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025
◎是谁|万字大肥章◎
第二十五章 是谁
众人进了山寨, 嘻嘻哈哈地和寨子里的人打着招呼,汉子们直奔厨房而去,唯有大当家裴定谋往寨子最靠里的一处房子走。
裴定谋走了一段路又倒回来, 喊那牵马的少年:“裴吉, 把马牵过来。”
裴吉依言牵马上前:“怎么了大哥?”
裴定谋把马上挂着的包袱摘下来, 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弯月匕首出来, 满意地笑了。
裴吉一眼就喜欢上了, 两眼放光:“是给我的吗?”
裴定谋把包袱丢到裴吉怀里,转身就走:“给你嫂嫂的见面礼。”
裴吉把包袱往马上一挂, 追上去赖皮赖脸地抢:“大哥, 嫂嫂是小娘子, 哪有一见面就送匕首的,你给我吧。”
裴定谋伸手按住裴吉的脑袋给他转了个身, 随后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滚蛋。”
裴吉踉跄着跑出去好几步方才站定,转身抗议:“大哥,你娶了媳妇儿忘了弟。”
裴定谋懒得搭理他, 走到寨子深处那一处房子门口, 没有直接进门,先吼了一嗓子:“屋里可有人在?”
屋门打开, 从里面出来一个三十左右岁的健壮女人,亲切地笑着道:“大当家回来了。”
“满嫂子。”裴定谋笑哈哈打招呼, 指了指门内:“我家娘子如何了?”
满嫂子笑着打趣道:“裴老三你这脸皮可真够厚的,人家小娘子刚醒,怎的就成了你家娘子。”
裴定谋哈哈一笑:“我捡回来的, 那可不就是我家娘子。”
“歪理。”满嫂子把门让开:“小娘子早上醒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的像是还没醒透, 也没说什么话,就又睡了过去,你进去看看吧,我先回趟家。”
裴定谋开门进屋,穿过厅堂进了内室,走到临窗小炕那一屁股坐下去,静静打量那安安静静躺着的姑娘。
五官精致,肤若凝脂,生得极美。
眉棱上那道切断左眉的狰狞伤口已经愈合,可却留下了拇指长短的疤痕,破坏了几近完美的容颜,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破碎之美,让人忍不住好奇,想探究她背后到底有怎样的故事。
苍白的面色,微蹙的眉头,看起来是那般柔弱可怜,惹人莫名心疼,只想将她捧在手心去精心呵护。
裴定谋双手撑在女子身侧,俯身下去,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她的脸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娘子长得可真好看,莫不是天上的仙女吧。
正看得出神,就见小娘子那如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随后睁开了一双盈满了秋水的眸子。
只被那双尚且迷蒙的眼睛瞧了一眼,裴定谋的心就破天荒地突突跳了起来,他霍地直起腰身来,双手放在腿上,有些不自在地搓了两下:“那个,你醒了。”
寨子众人面前那个匪里匪气,豪迈爽朗的莽汉,莫名其妙变得拘谨起来,连那粗犷的嗓音也不可思议地轻柔起来。
慕云柠重伤未愈,昏昏沉沉,她望着身前坐着那皮肤黝黑,满脸青黑胡茬,头发微微凌乱,看起来就风尘仆仆的男子,缓慢开口:“你是谁?”
她许久不曾开口,声音沙哑,可听在裴定谋耳中,却像行在深山老林里,被松针扎了手,手上痒痒的,心头也痒痒的。
他不自觉地放轻声音:“在下裴定谋,在家中排行为三,你也可以叫我裴老三,是这青山寨的寨主。”
“裴定谋。”慕云柠轻轻念了一遍。
裴定谋以为她不知道是哪几个字,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打开,往慕云柠面前一抖,貌似还挺骄傲:“我写的。”
看着那张一看就知道揣了许久已经卷了边的纸,还有那上面歪七扭八的字,慕云柠斟酌了一下才说:“裴郎君的字,别具一格。”
又问:“裴郎君,是你救了我?”
活了二十多年,这还是裴定谋头一次被人喊裴郎君,尤其是从这小娘子口中温温柔柔喊出这么一句来,他刚刚平缓下来的心又突突跳了几下,耳朵也烧了起来:“是我救了你。”
慕云柠:“不知裴郎君救我时,可还有其他活着的人?”
裴定谋把那张纸折吧折吧又塞回怀里:“我发现小娘子的时候,你被数人护在身下,我们一一查看过,除了小娘子尚有一口气外,其他人都死了。”
都死了,还是都死了。
慕云柠闭眼,须臾,一串泪从眼角滚落。
她胸口剧烈起伏,扯得一身的伤都跟着痛起来,顷刻间,额角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想哭就哭,这么憋着更伤身。”
见她哭得如此压抑,裴定谋伸手过去,手忙脚乱地给她擦了把泪,又擦把汗,擦完两手就往身上随意那么一抹。
慕云柠下意识偏头躲避,却没能躲过。
她深深呼吸,很快调整好情绪,嗓子越发沙哑:“裴郎君,那你可有见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
裴定谋:“那倒是未曾,数日前……”
数日前,裴定谋带着数百兄弟下山去五原郡办事,返回途中,撞到一小股匈奴军队往边境方向逃跑,他想都没想,直接带人杀了过去。
对方约么有一两千人,数倍于己,可貌似敌方刚经历过一场恶战,马伤兵残,气势低迷。
青山寨一群汉子却是人强马壮,斗志昂扬,纵马趟了数个回合,便把这一股匈奴士兵尽数斩杀。
他们把敌兵尸首集中到一起,点了一把火。
随后沿着踪迹摸过去,到达临云驿站,发现了那股匈奴军队遭受众创的战场,遍地尸骸,汉人和匈奴人混在一起。
匈奴袭扰大兴边境多年,两国交战大大小小无数次,他们这些居住在北境的人对此等惨烈战况,并非头一次见。
可不知为何,这次数百汉人中竟有数十名女子在其内,且各个穿盔带甲,拼杀而亡。
同为汉人,他们又是为杀敌而死,裴定谋不忍他们曝尸荒野,于是招呼兄弟们为同胞们收尸,挖坑安葬。
而那些敌寇的尸体,照旧堆积在一起,连同被破坏殆尽的驿站烧了个干干净净。
裴定谋提起当日场景,面色阴沉,仍带惋惜。
慕云柠震惊道:“裴郎君带人灭了那些匈奴残兵?”
裴定谋双手拍了下大腿,豪气云干:“遇到老子,算他们倒霉。”
慕云柠望着那黑不溜秋,胡子拉碴,匪里匪气的男子,忽然觉得他顺眼了起来,嘴角弯了弯:“裴郎君真乃忠君爱国之勇士。”
裴定谋被那如花般绽放的笑颜迷了眼,心神荡漾,嘴上就没了把门的:“我对那皇帝老儿谈不上忠心,只是我全家死在匈奴人手中,老子和他们有着血海深仇,早已立誓,见一个杀一个。”
他对陛下不满?不过也是,若是满意,也不会落草为寇了。
这两日昏昏沉沉,虽睁不开眼,可身边照顾她的人所说的话,她还是听了个大概,早已清楚,救了自己的这青山寨,乃是一群独居深山,占地为王的山匪。
慕云柠不动声色:“我亦如此,也是不死不休。”
裴定谋看着慕云柠那巴掌大的小脸,还有那病弱不堪的样子,好心劝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你就莫要逞强了,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自有我们男人去做,你们只管在家安稳度日,好生过活便是,这次要不是你身边那些人用身体护着你,你也得没命。”
慕云柠没说话,只是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搓了搓指腹上的茧子。
说到这,裴定谋用探究的目光打量慕云柠:“不知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又为何与那匈奴人撞上?”
慕云柠略一思量,报了假身份:“小女子姓周,名凝云,家中乃是长安城一户商贾人家,此次是带着家中商队来北境采购今冬的皮草,路过驿站之时,没成想竟意外撞上了两军交战,同为汉人,我们不能袖手旁观,这才卷入其中。”
面对救命恩人,慕云柠并非有意隐瞒身份,只是她的身份太过特殊,加上心中尚有诸多疑虑,此刻不宜暴露身份。
裴定谋虽为粗糙武人,可并不缺脑子,他想到这次外出听到的传言,再回想当日驿站的情形,立马断定,这小娘子在撒谎。
光是从护着她的那些人的穿着打扮,使用的武器来看,她就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商贾人家之女。
不过没所谓,她既然不想说,他也不在意,也不会拆穿,只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周小娘子,你伤好之后可是要离开?”
慕云柠考虑了一下:“暂且不知,或许还要请裴郎君收留一阵子。”
裴定谋直来直去惯了,看上了,便直接问出了口:“能留下吗?做我的压寨夫人。”
慕云柠惊讶地瞪大了眼,心道这人还真是山匪作派,她也不是那扭捏之人,直接回问:“裴郎君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是想我以身相报吗?”
裴定谋两只大手搓了搓膝盖:“和救不救命的不相干,老子就是看上你了,喜欢你,想和你过日子。”
慕云柠又是一惊。就这么刚说了几句话,他就喜欢上她了?
裴定谋:“反正你总要嫁人的不是嘛,我这青山寨上千号人,如今都是我说了算,你要是嫁了我,那你也说了算。虽比不上长安城里的富贵,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绝对没人管着你。”
慕云柠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疤:“你不介意我的脸伤成这样?”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裴定谋直了直腰板,伸手抹了把自己的脸:“我这脸虽说是好的,可我这身上全是疤,不信我给你看。”
说着,他伸手一扯两边领子,干脆利落地把自己上衣给扒了:“你瞧。”
慕云柠的“我信”俩字还没说出口,就闭了嘴,她望着男子那精壮的上身紧实的肌肉,丝毫没有羞赧,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人怕不是个傻的,哪个正常人会一言不合就脱衣。
裴定谋见小娘子呆呆地看着他不语,他展示完身前的一道伤疤,又转了个身,把后背展示给她看。
“你瞧,我这后边还有,伤疤这玩意没什么大不了的,难道多了一道或几道伤疤,就不是你这个人了嘛。”
“所以说,小娘子不要伤心。改天我去城里医馆看看,给你买个去疤的药膏来,说不定能去掉呢。”
他这是,在安慰她?
慕云柠这才反应过来他这般孟浪是为了哪般,顿时不知说什么好。
见他在三两下又把衣裳扯好坐了回来,她说:“裴郎君有心了,不过是伤了皮囊罢了,我并不在意。”
见她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娘子竟这般豁达,裴定谋更加喜爱之余,也钦佩至极:“周小娘子,那你可愿嫁我?我保证,若是娶了你,一辈子只有你一人,绝不三心二意,不然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
慕云柠仔细打量裴定谋,第一眼被他那一脸青黑的胡茬和黝黑的皮肤骗了去,可仔细再看,却发现这人很经得住打量,他的五官竟相当俊美。
再加上高大结实的身材,豪迈的做派,还有那虽有些吓人,但还算动听的誓言,很能打动人心。
可她慕云柠虽说才十六岁,但并不是那等没接触过外男,天真单纯,轻易就能被骗了去的闺阁小女子。
在她这里,一向没有儿女情长。
她盯着裴定谋的脸,审时度势,左右衡量,问道:“若我不愿,裴郎君可会强迫于我?”
裴定谋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会吧。”
他活了二十多年,见过的女子不在少数,投怀送抱的也不止遇到过一回,他都没什么感觉,这可是头一回被人只需瞧一眼,心就突突乱跳的。
看着那双水盈盈的眼睛,他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立马举起双手:“不过你别害怕,我绝不会强迫你同我睡觉,我只是不放你走,直到你也看上我为止。”
听他这颇为唐突的话,慕云柠冷静地和他对视,良久,开口:“若你能帮我寻到我弟弟,我会考虑嫁给你。”
裴定谋眼睛一亮:“当真?”
慕云柠点头,声音仍旧虚弱,可却斩钉截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爽快。”裴定谋拍着大腿,哈哈哈哈大笑出声:“那娘子快讲,咱家弟弟长成何等模样,在哪丢的?”
他高兴得直接改口喊起了娘子,慕云柠也没力气和他计较,伸出手:“扶我起来,再拿笔墨来,我画给你。”
裴定谋立马上前,殷勤备至地一手兜着慕云柠的肩膀,一手轻轻握住那纤纤玉手,将人小心翼翼扶了起来,拿枕头给她依在身后:“娘子稍等,我去去就来。”
等暮云柠应好,裴定谋满面春光地往外走,一出门就吼了一嗓子:“裴吉,快去给老子拿笔墨来!”
怕大当家的有事吩咐,裴吉啃着一只鸡腿蹲在门口等着,闻言起身:“大哥,你要笔墨干甚,画王八?”
上次摔跤,大当家的赢了,拿笔追着那十几个兄弟,挨个按住,给人画了一脸的王八。
“画你爹的王八。”裴定谋上去就是一脚踹在裴吉屁股上。
裴吉一手抓鸡腿,一手捂屁股,嗷一声蹦开:“我是你捡的,你就是我爹,你可劲儿骂。”
裴定谋指指屋内:“你嫂嫂要用,赶紧的,这事儿办成了,就能办喜宴了。”
“当真?”裴吉喜笑颜开,见裴定谋笑着点头,他撒腿就跑:“账房先生,笔墨!”
裴吉很快拿了笔墨纸砚过来,裴定谋接过,转身进屋,搬了个矮桌到炕上:“娘子,我来研墨。”
他坐在桌前,笨手笨脚,却格外认真地磨着墨锭,磨着磨着突然想起那把匕首来,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慕云柠:“送你的,见面礼,下次给你买珠花。”
慕云柠抽开那把小巧的弯月匕首,发现刀刃竟出奇地锋利,她抬头,冲裴定谋弯了弯唇角:“多谢裴郎君,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裴定谋再次被那笑容晃花了眼,伸手挠了挠脸,挠了一脸的墨汁——
云中城一家客栈内,先前出现在塔布巷找人的三个深衣人,坐在房内喝酒。
先前迷了眼睛那暴躁汉子喝了一口酒,又扯起自己的衣襟闻了闻,脸色难看:“真他娘的晦气。”
另外那人忍笑劝着:“别闻了,你这不都洗了澡换了衣裳嘛。”
第三人也憋着笑:“真的没味儿了,我们都帮你闻过了。”
暴躁汉子又灌了一口酒,愤愤不满地发着牢骚:“你说咱们兄弟几个怎么就这么倒霉,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北境来当差,这短短数日,吃吃不好,睡睡不好,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跑,都快把这北境给翻遍了,别说人了,连根毛都没找着,还弄一身鸡屎,当真晦气。”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距离临云驿站最近的五原郡咱们搜过了,朔方郡和云中郡也找过了,明日一早启程去定襄郡,若是定襄没有,就去雁门郡和衡山王的人汇合,之后回京复命。”
另一人点头:“也是,不让动用官府关系,就这么大街小巷的搜,怕是再搜下去也是无果。”
“是这么个理儿。”暴躁汉子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再说,衡山王的人不也连个人影都没找到嘛,照我说,那人怕是早死在荒郊野外了,不然不可能这么久了连个踪迹都不露。”
另外两人深以为然:“言之有理。”——
吕家,一家四口吃过晚饭,蔓云拾掇了碗筷,拿了一件自己的旧衣裳在改。
在山拿手比量了一下大小,好奇道:“姐,你这改的也太小了吧,我穿不了。”
蔓云头也不抬,小心裁着手里的衣裳:“这是给柒柒改的,她那件衣裳还是去年的,胳膊肘上磨破了个洞不说,袖子也短了一截,手腕都露在外头。”
在江靠在蔓云腿上,拿着小棍自己在那玩,听明白了,伸出短短的手指头点了点那件衣裳,歪着脑袋看着在江:“柒柒的,不给你。”
在山抬脚,在他小屁股上虚虚地踢了一脚:“整天就知道柒柒,改天就把你送给柒柒当弟弟去,你要这么皮,看那凶巴巴的柒柒不拿棍子抽你。”
长长的一句话,在江只听明白了个“抽”字,抬起小手就拍在山:“抽你。”照旧,打完就跑。
在山追上把人拎过来,按在腿上拍了两巴掌,没使劲儿,拍得小娃娃咯咯咯笑得露出几颗小奶牙,嘴里还不服地喊着打,没喊两声,口水掉了一地。
在山松开他,龇牙咧嘴嫌弃得不行:“姐,在江怎么这么脏啊,这么大了还淌口水。”
蔓云白了一眼大弟弟:“你小时候也这样。”
在山否认:“不可能。”
靠坐在炕上,用刀削着木头的吕成文哼了一声,及时给自家大儿子补了一刀:“怎么不可能,你不光淌口水,你还没少尿裤子呢。”
在山恼羞成怒,一蹦三尺高:“没有的事儿,少往我身上泼脏水!”
父女俩哈哈笑出声,在江也跟着傻呵呵地笑,在山拿父亲和姐姐没办法,逮着在江欺负,在他小屁股上又拍了两巴掌,等他挥着小棍来打他的时候,他窜出门跑了:“我去找柱子。”
在山出门,家里安静下来,吕成文叹了口气:“若是家里富裕,在山如今这个年纪,也该送去学馆识几个字的。”
蔓云倒很乐观:“爹,如今在山跟着林大夫学认草药,回头卖了钱攒下来,就让他去学馆念书。”
“也是,你们姐弟都这么懂事能干,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吕成文点点头,又问:“今儿在山张罗的那一出,是为着柒柒捡回来那孩子吧?”
自家爹爹,蔓云也不隐瞒:“是,怕是他的仇家找上来,才想出这么一招来。”
吕成文有些担忧:“照你说的,那孩子那容貌气度,还有穿在身上的华贵料子,怕是身份不简单哪。”
“顾不了那么多了。”蔓云将手里的旧衣裁剪完,穿针引线缝了起来:“他家里人都没了,就剩他一个,既然柒柒认了他,那他往后就是柒柒的哥哥,咱不能不管他,不然柒柒一个小女娃,日子多难。”
“造孽的世道。”吕成文唉声叹气,又说:“那孩子落得那样一身伤,他的仇家还在找,这得是什么深仇大恨,连个几岁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谁知道呢。”蔓云也叹气,随即担心地问:“爹,您不会是不想让在山帮了吧?”
吕成文摇头:“帮都帮了。”
要惹祸,也已经惹下了,这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要是当真让那仇家找上门来,怕是他们这一家子都麻烦,还不如想办法帮忙藏住,只希望过上几年,那孩子长大,容貌能长变一些才好。
他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明儿,我给柒柒打个柜子吧。”
他的腿好得差不多了,先前是绝望颓丧懒得动,如今已想开了,这几日已经拄着拐下地了。
手艺有,材料有,工具也有,做个柜子不成问题。
吕成文是木匠,做的一手好木工活,腿没伤之前找上门让他做活的人就没断过,腿伤了之后才撂下了,如今院里还堆着一些木料呢。
蔓云并未深想,听自家爹爹肯把手艺捡起来,她很开心:“成,刚好柒柒家缺个柜子,衣裳被褥什么的都在西屋堆着呢。”——
第二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柒柒吃过早饭,看着慕羽峥喝过药,便踩着木墩子趴到墙头上去喊在山。
在山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蹿上墙头:“柒柒,我想了一下,今儿让柱子跟你去医馆,我留在家里守着。”
“就听你的。”在山在家肯定更稳妥,柒柒点头,小脸却满是愁容:“在山哥,你说,昨儿那几个人是不是算是好对付的,要是真遇到那很坏很坏的,他们要是不管不顾,硬闯进来门来挨家挨户搜,那如何是好?”
在山也皱起眉头:“昨晚我爹也这么说。”
柒柒想了想说:“要是我家有个能藏起来的地方就好了,本来地窖可以藏,可是我哥的腿还没好,下不去。”
在山用手拢着嘴小声说:“我爹正给你家做柜子呢,就像我家里那个一样,带个夹层的,我小时候总往里藏的那个。”
柒柒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在山:“那你上我家来,我带你看看。”
“哎,好。”柒柒应了一声,两只小手扒着墙头,抬起小短腿就往墙上够,够了两下也没够着,蹭下不少土来。
“说你腿短吧。”在山骑在墙头上看得有趣,嘎嘎嘎一阵傻乐。
见柒柒瞪他,他跳下去把小姑娘推上墙头,又翻过去,把她抱下去,两个人跑进门。
两人进门,见吕成文已经坐在凳子上刨木头,柒柒上前鞠躬道了谢,又道:“吕叔,回头等我拿了工钱再付你钱。”
吕成文笑着摆手:“什么钱不钱的,以前你爹活着的时候,可没少给我带酒楼里的好菜,不过一个柜子,包在吕叔身上。”
在山说道:“刚好今儿我在家,爹,我帮你做,刚好跟你学学手艺。”
以前吕成文腿好着的时候,说过让在山跟他学,可在山贪玩,总是偷奸耍滑,如今竟主动提起,他深感欣慰:“我儿当真懂事了。”
柒柒把在山拉过来,用手比划着他的个头:“吕叔,我哥哥就和在山哥差不多高,可他腿还没好,蜷不起来,您看着夹层留多大地方。”
吕成文点头:“行,叔知道,你去忙吧。”
柒柒很高兴,让在山帮她翻过墙头,两人回了她家。
她拉着慕羽峥把柜子的事说了,慕羽峥便笑着说是个好主意。
可他心明镜一般,若那些人当真找进门来,别说是藏进柜子,就算是建了暗室藏进去,只要他们够仔细,以他们的手段,也有可能将人找出来。
不过柒柒和吕叔他们的一番好意,他不能拒绝。更何况,他藏了或许没用,但柒柒藏了还是有用的。
“哥哥,在山哥今天会在家,我和柱子哥去医馆,晌午吃了饭我就回来,你在家别怕嗷……”
柒柒唠唠叨叨又是好一番交代,直到在山嫌她啰嗦,说一切有他呢,小姑娘这才跟来喊她的柱子出门,去了医馆。
等柒柒走了,慕羽峥便请在山再帮一个忙,让他把塔布巷来了拍花子的事宣扬出去。
接触越多,在山越觉得这小累赘的脑袋瓜很好使,他心里对他已经很是佩服,便爽快答应,交代两句他很快回来,出了门去。
在山先后跑到隔壁两条巷子,凑到闲唠嗑的大娘婶子堆里,把昨儿发生的事说给人听,当然没忘添枝加叶。
谣言的力量很强大,一传十,十传百,塔布巷来了拍花子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云中城。
到最后竟然传得走了样,说什么凶神恶煞的拍花子足有十人之众,青天白日的,竟拿剑破门而入,直接到百姓家里抢孩子,要不是塔布巷的乡亲拼死抵抗将人赶跑,还不知道要被抢走多少个孩子。
一人传虚,万人传实,这件事本来是假的,可说的人多了,假的也成了真。
拍花子如此猖狂,弄得城内百姓本就不安定的心更是惶惶不安,但凡有孩子的人家都尽可能地看好了孩子,对城中出现的陌生人前所未有地警惕戒备起来。
事情越传越玄乎,到后来,居然传到了县令口中,县令便派了两名衙役到塔布巷仔细了解情况,根据大人孩子们的描述,开始搜捕那三个可疑之人,几日之后,找到了那几人落脚的客栈,可早已人去楼空。
见百姓战战兢兢,县令便命衙役到集市口澄清,说没有传言那么可怕,不过只有三个人而已,没有破门而入强抢,当时那人拔剑,也是因为有人丢了鸡屎在先……
可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尤其是涉及到自家孩子的安危,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见说不通,县令也不再管,想着时间一久,此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经这一遭,塔布巷里的大人孩子都草木皆兵,警惕异常,整个巷子前所未有地安全了起来。
再有陌生人往巷里进,就会被巷子里的百姓拦住仔细盘问,恨不得祖宗三代都问出来,哪怕是货郎也不放过,来人被问得烦了也就懒得进,直接走了。
如此一来,一连数日,竟没有一个陌生人进到塔布巷里。
孩子们慢慢放下心来,柒柒每天要么带着柱子,要么带着小翠,去医馆上工。
吕叔把做柜子的木板全都处理好之后,让孩子们帮忙搬到柒柒家,他拄着拐慢慢挪到柒柒家,直接把柜子装在了东屋靠墙地上。
柒柒和在山两个试着去里面躲了躲,夹层空间很大,完全够在山站着,也够他伸直了腿坐着。
夹层的门板从里面一关,插栓一插,在外头除非刻意去敲柜子,去比较里外的厚度差,不然还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柒柒很高兴,一边在慕羽峥手上画着柜子的构造,一边讲给他听。
吕叔把特意按照慕羽峥身高做的拐杖递到他手里,劝慰道:“小伍啊,吕叔伤了两条腿都能下地走路,你这伤了一条腿那更不成问题,这根拐杖你先拿着用,回头等你腿好了,吕叔再给你做个轻便点的,好探路。”
慕羽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鞠躬:“多谢吕叔费心。”
见那容貌出众的孩子安安静静坐着,哪怕一身布衣,仍旧难掩周身不凡的气度,吕成文在心底叹气,暗道可惜了,这孩子以前定然是哪个世家大族金尊玉贵的小郎君,如今竟然落魄到他们这穷地方来了。
吕成文走了之后,慕羽峥让柒柒和在山扶着他下了地,他伸着一条断腿,拄着拐杖一步一跳地挪到了柜子前,尝试着躲了进去。
他看不见,又断着腿,再加上多日不曾走路好的那条腿也有些不好使,于是这对常人而言,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三两下就能做成的事,愣是把三个孩子折腾出了一身的汗。
可当夹层木门一关,慕羽峥消失在眼前,在山和柒柒还是高兴地欢呼出声。
那之后,每天等柒柒从医馆回来,慕羽峥都要在两人的帮助下,熟悉从炕到柜子的路。
后来他摸索出一条虽绕远但更可靠的路线,先沿着炕边走到墙边,再沿着墙走到柜子那,这样虽然多了许多步,但能保证他在无需他人提醒的情况下,也能精准找到柜子。
当柒柒再一次从医馆带回下个十天的伤药时,慕羽峥的内伤已经好了许多,除了断腿仍旧伸着不敢动外,行动已经利落了不少。
他已经能够熟练地从炕上穿鞋下地,顺利地摸到柜子并躲到夹层里,从始至终都无需人扶着,也无需人出声提醒。
柒柒和在山在一旁护着,看他独自一人安然无恙藏起来几次之后,算是放下心来。
在山又在家守了慕羽峥几天,见没什么事再发生,便也开始去医馆。等把该认的药草都认得差不多了之后,他便带着孩子们去草原上摘野菜,挖草药。
每天早上,在山和柱子他们先送柒柒去医馆。
柒柒在医馆拾掇药草,背着林大夫让她背诵的各种草药的药性。
在山和柱子带着孩子们在生机盎然的广袤草原上忙活,等到晌午时分,他们算着时间回家,把挖来的药草送到医馆换钱,顺便接柒柒回家。
柒柒要背要记的东西越来越多,为了牢固记忆,每天回到家,她都要背给慕羽峥听。
慕羽峥每天都要下地拄着拐杖活动一会儿,还要雷打不动地练习几次藏到柜子里。
在山,柱子和小翠几个挖药草的本领越来越熟练,药草的品相越来越好,挖错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随之而来的,收入渐渐多了起来,从头两天每日的一两文,到后来每人一天能有三四文,多的时候能有五六文。
这几文钱虽不算多,可对于口袋空空的孩子,和他们一贫如洗的家庭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林大夫为人正直,处事公道,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从不因为他们小就故意压价克扣,当然,也不会因为可怜他们就多给钱。
但这对孩子们来说,就已经很好很好了,他们每天干劲十足。
但在山下晌要跟着吕成文学木匠,小翠下午要在家做家务,柱子家也有活要干,孩子们每天只能外出半日,加上年纪小,长辈不放心一再叮嘱不要往远了去,所以也只能城外那一圈活动,想要挖些什么稀奇的药草,卖点什么大价钱,暂时是不可能的了。
在山留了心眼,只带着小翠和柱子采挖药草,其他的孩子他没教,只是每天给帮他们挖野菜的孩子们分些吃的,因为他们现在赚的也不多,没法像一开始想的那样给大家分钱。
虽然只是些馕饼,粟米饼,煮土豆什么的,但是至少孩子们能吃得饱饱的。
如今春暖花开,又下过两场雨,草原上的各色野菜疯了一样长得茂盛,轻松就能弄满一筐,孩子们你一把我一把就把在山几人的筐装满了,举手之劳就能换一顿饱饭,何乐而不为。
朝廷下了旨意,命边境各郡安顿流民,组织战后重建,云中郡的民生在慢慢恢复正常。
不知不觉中,孩子们的生活渐渐安稳起来,柒柒和慕羽峥一直悬着的那颗心也慢慢落了回去。
这一日,柒柒从医馆回来,把带回来的饭端给慕羽峥,她就往他身边一躺,絮絮叨叨说着今日的见闻。
先把医馆的事情说完,又背诵了今日所学,最后说道:“哥哥,我今日不是去买香膏嘛,你猜怎么着?”
小姑娘讲话,习惯性来这么一句吊人胃口,慕羽峥一向配合:“怎么着?”
柒柒扯着他的衣摆玩,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上次我买香膏那家胭脂铺居然把铺子卖掉了,说是卖给了一个外来的富商,要开一家高档的胭脂铺子,那我哪里还买的起嘛。”
听到“从外地来”“要开胭脂铺”这两个信息,慕羽峥心中一动,把头偏向柒柒所在的方向:“你可知新来的东家打哪来的,铺子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说:
入V了,感谢宝宝们的支持,这几天都是周日凌晨更新。
第26章 026
◎哥哥,有阳光照在你脸上,你摸到没。◎
第二十六章
见慕羽峥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柒柒便翻身坐起来,拉住他的手说:“我去的时候,铺子正翻新呢, 新招牌还没挂, 我只站在门口跟伙计说了几句话, 不知道东家打哪来的。”
天气暖和,又下了几场雨, 空气湿润起来, 加上每晚睡觉前慕羽峥都会给小姑娘仔细涂抹香膏,小姑娘那麻咧咧的小手终于细腻了许多, 摸上去软乎乎的, 慕羽峥轻轻捏了捏, “柒柒,你下回从那路过, 打听一下好吗?”
柒柒点头:“好,那我明儿就去问。”
“别问得太直接。”慕羽峥又交代,想了想又说, “要不, 你让在山去问。”
“行,在山哥最机灵了。”柒柒应好, 又问,“哥哥, 你是怕他们又是仇家吗,可这阵子不是都消停了嘛。”
慕羽峥:“我也不知,但多打听一下总是好的。”
或许, 是自家人呢。
前面闹了那么一出戏, 想害他的人找不到或许就放弃了, 可自家人绝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说不定,他们换了另一种方式来找他呢。
柒柒便说好,等慕羽峥吃完饭,她把碗筷拿去灶间洗了,回到东屋爬上炕睡了个晌午觉。
睡醒起来,她发现慕羽峥竟自己下了地,拄着拐伸着腿在屋里一步一挪地转圈活动,她拢了拢头发,下地去扶他:“哥哥,你可慢着点。”
柒柒小小年纪,却总操心的像个老人家,慕羽峥笑了笑:“无妨,我自己来就好。”
柒柒不放心,抓着他胳膊不撒手:“你看不见呢。”
“总得慢慢习惯。”慕羽峥的笑容淡了些。他这眼睛应当是好不了了,要想不当一个废人,那就得学会当一个瞎子。
柒柒听得心酸,不再坚持,松手退开,静静看着他。
好在地上东西也不多,一个桌子,一个柜子,再无他物,慕羽峥只是走得慢,但还挺稳当。
屋子不大,慕羽峥虽行动缓慢,但很快便绕着屋子走完了一圈。
柒柒看着透过窗户洒进来的午后阳光,商量着说:“哥哥,要不,我扶你到灶间去坐会儿,我把房门打开,你就能晒到太阳,你别担心,我把板车拖过来,把筐子摞在上面挡在门口,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你。”
从把他捡回家那日起,他就一直没出过门,前面是伤重动弹不了,后来能下地了又怕有人来找,连个头都不敢露。
家里的院墙不算太高,大人从前面一走一过,只要稍微踮个脚,偏个头,就能把院子里看得一清二楚,他要出门,实在是太冒险了。
可在屋子里闷了这么久,多难受。
慕羽峥想了一下,便点了头:“去坐一会儿也好。”
“那你等着,我先去拖板车。”柒柒很高兴,交代一句,乐颠颠跑去院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一脑门是汗,才把晒着野菜的板车吭哧吭哧拖到了屋门口。
把板车停好,柒柒把家里仅有的几个筐都拿出来摞在上头,又咚咚咚跑到院子前头去,往屋门方向看了看,见挡得还挺严实,放心跑回屋。
先把椅子搬到灶间门口朝外摆好,这才进了东屋扶着慕羽峥的胳膊,开心道:“哥哥,来,咱们去晒太阳。”
两个孩子慢慢进了灶间,灶间的东西可就比东屋多太多了,水缸,米缸,灶台,炉子,柴火,小板凳,柒柒一连串地提醒,生怕慕羽峥不小心踢到什么再摔倒。
好在她够警惕,慕羽峥也听指挥,两个人顺利地走到了柒柒摆在门口的椅子那,慕羽峥摸索着坐了下去,微微仰起了头。
柒柒把他手里的拐杖接过来放在一旁,拉起他的一只手放在他脸上,笑着问:“哥哥,有阳光照在你脸上,你摸到没。”
慕羽峥感受到手背上暖融融的,他那双宛如深潭的双眸弯了起来:“摸到了。”
柒柒便很高兴,拿了小板凳往他旁边一坐,捧着脸,眯着眼:“嘿嘿。”
慕羽峥伸手找到小姑娘的脑袋揉了揉:“柒柒。”
小姑娘托着腮帮子,歪着脑袋看他:“嗯?”
慕羽峥朝她的方向偏过头来,想起柒柒不喜欢听他说谢谢,便改了口:“哥哥帮你梳头吧。”
柒柒笑着应好,起身去屋里拿来梳子出来递到慕羽峥手里,又把小板凳搬到他前面坐了,小心避开他的伤腿往椅子上一靠,把扎得松松垮垮的发绳一拆,说道:“哥哥,来吧。”
慕羽峥先用手扒拉几下她那乱蓬蓬的小脑袋,把头发大致扒顺个方向,随后拿起一缕,用羊角梳慢慢梳着。
午后阳光从门外照进来,落在两个孩子身上,暖洋洋的。
柒柒的头发枯黄毛糙,不太好梳,慕羽峥怕扯疼了她,手上的动作很轻柔,梳得小姑娘昏昏欲睡,眯起了眼睛,嘴里咕哝着:“哥哥,你说我的头发能长成你那样吗?”
慕羽峥的头发乌黑顺直,他都不需要怎么梳理,总是那么服服帖帖地披在背上,柒柒每天早上和自己那一头野草奋战时,就对他的头发羡慕得不行。
慕羽峥换了一缕头发接着梳,语气肯定:“一定会的。”
柒柒两只小手托着光滑了许多的脸:“哥哥,我信你。”
两人在门口坐了多久,慕羽峥就给柒柒梳了多久的头发,直到柒柒觉得再梳下去,自己头皮不保,这才晃了晃手里两根发绳:“哥哥,你帮我绑起来吧。”
上一世活到九岁,她一直是齐耳短发,不需要绑辫子,来到这里,一直是娘亲给她梳头,后来娘没了,郑氏从不给她梳头,她就自己梳。
可她的头发格外的多,乱蓬蓬一大堆,总是梳不好。
慕羽峥沉默了一瞬,应了好,摸索着给小姑娘左边扎起一个小揪揪,从她手里接过发绳绑了起来,又在右边绑了一个小揪揪。
等他绑完,柒柒伸手摸了摸,比她自己梳的利索多了,没那么多碎发掉在下头,满意笑了:“哥哥你真厉害。”
慕羽峥便也笑了,“以后,我帮你梳头吧。”
每天早上小姑娘急匆匆赶着出门,都要和头发纠缠半天,有两回没绑好,还发了小脾气,扬言干脆一剪刀剪了去,可姑娘家家,怎可轻易断发。
“好哦。”柒柒眼睛弯弯,开心地应,她最烦梳头发了,每回胳膊都累得发酸,还绑不好。
她起身,拿过梳子走到慕羽峥身后,也给他梳起头发来,梳着梳着小小声嘟囔一句:“这要是有收头发的,这一把能卖不老少钱呢。”
慕羽峥听清了,但是没太明白,微微偏了头问:“什么卖钱?”
柒柒忙糊弄过去:“没什么,我是说等我拿了工钱,我给你买个发带,哥哥你想要什么颜色的?”
慕羽峥:“什么颜色都好。”反正他也看不见。
柒柒想了想:“你以前那条是蓝色的,那要不还是买蓝色的?”
慕羽峥弯了嘴角:“好。”
两人躲在门内晒太阳,梳着头发聊着天,聊到开心处,小姑娘时不时地咯咯咯笑出声。
恍惚间,慕羽峥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里的一切才是他的真实生活,过往的种种,什么宫廷,什么皇位,不过是一场繁花似锦的幻梦而已。
似乎,这样平静温馨的日子也不错。
见他半天没回应,柒柒从他身后上前一步歪着脑袋看他:“哥哥,你在想什么?”
慕羽峥朝她偏过头来:“待会儿你做晚饭,我给你添柴吧。”
柒柒本想说不用,可想了想又改了主意,爽快应:“好,你帮忙的话,咱们就能快些吃上饭。”——
正说着,就听院门那小翠在喊:“柒柒,在家吗?”
柒柒忙出门绕过板车,冲小翠笑着招手:“小翠姐,我在呢。”
小翠身后跟着柱子,两人进了门来,走到屋里,二人朝慕羽峥打了招呼,慕羽峥朝他们笑着点了点头。
柱子把手里拎着的小半袋米递给小翠,小翠抱在手里,笑着冲柒柒说:“这些天我卖草药攒了点儿钱,刚才让柱子哥陪我去买了些米回来,我就想着把上次跟大家借的米还了。”
抢粮仓那晚,小翠抢来的粮食被夺了回去还挨了打骂,抱着大家凑给她的米佝偻着背往家走的那一幕,柒柒到现在还记得。
如今她凭自己本事赚钱买了米来还大家,脸上一直挂着笑,腰杆都比往日挺直了些。
柒柒替她高兴,没有拒绝,转身去拿了个碗来放在灶台上,张开小手,“当时是两把米,我来抓就行。”
“我来抓。”小翠躲开柒柒伸过来的手,伸手到米袋里抓了满满两把黍米放在了碗里。
小翠比柒柒大了几岁,手也比柒柒大了许多,她抓的两把,可比柒柒抓的两把要多上不少。
柒柒见了忙要抓回去一些,小翠却按住她的手,“柒柒,别这样,不然我心里难受,再说,我如今也赚钱呢,不差那一把半把米的。”
柒柒便也不好再推辞,应了好,见两人要走,她问:“你要挨家挨户去还,你娘知道怎么办?”
小翠笑着道:“我先来还了你,等下我把剩下的送到在山家去,让在山帮我还,免得传到我娘耳朵里去,怕是又没完。”
柒柒放下心来,送两人出门。
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山下晌刚帮小翠给大家伙还完了米,傍晚时分,小翠她娘王氏就知道了
是没心没肺的李婶子去借鞋样子的时候,无意中说漏了嘴。刚说完,她就想起自家孩子一再交代不要往外说,立马往回找补,可越找补越说不清。
小翠她娘就发了疯,说小翠败家玩意,偷家里的米往外送,连推搡带骂,让她赶紧去要回来。
小翠自然不肯,把事情来龙去脉解释了,末了说了一句:“都是你逼我去抢粮闹的。”
见有外人在,一向只会逆来顺受的小翠居然敢顶嘴,还怪到她头上,小翠她娘没了脸面,就说小翠偷米,还撒谎,噼里啪啦追着小翠就打。
李婶子见状不好,急忙扯着小翠跑,可小翠却死犟,梗着脖子哭嚎,说让她娘打死她算了。
李婶子两边都拦不住,劝不听,气得走了,说回家去拿米。
塔布巷都是贫苦人家,巷子很窄,家家户户的院子也不大,谁家有点什么动静立马传开。
柱子住在小翠家隔壁,最先知道信,撒腿就来找在山,在山气得不行,和柱子分头去找当天晚上的孩子,要去给小翠作证。
在山拿布袋拎着几把米来找柒柒的时候,柒柒刚和慕羽峥做好了饭,正准备吃。
听完在山的话,柒柒气得要炸了,扯过在山的米袋到米缸那里舀了半碗米装进去,跟着他就跑,还不忘交代:“哥哥你先吃,别管我。”
听着两个孩子扑通扑通跑走了,慕羽峥叹了口气,把碗筷放下,静静坐着,心中纷繁杂乱。
来到塔布巷之前,他从来不曾想过,大兴境内,竟然还有百姓的生活这般凄苦,苦到为了几把米大动干戈。
先前他还动过一丝念头,就这样窝在这小地方苟且偷生,陪着柒柒慢慢长大。
可现在,他对自己先前的想法无限鄙夷。
生在帝王家,他享受了近十年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奢华生活,他没有资格去逃避他该承担起的责任。
即便目不能视,即便无法再做储君,可他应该为这些百姓做些什么,为这天底下千千万万个和柒柒,小翠,在山,柱子他们一样饱受生活之苦的孩子们做些什么。
更何况,他还有仇未报。
为了护他而亡的阿姐,还有那些护卫们,以及那不知所踪的五千亲卫,都在等着他查明真相。
只是,他该如何做?
最简单的,送个信回长安,一切便迎刃而解。
可山遥路远,千里迢迢,他上哪里去找个既有能力,又信得过的人来帮他送信。
慕羽峥愁云不展,苦苦思索如何解除眼下困局之时,柒柒已经跟着在山跑到了鸡飞狗跳的小翠家里——
小翠她娘被先后到来的孩子们拉住隔开,嘴里还骂骂咧咧,小翠头发散乱,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呜呜哭,小翠他那窝囊废大哥躺在里屋炕上也跟着一起骂小翠。
柒柒走上前去,把抱着的米袋往小翠她娘王氏怀里一塞,小小的身体,大大的气势:“米给你!”
王氏被凶得一愣,随即脸面有些挂不住,“你这孩子,跟谁耍横?”
“就跟你!”柒柒毫不惧怕地瞪着她,大着嗓门吼她:“你不是要米嘛,这些够不够?”
王氏被柒柒有些凶狠的眼神盯着,又看了一眼挤了满屋子的孩子,一时下不来台:“这本来就是我家的米。”
小翠听到柒柒的声音,抹着眼睛抬起头来,见状上前去拦:“柒柒,这是你的米。”
柒柒抓住小翠的手,看着她脸上的巴掌印,气得想打人:“小翠姐,我问你,你可有把话都跟她说清楚了?”
小翠委屈地眼泪直落:“都说了,她不信,她说我偷了家里的米,后来看米缸没少,就说我偷了家里的钱。”
“你别怕,我来跟她说。”柒柒抬手给小翠擦了擦脸,把她往在山身边一推,在山将人扯到了身后护着。
柒柒走到王氏面前,把从抢粮那晚发生的事情,一直到小翠挖药赚了钱,买米还给大伙都说了,说完一指屋里的孩子们:“我,在山,柱子,还有他们,全都可以作证,小翠没有撒谎。”
孩子们异口同声:“对,我们都能作证。”
李婶子进门来,把回家端来的半碗米往王氏手里一塞:“给,不是我说你,这小翠是你亲生的不,自个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就这么作践她?呸!我都看不起你。”
李婶子往地上啐了一口,走到小翠身边自责道:“小翠啊,是婶子这嘴不好,你别记恨婶子,改天到家来,婶子给你做好吃的。”
小翠抹着眼泪强颜欢笑:“李婶,这不怪你,这米以后我还你。”
“几把米,还啥还。”李婶子自责又心酸,伸手拍拍小翠的手,也懒得再掺和,气愤地出门走了,走出门外又转头来连呸了两口。
“你呸谁!”王氏脸一阵红一阵白,起身像是要追出去,孩子们往门口一挪把门堵住了。
柒柒接着说:“现在,我就问你,你认不认小翠说的话?”
“滚滚滚,一群有娘生没娘教的王八羔子,少来掺和我们家的事。”王氏上来推搡柒柒。
柒柒往地上一蹲躲开,随后起身就往里屋跑,发狠道:“你不想好好说话,那我就打你儿子。在山哥!”
“兄弟们,给我打。”在山嗷一嗓子,就往里屋跑。
这是刚才两人在来的路上商量好的对策,要是小翠她娘不讲理,他们就揍小翠她娘的宝贝疙瘩,她那二十岁还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窝囊废儿子。
“来了!”以柱子为首的十几个孩子应了一声,疯了一样跟着涌进了里屋,把门一关,门栓一插,围着炕上躺着的小翠她哥叮叮咣咣一顿捶。
孩子们都是十来岁讨狗嫌的年纪,力气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人多势众,一下子把那整日躺在炕上啥也不干的窝囊废捶得嗷嗷叫唤,一时竟起不来:“娘,救我,娘!”
在王氏心里,女儿是赔钱货,儿子可是传宗接代的宝贝疙瘩,她被这阵仗吓到,反应过来后疯了一样去撞门:“小畜生,你敢动我儿子,我跟你没完。”
柒柒隔着门大声问:“我就问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被一群小崽子威胁,王氏气得骂出一连串的脏话来,柒柒发狠道:“在山哥,往狠了打。”
在山他们骑的骑,按的按,逮着又是一顿揍。
王氏听儿子哎呦哎呦叫得凄惨,心疼得要吐血,不得不软下话来:“别打了,别打了,你们出来说话。”
孩子们停了手,柒柒开了门走出去,王氏扑进屋里去看自家儿子。
柒柒牵住已经被吓傻的小翠,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他一天天什么都不干,竟让你伺候不说,还总打骂你,你不要心疼他。”
小翠用力回攥着柒柒的手,咬牙小声说:“我不心疼他,我只恨我不能和你们一起捶他几下。”
柒柒欣慰地笑了:“你别怕,我们护着你。”
她就是知道小翠是个争气的,所以才愿意出这个头,但凡遇到个脑袋拎不清的,她才不会管,不然肯定两头落不下好。
见王氏看完儿子横眉竖眼走了出来,柒柒也绷起小脸:“我不跟你废话,我就是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要再敢打小翠一下,我们就打你宝贝儿子十下。”
小翠她爹早些年就死了,如今家里就剩三口人,王氏做人不地道,家里亲戚也都日益疏远,好几年前都没什么来往了,邻里关系也不怎么好,就算有事,别人不看热闹就算好的了,压根就没人会给她撑腰。
所以柒柒才和在山商量出这么个损招来,要是遇上人丁兴旺的人家,他们可不敢这么上门撒泼。
王氏也想到这一茬,气得眼睛通红,指着柒柒,急赤白脸说道:“你们就是欺软怕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柒柒站在孩子们前面,叉腰回瞪:“对付你这种人,就欺软怕硬,怎么着!反正我把话撂这了,你不想你儿子再挨打,你就别动小翠。”
王氏不说话,狠狠瞪着柒柒。
柒柒又说:“还有,既然你不肯认小翠买米的钱是她自己赚来的,那明儿我就跟我林爷爷说,以后不收小翠的草药,她赚了钱还挨骂挨打,干脆别赚了。”
小翠家和这塔布巷大多数人家一样,穷得叮当响,几文钱也是巨款,王氏今天这么打骂小翠,也是生气她在外头赚了钱,竟然瞒着她,不上缴给她,还敢拿去买米给别人,一听柒柒这话,她立马变了脸。
柒柒不想给她说话的机会,扯着小翠,转身就走:“在山哥。”
在山一招手:“兄弟们,我们走。”
王氏对着小翠的背影吼叫:“扫把星,你哥让人打成那样了,你上哪去?”
小翠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就要往回走,柒柒扯住她,回头看着王氏:“刚才我们给了你家那些米,小翠得干两天活还上,后天我再让她回来。”
王氏平日里要做鞋去卖,他那儿子借口身体不好跟个大爷似的整天躺在炕上。烧火做饭,洗洗涮涮,里里外外全都是小翠一个人干,她一走,家里就没人干活了。
小翠是个顾家的孩子,要搁在平时,她肯定不会跟柒柒走。
可她都快累死了,还捞不着好,今天是彻底寒了心,攥着柒柒的手不言不语,由着柒柒做主。
柒柒见她没反对,指着里屋,冲着王氏挥了挥拳头,随后扯着小翠就走。
“有娘生没娘养的泼皮无赖,这样的,我看以后谁家敢娶。”王氏气得在后头骂,骂完柒柒又骂小翠,“扫把星,赔钱货,你就跟那泼皮混吧,到时候嫁不出去我就把你卖了……”
柒柒听得来气,从地上捡起一个大土坷垃,噔噔噔跑回去,狠狠砸在王氏身上:“我就泼皮,我就无赖,你再骂我就再打你儿子!”
“还有,我娘比你好上千倍万倍,她要还在,听你这么骂我,看她不撕烂你的嘴。”
王氏被柒柒不要命的泼辣劲儿震到,想到她儿子那一身青紫,闭了嘴。
到了巷子里,孩子们各自回家,见蔓云带着在江站在自家院门口,柒柒牵着小翠走过去,把情况说了。
蔓云听得又气又心疼,牵过小翠,冲柒柒说:“你哥在家,小翠过去不方便,让她跟我睡吧。”
柒柒一想也是:“行,反正这两天都不能让小翠回家,得让她娘和她哥体验一把没有小翠是个什么滋味。”
说完,又看着小翠问道:“小翠姐,今天这事,你会不会怪我多管闲事,毕竟那是你亲娘亲哥。”虽然心中有数,可她还是要问一问。
小翠拉着柒柒的手:“柒柒,你这么帮我护我,我谢你还来不及。”
“我娘怀我时是双胎,她生产时难产,我出来了,我弟弟闷死了,她又伤了身体,再也不能生了,她就看不上我,说我是扫把星害死了我弟弟,说怎么死的不是我,还骂我赔钱货。”
“我长这么大,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脏活累活什么都干,还天天挨打受骂,我就想,也不是我让她生我的,凭什么要怪在我头上。”
“我就是没法子,但凡有法子,我都离开那个家。跟你说实话吧,前阵子我还去牙行外头偷偷看了呢,我想着要不干脆找个大户人家卖了自己算了。”
柒柒和蔓云,还有一旁的在山和柱子听得全都变了脸色,齐齐劝她不要冲动,卖了身可就成了奴仆,生死捏在别人手里了,小翠点头说好。
柒柒抱了抱小翠,安慰道:“小翠姐,你才不是什么扫把星,更不是什么赔钱货,你人好,又能干,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以后肯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小翠感动得落泪,可却很是茫然:“有那样的娘和哥,我还能有好日子吗?”
几个孩子全都郑重点头:“一定能的。”
小翠便也跟着重重点头:“那我等着。”
又说了会儿话,几个孩子便分开,柒柒回到家里,见慕羽峥还没动筷,怕他饿着,便拉着他先吃饭,吃过饭,这才把方才的事情说了。
说着说着又生起气来:“真不明白,这天底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当爹当娘的对自己的孩子不好。”
这话也戳中了慕羽峥心中某个地方,他沉默了片刻,攥着小姑娘的手把她拉近了些,摸着她的头安抚着暴躁的小姑娘:“有些人,不配为人父母。”
柒柒恨恨道:“我看有的人都不配为人。”
等两人洗漱完睡下,柒柒攥着慕羽峥的袖子,像个小猫一样,脑袋在他胳膊上蹭了蹭。
慕羽峥伸手抚摸小姑娘的头,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屋顶,心中五味杂陈。
刚才听柒柒讲她在小翠家的所作所为,还有那王氏骂她的话,他只觉心疼得一抽一抽。
但凡有个人护着,哪里轮得到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强扮泼皮去替小翠出头。
听着身边小姑娘起了微鼾,他轻声说:“柒柒,明日记得让在山帮忙去那胭脂铺子打听打听。”
希望,是他盼着的那样,是自家人——
青山寨,裴定谋的屋子内,仍旧卧床养伤的慕云柠神色忧虑地盯着门口。
等裴定谋一进门,她便迫不及待地问:“裴郎君,可有什么消息?”
裴定谋面有惭愧,把身后跟着的裴吉让了进来:“来,跟你嫂嫂把这些天的消息仔细说说。”
望着床上靠着的天仙嫂嫂,裴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有些局促的开了口:“嫂嫂,自打你上次给我们看了画像,我就带着兄弟们把离临云驿站最近的几个郡全都找过了,不管是城里还是村子,全都没落下,可愣是没找到人。”
“嫂嫂,您说,咱家弟弟是不是……”
慕云柠打断裴吉的话:“不会,他一定还好好活着。”
当初她和护卫们拼死拦住匈奴人,她亲眼看见峥儿被护卫背着跑远了。
当时峥儿眼睛忽然看不见,身上也受了重伤,可她知道,峥儿是个心性坚韧之人,但凡有一丝机会活下去,他绝不会让自己就那么死去,绝对不会。
见慕云柠面色紧绷,眼眶发红,裴定谋瞪了裴吉一眼:“胡说什么呢,咱弟弟吉人自有天相,你们没找着那是你们蠢笨。”
裴吉也忙说:“嫂嫂你别难过,我胡说八道的,咱弟弟肯定躲在哪吃香喝辣的呢。”
慕云柠又问:“你们在找人的途中,可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裴吉:“也没什么,如今各地都在修缮,流民也都得到了安置,城里城外百姓的日子安稳了不少。”
“哦,对了,有一件事说来倒有些奇怪,我们到处找人,乡里乡亲的听说家里丢了孩子都很同情,很热情地帮着打听。”
“唯独这云中城的人,简直丝毫不讲道理,我们刚开口问上两句孩子,还没说几岁长什么样呢,就被赶走了,闹得我们像是什么吃孩子的恶鬼似的,而且家家户户都那样,有一回多问了两句,那户人家竟然拿了菜刀出来,简直比我们青山寨还像强盗。”
说的这是什么话,裴定谋横了他一眼,裴吉自觉失言,摸了摸鼻子。
慕云柠纳闷:“为何会如此?”
裴吉:“后来我们到酒楼吃饭的时候打听到了,说是城里来了拍花子抢孩子,百姓被吓着了。”
慕云柠并未多想:“那倒是情有可原。”
裴定谋见她满面愁容,又问:“娘子,上次那画像,你让裴吉几个看完就收回去了,要不你多画几张,咱们发下去,多派些人手去找?”
“不妥。”慕云柠摇头。上次驿站之事太过蹊跷,在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之前,她只能暗中查找,以免害了峥儿。
青山寨的人热情足够,可毕竟能力有限,她这一身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没法亲自去找,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她想了一会儿,看向裴定谋,问道:“裴郎君,你能否派个可靠之人,帮我往长安送一封信?”
“成,”裴定谋想也没想就答应,“往长安何处送?”
慕云柠:“太尉府。”
第27章 027
◎我说了要养你的嘛。◎
第二十七章
“太尉府?”裴定谋一惊。
太尉, 那可是天下武官之首,武将之中最大的官。
不过官大官小倒是次要,毕竟谁人不知, 如今这大兴的太尉, 只不过听上去地位显赫, 实则手上没什么实权的虚职罢了。
关键在于,周太尉周敞本人, 当年他可是带着二十万周家军南征北战, 立下赫赫战功,说这大兴的半壁江山是他带兵打下的, 丝毫没有任何夸张。
周太尉, 那可是一位骁勇善战, 叱咤疆场的风云将军。他纵横沙场近三十多年,鲜有败绩, 不管是在军中还是在百姓心中,威望都甚高。
也是他裴定谋自幼便钦佩至极之人,他只恨自己晚生了这许多年, 不然定要投身到周将军麾下, 追随他冲锋陷阵。
没想到,捡个小娘子, 竟然和周太尉有关系,这可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裴定谋想到听来的那些传闻, 心念一动,试探着问,“娘子是太尉府的人?”
“世交罢了, 我想向他们借人, 找我弟弟。”重伤未愈, 前路未明,慕云柠不欲多说,但还是把利害关系提前讲明了,“此事事关重大,颇为凶险,或有性命之忧,裴郎君还愿意帮吗?”
裴定谋毫不犹豫:“自家娘子的事,自然要帮。”
裴吉也跟着帮腔:“自家嫂嫂的事,必须得帮。”
见他们如此仗义,慕云柠也不废话:“好,那裴郎君准备让谁去?”
裴定谋其实很想亲自跑一趟,见一见心中崇拜已久的老英雄,但路途遥远,他没法丢开寨子那么久,只能仔细琢磨人选:“办事牢靠,身手要好,人要机灵……”
还没等他说完,一旁站着的裴吉兴奋又激动:“大哥,你这说的不就是我嘛,你就让我去吧,我一直想去长安瞧瞧呢。”
裴定谋斜眼打量他,仔细一想还真是,看向慕云柠说道:“还真得裴吉去,别的不说,这孩子鬼精鬼精,轻功也好,我再安排几个身手好的兄弟陪他一同去。”
“那好,我即刻写信,你今日便出发。”慕云柠便点头说道。
等信写好拿腊封住,她将头上戴着的一枚簪子拿下来用帕子包了,一同交给裴吉,语气万分郑重:“裴吉,此事性命攸关,切记,这信你一定要亲手交到周太尉或周四郎周锦林手中,且让他们当着你的面看完。”
裴吉一脸严肃,拍着胸脯保证:“嫂嫂放心,我一定将信送到。”
慕云柠又叮嘱:“长安城内看似繁花似锦,可暗地里风云诡谲,不甚太平,请务必事事小心,若是遇到意外,就把信毁了,切莫落入他人手中。”
裴吉点头:“多谢嫂嫂惦念,我哪怕是死,也一定会把信送到。”
慕云柠摇头:“不可,若是遇到危险,保命要紧,等你回来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切莫为了一封信丧命。”
为了方便裴吉行事,慕云柠还把太尉府的布局画在纸上,边画边讲解。
“太尉府门禁森严,若是正门进不去,你莫要硬闯,西南角院墙外有个狗洞,像你这样瘦弱的身形可以钻进去。”
“进去之后,你沿着墙根往左,约么近百步有个角门,子时一刻,护卫换岗,你有一盏茶的功夫从那里过去,沿着那条小路向前……”
“若是中途遇到人,这里有座假山可以藏身,这里还有个亭子你可以吊在檐下……”
裴吉坐在桌前仔细听着,一一牢记。
见她对太尉府了如指掌,裴定谋脸色严肃,心中对她身份的猜测,越发肯定了几分。
可她既不愿说,那他便装作不知道好了,反正他看上她了,她也答应找到弟弟就嫁给他,这点最重要。
哦对了,她还说了“考虑”二字,不过没所谓,要是她不愿嫁他,那他入赘也是可以的。
慕云柠说完,让裴吉重复一遍,见他所有环节记得清楚,也不再啰嗦:“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裴定谋见慕云柠交代妥当,便带着裴吉出门,又去找了几个性子沉稳,处事老练,武功高强的兄弟,吃饱喝足,带够银两,一人牵了两匹马,连夜下山,直奔长安。
等裴定谋送他们出了寨门回来,慕云柠突然想起来,“他们可有路引?”
裴定谋笑了笑:“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这些小事,娘子就不必担心,他们自有办法。”
想到他们的身份,慕云柠突然有些惋惜,“若日后有机会加官进爵,一展宏图,不知裴郎君可否愿意离开青山寨?”
裴定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娘子说笑了,我一个山匪强盗,我有什么宏图。”
当然,要是她愿意和他成亲的话,让他干什么都行。
见他嘴不对心,慕云柠也不再多说,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画出一柄由两节组成的长柄大刀来,递给裴定谋:“还请裴郎君帮我打造一把兵器,我日后有用,上面的图案也要一模一样。”
裴定谋拿着那图纸一看,眼睛一亮,赞道:“好刀。”
随后打量了一下慕云柠那纤细的手腕,心道这柔柔弱弱的小娘子若是他猜测的那人,那应该是会些三脚猫功夫的,但怎样也不像拿得起这比她还高的大刀的人,定然是给她弟弟准备的。
他把纸折吧折吧揣进怀里,“娘子放心,明日我就叫人去办。”——
清晨,柒柒把棱窗推开一个缝,拿木棍支上。
泛着微凉的新鲜空气扑鼻而来,小姑娘眯着眼吸了一口,转头笑着说:“哥哥,今儿又是个好天呢。”
慕羽峥微微笑着,伸出手去:“过来,梳头。”
“哎。”柒柒乖巧应,手脚并用爬到慕羽峥面前背对着他坐好,用手把一头毛草往后拢了拢,对他的手艺给予充分的肯定:“哥哥,像昨日那样梳就很好。”
就是歪得有点太离谱,可他看不见,能帮她梳起来已经很厉害了。
一回生二回熟,和昨日相比,慕羽峥已经从笨手笨脚,到有模有样了。
他把小姑娘那一头桀骜不驯的头发给梳顺,扎成了两个小揪揪,拿头绳绑了个结结实实,但还不勒着。
柒柒摸了摸,很满意,再次给予了表扬,“哥哥你可真厉害,以前也是自己梳头吧?等过些日子我领了工钱,我就给你买发带,到时候你也把头发梳起来吧,天越来越热了。”
慕羽峥笑了笑,没说话。他以前,衣食住行有专门的宫人服侍,他不曾自己梳过头发,他不会,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披散着。
柒柒下了地,先把慕羽峥的拐杖摆在炕边,又给他端了一碗水放着,“我这就出门了哦,晌午就回来,门我还是锁上,你要是下地活动,千万要慢着些,就在屋里,别去灶间……”
每日出门前,小姑娘雷打不动的,都要像个操碎了心的小老太太似的,絮絮叨叨上好一阵子。
慕羽峥嘴角勾着,一一应好。
等把该交代的全都交代了一遍,柒柒便提上东西,锁好门往外走。
在山小翠柱子他们已经带着一帮孩子等在大门口,见柒柒出来,在山接过她手里的筐和装了空碗的食盒,招呼大家起身,一同往街上去。
柒柒拉着小翠的手,看着她脸上还没消的巴掌印,在心里又骂了王氏两句。
经过小翠家门口时,就见王氏跟个贼似的扒在门口看,小翠偏过脸去不看她,柒柒却朝着她大声说:“小翠去挖野菜,从今天开始医馆不收她的草药了,你别打她的主意。”
这话戳中王氏的心,她用力把破烂的院门摔上往回走,嘴里嘟嘟囔囔地骂:“泼皮。”
柒柒翻了个白眼:“我愿意!”
爹娘没了,她又没人护着,要是再不泼皮点,还不得被欺负死。
孩子们绕了一点路,把柒柒送到医馆,便从北城门出城,去了草原上。
柒柒在医馆忙碌,如今她已经能独立拾掇草药了,她手脚伶俐,干得又快又好。
林大夫没忍住又夸了几句,惹得林奶奶笑着打趣说天天夸,再夸柒柒都要上天了。
林大夫教完今天需要背的东西,又说,“柒柒啊,等过阵子你背完这些草药的药性,就开始背方子吧。”
要是光拾掇草药,可用不着背方子,柒柒心情激动,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不确定地看着林大夫:“林爷爷,您是要教我医术么?”
林大夫刻意绷着脸,“先背了再说。”
柒柒便高兴地应:“哎!”
晌午吃完了饭,在山几人背着今日采来的草药过来,林大夫让柒柒分类称重,报给他,随后按说好的价格算了钱,今天孩子们竟每人分到了八文,大家都很高兴。
等林奶奶把装好饭的食盒提出来,柒柒就跟着几人回家,想着慕羽峥交代的事情,又特意绕到胭脂铺子去打听。
盯着工匠翻新的年轻伙计很是友好和善,让孩子们开业那天再来,说买不买都不打紧,但凡上门的客人,都有彩头赠送。
孩子们笑着说好,在山喊着大哥套近乎,打听他们东家是哪里来的,伙计却笑着岔开了话题。
柒柒跟着问铺子名,伙计说还没想好,东家还在斟酌。
缠着伙计聊了半天,除了得知开业有彩头可拿,算是一无所获。
柒柒一到家,还没等开口,慕羽峥便问起了胭脂铺,柒柒如实相告,慕羽峥颇为失望,却也没死心,让柒柒等胭脂铺开业了再去,柒柒应好——
隔天是柒柒休息的日子,便跟着在山他们出城去了草原挖菜。
医馆的生意一向不差,加上这么多年攒下来的积蓄,林奶奶做饭从来不省,鸡鸭鱼肉隔三差五就能在饭桌上见着。
这对柒柒来说堪称奢侈,午饭,是她和慕羽峥一日三餐中吃得最饱也最有营养的一顿。
有了这顿打底,虽然早晚还是大多以粥为主,可并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整日感到饥肠辘辘。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如今她在医馆上工,心里有了底气,煮粥的时候比以前多放了一把米的缘故。
几场雨过后,草原上万物疯长,有的草已经比柒柒还要高了,她一蹲下去就被草给淹没了,感觉像在森林里。
在山回头没看到人,就鬼叫鬼叫,柒柒无奈站起来,晃着手里的蘑菇:“我在这呢。”
在山拍着胸口抱怨:“你什么时候能长高一点啊,矮死了。”
不出意料,招来柒柒一顿打。
晴空万里,白云朵朵,绿草如茵。
野菜,药草,蘑菇,野花,孩子们收获丰盛,每个人的筐或篓都装得满满登登。
他们在茂盛的草丛里穿梭打闹,嘻嘻哈哈地疯跑,跑累了就围坐成一圈,吃着在山他们带来的食物,这是柒柒,在山,小翠,柱子四人凑钱,蔓云张罗的。
虽说只是加了野菜的黍米饼,可对于大部分早上只喝了粥的孩子们来说,简直就是人间美味,何况每人一大块,足够填饱肚子。
柒柒不饿,就没要,她躺在草地上,枕着自己的手,翘着二郎腿,望着瓦蓝瓦蓝的天,还有那一朵朵像棉花一样的云,惋惜地叹气,“要是我哥哥能看见就好了。”
在山啃着饼子,含混不清道,“你不说要给他请大夫看眼睛嘛,一定能好的。”
“是的,一定会好的。”柒柒一骨碌爬起来,挎上自己的筐,“走,回家做饭喽。”
见小姑娘被沉甸甸的筐坠得歪了肩膀,柱子背起自己的篓子,上前帮她抬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回了家。
在山和柱子去了医馆送草药,柒柒和小翠跟着大家伙直接回了家,到了家门口,柒柒便把小翠拉回家中,“反正我跟你娘说了,今天放你回去,又没说什么时候,你就去我家吃了晌午饭再回。”
想到回家还不知道有多少骂人的话等着她,小翠便点头,“行,那晌午我来做饭。”
开锁进门,两人进屋,小翠先跟慕羽峥打了招呼,便去灶间拾掇起野菜和蘑菇来,用的是她筐里的。
柒柒知道小翠是个欠别人人情就心里难受的人,也不跟她争,拿碗去米缸抓了六把米,往灶台上一放,“小翠姐,那我就去偷懒了哦。”
小翠笑着说:“快去吧,我来。”
柒柒把筐里那一大把金莲花拿出来,抱着进了屋,揪下一朵,踮着脚尖掖到慕羽峥耳朵上,歪着脑袋左右打量一番,傻乎乎笑了:“嘿嘿,哥哥,你可真是个大美人。”
“胡言乱语,美人怎好用来说男子。”慕羽峥伸手摸摸鬓角,摸出是一朵花,啼笑皆非地拿下来,“哪有男子头上戴花的,过来,我给你戴头上。”
柒柒哦了一声,把脑袋伸过去,为了方便他,直接把脑袋顶在他胸口上,等他摸索着把那朵花插在她的一个发髻上,便又摘了一朵递给他,“两个都要。”
慕羽峥便笑着说好,仔细地给小姑娘戴好,随后扶起她的头,摸了摸她的脸,“肯定很好看。”
柒柒嘿嘿笑了,在家里东翻西翻,翻出一个陶罐,洗干净装满水,把一大捧金灿灿的金莲花放进去,摆在桌上。
随后爬上炕挨着慕羽峥坐了,拉着他的手,给他描述草原上美丽的风景,末了又说:“哥哥,林爷爷已经在帮我打听会解毒的大夫,等他问到了,我就请来给你看眼睛。”
慕羽峥对自己的眼睛已经不报太大希望,可还是期盼有那么个万一,于是点头,“好。”
柒柒说着说着,打了个哈欠,身子一歪躺了下去,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整日劳碌奔波的小姑娘倒下就睡,对此,慕羽峥已经习惯。他伸手将人轻轻往里捞了捞,扯过被子给她盖上了。
半个时辰过后,小翠做好了饭菜,站在门口喊了柒柒吃饭,慕羽峥才把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姑娘给推醒。
三个人吃着饭,在山来了,把小翠今天的七文钱给她。
小翠叹了口气,连同昨天的钱一同给到在山,说道:“在山,你让蔓云姐帮我存着好吗,我怕我拿回家去,都被搜了去,我想自己攒着。”
在山便帮她收了起来,“成,我正想劝你呢,反正柒柒都说了不收你的了,你就干脆每天只提一筐菜回去就得了。”
小翠点头,有些沮丧,“我娘估计又要骂个没完没了了。”
柒柒安慰道:“小翠姐,你别难过,我估摸她以后不敢轻易打你了,但是骂肯定还是会骂的,你就当没听见。”
小翠:“好,我娘不只一次说过要把我卖了给我哥换媳妇,我到时候要是攒够了钱,我就离开那个家。”
柒柒很感兴趣地问:“那你想去哪?”
小翠从来没离开过云中城,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个地方来:“不知道,反正离他们远远的。”
柒柒想了想,眼睛亮晶晶的:“那到时候咱们一起去都城吧,那地方没有那么多风沙,冬天也没有这么冷,都城人多,赚钱肯定也容易。”
小翠点头:“好,那就去一起都城。”
在山凑上来:“我也要去。”
“大家一起。”柒柒兴致勃勃地畅想着以后要去的地方:“要是钱够,我还想去江南看看,听说那里的冬天不下雪,还有花开的。还有大海,我还想去看看大海……”
都城,江南,大海,慕羽峥静静听着,在心里默默念着。
见他低垂眼眸,沉默不语,柒柒伸手捏了捏他的手,“哥哥,我们一起去,我不会丢下你的。”
慕羽峥抬头,偏头对着柒柒的方向,扬了扬嘴角:“好。”——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就到了柒柒领工钱的日子,这一天她起的格外早,整个人兴高采烈,走起路来时不时地小小地蹦跶几下。
慕羽峥给她梳头的时候,小姑娘那小肩膀还忍不住晃一下,晃一下,慕羽峥好笑不已,“就这么开心?”
柒柒点头,头发被他薅在手里,头没低下去,便拍了下巴掌:“五百文哪,嘿嘿。”
五百文,是挺多的,可以买很多米了,慕羽峥在心里想。
“哥哥,梳好了吗?”小姑娘有些迫不及待出门,忍不住催促,慕羽峥加快手里的动作,绑好了两个小揪揪。
柒柒这次是破天荒没有唠叨,只说了句“我走了哦”,拎上东西就出了门,那速度快的,跟一阵风一样。
有钱不只能使鬼推磨,还能让柒柒不唠叨,慕羽峥哑然失笑。
柒柒到了医馆,林大夫让林奶奶先发工钱给她,林奶奶怕她不会数数,当着她的面一枚一枚把半吊钱点了。
林奶奶看着小姑娘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忍不住笑,等数完,她把那半吊钱拿起来往柒柒怀里一放:“拿好了。”
“谢谢爷爷,谢谢奶奶。”柒柒咧着小嘴,喜笑颜开,脆生生地道谢。
小姑娘见钱眼开的小模样,逗得林大夫和林奶奶哈哈笑出声,林爷爷又说:“别抱着了,怪沉的,待会儿我送你回去,刚好再看看你哥的腿。”
柒柒便应好,把钱放下,蹦蹦跶跶跑去拾掇药草,顺便问起:“爷爷,您上次说的那个擅解毒的大夫,他回来了吗?”
林大夫摇头:“收到回信,说是要到八月才回,等他回来我就带去你家中。”
柒柒叹气:“哎,还要等那么久。”
林大夫安慰道:“这事也急不来,云中城就这么大点地方,医馆统共就那么几家,可唯一对毒有研究的就是那位白大夫了,其他几位本事都和我差不多,不好轻易让你哥去冒险。”
柒柒点头:“好,那我们就等白大夫回来。”
吃过晌午饭,等在山他们提着草药过来称完重量付完了钱,林大夫把柒柒那半吊钱放在装饭的食盒里提着,跟孩子们一起回家。
在街上看到摆摊卖发饰的,柒柒停住了脚步,指着挂着的那一排发带问道:“老板,发带多少钱一根?”
老板打量一下柒柒的穿着,笑呵呵介绍:“这些素色的三文一条。”
那些灰突突的素色发带,柒柒没看上,伸手指了指旁边一条蓝色绣着云纹的问:“这条呢?”
老板:“这条就贵些,要十五文。”
我的天,这么小小的一个布条,居然要十五文?
那么大的一个羊肉包子也才两文一个,这一条发带居然要七个半肉包子?
柒柒惊得直咋舌。
在山好奇问:“你是想给你哥买吗?”
柒柒点头。
在山就说:“那你犯不着浪费那钱买,让我姐从旧衣裳上剪条布下来,缝上就行,你看我,这不是用得挺好的。”在山转头让柒柒看自己的发带。
“我要给我哥哥买。”柒柒把挡着她视线的在山推开,和老板讨价还价:“八文钱我就买。”
老板差点儿翻白眼,把发带拿下来展示给柒柒看,叫苦道:“小姑娘,八文我就得倒贴,你要诚心要,十四文给你,你看看这料子,这绣工。”
柒柒又还:“十文。”
老板说句真卖不了,把发带拿了回去。
柒柒便偷偷踢了在山一脚,在山领会,拉着柒柒就走,大声说去别家看看。
可一转身放眼看过去,好么,街上还真就这一个摊位在卖发饰,去铺子里买那肯定更贵。
走出去好几步,那老板也不喊人,戏演砸了,柒柒一咬牙,转身回去:“十三文。”
老板想了想,松了口,把发带拿下来双手递上:“行,就当开个张了。”
从随身揣着的荷包里数好钱付了账,柒柒接过发带,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大家伙往回走,林大夫摸了摸柒柒的头,好笑道:“倒是个会做生意的。”
柒柒嘿嘿笑了,心中却想着,哪里是她会做生意,这不是穷嘛,能省一下一文就能买半个羊肉包子呢,虽然她还从来没买过。
回去的路上,在山感叹:“你可真舍得给小累赘花钱。”
柒柒听他又喊慕羽峥小累赘,知道他没有恶意,不过嘴上说说,该帮忙的时候从来不含糊,但还是追着他踢了一脚,踢完才说:“我乐意给他花钱。”
在山恨铁不成钢:“行,你就这么惯着他吧,早晚惯出个逆子来。”
柒柒又追着他打:“那是我哥,什么逆子。”
林大夫把柒柒送回家,给慕羽峥看了腿顺便换了药,告辞离开。
送走了林大夫,柒柒把院门关好,屋门一闩,搬了椅子堵在门口。
随后把那半吊钱拿出来,往慕羽峥面前一放,抓着他的手按在钱上,满面红光,兴奋得小奶音都劈了叉:“哥哥,发工钱了,你快数数,数数!”
慕羽峥被小姑娘的快乐感染,也开心地笑了,应了好,摸索着一个一个数过去。
见他在心里默数,柒柒便怂恿他:“数出声来,我要听。”
慕羽峥笑着应好,重新数过:“一、二……一百六十三、一百六十四……四百九十九,五百。”
一声一声,听在柒柒耳朵里,宛如天籁,她两只小手抱在一起,脚后跟不住地抬起来落下去,抬起来落下去,恨不得蹦起来。
等“五百”两字一落地,柒柒便哈哈笑出声,把钱抱在怀里,倒在炕上打滚,“有钱喽。”
慕羽峥忍不住笑着问:“上次当了几两银子,怎的不见你这么开心?”
“这是我自己赚的呀。”柒柒抱着钱爬起来,蹦下地,钻到桌子底下,吭哧吭哧一顿忙活,把钱藏好了。
随后掏出发带,拉过慕羽峥的手,往他手心一放,语气欢快:“呐,答应你的发带,是蓝色的,绣了云纹的,可好看了。”
慕羽峥仔细摸着那光滑细腻的料子,问道:“花了多少钱?”
柒柒背着小手晃着身子,小脸上神情得意:“也不贵,才十三文。”
小姑娘买个香膏都思虑再三,瞻前顾后,竟买这么贵的发带给他,慕羽峥心中又高兴,又过意不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柒柒,不必买这般贵的。”反正他也看不见。
柒柒十分豪迈道:“我说了要养你的嘛。”养就要好好养啊。
慕羽峥沉默着,许久,只说了个“好”字,没再多言。
吃过晌午饭,慕羽峥拄着拐去灶间,摸索着去洗碗筷。
他从未干过这样的活,加上看不见,腿也不方便,虽然有柒柒在一旁不停提醒,但还是异常笨拙和缓慢。
他一手拄着拐,从摸索到水缸去打水,一直到把碗洗干净,比柒柒自己干,多花出能有三倍的时间,中间还差点儿摔倒,这活干的,可谓艰难。
可他丝毫没有气馁,也没有烦躁,不疾不徐,一步一步,坚持到底。
柒柒更没有不一丝耐烦,隔壁吕叔伤了腿,颓废了小半年,那段时间他家里是个什么光景,她是亲眼所见。
先前她还曾担心慕羽峥也会消沉呢,现在他愿意振作,她高兴都来不及。
慕羽峥洗完,把碗放好,拄着拐直起身,朝着柒柒在的方向,展颜笑了,“以后家里的碗,都我来洗。”
柒柒上前,牵住他的手,乐呵呵地说:“哥哥,那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城中的胭脂铺已经翻新完毕,即将开业的前两日,三十左右岁的掌柜白景急匆匆赶到铺子,将门一关,把管事的年轻伙计拉到内室,低声吩咐:“广玉,开业推后,赶紧收拾收拾,随我去一趟五原郡。”
广玉不解:“掌柜的,可原先不是说越早开业越好,以便少东家找到我们嘛。”
白景招手,待广玉附耳过去,他才用极低的声音说:“五原郡那边来人送信说,发现有个铁匠铺在打造一柄两节长刀,上面雕制的花纹,乃是百花坊的玉蝴蝶形状。”
广玉惊喜万分,瞪大了眼睛:“用长刀,又是玉蝴蝶,那可是公主殿下?”
白景点头:“八九不离十。”
广玉开心地搓了搓手:“那想必少东家也和公主殿下在一起了,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白景叹道:“我说找了这么久,怎么丁点儿线索没有,想必是公主带着少东家藏了起来,如今出来打刀,就是给咱们传信。你带上所有银两,咱们速速启程。”
广玉指着地上摆着的今天做好的新招牌:“那咱这铺子还开吗?”
白景看着招牌上“百花坊”三个字:“原先直接用了百花坊的名字,只为方便殿下和少东家找到家门,如今人已经寻到了,就没有必要暴露,铺子开不开等东家决定,这招牌先毁了吧。”
第28章 028
◎只要我们好好活着,其他都不重要。◎
第二十八章 都要好好的。
柒柒一直惦记着胭脂铺开业要赠送的彩头, 也念着慕羽峥对那铺子的名字很感兴趣,这一日从医馆出来,便跟着在山他们直奔胭脂铺。
到了门前却发现, 说好今日开业的铺子, 竟大门紧闭, 连招牌都不曾挂上去。
孩子们不甘心,跑到隔壁去打听。裁缝铺伙计说这家有两三日都没人露面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猜测怕是家中有事耽搁了,不然花了大价钱翻新的铺子, 货品也已全都上了货架, 怎能说不开就不开。
虽不知那彩头是什么, 但孩子们已然盼了多日,闻言都有些失望, 可也无可奈何,只得离开。
回到家,还不等柒柒说起, 慕羽峥就拉着她问:“怎么样, 那胭脂铺子开业了吧,叫什么?”语气竟有些急切。
柒柒如实相告, 说完叹气,“哎, 那天那个伙计说的好好的,还想着彩头要是一盒香膏就好了,盼了那么多天, 结果人都没影了。”
慕羽峥一愣, 意外道:“为何?”
“谁知道呢, 前几日路过去看,还在上货呢。”柒柒说道,把慕羽峥的饭拿出来放到他手里,走去灶间给他熬补药。
上次林爷爷来看过,说他的内伤虽好了大半,但要彻底痊愈,补药还需再喝一阵子,她便又花了一两银子抓了些。
慕羽峥端着饭碗没有动筷,就那么怔怔望着前方静静坐着,许久,才困惑地低声喃喃:“为何忽然不开了。”——
长安城内,太尉府里,周太尉和周锦林父子俩正在书房密谈。
“晏儿和清儿到哪了?”周太尉问。
周锦林:“十日前过了并州地界,已经往东边去了,若是路上不耽搁,再有个三五日就能到达河间,等到了河间再沿海往南。”
“那就好,虽绕了些远路,可也更稳妥。”周太尉点头,又问,“云实和知风那两个孩子往北去了?”
周锦林:“是,往北去了,他们会扮成晏儿和清儿在北境现身。”
“都是好孩子。”周太尉叹道,又问:“柠儿和峥儿,可有什么消息?”
周锦林:“尚未,只是北境传回消息,除了咱们,还有其他人也在暗中寻找峥儿,同样,并未找到。”
周太尉眉头紧皱:“可知道是何人所派?”
周锦林摇头:“尚且不知,但已经安排人暗地里一路跟着,待他们最终落脚,应该就知道了。”
周太尉心急如焚:“百花坊的人可都派出去了,为何这么久毫无进展?”
周锦林:“能调动的都调动了,生意都没顾了,只在找人。”
周太尉握拳捶桌,恨道:“若不是没有旨意不得出京,老夫当真是要亲自去寻。”
周锦林同样焦急,“爹,不若儿臣告病,私下去找?”
周太尉摇头:“不可,但凡被发现,被借机扣个谋反的名头,那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峥儿和柠儿若是没了,你去也无益。若他们还在,我周家更不能出乱子,且再等等。”
纵有千般本事,可鞭长莫及,父子二人愁容不展,双双叹气——
忙忙碌碌,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进了七月。
云中郡的夏日并没有那么炎热,一早一晚凉爽异常,到了深夜更是寒凉,要盖条薄被才能安然入睡。
自打知道胭脂铺子没有开业之后,慕羽峥越发沉默了,柒柒经常看到他呆呆坐在那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有几次手上洗着碗,洗着洗着,就突然不动了。
柒柒以为他是着急他的眼睛,便宽慰他说等到八月白大夫回来就可以看了,可慕羽峥只是微微笑着点头说好,可该发呆还是发呆。
又过了几日,慕羽峥几番思量之后,做了个决定:“柒柒,你把先前剩下的那半枚玉佩也拿去当了。”
柒柒自是不肯:“为什么要当,如今我有工钱,够养活我们了,那是你家人留给你的念想,留着吧。”
慕羽峥不好直说他的目的,捏着柒柒越发软乎的小手,语气温和地解释:“前几日蔓云过来不是说,要趁着夏日天好,赶紧准备秋装冬装,棉被也要拆洗晾晒,重新缝制,你当了玉佩,去买些新棉絮回来,除此之外,还要置办柴火和秋菜,以备过冬。”
如今吕叔振作起来,蔓云就轻松多了,闲暇之时就会跑到柒柒家聊聊天,顺便帮她缝缝补补,这些话,全是蔓云说的,慕羽峥听过,便全都记在了心里。
虽说他让柒柒当玉佩另有目的,可他说这些,也都是实情。这一大堆东西准备起来,确实要不少银子,先前当的那几两银子,给他买药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蔓云和柒柒说的时候,小姑娘都应了,可却一直不见她张罗。
昨晚上小姑娘以为他睡着了,悄悄下地,钻到桌子底下把钱翻出来数了又数,数到最后偷偷叹了几口气。
想也知道,她在为钱发愁。
听完慕羽峥的话,柒柒沉默了。
云中郡这个地方,冬季格外的漫长,一年之中,有五六个月要下雪。
七月一过完,就要降温了,过冬的衣物被褥,还有柴火什么的,确实是要提前准备好。
家里的被子破旧不堪,虽说没有漏棉花,可补丁是一个盖着一个,确实也不暖和了。
家里如今烧的柴火,还是去年娘亲活着的时候花钱买的,眼看着也烧不了多久了。
前两天她去隔壁找吕叔和蔓云姐帮她算了,光是买够这漫长冬天要用的柴火,至少就要用去二两银子。
光靠她每月那五百文,要吃饱饭,还要给哥哥买药,往后还得治眼睛,已经捉襟见肘,着实没有余钱去张罗这些。
他们两人的冬衣,倒可以拿爹娘以前的旧衣改小,再添些新棉花糊弄一下就成。
可一入冬,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柴火要是不够烧,躺在炕上就能活活冻死。
她是趁着这两个月晾了很多干野菜,可从十月下雪,要到明年四五月份,草原上才有野菜可挖,足足有七八个月呢,那点干菜也不够吃,去年娘还在的时候,也是买了一些秋菜放在地窖里,这才熬过了冬。
这么一算,那么东西都要买,哪哪都是用钱的地方。
哎,赚钱可真难,养家也真难。
柒柒坐在慕羽峥面前,垂着小脑袋,想了又想,抬起头来:“那行吧,眼下也只能把你那玉佩当掉了,可这样,你就只剩一个发带了。”
慕羽峥摸摸她的头:“只要我们好好活着,其他都不重要……”
“说了我养你的,却总拿你的东西去当,哎。”
柒柒过意不去,想了想说,“那等以后我再长大些,赚多了钱,就给你买个新的玉佩,比这个还好的。”
慕羽峥笑了:“好。”——
隔天,从医馆出来,柒柒让在山柱子和小翠陪她去了当铺。
当铺老板眼尖,一眼就认出这小犟姑娘,打趣道:“呦,小客官,又拿什么宝贝来了?”
柒柒把玉佩拿出来,踮着脚尖往柜台的窗口处一放:“掌柜的,这块玉佩,死当的话,能给多少银子。”
“这是上次那半枚的另一半?”掌柜的眼睛又是一亮,往前一站,伸手就要去拿。
柒柒一把拿回来,藏到身后:“你先报价,太少,我不当的。”
在山几个也帮腔:“少了我们不当的。”
掌柜的从柜台里头开门出来,热情地请柒柒坐了,笑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你看你这孩子,上次跟我说只有半块,我看你年纪小,好心收了。结果那玉佩至今还砸在我手里呢,压根没人肯要。”
收了那半块玉佩以后,他搭搁了不只一个买家,看是都看上了,可都因为只有半边不肯买。有买家倒是说若能找到另外一半,愿意出高价买下。一个京城来的皮货商,昨儿还说愿出一百两,买回去给女儿做生辰礼。
当时小姑娘说的死死的,只有半块,他信以为真,想着平白丢了近百两银子,还一直痛心来着。
如今见小姑娘竟然拿了另半块出来,他简直要欣喜若狂,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单生意做成。
一听那半块还在他手里,柒柒小腰板挺直了些,端起了架子:“可是,我这是传家宝呢,只有这半块了。”
临出门前,慕羽峥跟她说,进了当铺,先打听先前那半枚是否卖掉。
若是卖了出去,这半枚估计和上次差不多的价格。若是那半枚还在当铺,那她就可以要个高价。
柒柒当时想了又想,大着胆子说那她就要八两,翻倍了呢,算高价了吧。
慕羽峥想着若再高,怕是难以成交,能成交,也怕引人生了贪念,回头给小姑娘招惹祸端,便说八两可以。
看如今这情形,柒柒心道还真被慕羽峥给说对了,那她可要稳住了。
她把半块蝴蝶玉佩一直背在身后,就是不肯拿出来,在山三人把她围了个严严实实,掌柜的想看一眼都不成。
上回打过一回交道,掌柜的知道这小犟姑娘人小鬼大,是个有主意的,也不浪费唇舌,让她直接开价。
柒柒秉持着多要一两是一两的原则,报价十二两。
掌柜的原以为小姑娘最多要五两,一听十二两,倒吸了一口冷气,当即说你这小姑娘狮子大开口,随即毫不客气地还价六两。
柒柒也倒吸一口冷气,嘟着嘴不高兴,说那我不当了,从椅子上蹦下来,装模作样就要走。
一言不合就翻脸,谈都不愿意谈了,简直幼稚至极,孩子做派,可问题,她就是个孩子啊。
掌柜的毫无办法,赶紧将人拦住,好言相劝,说做生意就是要谈的,不满意再还便是,不带这么翻脸的。
柒柒心里也没底,想着别像那回买发带再演砸了,于是就坡下驴坐了回去,还了价。
两人你来我往,还来还去,磨磨唧唧磨了能有一炷香的功夫,最后以九两银子成交。
等孩子们一出门,掌柜的一刻不耽误,当即拿着整块玉佩,出门就去找了那这两日就要回京城的皮货商,以一百两的价格很痛快卖了出去,转个手就赚了八十多两,掌柜的对此可谓十分满意。
柒柒这边,比原来估计的多当了一两,也是十分高兴。
她特意跑了一趟包子铺,狠心花了二十文,买了十个馋了许久许久的大羊肉包子。
柒柒给大家伙一人分了一个,四个孩子就站在包子铺旁边,捧着热气腾腾鲜美多汁的羊肉包子,斯哈斯哈吃得津津有味,吃完才乐颠颠回家。
到了家,柒柒把用油纸包着的热乎包子往慕羽峥手里一放,欢快地问:“哥哥,你猜我当了多少钱?”
听着那兴奋劲儿,慕羽峥便心中有数,可为了让她更高兴,便故意往低了猜,从五两到九两,猜了半天,小姑娘便咯咯咯笑着说他笨。
慕羽峥更关心那玉佩的去向,仔细问了过程,柒柒一一说给他听,末了又说:“我们一从当铺出来,那掌柜的后脚就着急忙慌出了门,等我们买了包子吃完往回走,又在集市口遇到他,看着可高兴了,我猜,他肯定是把玉佩卖了个好价钱。”
听了这话,慕羽峥暗自松了一口气。难怪之间毫无动静,果然像他猜想的那样,先前那半枚玉佩并未卖出去。
如今卖了出去,希望一切顺利,如此想着,心中又升起希冀来。
柒柒留了三两银子在外头,藏起来六两,等慕羽峥吃完一个包子说饱了,她便带着三两银子,拿上三个羊肉包子去了隔壁吕家。
三个包子给了蔓云,说她和吕叔还有在江一人一个,蔓云推拒不过,只好接了。
柒柒给了吕叔二两银子,请他帮忙张罗着买柴火。
给了蔓云一两银子,让她下次去街上的时候,帮忙买棉花,布料,做冬衣被褥。
两人自是应好,让柒柒放心。
随后柒柒又去了柱子家一趟,柱子的舅舅做贩菜生意,她请柱子娘帮忙定了些大白菜胡萝卜萝卜土豆这些可以存放很久的菜,商量好要定的数量和价钱,柒柒便付了五十文的定钱。
柱子娘很开心柒柒照顾娘家弟弟的生意,一再保证到时候会把菜送上门来,还说让柱子帮着搬进菜窖。
准备过冬的几项大事都办妥,柒柒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乐呵呵回家,往炕上一趟,感叹道:“有钱可真好啊。”
慕羽峥便淡淡地笑着。等到小姑娘细微的呼噜声响起,他的嘴角缓缓沉了下去,拄着拐杖摸索着走到灶间,挪到门口,将房门打开一个窄窄的缝隙,感受着外面吹进来带着热度的空气,低声道:“希望这一次,能如我所愿。”
另一半玉佩当出去之后,慕羽峥心中的希望再次燃起,不再像前段日子那么沉默,也不再动不动就发呆。
柒柒便以为他之前是操心家里过冬的事,拉着他的手说,“哥哥,林爷爷已经开始教我背药方了,等我学会看诊开方,能帮忙接胳膊接腿,我就能赚更多的钱了,到时候,你就不用再担心咱们的日子。”
慕羽峥慢慢侧过身,对着小姑娘,捏了捏那比之前圆乎了一些的手指,温声道:“好,我不担心。”
再等等,等到家里找来,一切就不用再担心了——
白景和广玉二人丢下云中城的胭脂铺,风风火火赶到五原郡。
可那铁匠铺子的人口风紧得很,任凭他们是明着问,还是旁敲侧击,都没打听出到底是何人定做了这把大刀。
无奈之下,只得耐心等着定刀的人来取。
多人轮番值守,十二时辰不错眼地盯着铁匠铺子,终于在数日后的一个傍晚,等到了来取刀的人。
见取刀之人虎背熊腰,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两人也不冒然上前,悄悄尾随,一直跟着他出了城,跟到了大青山,可经过一处七拐八弯的山谷时,竟然把人跟丢了。
他们寻着踪迹往前,赶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摸到了青山寨的山寨外。
本想趁着夜色进去打探一番,没成想,被人发现,打了起来。
白景和广玉武功高强,可为了不暴露行踪,两人只身前来,并未带太多的人。
因不知这寨子是敌是友,二人不想下狠手,都收着力道,备受掣肘。
而青山寨的人以为他们又是官府派来打探消息的走狗,竟往死里下黑手。
白景和广玉几次尝试通过谈话的方式沟通,可被官府剿了几次的青山寨众人认定他们就是来刺探消息的,压根不给说话的机会。
一时之间,双方竟打了个难解难分,直到惊动了已经睡下的裴定谋。
他一件衣裳歪歪垮垮穿在身上,扛着一把大刀现身在打斗中心,先是一脚踹得广玉连连后退,又一刀把白景手里的剑震开,随后打了一个哈欠,慵懒又有些暴躁:“大半夜的,哪里来的杂碎,吵着老子睡觉,不想活了。”
白景和广玉没想到这人武功竟不在他们之下,都暗自吃惊。
看着他扛着的那把大刀,二人对视一眼,也无暇计较他口出恶言,双双拱手,客气道:“这位郎君,我们想见见这把刀的主人。”
“郎君?”听这文绉绉的称呼,裴定谋想起他家娘子来,单手握着那重达五十斤的大刀,利落地转了个刀花,往地上一竖:“看不见嘛,老子就是这刀的主人。”
夜幕降临,光线昏暗,又隔着一段距离,白景和广玉看不清那崭新的刀柄上是否有玉蝴蝶形状的图案,但他们认得这刀,这和公主殿下以前用的刀一模一样,还是东家送给殿下的。
白景指着刀柄,决定诈一诈:“刀或许是郎君的,那刀柄上的图案呢,我们想见画了这图案的人,若我没猜错,那应是位小娘子。”
裴定谋眉梢一挑,呦,还真是冲他家娘子来的。
难怪当时他去打刀,问娘子可否要背着人,娘子说不必,还说越多人看到越好,敢情通过这刀在这送信呢。
“哎。”裴定谋叹气,把刀柄拿到近前看了看,想了想,扛着刀转身,晃晃悠悠往里走:“跟我来吧。”
第29章 029
◎拨云见日。◎
第二十九章 拨云见日
裴定谋带着白景和广玉进了寨子, 一路走回自己居住的房子,到了门前回头说道:“你们先在这等着,我去问问我家娘子见不见。”
“你家娘子?”
白景和广玉震惊得瞪大了双眼, 心中暗自琢磨着难道公主被这山匪霸了做夫人?二人眼中登时都现出了一抹杀气。
“怎么的, 想杀我?那也要问我家娘子舍不舍得。”裴定谋把肩上的大刀拿下来, 嗤笑一声,神情有些得意。说罢也不再理, 转身进了门, 独留二人在那,面面相觑。
白景和广玉对视一眼, 看这男人的神态, 那怎么的, 还能是公主殿下收了这男人做入幕之宾?
虽说这匪气十足的男子武艺高强,但公主殿下的身手更是不凡, 要这么一琢磨,还真有这个可能,二人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只是暗暗咋舌, 公主过了及笄便已出宫建府, 可却一直不曾选中驸马,整个长安城的青年才俊, 世家子弟,她是一个都看不上, 原来,竟是好这一口的嘛,这也忒糙了些。
不知身后二人心中所想, 裴定谋进了屋, 把枪往墙边一竖, 说道:“娘子,你别说,你这大刀耍起来还挺顺手的。”
慕云柠闭目眼神,只微微点头,并未说话。
扯完闲话,裴定谋才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娘子,外头有两个莽夫,闯了寨子说要见你,你可要见?”
闻言,慕云柠忽地睁眼:“他们是如何说的?”
裴定谋指着墙角竖着的大刀,说道:“说是要见这刀的主人,我说这刀是我的,他们就又说要见上头雕的那个什么蝴蝶的主人。”
“快让他们进来。”慕云柠坐直了身体,面上神色虽未有太大变化,可比往日高扬的语调,却突显了她此刻的急切。
说完又低头看了一眼:“还请裴郎君先帮我拿件外衫来。”
青山寨人数众多,房子拥挤,这么多天以来,她一直住在裴定谋的屋子。
裴定谋救了她的命,好吃好喝照顾着她,请了好大夫给她治伤,还调动人马供她差遣,对她来说可谓大方至极。
他说没地方睡,要和她同住一房,不然他就得睡树杈子上去,明知他一个山寨大当家无论如何也沦落不到那个地步,可她一个客人,自然也不好赶他这个主人出去。
裴定谋大大咧咧,可好在,除了嘴上娘子娘子喊着,倒也算守礼。
她自幼习武也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何况此次她能活下来已是万分不易,根本没精力去计较那么多细枝末节,便一直穿着里衣卧病在床,和他隔着一道矮墙同处一室。
日子一久,她已习惯在他面前披头散发,仪容不整。
主要是裴定谋也是不修边幅,让你觉得,即便你一身褴褛,满身污泥,在这人面前,也没什么不自在的。
反正大家都那个德行,谁也别笑话谁。
但外头来的,很可能是自家人,那即便她此刻还起不来床,也不能失了公主的威仪。她倒不是怕丢脸,主要是怕吓到他们。
“娘子等着。”这明显的区别对待,让裴定谋简直心花怒放。
他喜笑颜开地应了一声,去衣柜那翻出一件上次他去城里给她买回来的外衫,递给慕云柠,随后自动自觉地背过身去,殷勤说道:“娘子放心,我绝不偷看。”
慕云柠没理会。她只是套一件外衫,又不是更换衣衫,偷看能看到什么。
伤势未好,她动作缓慢地穿好了外衫,又把头发拢了起来,拿发簪簪好,这才开口:“裴郎君,你去喊他们进来吧。”
裴定谋便应声出门,片刻功夫后,带了白景和广玉进来。
二人一见到床虽面色苍白,可却安然端坐着的公主殿下,顿时激动万分,上前跪地磕头,热泪盈眶:“主子,终于找到您了,老东家快急死了。”
时隔多日,终于见到自家人,一直以来沉稳淡定的慕云柠也红了眼眶,伸手抬了抬:“快起来。”
二人起身,站到慕云柠面前,却不开口。
他们不知公主殿下如今在这山寨之中是何情形,连称呼也只敢喊了个主子,并未直呼殿下。
可接下来要说的话,但凡有心人听了去,便会猜测到她的身份,所以二人谨慎地沉默着,内心却是焦急万分。
慕云柠也想到这一点,抬眼看向裴定谋,先做起了介绍:“裴郎君,这是我家里人,白掌柜和广掌柜。”
说罢又看向白景广玉二人:“这位是裴郎君,青山寨大当家的,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你们可能连我的尸首都见不着了。”
白景和广玉一听,正了脸色,转身对着裴定谋齐齐拱手长揖:“感谢裴当家对我们主子的救命之恩,待我二人回去,改日定携谢礼登门致谢。”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裴定谋客气还礼,见他们有话要说,便识趣地离开。
待裴定谋出门,白景便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急切道:“殿下,太子殿下他可在此处?”
慕云柠一听,便知他们也未曾寻到,大感失望:“不曾,当日……”
双方将这段时日来彼此的情况言简意赅交流一番,便都心中有了数。
白景二人听闻当日临云驿馆发生的一切,愤慨万分,同时满腹疑惑。
慕云柠听闻皇帝陛下并未派人寻找她们姐弟二人,而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厚葬”,面上露出讽刺的笑容。
可眼下,并不是追究那些的时机,重中之重,是找到太子。
慕云柠和二人仔细商量一番,最后做出决定,“我继续留在青山寨,一则我如今的伤势还不宜挪动,再者这里避人耳目,事情未明,如今我和太子的死讯已被板上钉钉,我先不露面也好。”
“你们用过饭食之后,在山上歇上一晚,明日一早下山,回到五原,加大力度寻找太子,再飞鸽传书给太尉府,将我这边的情况说明,记得提一下,有个叫裴吉的少年替我去了太尉府送信。”
二人自是一一应好,却不肯耽搁时间,决定即刻下山,慕云柠劝不住,便应允。
二人临出门之前,白景又犹豫着开了口:“殿下,您和这位裴郎君?”
慕云柠简单解释:“裴郎君是个爱开玩笑之人,我和他暂无其他关系,无需多想,给太尉府的信中也不必提起。”
“暂无其他关系”,这话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不过这也不是他们应该管的事。
再说,殿下贵为公主,又为国为民此等劳碌奔波,只要她好好活着,收一个两个男人入府,又有何妨。
二人不再多问,恭敬行礼,往门外走。
裴定谋端了茶水过来,见二人要走,便喊人去厨房用油纸包了两只烧鸡给他们带着路上吃,并热情地将二人送到山脚下,一直看着二人上马而走,这才折回。
回来之后,他大马金刀往慕云柠面前一坐,难得严肃:“娘子,你是不是要走了?”
听起来竟有些委屈巴巴的,可和他豪迈不羁的坐姿,还有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莽汉脸,实在有些不搭。
慕云柠阵阵无语,好一会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即便是走,也没那么快。”
裴定谋又问:“娘子,那先前咱们的约定,还算数吗?”
慕云柠看着那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看得分外顺眼的脸,点头:“算数。”
裴定谋便哈哈哈开心笑了:“那就好,那我明儿亲自下山去找咱家弟弟。”——
数日过后,长安城内,太尉府。
夜深人静之时,周四郎周锦林拿着几经周转,刚从他处送来的飞鸽传书,急匆匆赶到书房,连门都不敲,直接闯了进去,急切的声音带着喜悦:“爹,有柠儿的消息了。”
周太尉激动地从桌前起身:“当真?如何?”
“柠儿好好活着,您自己看。”周锦林把纸条奉上。
周太尉接过展开,看过之后老泪纵横:“我就说我周家的孩子大富大贵,没那么容易死。”
虽说先前报着一定能找到的信念,可一日一日过去,毫无音信,心中难免疑心孩子们已经没了,如今找到一个,父子俩激动地都落了泪。
高兴过后,又都叹气,周太尉捏着纸条:“姐弟二人走散,柠儿被青山寨救了,难道峥儿也被哪个寨子捡了去?要不,让白景带人把北境所有山寨都拜访一遍?”
话未说完,门再次被人粗鲁推开,一向四平八稳的管家周祥急匆匆冲了进来,将手里捧着的帕子送上前:“大人,将军,快看。”
周锦林接过帕子,打开,猛地抬头看向周太尉,声音变了调:“爹,是峥儿身上的玉蝴蝶!”
周太尉颤手接过,仔细打量一番,连连点头说是,看向周管家急促问道:“如何得来,速速道来。”
周管家简明扼要道:“一个往返长安和北境的皮货商,从云中郡一家当铺收的。”
“今日他小闺女过生辰,他当众送了这枚玉佩当生辰礼,百花坊名下的皮草行花锦轩,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掌柜海常今日也被请了去。”
“海常一见到这枚玉佩,便私下里找这位皮货商,说是家中遗失的祖传之物,不惜重金想赎回来。
“那皮货商虽有些不舍,可也是重情重义,通情达理之人,听闻是海常故去母亲之物,当即爽快割爱。”
“海常仔细打听了,说最初那当铺一开始只有半枚,后来先前那主顾才又来当了这半枚,凑成了整块。”
听完周管家的讲述,周太尉激动不已,一掌重重拍在桌上:“定是峥儿,定是峥儿!若玉佩落在他人手里,定不会先后当了两次。我就知道,这孩子定是好好躲在哪里。”
周管家猜测:“会不会是少东家没钱花了,才先后当了这玉佩。”
周锦林语气自豪:“不,我更愿意相信,是峥儿有意为之,他这是给咱们送信呢。”
周太尉捏着玉佩:“不管怎样,既然知道峥儿在云中城,那立刻给白景传信,让他把云中城给我翻过来,也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人找到。”
“柠儿都伤成那样,峥儿怕是也好不到哪去,何况,柠儿还在信中提到,两人分开之时,峥儿眼睛突然看不见了。”
“找,找,找,快去找!”周太尉一连说了几个找字。
“是。”周管家应声,匆忙出门,下去做安排。
周锦林一扫往日的阴霾,又聊了几句,转身往外走。
还未走到门口,就听他的贴身护卫周盛在外头禀报:“将军,在假山那抓到个小贼,鬼鬼祟祟的像是要偷东西,被抓了却说要见太尉和将军。”
“什么人,敢夜闯太尉府,提进来。”周锦林脸上笑意不见,冷脸说道。
门打开,周盛手里拎着一个被困得结结实实堵了嘴的少年进来,往地上一扔。
随后拱手,面色严肃地禀报:“太尉大人,将军,这人是从狗洞爬进来的,一路竟然避开了府中护卫,绕到了假山那里,对咱们太尉府可谓轻车熟路,卑职怀疑,咱们府中有家贼。”
“家贼”两字,听得父子二人皆是眉头一蹙,面色一沉。
一听“太尉大人”,被压在地上的裴吉奋力仰起头来,呜呜出声,表示自己有话说。
“让他说话。”周太尉坐回椅子上。
周盛扯出裴吉嘴里的抹布,裴吉一刻都等不得,立马开口问道:“您可是周太尉,周敞大将军?”
“放肆,太尉大人的名讳岂是你这小民可以随便直呼的。”周盛抬脚踹了一下裴吉。
裴吉被踹歪了身体,也不理会,梗着脖子盯着周太尉:“人命关天,您就说是不是。”
见这孩子临危不惧,也不像是个坏人,周太尉开口:“正是老夫,是何人派你来的,为何对太尉府如此熟悉?”
虽然刚才是被拎进来的,可裴吉一直记得路,知道这就是周太尉的书房,再加上椅子上坐着的老头,和自家嫂嫂所讲的十分相像,便肯定他是自己要找的人。
裴吉咧嘴笑了:“是我家嫂搜让我来送信的,太尉府的地图,就是我嫂嫂画给我的。”
“你家嫂嫂?”几人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会是何人,周锦林直接问:“信呢,信在何处?”
见他们一脸茫然,裴吉一愣。对哦,好像不该叫嫂嫂,毕竟大哥和嫂嫂还没成亲,可他也不知道嫂嫂名字啊,不过现在送信要紧。
裴吉直起身来,把捆着的手举高,心急火燎:“先帮我解开,我拿信出来。”
“这一路上不太平,耽搁了几日。我们没有路引,进城费了好些功夫,再加你们太尉府外头又有几波人盯着,我也不敢轻易靠近,又耽搁了几日;我已经耽搁好久了,嫂嫂说了,这信十万火急的。”
“给他松绑。”周太尉吩咐。周盛上前给裴吉松开了绳索。
裴吉道了谢,背过身去,窸窸窣窣一顿忙活,把缝在裤腰上的夹层拆开,掏出一封信来,转身双手奉上,笑嘻嘻道:“这下好了,信送到,我终于可以换裤子了。”
周锦林将带着汗味的信封接过,丝毫没有嫌弃之色,拆开快速扫了一遍,脸上绽开笑容,递给周太尉:“父亲,是柠儿送来的。”
周太尉看过,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裴吉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好孩子,辛苦你跑这么远了,这事儿我们已经知道了。”
“啊,知道了?谁还比我更快?”裴吉惊讶不已。
见少年风尘仆仆,周太尉拉着他到椅子上坐了:“是我们的人找到了青山寨,飞鸽传书回来的,你快跟我说说柠儿具体如何?”
“嫂嫂受了伤,但是我走得时候,已经好了许多……”裴吉把慕云柠的情况详细说了。
周太尉父子听完,点头表示知晓。周太尉又问:“你为何叫柠儿嫂嫂?”
周锦林也走上前一步,盯着裴吉,目光谈不上友善:“你哥哥,是何许人也?”
被那两道锐利的目光盯着,裴吉想到自家厚皮老脸的大哥,莫名心虚起来,暗道不好。
他挠了挠脑袋,嘻嘻笑了,决定先转移话题:“太尉大人,周将军,小的饿了,我能先吃点儿肉吗?”
父子二人看出这少年的小把戏,绷起脸,异口同声:“不能。”
久经沙场的将军,板起脸来的气势可真不是开玩笑的,裴吉不敢再嬉皮笑脸,委委屈屈地把自家大哥和嫂嫂的约定说了,还举手对天发誓:“我大哥就是嘴欠,可他绝对没有强迫我嫂嫂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想到柠儿在信中提到一切都好,放下心来,吩咐周盛:“带裴吉这孩子下去洗漱更衣,好生款待。”
信送到,任务完成,裴吉道谢之后,开开心心地跟着周盛下去歇息。
书房内再次剩下父子二人,皆是感叹,前阵子费尽了力气也毫无进展,今儿这一晚却走了大运,两个孩子都有了消息。
感叹过后,周太尉冷脸开口:“过几日,等晏儿和清儿到了军中,白景那边也该有了结果,你传信给白景,一旦找到峥儿,立刻安排云实和知风两个孩子假死,并让人把消息传回长安,传到宫中。”
周锦林神色凛然:“是。”——
天气渐渐凉爽起来。
吕叔帮着买的柴火到了,孩子们帮忙,整整齐齐靠墙码在了院中,拿草帘子盖在了上头。
蔓云帮着张罗的秋衣,冬衣,还有被褥也都做好了,在外头大太阳底下晒了几天,软乎乎蓬松松,甚是暖和。
慕羽峥等着那玉佩能够带来消息,可这一等,便等过了七月,等到了八月,仍旧毫无动静。
他每日侧耳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可日如一日,无人来找,他的心便又慢慢沉了下去,再次沉默了起来。
柒柒只当他家人全都没了,并不知他在等着家中找来,只以为他是在为眼睛着急,毕竟又过了这么久了,她说给他找大夫,却一直没找来。
柒柒心中愧疚,却也没再说什么,毕竟安慰的空话说了许多,自己都心虚起来。
于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日,得知云中城唯一对毒有研究的白大夫外出归来,柒柒便一天也不肯再等,托林大夫上门,帮他请了白大夫到家里,给慕羽峥看眼睛。
白大夫给慕羽峥仔细诊脉检查过后,却摇了摇头,对着林大夫拱手致歉:“林兄,白某学识浅薄,实在看不出这孩子中的是什么毒,还请另请高明。”
自打白大夫进门,慕羽峥面上便一直带着微微的笑,满带期盼,可一听这话,他的神情立马黯淡了。
柒柒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心疼又难过,问白大夫:“白爷爷,真的一点办法没有吗?”
白大夫摇头:“中毒不像寻常病症,一定要确认所中何毒,才好对症解毒,不敢胡乱诊治,以免毒上加毒。”
这是林爷爷请来的好友,柒柒知道,他若能治,定然会尽力。
等林爷爷带着白大夫告辞,柒柒上前抓住慕羽峥的手:“哥哥,你别担心,明儿我就托林爷爷帮忙再打听打听,我也会去托当铺的老板,还有车马行的老板,让他们帮忙去别的地方问问,天下这么大,咱们总能找到识得这毒的人。”
慕羽峥眼眸低垂,扯着嘴角笑了,“无妨的,治不好就治不好吧,久了就习惯了,走吧,咱们做饭。”
柒柒盯着他脸仔细打量,见他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绝望,略微松了一口气,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牵着他往厨房去,故作欢快道:“做饭,今儿过节呢。”
前阵子又领了一回工钱,今天过节,柒柒便买了半斤羊肉,还买了十个鸡蛋,她牵着慕羽峥坐在小板凳上烧火,她把粥煮进锅里,随后去切羊肉。
柒柒哪怕经常干活,熟练用刀,可她毕竟太小了,切蔬菜还行,一只手拿着菜刀来切肉,力道根本就不够用,两只手握刀,肉不按着又会乱跑,根本就切不好。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家里第二次买肉,头一回是蔓云帮着切的,她也没机会练习,在那忙活了半天也没切下来几片,又急又累,脑门上都是汗。
听着小姑娘嘿呦嘿呦切得费劲儿,慕羽峥便说他来。
柒柒一想也好,先打了水让他洗了手,之后把椅子搬到他面前,菜板放在椅子上,菜刀递给他,并一再交代他要当心。
慕羽峥看不见,可其他方面的感知却更加敏锐,他只在肉上来回摸了两下,便切了起来,动作虽慢,下刀却很利落。
柒柒削了两个土豆,便去水缸那打水,准备清洗,可她心里不放心慕羽峥,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望,脚下踩着的小板凳便一歪,翻了。
她往前一扑,腰磕在水缸边上,整个人头朝下往缸里栽去,头和手都浸到了水里,两条腿一个劲儿的扑腾。
“柒柒?”慕羽峥听到动静,脸色一变,出声喊道,可却无人回应。
他神情慌乱,手里的刀一扔,从凳子上蹭地站起,拐棍都顾不上拿,拖着一条伤腿就奔了过去。
慌了神,看不见,一个不留神,腿重重磕在灶台上,疼得他脸色一白,眉头皱起。
他却不管不顾,摸索着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了水缸那,找到柒柒,抱住她的腿,一把将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慕羽峥的动作够快,柒柒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重新获得空气,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
听到咳声,慕羽峥紧紧揪着的心微微松了下,他小心地将大头朝下抱在怀里的小姑娘调了个个,腿一软,抱着人直接坐在了地上,拍着她的背,声音发颤:“柒柒,你还好吗?”
柒柒咳了一会儿,把口鼻里的水咳出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整颗头泡在水里那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把小姑娘真真切切吓到了,她眼泪汪汪地扁了扁嘴,很想哭。
可听着慕羽峥抖得不成样的语调,感受到背上他那抖个不停的双手,便强行忍住了哭,故作轻松地笑了:“我没事的,哥哥。嘿嘿,本来还想着今晚洗个澡的,这下好,提前洗了,嘿嘿。”
慕羽峥听着那故作坚强的嘿嘿笑声,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小姑娘紧紧搂紧在怀里,脸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情绪崩溃,呜呜痛哭出声。
一次又一次的期盼,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已经这么久了,家里人都没有找到他,想必是认定他死了。
外头虎狼环伺,处境危险,他无法出门,却身无长物,再没东西可当。
此生,怕是回家无望。
他的眼睛也彻底治不好了,往后一辈子,他都要作为一个瞎子活着,再也没法得见光明。
他还要拖累才满六岁的柒柒,害得她掉入水缸,差点儿淹死,他怎么这么无用。
差点儿失去柒柒的心惊后怕,和家人再也无缘相见的伤心,眼睛彻底瞎了的绝望,以及大仇不得报的憋闷。
自打出事之后,压在心中一直隐忍未发的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袭来,让这个不过才九岁的男孩,哭得无法自抑,双肩颤抖。
柒柒被他吓到了。自从相识,慕羽峥一直是沉稳的,冷静的,哪怕是哭,也不过是默默流泪,这是他头一次这么崩溃大哭。
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掉水缸里才吓哭的,小姑娘顿时自责又委屈,她两只小手环住他,拍着他的背,忙不迭哄着:“哥哥,我好好的呀,你别难过,别难过。”
可被负面情绪层层包裹住的男孩,却怎么都哄不好,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对不起,我下次会小心了,你别哭了呀。”柒柒怎么哄都没用,又急又委屈,也哇一声大哭起来。
中秋佳节,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两个孩子一身湿漉漉地坐在泥土铺就的地面上,紧紧拥在一起,哭得昏天暗地,狼狈不堪。
哭了好一阵子,慕羽峥率先冷静下来,双手捧着小姑娘的脸:“柒柒,你哭好了吗?”
柒柒泪眼朦胧,抽抽噎噎地停下来:“哭,哭好了。”
慕羽峥便说:“那我们起来,天气凉了,你头发身上这么湿着不行,容易着凉。”
“好。”柒柒乖巧地应,大哭过后,小奶音哑哑的。
她小心避开慕羽峥的伤腿,从他怀里起身,扶着他慢慢站起来。
“哥哥,你的腿是不是磕着了?”柒柒见他好的那一条腿一瘸一拐,忙蹲下去想掀他的裤腿查看。
慕羽峥伸手拦住,将她扯起来:“无妨,磕了一下而已,快去换身衣裳,再拿个帕子来,我帮你把头发擦干。”
柒柒应好,先扶着他到灶前凳子那坐了,往灶里添了几根柴火,这才回屋去换了一身干衣裳,又给慕羽峥拿了件干爽的上衣,跑回灶间递给他。
等他换好上衣,她拿了帕子递到他手里,在他面前抱膝蹲成一小团,把还在滴水的小脑袋往他怀里一拱。
慕羽峥拿着帕子,把小姑娘头上绑着的两个小揪揪拆开,温柔地给她擦起头发。
灶膛里新加的木柴燃了起来,火势越少越旺,柒柒后背被烤得暖烘烘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
慕羽峥一直沉默着,直到把小姑娘头发擦了个半干,这才扶起她的头:“你在这把头发烤干,我去切肉。”
“好。”柒柒接过帕子,把先前被慕羽峥挪开的摆了菜板的椅子搬回来,自己蹲在了灶膛前。
当,当,当,菜刀规律地落在菜板上,一块羊肉一点一点变成了厚薄均匀的肉片。
柒柒听着那动静,歪着脑袋托着腮,盯着慕羽峥那不急不躁的手看。
他的手还是那么好看,可烧火,洗碗,摘菜,洗衣,随着干的活多起来,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细腻了。
可哥哥力气很大,刚才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切肉也切得那么好呢。柒柒的眼睛弯了起来。
慕羽峥把肉切好,柒柒的头发也烘干了,她把削好皮洗干净的土豆递给他,让他切了,随后把锅里的热水捞出来,起锅烧油,学着上回蔓云的做法,把羊肉土豆炖下了锅。
柒柒把菜板菜刀收了,打水让慕羽峥洗了手,便拎了小板凳挨着他坐着,两人守着灶里的火,静静等着菜熟。
柒柒托腮坐了一会儿,往慕羽峥这边挪了挪,小脸趴在他好的那条腿上:“哥哥,我们今晚把肉都吃完嗷。”
慕羽峥那双眼睛宛如被水浸过的黑翟石,黝黑发亮,他怔怔地望着前方,闻言低下头来,伸手轻轻抚着小姑娘的脸颊,嘴角微扬:“好,都吃完。”
热气从锅里蒸腾起来,柒柒用力吸了吸鼻子,嘿嘿笑了:“真香。”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孩子饱餐了一顿。
柒柒心满意足地抱着肚子坐了会儿,陪着慕羽峥洗过碗,便去把他的药端了来,让他喝了。
随后两人烧了一大锅的热水,各自简单洗了个澡,爬上烧得热乎乎的炕,钻进了暖烘烘的被窝里。
夜深人静,外头刮起了风,吹得棱窗哐哐作响。
柒柒一只小手钻进慕羽峥的被窝,扯住他的袖子拽了拽,小声道歉:“哥哥,对不起,我以后会小心的,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痛哭过后,慕羽峥已经接受了残酷的事实,心中堆积已久的黑压压的一团乌云散开了,整个人平静了。
他翻身和小姑娘面对面,轻轻摸着她的脸:“不怪你,是我有些想家了才哭的,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柒柒伸手戳了戳他长长的睫毛,声音小小的:“哥哥,我也不怪你,我娘说,想哭就哭,哭过之后,该笑就笑。”
慕羽峥轻声应:“好,明日我们就笑。”
“我现在就笑,嘿嘿。”小姑娘憨憨地笑了,又说:“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外头风声渐大,察觉小姑娘瑟缩了一下,慕羽峥掀开自己的被子,盖在小姑娘的被子上,将她往自己这边拢了拢:“好,我听着。”
柒柒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哥哥,我做过一个梦,梦里的世界,很冷很冷,那里的庄稼和植物全都冻死了,没有一点儿绿色,也没有食物。”
“那里还有一种得了怪病的人,他们不会思考,不知道自己是谁,见人就吃,被它们咬过的人要是不死,也会被传染上这种怪病。”
“在梦里,我生了病,成了累赘,我娘嫌我拖累她,就把我丢下了,我躲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一个人冻死了。”
小姑娘平日里讲故事,每每绘声绘色,力图故事生动。
可今晚,不知是不是困了,又或是累了,她的语气平平淡淡。
可慕羽峥却从那淡淡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悲伤,他将又蜷成一个小团的小姑娘往怀里捞了捞,拍着她的后背:“不过是个梦,别怕。”
“有哥哥在,我就不怕。”柒柒打了个哈欠,不再去想那些让人难过的过往。
想到那销声匿迹好一阵子的胭脂铺子明天又要开业了,柒柒嘿嘿笑了,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兴奋:“哥哥,明天去领彩头嗷。”
小姑娘说着话,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慕羽峥却久久难眠,如今没了盼头,心中倒是安定了,不再像先前那般焦灼。
他的内伤好得差不多了,腿伤也大好,拄着拐杖也能活动,从明天开始,他要把丢下的功夫慢慢捡起来,这么久不曾操练,再这么下去,该荒废了。
虽再无机会建功立业,可总要防身,还要护着柒柒。
就从投壶开始吧,明天让柒柒给他准备一些小土块,再拿一个陶罐。
他正想着,抓着他袖子睡得好好的小姑娘突然抖动了一下,随即带着哭腔喃喃:“妈妈,果果听话,不要丢下果果,妈妈……”
这是做噩梦了?慕羽峥看不见,将小姑娘搂进怀里轻声哄着:“别怕,哥哥在的。”
小姑娘哼哼唧唧哭了两声,好一会儿,又嘀咕了句:“哥哥,我不会丢下你嗷。”
便又睡过去了。
慕羽峥伸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语气困惑地低声重复了一遍:“果果?”
第30章 030
◎终于相见。◎
第十三章 终于相见
慕羽峥念叨了两遍“果果”, 猜测这会不会不是柒柒的小名,可为何从来不曾听她说起过。
她喊的“妈妈”,又是谁?
小姑娘先前给他讲的, 她说是故事, 可不知为何, 他竟有一种感觉,那是她亲身经历之事。
方才, 她在梦里, 哭得那样委屈和悲伤,仿佛真的被这个她唤“妈妈”的人抛下了。
可柒柒说过, 她爹娘都很爱她, 这一点也能从柒柒和其他孩子们的聊天中得到证实, 家中日子虽然一直贫苦,可柒柒也是被爹娘宠爱着的。
而那位把柒柒丢下, 去过好日子的郑氏,柒柒根本就不在意她。
有几回提到那人,柒柒说, 她能理解郑氏想去过好日子的想法, 因为她也想过好日子。
她只是生气她把遇儿带走,难过她们姐弟俩就此分离, 怕是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了。
小姑娘并不擅长隐藏情绪,他听得出来, 她对郑氏这个姑母抛弃她这一件事,是真的没有什么怨恨。
所以,她那生怕自己成为累赘, 怕被抛弃的心结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就从那样一个奇怪的梦里来的?
慕羽峥琢磨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 便也不再想, 将每到夜里只要睡着,就佝偻成小小一团的小姑娘又搂紧了些,合眼睡觉——
同一时刻,城中一处宅子内,白景,广玉还有其他几位百花坊的弟兄们聚在一处,商议事情。
一人说:“前阵子城里消停了,可这几日不知为何,又有人在寻人,虽不曾拿画像,可听他们口中打听之人,和太子殿下很是相像。”
“青山寨那边是裴当家亲自带人在寻,咱们都见过,不是他们。”
广玉咬牙恨道:“那这伙来历不明之人,想必就是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臭老鼠,他们这是还没死心。”
“都给我盯死了,他们找可以,但是别让他们送信出去。”白景面色阴沉,又问:“当铺那边呢?”
一人答:“那当铺的老板简直油盐不进,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说出那典当玉佩之人是谁,您看要不要将人抓起来拷问?”
白景摆手:“不要轻举妄动,当铺老板也是好心维护主顾,盯着就是。”
广玉叹气:“怪了,云中城就这么大点地方,咱们都快翻个底朝天了,竟找不到人。”
白景想了想:“不,严格说,并没有翻遍。不是说有个巷子颇为古怪嘛,再仔细说给我听。”
广玉:“对,那叫塔布巷的小巷子,总共也就七八十户人家,都是些寻常百姓,可却对外来之人格外警惕,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即便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轻易也进不去。”
白景分析:“不是说先前城内来了拍花子,到塔布巷去抢孩子,他们警惕些也在情理之中。”
广玉却摇头:“整个云中城的百姓都对打听孩子的陌生人心存戒备,可塔布巷的人却格外不同寻常。”
“对了,那条巷子里最古怪的,还不是那些围着陌生人盘问的大人,而是那些半大孩子,但凡你要往巷子里走,那些孩子就拼命喊拍花子,拿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人身上砸,不管兄弟们是扮成货郎,还是乞丐,亦或是其他的,全都同等对待,那感觉就像,就像……”
白景眼睛一亮:“就像被人教过,刻意为之?”
广玉点头:“对,就是这个感觉。”
“大人们不好控制,可孩子们心性单纯,容易被左右……”
“而咱们少东家,天资聪颖,自幼擅于计算人心。”
白景将最近这段时日所得来的消息仔细过了一遍,一拍桌子,笑着道:“若是我没猜错,少东家极有可能就藏身在这塔布巷内。”
众人激动万分,摩拳擦掌:“那不如连夜过去探查一番?”
白景摇头:“咱们盯着别人,你又怎知无人暗中盯着我们?”
“那巷子,咱们轻易进不去,那些见不得光的臭虫,更加不敢明目张胆硬闯,咱们切莫大意,把人引了过去。”
广玉急迫道:“那可如何是好,老东家不是说少东家身上有伤。”
白景:“这样,明儿你去找牙行,让牙行的人带你去塔布巷买个房子,巷子里的百姓排外,那就成为巷中人。”
有人问:“那若是无人肯卖呢。”
“天下就没有咱百花坊做不成的买卖,”广玉拍拍那人肩膀,看着白景道:“三日之内,定能办妥。”
白景:“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花多少银两,两日之内,你要搬进塔布巷内。”
广玉:“是,一定办妥。”
白景又吩咐众人:“胭脂铺明儿照常开业,既然已经猜到太子殿下身在何处,城中还有几伙不明身份之人,那暂且还是不要用百花坊这个名字,就用备用的‘花影轩’。”——
一觉醒来,柒柒精神百倍,煮了两个鸡蛋,把昨晚剩下的菜热了热,和慕羽峥吃了早饭。
慕羽峥见小姑娘活蹦乱跳的,并没有因为昨日落水而生病,放下心来,可给她梳头发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摸了几次她的额头。
柒柒晃着脑袋在她手心蹭了蹭:“哥哥,你总是摸我脑门干嘛?”
慕羽峥:“没事,你别晃头,我梳歪了。”
柒柒便双手捧脸固定脑袋:“我不动了,你梳吧,梳快点儿哦,我还得去胭脂铺呢。”
小姑娘为了那开业彩头,已经念叨不知道多少遍了,慕羽峥笑着应好,加快速度给她绑了两个小揪揪:“好了。”
柒柒摸了摸头上那越梳越正的两个揪揪,挺满意,起身往外走:“你在家好好的,我走了哦。”
“好,早去早回。”慕羽峥摸索着拿起拐杖,一步一步挪着,将小姑娘送到门口,自己在屋内把门栓上了。
自打他能下地,他就会从屋内把门栓上,可柒柒还是不放心,每天走之前都要在外面把门锁上。
锁好屋门院门,把挂着钥匙的绳子放进衣领,柒柒跟着在山他们兴奋地讨论着待会儿去胭脂铺子领彩头的事儿。
怕去晚了彩头送完,柒柒便和孩子们今儿早起了半个时辰,提早出门,赶在去医馆之前先去胭脂铺。
孩子们一路小跑,跑到胭脂铺门口的时候,正赶上放完鞭炮,往里头迎客。
先前搭过话的那个年轻伙计没见着,不过站在门口的掌柜倒是满面笑容,甚为热情。
柒柒仰头看着那招牌,在心里默默念着,花,影,影……,繁体,最后一个字又龙飞凤舞的,她不大认得出来。
在山几人跟着她仰头,纳闷问:“柒柒你看什么?”
柒柒摇头,打算待会儿问问掌柜这铺子的名字,哥哥一直惦记着呢。
伙计们在铺子里招呼客人,白景就站在门口打量过往行人,顺便迎客。
见到几个穿着朴素的孩子站在几步外,望着招牌指指点点,想到塔布巷子的古怪,白景便对小孩子格外留心。
他想了想,笑着招手:“小客官,小店新开张,为图个吉利,今儿有彩头相送。”
柒柒便招呼大家一同上前,客气地问:“掌柜的你好,你这铺子叫什么名?”
白景看着那还没他腿高的小姑娘还挺有礼貌,微微弯腰笑着说道:“花影轩。”
花影轩,柒柒默念了两遍,记在心里,抬头笑得灿烂:“我们是来领彩头的。”
白景将路让开,比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欢迎。”
等孩子们陆续进门,他跟在后头,陪着他们一同往里走,唠家常一般不经意地问起:“不知几位小客官,家住何处啊?”
白景太过热情,大咧咧没什么心眼的柱子便笑着答:“塔布巷。”
一听塔布巷三个字,白景心念一动,铺子里忙碌的三位伙计也齐齐看了过来。
柒柒一进铺子,就好奇地四下里打量,不曾留意掌柜的伙计,再加上他们都是大人,她不特意仰头,也看不见他们的眼神交流。
可铺子这一瞬间的沉默,她却注意到了。
自打她们进门,几个伙计就在滔滔不绝地向客人推荐货品,可此刻却像突然被掐住了脖子,全都不说话了。
柒柒只觉奇怪,忍不住抬头看了几个伙计一眼,便见他们齐刷刷都盯着他们几个,目光炙热。
柒柒心中突然紧张起来,觉得他们怎么有点儿不像好人呢。
她下意识牵住在山的袖子扯了扯,小小声说:“在山哥,我们拿了彩头快走。”
好警觉的小娃娃。
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的白景,在心中暗自赞叹,忙悄悄给几个伙计使了眼色,让他们继续忙,几个伙计便又热情洋溢地给身边的客人介绍起来,而白景却越发上心起来。
从方才在铺子外他就留意到了,四个孩子,似乎拿主意的是这最小的小姑娘,而她此刻已经起了戒心,想必没有那么容易套出话来。
他便压下追问的冲动,先把孩子们引到最里面一个货架前,指着上面摆着的一大摞香膏介绍:“小客官,这些香膏,是原先这胭脂铺子老板留下的,虽说罐子朴实无华,可这羊油加上柳兰花熬制的香膏却是护肤的好东西。”
“我知道,我以前买过的,”柒柒点头,又问:“这是要送的彩头吗?”
白景笑着说:“对,这便是彩头,一人一份,来,请拿好。”
还真是送香膏,柒柒很高兴,孩子们也很高兴,伸出手去每人接了一盒,道了谢就要走。
白景又说:“几位小客官请留步,我们铺子往后卖的货品定价颇高,这些香膏不过是前头铺子留下来的,价位太低,和其他货品不搭,所以就想趁着开业都送出去。”
见几个孩子有些茫然,似乎没明白他说话的意思,便笑着解释:“小店初来乍到,没什么客源,若你们能帮忙跑几条街宣传一下,就可以按照家中人口,每人领一盒。”
孩子们眼睛一亮,在山扯着几人走开几步,四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在山有些兴奋:“那我要是报家里有二十口人,那岂不是能拿二十盒,反正这香膏他们铺子也是不要的东西,那不如多领几盒回去放着慢慢用,我姐那手一到冬天就开裂。大不了,我回头多跑几个巷子,帮他们多多宣传一下就是。”
小翠也心动,可到底胆小:“可是这样撒谎,不好吧。”
柱子没什么主意,看向柒柒:“柒柒你说呢?”
柒柒想了想:“要不,别报那么多?每个人多报一两个人就行,不然被发现撒谎,连手里这盒也收回去那就不好了。”
孩子们点头:“成。”
见几个小孩子窃窃私语,白景站在几步之外静静等着,也不催促,直到他们商量好走回来,这才问:“如何?”
柒柒便说:“我们帮你宣传,我家有三个人。”
在山说:“我家有六口人。”
二人说完,柱子和小翠也各自报了人数。
白景便笑着问:“你们家中都有何人哪?”
柒柒警惕地看着他:“这你就别管,你给我们香膏,我们帮你们跑腿就是。”
她这样一说,其他几个孩子点着头,都不说话了。
白景的目的,并不是当真想知道孩子们家里有几口人,只是想多留他们一会儿,唠唠家常,看能否从中套出什么来。
可没想到这小姑娘竟如此小心谨慎,闲话都不肯聊上几句,想必是问不出什么来。
不过无妨,他还有一招,等和几个孩子一说,想必会有更多塔布巷的孩子来领香膏,来的人多了,总有嘴松的。
他爽快点头,拿了四个大的荷包,按照孩子们报上来的人数,分别装了对应数量的香膏进去,交到他们手中。
见他这么好说话,也没因为她刚才的拒绝不高兴,柒柒松了一口气,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白景见状,知道机会来了,压低声音询问:“若你们还认得能帮着跑腿宣传的孩子,也可以介绍到铺子来。”
在山眼睛一亮:“那还需要多少人?”
“城东,城南,城北,城西,四个地方都要跑一跑喊一喊。”白景假装考虑了一会儿,便说:“你们年纪小,得两三个一组才安全,这么算下来,至少也得七八个人。”
在山便爽快点头:“成,那我现在就回去给你找人,你这些香膏留着,千万别给别人。”
白景点头,又叮嘱:“你们别跟太多人说了,免得不够送。”
几个孩子应好,每人抱着一个大荷包,满载出门,先把柒柒送去医馆,在山几人就先往家跑。
把东西先送回家,再去找了巷子里年纪稍微大点的孩子,把情况一说,孩子们立马乐颠颠出门。
找好了人,在山才和小翠柱子出城,往草原上去挖药草。
天气越来越凉了,到了下个月就要降温,还有可能会下雪,得趁现在还有的挖,赶紧多挖一些。
而白景在孩子们出门之后,安排了人悄悄跟上了孩子们,很快回来报说,最小的孩子去了林氏医馆,剩下三个回了塔布巷。
白景便搬了把椅子,端着茶杯,坐在花影轩门口等着。
没多久,就有一帮孩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说听说这里招跑腿的,这才来的。
白景热情地把大家伙让进了门,带到了铺子后面的内室,统计了每人家中人数,慢悠悠发了香膏,顺便拉着他们唠起了家常。
久经商场,城府深沉的百花坊大掌柜,对着一群拿到香膏乐得没了提防的单纯孩子,轻松套出了想要的信息,数月前,塔布巷一个叫凤柒的小姑娘,捡回了一个受伤的男孩。
当时在山跟大家说的是,要时刻提防拍花子到巷子里头拐孩子。
孩子们想着,这胭脂铺老板开这么大个铺子,还如此大方送了这么多东西,那肯定不是拍花子,也就没多想,见他对凤柒她哥哥感兴趣,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几句。
不过慕羽峥一直不曾出门,他们也很少去凤柒家里,除了知道那孩子是草原上捡回来的,受了伤,长得还挺好看外,再也说不出其他的来了。
听着那关键的几个信息,算着捡回来的时间,白景便已确定,那叫凤柒的孩子捡回去的,正是他们苦苦找寻的太子殿下。
前头来的那四个孩子中,最小的那一个,其他人便唤她柒柒,想来就是她了。她那么警觉,想必也是太子殿下教的。
虽说前面已经有了猜测,可如今确定下来,白景还是如释重负,激动万分。
把那款香膏全部发完,他便匆匆打发孩子们离开。
连孩子们问该去哪里宣传,他也只是敷衍地说:“城南城北随便哪个地方,有空就跑去喊几嗓子‘花影轩胭脂铺开业了’就成。”
拿了这么多东西,就只需要喊几嗓子这么简单,孩子们都有些不敢相信,可一想在山他们都拿了,也就没多想,道了谢,便乐呵呵回家了。
孩子们一走,白景当即飞鸽传书,给太尉府传信,又让人跑了一趟青山寨,给公主送信。
随后他亲自出门,去寻一早就出门去牙行的广玉,心道,得让他想办法买到凤柒小姑娘家隔壁的院子才行——
从医馆回家来,柒柒欢天喜地,一进门就喊:“哥哥,你猜我得了几瓶香膏?”
慕羽峥上午独自在家,摸索着将家里拾掇了一番,不过家徒四壁,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无非是扫了扫地,拿抹布四处擦了擦,又把灶间的物件归拢归拢。
小小的屋子,走过多回,他已经熟悉到不再撞到东西了。
拾掇完屋子,他执棍当剑,舞起了剑,不过腿伤未愈,未敢使力,只是回忆动作罢了。
柒柒回来时,他刚舞完最后一遍,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听到小姑娘的声音,他拎着棍子转身,笑着问:“一瓶?”
柒柒把荷包往桌上一放:“不对,再猜。”
小姑娘最爱故弄玄虚,两人每天都要玩几次猜猜猜的游戏,慕羽峥便配合着惊讶道:“总不会是两瓶吧?”
柒柒牵着他的手走到桌边,让他摸在香膏上:“足足三瓶哪,这下好了,一直够擦到过年的了。”
慕羽峥好奇问为何有三瓶,说这胭脂铺老板也太大方了些。
柒柒便把胭脂铺老板的话说了,末了说道:“你说这又好又便宜的香膏,他为何不卖了。我听那伙计给别人说,往后店里最便宜的也要卖到八十文,足足买这样的十瓶了,可真够贵的。”
小姑娘惋惜得直叹气,又说:“对了,哥哥,那胭脂铺子叫花影轩。”
经了昨晚那一遭,慕羽峥已死心,听到花影轩几个字,心道果然不是。
胭脂铺老板的做法,虽有些过于慷慨,可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生意人来说,只需付出几瓶成本低廉的香膏,便能让孩子们跑遍全城宣扬名头,也是个划算的买卖。
当初他让在山拿些食物,便哄得整个巷子的孩子,帮着演了一场赶跑拍花子的戏,不也是如此嘛。
柒柒没有亲眼见到后头那些孩子去胭脂铺的情景,便没当回事,没跟慕羽峥提。
慕羽峥以为,只有柒柒和在山他们几个拿了香膏,也没多问。
等慕羽峥坐在炕上吃完柒柒从医馆带回来的饭,小姑娘竟蜷在他身边睡着了。
慕羽峥把她鞋子脱掉,被褥铺好,将她放进了被窝。随后摸索着去洗了碗,又洗了手擦干,拿了一盒香膏走到炕边坐了,摸起小姑娘的小手给她慢慢涂着。
小姑娘每日拾掇草药,手上沾染上淡淡的药草香气,有些好闻。
慕羽峥仔细地把小姑娘两只手都涂完,又挖了一块香膏准备给她涂脸,本想涂满整张脸,可又想起,柒柒说过,那样太败家了,只涂脸蛋就好了。
若是他能赚钱,他自然不会省这么一点儿香膏,可如今是柒柒在赚钱养家,他得听她的。
于是慕羽峥便又把手指上的香膏,在瓶子盖上抿了一下,只留下一半,把小姑娘两个小脸蛋给涂了。
涂完香膏,他就躺在小姑娘身边,陪着她歇晌午觉。
他并不困,可他不想吵到小姑娘,也喜欢和她并排躺着,听着她那像个小猫一样细微的鼾声,他心中安宁。
等到柒柒睡饱起来,慕羽峥便把准备练习投壶的打算跟她说了,柒柒一听他要练武,拍着巴掌乐呵呵应了。
当即就去外头院子里搬了个已经裂了缝的陶罐进来,又用一个破碗捡了许多小的土块回来。
柒柒把陶罐靠北墙放好,慕羽峥便站在炕边,先试探着丢了一个,柒柒便“左一点”“右一点”“往前”“往后”地指挥。
功夫不负有心人,慕羽峥抛出的第二十三个土块,终于准确无误地落进了陶罐里。
“中了!中了!”柒柒乐得嗷一声蹦起来,噔噔噔跑到慕羽峥面前抱着他表扬:“哥哥,你可太厉害了!”
慕羽峥很是有些汗颜,以前投壶百发百中,如今却投了二十三个才中,他可当不起这“厉害”二字,于是道:“这不算什么,你等我再练些时日。”
有那箭术高超之人,哪怕蒙眼射箭,仍旧能够百步穿杨,既然别人能,那他慕羽峥一样能。
见他站在那里,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意气风发,还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傲气,柒柒开心地直蹦跶:“我也要练。”
两个孩子上了瘾,守着一个陶罐玩了一个下午,仍旧意犹未尽。
只是先前捡回来的那些小土块十分松散,一次一次抛掷下,碎成了渣渣,柒柒便又端着破碗到院子里头去捡。
在山闲来无事趴墙头,看到柒柒蹲那捡东西,便从墙上抠下一个小土块,丢过去打在柒柒背上:“柒柒,你捡什么宝贝呢?”
柒柒练得正起劲儿呢,如今见到活靶子,哪有放过的道理,她手里捏了个土块不动声色站起来,慢慢悠悠走过去,待走近了几步,扬手一抛,打中了在山胸口。
打完得意地晃着脑袋:“怎么样,准吧?”
在山从墙头上蹦下来,切了一声,一脸瞧不上:“我这是懒得躲,不然你打不着,还不得跟在江一样,哭天抹泪。”
柒柒不服,便又捡了几个土块,追着在山打:“你躲你的,我打我的,我保证不哭。”
两个孩子正嘻嘻哈哈满院子闹着,就听西院有人说话,柒柒好奇看过去,可她太矮什么都看不见。
在山便用手指戳着她的背,往屋推:“不用看了,是买房子的,我听我姐说,从早上看到现在,看了好几家了。”
虽说塔布巷很破,可这天地下穷人也很多,来塔布巷买房安家的人,想必也和他们一样,一穷二白。
两个人说着话进了屋,柒柒把这话说给慕羽峥听,他有些警惕:“怎么会突然有人来这里买房?”
在山却见怪不怪:“常有的事,这几年咱们这总打仗,家里有点关系的都往南边跑,我舅舅一家也跟着我舅母去胶东投奔亲戚去了呢。”
“这回打仗的地方往北挪了,那北边的人可不就得往咱们这跑。我先头去旁边两条巷子去给那胭脂铺喊嗓子,在那边也碰到房牙带人看房子呢。”
慕羽峥还是有些不放心,拜托在山盯着点西院的动静,在山便跟柒柒出门去,趴在西边的墙头上,光明正大地盯。
西院那户人家也是前两年才搬来的,搬来的时候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是屠夫,平时靠着给城里羊肉铺子宰羊过活。
那家的女人去年病死了,就剩下那屠夫一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内向之人,不爱跟人来往,他身上又总带着血腥味,孩子们也都不敢靠近他,基本上就当他是个隐形人。
他此刻正站在院子里,等着房牙带人进屋看房,看他那带着血点子还没来得及换的衣裳,一向开朗胆大的在山就心里发怵,不敢跟他说话,柒柒更是不敢。
两人踩在板车上,扒着墙头,露着小脑袋盯着西院屋门,等房牙带着人出来,柒柒和在山都是一愣。
“在山哥,这人不就是胭脂铺那伙计嘛。”柒柒小声说。
在山也想起来了:“对,那天就是他跟咱们说开业送彩头的。”
两个孩子嘀嘀咕咕说着话,早已从白景那里得知情况的广玉,自然也看到了两个孩子。
他按耐住翻墙进屋,和太子殿下相认的冲动,故作不认得,朝他们笑着点了点头:“小娃娃,你们是住隔壁院的?”
柒柒指了指他身后的房子:“你买了这房子吗?”
看着两个孩子,广玉懊悔莫及,当初是他的大意,让他们和太子殿下生生错过了这么多天。
不过好在,为时未晚,这段时间太子殿下并没出什么意外。
他留房牙和那屠夫谈价,自己走到墙根底下,越过墙头,往院子里打量。
柒柒伸手去挡他的视线,小脸鼓了起来,凶巴巴的:“你看什么?”
小姑娘果然如白掌柜说的那般警觉,广玉看着那瞪着眼睛奶凶奶凶的小姑娘,心中好笑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啊,我是想看看你家大人可在,以后都是邻居,我想打个招呼,认识认识。”
在山抢先回答:“她家大人出门办事去了,她如今归我爹管,那,我家就住那院。”在山回手指了一下自家院子。
广玉便点头:“好,那等我带着我弟弟搬进来,我就登门拜访。”
柒柒问:“你有弟弟?”
广玉想到明儿开始,就得假死销声匿迹的两个孩子,笑着点头:“对,两个弟弟,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岁,我们从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以后还请你们多多帮衬他们。”
带着孩子的,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柒柒和在山对视一眼,心中都松了一口气。
广玉这才假装刚认出两个孩子:“我这人记性不好,但我看着你们怎么有些面熟呢,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在山便说:“先头你们铺子要开业,你还跟我们说有彩头拿呢,后来我们去了,你们倒没开门,害我们白跑一趟。”
广玉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想起来了,对不住,当时家里出了点儿事,我这不得已才撂下铺子的事,赶回老家接我弟弟去了。”
“难怪呢。”在山说道,“没事,不打紧,反正今儿我们也领了彩头了。”
柒柒好奇问:“对了,你今儿怎么没在铺子里?”
广玉回头一指,顺嘴胡编:“这不急着买房嘛,如今我两个弟弟还住在客栈,一天不少钱,得赶紧把家安顿下来才是正经。”
那边房牙和屠夫谈好了价钱,招呼广玉过去,广玉便对两个孩子拱了拱手,道了句告辞。
在山这人最怕别人跟他搞这虚头巴脑的客套,可人家一个大人冲他们行了礼,他也不好不还礼,于是有模有样地拱手:“慢走。”
该问的都问了,两人便回屋去,把情况跟慕羽峥说了,一切都合情合理,慕羽峥便也没再多想。
两天之后,广玉就带着扮做周晏和周清四处寻人,又“意外丧命狼口”的云实和知风搬进了柒柒家隔壁西院。
兄弟三人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进门,看到趴在墙头上看热闹的在山柱子还有柒柒,广玉便笑着打招呼,让最小的弟弟从包袱里拿了一包饴糖出来,给三人每人分了两块。
原本三个孩子是只想看看热闹的,可吃人的最短,在山和柱子便跳过去帮忙拎东西。
柒柒见那孩子把那一包饴糖仔细收好,小心塞回了包袱,珍之又重的模样,看着就像轻易吃不到糖的,心中顿觉亲近了许多。
柒柒把两块饴糖放进腰间挂着的小荷包,招呼在山帮她翻过去,也忙忙叨叨地跟着凑了会儿热闹。
等忙活完,柒柒便回家给慕羽峥把新邻居的情况说了。
慕羽峥看不见,柒柒在外头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乐于跟他分享。
于是,慕羽峥嚼着小姑娘塞进他嘴里的饴糖,从她口中听到了同样苦哈哈的一家人,说是爹娘都没了,两个弟弟都还小,因大哥跟着东家来云中城谋生,他们在家受人欺负,便也跟着来了。
慕羽峥听完,感慨了句:“都不容易。”
新搬来的邻居,搬来那日还算热闹,给邻近的几户邻居各送了张馕饼当做见面礼外,那之后再没了动静。
除了那个伙计大哥每天早出晚归去胭脂铺上工,他那两个弟弟根本就不见出门,也不知道躲在屋子里忙什么。
每天上午,柒柒要跑医馆,慕羽峥要做家务,下晌两人乐此不疲地练习投壶。
土块实在是太容易碎了,柒柒就从一捆一捆的柴火上折下来许多小木棍,慕羽峥又拿菜刀削尖了一头,当做箭来投。
二人热衷投壶,一天天也忙得很,没两天就把新邻居给忘脑后了,不再关注。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又是数天过去,到了八月末,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这一晚,竟还下起了大雨。
柒柒早早就睡下了,慕羽峥躺在她身边,却被外头噼里啪啦的雨声吵得难以入睡,他便挥舞手臂,慢慢比划着一套拳法。
正比划着,他突然停住动作,偏头,侧耳倾听。
嘈杂的雨声之中,夹杂着几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矫健,沉稳,听上去就知道是习武之人。
慕羽峥脸色巨变,心头突突狂跳起来。
他只思考了一瞬,便起身下地。
伸手将沉睡之后蜷成一小团的小姑娘连人带她的小被子一同抱起来,鞋子也顾不得穿,就那么光着脚一瘸一拐,以最快的速度摸到了柜子前。
拉开柜门,又拉开夹层,把小姑娘轻轻放了进去,随后把柜子轻轻关好。
走回炕边,他把柒柒的小褥子小枕头扯进自己的被子藏好,摸过拐杖握在手里,就那么安安静静坐着。
很快,房门传来轻轻的咔哒一声,门闩被拨开了。
来了。
慕羽峥胸口剧烈起伏着,两只手紧紧攥在拐杖上,攥得手指泛了白。
片刻功夫,脚步声到了近前,只有一人进来。
慕羽峥先一步开口,声音轻轻,微微发颤。
“杀我可以,不要见血。”
“掐死我最为妥当,然后把我的尸体扛走,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不然,柒柒醒来该怕了,也该难过了。
昏暗烛火下,抱着拐杖的小小少年,赤着脚,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明明也很怕,可却挺直了瘦弱的脊背,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副无所畏惧地模样,给自己挑好了死法。
看着这一幕,千里奔袭而来浑身滴着雨水的周太尉心痛如绞,老泪纵横,扑上去扶着那瘦弱的肩膀,痛哭出声:“峥儿,你受苦了,外祖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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