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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真不愧是宋廷钰的表兄, 用的招数都一模一样。


    卑劣、恶心、下作。


    就不怕哪天坏事做尽,所有恶果都反噬到自己身上?


    林嬛冷冷扯了下唇角,睨了?眼桌上的白瓷小瓶, 讥笑反问:“这便是?那天晚上, 宋世子下在王爷酒里的药的吧?殿下还真是?锲而不舍,一次坑害不成, 就又来一次。”


    李景焕耸了?下肩膀,一脸无所谓道:“这也?怨不得我,谁要他非要插手北境之事,插手军饷案,插手父皇的易储之心呢?”


    倘若只?有前两桩, 他还不至于这般痛下杀手, 可若碍了?他的登天之路, 就莫怪他不客气了?。


    毕竟屈于人下是?什么样的日子, 当真没人比他更?加清楚了?……


    摩挲着拇指上的银白扳指, 李景焕沉沉捺下嘴角。


    芷宫的这艘画舫,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比皇宫还要喜欢。尽管舫内的陈设已经老旧,也?尽管这座行宫早已被他那位父皇视为晦气之地,他依旧觉得,这是?世间唯一能予他心安的地方。


    ——只?因他喜欢水流, 最?讨厌陆地。


    小的时候,他便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水这么柔软的东西,却可以托住沉重的巨木;而人碰到了?水, 本来是?会沉下去的,可有人却学会了?凫水……


    他被世间这些神奇之事深深吸引, 废寝忘食地钻研,昼夜不停,就为了?早日弄明白。


    而他的母亲只?是?个普通的妃子,偶尔皇帝会来她这儿过?夜,不特别受宠,但也?没有刻意冷落。


    父皇看?见?他对着湖水发呆,不太?高?兴。每当那时候,母亲就会劝说他练武。


    “如果你练得一身好武艺的话?,你父皇就会喜欢你了?。”


    可他为什么非要让那个眼里只?有掠夺和杀戮的男人喜欢?同样看?见?一只?鸟,他会关心鸟儿为什么能飞,而那个男人所关心的,就只?是?如何才能最?快速地用刀,把那只?鸟杀死。


    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没有交集,也?不会遗憾吧……


    于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很单纯,也?很快乐。


    母亲很疼他,虽然也?曾希望他好好练武,博取天子的欢心,可知他不喜,终归没有再勉强他。她出身商贾,身份卑微,娘家人没有资格进宫探望,只?能逢年过?节送些东西,有时是?江北刚摘的石榴,有时则是?西岛盛产的柿子饼。


    她就喜欢这些小零嘴,明明儿子都已经七岁了?,她却仍旧馋得不行,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来偷偷地吃。


    拜母亲所赐,他也?开?始喜欢那些各种风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欢的,就是?糖画。


    因为糖画只?能冬天送进宫,搁置的时间一久,就会硬掉或者化掉。是?以每次只?要拆开?包裏看?见?里面有糖画,他和母亲就会第一时间躲到小屋子里,避开?别人的视线,只?有母子两个人,分享着一个糖画……


    那样的时光,于一个稚童而言,无疑是?很快乐、很快乐的,即便没有父皇疼爱,他也?不觉得自己的童年有甚缺失。


    直到那天,大祈准备了?三年的北伐大军,意气风发地从帝京出征,誓要将?这些年被羌人占去的城池一个不落全都收回来。熟料不到半月,捷报还未传来,北伐的大将?军就被羌人掳走?,虐杀而亡,头颅就悬在两国交界之地。副将?被吓破了?胆,带着余下残兵溜之大吉,末了?又赔上一座城池,才将?此事平息。


    父皇为此大发雷霆,夜里无意中?路过?母亲的院子时,听见?母亲在唱歌。


    其实他母亲一直是?个随遇而安、不争不抢的人,父皇不过?来临幸她,她也?不会自怨自艾,自己个儿窝在屋里绣绣小花,唱唱小曲儿,也?能自得其乐。当年父皇就是?微服私访时,在街上偶然听见?她唱曲,起了?兴致,才点?她进的宫。


    唱曲也?许并没有错,可错就错在,那天她唱得实在太?过?欢乐,而且歌词是?:“北方的燕子啊,你归来时可否带来了?他的讯息?”


    而那“燕”字,正是?北羌王族的皇姓。


    父皇打输了?仗,正在气头上,再加上听见?“燕”字,当即便再忍受不住,怒气冲冲地踹门而入,解下腰间的鞭子就往母亲身上抽打。


    母亲立时尖叫不迭。


    彼时,他正在隔壁屋子里雕刻他的核桃小船,听见?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推门冲出去,看?见?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疯狂地抽打母亲的一幕。


    母亲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痛苦呻/吟,却不敢求饶。


    他被那样的画面吓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阻止,于是?冲过?去,想拦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却掠过?他的双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击的力量与速度,以及它?所带来的疼痛滋味,直到现在,他身体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地撞到母亲身上。


    父皇回头,瞧见?堆满各种木头的房间,怒火更?上一层楼,“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么鬼东西,除了?发呆,就只?会雕木头,一点?儿用都没有,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要有个能干点?儿的儿子,何至于今日败成这样!”


    他边说,边怒不可遏地走?进那个房间,将?桌上的烛火扫到地上。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只?剩他怔怔看?着那妖娆飞舞的火光,看?着火光里被无情吞噬的木头们,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也?就此被一点?点?地、慢慢地燃烧殆尽。


    而比那更?糟糕的是?,他怀抱中?的母亲,连呻/吟声都停止了?。


    他呆滞地低下头,看?见?的,就只?有一个双目圆瞪、已经没有任何气息的柔弱女子。伤痕累累的身体,如同那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画——一只?残缺的凤凰,脑袋破碎,翅膀断裂,被血水染红了?一半。


    两相?对比下,触目惊心。


    李景焕捏着眉心,疲惫地闭了?闭眼。


    那是?九岁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一天淡忘过?。自那以后,他就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梦见?母亲漂在水面上。他在岸边拼命追,拼命喊,哭得撕心裂肺,想让她回来,她却哀伤地摇头,如何也?不肯靠近。


    她说,她好害怕陆地,害怕宫殿,因为地面又冷又硬,鞭子抽下来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地方躲藏。水里头就不一样,即便有鞭子再打她,她也?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样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地梦见?她,一次次地哀求,再一次次地被拒绝,一次次地被推开?,反反复复,无穷无尽,像是?被什么诅咒了?一般。


    或许是?因为他只?顾着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让母亲失望伤心,她才会如此报复自己吧?


    是?以十八岁那年,他按照祖制,搬离出宫,没要礼部给他安排的宅邸,只?选了?母亲过?去住的这座行宫,作为自己的府邸。还特特从母亲的故乡,移栽了?这株千年古树,种在这片芷湖水畔。树上建屋舍,水上系画舫,出入皆以车马代步,尽量不让自己的双足沾到土地。母亲再来寻他,也?能有个栖身之所。


    可那噩梦依旧不肯放过?他,还愈演愈烈,严重的时候,他甚至一个多月都睡不好觉。


    看?来只?有杀了?那个万恶之源,替母亲报仇,他才能真正得到解脱吧?


    所以他必须斗过?那位太?子,斗过?他的父皇,斗过?所有想阻止他扶摇直上的人。


    论才华,论对朝堂的掌控,他自诩不输给他那位皇兄半分,可就是?因为这出身,叫他永远矮他皇兄一头。


    父皇不肯许他一个机会,朝臣也?大多不看?好他,那个姓林的老东西更?是?瞧他不上,说什么“品行不够,不堪天子之任”,明明就是?瞧不上他庶出的身份!每次自己好不容易动摇了?太?子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这老混蛋都能以三寸不烂之舌,将?局势反转回来,让他功亏一篑。


    简直可恨!


    军饷之案若不能将?他彻底除去,就枉费他这一番辛苦筹谋!


    原本他都安排得好好的,“证据”已经给林家准备好,镇守北境的新将?领也?都物色妥当,只?要案子敲定,他不仅能除去林行舟这一眼中?钉,还能将?太?子在北境的势力彻底拔除,可谓一箭双雕。


    可偏偏这时候,又冒出个方停归。


    比林行舟还要固执,还要可恨,还要冥顽不灵!


    明明只?要同他合作,万里江山都会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什么北羌,什么林家,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轻易将?他们从这世间完全抹除。


    可方停归就是?不肯!


    不愿放手军饷案,交给他处理;也?不肯站在他这一边,扶植他坐上那至尊之位。


    宁可在他那冷血无情的父皇面前跪着当狗,也?不愿在他跟前站着做人。


    就为了?一个林家。


    为了?一个背叛过?他的女人……


    呵。


    李景焕冷声嗤笑,抬手挥了?挥,让清酒把那位已经昏迷过?去的内侍抬下画舫,提起面前的紫砂壶,自己给自己续了?盏新茶,不紧不慢地问:“林姑娘不肯接受我的提议,可是?觉得那位楚王殿下,会帮你们林家洗脱冤情?想不到经历了?这么多,林姑娘居然还这般天真。”


    “男人的眼界,终归不会只?局限于儿女情长。而今他的确是?把你从一枕春捞出来了?,可以后呢?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换做是?你,好不容易从最?底层摸爬滚打爬上来,会为了?一个曾经辜负过?你的人,放弃自己费尽心血得来的一切?”


    林嬛抿着唇,没有回答。


    李景焕又笑,“林姑娘心里不也?在犹豫吗?既如此,何不试着与我合作,至少目前为止,和那位楚王殿下相?比,我还没有要害林姑娘的理由,不是?吗?”


    “没有要害我的理由吗?”林嬛冷笑,“二殿下可真是?说谎都不会脸红。家父曾担任太?子殿下的太?傅,殿下您又和东宫势不两立,只?怕我真的帮殿下除去王爷,下一个倒霉的,就该是?我们林家了?。”


    见?李景焕张口还要说什么,她又立刻打断道:“殿下无需多言,这忙我是?一定不会帮的。适才过?来之前,我也?嘱咐过?的我的婢女,倘若我未曾在约定的时间内回去,她们便会进宫,将?此事告知王爷。殿下若是?不想提前与王爷为敌的话?,不如现在就放我回去。”


    山水和松竹豁然抬起眼,有些意外她的未雨绸缪,也?更?惊讶于她的大胆,不过?一个阶下囚,居然敢如此和二皇子说话??


    李景焕却半点?不意外,闻言还嗤声笑了?笑,抬起那双妖冶的狐狸眼,颇为同情地看?着她,“林姑娘这般信任楚王,可是?知道他今日进宫做什么?”


    林嬛不知他为何这么问,沉吟不语,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李景焕是?何等敏锐之人?只?一眼,他便从她的沉默中?读出他想要的答案,眸光随之变得更?加怜悯,“真可怜,你这般信任于他,他却不曾告诉你,父皇有意招他为驸马,今日让他进宫,就是?下旨赐婚的。瞧现在这天色,圣旨应当已经递到他手上了?。”


    林嬛心尖突地一颤,虽知他的话?不可信,然心底仍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紧。


    李景焕转着指间的扳指,优哉游哉地欣赏她故作坚强的模样,笑容越发灿烂,“林姑娘既然如此信任王爷,可愿与我打个赌。我现在派人进宫送信,就说你在我手上,看?他愿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赶来寻你。若是?林姑娘赢了?,我便再不打扰,还能帮忙将?你的身契从刑部调出。若是?我赢了?……”


    他凉凉牵起唇角,没有说话?,却是?比说什么都要可怕。


    山水和松竹领着人围上来,转眼间,林嬛就被团团包围,下意识往后退,没两步就靠在了?画舫的围栏上。而不知何时,画舫已经行至芷湖中?心,她已退无可退!


    林嬛不由攥紧了?栏杆。


    李景焕笑道:“林姑娘已经走?投无路,这般苦苦强撑,又有什么意义?”边说,边朝她伸出手,“过?来,到我身边,帮我杀了?方停归,我护你一生无忧。”


    含笑的眉眼匿在春风中?,煞是?温柔好看?。


    林嬛扫了?一眼,却是?毫不犹豫地转身翻过?围栏,纵身跳入水中?。


    湖上春风贻荡,吹起她轻软的乌发,和如云的衣裳,过?分窈窕的身躯分明随时都会被深邃的湖水搅碎,却又散发出一种难言的坚毅。


    李景焕表情一紧。


    湖面上的漩涡层层扩散,他眼底仿佛也?泛起幽幽涟漪。拂过?少女鬓发的淡风,同样吹起他的长发和长袍,那云淡风轻地笑了?许久的少年,这一次,终于再笑不出来。


    水面“哗啦”一声,冒出水花,林嬛跟着浮出一个脑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交错,李景焕不曾开?口,林嬛也?不愿多言,抬手捋了?下脸上的水珠,便决然转头,一言不发地往岸边游。


    山水心中?焦急,回到李景焕身边,小声问:“二殿下,要把她抓回来吗?”


    李景焕摇了?摇头,眸底的神色又沉了?几分。


    风一阵阵吹过?来,他绣着银竹暗纹的宽袖被风鼓起,向后翻飞,而他就那样立在船头,看?着林嬛一点?点?向岸边游去。


    有什么东西在他眸底深处化开?,又有什么在东西开?始缓缓凝结。


    他不动,不笑,亦不说话?,就这般一直一直看?着。


    松竹心里也?升起了?担忧。


    而今虽已开?春,可山里的湖水依旧冰冷,若是?让她一直这般游下去,只?怕不等游到岸边,人就已经出事。虽说这丫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可如今林家的案子到底还没真正了?结,若是?真让她在芷宫行苑里头出事,他们必然也?要受她牵连。


    不敢忤逆李景焕的意思,擅自下船救人,也?不敢彻底放任不管,松竹便让人将?画舫调转回头,跟在林嬛身边。


    林嬛依旧没有回头,小小的身子没在广漠的湖水中?,渺小得宛如沧海一粟。应是?被湖水寒意激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覆着淡淡桃花色的面颊褪得毫无血色。


    又一次,她下水蓄力,可半天过?去,却仍旧没有浮上来。


    湖面静静。


    风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湛蓝色的湖面宛如一面刚刚打磨好的银镜,澄澈清透,却毫无生气。


    李景焕默然看?着,淡漠的脸上瞧不出丝毫起伏。


    山水和松竹都不禁为林嬛叹了?口气,却这时,李景焕忽然从船舱里走?出,褪下身上的外衣旁边一丢,便纵身跃入寒冷如冰的湖水中?。


    漆深的狐狸眼里分明还酿着愠色,可泳向那娇小身影的动作,却坚定无比。


    只?差一寸,他便要抓住那只?缓缓下沉的纤纤玉手,却也?就在这时,眼尾余光中?豁然卷来一袭玄色身影。


    不等他看?清,那人就已先他一步,拉起湖水中?飘零无依的姑娘,牢牢抱入怀中?,蜻蜓点?水般点?足向着岸边飞去,“啪啪”甩他一脸水珠,巴掌一般,冰冷又疼痛。


    起跳的一瞬,还狠狠踩了?下他的脑袋。


    李景焕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水,仰头便对上方停归晦暗盛怒的眼。


    没有任何实质,却捅得他心肝大颤,李景焕一时竟分辨不清,究竟是?湖水更?冷,还是?他杀人般的目光更?砭人肌骨。


    林嬛也?惊了?一番,怔怔看?着来人线条俊秀的侧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适才跳水之时,她也?知道自己是?在做傻事。整座行宫都是?李景焕的地盘,她纵是?游到岸上,又能逃到哪儿去?


    之所以还要跳,只?是?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就这样像个牵线木偶一般,任人摆布;不甘心就这样被抓回去,连一点?反抗都没做;更?不甘心就这样和方停归在沉默中?彻底结束。


    她都已经这样努力了?,凭什么还是?什么也?挽回不了??


    救不了?家里人,也?帮不了?他。


    甚至连一场宴席也?没法和他好好享用……


    想起听雪阁的祈江宴,林嬛心如刀绞。


    窒息感如同泰山般,沉甸甸压抑在她胸前。出门前刻意装扮过?的华服,那一刻也?都化作条条玄铁锁链,缠裹得她四肢绵软无力。她一时都分辨不清,究竟是?力竭之时继续向前摆臂游动更?加艰难,还是?寒水化作千万根利针齐齐扎向她筋骨更?加煎熬。


    有那么一瞬,她是?当真想觉得自己已经走?到绝路。


    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从湖水斑驳的光影深处,缓缓朝她游来。伸向她的手和她单薄的身子一样颤抖不已,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其他,可环住纤腰的时候,却莫名坚定。


    灼灼热意顺着他身上传来,帮她扫去泰半森寒;


    一如现在他牢牢抱住她的手,温暖而有力,即便天塌下来,也?能为她撑起一方避风港,不叫她有丝毫忧怵。


    春祺和夏安已经拿着干燥的长巾,匆匆赶来,想帮林嬛擦身上的湖水。


    手还没伸过?去,方停归就已接过?长巾,抱着林嬛径直去到湖边一座四角攒尖的红亭子里坐下,亲自帮她擦身。


    平日舞惯了?刀枪棍棒的手,照顾起人来也?能细致入微。


    怕她耳朵里进水,长巾擦不到,还特特让人取了?团柔软的棉花过?来,揉成长条状,探入她耳蜗,轻轻帮她把浸入耳中?的湖水吸干。


    每动一下,还哑声轻问:“难受吗?”


    明明动作已经轻柔到搅不起空气中?半分尘埃,却仍旧会担心伤到她。


    然下一刻觑向李景焕,言辞间却又瞬间染上经年的寒霜。


    “今日宫中?设宴,二殿下不去赴宴,反而在这里游山玩水。就不怕陛下龙颜大怒,责怪殿下无状,罚您去宗祠思过??”


    李景焕刚从湖里出来,浑身上下都“嘀嗒”淌着水,松竹找了?件氅衣给他披上,仍抑制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寒。


    本想来这座亭子里坐着休息片刻,岂料向阳的位子却被他们霸占走?,而这占了?鹊巢的鸠还敢这般狂妄地反过?来质疑他?


    呵。


    李景焕克制不住冷笑出声,睨了?眼方停归搂在林嬛腰上的手,本应不觉有什么的心绪,这一刻却无端烦躁起来,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将?这恼人的思绪勉强抛出脑海。


    “一场宫宴而已,父皇再不喜欢我,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大发雷霆。倒是?王爷你,方才在宫宴上想来收获不浅吧?”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李景焕没有点?破,只?边说,边不由自主地看?向林嬛,视线一寸寸从她脸上滑过?,不肯错过?丝毫变化。


    似是?在期待从她脸上看?到些什么,却又说不清到底想看?些什么。


    ——就像他明明有千百万种方式反击方停归,却偏偏说不清来由地选了?这“下下策”一样。


    而林嬛的心,也?的确因为这一句,微微牵扯了?一下。


    听到方停归今日入宫,是?因着皇家要招他为婿之事,她若说完全不在意,自然是?假。


    人心都是?肉长的,纵使?修炼得再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也?终归会藏着一些难以言说的隐痛,一抚即伤,一碰就疼。


    若是?从前,奉昭看?上方停归,欲择他为驸马,林嬛自是?不用担心他会如何回答。毕竟拒绝公主这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


    可现在到底不同了?。


    一个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尊贵,美丽,高?高?在上,可以助他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一个是?自身难保的阶下囚,不仅不能为他的仕途提供任何助力,还会成为他最?大的阻碍,让他还未在天子堂更?上一层楼,就把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都统统失去,甚至还会搭上一条命。


    答案显而易见?。


    莫说方停归,连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林嬛不由咬紧了?下唇,心在腔子里“隆隆”作响,仿佛鼙鼓动地,浑身血液随之沸腾,抵在他胸前的那只?手,也?跟着收紧。


    不想再听接下来方停归的回答,也?不想再在此处待下去,她抻拳推他,想赶紧从这里逃出去。


    然那只?帮她擦发的大手,却握住她的小手,如何也?不肯松。


    炽烈热意自他掌心滚滚而来,林嬛的心也?被烫了?下。


    还未来得及挣扎,就见?他勾着唇角,望着李景焕,笑容得意而张狂,仿佛一个志得意满的成功者,嚣张地向手下败将?炫耀自己的胜利。


    猖狂间,竟还有几分少见?的孩子气,幼稚得不行,浑然瞧不出半点?沙场老将?应有的运筹帷幄的沉稳模样。


    “的确是?收获不浅,就在方才,本王已经向陛下请旨赐婚,陛下也?已同意本王和林姑娘的婚事。等改日正式大婚,还望二殿下千万过?来捧场。”


    一语出,满亭寂静。


    有那么一瞬,整片芷湖都安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一丝,仿佛所有人的气息都要被巨大的震撼和惊讶毫不讲理地逼回腹中?。


    林嬛呆若木鸡,仰头愣愣望着说话?之人,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没有答应皇家的赐婚,还请旨另娶。


    娶的还是?陛下一心想要除去的“朝堂余孽”。


    他在想什么?!


    李景焕亦震惊不已,待回过?神,一张脸已凝沉如水滴。


    狐狸眼森然盯着方停归,也?只?盯着他,似是?能从他身上剜下两块肉,浑不见?适才的云淡风轻,“王爷可真是?好本事,连父皇也?能说服。这般徇私枉法,倒行逆施,就不怕寒了?你手底下人的心,往后再遇上类似此番北境之难的事,没有人再肯为你卖命?”


    方停归却只?不咸不淡地回:“军饷案是?公事,本王自会公事公办,而林姑娘只?是?本王的私事,本王凭什么不能娶她为妻?倒是?二殿下你……”


    他哼声一笑,“再敢有类似北境之难的事,还真不知道倒霉的究竟是?谁?”


    狭长的凤眼如同北地荒原上的孤狼,幽幽隐藏着一股厮杀的狠劲儿。


    李景焕才和他对上一眼,便觉一股森寒自脊柱尾端直冲天灵盖,心脏都要瞬间被揉碎一般。


    直到方停归抱着人离开?,同他擦肩而过?,那股寒意依旧融在风中?,挥之不散。


    第17章


    听雪阁位于帝京御街北端, 南望州桥,北眺皇城,毗邻祈江, 乃是京中七十二家酒楼之首, 一日的流水都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的花销。


    今日又有祈江宴,就更?是热闹非凡。


    才?入夜, 酒楼内外就升起了灯火,亮如白昼。知道今日楼里有老酒出窖,接到桃花笺邀帖的客人,都迫不及待往楼上去,想抢先品一品那沉淀了百年的佳酿。


    而没有这份运气进楼赴宴的人, 酒楼老板也断然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的荷包。


    酒宴还?未正式开始, 门前巨大的彩楼门牌底下?就已设好品酒的小摊。


    几个浓妆艳抹的美人儿头戴珠翠玉冠, 身穿销金衫裙, 举着银质酒壶盈盈立在摊前, 向沿途的路人劝酒,身后甚至还?安排了丝竹细乐。


    月色, 笙歌,美人香。


    酒还?未入口,人就已经半醉,再?酌上一小口, 更?是乐不思蜀,可想再?尝一杯时,就只能等下?月,且还?只有十坛。


    乍看之下?, 似是在费力白赚吆喝,然越是求不得, 就越是让人念念不忘。时间一长,这酒的价格能涨到多少,就全?由老板自己决定了。到最后这酒究竟好不好喝,反倒没人计较了。


    听雪阁这么?多年的名声,大多也都是靠这法子积攒而来?。


    为了对得起这盛名,楼里的一应摆设也都颇为不凡。


    方停归带着林嬛离开芷宫行苑,本想直接回王府休息,怕她身上的湿衣裳穿得太久,人会着寒,这才?绕道先去了听雪阁,让掌柜的把早间他包下?的雅室腾出?来?,专门给?林嬛沐浴更?衣。


    掌柜的也是个机灵的,知道林嬛出?身诗书世家,给?她安排的屋子也特特布置成了书斋的模样。


    拱月形落地花罩摆在轩室中央,两侧各置一红木高几,几上又摆细颈美人觚。红杏摇曳其?间,娉婷又娇艳,衬着熏炉里袅袅升腾的檀木篆香,更?显沉敛宁雅。


    也或许是太过雅致,林嬛沐浴完,从?屋里出?来?,人仍旧有种飘飘然的恍惚感,仿佛走在云絮上,想起刚刚行宫里方停归的那番话,人便更?加惘然。


    请旨赐婚。


    太不可思议了……


    他又不是那些勋贵人家出?生的郎子,有家族为他保驾护航,那样单薄的背景,若是没有陛下?的信任,他便什么?都不是。如此,他还?敢违抗圣意,当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难不成只是因为跟李景焕别苗头,才?话赶话说到这儿?


    望着檐上缓缓攀升的霜月,林嬛秀眉轻蹙,若有所思。


    春祺和?夏安端了碗温热的姜汤进来?,伺候她喝下?,又帮她重新梳了发髻,换了新衣,好赴接下?来?的画舫水宴。


    没去过祈江宴的人都以为,这场酒宴最吸引人的,是听雪阁独创的几样美酒佳肴,然见识过的人却深谙,宴席真正绝妙之处,其?实是那段叫酒楼掌柜独揽下?来?的祈江夜景。


    尤其?是月圆之时。


    两岸夹歌,光华相?射,赏月之人挤在岸边,只能勉强窥见半轮被高楼遮挡的缺月,而听雪阁占去的这段水域,支一叶画舫,却是能望见最全?、最佳的月色。


    林嬛下?楼的时候,楼里的伙计已经把画舫停在渡口边。


    宁越站在甲板上躬身等候,方停归则已在船舱里坐好。


    早间在芷宫行苑,他的衣裳也叫她身上淌着的湖水浸透,来?了听雪阁才?现换了这么?一身,却不是他惯常爱穿的玄衣,而是一身纯粹的白。


    直身坐在月光晦暗处,宛如墨画中幽幽氤氲开的一抹水光。


    干净、清冷、疏离。


    让人可望而不可即。


    林嬛心?尖微微一动,手不自觉捏住袖角,紧张地揉捏。


    夏安在后面轻轻推了她一下?,鼓励地朝她眨眨眼,她才?终于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进船舱。


    檀木圆桌上已摆满一桌菜肴,全?是听雪阁最拿手的,色香味俱全?。画舫在水上徐徐前行,两岸灯火遥相?辉映,映得整座船舱流光溢彩,满桌珍馐也变得格外诱人。


    船舱外侍立伺候的人,都不禁直咽喉咙。


    舱内对面而坐的两个人,却始终不动一筷。


    空气里凝着化不开的尴尬。


    林嬛侧着头,努力往窗外眺望,假装在看外头的风景,面上一片沉静,然捻着团扇的手却早已渗出?一层细密的薄汗。


    细算起来?,这还?是他们两人重逢以后,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独处。


    因着方停归的性子,从?前两人相?处,也多这般沉默的时候,可那时彼此心?里都有对方,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停歇,并不代?表什么?,所以也从?不觉得尴尬。


    而今却是完全?不同了。


    三年的分别,他们都已不是曾经的自己,无论曾经多么?两心?相?许,眼下?也只剩相?顾无言。


    林嬛心?底微微泛起一阵酸涩,努力强装无事?,眼梢余光却似有自己的意识,不住往方停归身上飘。


    圆桌另一头,方停归也正扭头看着窗外。


    修长工细的手指托着腮,长睫搭垂,唇线抿直,似是在赏外间的月色,又仿佛是透过月光,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有花瓣随风吹至他肩头,他也恍若未觉。


    不得不说,造物主?是公平的,不曾许他一个辉煌的出?身,却给?了他一副极好的皮囊,侧面看去尤为惊艳。垂眼的模样不像纵横沙场的冷面修罗,就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冷色水光漾在他身上,都氤氲出?了几分暖。


    林嬛的心?也跟着在腔子里蹦跳了下?,清晰有力。


    许是动静太大,方停归也听见了,偏头淡淡扫视而来?,猝不及防。


    林嬛心?底一惊,慌忙举起团扇,盖住自己的脸,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可一紧张,下?手没了分寸,“啪”地一声,扇骨正打在她鼻梁上,疼得她皱鼻直抽凉气儿。


    整个船舱都是她“嘶嘶”抽气的声音。


    噗嗤——


    圆桌那头的人笑出?了声。


    声量不高,却异常清晰,仿佛就贴在她耳边笑,她甚至都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微笑时喉结翕动的细微幅度。


    林嬛面颊“蹭”地烧着,圆着眼睛,瞪道:“王爷今年几岁?这般揪人小辫,还?有没有大将军的风范?”


    方停归也不跟她客气,哼笑一声回怼道:“那林姑娘今年又是几岁?偷看别人,还?贼喊捉贼。本王没有大将军的风范,林姑娘就有?”


    “我何?时贼喊追贼了?明明是你不对,你若没有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所以林姑娘承认在偷看本王了?”


    林嬛:“……”


    几次张口,想怼回去,想起刚刚的事?,又心?虚地闭上嘴。


    果然,时间是把杀猪刀,不仅能把相?熟的两个人变得陌生,还?能让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生出?三寸不烂之舌,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若不是亲耳听见,她都不敢相?信,这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她索性别过脸去,不再?搭理。


    然经这一闹,周遭尴尬的气氛倒淡了不少。


    其?实,就这样待着也没什么?。横竖他就在自己身边,一回头就能看到。她也不必终日为飘摇不定的未来?担心?,无论外头风多大,雨多疾,这里都是她能全?然安心?栖身的小天地。


    要是时间能就此停滞,又或者这画舫能漂久些,一直漂下?去,永远不靠岸,那该多好……


    林嬛嘴角翘起一个愉悦的上扬弧度,眸底的光也柔和?不少。


    想起白日之事?,她抿了抿唇,声音不禁放轻:“王爷早间说的话,可都作?数?倘若只是为了应付二殿下?,王爷大可告诉我,我、我……”


    她抿了抿唇,声音隐约发抖,半天说不下?去。


    浓长的眼睫搭垂下?来?,也跟着细细打颤儿,掸落无数月华碎光。


    方停归望着她的面容,着迷地看着她睫毛上如水波般滑过的银光,偶尔她眼睛一眨,睫毛微微一颤,就仿佛一只蜻蜓的翅翼在他胸口振动。


    纵然分别三年,依旧如初见时那般,撩拨得他心?跳怦然不已。


    白日说的话作?数吗?


    自然是作?数的。


    早在五年前,她将自己带回侯府的那一刻起,她就必须属于他,也只能属于他。


    因着出?生微末,打从?有记忆起,他便是自己一个人,孑然飘零于人世间。


    无父母,无兄弟,更?无至交好友。


    累了就随意找间破庙寄宿,饿了便去跟路边的野狗抢食。


    只要能活命,什么?脏活累活,他都肯干。


    五岁那年,他被一家江南富商巨贾收留,在他养的外室宅邸里做活。


    工钱不多,住的也是那外室养的京巴犬腾给?他的土窝,但好歹也有了栖身之所,他很知足,每天砍砍柴火,喂喂狗,闲了就去后院,给?那株被丢弃的海棠树苗浇水。


    看着枯枝败叶重新抽出?鲜嫩的芽,开出?粉嫩小花,他比得了赏钱还?高兴。


    原以为日子终于有了着落,却不料那外室心?思不纯,为了那富商的钱财,将他们盍家统统鸩杀,末了还?贼喊捉贼,嫁祸于他。


    他百口莫辩,白干了三个月的活不说,还?成了通缉犯,人人喊打,每天东躲西藏,饿了就挖草根果腹,伤口流血化脓便摘几片叶子压着止血,遇上连日阴雨天,光是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就足以要他性命。有几回,他甚至都已经看到人濒死之时才?会出?现的幻觉。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也或许是老天爷品行顽劣,不想看他就这样轻易死去,让他遇见了他的养父。


    他长的什么?模样?年龄几何??


    方停归都已记不清,只知道他姓“方”,是个刀口舔血的杀手。


    贪财,好赌,酗酒成性。


    相?遇之时,正是他杀完人,在破庙里躲避追兵的时候。


    彼时自己已奄奄一息,见他帮自己包扎了伤口,还?往他嘴里塞了半枚吃剩的梨,他便咬牙强撑起身,豁出?性命去帮他引开追兵,以报他救命之恩。


    之后的无数次,他也是这般,为他杀人,为他挣赏金,为他拼命。


    即便事?后,他能拿一贯钱,却从?不分他半个铜板;也即便他每次都将自己锁在地下?室,只在有任务之时,才?放他出?门;也即便自己为他九死一生,却只得他喂一些残羹冷炙。


    至少他没有赶他走,那便还?是爱他的。


    有这个养父在,自己就能跟其?他同龄人一样,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旁人问起,他也能拍着胸脯自豪地说,自己姓“方”,有家可归,有人可念,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可最后,那人还?是背叛了他,就因为那张被栽赃嫁祸的通缉令,为了那几两碎银。


    一击刺入他胸膛,毫不犹豫。


    用的,还?是自己帮他磨好的刀。


    当真是痛彻心?扉啊……


    以至于他都分辨不清,究竟是胸前染血更?疼,还?是遭人背刺更?令他痛不欲生。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才?终于明白,何?为人心?险恶?何?为世态炎凉?真到了利益面前,连亲生父子都会反目,更?何?况他们这样名存实亡的养父子?


    之后的十年,他也遇到过向他伸出?援手的人,有惦记他这副皮囊,欲收他入府做脔童的耄耋太监;也有看上他身手,想借他的手,帮忙除去眼中钉,再?嫁祸于他的卑劣高官……最后无一例外,都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难道里头真没有想真心?帮他的人吗?


    或许有吧?


    只是他已经不在乎了。


    世间之道,本就是弱肉强食,尤其?像他这样无依无靠的青萍微末,唯有比天道更?加狠心?,更?加无情,才?能在这残忍的人世间活得长久。


    直到五年前,自己遇见了她。


    他还?记得,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他来?帝京寻财路,叫一群纨绔子弟缠上。


    说来?只是几个绣花大枕头,身手不值一提,他根本无需将他们放在心?上。怎奈那时,他赶了太久的路,钱粮散尽,身体虚弱至极,这才?叫他们占了上风。


    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姑娘软糯的“住手”,帮他把恶人都赶走,他本是不屑,以为又是什么?假惺惺的“英雄救美”戏码,钓他上钩,等涮够了,玩腻了,就会跟丢一块破抹布一样,把他能扔多远,就扔多远,踩上一脚都嫌脏。


    他甚至都已经将小指勾在了腰间藏着的匕首之上。


    纵使人已经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四根指头都叫那群纨绔折断,可那丫头若是敢动他分毫,他定要让她付出?血的代?价。


    可她就只是蹲在他面前,轻声问出?了一个他早已不敢触碰的字眼:“要不要跟我回家?”


    自己单薄的身躯担了两肩冰雪,冻得两排牙齿“咯咯”直打仗,却是将泰半油纸伞都盖在他头上,笑着问他:“冷不冷?”


    清润的杏眼同远处的灯火重叠,让他想起小时候在那间江南小院精心?栽培的那株海棠花。


    于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中,他便看见一轮金灿灿的暖阳,冉冉升在他心?上,从?此一念成了悦,念念便成了执,纵使时过经年,物是人非,也未敢放下?。


    早间请旨赐婚之时,陛下?问他值不值?


    一身战功,换一人平安。


    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一想到那双温柔明媚的眉眼,可能再?也不会对他笑,他便觉心?肝都要在瞬息间被人捏成齑粉。


    旁人都以为他在发疯,拿自己的大好前程,去赌一个缥缈不定的未来?。


    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娶她从?来?就不是什么?雷霆浩劫,而是他耗尽此生所有努力和?运气,才?终于盼来?的一场人间痴梦。


    纵使天道无情,纵使沧海终会化作?桑田,也纵使他们都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她仍旧是他心?中最初和?最终的那个情之所钟。


    方停归轻轻闭了闭眼,仰头望着画舫外盈盈生辉的圆月。


    明明早间在御前严辞拒绝做驸马时,他都能斩钉截铁,不卑不亢,这一刻回答她一个早就在心?底念了多年的问题,却是乱了心?跳,失了声腔。


    手不安地揉搓桌上的筷箸,都快把银筷盘下?一层银屑,才?上下?吞咽着喉结,磕磕绊绊地憋出?一句:“倘若那些话都作?数,林姑娘可愿、可愿……嫁给?我?”


    这一紧张,竟是连那个象征身份的尊贵自称都忘了。


    第18章


    这猝不及防的一句问话, 搅得林嬛有点懵。


    明明是她在担心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心中一场镜花水月的幻影,可现在听他话里的意思, 怎的倒像是他在央求自己?


    林嬛狐疑地蹙起眉, 扭头?看?去。


    月光如水,幽幽洒了满船银白色的光, 他本就冷白的肌肤变得更加清淡,唯有两只耳朵透着润泽的红。夜色里瞧,仿佛上了一层清透的薄釉。


    林嬛越瞧,那抹红就越明显。


    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 拧起两道锋锐的剑眉, 怒目睨来, “到底愿不愿嫁, 林姑娘请赶紧给个准信, 本王又不是非你不可。”


    然对上她的眼?,目光又下意识左右忽闪着躲开。手在袖底牢牢攥紧银筷, 能清楚地听见指节“咯咯”的摩擦声。


    林嬛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三年不见,她都快忘记,他从前?也是这样这般, 会害羞,会窘迫,无论?在外头?多么嚣张恣肆,在她面前?永远都是一个赤诚坦荡的少年郎。


    想到这, 她心也跟着放软,周身似升起轻柔的云, 栽得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明明画舫两面俱都通风,她却莫名燥热不已。


    大?约是夏天?快到了吧!


    她也忍不住,跟着他一块低头?摩挲起筷箸。


    偌大?的画舫安静得听不见一丝说话声,只余悠悠回荡的流水声,和耳边“咚咚”的心跳,也分不清究竟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许是真?被他惯坏了,她竟生出了几分胆气,绕着肩头?垂落的碎发,故意同他拿乔:“谁家郎子是这般提亲的?一点诚心也没有……”


    方停归敛起眉心,沉默下来,线条凛冽的侧颜隐在暗处,格外显得冷肃,整个画舫都跟着凝滞下来,像是被水银冻住一般。


    林嬛心里也不禁跟着打?鼓,这样说是不是有些太过了?万一他生气,再不理自己该怎么办?


    她启唇刚想给自己找补,就听方停归问:“想看?烟花吗?”


    “什么?”


    林嬛一下没反应过来,愕然仰头?,眼?前?忽然罩落一片黑影,伴随一段清冽的沉水香。还没等她看?清,身子便忽然一轻,整个人都被方停归抱入怀中。


    足尖轻轻一点,他便抱着她,朝画舫外轻盈飞去,没入夜色中。


    身形快如闪电,若不是林嬛此刻就在方停归的怀里,肉眼?根本不可能捕捉到他的动作。


    身体?时?而高高腾空,时?而又低低落下,耳畔风声呼啸,迎面都是陌生的凉意,吹得林嬛鬓发凌乱,眼?前?所见的景致飞快后掠,跑马灯似的频闪,只剩远处人家模糊的灯火。


    林嬛不由抿紧红唇,把脸埋进他肩膀,脸颊耳畔全是海水般呼啸灌来的夜风,连带着她的心脏也跟着狂跳,忍不住将紧紧抱住他脖颈。


    猎猎风声中,她似乎听见方停归轻轻笑了一声,然后稍稍放缓了速度。


    再睁眼?,人就已经由他抱着,站在听雪阁的最高处,身边全是缓缓流淌的星海,明亮而璀璨,她一伸手,就能摘到月亮。


    林嬛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自己及笄那天?,他送给自己满天?烟火的时?候。


    她刚想问他想做什么,就隐约瞧见底下那片水面一片残荷上,似乎布了一层网状之物。夜色太黑,林嬛看?不太清楚,不由问:“那是什么?”


    方停归神秘地一牵嘴角,没有回答,只抱起她,纵身飞到祈江边的一个四角红亭内,将她放下,“你且在这等会儿。”


    说着便转身去了水边,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晃亮,俯身点燃岸边一支火烛。


    林嬛目光好奇地追着那簇火光,而那火光则追着一根根引线,一路蜿蜒至枯荷之上。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期待着会发生什么,可那点光却“滋”地一声湮灭。


    林嬛愣愣地眨了眨眼?,张嘴刚要“咦”一声,那片黢黑的水域中“砰”地冒出无数彩光。


    整片水面立时?变成一幅水墨画卷,翠色自西?向东横斜出枝桠,攲点舒展出无数绿叶。


    嫣红接踵而至,于星星点点的绿光之上,次第?绽放出无数朵巨大?的海棠,随水纹摇曳旋转,宛如月下美人涉水翩跹而来。


    听雪阁下整片水域都叫烟火点燃,绚丽如星海。


    岸边经过的路人,都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欣赏,睁圆的双眼?和嘴巴俱是惊讶。


    林嬛也由不得愕着眼?睛呆住,“这是……架子烟火?”


    这东西?才在帝京时?兴起来,价格飘在云天?之上。别说寻常人家了,连一些高门显贵都要斟酌着挑个良辰佳节,才放上一两个助兴。


    她也只在太后寿诞上见过一回,面积还远不及今日这片大?,且这样式……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林嬛问。


    宫里的烟火匠人,自然都是大?祈最好的。可做出的架子烟火,烧完后的形状难免显得僵硬。可今夜这个却顺畅如丝,直到现在那几朵海棠还在水中摇曳,像是真?长在上头?的一般。


    方停归从岸边回到亭子里,坐在上风向,林嬛的身边,高大?的身体?帮她挡开早春刺骨的朔风。


    翘起下巴指了指烟火,他含笑解释:“别人做这个,通常都是先做好花炮,再绑成各种形状点燃。我改了一下,用丝线先把想要的图案拧结好,再把颜色涂抹上去,这样燃出来的就自然许多。”


    他语调稀松平常,像是在说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可林嬛却不傻。


    光是这么一个烟火架子,要搭起来铺在水面上,还要让它?顺利地燃放,这就已经是个不小的难题了,更遑论?那些图案和颜色……


    她视线移至他手心,亭檐下的绢灯在上头?圈出薄光,被铁丝划出的细小伤口还清晰可见。


    林嬛眼?睛不禁有些发涩,“所以这几天?你没有回王府,就是在忙这个?一个人?”


    方停归没有回答。


    林嬛不依不饶,撼着他的手非要他说,他几不可见地扯了下嘴角,这些天?的所有辛苦和劳累,就都消散在了这一抹云淡风轻中。


    说累,确实是有些累。


    毕竟这段时?日又要查案,又要背着所有人偷偷琢磨这些烟花,纵是玄铁打?造出来的人,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可一想到她看?到这些烟花时?的开心模样,他便觉浑身都充满力气。


    若不是时?间有限,他还想再做得隆重些,让整片祈江,都只为她一人绽放。


    就像当年,他在同一个地方,看?着别人为她放过同样盛大?的烟花一样。


    他还记得,那是他刚入侯府不久时?候的事?。


    彼时?年少,心高气傲,不愿承认自己对一个仅是施舍了他一个住处的小姑娘动了情,纵使随她回了侯府,也不想和她有更多的交集。


    以为不去看?,不去想,不同她说任何?话,自己就能像从前?一样断情绝性,不会为外物扰乱本心,再一次被人欺骗。


    可世?间最难操控之物,便是人心。


    即便那是他自己的心。


    他还记得那时?候,林家在帝京的威望正?值鼎盛,她身为永安侯府的嫡长女,性子乖,模样好,自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莫说京中那些世?家公子,连那些地痞流氓,对她都颇有倾慕。


    以至于都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居然想对她用强的。


    他本来是不该管的。


    自己和她有什么关系?


    人与人之间本就是靠利益相连,哪有什么真?正?的心思纯善?她救自己,也不过是想从他身上获得些什么,就像之前?那些朝他伸出过援手的人一样。


    况且她身边那么多人,各个都比他有权有势,怎么排队,也轮不上他一个小小的马奴挺身而出。


    尤其那时?候,她的青梅竹马,那个自幼与她指腹为婚,后来也的确成为她未婚夫婿的宁国公府世?子,傅商容,正?在为她准备生辰贺礼。


    长长一整条祈江,两岸都叫烟火铺满,宫里过年节都没他这般大?手笔。


    区区几个地痞流氓,哪里还需要自己出手?


    是以那天?晚上,他早早便回了自己的屋,简单洗漱一下,脱衣上榻,大?被蒙过头?,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自管睡自己的觉。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不打?算再起来。


    但也许是时?辰太早,他实在睡不着觉,亦或许是他也想看?看?那满天?烟火点亮祈江,究竟是什么情状,在她的马车从府门驶出的一刻,他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天?上落着雪,雪里裹着刺骨的寒,刀刀凌迟他肌骨。


    他腔膛里却烧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躁。


    几次冲上去,想将她从马车上拽下来,可最后都消融在他十根指头?紧紧攥住的无可奈何?中。


    看?见那几个欲对她图谋不轨的地痞,还帮她狠狠收拾了一顿。


    一拳砸上那领头?之人的面门时?,他手都还在发抖,漫天?飞雪里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几个人狼狈地四处逃窜,他还穷追不舍,眼?底是从未有过的疯狂。


    直到最后力竭,彻底动不了,他才倒在雪地中。


    抬头?,是别的男人送给她的满天?烟火,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盛大?璀璨;


    低头?,却是他渗满鲜血污秽的破烂衣裳,比当初她捡到自己时?还要肮脏不堪。


    大?约就是那时?候种下的执念吧?


    自那以后,他总想送她一场烟火,比傅商容当初给她的还要盛大?,还要绚烂。


    她及笄那日是这样;


    自己那日回京,执意要陛下在接风宴上放一场烟火,也只求了这一场烟火也是这样。


    谁让她是自己十六岁那年,尝遍人间所有风刀霜剑,仍旧一眼?便钟了情的姑娘?纵使落魄潦倒,他也总想将自己最好的一切,都捧出来送给她。


    方停归轻轻眨了眨眼?,犹豫了一整夜,终于敢抬起头?,在四面璀璨的烟火中,望着面前?的姑娘,无比郑重地说:“你若愿嫁,我现在便娶;你若不愿,我便一直等你,直到你愿意。”


    “横竖这楚王妃,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第19章


    一场烟花结束, 两人又回?到画舫上?,赏了会儿月亮,吃了些东西, 便一块打道回王府。


    大约是先前一番话说得太过直白, 马车上?,两个含蓄的人都颇为赧然, 隔着当中的紫檀小桌面对面干坐着,俱都垂着脑袋,错着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诡异的沉默在车厢里化开?,只剩“嘶嘶”马鸣, 和木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的“辘辘”声。


    林嬛不?敢直视对面的男人, 便撩开?车帘, 拼命盯着车棚一角的料丝灯瞧, 假装被那团光晕吸引。


    料丝灯悠悠摇荡, 仿佛另一轮月光于幽暗世界中氤氲开?一圈昏黄的光。光圈时大时小,如同她“怦怦”直跳的心。


    每跳一次, 她耳边便回?响一遍适才方停归说过的话,招惹出一片娇艳的红,从脸颊直蔓延到脖颈。


    不?过三年不?见,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以前别说这些甜言蜜语了, 便是一句寻常的问安,他都不?肯跟她说,眼下哄人的话竟一套跟着一套,连磕巴都不?打?一个。


    若不?是那张脸还跟过去一样冷若冰霜, 半天挤不?出一个笑?模样,她都要怀疑, 他是不?是被人狸猫换太子?了。


    提亲提得这般直白,竟是把她提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


    林嬛枯着眉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心里却似浸满了蜂蜜一般,滚滚涌着甜滋滋的糖浆,望着街角悬挂着的大红灯笼,恍惚间似在上?头看?见了大红的“囍”字。


    然想起那桩军饷案,她又不?禁捺下嘴角。


    经过今日这一遭,她这下是的确相信了,方停归是真心想同她和好如初,而不?是在同她玩笑?。可这事的艰难之处,又岂是他们两心相通,就能轻易解决的?


    军饷之案一日不?能解决,她便一日还是罪臣之女,无法摆脱贱籍,亦不?可嫁人,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旁人手中,更遑论当什么楚王妃。


    而那位二皇子?能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成为如今朝堂之上?唯一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未来储君人选,他的谋略和城府,又岂是寻常人能轻易比拟的?


    为了杀方停归,他连跟自己血脉相连的表弟的生死都能置之度外?,又如何肯放过他们林家……


    更何况,还有那个高坐龙椅的九五之尊。


    于旁人眼中,他们这位天子?早年间雷厉风行,嗜杀好战,对手底下的人掌控欲极强,眼里从来揉不?得沙。谁敢忤逆他,他就敢让谁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无论那人究竟什么身家背景。


    如今大约上?了年纪,见识了太多人世的悲欢离合,他性情明显和缓许多。


    没有从前那般冷酷严苛,对朝堂之事也不?及过去上?心,还没做出秦皇汉武的功绩,却开?始效仿他们,沉迷修仙炼丹,以求长生之道。


    自己的两个亲儿子?都已?经斗得头破血流,他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悟他的道,应是对手里的权力彻底放手。


    然熟悉他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以退为进。


    所谓的“无为”,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倘若他当真对帝王皇权无欲无求,当初东宫一家独大之时,他为何要扶植一个毫无背景的二皇子?,来制衡太子??


    又为何眼下见二皇子?势头强劲,东宫已?无力抗衡,就又赶紧把方停归从北境调回?来。


    明知不?合规矩,还这般大张旗鼓地将方停归从一个无名小卒,破格提拔到而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什么好处都往他身上?套,生怕大家不?会眼红他一样。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道理,他运用得可谓淋漓尽致,以至于都没什么人发?现,他才是那个笑?到最后?的渔翁。


    而越是这般沉溺权术的帝王,越是不?能容忍功高震主?之臣,尤其是他们林家这种在百姓心中颇具威望,繁荣了近乎百年的侯门世家。


    只怕早在当初,她父亲劝阻他修建摘星楼,把银钱都挪去江淮赈水灾之时,他就已?经开?始琢磨,要如何收拾他们了。


    能隐忍这么多年才开?始动手,可见其心思深沉似海。


    而今林家沦落到今日这番田地,李景焕固然难辞其咎,而他们这位天子?又能干净得到哪里去?可偏偏,他还能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完全无辜的局外?人,不?过是被天下民心推搡着,才不?得不?对他们林氏下手。


    呵。


    有这对黑心父子?在头顶当道,这桩军饷案如何能轻易善了?


    只怕最后?方停归当真顺着他们的意,将他们林家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也会用同样的招数,让方停归品尝一遍,什么叫“飞鸟尽,良弓藏”。


    帝王之心,才是世间最不?值得托付的凉薄利刃。


    况且,就算这些问题都能妥善解决,还有她那个老古板父亲呢。


    就她父亲那冥顽不?灵的犟脾气,只怕最后?方停归帮忙把他们林家身上?的葫芦官司都处理完,他老人家也断然不?会同意她和方停归的婚事。


    保不?齐还会再拿大棒子?,把人家打?出去。


    而方停归又是个出了名的硬骨头。


    三年前,他和她父亲的那桩恩怨,害他丢了那么大的脸,到现在京中众人茶余饭后?,都还喜欢拿这事当谈资。


    让他帮忙从牢狱中捞人,只怕比让李景焕放下这桩军饷案,不?与他们林家为敌还难。


    该怎么办?


    林嬛抬手揉了揉眉心,思绪纷乱如麻。


    正这时,马车突然停下。


    一名着玄色劲装的番子?从皇城司方向驾马飞奔而来,“吁”声停在马车前,在一片飞溅的泥点利落地中翻身下来,拱手朝马车内的方停归禀报道:“王爷,军饷案有新线索了。”


    林嬛眼皮“突”地一跳,本能地转头看?向方停归。


    方停归亦侧眸觑向她。


    漆深的凤眼匿在烛光昏暗处,显得更加晦暗幽深,让人分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唇瓣翕动,似是想同她说些什么,可最后?到底是抿唇咽了回?去,轻声道:“你且先回?府休息,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他便掀开?竹帘下了马车,另外?牵了一匹骏马来,和那位番子?一道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只剩林嬛一人坐在宽阔奢华、却空空荡荡的车厢内,咬着唇瓣,独自神伤。


    纵使先前有那样一场推心置腹的剖白,临到这桩军饷案,他终究还是对自己心怀芥蒂,不?能全然信任。


    她的担心真是一点也没错。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总不?能又要让她在她父兄和他之间二选一吧……


    望着夜色中早已?空荡无人的街道,林嬛抿着唇瓣,转着眼珠,心底泛起一阵思量。


    *


    忽而一阵风起,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一只夜枭从穹顶之上?迅速飞过,浅黑色的羽翼划出洁白的弧线,刀刃般利落地掠散一团轻软的云。金色的瞳孔倒映出祈江两岸的鼎沸笙歌,和如织游船,繁华得不?似人间。


    然下一瞬,万家灯火便化作零星几点阴森的火把,拥挤的坊市也变成一座孤冷的巨城,城墙高耸连绵,直延展到不?远处的辉煌宫阙之中。


    望楼在收梢处画出一道旖旎的弧线,远远望去,像人的眼睛。


    檐下灯笼明灭,照亮了狮头系马石上?的刻字,赫然刻着“皇城司”三字。


    宁越拧眉立在露台上?等候,鬓边散落的发?在风中飞扬。


    夜枭在空中发?出一声长唳,双翅笔直张开?,飞快向下滑翔,即将触及地面时,又骤然仰头冲向天际,露台上?便多了一样东西——


    一截从利爪间掉落的,人的手指。


    断口处还“嘀嗒”淌着殷红的血。


    宁越本就不?甚疏朗的眉心,越发?拧成疙瘩,忙快走?几步过去,捡起地上?那半截血淋淋的断指,转身回?到大殿内。


    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不?等他开?口,方停归便先一步张口问他:“可是关州那边的探子?又出事了?”


    宁越沉着脸,愤怒又不?甘地点了点头,道:“算上?今日的这个,已?经是第七个人。现在咱们留在关州的探子?,几乎被他们全部?拔除,只剩封离一人。而且距离封离上?次同咱们联系,也已?经过去快三日,只怕他也……”


    他咬紧牙关,说不?下去,两只紧握的拳头都涨起道道青筋,深刻而清晰。


    方停归也重重蹙紧了眉。


    这桩军饷案的确棘手,比他先前处理过的任何军务都要棘手,一个不?小心,丢官削爵倒是小事,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倘若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死了也就死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


    横竖他本就是烂命一条,无人在意,也没人疼惜,当初若不?是被她捡回?侯府,他怕是早就已?经冻死在帝京漫天的风雪之中。


    只是自己若是出事,她该怎么办?


    那样善良单纯的一个姑娘,都已?经削爵抄家,沦落风尘了,考虑的也是走?正道,为自家洗脱冤屈,从不?肯攀扯无辜,坑害他人。


    若是再没他护着,她岂不?是真的只能做旁人砧板上?的鱼肉?


    总不?能真的把她交给宋廷钰,或是李景焕吗?


    呵,那倒不?如让他现在就提刀冲进皇宫,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所以该怎么办……


    指尖有意无意地捻转着拇指上?的虎骨扳指,方停归沉声问:“那位姓陈的伙夫还没有找到吗?”


    李景焕这人做事一向谨慎,从不?给旁人留下任何把柄,尤其似军饷案这样牵扯到国本的大事。


    几乎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命手底下的人,把一应相关的人证、物证都处理干净。连自己留在关州收集线索的探子?,都被他解决得无声无息。


    以至于自己想为他们报仇,都苦于没有证据,只能这般干看?着。


    可世间之事,总是百密必有一疏,再狡猾的狐狸也会有崴到脚的时候,尤其是“灯下黑”。


    按照大祈的律制,纵是战乱之时,粮草和武器若想运抵前线,也得由?兵部?亲自运送,且只能让兵部?护送。李景焕把控了兵部?,想不?露痕迹地在军资上?动手脚,并无甚难度。


    可他却独独忽略了一点。


    粮草运送途中,周围虽然只有兵部?的人,可一旦抵达目的地,总会有第三人插手。而他们现在要找的这位陈姓的灶房伙夫,就是这个第三人。


    论品行,他倒也不?是多么高尚,甚至还很是不?堪。


    争强好赌,小偷小摸,于他而言都是家常便饭。有时输惨了,赌金还不?上?,他甚至还敢打?军中粮草的主?意,借着职务之便,监守自盗,也不?算难事。


    因着那仓库看?守就是他的姐夫,他甚至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更改里头的档案记录,将自个儿的偷盗行径抹得一干二净。


    这样混了七八年,都没人发?现,他便以为,自己可以靠这门路,一辈子?吃穿不?愁。


    偏这回?,他叫人逮了个正着。


    不?为其他,就因为他再次短了银钱,打?算故技重施之时,恰好发?现了账册上?所记录的粮草数量,和真正运抵关州的粮草之间的漏洞。


    也正因为如此,他误打?误撞,成了这桩军饷案唯一一个尚且还活在人世的证人。


    甚至他的手里,还捏着一份盖有兵部?私印的、真正的粮草入库清单。


    只要找到他,林家身上?的冤屈就能彻底洗清。


    可这位证人……


    宁越咋舌恨道:“依照封离失踪之前送回?来的消息,咱们的人的确是在二殿下的人之前赶到,把那伙夫找出来。可那伙夫实在可恶,许多少?重金都不?肯帮忙,非要跟王爷您面谈,显然是想狠狠宰咱们一笔大的。现在好了,头先许诺的钱没拿到,自己也落了个下落不?明的下场,人还是不?是活着都成了问题……”


    若是其他时候,宁越大抵要鼓掌赞上?一句“活该”,保不?齐还会亲自送他上?路。


    可偏偏,这家伙现而今牵扯到这桩军饷案,关系重大,宁越不?仅笑?不?出来,还得为他的安危担心,简直比吞了苍蝇还要恶心人。


    方停归倒是一派云淡风轻,望着西北高天上?那轮微微泛着游丝红光的霜月,眸光也随之变得晦暗难辨。


    许久,他才轻启薄唇,笃定?道:“他肯定?还活着,且还没叫李景焕的人抓到。否则今日李景焕不?会找念念过去,引诱她给本王下毒。”


    宁越没理清其中干系,攒眉正待细问,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如今朝堂之上?,太子?摇摇欲坠,二皇子?一家独大。不?夸张地说,若是没有王爷这块“绊脚石”,他大约已?经入主?东宫,半只手已?然掌控天下。


    成功就在眼前,他自然急于将王爷除去,而这桩军饷案就是最好的契机。


    若是能把这位唯一的人证掌控在自己手中,稍稍动点手脚,反向把黑锅扣到王爷头上?,说王爷是贼喊捉贼,为了升官,才暗中和林家联手,搞了这么一出祸国殃民的大案。因着林姑娘如今就在王府中,王爷更加百口莫辩。


    真到了那时候,二皇子?就能完全以一个“局外?人”的姿态,优哉游哉地看?着王爷跟当时的林家一样,淹没在铄金众口之中,而兵不?血刃。纵是陛下有心想保,也护他不?住。


    这可比直接往王爷的饭食里头投毒,要安全许多。


    “既如此,咱们如今该怎么办?是继续派人过去寻找,还是……”


    后?半截话,宁越犹豫了半天,终归没敢说出口。


    他们如今人虽不?在关州,可那么多身手了得的精锐密探都被一一拔除,一点痕迹都不?留,可见那边的形势已?极其不?乐观,再派人过去,也不?过是白白过去送命。


    最稳妥的法子?,就只有王爷亲自跑这一趟。


    毕竟单论身手,整个大祈还没有人能出王爷其右。且自己亲自查案,终归是比借旁人之手要更加方便明晰。


    然其中风险,也不?可估量。


    探子?们若是出事,他们尚且还有转圜的余地,王爷若是出事,那就当真一点余地也没有了。


    更要紧的是,这几日陛下不?知听信哪位老道的谗言,为了长命百岁,把天牢里头尚未正式定?罪的几位人犯统统发?配去了边境之地充军,说是为了保持自己的三魂七魄纯净无瑕。


    而好巧不?巧,林姑娘那位和王爷八字极其不?合的老父亲,正好就被发?配去了关州。


    这要是遇上?了……


    宁越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半点不?敢往下细想。


    第20章


    同一时刻, 楚王府内。


    月升柳梢,花影横斜。


    林嬛沐浴完出来,心里依旧烦乱, 似烤着?一块炭。横竖这会子也睡不着觉, 她?索性披了衣裳,去王府前院临水的斜月迎风亭里头坐着?, 等方停归回来。


    清风徐来,摇落春日最?后几片枯叶,亭顶虬结缠绕的树冠发出一片细微的“沙沙”声。


    月光自?叶隙间斑驳筛下,淡墨一般,在她?的纯白的衣裙上描摹出千枝万叶。而她?的神?情隐藏在淡月之后, 望着?亭外波光粼粼的碧玉湖, 目光闪烁不已。


    春祺瞧出她?眼底的愁色, 叹了口气, 抖开手里的大红羽纱的鹤氅, 上前披到她?身上,轻声安抚:“姑娘快别多想, 王爷只是叫公务绊住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并?非有意躲着?您。您这?般郁郁寡欢,若是闷出什么毛病可如何是好?王爷见了, 也会担心不是?”


    “我知他不是在躲我。”


    林嬛拢了拢氅衣,怅然道,“他若真想害我,根本没必要为我做这?么多, 我就是单纯放心不下……”


    这?桩军饷案究竟查得如何?他们林家可还有翻盘的希望?方停归这?般横插一脚,上头那两尊大佛又会如何对付他?


    而且这?么久不曾见到爹爹和哥哥, 她?实在担心,也不知他们现?在过得如何?


    爹爹的手脚早年间就落下过病根,天气稍微阴湿一些?,他就会痛得不能自?已,眼看雨季就要来临,没有护膝暖着?,他要如何熬过去?


    牢里的那些?人?可都不是吃素的,为了讨好李景焕,可不得把他们欺负得半死?


    思及此,林嬛眉心不由拧出“川”字。


    夏安犹豫片刻,扯了扯林嬛的衣袖,小?声嚅嗫:“姑娘这?般放心不下那军饷之案,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给自?己找不自?在,不如直接去问王爷,一劳永逸。他待您这?般好,一定不会对您有所?隐瞒的。”


    此言一出,林嬛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想起适才两人?在马车上分别之时,方停归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的心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捻了一下。


    她?自?然知道,直接去问他,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可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如今他们两人?才刚刚和好,彼此间的那层窗户纸还未完全捅破,关系实在微妙。军饷案涉及之事又如此敏感?,一个处理不好,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怕要比之前在宋家花宴上还要僵硬。


    她?实在没有勇气拿他们的未来,去赌这?样的险。


    夏安却不是她?这?般做想,手卷喇叭,凑到林嬛耳边道:“姑娘要是觉得直接问,有些?说不出口,可以用些?别的法子,让王爷主动告诉你呀。不是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吗……”


    唧——


    一只夜鸟忽然从枝头惊起,留下一串枝叶剧烈摇颤的“簌簌”声。


    林嬛的心也跟着?狠狠摇晃,一张脸红得跟被滚油灼烫过一般,话?都快说不明白:“你说什么呢?这?么点事,哪里需要做到这?地步?!”


    夏安毫不客气,“那姑娘就直接去问王爷,敢不敢?”


    林嬛一下哑了口。


    夏安抿笑,“姑娘放心,奴婢也没说让您牺牲到那番田地,就是说点好听的,哄一哄王爷,把想问的话?套出来,给自?己求个安心,什么也损失不了。”


    “可是……”


    林嬛指尖绞着?裙绦,心跳轰隆不已,很想拒绝,可转念一想,这?话?说得也确实在理。


    自?己心里总是记挂着?军饷案,时日一长,莫说自?己,连身边人?也会受影响。长痛不如短痛,寻个机会直接问出口,倒能省去更多心力。


    咬了咬牙,林嬛点头道:“好吧,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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