,当堂授封。


    吴冕和齐天浩封为翰林院待诏,李幼白为翰林院编修。


    三人谢恩,随后去往后殿更换衣裳,准备参加晚上的贺宴,凡是进入殿试的考生皆可赴宴,可谓能瞻仰陛下近颜,个个喜上眉梢。


    刘瑞君走出大殿,长廊尽头匆忙赶来一人,走向她后低头凑到其耳畔小声道:“殿下,关于安福,大理寺已经查到你身上了。”


    “还在往下查?”刘瑞君不以为意。


    “是镇国公世子卢辰钊,也是如今的大理寺正,此人极其狡诈,明面上罢手,但暗地?里仍悄悄探寻。若他再查下去,定能将殿下找出来的。”


    刘瑞君勾了勾唇,她当日着人将安福扔进井里,便不怕任何人去查。这?件事到最后也只?一个结果,无疾而终,什么都?查不到。


    她这?般做,也只?是为了刺激崔慕珠,她就是想看?崔慕珠生气,发怒,看?她闷闷痛苦的样?子。


    “不用搭理他,且叫他去查。”


    “是。”侍卫回禀完,又道,“今日宣徽院的来报,道给仙居殿的东西也都?处置好了,叫殿下放心。”


    贾源做事,刘瑞君自然放心,她摆摆手,示意侍卫退下,然而刚转身往外?扫了眼,却见廊庑下站着个银须白发的长者,他风尘仆仆而来,右侧肩上还背着个掉漆的药箱。


    刘瑞君怔住,待反应过来神色立时转变,唇带笑,语气也温和许多。


    “庞公,你怎么回宫来了。”


    庞弼满面灰尘,他收到燕王的密信,便马不停蹄往京中赶路,一把年?纪颠的骨头都?要散架。


    刚进宫,便见到故人,神色微微一滞,冲刘瑞君拱手做礼。


    刘瑞君忙扶他,道:“庞公于我和陛下有救命的恩情,不必多礼。”


    当年?母妃不得宠,她和刘长湛也备受冷落,何况彼时皇后为了自己儿?子铺路,用尽手段对付年?龄相仿的皇子,他们还算好的,只?是缺衣少食,用度上克扣。稍微忍忍倒也说得过去,那?时好多皇子陆续亡故,死因也总查不明确。


    只?差一点,若不是庞公,或许刘长湛也会死在那?场阴谋里。


    庞公可怜他们,悄悄替他诊脉,祛除了将进骨里的毒,并嘱咐两人注意饮食,从那?以后,刘瑞君才养成事事挡在刘长湛面前?的习惯,尤其在吃食上,她会为刘长湛试毒,也会拼劲性命守着他。


    往事不可追,思?及只?会痛。


    刘瑞君懒得去想,问?庞弼回宫作何。


    庞弼也不隐瞒,径直回她要去仙居殿,刘瑞君脸色一变,又问?他去作甚,而庞弼只?说为崔贵妃调理身子,随后便跟着宫婢离开。


    刘瑞君却是心慌了一下。


    仙居殿的赏赐皆被找出,以李幼白怀疑的为主,率先拿到庞弼面前?检查。


    最终他找出个辟邪的桃木剑,捏着剑柄嗅了许久,旋即猛地?掷到地?上,剑柄断开,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几颗小珠子陆续滚出来。


    燕王惊骇:“庞公,这?是什么东西?”


    庞弼看?了看?,道:“这?东西还好,只?是容易使人疲惫,但用的久了,还是会损伤身子,且这?种损伤是日积月累的,等到捱不住的那?日,也查不出原因。”


    “母妃常年?有头疾,且是在春日发作,劳烦庞公帮母妃诊一诊脉,也好叫人彻底放心。”


    庞弼知?道崔慕珠的身子一直由?贾念之照顾,闻言抬起眼皮问?:“念之做的不好?”“


    “不是,但我们有疑虑,请庞公为母妃先行诊治吧。”


    庞弼神色凝重,走到内殿时,崔慕珠也朝外?看?来。


    四目相对,庞弼躬身行礼,道:“贵妃娘娘,又见面了。”


    崔慕珠笑:“给庞公添麻烦了。”


    她伸手,雪白的腕子横在案面,庞弼本想落条帕子,但崔慕珠摆手:“你直接诊吧,无须多礼。”


    庞弼边诊脉,边问?她发病的时间和症状,越听眉头越皱,从手腕的脉,再看?她脸色和舌面,他嘶了声,殿中人俱是紧张起来。


    “母妃可是被人”燕王欲言又止。


    庞弼:“我也不大确认,从脉象来看?,贵妃亏虚已久,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仿佛还有一种极其细弱的毒在你体内,几乎辨别不出,我也只?是怀疑。


    多年?前?我去波斯国游历,听人说起这?种毒,此毒无色无味,但是若每次加到吃食里一点,每年?只?要一次,那?也足够叫人噩梦缠身的。”


    燕王看?向崔慕珠,他几乎预感,母妃前?段时日以及往年?的惊厥噩梦,都?是有人在动手脚。


    旁边又道:“贵妃体内的量,应当累极多年?了,长此以往,贵妃怕是会神志不清,也就是俗话说的疯子。”


    疯子?


    崔慕珠攥紧巾帕,忽地?想起拾翠殿莫名变疯的堂妹,其实那?时她就觉得古怪,但因为无人查验她尸体,故而都?当是她失宠后自己疯了,爬上假山了结了性命。


    庞弼开了药,燕王着亲信前?去盯着厨房熬煮。


    此事太过意外?震惊,以至于他片刻不敢耽搁,在与庞弼沟通完后,两人一道前?去面圣。


    对于庞弼,刘长湛同样?怀着感激之情,故而当他跪下时,刘长湛亲手将人搀扶起来。


    “庞公,你见朕可以不跪。”


    燕王神色动容,当即便见庞弼诊出贵妃中毒的事呈禀上报,刘长湛的脸登时巨变,背在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额间太阳穴青筋隐隐暴鼓。


    他双眸凝重,听到最后大掌猛地?拍向案面,周遭霎时安静下来。


    “朕知?道了,先回去照看?你母妃。”


    “父皇!”


    “回去。”


    燕王悻悻离开,他愤怒,但又不理解父皇最终的冷静,明明他听到母妃中毒时,一开始是紧张的,但后来为何又变成平静,近乎麻木的平静。


    所有人都?离开后,刘长湛坐在圈椅上,右手扶额,声音疲倦。


    “顾乐成,去合欢殿,把她给朕叫来!”


    顾乐成深知?陛下已然动怒,若不然也不会直接称呼“她”,而不是阿姊。此事一定极其严重,故而他道了声是,赶忙提起衣袍匆匆往外?疾走。


    殿中,刘长湛双眸慢慢变得通红,回忆如狂涌的潮水,一发不可收拾地?奔腾荡开。


    贞武十年?春,那?夜下了场雨,倒春寒,仙居殿中却是一派暖暖春意。


    他抱着崔贵妃极尽癫狂,昼夜不肯消停。他用尽手段,冷眼看?她在自己怀里颤抖,雪肤从白腻变成殷红,长睫沁着黏腻的湿气。


    他将她从榻上扯到地?上,仰躺在柔软的裘毯,他使她除了呜咽发不出别的声音。他想让她求饶,可她咬破了嘴唇,也不肯发出令他欢愉的回应。


    那?一日的前?夜,刘长湛以试图弑君谋逆的罪名,将状元郎斩杀,弃市。


    而他的贵妃,于被宠幸的次日骤然发病,何其耻辱的记忆。


    自此之后,每年?春日,贵妃都?会噩梦惊厥,身为帝王的刘长湛,不仅选择置之不理,而且会在贵妃躺在病榻的时候,去往后宫诸嫔妃那?里,找寻他该有的快活。


    他要让她知?道,谁才是她的男人,她又该死心塌地?去喜欢谁。


    第49章


    宣明殿, 薄薄的帷帐遮住殿外明光,偌大的寝殿犹如?笼在雾气当中,龙涎香的气味从铜鎏金博山香炉中缓缓溢出, 将沉寂的空气熏染成浓郁的香醇。


    隔着那道万里江山蜀锦落地大屏,刘瑞君看到?帝王沉肃的身影,威严庄重,充斥着巨大的疏离感。


    她从屏风后慢慢绕出,座上人的神?色始终如?一, 不曾因她的到来而松弛或是高兴,只用那冷冰冰的眼睛盯视自己。此时此刻, 刘瑞君无比清楚地意识到?, 刘长湛再不是她印象中的弟弟了。


    她走到殿中行君臣礼,而他只瞥了眼,却没叫她起?身。


    “端阳,你着实叫朕失望。”


    刘瑞君的指甲霎时掐进手心,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刘长湛, 就像看着一个无比陌生的男人。他唤她端阳, 用如?此冷漠的口吻。


    在此之前, 他就算生气也从未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


    刘瑞君扯了扯唇角,轻嗤一声笑道:“敢问陛下, 端阳做错什么了?”


    “朕可以容你诸多错处, 唯独不允你对贵妃下手。此番, 你越界了。”刘长湛压抑着怒火, 看向刘瑞君的眼神?无不凶狠厌恶, “你知道朕在意贵妃, 却还是暗中给她用毒,让她每年春日发作, 让朕误会她在缅怀那个该死的男人。


    你在挑拨朕和贵妃的感情,你明知朕喜欢她,却还要处心积虑破坏,你到?底想要如?何?才肯罢休!”


    “如?何??”刘瑞君冷笑,“那陛下跟她欢好的时候,可有想过当年,我是怎样不顾性?命挡在你前面,为你试毒为你挡刀。我怕你有事,就算死也愿意替你,那时你怎么说的,你说会永远把阿姊放在第一位。


    所以现在,你权势繁盛,便不需要阿姊,便


    要一脚将阿姊踹开了吗?!”


    逼问压抑在克制当中,刘瑞君的眼睛变得赤红,青筋随说话声而倏地鼓起?,她一瞬不瞬盯着刘长湛,试图令其?回忆当年种?种?。


    但刘长湛只淡淡睨着她,仿佛根本不记得那些事,眉眼阴沉淡漠。


    “有些事,若是错的,便该及早纠正,阿姊也不该永远困在错误的执念里。”


    “她不过是个替身,替身永远取代不了正主。”刘瑞君一字一句道,“阿湛别忘了,当初你为何?要迎她进宫!”


    “阿姊,你我是兄妹,这辈子都?只能是兄妹。”


    刘瑞君明白,他是要同?自己彻底摊牌,他有了心爱之人,便嫌弃从前的事肮脏恶心,想迫不及待与自己撇清干系,从那烂泥汤里爬出来。


    他想光明正大爱贵妃,所以不在乎她刘瑞君如?何?难受。


    “当年陛下可不是这么说的。”刘瑞君坐在对面圈椅上,摸着涂了蔻丹的手勾起?眼尾,“贵妃若是知道她是如?何?进的宫,恐怕会对陛下失望的。”


    “只要阿姊不说,贵妃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若是执意要说呢?”


    “那般歹毒的事,阿姊最好不要再做。朕可以不计较之前你对贵妃用毒,但往后,你若是再敢与她动手,让朕误会,或是对她说出什么令她难过的话,朕不会再手下留情。


    朕说到?做到?。”


    “要论歹毒,端阳比不过陛下。”刘瑞君站起?身来,目光变得冷鸷,“你杀了她喜欢的人,还骂我歹毒,陛下,歹毒的是你,不是我。”


    “端阳你闭嘴,贵妃心上人是朕,自始至终都?是朕!她从没缅怀过言文宣,都?是因为你的毒,是你诱导朕怀疑她,是你!”


    刘瑞君笑:“陛下惯会自欺欺人。”


    刘长湛:“至少我们在床笫间无比契合。”


    刘瑞君的眼神?倏地幽冷,她颤了颤唇角,旋即转身离开。


    扑面而来的风,吹得刘瑞君浑身发抖,明明已?经入了四月,可她觉得凉,简直凉透了。


    此刻,她甚至怀疑起?当年的决定,那自以为是觉得无懈可击的选择,导致今日不可扭转失去控制的局面。


    作茧自缚!


    贞武九年秋,她去江州巡视政务,竟偶然撞见死了三年的崔慕珠!陛下因她被烧死时常挂念,偶尔祭奠也会怅惘不已?。刘瑞君觉得,与其?让一个死人永远被陛下惦记,念念不忘她的好,不如?让她活着,回到?皇宫,让爱他的人看到?她的不堪,看到?她跟别的男人已?经成?婚,过着双宿双飞的好日子,让阿湛对崔慕珠彻底厌恶,死心。


    如?此,才该是崔慕珠的结局。


    那时的刘瑞君,太过自负,深以为阿湛永远不会变,才敢将崔慕珠带回宫中。


    但她错了,她没想到?阿湛会真的爱上崔慕珠,着迷一样,疯了似的,就连她跟言文宣成?过婚也全不在意,他甚至要崔慕珠眼里心里全是他。


    何?其?悲壮的感情,刘瑞君觉得荒唐。


    阿湛编出那种?连鬼都?不信的话,以贵妃失忆流落道观为借口,将她重新接回仙居殿,夜夜宠幸,恨不能向整个后宫证明,他有多爱贵妃,他跟贵妃没有任何?嫌隙。


    他又假借提拔之名将言文宣调回京中,搁置在礼部日夜监视,甚至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立时杀死言文宣,怕叫人怀疑贵妃失踪与言文宣有关,特意等到?转过年来,布下言文宣试图弑君的假象,名正言顺行天?子之职,将其?斩首弃市。


    刘瑞君算计中的最大变故,便是刘长湛的变心。


    她曾无比自信,确定,刘长湛此生不会叛她,却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替身打败,输的可怜惨淡。


    宣徽院内,贾源站在堂中,上首位是刘瑞君。


    她翻看了院内名录,随即掷到?桌上,揉额:“厚葬了他们五个。”


    “是。”


    给崔慕珠下/毒的事,刘长湛虽没有处置刘瑞君,但却杀鸡儆猴,处决了宣徽院五名掌事,也是往仙居殿送赏赐之物?的五人。


    贾源抬头小心翼翼看了眼刘瑞君,问道:“南海进宫了两斛珍珠,本该分给各宫贵人,但陛下下旨,要悉数呈送仙居殿。”


    “知道了。”刘瑞君不耐烦地开口,“姜家人最近怎么不闹了?”


    贾源愣了瞬,复又答道:“先前是刑部定的案,现在落到?大理寺手中,说是有疑点,要复查。姜家之前得了陛下赏的好处,乐不思蜀,且毕竟心虚,便偃旗息鼓了。”


    刘瑞君思量了少顷,道:“大理寺谁在负责此事?”


    “镇国公府卢世子。”


    “又是他?”刘瑞君蹙眉,手指点在案面,少顷眸光锐利,“你找人暗中盯着,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原先将诸勋爵门户的小郎君们调到?京里,是为了布排之后的大事,想叫他们有朝一日成?为自己的助力?,可不是为了让他们调查自己。


    镇国公,毕竟是先祖时候的老功臣,若非迫不得已?,刘瑞君也不愿动他。


    吏部与陛下请奏,列出数名取代崔泰的人来,想要担任将作大监一职。但刘长湛迟迟没有裁定,此事今日又搬到?明面,在堂上引起?不小争执。


    一边是以姜家为首,一边是以崔家为首,据理力?争,互不相让。虽只是将作大监一职,但却关系到?日后姜崔两家谁更?受到?陛下倚重。


    故而堂下争得面红耳赤,水火不容。


    刘长湛冷眼旁观,自是拿捏着两方的心思,不轻易开口。他早就有了决断,但此事牵扯颇多,也并非众人看到?的这般浅显,有些时候,他倒是希望将错就错。


    将作监修葺玉堂殿砸到?国母,牵连崔泰休沐在府,而后大理寺卿复核案件遇到?重重阻碍,朝中人都?觉得崔家式微,才会如?此急于巴结,巴结未来的储君,巴结储君的外戚姜家,急于去表明立场,与崔家彻底割裂开来。


    刘长湛什么都?知道,却又静观其?变。


    而今刘瑞君给贵妃下/毒,他觉得亏欠了贵妃,便想着该是时候结束此案了。


    待吏部侍郎呈奏完毕,言辞凿凿要举荐姜皇后的舅舅韩明为将作大监时,刘长湛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他没有准允吏部侍郎的请求,反而下明旨于大理寺,要求彻查玉堂殿之案,同?时令将作大监崔泰官复原职,即日复任。


    此举一出,可谓震惊了不少官员。


    尤其?是对姜家溜须拍马的几位,个个噤声,只觉如?芒在背,辗转难安。


    翰林院设了宴席,要为新进来的三位同?僚庆贺,李幼白同?吴眠和齐天?浩自然要到?,他们站在一众老人面前,态度谦恭,谨言慎行。


    除去李幼白,翰林院中还有一位女?郎,如?今是侍讲博士。


    李幼白以茶代酒,席上多番回答诸位提问,后来只觉喝得水饱,这才将要散席。


    出了翰林院,往宫门处还有一段距离,途中她遇到?闵裕文,正与几位礼部官员说话,看见她后,拱手告辞,几步来到?跟前。


    “可还习惯?”


    李幼白嗯了声,“现在只是让我们校勘修订典籍,虽然繁琐,但不易出错。”


    “我刚入翰林院时,也做了几个月的修撰。”闵裕文笑,又道,“前两日母亲还问我你考的如?何?,得知你中了状元,便要叫你去家中为你庆祝,我说要问过你才好,但她好像很希望你能过去。”


    李幼白想了想,说道:“等有机会,我会登门拜访夫人,谢过夫人过年时的款待。”


    “后日是她生辰。”闵裕文听出她的意思,遂又提了一句,“你若是能去,比送她任何?礼物?都?好。”


    李幼白沉默。


    宫门外槐树下站着一人,听到?动静后直起?身子,便见一高一矮两人从楹门处走出。


    他站着没动,看他们逐渐往自己方向走近,李幼白与他倒是保持着距离,但闵裕文的小心思着实细腻,他时不时便往她手边靠,动作熟稔自然,那是关系亲密才会有的举动。


    闵裕文跟李幼白,不至于。


    卢辰钊咳了声,两人朝他看来。


    李幼白面上一喜,


    唤道:“卢世子!”


    闵裕文微微蹙眉,瞥了眼瞬间提起?兴致的人,那张疲惫的小脸仿佛也有了光彩,弯着唇冲卢辰钊露出两颗雪白的小牙。


    “你怎么在这儿??”李幼白看到?他手里的缰绳,那马高大彪悍,似乎从齐州便跟着卢辰钊,被养的愈发油光水量,察觉来人,打了几个响鼻,变得有些不安分。


    卢辰钊道:“等你。”


    “有事?”


    “嗯。”他点头,又与闵裕文道,“闵大人也忙到?此时?”


    闵裕文做礼:“卢世子也是辛苦。”


    又转头与李幼白道:“半青还没来,你要不然坐我的马车,横竖是顺路的。”


    李幼白扫了一圈,果然没看到?半青的影子,卢辰钊见状,晃了晃手里的缰绳,“我与你有事要聊,便别打扰闵大人了。”


    “此处距离幼白住处尚有一段距离,若是走着”


    “我骑马带她。”卢辰钊笑,说完又看向李幼白,见她一脸茫然,不由伸手握住她的腕子,将人带到?自己身边,抬起?眼皮幽幽扫向蹙眉的闵裕文,道,“我们先走了。”


    “等一下。”闵裕文移步,顺势站在两人正对面,看着李幼白,“卢世子打算的好,但也得问问幼白自己的想法。”


    李幼白看着他们,张了张嘴,然后转向卢辰钊,他一脸坦荡,但分明攥着她手腕的手抖了下,李幼白又转过头去,与闵裕文道:“不劳闵大人了,我跟卢世子回去。”


    闵裕文眸中倏地一暗,却还是点了点头,轻轻说道:“好,去吧。”


    卢辰钊唇微勾,低眸扫她,瞳仁里染上薄薄的喜色。


    他左手牵着马,右手依旧攥着李幼白的腕子。


    闵裕文撩起?衣袍躬身上车时,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眼,那人牵着李幼白的手,脚步轻快,偶尔侧过头看她,她有时回望,有时也未察觉,但始终由着他牵着。像是忘了拒绝,又或者默认他的拉扯。


    闵裕文怔愣了少顷,直到?小厮喊他,才回过神?,弯腰进去。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小到?大在感情上他从未主动求取,但偏偏丰盈有余。却没想到?会有一日,有一人,是他求而不得的。


    他捏着衣角,脑中怎么也挥不掉他们并肩离开的画面。


    李幼白觉得手腕发烫,便想要挣开,卢辰钊却不肯,“你松开我,省的叫人看见。”


    “我便那么见不得人?”卢辰钊笑,暗道:最该看见的人都?看见了,还怕什么。


    他今夜心情实在大好,只因李幼白当着闵裕文的面,选了他。


    他也顾不得自省,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此举着实卑微,只是高兴,觉得从头到?脚都?要飘起?来。


    “陛下下旨,着人填死仙居殿外那口井,又请了道士进宫驱邪避秽,不让大理寺深查下去。”


    李幼白定住:“是因为牵扯长公主,所以不让查了?”


    卢辰钊没说话,静了少顷点头:“约莫是这样。”


    他们没有查出当年贵妃逃离宫中的原因,此事绝对隐秘,眼下看来除非询问贵妃本人,否则难以判断真伪。而安福的死,显然与贵妃,与当年之事有着某种?说不清的关联,所有谜团仿佛乱麻,其?实看似复杂实则只缺少一个线头,只要找到?线头,便能抽丝剥茧将事情原委悉数弄清。


    “你要时刻小心长公主,她既能做出一次,便能做出多次。她这种?人,喜欢把一切握在手中当做棋子。”卢辰钊没说,自己已?经被长公主监视,这件事是不久才察觉出的。


    起?初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后来果然被他发现,那人鬼鬼祟祟,将自己的行踪写成?小册,想是要定时回禀上峰的。卢辰钊佯装不知,却又令莲池私下反向跟踪。


    他想,应当是触及长公主的底线了,不然她不会盯上自己。


    “我不大明白,她为何?忌惮贵妃娘娘,又为何?非要选我去分娘娘的恩宠。”


    卢辰钊拉住她,她回头,抬眼:“怎么了?”


    “李幼白,你跟崔贵妃长得很像,或许这是原因。”但卢辰钊也不明白,为何?长公主会像后宫妃嫔那般,想要用女?子去分陛下宠爱,这种?行为看起?来仿佛他心下一惊,立时攥紧了手指,李幼白低呼一声,他松开。


    他知道皇室素来有各种?不为人知的癖好,而长公主和陛下又共同?经历了夺嫡争储,两人在胆战心惊中成?长起?来,难道长公主对陛下的心思,偏执到?疯狂?


    卢辰钊不敢想,如?若真的如?此,那么李幼白便有些危险了。


    他自己想着,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跟李幼白吐露,看她干干净净地看着自己,她也一定想象不到?会有如?此令人作呕的关系。


    卢辰钊抬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抿到?后面。


    李幼白咬了咬唇,“朋友也要注意分寸。”


    “我知道。”


    话虽这么说,动作却没停止,且更?过分些,双手捧住她的小脸,连脚步都?跟着上前靠近。


    那马在身后弹着蹄子,激起?阵阵黄土。


    他垂下眼皮,对上李幼白略显惊慌的瞳仁。


    “卢卢开霁,你别这样。”李幼白想推他,但手上力?道虚虚的,后退了两步,脊背靠到?树干,他随之俯身下来。


    “我我们是朋友,你不好”


    “嗯,是朋友。”他附和,却依旧往下倾身,李幼白的双眸越睁越大,仰起?头两手抵在他的肩膀。


    浓长的睫毛掩了情绪,俊朗的脸近在咫尺,鼻梁高挺,如?山如?竹,而那微微启开的唇,甚至能看到?隐约颤抖的舌尖。


    李幼白觉得浑身瘫软,被他箍着摁在树上,连呼吸都?变得浮躁,急促。她的眼睛像是燃着两簇火苗,明亮而又灼热,看的卢辰钊心下激荡,一股滚烫的热意随之从胸口撞开,冲向四肢百骸。


    他咽了咽喉咙。


    在李幼白试图开口的刹那。


    他低头,衔住那肖想已?久的唇。


    第50章


    夜色如水, 微风挟着月华洒在两人身上,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拇指下的肌肤犹如美玉一般, 柔润细腻,如脂如绸。


    卢辰钊亲上?来的刹那,便觉内心?猛一震荡,继而是如洪水般狂涌的热潮,想要将掌中人彻底淹没, 整个儿占据。这种感觉在触到那柔软唇瓣时达到了顶峰,但又不甘如此, 想要汲取更?多, 更?多的更?多,全无止境。


    她抵在他肩上?的双手慢慢滑落,他反手握住后牵引着来到他腰部。


    唇离开,额头自上?而下抵着她的, 声音暗哑晦涩:“我是第一次。”


    李幼白被他亲的透不?过?气, 脑袋昏昏的, 此时乍一能够呼吸, 忙深深吸了口气,便听他说完这句话, 还未来得及回应, 卢辰钊便又卷土重来。


    舌尖抵开她的唇, 像是浑无章法的试探, 搜寻, 更?像是在每个角落任意标记, 占有?。


    他亲的热烈执着,不?顾后?果, 像是要把?她剥皮拆骨卷入喉中,但又怕弄疼她而刻意收敛了动作。


    两手抚着她的脸,极尽耐心?地描摹,一遍又一遍。


    直到李幼白被抱入怀里,话也说不?出来,他才恋恋不?舍地停止这场单方面的追逐。


    李幼白觉得难受极了,明?明?想要抗拒,却?在他的诱/引下不?断让步,直至屈服,将自己交于他去主导,去顺从,接着便是一阵阵的喟叹。


    她仿佛有?些明?白君王为何不?早朝,贪恋,沉沦,因享受而陷入无妄深渊。她让自己冷静了少顷,随后?抬起头来,用那呼吸不?稳地语气与他开口。


    “卢世子,你知道,我是不?会?对你负责的。”


    卢辰钊刚得了甜头,任凭她说什么都笑?着回应:“我知道,这个亏我权且受着,你不?必介怀。”


    李幼白:


    她想说什么来着,沉溺在那眼神里,她根本想不?起自己原先想说的话。如今她更?是确认,决计不?能过?早嫁人,情这种东西,一旦沾上?,脑子都坏掉了,影响判断和记忆。


    “可是李幼白,我真?的是第一次,我”


    李幼白咳了声,脸颊通红,她抬手,他低头,手心?触到他的唇,李幼白僵住,卢辰钊却?是觉得那手心?仿若抹了蜜,趁机又亲了一口。


    “既是朋友,往后?你得注意分寸,若再如此,我”她说了会?儿,又不?知该如何威胁,遂恶狠狠道,“总之我不?会?对你负责的,你休要再行试探!”


    说罢,转头朝住处急急走去。


    半青站在屋外?


    眺望,看到人忙迎上?来,问:“姑娘怎么才回来?”


    李幼白:“你今日没去接我?”


    半青纳闷:“卢世子不?叫我去,说是他跟你有?事要谈,谈完便送你回来。”


    李幼白回头,那人站在马旁冲她轻轻笑?着,她咬牙,哼了声,跟着半青推门,进去,谁知刚走到门口,被那灯笼猛不?丁地一照,半青叫起来:“哎呀姑娘,你别是起了高热,脸怎么这么红,”手探上?去,又是一声嚎叫,“还这么烫,得找大夫。”


    门外?那人忽地笑?出声来,半青朝他看去,问:“卢世子,你笑?什么?”


    卢辰钊抱起手臂淡声打趣:“我是想问问,李娘子可需要我帮忙找大夫?”


    李幼白脑子轰隆一声,连头都不?肯回了,拖上?半青便赶忙进门,咣当从后?合上?。


    门一关,卢辰钊敛了笑?意,目光冷冷地往四处一扫,暗处监视的人倏地缩回头去。


    他翻身上?马,一甩鞭子,骏马扬蹄狂奔起来。


    李幼白失眠了,躺在床上?睁着眼看那帐子看了半晌,不?仅毫无睡意,而且脑子里一直盘桓着他亲吻自己时的样子。他清浅漆黑的眼眸,挺拔英俊的鼻梁,最是那张厉害的嘴,直叫她浑身乏力,不?能自持。


    翻来覆去,她坐起身来,双手拍了拍脸颊,想让自己忘掉,但越是控制,那唇的触感便越发清晰,仿佛是柔软的,但又是□□的,带有?极其强烈的主导意识,行动间丝毫不?怯,径直往前。


    天哪!她觉得自己被卢辰钊影响到了。


    她赶忙从床上?下来,赤着脚走到书架前,翻出一本书,点了灯偎在床头小几逼自己去看,起初还能看见几列小字,后?来那些字便都变成他的眼睛,或是含情脉脉,或是一本正经,她咬了咬牙,倏地合上?,随即往床上?一躺。


    卢辰钊他为何要这样!她说过?不?会?负责,他还是要亲她,亲完那眼睛满是委屈,却?还要通情达理地点头,表示他知道,他理解,何其懂事。


    但,这让李幼白觉得自己像个坏人。跟那些占了人清白,转头不?负责任的混账一样,只知道暂时的享受,根本不?在乎对方的清誉。


    可,这是卢辰钊主动的,她事先都讲明?了呀,但他还是愿意扑上?来,而她也只是个正常且有?着七情六欲的人,面对这样的亲吻她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李幼白反复为自己辩解,最后?无力地将手脚一摊,卢辰钊他为什么要这样?


    想着想着,手指覆在唇上?,竟带着与他的气息昏昏睡了过?去。


    她想,再不?能同他妥协了,此人奸诈狡猾,惯会?步步为营。谈感情,不?好,伤神费力。


    卢辰钊却?不?这么想,这夜他沐浴完,赤着上?身躺在帐子里,唇始终上?扬,偶尔露出个莫名其妙的笑?来,翻个身,仿佛掌中还有?她的味道,他把?手贴在脸上?,又挪到胸口。


    他想的很清楚,他和李幼白无非就是个名分问题,他相信李幼白心?里有?他,虽然不?多,但是有?就足够了。如今他没有?名分,却?能做名分内可以做的事,也挺好。


    人不?能太贪,得知道满足。久而久之,她离不?了他,难道还会?由?着他是自由?身?自然会?主动提提的,其实?有?没有?的,卢辰钊眼下也没有?那么介意了,横竖她迟早会?给,便无需计较时日。


    闵裕文从燕王处去往翰林院,进门看到李幼白坐在宽大的条案前专心?誊抄摘录,他定了少顷,抬步进去。


    “在抄什么?”


    李幼白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他,“闵大人?”


    闵裕文当即看到她饱满鲜亮的唇,昨夜还像含苞待放的骨朵,今日却?犹如绽开一般,浓稠适宜,带着殷红的光泽,他心?头跳了下,目光凝在那处。


    “是前朝搬宫时损坏的典籍,正在四处搜找补漏,汇编成册。”李幼白见他怔住,不?由?抬手捂了下唇,又觉得像掩耳盗铃,便又放下,只将睫毛也垂落,遮住一闪而过?的羞赧。


    “挺好。”他说,随即挪开视线,翻看她案上?的古籍来转移思绪,“这本古籍是孤本,前朝时便有?残缺,便是补了也可能不?尽人意。我家中祖上?曾对此有?过?记载,你若是需要,我可带来借你查阅。”


    “方便吗?”李幼白惊喜。


    闵裕文:“方便。”


    “如此多谢闵大人。”她终是不?叫自己明?旭,闵裕文生出沮丧的情绪。


    “对了,这是我为夫人手抄的经书,我身无长物,但愿夫人不?要嫌弃。也劳大人转告夫人,幼白祝她长命永寿,岁岁安康。”


    便是辗转推辞了邀约,闵裕文不?失礼数地道谢,出来翰林院时,只觉内心?空乏,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从四下涌来,将他数年积累的优越感击打的溃不?成堤。


    他没为小娘子主动过?,生平第一个,却?是被人拒了。


    秦文漪收到经书,翻看时仍觉得遗憾,冲着闵弘致便是软语轻柔地抱怨:“看看,幼白这笔字柔中带刚,哪里像是小姑娘写的,实?在是招人喜欢。明?旭跟她太像了,两人都爱读书,若能在一块儿,定会?琴瑟和鸣,羡煞旁人。怪你,这么好的小姑娘,都不?让我如意!”


    闵弘致点头,却?不?还嘴,待她说完才幽幽开口:“夫人说得对,是我不?好,是我叫夫人失望了。”


    秦文漪自然明?白儿子心?思,但闵弘致决定的事,向来不?能更?改,她便是心?疼儿子的失魂落魄,也只能装作不?见。


    夜里睡下时,又同闵弘致确认两年之期,犹不?解气,末了啐他:“若等?两年她没来,儿子也娶不?到娘子,我也不?管了,横竖是你惹得祸,总归要你来填。”


    闵弘致拥着她,连连答好。


    转头却?说:“儿子随你,长了那么样俊的一张脸,又怎会?娶不?到娘子,夫人多虑了。”


    秦文漪被他哄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明?旭打小就被人说,是跟闵弘致一个模子刻出来,他睁眼说瞎话,无非是为了讨自己欢心?,遂捏起拳头朝他狠狠捶了把?,权当解恨。


    秦文漪生辰与刘瑞君前后?脚,当年秦家娘子怀着秦文漪进宫赴宴时,彼时还是良妃的太后?跟她月份差不?多,那时良妃不?受宠,先皇后?又是个极其霸道专横的主儿,故而良妃活的很是低调。


    良妃开玩笑?,说是两家孩子有?缘,没准产期也能凑到一块儿。


    这话果不?其然,秦家娘子早上?生下秦文漪,良妃夜里便生了刘瑞君,此后?秦家娘子偶尔进宫,便也带上?秦文漪,让她与刘瑞君玩,她们也曾做过?朋友,但后?来也慢慢疏远,乃至如今的几乎没有?走动。


    刘瑞君生辰宴,办的清雅寡淡,往年陛下虽坐不?了多久,但终归是会?去合欢殿看她的,更?别说流水一般的赏赐。


    今年,刘瑞君应付完了一波又一波前来道贺的大臣,酒都喝了一壶,却?还是没等?到刘长湛。


    好容易捱到傍晚,刘长湛身边的太监顾乐成才过?来,身后?跟着四个小太监,捧着嵌螺钿平底托盘,倒是陛下给长公主的生辰贺礼。刘瑞君这才明?白,刘长湛是来都不?肯来了。


    她冷笑?着,着人收起贺礼,托腮抬起头来,问顾乐成:“中贵人,陛下去哪了?”


    顾乐成弓着腰,客气笑?道:“回长公主话,陛下和贵妃在一起,像是累着了,便在仙居殿歇了。但陛下惦记长公主您,叫奴才亲自过?来送上?贺礼,祝长公主殿下长乐无忧。”


    刘瑞君勾了勾唇,道:“替我谢过?陛下。”


    顾乐成道是,躬身带着那四个小太监退出合欢殿门。


    人刚走,刘瑞君便抓起酒盏狠狠掷到地上?,瓷盏瞬间粉碎,崩的到处都是。


    崔慕珠曲身躺着,薄薄的衣裳滑到臂


    间,刘长湛的手抚在她腰上?,因方才的折腾,此时睡得很是深沉。


    崔慕珠盯着秋香色薄罗帐子,眸中一派冷淡,她试着拿开刘长湛的手,见他没再动,便扯过?泥金帔子将自己包起来,撩帘出去。


    腿被摆弄的很酸,腰也疼,她蹙眉缓缓挪动脚步,雪白的肌肤上?点缀着几颗绯色印子,她拧了下眉头,将帔子往身前扯了扯。


    刘长湛在位多年,后?宫又陆续填充不?少新人,他勤于朝务,轻易不?肯假手他人,仗着身子强健便不?加节制。如今早已过?了年纪,却?还是如狼似虎,崔慕珠其实?早就看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撑着一副好皮囊罢了。


    何况,还有?那好阿姊时不?时的“问候”,兴许哪一日,刘长湛就再也起不?来了。


    崔慕珠喝了口茶,梅香送来甜汤,“ 娘娘,长公主的人悄悄来过?,又走了。”


    “阴沟里的驱虫,见不?得光。”崔慕珠冷笑?着,喝了口甜汤道,“她今夜一定会?发疯。”


    梅香没说话,但仿佛也能猜到,往年长公主的人便有?盯梢的习惯,明?知道陛下每回都到贵妃这儿,却?还要跟着过?来巴巴的看,回去禀报了主子,不?仅会?挨打,合欢殿的东西都得重新换一遍。


    何苦来哉。


    崔慕珠喜欢看刘瑞君发疯,刘瑞君的每次失控,都令崔慕珠觉得心?旷神怡,无比高兴。


    从前她不?知,由?着他们兄妹两人欺瞒,摆布。而今都得一笔笔还回去,她就是要看着刘瑞君得到该有?的报复,之后?呢,自然还有?刘长湛了。


    谁都跑不?掉。


    她缓缓走到楹窗前,伸开双手轻轻一推,凉风习习,霎时将她的青丝吹拂开来,带着满园的芍药香气。


    湛蓝的夜空,满满的一轮明?月悬挂在枝头,如此完美无瑕。


    崔慕珠仰面望着,双臂紧紧环在胸口:文宣,你在那头好好看着,我给你报仇。


    贞武十年春,言文宣被斩首弃市时,她曾想过?死,但浑噩了数日醒过?来,又觉得她不?能死。坏人都好好活着,她死了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何况,她有?儿子,还有?一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女儿。


    她不?能看着女儿长大成人,便也不?会?轻易赴死,她相信终有?一日,她能再看到自己跟文宣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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