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他的手被薛玉霄握在掌心。


    布料拭去指尖流淌的草木汁液,轻纱拂落,裴饮雪先是怔住,旋即转身看她,开口要说什么,话语却顿时定住,只这样安静、沉默,近似永恒一般地深深望着她。


    薛玉霄心中陡然漫起一阵莫名的预感,她觉察到了裴饮雪未曾开口的大事——这事件似乎关系到生命、关系到未来。


    他视线清凝地望着她的脸。


    逐渐地,薛玉霄以手帕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丝帕被风吹落到地上。


    裴饮雪喉结微动,眼底如同一汪望之见底的潭水。他转而摩挲着薛玉霄的指腹,修长微冷的手包裹过来,两人十指相扣,风声簌动枝叶。


    他轻声道:“我有一件喜事,也有一件难事要告诉你。”


    薛玉霄凝神静听,一片平静专注。


    裴饮雪再次整顿了一下神思,缓慢呼出一口气,这才定下心跳,说了一句:“七郎说我身怀有孕了。”


    这句话太轻、太淡,里面被控制着没有掺杂着太多情绪。他不想让自己浓郁的喜悦和慌乱影响薛玉霄的反应。裴饮雪的视线停住在她身上,观察妻主每一寸的变化和动静。正因为语句太淡,这几乎让薛玉霄的脑海都跟着被清风刮了一下,让她觉得仿佛是自己幻听,又或是如坠梦中。


    薛玉霄下意识地上前半步,两人的距离贴得更近。她紧紧地握着裴饮雪的手,下意识问:“你意下如何?对你无碍否?你的病又怎么说?崔七还在太极宫么……我去找他问。”


    她握着裴饮雪的手就要抽身折返,同去询问,然而裴郎却拢住她的手将薛玉霄拉回来,低声道:“诸位大人还在等候妻主,切不可撂下她们不管。”


    “如此大事,我便是让众人等等何妨?”


    薛玉霄说完这句话,对上裴饮雪的视线,忽然间被劝诫住了。她抬手扶了扶额头,抬臂抱住裴郎,揽着他低语道:“……好郎君,怪我慌了。你刚刚说了什么来着,再说一遍我听听。”


    裴饮雪在她耳畔重复一遍。


    她的心跳猛然急促起来,她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聪明人,是算无遗策智者千虑的执棋者,然而在这一刻,薛玉霄的克制、掌握、内敛,她了如指掌的一切都不起作用,也是在相贴时心跳起伏的交错中,裴饮雪才忽然从薛玉霄身上,感觉到一丝回归凡尘的味道。


    她的视线太高、太高了,广阔地只能看见天下之事。这时的心乱,就像是泥塑金装的菩萨身归入浩荡俗世,她常年镇静的七情六欲终于有了示弱的那一刻。


    “裴饮雪……”薛玉霄低低地叫他。


    “嗯。”他答。


    “裴饮雪。”她再度叫了一声,注视着他的眼睛,这呼唤声仿佛透过了极深极深的东西,“裴郎。”


    “我在。”他不需思索地脱口而出。


    薛玉霄思绪发散,震颤的灵魂逐渐归位,她仿佛穿透前世的书页,望见白发如霜的裴郎身姿,那样的清寒消瘦,绝世无匹。而眼前的裴饮雪发鬓乌黑,神情清润,被她捧在手中爱重得没有受过太多风雨……她身边的是裴饮雪,也一直都是裴饮雪。


    若是因磋磨和困苦得来的绝世无匹,她并不喜欢。她就要裴郎如此平静温和下去,她要裴饮雪永远地陪在身边。


    薛玉霄的墨眸愈望愈久,她半晌才重新敛眸,露出微笑:“还是应该说是喜事啊,你都要吓到我了。”


    裴饮雪说:“是惊吓到了……妻主竟然会有被惊吓的时候。”他默默抬手摸向薛玉霄的心口,“真乃奇景。”


    薛玉霄一把攥住他的手:“怎么乱摸?”


    裴饮雪露出略微有些控诉的眼神:“我们是伉俪伴侣……”


    他从哪儿学会这样看人的?薛玉霄意志骤乱,不由得松了手,随后才迟迟地发觉中了美人计。他却没有摸下去,而是端正敛袖,整衣正冠,与她道:“如果要问我的意下,我自然很高兴,能育你的骨肉,是令人喜悦之事。不过你是妻,我须问你意下如何?你曾经说时局不定、世事动荡,波澜层生,如今京兆已定,百政通行,大抵不会有此虑了吧?”


    薛玉霄道:“裴郎知我。如今局面已稳,这孩子有的正是时候。除了你的身体让我略有忧思之外,百官、天下,都需要后宫有所出。”


    裴饮雪却问:“那你呢?”


    薛玉霄怔了怔。她先谈大局,就是情不自禁地遮掩自己失控的喜悦和慌乱。她习惯于维持稳定之态,以免这样的情绪像是狂风过境一样将她的平稳摧毁了。


    薛玉霄开口欲说,再三停顿,神态与方才裴饮雪提及时几乎无异,她缓缓呼吸,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动:“若要我抉择,我爱惜你,更过于后嗣,不是‘略有忧思’四个字可以形容比拟的。”


    裴饮雪望着她道:“得妻主之言,饮雪此生死而无憾。”


    薛玉霄说:“我不能听这个字,你马上收回去。”


    裴饮雪便笑了,视线一点儿都没有移动:“好好好,我马上收回去。天下之人凡事都要以性命立誓,以表达诚心。爱妻素日决断天下、权掌四海,威仪广播,居然连这样的字眼也听不得了……这是为了我。妻主,大约你前世亏欠我良多,今生才如此偿还吧?”


    薛玉霄想到看原著时,自己从来默默读书,从不发表私论,更没有说过裴饮雪一句坏话,于是理直气壮道:“我可没有亏欠你。我一直觉得你人很好,从第一日见你便如此想。如果你觉得情深意重不能消受,我只好日后收敛了。”


    对方立即上钩:“何必收敛?妻主这样我很……”


    话音未落,裴饮雪忽然察觉这是钓鱼的饵食,话锋一顿。剩下半句被薛玉霄接过:“你很喜欢,是不是?”


    裴郎默默地没有出声。


    “你很喜欢。”她下了定论,“你很喜欢我,还喜欢我这样待你。你喜欢听我说柔情蜜语。”


    然而凤君之德,在于贤,而非取宠于帝。裴饮雪不答,假装并无此事,耳根却已然红透。他立即将凤君的德行捡起来,跟她说:“诸位大人等久了,妻主去见她们吧。”


    他一边说,一边却抬指,在她手上默默写了个“是”字。


    薛玉霄的掌根被他蹭得微痒,连字形痕迹都没能立刻辨别,但她对此了然在心,只读了两个笔划就懂了,心中反而更为情切:“去偏殿等一等我,待办完了事,我陪你回去仔细问诊,让御医署的人都过来。”


    裴饮雪答:“众人未必能及七公子。”说罢便随她一同上台阶,从外廊上暂别,入偏殿休息。


    薛玉霄舍不得松开他的手,看着他的背影行入偏殿,连殿门上的那个朱红的槛儿都觉得碍眼。她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心说这宫里修这么高的门槛,要是绊倒了谁,身体岂不受伤?不如让人卸了换去。


    这里的“谁”,特指她家裴郎。


    豪门贵族之地,向来门槛都很高,有聚财之说。薛玉霄的思路跟古人不同,并不在意高低,只在意别摔了她夫郎。


    裴饮雪离去片刻,连跟随的侍奴都见不到了,薛玉霄这才回过神,回勤政殿。


    她回勤政殿时,众卿的议论还未能定下,众人吵得沸沸扬扬,唾沫横飞。凤阁官员一半是豪门显贵,一半是受到重用的才学之士,彼此互不相让,又因派系、亲戚、门楣之别,泾渭分明,即便没有反对的意见都要寻思出一个来反对,何况如今确实意见分歧。


    众人如此吵闹,连陛下回来了都没有发现。通报之声淹没在臣僚们专注的辩论中。薛玉霄坐着听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有人发觉,猛地戳了戳席边共事:“陛下回来了!”


    有一人发觉,众人很快便跟着发现。忽然间,勤政殿内鸦雀无声,变得极为幽僻安静,全都悄悄地抬眼看向陛下。


    薛玉霄忽然有一种班主任走到班级后窗探头观看,然后整个班级瞬间安静的诡异感受。


    过了小片刻,凤阁众人发觉陛下唇边带笑,神情温和,比她出去之前的心情好上不少——士族众臣顿时精神一震,上前大陈利弊,对白丁百姓之女也能读书识字这件事深恶痛绝。


    薛玉霄只是听,没有开口。对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在此刻,宫侍忽报:“陛下,张叶君张大人依钧旨监督赵郡均田之令,方才归来,正在殿外求见。”


    薛玉霄立即正襟危坐,把手从御案上拿下来:“请她进来。”


    士族官员蓦然沉寂下去。在她身后,张叶君风尘仆仆、快步行来。


    她伤愈之后再度出京,到地方去监督推行政令。由于赵郡是重新归入版图的旧土,当地大族乃是朝中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李氏——薛玉霄担心自己将此事交给李清愁,会让她受到偏私的非议,所以交托张叶君去办。


    张大人秉钧至公。她被重用之前只有一草庐居住,家徒四壁,最贵重的东西是家中的一箱书和屋后万竿竹,她受到明主重用,提拔至此,作为钦差巡视地方,这段时日下来依旧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可见其身正。


    张叶君的脚步逼近,让士族女郎下意识避开。张叶君身上那股冷飕飕的尘土气盖过了士族衣袖上的熏香,她近至薛玉霄面前,撩袍跪下,伏身一拜,道:“不曾辱没陛下重托,除了登记在侧明确属于大族的土地外,赵郡因战乱而荒废遗弃的众多田陌,我已经按照均田之令分拨给赵郡百姓,令郡守造册记录,臣将之收取验看,深访民众,察无违逆之举。”


    她抬起手,身侧的侍从俯身叩首,双手高举着文册过头。宫侍下阶接过文书,因为里面的记录太过详实仔细,重了太多,宫侍差点一下没拿起来。


    宫侍稳了稳手,将书册拿起来呈递到薛玉霄案上,在她案角上占了一大块地方。


    薛玉霄扫过去一眼,见厚厚的公文堆叠在一起。她伸手摸了摸厚度,唇角抽动了一下,觉得自己忽然也没这么想见张叶君了。


    张叶君全然不知明主所想,依旧开口汇报,说完公事,她转头扫视了一眼殿内,陡然道:“臣虽远在赵郡,却闻陛下有教化于民的至善至明之举,既有此念,何不施行?”


    薛玉霄答:“国力未丰,莫敢擅动。”


    张叶君道:“陛下过虑。我朝已收回四郡故土,此皆肥沃丰沛之地,南方诸郡第一季的粮食已经收获,想来到了七月底,各郡就会将数目报与陛下。再过半年,到了秋末之时,收成便可以计算了。”


    薛玉霄顺着问:“依卿之见?”


    张叶君道:“陛下薄赋轻徭,若秋粮税收,一郡有两万石,则足够供给军府征伐讨贼。此法便应当立即在京兆施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所费不足万一。”


    薛玉霄点了点头。


    张叶君身后的女郎见她如此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薛玉霄,一时慌乱情急,道:“陛下初登基,尚未稳定,身无后嗣,怎能立即推行动荡之法?臣……”


    这话算是戳中了薛玉霄的神经。她往日面对这种“根基未稳、身无后嗣”的说法,只是淡淡地垂眼不语,安静翻阅奏折,当做清风过耳。


    今日却不一样,她忽然抬起眼,盯着发言的那位官员看,直把人看得脊背生寒,悚然不已,才慢悠悠地道:“有件喜事未告众卿。”


    对方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听薛玉霄笑眯眯地道:“凤君已有龙裔在身,嗯,这就快有孩子了。不急,不急。”


    众人:“……”


    这个是重点吗?陛下!


    钗钿堕处遗香泽(4)


    第92章


    太始元年八月,中秋已过,难耐的暑气渐渐消散。


    秋来冷风吹入帘内,侍奴立即起身解开系带、放下绣帘。


    薛玉霄刚散了朝,她命人将未处理的公文放进内室,未曾更衣,先看了一眼裴饮雪的身影,转头问还剑:“今日还是吃不下饭吗?吐了几回?”


    还剑答:“公子害喜严重,不思饮食,什么也吃不下去,把安胎药也吐出来了,才漱口歇下。”


    薛玉霄黛眉微蹙,这张温柔平静的脸很少出现这样束手无策、近似茫然惆怅的神情。她视线停滞在面前的方寸之地,按部就班地在铜盆中洗了手,用布巾擦拭,转身撩开绣帘走到裴饮雪身侧,陪他同坐在榻上。


    这是一架宽阔的罗汉榻,四角略矮,三面皆有画围。裴饮雪穿着一件素雅清淡的绢衫在其上小睡,用一柄黑纱薄扇盖在脸上,从朦胧的扇纱之下,透出一点疲倦而懒怠的神色。


    薛玉霄的动作不由自主地轻了起来,她抬手隔着薄扇,迟缓地临摹他的眉目、唇边。裴饮雪被这细细的痒拂过脸颊,却因她的气息令人安心熟悉,虽一贯敏锐善觉,此刻却没有醒,只是含糊朦胧地、柔如三春之水一般贴去。


    纱扇向一侧倒下。他的脸颊贴上薛玉霄的掌心。她低下头,注视着裴饮雪眼底一片难以休息的淡淡青色,心中顿时收紧,抽回手不再吵他。


    她这样抽手离去,裴饮雪反而惊醒。这就像是大雪天安睡在炉火绒毯之间,火光的暖意笼罩在身,却在他逐渐沉浸时乍然离去。


    裴饮雪略有一丝委屈:“……妻主。”


    睡未足,还有气性,嗓子哑哑的。


    他平时声音清越干净,透着一股疏离之气。如今这嗓音听起来简直有些被惯坏了的控诉撒娇感。


    薛玉霄马上愧疚,心疼道:“你睡,我不碰你。我坐在你身边看看奏折。”


    裴饮雪岂是这个意思?他默默地盯着薛玉霄将奏折搬来,从榻上支起一个小案,也不焚香、亦不叫奉茶,就这么静静坐在旁边看。


    侍奴与薛玉霄的御前常侍不同,事关朝政,这些后宫内帷儿郎辈不敢上前,怕有干政之嫌,恐遭训斥。一时间竟无一人上来磨墨,薛玉霄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自行挽袖拿起宝墨。


    一只手比她先一步扶住墨锭。


    裴饮雪困意未消地从榻上起来,衣衫不整,长发以玉簪拢了一半,其余发丝懒倦地沿着他的身形垂落下来。这样的姿态实在与身为凤君的“贤德恭肃”有违——但他将那些矜持端正的姿态抛掷在后,在薛玉霄面前,不必只作贤德人。


    裴郎素雅的袖摆沾上砚台边缘的一点深青。


    薛玉霄看了一眼他的袖子,缓缓收回手:“可有胃口吃饭?”


    裴饮雪摇头。


    薛玉霄又问:“再歇会儿吧,我看你没有睡够。”


    裴饮雪还是摇头。


    他将墨锭研墨出润润的新墨,轻推砚台。薛玉霄便了然对方心中所想,无可奈何地提笔蘸墨,让毫尖吸纳汁水。


    时值秋日,各郡的粮食收成、交税数目呈递上来,正是忙的时候。京中正斗促织王、打捞螃蟹,到处都是宴会。


    在薛玉霄批阅公文时,裴饮雪手中研墨之声渐渐消止,他抬手抵着下颔,寂静无声地凝望着妻主专注的眉目。她的墨眉、眼睫,随着书页的翻动而游移微颤,发鬓上有皇帝规制的龙凤金钗轻响,流苏摇动,钗饰翩然,如秋叶欲坠。


    她身上透着沉浓馥郁的熏香。


    东齐对女子的钗饰装扮也很有研究,与儿郎们不同,贵族女郎妆点金钗玉饰,是为了彰显尊贵身份和雄厚实力。所以金钗、流苏、华胜等物,做得精巧至极,光华璨璨,昭示着她们身上的煊赫权威。


    裴饮雪盯着她发上流苏看了半晌。


    他的姿态并不严整,霜色的细绢衣衫垂落在薛玉霄怀中,看着看着,迟钝的困意又袭来。不多时,薛玉霄正抽下一本文书奏折,肩头忽然一沉,裴饮雪慢慢地靠在了她身上。


    “好郎君。”她低声道,“睡一会儿吧。”


    裴饮雪的手游动过去,慢吞吞的,如一条快要冬眠的小蛇:“不可挪走,我要盘着你睡了。”


    薛玉霄思绪一滞:“……盘……什么?”


    笔尖墨汁险些弄脏文书。


    她挪开手,定了定神,再次看向文字。却一时间连这些文字组成了什么都没有悟透。


    裴饮雪滑下去,倒进她怀里。他就这么伏在桌案与她的一截空隙当中,枕在妻主的腿上。这张清冷俊美的脸衬着她裙摆上灿金色的双龙,青丝滑落在她的下裙上。


    薛玉霄的手悬在半空很久,见他趴在自己的怀里睡,还一下子就睡着了,莫名感觉自己就像是路过被小猫咪赖上——扑到她怀里抓住衣服不走了。


    ……但这感觉……倒让人挺开心雀跃的。


    薛玉霄摸了摸心口,按捺一下自己的高兴雀跃之情,唇边带笑地继续批阅下去。


    时间飞梭,眨眼间天已日暮。在宫门落锁之前,忽而一位御前常侍从外进来,先是向太极宫侍奴问询:“陛下可在?”,侍奴答:“回大人,与凤君在内。”


    御前常侍是有官衔的女子,闻言不敢入内,当即撩袍跪在帘外,禀道:“陛下。西曹掾王婕王大人、凤阁户部度支使崔大人请见陛下。”


    户部度支使崔繁,正是博陵崔氏主母,亦是崔氏的嫡长一脉,现任家主。她也是兰台侍御史崔征月的长姐,崔明珠和崔锦章的生母。自王丞相辞世后,由王婕、崔繁等人共挑大梁,让户部度支之务平稳如常。


    薛玉霄没有抬头,开口问:“是要紧事吗?”


    常侍答:“两位大人来报各地农税清点后的账目,以及屯粮太原之事。”


    薛玉霄这才放下笔:“大事,请两位进来。”


    常侍犹豫未动:“后宫伴驾,臣子唯恐冒犯,不如……”


    裴郎难得安枕,薛玉霄不想把他叫醒,只道:“无妨。进来时让她们轻一些,不必请安,坐过来小声说话。”


    常侍愣了一瞬,领命而去。


    片刻后,王婕与崔繁入内。两人显然得到了常侍的叮嘱,虽然满头雾水,却还依言谨慎轻声行走。进入帘内拱手躬身。


    薛玉霄事先免礼,两人便没有开口,抬首时忽然见到薛玉霄膝上枕着一个长发微乱的男子。此郎君极年轻清瘦,如寒梅栖于枝头,紧紧地依靠、环抱着她,脸颊埋在陛下那一侧,因此不曾得见。


    两位老臣心中大惊,虽然年过四十,也就比薛司空年轻几岁,依旧马上抽回视线,唯恐不恭。她们脑子里滴溜溜地一阵乱转,都到要冒烟了也没想出是谁——凤君千岁?当今凤君以贤德著称啊!


    贤君怎会有如此纵性之举?陛下居然也宠溺至此。


    两人不敢确信,吓得险些忘了正事,还是薛玉霄招手,抵唇示意安静些,坐到近处。


    这行为有些逾越了规矩,但薛玉霄求贤若渴,对待臣工向来待之以诚,也从不轻易动怒,王婕便没有过多迟疑,坐近过来,目不斜视道:“陛下。”


    崔繁见她如此,也随之靠近。


    “丞相去后,西曹掾见老了啊。”薛玉霄轻叹道。


    王婕闻言微怔,拱手一礼,垂眼忍去伤悲之意,感念道:“陛下挂怀姐姐,惦记着珩儿,臣心中大安。家姐临终前便怕我不能劝住各位族老,受困于宗族,无法将家中孩子照顾妥当……幸有陛下在。”


    何止有薛玉霄在,王郎虽已拜入道观出家,近有薛司空看顾、上有当今皇帝为义姐,虽是郎君,却顺畅地接过了母亲家业。


    王郎体弱不能久劳,竟能坚强起来,知人善用。薛司空送去几个谋士掾属帮他,也颇有成效。


    薛玉霄轻轻颔首,问她:“两位面呈朝政,不知是喜是忧?”


    话音刚落,崔繁脸上便露出笑意。王婕也扫去惆怅,面有喜色,答:“陛下大喜。前有检籍土断,今有均田利民,加以水利灌溉、选育良种、以及促改农具等……”


    她说着喜事,声音就忍不住高了些。薛玉霄立即抬手止住,皱眉对她摇头。


    王婕压低声量,顿了顿,看向她怀中。


    在皇帝的怀中膝上,身形清瘦却又姿仪风流的郎君含糊低语,靠着她又近了一些。


    薛玉霄垂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裴郎逐渐安静下来,呢喃说:“……秋雨声烦……”


    她忍不住一笑,抚摸着他的发尾,低语:“可未曾下雨。”


    裴饮雪朦胧应答:“风过叶响……”


    薛玉霄笑意更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听到近侧爱卿的轻咳声才抬首,顿觉唇边的弧度收都收不住,便默默按了按笑僵的唇角,立刻正经地道:“请大人继续说。”


    王婕道:“……各郡产量不一,匀下来两万三千石有余,这还不算暂未清算收成的陇西之地。”


    薛玉霄心中大定,问:“太原如何?”


    崔繁拱手,出言道:“午时加盖凤阁、司徒印,已发太原,调兵屯粮。”


    薛玉霄点头,说:“这消息倒不必瞒着,将太原百姓接引到南部,避开要冲之地。”


    崔繁道:“是。”


    “三司之印,如今大司马乃是空闲悬位,王司徒已故,我母薛司空也有致仕之意,我有心让王大人权凤阁事,领尚书令之职。不知大人肯否?”薛玉霄转头轻问。


    王婕面露茫然,好半晌才道:“臣实平庸,不敢……”


    薛玉霄摇首,说:“大人在丞相身边处理事务多年,早有辅政之功。母亲一心致仕云游,我不能阻拦,三司空闲,竟无所托。念在我与王郎有义姐弟之缘,大人万勿推辞。”


    王婕迟疑良久,这才躬身从命。


    薛玉霄其实并不需要一个极为精明的丞相,她只需要一个威望、出身,都足够平稳过渡的老臣辅政。她实际上的宰辅人选乃是张叶君,但张叶君出身寒门,性格刚直,还需历练。


    而且要是属意她为相,将犯士族众怒,所以还需缓和着一步步来。


    “多谢王大人。”薛玉霄极诚恳道,“待司空隐退闲游,民政百官,便托付于你。”


    王婕立即道:“陛下折煞老臣了。为社稷安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薛玉霄点了点头,又跟两人聊了一会儿。天际渐暗,居然真的有夜雨响起。


    随着雨声淅沥,薛玉霄命宫侍给王婕、崔繁备好车驾。两人即将告辞时,一个侍奴从帘外道:“陛下,凤君的药熬好了。”


    是安胎药。之前裴饮雪害喜吐了,这会儿还要再吃。


    侍奴说完,旁边就有宫侍拉他下去,责怪他没有见到陛下会见臣子。薛玉霄却不在意,回道:“端进来。”


    雨声渐响,裴饮雪也快要醒转。他头晕地从薛玉霄怀中起身,起身的瞬间两眼发黑,抱着她缓了一会儿,声音沙哑道:“你……奏折……”


    薛玉霄按住他的背,说:“起来喝了药。我让厨房备了点吃的,等你醒来用一些。”


    ……居然真的是凤君。


    王婕、崔繁两人呆滞当场,仓促地转过身,视线只望着下方太极宫的地面,向陛下告辞。


    薛玉霄点了点头,宫侍便送两位大人出去。


    裴饮雪这才迟迟地反应过来旁边有人,他瞬间清醒了,看着薛玉霄那张很淡定的脸,她的神情甚至颇有顺理成章之感。裴饮雪也被吓了一跳,看了看自己刚才躺卧的地方,又扭头看向宫侍送两位老大人离去的背影,哽了哽,说:“……妻主、妻主这样议事,岂不宠我太过。”


    薛玉霄倒不觉得:“这有什么,来把药喝了。”


    裴饮雪凑过去喝药,借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忽然道:“两位大人心中难免说我孟浪风流,觉得陛下轻佻。”


    薛玉霄没回答,继续喂他。裴饮雪思绪万千地喝了第二口,渐渐愣住,舔了舔唇角,说:“好苦。”


    “这哪里苦。”薛玉霄道,“我帮你尝尝,嗯……还好。”


    裴饮雪幽幽地看着她。


    果然几秒,薛玉霄的面色也陡然变化,她原本以为是裴饮雪反射弧太长、刚醒来反应慢,结果这药就是前甘后苦,涩得人舌头发麻。


    她忍了又忍,没有忍住,喝了口清茶才压下去,与裴饮雪四目相对。


    裴饮雪问:“还好吗?”


    薛玉霄欲言又止,鼓起勇气道:“尚可!”


    裴饮雪笑了笑:“尚可在哪里啊?那妻主一定是尝的太少。”


    他说着,微微偏头吻上她的唇,逃避旁边热气腾腾的汤药。


    薛玉霄被一双微凉薄唇覆上,心头猛跳,下意识扶住他的腰身,顿时只觉甘甜,苦涩全无。


    风萧萧兮易水寒(1)


    第93章


    薛玉霄任由裴饮雪卧于膝上,与臣工低声议事之举被引为趣谈,传遍京兆,更有好事者编撰故事、加以润色,时人谓之为“卧膝之情”,代指妻主对郎君的宠眷偏爱、到了今上珍爱凤君的地步。


    八月末,薛玉霄亲自在宫中办了一场秋宴,宴请群臣。名义上是宴请群臣,实则是暗为崔锦章送行。


    崔七在金秋见到京兆促织大会之王,那只蟋蟀名为“三段锦”,是一只麻头青项、而两翅金黄的大将军,鏖战时勇毅非常。他心满意足,又在宫中吃了一顿蟹膏红满的螃蟹宴,极为尽兴,心中已无挂碍。


    说是已无挂碍……其实,还是有一点的。


    崔锦章开开心心地吃饱了饭,净手擦拭时,母亲崔繁来到身侧。


    崔繁平日并不过问孩子们的婚姻,这些事大多是主君操办,而她只需点头定夺。但崔七自小与众不同,她的正君明里暗里什么办法都用过,依旧束手无策、毫无进展。


    昨夜崔锦章向家中倾诉,说不日便将离开京兆,往北方云游。主君便将此事告知崔繁,崔大人这才开口。


    “七郎。”她叫住崔锦章起身欲向陛下敬酒的身影,“你真有不嫁之志?难道在京中待了这么久,与仕女贵族的相看宴会也没少参与,这样的繁华之地,人杰辈出、才女如云,都没有人能使你悔改吗?”


    悔改。


    崔锦章为这个用词在心中暗自长叹。他垂首向母亲行礼,敛去往日任性,恭敬道:“若困于笼中,不如立死。”


    语气恭肃,内容却十分强硬。


    崔繁紧皱眉头,正欲训斥,旁侧崔明珠骤然上前,为七弟挡下,宽解道:“锦章年少,年少韶光短,就该任性些。既然他不愿意,母亲大人何必强求,难道我崔氏养不起家中公子?”


    崔繁转而训斥她:“都是你教的!一个个愈发地不务正业起来!”


    崔明珠不敢回嘴,解释道:“七弟也不是没有心仪之人,只恐母亲、父亲,都不敢给他议亲。”


    崔繁道:“胡言乱语!我们家受陛下重用,累世望族,岂有不能匹配她人之理?何况锦章妙手回春,为天下少见的奇士,那些混账东西都是鱼目,才见不到锦章的能耐。”


    虽然崔繁不喜欢崔锦章不嫁人的悖逆之语,但她本人其实还是很看重小儿子的,并为他的医术引以为傲。


    崔明珠将母亲拉向一边,低声道:“您有所不知。锦章所爱正是今上啊。”


    崔繁神情一怔,瞳孔震颤。她扭头看向薛玉霄的方向,见她正与定战侯李清愁交谈,眉目温润秀美,举止翩然,其人坤之至柔、至静德方,天下女子莫不以之为表率。


    她顿时言语噎住,半晌都没回出话来,狐疑道:“当真?难道你为七郎拿陛下当幌子?”


    崔明珠发誓道:“绝无虚言。”


    崔繁徘徊不定,想起此前在太极宫议事所见之景象,不由道:“陛下钟情凤君之深,令百官莫敢献儿郎为侍。这……”


    崔明珠跟着道:“正是如此。七弟不能嫁陛下,肝肠寸断,母亲还是不要强迫于他,让他干自己的事去吧,否则七郎将郁郁而终啊!”


    她说得十分严肃,崔锦章听到这里,终于觉得过头了,在后面扯长姐的衣摆。


    崔繁沉吟良久,终于道:“……既然如此……”


    她的话虽然没有说尽,但口风已经松懈了很多。


    崔明珠趁机将七弟拉走,两人故意往薛玉霄那边走,边走边低声道:“一别久矣,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崔锦章道:“长姐才是要照顾好自己,我可没什么好担忧的,世人能伤到我的没有几个。”


    他顿了顿,却又叹气,说:“我明明已说与三姐姐终身为友,再不逾越雷池半步,你这样讲,岂不陷我于不义之地?”


    崔明珠笑道:“婵娟不在意的。”


    崔锦章摇头说:“她不介意,我却不能这么做。”


    崔明珠拉住他的手臂,道:“你看你,就是太固执了。婵娟都不介意,你急什么?你要是因为此事而不向她辞行,才是伤了你们的友情。”


    崔锦章这才被说动。


    两人行至薛玉霄面前,听见李清愁说酒酿如水、不堪一醉。薛玉霄笑着摇头,见崔明珠来了,免去繁文缛节,开口道:“崔大小姐极为忙碌,今日终于抽空见我了。”


    崔明珠一开始还怕她因为身份变化而威严加身,此刻开口,顿感两人交情如昨,登时放心下来:“是陛下事忙,反说我忙。”说罢,转头拱手向李清愁,“李侯。”


    李清愁略略回礼。


    薛玉霄的目光穿过她,见到七郎在侧,便知来意。她亲自起身,请崔锦章坐在身畔,诚心道:“裴郎身有顽疾,幸亏七郎调养费心,为我和他的事出了许多力,我想好好谢你,却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崔锦章盯着她的眼睛。


    薛玉霄怔了一下,意识到话中的漏洞:“我……”


    “我知道。”崔锦章说,“你不必说。”


    薛玉霄沉默一瞬。


    崔七自顾自拿起酒盏,低头喝了一口,跟她道:“我实在别无所求。”


    他虽然爱财,但却是为了供给医馆,行义诊之事,自身则两袖清风,身上的道袍还是旧的,只有去年薛玉霄送的那件冬装最新最贵。虽然有盛名,却从不以此倨傲,平生只爱美食佳肴而已。


    京中美食,他已尽数尝遍。除了……除了情不能得,别无所求。


    薛玉霄还未开口,旁边李清愁赞叹道:“郎君有如此心胸,不愧我江湖中人!”


    崔锦章道:“人生坎坷如溪中之石数之不尽,要是不能心胸豁达,开朗度日,那该何其苦闷?我此生能知道自己的心意,已经足够了。”


    他说罢,又对薛玉霄道:“我会算着日子,在裴哥哥生育之前回京照看。我知道三姐姐心中有歉意,其实不用这么想,就算是为了哥哥一个人,我也会尽力而为。他看似冰冷,实则总能体谅人情,我敬他如敬亲兄长。”


    薛玉霄心弦稍松。她与七郎的关系一直保持得很淡泊,虽然淡泊,却又长久安定,她道:“远行辛苦,我会赠一匹神骏给你,可日行千里,七郎不要推辞。”


    崔锦章欣然领受。他笑了笑,道:“就算说别无所求,果然还是能从你这里得到好东西。我后日出发离京,你和哥哥都别来送了,人多规矩就多,我闲散惯了,不想遵守规矩。”


    薛玉霄点头。


    至宴会将尽时,崔锦章与李清愁喝起酒来,两人曾经在江湖上混迹,照寻常士族更为开阔豪放。李清愁自称千杯不倒、崔锦章说自己有解酒良方,竟然都喝得酩酊大醉。


    李清愁抵着额头,晕乎乎地没作声。崔七酒品却没那么好,拉着薛玉霄射覆——射覆是酒令,不过是一种很难的酒令。


    两人射覆几轮,薛玉霄全都能猜中他所覆之物。崔锦章愈发惆怅,被气得脸颊鼓鼓的,道:“你不能让让我!”


    薛玉霄忙道:“不早说,我自然让你。”


    崔锦章呆了呆,醉意上涌,眼前之人形影朦胧,错觉中视线温柔似水,他气愤渐消,心中那么一点点似有若无的思念之情,居然在离别之前率先蔓延。崔七望着她不说话,垂下头发了会愣,突然抹了一把眼睛,说:“堂堂陛下,居然不能让让我。”


    说罢,他埋头大哭,宫侍簇拥上来伺候劝诫,连薛玉霄也被吓到,慌张道歉,然而崔七情之所至,不能休止,哭够了才起身,对李清愁大声道:“侯主已经醉倒,她输了!”


    说罢马上高兴起来。心情大起大落、迅速至极,旋即转身跟薛玉霄行了一个道礼,未发告别之语,径直退席出宫去了。


    实在性情中人。


    ……


    两日后,崔锦章出宫离京。


    他并没有告诉太多人,走得十分潇洒,连一封书信、一个联系方式也没有留。只是骑着薛玉霄送的一匹宝马,带着包袱细软和防身之物,径直往北方行去。


    北方,那不是太过安全的地方。常有流民、战乱,灾病。


    他向世上苦难至多之处行去了。


    元年冬至月,裴饮雪已有六个月身孕,他神思倦怠,行动不便,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


    薛玉霄常常陪伴他,抱着他读书写字、批阅奏折,就像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苍木,任由裴饮雪如蛇一般地匍匐蜿蜒。他愈发沉重了,抱起来分量加重,但手腕四肢却没有长胖,薛玉霄很怕诞育后嗣的重量会摧折他的身体,十分温柔谨慎,小心翼翼。


    害喜的症状已经消失,但其他情状却更加严重。裴饮雪几乎不受控制地离不开她,只要薛玉霄不在超过半个时辰,他就会有一种想要流泪的焦虑,他像是一只渴望灌溉融合的兽、一条想要久久缠绕她尾巴的蛇,得了无法独立生存的病症。


    他像是意志薄弱地大病了一场,非要被薛玉霄抚摸着发丝,紧紧与她相拥,才能勉强闭上眼睛入睡。


    京兆冬日寒冷,太极宫已经添置了很多炭火和香笼,但裴饮雪的手还是冰凉凉的。


    薛玉霄在床榻上半抱着他,握着他的手,书籍摊放在膝上,借着烛火慢慢观看。


    夜半,裴郎还是醒了。


    他半困半醒地,第一件事就是攀爬上她的躯体,淡淡的寒梅气息遮盖住香笼的味道。他拉着薛玉霄的手,牵向柔软的小腹,从喉间溢出几声哽咽般的轻哼,困得晕乎乎地说:“……下雪了吗?”


    薛玉霄抱着他,将对方凌乱的发丝在指间梳理整齐,说:“还没有呢。”


    裴饮雪压在她身上,把那本书推挤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就这么趴在她的怀抱里,眼睫垂下,望着她衣衫上的针脚:“……我记得你说,下雪后,就快有大事发生。”


    薛玉霄轻声道:“不要惦记这个,什么都不用想。”


    裴饮雪闭上眼,让她贴着自己的小腹轻揉了一会儿,又穿过扣住她的指缝,放到胸口上。


    薛玉霄会意轻揉,动作很仔细温和。裴饮雪埋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只有薛玉霄稍微用了点力的时候,他才忽然吸了口气,偏头咬上她的脖颈。


    在力道缓和时,又松开齿列,贴着齿痕亲一亲。


    东齐男子只会在生育之时增长胸部,跟储蓄营养、增加脂肪和耐力的女人不同,她们是为了在食物富足时储存营养,饥荒之时便可撑得更久不被饿死,是为求生。而郎君们则只为哺育,所以有生长之痛。


    越是平民百姓之家,就越是喜欢发育得宽阔鼓胀的郎君,然而贵族却不如此,并不一味恶补膳食,所以薛玉霄关注了两个月,也只觉得稍微长得柔软、宽阔了一些,在他身上只有……嗯,只有一股令人欲起的感觉。


    罪过。


    陛下在心中忏悔。


    裴饮雪全然不知,被她安慰得舒服很多,愈发困倦,只觉得阻塞疼痛之地被手掌抚平,她的温暖传递而来,使他毫无防备。


    直到薛玉霄忽然捏了一下。


    裴郎撑着撩起眼皮,默默地抬头盯着她。薛玉霄迟钝惊觉,轻咳一声,正经严肃道:“你接着睡吧。”


    裴饮雪没有收回视线,对她说:“登徒之女。”


    薛玉霄道:“……难道你摸到柔软的东西不想捏吗?”


    裴饮雪垂头倒在她肩上,闭着眼说:“不想。”


    薛玉霄:“……给你捏捏我的。”


    他蓦然睁开眼,忽然精神了,指尖一点一点地往薛玉霄身上蹭。


    薛玉霄忍不住笑,说:“可惜郎君不想,我也没办法啊。”


    他已经说了“不想”,此刻改口,难免虚伪善变。裴饮雪犹豫了几秒,动作顿住,继续倒下装死。好像对世上的一切都再度失去了兴致。


    薛玉霄笑得更大声了。她亲了亲裴饮雪的额头,抱着他继续看书,乃至灯烛燃尽才昏昏睡去。


    次日晨,天光还没有大亮之时,外面的朦胧白光已经比平日更盛。薛玉霄早早醒转,将自己从裴郎身边抽出来,为了不惊醒他,把衣衫脱下来留在榻上,披了件披风开了窗缝,见到空中飘起白雪。


    雪色覆盖着门庭,落满宫墙。


    薛玉霄盯着飘动的霜色,在心中掐算的日子走到了尽头,她默默地想着——是时候了。


    到了刮北风的时节,该有一场洗涤天地的大雪。


    ……


    忻州边界。


    在皇位争夺中惨败的拓跋二皇女率众南下,军队被幽州、青州两大监军司赶了出来,狼狈逃窜,几经劫难,终于走到了太原。


    二皇女拓跋慈的人马困乏无比,部下们望着曾经肆意掠夺、任由自己取用粮食牲口的太原之地,都纷纷大为意动。又听闻东齐皇帝在这里囤积了八十万斛粮草,够自家军队吃半年的,军士们更是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拓跋慈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她已经无力再去应对姐妹们如狼似虎的征伐和逼迫,转头问向幕僚:“我们要是袭太原取粮,毁诺弃盟,会不会被大夏众将唾弃?”


    幕僚道:“殿下,殿下之姐妹不以殿下为亲族,殿下之母不以殿下为女儿,何必顾忌大夏!东齐暗弱,我们只要夺了太原,占据此地,定能回首再战,让三皇女、四皇女,重新记起殿下之勇悍凶猛。”


    夏国国主病死,长女已在争斗中被妹妹们联手毒杀,只剩下这三位皇女了。


    拓跋慈闻言点头,又迟疑了一下,说:“三妹前些日子被逼到此处,望着太原兴叹,竟然不敢取,宁愿到青州借兵再起,这是何故?”


    她身后的鲜卑将军道:“殿下,三殿下对大齐国主畏之如虎,常说她阴险狡诈、算无遗策,不可为敌,所以在锡林败走后宁愿到青州借兵,哪怕与青州监军司立下盟誓,也不敢动太原毫分,她实为胆怯,并非明主!”


    众人彼此相视,齐声道:“愿助我主袭取太原,再图伟业。”


    拓跋慈抹了一把脸,扫去疲色,眼中重新腾起一团烈火:“好。等我拿到粮草,再威胁东齐献上土地,否则,我们便屠城,杀尽齐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2)


    第94章


    冬夜寒冷,风雪霏霏。


    拓跋慈的部众人数不多,大约身边还剩下六千多亲军,其中有一支精锐部队,在跟其他皇女姐妹的厮杀中丢盔弃甲,战力折损了许多,不过哪怕是这样,按照拓跋慈昔日对东齐边境的了解,想要突破地方边防,应当也不难。


    于是,一伙人直奔太原北方屯粮之地,抵达时正值夜晚,拓跋慈在山坡上,遥遥望着两三点星火、还有房屋建筑。


    “这火光好像不太对。”其中一位幕僚近前,“二殿下,虽说边境多发战乱,所以平民四处逃散,人数不多,但这火光似乎太少、太密集了一些,不像是寻常炊烟百姓之家。”


    另一武将却立刻说:“你忧虑太过了!天都黑了,人们舍不得点火熬灯油也是常事。”


    拓跋慈此人有勇无谋,身形比三皇女拓跋婴还要更为剽悍健壮,性格刚鲁,易受鼓动,于是深深觉得言之有理,亲自率着一队骑兵偷袭城镇。


    快马掠寒风,拓跋慈奔向建筑大道之中,手下的步兵冲入房屋,在里面翻找值钱的东西和粮食,如浪潮一般涌进去。也有的胡人进了门先抽出刀来,往床上一砍,正要去搜集吃食填饱肚子,走出去两步才猛地发现屋内并没有惨叫声响起。


    胡兵心生疑虑,转身用火把照亮,发现床榻上并没有人躺着,只堆着厚厚的草絮,蒙着一块破布。因为室内没有点灯,才没有看清楚是否有人熟睡。


    兵士面面相觑,顿生不妙之感,立即报给百夫长。百夫长又连忙拉一匹快马向拓跋慈奔去,边跑边喊:“殿下!有诈!”


    两人相隔太远,拓跋慈往边防长官所在的地方御马飞驰,耳畔只有烈烈风声,根本没有听清楚百夫长在喊什么,回首叫道:“到我面前来说!”


    百夫长也未听清,在后方追二殿下。而拓跋慈却不驻足,猛地闯入整个屯粮镇上星火最盛的地方,迎面见到一个破旧的兵器架。


    拓跋慈借着近卫的火把,骑马上前扫了一眼,大笑道:“齐人懦弱!这架子上的刀都锈了,边防军不知道几日没有摸刀,上面积着灰尘,此次我等必然不费吹灰之力。”


    她身侧近卫也附和道:“殿下英明。”


    拓跋慈吩咐:“将城中青年女子都杀了,男子供给玩乐,老弱幼童圈禁起来向东齐朝廷发文书,让她们交粮赎人。”


    “是!”


    这时,百夫长终于狂奔而来,马匹颠簸,呛了一口冷气,气喘吁吁地来到她面前:“殿下、殿下……”


    拓跋慈不耐烦道:“到底有什么事!你是我的亲军,为何办事这么拖拖拉拉、吞吞吐吐的,快说!”


    百夫长道:“殿下,那些屋子里都没有人啊!”


    拓跋慈没有参与抢劫杀戮之事,她自恃身份、不屑于做这等“杂事”,闻言先是一愣,瞪大眼道:“那人呢?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百夫长说:“卑职实在不知!这其中一定有诈。”


    拓跋慈调转马头,看向四野,也跟着忽然提起心来:“能有什么诈?难道她们能猜到我要偷袭此处,此事天知地知,连你我都是刚刚临时决定的,何等神算能占卜天机知道?会不会是——年成不好,饿死了一批百姓,屋子空得比人还多。”


    她这个猜想纯属不切实际。


    太原位置优越,是夏国送还时都觉得忍痛含泪的宝地,这样一块肥沃之土,怎么会饿死这么多人?何况此地回到东齐后,衣着、风俗皆效仿从前,又有相邻几个郡县支援精耕细作的农具良种,只要天时如常,收获只会多、而不会少。


    拓跋慈一生在马背上狩猎,并不精通耕种的本事,也不知晓天文地理,无法估量物产。她甚至还仔细思考了一会儿,道:“无妨,这些一定是活不下去的百姓迁到相邻的地方去了,我们向南方攻打,定有收获。”


    歪打正着。百姓确实是大多南迁,将比较关键的几个要冲地方、尤其是囤积军粮的所在全部避开,不过并非她所想的“活不下去”。


    她纵马上前,心道“没人能有什么诈?不过就是防着此处与青州相近,怕青州监军司来犯,不想监军司没来,我却先至!”


    拓跋慈将幕僚甩开甚远,而且也并没有听谋士的话多加观察。就在她的亲卫举着火把、一行骑兵靠近屯粮处时,营地的上方突然燃起许多火光,光芒瞬间将下方的几点星火压下去,在侧前方围绕成一个半圆,几乎与月光一般铺天盖地的罩下。


    屯粮营地的上方是一圈半圆形的高地,此刻,火焰与月色的辉映之中,一道大旗从夜色中泼洒而开,展动飞扬,上面露出“明圣”二字。


    大旗之下,一个戎装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声音宏亮,在静夜中瞬间惊起回响:“这是胡人哪位皇女来到?明圣军关海潮,在此侯你多时了!”


    语罢,周围的草丛山坳之处,无数弓箭手从中钻了出来,手里持着弓箭、机弩。另有一部分火机营的人马分拨在她这里,她们九月末便离京、追随明圣军周将军、关将军驻守太原。


    也差不多是在十几天前,明圣军完全替换掉了地方的边防军,边防部队被临时编入后勤和斥候当中,改换明圣军的服装、甲胄、武器,所以尘灰落满刀架,并不曾扫。


    拓跋慈见状,神色呆滞片刻,知道中了埋伏,回首吼道:“快撤!快撤!”


    然而山坳上,明圣军大旗下的传令官点燃火把,上下摇动,打旗语指挥全军,传递军令,即便在夜晚也能立即传达。顷刻之间,箭落如雨。


    箭矢如飞星一般飒沓而来,寒光闪烁。拓跋慈大喊:“护驾!”跟着她的亲卫便上前来,用身体挡住射向二殿下的飞箭,但她的麾下部族、以及一种精锐骑兵却死伤大半,遍地尸首血迹。


    就在拓跋慈被护持着掉头跑出五十步时,火机营点燃的“神火飞鸦”在夜中飞驰而出。轻竹编成的“乌鸦”拖着一尾刺目的焰光落入敌阵。


    在极为轻盈的坠落中,火焰燃烧到“乌鸦”腹中的火药,猛然震起轰然一声巨响,血迹断肢、狂飙而起。


    “我滴乖乖。”关海潮呆滞片刻,她一生善水,头一回用火攻,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陛下给咱们拨了个什么军营,这是电母雷公的仙术?”


    周少兰虽然沉稳些,但也并不知道火机营的行情,她跟着面露惊诧之色,道:“如此埋伏,怎能不让胡贼粉身碎骨、闻风丧胆。”


    关海潮咂舌道:“大姐,你说主人怎么猜到会有人偷袭的,冷不丁就把我们派到太原来‘稳固军心、支援边防’。她怎么就知道真有人会来呢?”


    薛玉霄称帝后,两人就已经改叫主人了。而且这称呼也经常在外人面前炫耀,以示自家身份与其他军队不同,跟皇帝更为亲厚。


    周少兰道:“或许是猜的。主人看起来谨慎稳重,但实际上……她比我们想象中的都更善于博弈、乐于博弈。猜中了就是妙手,猜不中,不过多费些行军的粮食,并无什么损失。”


    关海潮点头。


    神火飞鸦从高处坠落,声势浩大,极容易令人失去战斗力。饶是野性勇武的胡人军士,也不由得两股战战,掉头就跑。


    然而拓跋慈的近卫却对她很是忠心,为二殿下挡了许多必死之箭,被火器击中时,居然紧紧抱着她用身体抵挡冲击。


    两人滚落马下,近卫背心被炸穿,火透甲胄,脏腑欲裂,她吐出一大口血:“殿下……快……”


    拓跋慈推开她的尸体,抽身爬起来,按着腰间佩剑向来时之路跑去,她抢过一个部下的马,狼狈逃窜。这时,山坳上猛然传来一声高喝:“胡贼休走!关某奉大齐国主之命取你首级!”


    喝声在夜空中回荡。


    周少兰道:“主人并没下……海潮!”


    言语未及,关海潮已经猛然骑马携亲军冲下山坡,她已经封了将军,但浑身仍有一股匪气,只受薛玉霄、周少兰两人管辖约束,昔日为献给薛玉霄而断的发丝已经长出来一大截,因为不好盘发髻,所以粗粗地用布巾蒙起额头、吊成马尾。


    她连头盔都没有戴,一身轻甲,手持一把势大力沉的环首刀,朝着逃窜的拓跋慈袭杀而去。


    拓跋慈慌不择路,难以躲避,只得与她正面交锋,抽出胡刀来架住关海潮的进攻。


    环首刀沉重一劈,爆发出锵然斩断铜铁之音。拓跋慈顿感掌心猛地剧痛,虎口向下劈开撕裂,血迹沿着手腕蔓延到战袍衣袖内,瞬间浸透衣衫,蔓延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连胡刀都顿时把持不稳。


    关海潮与人联手之时,能逼得李清愁都处于下风,她实是一员虎将,见状更是舍弃了防御,根本不管周遭胡贼向这边抽来的刀剑,硬生生的穷追不舍,一刀削断了拓跋慈的臂膀。


    一条手臂落在尘沙之上。


    拓跋慈痛得悲呼一声,额头生出豆大冷汗。周围的胡兵连忙过来搭救,刀刃大多被关海潮的亲军拦下,只有一支弓箭飞射过来,“笃”地一声刺进她的甲胄缝隙内。


    箭矢力道不足,没能刺到深处,只破了个皮。关海潮低头一看,大笑着抽出,高声道:“胡贼弓箭无力,已然弱矣!我等特奉至圣大天女、当今陛下之命前来讨伐剿杀,尔等犯我大齐土地,毁约弃盟,背信弃义,姑奶奶要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做酒杯!”


    前面这几句是大姐教的,后面这句是她直抒胸臆。


    关海潮觉得这几句提振士气,而且非常有文化,愈发兴奋热切起来,冲上去擒捉拓跋慈。


    拓跋慈再次向马下倾斜翻滚,她浑身沾血,肝胆尽裂,猛然高喊道:“别杀我!!我可向大齐投降!带我去见你们国主,我、我有用,我有用的啊!”


    关海潮从马上左侧弯腰,垂手用环首刀挑开她的面罩和头盔,冷哼一声,正要取她头颅。身后蓦然响起“关将军刀下留人”之声,回首一看,是大姐的亲卫奉命来劝。


    她这才忍下杀意,收刀吩咐道:“给我把她绑了!医师呢,叫来给这胡贼止血,我们送回京兆,给陛下处置。”


    “是!”


    太始元年十一月十七日夜,明圣军于太原北伏击夏国二皇女部,大胜,俘虏六百,活捉拓跋慈,余者全歼。


    ……


    一日一夜过去,在十八日的深夜,薛玉霄收到了这份军报。


    战报是快马加急传递,换马不换人,军中驿卒昼夜狂奔,所以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太极宫外积雪已深,打更巡夜的侍奴、宫侍,仍在外提灯上夜,添加灯火。薛玉霄坐在窗前,借着月光、雪光,还有手畔的一盏小烛,细细地阅读这份并不长的军报。


    殿门开着,门口站着李清愁。这份军报先发至军府,由她直接带进宫来——李将军面见,宫侍不敢怠慢,无论何时都会禀报陛下。


    李清愁在殿门口徘徊不定。她起身仓促,穿得不怎么厚实,浑身的血都沸热喧腾,无法休止,平日里有勇有谋的一个人,都因为这份胜报而变得有些迫不及待。


    “这么几行字,你看得也太久了。”李清愁踱步道,“粮草殷实充足,又是鲜卑人先毁约,活捉了拓跋慈在手,真是一个绝好机会。”


    薛玉霄摩挲着信件,道:“绝好机会啊……”


    她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起身,大氅的系带松了些,一位宫侍上前系拢,继而跪下为皇帝规整衣摆。薛玉霄低头看了一眼,让他下去,走到李清愁身侧开口:“我欲封你为大司马,位列三司,统率军府,作为主帅出征,不过……”


    李清愁愣了愣,道:“何必如此加封尊位!你不用为难,我本无意于诸侯,你只要调集人马给我,我定然夺回燕京!”


    薛玉霄轻叹一声,随后道:“我不是舍不得给你加封尊位,我要重用寒门,连你这样出身士族但并非嫡系的女郎我也要用,众人见之,才知我任人唯贤,而非一味抑制高门显贵。何况你年纪虽轻,功勋才能却足够,我们一同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交情胜过亲姐妹,连国土天下我都能托付,何况一个司马之位。”


    李清愁听到此处,突然涌上一股不太妙的预感:“那你是想……”


    “我是想要御驾亲征。”薛玉霄坦率地说。


    李清愁闻言怔愣片刻,立即摆手道:“不可不可,这怎么行?国朝以你为重,要是你有了什么闪失,哪怕只是伤了一根汗毛,我何以向凤阁诸卿交代?古今坐皇位者,怎可亲自犯险征讨,婵娟,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薛玉霄摇首,说:“我知道。对你而言,讨回燕京迫在眉睫,只有出了这口气,多年来四分五裂的国土才有统一复原之望,我们所有的努力和愿望,正为了如此。但我所图却不止燕京。”


    李清愁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待后话。


    “我要取回丰州、幽州,乃至兵发锡林。”薛玉霄继续说下去,“幽州乃是北方屏障,光得燕京、不得幽州,只会使燕京岌岌可危,所以幽州则必取之。而丰州虽然地广人稀,却自古为我齐之土地,岂可轻弃。”


    “……这恐怕耗费甚多。”现下的所有粮草估计,都是以夺回燕京、至多取回幽州来计算的。


    “是的。不仅要兵发锡林,还要再向北、向北,我要到终年寒冰不化之地,取一抔冰雪融为活水。”薛玉霄道,“如此,唯有减少伤亡、速战速决,立定北方,我的愿望才能实现。”


    李清愁略有不解:“那里……可就将鲜卑整个国土打了个对穿啊。这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一旦粮道出现问题,就要泥足深陷,难以回转。”


    薛玉霄道:“所以,若我出了意外,你立即收兵回转,守大齐百年安定。”


    李清愁提高了声音,有些恼:“薛婵娟!”


    薛玉霄却道:“建功立业、收疆定土之功,非我不能等待,而是天时不能待我。”


    李清愁急忙追问:“何来天时?我们先取燕京、收幽州,难道不安稳?这件事我就足以办妥!”


    “却不如凤凰纛旓立于阵前啊。”薛玉霄叹道,“大军交战,在于奇,在于伏,更在于士气强盛,若我在,我军必能长驱直入,无坚不摧。”


    她转过身,对李清愁道:“近日来,裴饮雪渐渐有天生寒症的凸显之状。崔七曾经为我开过一个海上方,世俗之药石皆无用,只有这个还未尝试。这终日不化之水,我必然要取,他的身体不太好,我是他的妻主,怎忍见他早生华发?”


    李清愁梗了一瞬,望着她道:“裴郎君可知你为他涉险?”


    薛玉霄望着远处的天边,幽夜寒星,点点光芒落在积雪上。她道:“不是我为他涉险,只是我为自己的心,为求心安之举,岂能将此加诸于他人之上。况且,如果事不能成,我也会选择退后,而非一味强求。”


    她顿了顿,又道:“清愁,我是能够揣摩大局之人,你不用太过担心。”


    李清愁抬手捏了捏眉心,道:“你总会以大局为重,我倒不担心你逆势而为。可是沙场终究是沙场……”


    她说到这里,与薛玉霄的目光相对,自己也忽然意识到薛玉霄本人其实就是从马背上建立军功、成就王业的。她其实比任何一位将军都更能让军士安定,可一旦她成了“陛下”,她作为“陛下”的那个身份符号,她的安危,就会盖过她本身的才能。


    李清愁收敛思绪,按住了门框,问:“圣意已决?”


    “决然已久。”


    李清愁不再废话,道:“好,明日一早凤阁和军府将会共同议事。不过……陛下,你这个念头,还是得先跟凤君说一声啊。”


    她特意叫了声陛下,随后迈步出去。薛玉霄见她穿得不多,要将大氅解下来给她,李清愁却随意摆了摆手,背对着她道:“我说不动你,倒要看看凤君能不能相劝,他若真能劝住,正可为青史留名的贤君明配,真是绝好名声。”


    薛玉霄看着她踩在雪上的一串脚印,摇头一笑,转身命人关上殿门。


    她将那份胜报仔细地再看了一遍,然后小心叠起,收在贴身的衣袖上。等在火炉边熏暖了衣衫,就进入内室,轻轻推开门回到寝殿。


    殿内小烛将要燃尽,屏内榻上,卧着裴饮雪熟睡的背影。


    他的青丝散落在榻上,蜿蜒如溪水。其中掺杂着一缕素白的银发,在烛火昏沉的映照下朦胧隐约。薛玉霄走上前来,伸手摸了摸深墨色当中的一缕寒凉霜丝。


    她其实是不信什么“神仙”、“占卜”、“海上方”的。


    但裴饮雪是书中人,他有书中既定的轨道和天命,就如同她知道鲜卑众人的许多情报一样,她也清楚地知道裴饮雪一分一毫地损耗着自己的时日,她不能等得太久。


    天时不会等她太久,薛玉霄只能提早准备。


    她将那缕银发缠在指间,裴饮雪昏沉间被她引诱过来,转身枕住薛玉霄,贴着她的手心。


    烛光描摹过他的睫羽、鼻梁。


    薛玉霄忽然想:“可惜没能看到那个受尽苦难背负所有的裴饮雪,究竟是什么结局。”


    但很快,她又改变想法。没看到也好,她会亲手创造一个,关于天下的、关于他的……一个足够好的结局。


    年年芳信负红梅


    第95章


    裴饮雪向着她的气息靠近,像一只在冬夜里贴近烛火的幼兽。


    薛玉霄伸手抱住他,闭上眼。她抱着裴饮雪小憩,却没有睡着,脑海中还在思索、考虑自己的决定。


    过了不知多久,在晨光映照窗纱之时,怀中略微有了一点点动静。他低低地轻哼一声,缠上来压着她的半个身躯,问道:“昨夜……跟……说什么了。”


    薛玉霄接见李清愁时,虽是轻手轻脚地起身,但裴饮雪的感知十分敏锐,岂能不知?他为了不让薛玉霄担忧,所以才假寐装睡,没有作声。


    薛玉霄道:“太原来了军报,我此前调过去的明圣军擒捉拓跋慈,取得大胜。”


    裴饮雪的思绪瞬息清醒。


    他忽而起身,抬眸看了看她,见她容色并不疲惫,于是略微放心,依靠在榻上,对薛玉霄道:“妻主如何决策?”


    薛玉霄道:“我欲亲征。”


    说完这四个字后,她的目光向下移动,看了看他的身躯。


    裴饮雪注意到她的视线,先是沉吟片刻,随后道:“女子立身于天地,自然为苍生万民福祉着想,为彪炳战功流传百代着想,妻主有亲征之意,一则建立士气、威慑敌国,二则可建万载之名,这样很好。”


    薛玉霄反而有一丝意外:“你如今情状,我将你留在京兆,裴郎……”


    裴饮雪抬手抵住她的唇。


    他低低的吐息,一缕微凉、带着柔意的呼吸落在她的唇间。裴饮雪贴近过来,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抵着对方的额头闭眸道:“你连自己的安危都能舍忘在外,我却不能忍受?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如果有,也不能称是与你相配了。”


    他并不知道薛玉霄也有速战速决、解决他身上病症的意图。


    就像李清愁说的。薛玉霄为将帅的才能当世无双,裴饮雪对她敬之爱之,自然不会做将妻主阻拦在宫内的绊脚石……凤君之德,在于贤惠辅佐,裴饮雪比她自己更要在乎妻主的百年身后之名。


    亲征鲜卑,收拾山河,这样的功勋足以盖过所谓的“篡位夺权”之罪,所建之功,都会被详细记载于史书之上,世上没有比这个再好的方法。


    “只怕我军建功情急。”裴饮雪对她道,“有妻主后,对鲜卑之战常有捷报。这样情势逆转之时,正是大浪翻涌、人情莫测之刻,将军、都尉,唯恐不能在陛下面前逞勇杀敌,抢夺功勋,所以这次倒不必监斩督战,反而要控制住中军和先锋,谨慎行事,切莫因为抢夺功劳而相斗。”


    这想法与薛玉霄估量得差不多,有裴饮雪意见相同,她心中更为镇定,微笑道:“有强悍外敌时,内斗可以消解。而敌弱我强,人的劣根性便会变本加厉。”


    “不错。”裴饮雪道。他颔首认可,说完后又忽然问,“此事李将军可曾对你说?”


    薛玉霄叹道:“未曾,她也有些迫切之感啊。”


    裴饮雪顿时更为严肃,他正坐起来,因为孕中身体柔软沉重,维持这个姿势会牵连腰肢酸软。薛玉霄见他如此,便伸手半环着他揉腰。


    裴饮雪将身躯支撑在她的怀抱和手臂间,提醒道:“李将军年少封侯,加封车骑将军,位次上卿,或比三司,我唯恐她建功气盛,反而失手,妻主一定多加提点。”


    薛玉霄道:“她对权位并没有太过看重之意,我倒是怕她因为收复故土心切,才会落入下风。”


    如今的剧情已经完全偏离原著了,她虽然相信李清愁的能力,却不会觉得她无所不能。


    不过现下的文武百官和东齐百姓,倒是都觉得她们陛下无所不能……


    两人在榻上低声交谈片刻,天色渐亮。薛玉霄起身更衣,前往勤政殿议事。


    她不想让裴饮雪起身,免得天冷受凉,便让屏风等候的侍奴近前来。裴郎就卧在床帐之内,在微微晃动的帐幔间凝望着她的背影。


    薛玉霄身形高挑,登基后也没有荒废骑射。腰身由一条三指宽的玉带拢起,嵌扣收合,勾出一把劲瘦窄腰。她的长发重新梳理成高髻,配龙凤冠,插金龙衔珠簪和凤凰十二尾流苏,每一道装饰都极尽煊赫,权势压人。


    旁侧的侍奴屏息静气,不敢出一声惊动。近侍接过一件玄面红底的寒梅细绒披风,拢到陛下肩头。


    披风里漫着一股幽然的香气。


    这是裴饮雪在殿内陈设的熏香。薛玉霄低首嗅了嗅,肺腑里沁满梅香,她未曾回头,背对着他问:“孩子的姓名,你可曾想?”


    裴饮雪抵着下颔,用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望着她,半个身形被摇动的帐幔遮挡住。他轻轻地道:“想是想了。但龙裔皇女要让妻主来起名,才显得尊贵郑重,你不要想能逃得过去。”


    薛玉霄轻笑一声,道:“可我一贯不会起名啊。”


    裴饮雪说:“我听‘慈悲普照法华至圣大天女’,就还不错。可是你的极限?”


    薛玉霄听出他的取笑之意,眉峰微挑,朝他保证道:“等我议事完回来,就将名字讲给你听。”


    裴饮雪微微扬起唇角,安静地看着她。


    披风系紧,薛玉霄前往勤政殿,她没有乘辇,而是步行,在路上对御前常侍嘱咐了几句。


    她到的时候,殿内已经有凤阁诸卿、军府众人久候。两方泾渭分明,并不同坐。左侧的凤阁臣工神情有喜有忧,喜则是防住了胡人偷袭、没有损伤百姓和资产,忧则是——发兵在即,战乱再起,她们还不能对军府产生百战百胜的信任。


    军府众将则不同,从此事传达的当夜,诸位将领脸上便难掩激动和热烈之色。她们实在太想获得军功,光耀门楣了,而此刻正是东齐千载难逢的时机,在经过大小百战的失败,攻守终于易形。


    薛玉霄撩袍入座,百官向御座行礼,她点了点头,神情看不出太大端倪。


    工部侍中薛泉乃是薛氏族女,见陛下神情镇定,面无表情,左右同僚都向这里频频飞来眼色,迫于压力,率先开口问道:“桓将军、萧将军……还有两位李将军,以及都尉萧平雨、桓破虏、段妍等,都属意立即发兵征讨,凤阁商议之中,觉得还是先见到明圣军带回来的俘虏为好,未审陛下圣意如何?”


    有她开口,其余人等附议道。


    “世上之事终究还是以和为贵,请陛下圣裁。”


    “陛下,当知起兵则为战祸,须三思而后行。”


    薛玉霄顺着她们的口风道:“自然是先见到俘虏为好。”


    凤阁众人松了口气,很大一部分人还是不想要兴兵起战事的,她们并不依靠战功来晋升官职,安稳度日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薛泉听了这句,直觉这回答并不符合少主的真实心意,于是忐忑又问:“那见到俘虏……”


    “见到俘虏,当然把酒言欢,郑重款待。”薛玉霄继续说下去,语气平淡无奇,“她可是夏国皇女,一时落魄被俘,也是过往二十年打得大齐喘不过气来的虎狼之主,怎能不对她放尊重些呢?”


    殿内骤然一寂,众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此刻御前常侍奉茶,薛玉霄随手取下茶盏,忽然问:“什么茶?”


    常侍答:“豫州所供大叶冬青。”


    薛玉霄面色不改,淡然饮下,道:“给众卿上茶。”


    常侍起身后退,吩咐一句,于是宫侍鱼贯而入,将新烹制好的热茶端了上去。茶水冒着丝缕白雾,茶汤清绿。


    许多人不知“大叶冬青”为何物,见陛下赐,便饮之,一股浓重的苦味逐渐卷上唇齿,“苦丁”的涩味涌入咽喉。有些娇生惯养的文职贵族女郎喝不惯,登时皱眉强忍。


    薛玉霄将一盏茶饮尽,道:“此茶是我当年土断检籍,到豫州见司马氏品尝到的。那时我声名尚弱,与之周旋,不得不隐忍不发,暗自饮之。”


    她扫视众人,忽问薛泉:“爱卿以为,这茶叶之苦,与大齐几十年来耻辱相比,孰甚之?”


    薛泉心口猛跳,脊背紧张得近乎僵硬,她肯定道:“沦丧燕京之辱,令天下群臣心中甚苦,更过于此茶!”


    薛玉霄“嗯”了一声。


    她站起身,掠过王婕。王婕虽然权凤阁事,但她一心为完成王秀的遗志,肯定不会反对出征。


    薛玉霄的脚步走过袁氏、李氏、杨氏等诸多高门贵族,其中有的在凤阁为显要官职,有的则为闲散清贵之职,只受赏食禄,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做。她一一审视、考量而过,道:“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


    那杯清绿茶水弥散着热气,白雾徐徐,仿佛焦灼在众人的心头。


    “从前,敌强我弱。”薛玉霄在殿前站定,门户开着,她望向覆雪的碧瓦朱墙,“所以忍受虎狼吞食之苦,忍受国土分崩之苦,忍得牙根咬碎,合着血迹咽到肚子里去。忍,这个字,真是大齐朝堂上众位爱卿最擅长之事。”


    “陛下。”张叶君按捺不住欲要起身。


    薛玉霄抬手制止,继续说下去:“然而朝堂高位、你们这些食肉者、食禄者,不过是名声受损、壮志难酬,真正将这份苦忍下来的,是离乱百姓、尸骸成山,是拓跋皇族屠城的斑斑血债。如今情势倒转,却不敢立即征讨,而要见那个被活捉的俘虏皇女……”


    她说得笑了起来,笑声带着一丝讥讽之意:“接下来是什么,议和?要一些钱粮,等着她们下一次的毁约偷袭?受袭的怎么想都是百姓,不会是庙堂上的诸位啊!”


    “陛下。”“陛下。”


    又有数人起身,面露羞愧之色,对着薛玉霄的背影行礼跪下。


    一人动则众人动摇。


    薛玉霄没有看她们,只是说:“那只是俘虏,是敌寇,是丧家之犬,不是你们的主子。”


    “陛下!”


    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薛玉霄道:“你们的国主在这里,不在千里之外的胡营。”


    她转过身,对众人字句明晰地开口:“朕会御驾亲征,攻入鲜卑夏部皇庭之内,亲手将新可汗斩之,收北方三十二部,过沧河,越崇岭,统一天下。我要你们牢牢记住,你们所侍奉的国主是我,我能杀尽胡虏!”


    “陛下——!”


    众人尽皆跪地,虽无一言相劝,但其中已有泣泪者。


    不过三声陛下而已,先是惊疑、畏惧,再是惭愧内疚,而后则悲壮痛苦,令人喘不过气来。帝王威重至此,让许多人几乎反应不过薛玉霄的决定。


    她朝军府道:“各位皆是朕的爱将,明知我的心思。传我旨意,命周少兰将拓跋慈的首级砍下,派使节入鲜卑皇庭,将此头奉于新可汗,就说,朕来杀她了。”


    “是!”


    薛玉霄又道:“后勤粮草之事仍然交给凤阁调度。张叶君,你做粮草督运。”


    张叶君深深俯身叩首:“谨遵圣命。”


    满座衣冠低首悲泣。她们在陛下的这番话中,想起了故去的王丞相,想起她临终前向北高呼——但悲不见九州同,但悲不见,九州同。


    薛玉霄没有将这哭声听下去,只是道:“凤阁拟旨,拟好了送给我看。茶要凉了……喝一口吧,你们当中很多人,其实没吃过苦,也并没有忍受过。”


    她不再多谈,步出殿内。


    ……


    为准备征伐之事,军府名将倒是轮流过来拜见。薛玉霄挨个见了面,看她们或是直接、或是含蓄的讨要先锋官职,她一概交给李清愁去管。


    数个时辰后,薛玉霄回太极宫陪凤君用晚膳。天尚未晚,裴饮雪想要起身布菜,被薛玉霄按坐下来,抓住他的手摸了好一会儿。


    裴饮雪任由她抚摸,徐徐反握住,低声道:“我听闻你生气了?”


    薛玉霄道:“嗯……倒也不算。只是有些时候,态度若不强硬一点,别人就会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


    裴饮雪笑了笑,说:“我知道。你生得这样面容温柔,要是不硬邦邦的说话,其他人还觉得你很好欺负呢。”


    “是这个道理啊。”薛玉霄轻声慨叹,凑过去问他,“我看起来真的很好欺负?”


    裴饮雪盯着她,认真点头。


    他的手指抬起,缓慢地抚摸在薛玉霄的面颊上,既是珍存爱重,又是意存怜惜,触摸之间仿佛又千言万语不尽。恰逢日暮斜照,霞光漫过桌案,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屏风上。


    薛玉霄再靠近、愈发靠近,让他能碰到自己。在一片描摹眉眼的轻抚中,裴饮雪低声道:“把这个送给你。”


    他抽回手,从袖中取出一物。


    镶玉错金,锋芒似雪,是那柄价值十万钱的金错刀。


    薛玉霄凝望良久,接过此物,先是叹息,随后又笑了笑,说:“好裴郎,怎么还在袖中带刀?”


    裴饮雪静静望着他,岑寂少顷,回复道:“虽为利器,却因为陪伴你出生入死,几次远行。我一定要贴身存放才觉得安稳……”


    薛玉霄说:“我必携之归还。”


    裴饮雪上前抱住她,埋在她怀中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低语道:“妻主,可有归期?”


    “待孩子出世。”她说,“生女则名观宙,古往今来为宙。生男则名守真,抱诚守真,恪志不违,你觉得怎么样?”


    “……都很好。”他轻轻地道,“出于你的口中,一定都很好。”


    他的声音十分清润。


    正是这种柔和温润,仿佛能将她的一切都包裹起来。哪怕是薛玉霄这样果决坚定之人,都在一瞬间心神恍惚,眷恋于温柔之乡。她垂下眼帘,心中震颤着泛起一丝将别的怅然,喃喃道:“宫中梅花开了,我折一枝带走……”


    “……好,代我请托它,让我能梦见妻主。”


    矢交坠兮士争先(1)


    第96章


    夏国王庭。


    拓跋婴刚刚收服老可汗留下的部将,她在不久前的战役中反败为胜,将二姐拓跋慈赶出了锡林,回转王都,正式接受成为新可汗的仪式。


    王庭内载歌载舞,胡人男子天性更为开放野性,穿着依稀可见的半露衣衫,露着胸膛在宴席中侍奉鲜卑贵族,饮酒取乐,宴席中夏国诸臣交谈。


    “谁能想到万众瞩目的二殿下,却惨败于三殿下之手啊!”乌罗兰乞感叹道,“当初三殿下被齐人追至我城下,我还惊诧不已,以为是殿下能力不足,谁想到那齐人猛将出世,杀得人措手不及,这是时运不济之败,原非殿下之过。”


    “国主乃先国主最疼爱的女儿,备受宠爱,亲蒙教导,要我说,本就是新任国主之选。只是败了东齐,折损名望,才让内乱横生至此。”另一个大臣道,“这回重整旗鼓,以少胜多,用兵如神,方显露本色!”


    “我们就应该趁此机会整合其余部落,组建力量,将那头——”她抬手遥遥指了指南方,“彻底吞下去。”


    “这可不敢,你岂不知国主对那位白袍将军十分忌惮,若不能想到万全之策,宁愿不出兵。”乌罗兰乞道,“何况那人已经登基为帝,这样的人成了皇帝……”


    当初派去议和的叱云风也在席上,原本埋头吃菜,听到这一句话,忽然冷笑一声,道:“此人不除,定是大夏的祸根灾星。当年在乌罗兰将军的城下,你就该立即联结各部,发兵追逐,一定要杀去徐州取她首级,那一回放走了此人,再要得到如此机会,可就难上加难了!”


    乌罗兰乞面色微变。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之间有些火花四溅。坐在上首的拓跋婴见状,举杯庆贺饮酒,引导道:“两位为何只谈不饮,休提国事,只为庆贺大局安定,喝酒,喝!”


    两人这才放下成见,共同饮酒。她们两个一个瞧不起对方议和失败、得到的议和条件太过软弱,另一个则认为乌罗兰乞身为将军不能审时度势,保持着倨傲成见,放走了大夏的劲敌,于是颇有微词。


    两杯酒下肚,热气弥散。在这个欢庆结彩的冬夜,王庭内的炉火烧得热乎乎地飘着火星子。就在众人觥筹交错之际,外面忽然有一个夏国宫侍快步奔来,她手持粘着羽毛的信件,未经通报,扑通一声拜入宴会内。


    众人乍然安静下来。


    胡女双膝跪地,脊背匍匐,肩膀颤抖,气息尚且没有喘匀,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夹带着沉重呼吸声地道:“禀大汗……败走忻州的……的……逆贼拓跋慈部,袭击太原,大败……”


    拓跋婴登时酒醒。


    这句话带着一股寒气,瞬息间从脚底窜到后脑勺。她仿佛芒刺在背,立即起身,撑着桌案问:“还有呢?还有什么?”


    胡女答:“二殿下……逆贼拓跋慈被俘。残部损失殆尽,完全没有能成建制逃走的。”


    拓跋婴面沉如水,她猛地一拍桌案,缓缓地、木着脸坐回了宝座之上,道:“……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就知有诈!那地方一定有埋伏,薛玉霄的心机深沉至极,绝不能轻易动她眼皮下的东西。”


    有人忍不住道:“大汗何必怕她到这个地步!”


    “怕?”拓跋婴冷冷道,“兵不厌诈,三思后行!二姐倒是不怕,可她如今正被俘虏,成了阶下之囚,焉能再轻视此人?!”


    众人于是不再做声。


    这场庆贺陡然变了味道。宴会结束后,拓跋婴加紧宣召大臣留在王庭,跟她们商量如何休战议和,将盟约维持下去。她还没有完全平定北方三十二部,还有一个四妹率领着两万兵马驻扎在丰州。


    四殿下拓跋晗,是夏国内部夺位当中最小的一位皇女,不过也是最憨厚正直的那一个。众姐妹毒杀嫡姐的那杯酒是由二皇女拓跋慈设计的,她虽知情,却不曾参与其中。拓跋晗有勇武之气,更像是一个将军而非皇女,所以跟随她的部下大多十分忠心,哪怕目前只占有一个丰州,也依旧没有另投明主之意。


    拓跋婴为二姐犯境之事心事重重,提笔以新可汗的名义写了几封书信,要由使节寄给薛玉霄,但怎么提笔都觉得不对,跟大臣商议、犹豫了两日。


    第三日晨,忽闻大齐使节来访。


    由于她跟拓跋慈已成对手,所以这个消息是沿途从百姓口中、到地方监军司案上逐渐传递过来的,这就造成了信息迟缓。消息才过来几日,由薛玉霄下令、从前线关海潮麾下派出的使节已然抵达——这说明东齐的消息要快很多,如果她立即筹备出征,大军说不定已经到了忻州!


    拓跋婴盘算至此,心中大惊,连忙派人迎接。


    东齐使者恭敬行礼,面对拓跋婴的亲切问候、旁敲侧击,只是面无表情。使者几不喝酒,也不参宴,更不受任何赏赐,只是双手将皇帝交代的礼物呈了上去,道:“这是我主赠给可汗的礼物。”


    拓跋婴望着那方方正正的盒子,脑海中形成了一种极为不妙的猜想。她站起身,亲自挽起袖子,打开了木匣。


    里面赫然躺着她二姐的首级。


    众人接连大惊,有的豁然起身,有的面露怒色,还有些胆子小的瞬间被吓退了几步。


    “齐主欺我太甚,怎能如此对待——”


    “二殿下……这是……二殿下的头颅……”


    “我看这议和也不用议了!薛玉霄根本没想着好好解决,大汗,把这使节也拖下去斩了,凭什么只能她们在我等的地盘上耀武扬威!”


    拓跋婴还未开口,叱云风已经冷着脸阻止:“不可斩杀来使。昔日我口称将军冒犯于她,都从东齐全身而退,没有伤到一根汗毛,而今却要斩杀她的使节,会让天下人耻笑我们不懂礼数。”


    拓跋婴对木匣中凝望了片刻,后槽牙紧紧地咬在一起。她闭上眼,并不为姐妹的死而感到痛快,反而觉得唇亡齿寒,有一双令她畏惧的、可怕的视线,已经从容地盯住了她的脊背。


    “此人已不是你们的二殿下,”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杀得好,此乃逆贼!把使臣带下去好好招待,送回东齐。”


    “是。”


    等到东齐使者走后,拓跋婴才回到座椅上,一屁股坐在铺着老虎皮的御座上。她仰头向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她必要出兵无疑了。”


    众人劝慰道:“大汗,何必怕她。此人已是皇帝,难道还会出现在战场上不成?东齐刚刚安定,她一定舍不得至尊之位,不会以身犯险,我们面对的只是那位李将军,有办法可想。”


    “李氏女虽然神勇,我却不担心。”拓跋婴低语道,“我只怕薛玉霄在侧,她诡计多端,眼珠一转便生出一个阴谋,她要是不亲临前线,那倒还好……”


    忽有一谋士上前道:“大汗,臣有一计。”


    拓跋婴道:“你说。”


    谋士言:“我们发信给东齐主将,就是那位为首的李将军。就说,国主苦于内乱已久,偷袭之事绝非国主本意,为了表达诚意,愿意帮助东齐讨伐各部反贼,归还土地人口,亲自清理门户。”


    “不可!”


    “你这是……”


    谋士却没有看众人急变的颜色,盯着拓跋婴道:“我们与东齐说和,拿归还燕京为诱饵,请李将军前来商议,在青州设一鸿门宴,只要她来,就在宴席上摔杯斩之。”


    拓跋婴问:“若不来呢?”


    “若不来,我们就向东齐借地屯兵,免战议和,假意要攻打身在丰州的四殿下,实际上经过齐人军队时,突然发难袭之,此为假途灭虢。”


    拓跋婴沉思片刻,道:“就依你所言。”


    ……


    拓跋婴自己虽然忌惮齐军,但却连连发函给四皇女拓跋晗,表面劝阻,暗中则是鼓动她与东齐交战。


    拓跋晗身在丰州,正愁打不过三姐的部队,一听闻有如此情况,立即上钩,盘算起齐人的军资粮草。她组建部队,从丰州来到忻州,正与东齐的中军主力部队狭路相逢。


    太始元年腊月,大军集结,兵分两路进发,所有人连同后勤马妇、炊事等人,统共加起来,大约有二十万。能战者八万有余,这是明圣军、京卫府、皇帝亲军……等等集结起来的数目,也是东齐目前粮草能供应得上、而不使后勤崩溃的极限。


    拓跋晗的二万军士与中军的三万五千军士相遇,双方皆是怀有信心,擂鼓交战。拓跋晗没有受过她三姐那么大的教训,在主账内喝酒烤火、观看地形图,跟麾下的几位将军带笑闲聊,并不将才打了几场胜仗的齐人放在眼里。


    酒杯未冷,账外传令兵卒忽报道:“报——殿下!先锋官被斩落马下。”


    拓跋晗脸上笑意一僵。


    她故作镇定,再度饮酒,道:“我有猛将在前线,一定能……”


    话音未落,传令兵卒又至:“报!殿下,尉迟将军、破多罗将军大败而走,一死一伤!”


    拓跋晗面色再度僵硬住,连笑都挤不出了。她转头看到盯着自己的几位部下,脸上有点挂不住,强撑道:“竟然让敌军得了上风,到底派出的是谁的部将?难道是那位李将军?”


    兵卒回答:“不是李将军。”


    “那是谁?!”拓跋晗更加恼怒。


    “是、是一无名小辈。”兵卒咚咚磕了两个头,“殿下!东齐的凤凰飘于雪山,她们的军士作战凶猛至极,有万人不当之勇啊!”


    拓跋晗顿时呆住:“凤凰?什么凤凰?”


    她再也坐不住,抛下面前这一摊子,戴上头盔和面罩起身,走出主帐,骤然见到远处齐人的驻扎之地,立着一面巨大的、色泽明艳的旗帜,上面是凤凰图腾,四角都是盘旋的龙纹和祥云纹路,在雪山薄雾之间,如同飞舞的一只烈焰凤凰,抖落出浑身的灿金色。


    在凤凰纛旓下方,无论是哪一路将军、哪一边的部将,都气势如虹,不要命似得拼杀,连原本应该守候在后方的督战队都一身血腥杀气,位置向前逼了又逼。


    拓跋晗不敢确认,睁大眼眸道:“这——还是齐军吗?”


    这还是那个没有赏金就裹足不前、遇到骑兵掉头就跑的东齐军队吗?


    拓跋晗感觉一股令人目眩的窒息,但随后而来的,是一股极度的愤怒和恐慌。她转身从亲卫手中抽出箭矢,瞄准那面飘摇的凤凰纛旓,企图将大旗射落——


    就在弓弦拉满之时,遥遥地,以她极好的目力,见到一个身影从大旗的营帐下走出。她穿着一身白袍、佩银甲,十分从容地走上前来翻身上马,坐上一匹乌黑神骏的马背。


    白袍……


    薛玉霄!


    拓跋晗猛然惊醒,这才发觉这个射程是不可能射到她的。她扭头看向身后之人,视线梭巡之中,看到了昔日在拓跋婴麾下效力的独孤无为。


    夏国的神射手,独孤无为。


    她因为不被拓跋婴信任,几经辗转,最终到了拓跋晗麾下。


    拓跋晗立即将弓箭交给她,指着薛玉霄道:“给我射……罢了,如此之远,恐怕不能射伤她。只要你能射下大旗,将这面凤凰旗射下来,鼓舞士气,就算是将军你的头功!”


    独孤无为接过弓,在手中掂了掂。她本来就不想射死薛玉霄,毕竟她当初放了自己一命,听四殿下改变要求,心中隐隐松了一口气,当即弯弓搭箭,一箭疾驰而去。


    这箭矢如同流星,光华耀目。在旗下的薛玉霄瞬息寒毛倒立,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正遇羽箭,她蓦然拔剑向高处一挥,只听“叮当”一声,一支箭矢啪得被剑刃打落。


    双方隔得太远了,此箭矢超出射程太多,最多只能射断悬挂凤凰纛旓的绳索,却伤不了身披甲胄的薛玉霄分毫,也很容易被剑身挡下来。


    薛玉霄看着这支羽箭沉思片刻,周围的皇帝亲卫已经严阵以待,根本不相信这飞箭是从对面射出来的,生怕是自家阵营中混入了敌军。


    她下马拾起箭矢,想到那时刺入肩膀的骤然疼痛,忽然笑了几声,低语道:“原来是你。”


    “主人。”韦青燕道,“我们将大旗向后挪一挪吧,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能射到这里,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让末将想起……”


    “你想得没错。”薛玉霄道,“传我的谕旨,让御营中军所有人马齐声高呼一句话。”


    韦青燕靠过去,凑近聆听。


    这一箭没有射下大旗,但众人却看见薛玉霄阻挡的动作,因此,拓跋晗也没有太多苛责。就在她要吩咐其他将军迎敌时,对面的齐军骤然齐声山呼一句话。


    “独孤将军,别来无恙乎?”


    “独孤将军,别来无恙乎!”


    “独孤将军,别来无恙乎——”


    这声音如同山崩、如同海啸,似浪潮一般汹涌狂袭而来。独孤无为呆立当场,不知不觉中手指一松,大弓从掌心脱落,坠入泥土当中。


    她再次记起薛玉霄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睥睨笑视的那一眼。


    “外臣……身虽无恙……”她不由喃喃道,“心中却已,疮痍满目啊……”


    但这样的一声问候,却也彻底断绝了独孤无为再度出手的机会。她感觉到不断汇集而来的目光,想到被她放走后这一年来的兢兢业业、备受怀疑,顶天立地的鲜卑射术之冠,终于不由自主地肝肠寸断,百感交加,泪如雨下。


    矢交坠兮士争先(2)


    第97章


    两军在忻州相遇,拓跋晗仓促迎战,难以与御驾亲征的中军对敌,败走青州,狼狈逃窜。


    也正是在青州东郡,她截取到了来自于三姐的一封信——她三姐如今虎踞王庭,享有锡林、朔州、幽州等多地,几乎已经坐稳王位。


    拓跋婴的信件是发给齐军的。


    拓跋晗将信件拆下,见到其中对东齐的示弱修好之言。她刚刚被齐军打退,心中火气未褪,见她信上居然写着要以归还燕京为筹码,联合东齐主将一起扫清其余不跟随她的部众。这些部众当中,自然也包括拓跋晗自己。


    四皇女即便明知道这是计谋,也还为这说辞感到愤恨交加,她将信件拍在案上,冷静了半晌,扭头与众人道:“传我命令,不许将她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回王庭!派出人马散布消息,就说东齐主将乃是当初攻下高平的李将军,这封信不用阻拦,就让她发到薛玉霄手中!”


    “殿下。”旁侧人道,“殿下怎么能如此做,明知道三殿下对咱们视如仇寇,要联合东齐消灭我等,怎么能坐视不管,任由她这样呢?”


    拓跋晗虽然没有什么才智,但对她三姐很了解:“我知道三姐。她嘴上说着是要联合齐军杀我,可一旦如此,必然会遭到北方三十二部的众怒。这是联合外敌来解决大夏的内政,三姐还不会蠢笨到要将自己架在火上炙烤……这封信里大约有诈。”


    幕僚赞同道:“殿下说得正是。三殿下不知道齐军主将是谁,先发此信,正是她的疏忽。如果是一般的齐军大将,或许就会误入陷阱,但挂帅之人是当今齐帝,她心细如发,一定能发觉其中的陷阱。如今隐瞒她挂帅的消息,让三殿下误以为是李将军会面,自然觉得对方中计,这样促使二虎相争,互相坑害,我们才能趁机喘一口气啊。”


    言之有理,众人纷纷点头。


    拓跋晗决策之后,转向东郡地方部队借人马,还未动身,忽而问:“独孤将军现下如何了?”


    自从在那日阵前,薛玉霄命齐军高呼问候之声,独孤无为的大名响彻四野,她在鲜卑军营中的情况就变得更加岌岌可危。因为此人是从三殿下帐下转入她这里,即便她射术出众,拓跋晗也不敢将她视为亲信,只能行仁义之道,却不能真正信任重用她。


    众人面面相觑,左右为难,还是先前率先开口的那位幕僚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道:“独孤将军……郁郁不乐数日,连弓都没有再摸过了。”


    拓跋晗叹息道:“她与齐帝的那段往事,看来天下皆闻了。但此人很是忠直,当初既然没有背叛三姐,我觉得她不会通敌的。”


    “独孤将军虽然不会通敌,但世人都知道齐帝对她求贤若渴、高看一眼,哪会有不暗中揣测的呢?”幕僚说,“近来逃亡东郡,人心甚不安定,到处议论纷纷……臣提议,不如……”


    她说到这里,将手抬起来,做了一个动手的姿势。


    拓跋晗立即摆手道:“不成不成,她因为在三姐那里走投无路才来投奔我,我也早知道她伤了薛玉霄、却被薛玉霄放过的往事,这时候要是我再杀她,有失我为人的底线,我不能这么做,你也不要再说了。”


    她回绝此事,跟几位亲卫点兵点将,前往东郡借马和粮草去了。


    四殿下走后,幕僚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扭过头,忽然跟拓跋晗帐下的一位将军道:“殿下太在意名声,这样是不行的,她其实也对独孤无为的过往耿耿于怀……我们追随四殿下,就要为大势着想,绝不能将这样一个动摇军心的人放在营中。”


    那位将军肩膀缠着绷带,才负了伤,但身形高挑,皮肤晒得黝黑,正是从阵前负伤逃回来的尉迟将军,单名一个婷字。


    “请姬傅教我。”尉迟婷很敬重她。


    姬傅乃是汉代所置官名,是辅助引导皇帝的一种言官,近些年来成为了对谋士、老师的尊称……这也是从东齐文化中融合学习过去的。


    幕僚心知尉迟将军性格鲁直,与她悄悄道:“我们趁夜……动手……”


    尉迟婷面露犹豫,慢慢点头。


    ……


    忻州战胜,薛玉霄以此作为驻扎之地,屯兵修整,她规划路线,与朝廷京兆的文书来往不断。


    忻州相邻的朔州、榆林两地,都是归属三皇女拓跋婴的地盘,薛玉霄没有去追败走的四皇女,她要维持两方彼此消耗、三十二部互相猜忌的状态,绝不会轻易灭掉其中一个。


    “怎么样?”李清愁在她案前,双手抵着地形图,兴致勃发地问,“继续取朔州,然后便能逼入燕京!过了朔州很快就是旧都地界,那里的百姓翘首以盼,做诗歌以寄我军,我看干脆就一鼓作气——”


    “清愁。”薛玉霄抵着下颔,盯着地形图慢吞吞地看,清淡道,“越靠近燕京,各位将士的心情就越迫切,屯兵修整的这几日,我听说有好几起打架斗殴的事件?”


    李清愁微微一怔,道:“军队中有很多侨州自愿服役的北人,家乡就在眼前,焉能不急?”


    薛玉霄说:“连你都有点着急了。”


    她缓缓抬头,与李清愁四目相对。


    李清愁望见她镇定静默的视线,仿佛被凉水兜头泼洒了一遍,她猛然清醒,自觉确实浮躁,不由得用手摁了摁额头,徐徐开口:“望见燕京的浮屠塔……心中,难免有感。”


    那是一座很高的佛塔,名浮屠二字。


    薛玉霄轻轻点头,并不多说,只是下令将犯了军纪的士兵严格处置,禁止参战。谕旨才下,率领先遣部队的李芙蓉便撩开大帐,在案下单膝跪地,行礼时裙甲碰出沉重甲胄相撞的碎音。


    薛玉霄抬手免礼,李芙蓉也就干脆不说场面话了,直接道:“斥候捕到鲜卑王庭的一队使者,要送信件给我军主将。”


    主将?薛玉霄微微挑眉,伸出手,李芙蓉上前将书信交她,道:“不过那队使者十分狼狈,衣服上沾着泥土,看起来一路过来……好像不少吃苦。”


    展开信件,上面是拓跋婴的亲笔。薛玉霄从头看到尾,轻声一笑,转而递给了李清愁,道:“怎么会不辛苦?她们来的方向大概正好撞上了拓跋晗逃亡的方向,到咱们这儿的,都是二手文书了……来,你坐。”


    李芙蓉脊背挺直地坐在她身侧,目视前方,面无表情,但过一小会儿,就默默地、似有若无地把视线转而凝聚到薛玉霄身上。


    李清愁看完,开口道:“鸿门宴?她居然要请你会面。不过言辞之中称呼的是……主将李将军。”


    薛玉霄道:“若她知道我在这里,怎么可能用这种计谋?她是料定我军求胜心切,对燕京故地渴望不已,所以用诱饵引主将冒险。我在她心中诡计多端,她才不会发函邀请我呢。”


    李清愁道:“这话听着怎么还有点儿得意的味道?”


    李芙蓉补充:“诡计多端这四个字,替换成英明神武,就符合语气了。”


    薛玉霄轻咳一声,无奈道:“一唱一和,这样我可不喜欢。”


    “拓跋婴还说,如果不想赴宴,她也会与我们免战议和,不过要借道我们所在的忻州去攻打她家老四在丰州留下的基业。事成之后,同样奉还燕京。”李清愁将书函放在案上。


    “真是诱人啊。”薛玉霄慨叹道,“连我听得都动心了一瞬。不费一兵一卒,只要借她过路,就可以得到故土。……好得让人觉得可怕。”


    她又笑了笑,说:“难道拓跋婴真是亡国之帝不成?”


    两人立即意会到薛玉霄话语中的反讽。


    “书函不怀好意,我们不必管它。”李芙蓉道。


    薛玉霄却摇头,面露微笑,对李清愁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劳烦清愁以你的名义回函,就说,会赴宴,不过宴会地点选在青州,未免离拓跋晗所居的东郡太近,怕此人不告而袭。我们就在朔州见面,那里也是拓跋婴的地盘,请她好好款待我等。”


    李清愁怔了怔,随后叹道:“你要亲自去?你怎么不把她给吓死。”


    李芙蓉面无表情地说:“以九五之尊而赴鸿门宴,众将、乃至远在陪都的凤阁宰辅,闻讯都要被陛下吓得肝胆俱裂了。”


    薛玉霄道:“哎呀,你看你们……”


    她辛苦发挥口才,好不容易才让两位将军勉强同意,然后盯着李清愁代笔回函。


    函书既成,又派人将鲜卑使者送了出去,交代她们务必送到拓跋婴手中。


    至此已是深夜。


    薛玉霄欲解衣休息,将战袍脱到一半,忽然福至心灵一般,有一种极为微妙的第六感浮现出来。她停下手,干脆合衣入眠,以待紧急军情。


    在这个极为寒冷的冬夜,远在东郡的独孤无为也一样彻夜难眠。她已经卸甲,呆呆地望着漆黑的顶棚,侧耳倾听账外呼啸的北风。


    军士们已经睡下。


    营帐之外只有巡逻士兵渐渐远去的盔甲撞击声、以及凛冽风声。独孤无为脑海中一时浮现出拓跋婴的面容——那是她亲手教养骑射的皇女,却因为畏惧薛玉霄、痛恨薛玉霄,而对她心生怀疑……渐渐地,她又想起如今收留自己的拓跋晗,四殿下收留她,却从来没有重用过自己……


    千百次地,她想起射向薛玉霄的那一箭。她插着羽箭飞驰而来,不退反进,如同煞星阎罗。那种不能呼吸的脊柱酸麻之感,让独孤无为至今还残留着脑海中的空白与恐惧。


    最后,是齐军万人的高呼。


    独孤无为辗转反侧,心道,凯旋侯,有你在世,我怎么可能会无恙呢?


    正在她思绪万千之时,帐外忽然响起隐约的脚步声。


    但凡她睡着、或是有了困意,这样的声音就会立刻掩盖在风声之中。独孤无为被这刻意压低的脚步逐渐逼近,她浑身僵了一瞬,然后马上做出决断,轻手轻脚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将身边脱下来的鹿皮靴和衣袍拉入床内,自己则躲在搭建的矮床下方。


    胡床四角是用砖石垒高的,木板铺着一层草,再铺被褥。她控制着身姿和呼吸,躲入狭窄的胡床缝隙当中,把被子留在了上面。


    慢慢地,一双铁板靴走了进来。


    独孤无为掌心出汗。她没有佩甲,定然打斗不过,只能沉默地、压抑着一切声息地观看。


    暗夜无声。


    来人是个练家子,根基深厚。独孤无为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抽刀声,那是刀背缓缓擦过皮鞘的低闷暗响,这短暂的响声却宛如在她的天灵盖上开了一刀,令人浑身上下都渗透出一股悚然寒意。


    忽然间,独孤无为听到胡刀劈了下来,斩在被褥包裹着的皮靴和衣物上,床板震动。


    来人站了片刻。或许是伤了右手、所以用左手拔刀杀人的缘故,一些不够正常的触感并没有能提醒她。这双铁板靴走开几步,抽开一旁的箱柜,独孤无为知道她是在找火折子,要点燃蜡烛看一看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床这边太暗,没有月光,看不出有没有血迹。


    独孤无为一点点地、悄然无声地从床下爬出来。她盯着来人翻找的背影,借着隐约渗进来的一丝月色,她大约能辨认出此人的背影很熟悉……但熟不熟悉都不重要了,她轻轻的拿起放在床头的大弓,靠近、再靠近——


    忽然间,独孤无为猛地将大弓套下,弓弦迅速地勒进了对方的脖颈,一瞬间就没入咽喉,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立即倒头死去。


    独孤无为满手都是沾上的血,她察觉到面前的人不再挣扎,这才缓缓松开手,点亮火折子照了一眼,见是尉迟将军。


    此人绝没有这样的心性,肯定是有人唆使!独孤无为心中大骇,不知道还有没有后手等着自己,立即穿上衣服趁夜离开军营,她偷偷牵马,避开巡逻之人,向远处逃命而去。


    狂奔了几乎一夜,马匹疲倦,独孤无为这才逃出生天。她立于四野,天地苍凉至极,为了辨认方向,便问当地居民这里是什么地方。


    跑了一整晚,黑暗中连路都没有仔细分辨。


    当地的汉民与鲜卑人掺半,一个鲜卑农妇道:“大人,这是忻州地界啊,不要再往前去了,前面是齐人,齐人的大股军队就驻扎在那里。”


    独孤无为闻言,愣在当场,她谢过农妇,在路口徘徊片刻,长长地叹息一声——天地之间,居然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投奔容身。


    烟尘掠过。


    在薄雾霞光初升的清晨,薛玉霄半困半醒地起身,她走出大帐像往常一样看了一眼日出,视线只是随意轻瞟一眼,瞟过去的刹那忽然顿住,盯着由远及近的一个小黑点。


    她身边的随侍女官问:“陛下?”


    薛玉霄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两侧侍者沉默不言,垂首给陛下系上披风、归拢发髻,她却丝毫未察,看着那个黑点慢慢靠近,直到那人被亲卫拦下时才回过神,连忙转头跟韦青燕道:“青燕,让你的人把她放进来。”


    韦青燕应了声,掉头去传令,远处的哨岗这才放行。她回身侍奉陛下,见薛玉霄盯着那人目不转睛,忍不住问:“陛下,你在看什么呢?”


    薛玉霄顿了一下,喃喃道:“我的SSR。”


    韦青燕:“……啊?”


    薛玉霄更正道:“我的名将啊!天下民族融合大业正在我辈,只有两位李将军也太单调了,我也要一个复姓的将军做麾下嘛,听起来这么酷!”


    韦青燕:“……”


    她展颜笑道:“随我去迎接。”


    黄尘白日两相蒙(1)


    第98章


    迎着晨曦,薛玉霄向来者走去。


    她身侧的亲卫将陛下围绕在中心,韦青燕在侧前方扶剑以待。


    独孤无为一路奔来,到了离薛玉霄几十步外,望着她静立在那里的身影,心中感触万千,旋即翻身下马,走了过来。


    她要靠近的人是大齐国主,周围亲卫皆是精锐,佩甲带刀,如果一有异动,随时能砍断她的头颅。就在独孤无为上前之时,薛玉霄眉目含笑地迎接数步。


    “陛下。”“陛下……”


    左右近侍急急趋近护持。


    独孤无为隔着五步远,撩衣下拜,行了一个外臣觐见的礼数,道:“独孤无为拜见陛下。”


    薛玉霄上前亲手将她扶起,上下审视片刻,终于当面问她:“将军别来无恙否?”


    独孤无为听闻此言,面露苦笑:“陛下此乃诛心之言。如此问候,令我不能在营中发一箭,虽为关心,却也夺我之能啊!”


    薛玉霄道:“将军昔日一箭,我记忆犹新。出此离间下策,还望将军见谅。”


    她语气一顿,转而道,“不过——能被一句话吓得不敢用你,足以见得拓跋婴、拓跋晗皆是多疑之辈。将军从来尽忠,为什么当日回营之后不见来投奔,反而今日才来?”


    独孤无为微微愕然,诧异问:“您料定我回营后会……”


    薛玉霄但笑不语。


    独孤无为沉默半晌,道:“四殿下待我甚有信义,可惜……可惜她营中谋士将军不能容我,昨夜欲趁夜杀我,侥幸被我逃出。今日拜会陛下,乃是来领受昔日未完之死!如此,才可证实我的清白!”


    说罢,她转而再度半跪,俯身垂首。


    薛玉霄叹道:“独孤将军既然已经逃出生天,何必再求死?你没有做过对不起她们的事,是她们不能用你、反而负你。怎么倒要你自证清白……何况清白二字,本就不存在于众人口中。”


    她话语微顿,又道,“不如在忻州小住。我知道你心恋故国,来我这里是迫于无奈——拓跋晗的部将杀你不得,等到反应过来时,必然下令通缉逮捕,只有我这里才能庇护你的安危,不使你东躲西藏。将军就在这里歇下,不必为我发一箭、动一矢,更不用对鲜卑臣民兵刃相向,此地的胡民没有受到为难,你可以静心修养。”


    独孤无为呆滞片刻。她知道薛玉霄惯有待将士恩宠深厚的名声,却没想到她居然如此善解人意、宽待至此。一时间顿觉恩重如山,令人不敢正视。


    独孤无为再度被她扶持起身,这才站定:“陛下……我实有愧。”


    薛玉霄笑道:“只要你不再射我的凤凰纛旓就够了。”


    独孤无为十分汗颜,下意识欲再拜谢,薛玉霄却紧紧攥住她的臂膀,没有让她行礼,而是道:“我命人带你去休息。”


    她转头看了一眼,一个亲卫便上前来,接引独孤无为而去。对方几度回头,望向薛玉霄的身影,眉目间有释然感慨之意。


    独孤无为远去后,韦青燕问:“主人收留她,却不拿她来对付鲜卑人,就算费心收复,亦无大用。”


    她这话有一丝嫉妒之意。自古臣子对于帝王、掾属对于主人的宠眷和信任总会十分在意,何况营中想要得到帝王主将青眼的人不在少数。


    薛玉霄心情很好,笑眯眯地转头看了一眼她,见韦青燕急忙收敛,面色又变得朴实诚恳起来,便道:“如果真是见风转舵的善变之辈,我反而不敢收留。正是独孤无为有信义、有底线可守,我才会让她留在营中,此人不肯对故主刀剑相加,是因为曾受其恩,如今我以大恩宽待她,她也会明白我的。”


    韦青燕迷茫地点头。


    得到独孤无为后,薛玉霄只让她在城中休息、教弓马营射术,并不让她上战场。这大大缓和了她背主来此的焦虑和痛苦,加上忻州的胡民和汉民相处和谐,并没有因为更换主人而发生太大的冲突,更减轻了她对于东齐的成见。


    薛玉霄也并未像很多残暴的统治者一样,要用清洗屠杀和大肆掠夺来彰显权威。她施政以仁,就算是鲜卑族的民众也不必逃亡迁徙,可以依旧留下来生活,不过那些掠夺而来的土地都要归还于汉民,所有的哨卡、驿站、边防、旗帜……也全部更换为大齐的将士和标识。


    取得忻州后不久,李清愁收到了拓跋婴的回函。


    拓跋婴见到此言后,痛快答应,重新定下时间、地点,约在朔州城城内的封北宫瑞凰殿。


    封北宫是昔日的行宫,那时燕京还在,大齐的版图广袤无边。瑞凰殿也是非常明显的东齐名称,齐以火凰、金龙为尊贵图腾,而夏国则以天狼为尊,皇女也被称为狼主。


    临近除夕,薛玉霄携数千亲军、以及两位李将军的部曲前往参宴。


    这本是“你知我知”的宴席。然而一入朔州,薛玉霄却命人大张旗鼓,不仅用东齐的旗帜开道,还一边进入朔州、一边敲锣打鼓、宣扬此事。州内居住的汉民见到旗帜,纷纷前来迎接,簇拥询问,泪雨滂沱。而胡人也诧异不已,交头接耳。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有南方的人马过来?”


    “听说是狼主款待那边的人,要共同平叛反贼。”


    “反贼?”一个猎户装扮的女人闻言冷笑,“谁是反贼?咱们这位新可汗才是反贼,老国主去了,大狼主死得蹊跷,她的姐妹被齐人所杀,竟然能接外敌来州内商议事务,还要把燕都送回去!”


    “当真?”众人凑过来问。


    “那还有假?她不仅要杀自己的姐妹,连北方其他不服从的部落也要攻打,为此无所不用其极。”女人态度不屑、煞有其事,“你们还是收拾收拾准备离开这儿吧,马上朔州连同燕都,都要一起被拱手送给东齐了。咱们家小还是回锡林才是要紧!”


    “原来如此……”


    “竟然是真的?大汗也太糊涂了!”


    “我们还是快走吧,晚了就要被齐人……”


    在众人议论沸腾之时,那个猎户装扮的女子悄然离开,遁入人群。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将破旧外衣撕下,露出里面的戎装,旋即归入队列当中,向自家将军复命。


    不多时,李清愁从后方赶上来,在车马一侧道:“已经全部办妥,确保城中无人不晓。”


    薛玉霄撩开车帘看了一眼,低声道:“可惜能担当此任的人还是不够。”


    李清愁轻道:“我们善待胡民和俘虏,才笼络出一小支愿意传递消息、精通鲜卑语的部队。只是……这样做恐怕会逼急了拓跋婴。”


    薛玉霄笑了笑,说:“我只怕她不急。”


    要是她真的信守承诺归还燕京,薛玉霄岂不是真要跟她联合清理北方各部,帮她完成统一北方的大业?这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齐军主将参宴进城的消息传遍朔州。抵达朔州坐镇的拓跋婴也闻讯起身,想要亲自迎接,以表达对李将军的尊重和诚心。然而她才刚刚走出封北宫,就见到街巷上水泄不通,来往如织。


    拓跋婴面色一紧,立即问:“这是何意?怎么这么多人?”


    她身边的幕僚谋士也神色一变。一个将军立即派人出去询问,回复答:“可汗,齐军入城以来走大道击鼓宣扬,城中已尽知此事。”


    拓跋婴双手握拳,徘徊不定,她咬了咬后槽牙,心道,这必是故意为之,试探我的真伪、看议和之事是不是有诈,使我骑虎难下!


    如此奸猾的手段,简直令人有一种很不妙的熟悉感。


    她几次呼吸,平缓情绪,保持镇定道:“主将可是李清愁李将军?”


    “是。”胡兵答,“遥遥望见李将军在队列之首,长枪、战袍,胯下是一匹颜色若雪的白马,英气美丽,众人见了,都说是攻下高平郡的李清愁李将军无疑。”


    她这番夸奖带了些许个人敬仰畏惧的味道。没守住高平的乌罗兰乞脸色难看,越听越闹心,斥道:“够了,退下吧!”


    拓跋婴闻言心中大安,勉强挂上笑脸,吩咐殿内刀斧手照旧埋伏,舞剑之中的刺客也如常伪装。


    不多时,她望见齐军来到,见为首确实是李清愁。李将军如描述一般神武英气,兼以潇洒风流之美貌。她伫立等候,见李清愁至面前,刚要问候,对方便先行礼。


    李清愁在马上拱手,旋即翻身下来,她道:“见狼主之首尚在脖颈上,真让李某心痒难耐——”


    拓跋婴身后的胡女部将闻言色变:“李将军!”“大胆狂徒!”


    “哎——”拓跋婴强忍脾气,大度道,“将军之威,我素来敬佩。不得无礼,还请李将军入内。”


    李清愁却摇头,轻笑一声:“我不过随侍之人,狼主所待之客,非我也。”


    她转过身,亲自到马车边等待,分明是佩甲仗剑的威严名将,此刻却牵马执缰,撩开车帘,几乎鞍前马后作臣属之态。而周遭的部下和兵卒却面无异色,似乎觉得很正常。


    拓跋婴陡然产生一股更加浓烈的不妙之感。


    一人从车内出来。


    薛玉霄穿着雪色战袍,长袍上绘制着金线所绣的凤凰和盘旋金龙。她没有佩甲,长发束起,看起来仿佛并没有携带兵刃。


    她转过头,目光与拓跋婴对视。


    在薛玉霄现身的一瞬间,拓跋婴脸上的笑意便僵住了。她怔怔地、好像失了一半魂魄般地望向她,有一股极度冰凉的寒焰在脑海中盘旋酝酿,震慑心神。


    “可汗。”叱云风低声提醒。


    拓跋婴幡然回神,她的牙根渗出一点血腥味,不知道这味道是从咽喉抵上来的,还是她咬牙时太过用力。她将这股腥气咽下去,没有问候,也没有客套,只是说:“……凯旋侯亲临,有失远迎。”


    “这是大齐国主。”左侧的李芙蓉皱眉道。


    “无妨。”薛玉霄微笑道,“我与三殿下如此相称,是不忘沙场旧情。”


    拓跋婴嘴角抽动,整张脸的表情都变得非常难以协调。她抬手抹了一把脸,道:“沙场,还旧情?呵……真会说笑。不过我仰慕你用兵之才,倒是不假。”


    这句话在她嘴里强行保持着热情地吐出来,简直像一个刽子手擦着手上的刀、反而温声撒娇一样令人不适。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海嗡嗡作响,唯有薛玉霄面色如常。


    她十分淡定,衣衫在阳光映照之下格外耀眼醒目,清姿若雪,眉目温润:“说笑?我对殿下可是思念至极啊。”


    黄尘白日两相蒙(2)


    第99章


    拓跋婴让开半步,与薛玉霄一同进入封北宫瑞凰殿。


    宫内陈设虽然更改,但建筑风格大致还与东齐相同。此为东齐故土,即便沦丧十余年——这年岁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既无法湮灭朔州汉民南望王师的心酸苦楚,却又能让一座辉煌宫殿的侍者尽换胡郎。


    宫内服侍的人都是十几岁、青涩的胡人少年。他们像鲜卑女子一样编着辫子,长发一半披散下来,一边被绳结密密麻麻地扎成小缕,归拢到一起。胡郎们眉目深邃,英俊清爽,体格也更为健壮,半坦肩膀,向参宴的大人们侍奉酒水。


    拓跋婴请薛玉霄上座,她扫了一眼披着野兽皮、被重新装饰的宝座,又望了一眼宝座之后悬挂的礼器,推辞道:“客随主便,三殿下乃是东道主,理应上座。”


    拓跋婴表面客套,实际却很快答应下来。她此前没有料到是薛玉霄亲临,认为自己以国主之尊招待敌国将军,理应坐在上首,所以对应的埋伏也都落在对应的下首席位上。


    她入座后,目光始终牢牢地锁在薛玉霄身上,似乎想要窥测她究竟有何胆识亲自前来。拓跋婴百般揣测思量,心中仍然没那么安定,望着她道:“旧情难论,但我请你的诚意却是真。你愿意亲自前来,想必对此事也有意,你我开诚布公而谈,如何?”


    胡郎上前斟酒,薛玉霄望着酒水入杯,道:“我正有此意。”


    拓跋婴心中稍松,道:“我以燕京奉还为礼,想要与你联合发兵,征讨目下在青州的四妹、扫平她留在丰州的基业,随后荡尽北方各部,以完先主遗愿。”


    薛玉霄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么——”


    “那我明日便派大军进驻燕京,无妨吧?”薛玉霄偏头问。


    拓跋婴话语一噎,与她这对看起来十分专注认真、堪称天真无暇的眼眸对视。薛玉霄墨眸通透,神情澄澈,简直透露出一股恳切单纯之意……拓跋婴呼吸微滞,心道,单纯?我眼瞎了才觉得她这样。


    她道:“这……这倒不急……”


    “所言差矣。”薛玉霄反驳道,“三殿下说联合征讨北方,可你如今的宝座,这四周的土地建筑、臣子百姓,莫不曾是东齐之土。仅仅归还燕都,便要让我大军止步,这已经是亏本的买卖……若我领兵,讨回的土地岂止燕都?”


    拓跋婴与之辩论:“议和不费兵卒粮草,如果要打,我麾下精兵数万,难道任人欺凌?侯主的假设未免儿戏。”


    薛玉霄笑了笑:“你要是现在不还,而是打完北方各部才还,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统一?才能得胜?要是三殿下实在无能,不如这北方……我替你取吧?”


    拓跋婴还未言语,一旁的乌罗兰乞已经坐不住了,挺身按剑道:“此为我大夏之地,怎容你外人——”


    她这么一挺身,薛玉霄左右的李清愁、李芙蓉两人忽然从酒宴当中抬眸。一人英气潇洒,面带笑意,唇边之笑却渐渐沉冷下去;另一人则面沉若水,眼似寒锋,目光几乎像刀子一样切割着乌罗兰乞的脖颈血肉。


    乌罗兰乞陡然记起被李清愁追得败逃之事,又见另一位李姓先锋官也在。两人皆是悍勇无双的猛将,佩剑陪侍,所隔不过数步,她的话慢慢地、含着一股血腥气似得被压进喉咙里。


    乌罗兰乞缓缓又坐了下去。


    薛玉霄目光未变,根本没有看她,只是笑眯眯地问拓跋婴。


    拓跋婴顿了顿,道:“约定一个期限……半年,半年之内,我必还燕京。”


    薛玉霄道:“半年太久,我攻之不过一个月,便可取回燕都。”


    拓跋婴眯起眼道:“侯主,你对自己太过自信了。我麾下可不止是那几千人,六大监军司有四个都归我所有,起兵兴战,生灵涂炭。”


    薛玉霄唇边笑意微敛,盯着她道:“生灵涂炭?夏国之兵不以我大齐子民为人,杀烧抢掠,无恶不作,屠城血债,比比皆是,如今三殿下竟然有颜面与我提这四个字,若我是你,早已经羞煞掩面而走,再不敢面向东南了!”


    拓跋婴如鲠在喉,手掌紧紧握着杯盏。她产生一种马上摔杯为号,让刀斧手冲进来把她剁成肉泥的冲动。


    就在这冲动浮现之时,薛玉霄却又改换神情,道:“不过我今日前来,只为和平安定四字。我对三殿下的思念之情可不是作假的,听说你去年吃败仗的时候,被老国主扇了一巴掌,聋了整整两个月——我闻之心痛不已,殿下的耳朵现在还有没有好?”


    拓跋婴舔了舔牙根,说:“……不劳凯旋侯挂心。”


    薛玉霄却起身,也没喝胡郎端到面前的酒,拿了一个空杯,直接走过去坐到拓跋婴身侧,两人共用一张桌案、一个酒壶。她没有劳烦陪坐的少年,亲手斟酒,给自己、也给她斟满,状极亲近:“三殿下的耳朵好了吗?没有留下什么病根儿吧?”


    拓跋婴的酒杯重新盛满酒水,她望着波澜震荡的水光,强自忍耐下来,看向近在咫尺的薛玉霄,暗自裁夺:“要是此刻让刀斧手冲进来,她未免离我太近,容易伤到我自己。”


    薛玉霄态度温和地看她。


    拓跋婴收敛酒杯,讽刺道:“早已好了,不及侯主甚多。没想到昔日还是将军、是功臣,摇身一变,就篡位谋权,成了东齐新主,真是让人感叹人不可貌相,薛氏仁义忠信四个字,居然成了笑话。”


    薛玉霄毫不介意,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凑过去低语道:“三殿下真见外,你我既然商议联合,干嘛还这样‘客气’呢?你看,你毒杀大姐、促使老国主病故的事,我就没有说你。”


    拓跋婴心底一紧,她那双狼一样的眼珠转到薛玉霄脸上,紧迫至极地注视着她这张温柔脸庞,从目光中几乎隐现出一丝火星和硝烟。


    她嗓音低哑了一瞬,说:“你——对大夏的事,知道的太多了。”


    “哦?”薛玉霄问她,“在座的众位都是你的心腹重臣,你觉得是谁将消息传递给我的呢?啊……都不是,她们每一个都忠心耿耿,其实是我猜的,是我梦到的,是我……早就知道你的狼子野心。”


    她一边说,一边用酒杯边缘敲了敲拓跋婴胸前的狼甲,发出“笃笃”两声极清脆的响动。


    拓跋婴脊背窜上一股寒意,她在脑海中飞速将满座心腹过滤了一遍,整个喉管都寒浸浸的。她道:“你眼珠一转就有一万个毒计,这句话分明是想让我怀疑她们。”


    薛玉霄微笑道:“我句句属实,殿下为何不信?”


    两人窃窃私语,看起来交谈甚欢。一旁的谋士们有些坐不住,都纷纷看向为首的叱云风。


    叱云风摩挲着手指,看向两人挨得很近的身形。心道:“恐怕三殿下怕被误伤,不敢摔杯动手。”于是扭头示意武将众人,目光向上首撇了撇。


    忽然间,从席上有几个亲卫武将起身,她们捧着杯盏过来,说“仰慕大齐新主”,于是上前为薛玉霄敬酒。薛玉霄看着她们喝完,不出所料,几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要立在拓跋婴身后。


    然而她们刚刚站定,便听李清愁道:“光敬佩我主,却不敬佩我?几位将军倒是面熟,可有在我手上过了五十招的?”


    李芙蓉面无表情、言语冷酷地应答:“俱是三招落马,狼狈夹尾逃窜,定战侯的记性太差了。”


    李清愁配合笑道:“真的吗?陛下却不知道此事,不然这几人连向陛下敬酒的资格都没有,是也不是?”


    这几句话的杀伤力太大。几人站立不稳,面色通红,正要腆颜咬牙留在这里,却见李清愁持剑起身,蹭地一声从腰间抽出长剑——


    众人俱是紧张不已,额头渗出冷汗。尤其立在拓跋婴身后的几人,生怕惹恼了她,这位李将军手起刀落,比准备好的刀斧手还更快些!


    李清愁却没有指向拓跋婴,只是用剑刃挑起桌上酒尊,在剑身掂了掂,轻震一下,放置在桌案上,又随手从胡郎侍从的手中勾出酒壶,在少年的惊呼声中缠住壶带,在空中翻转倾倒,让水流涓滴不失地流入盏中。


    众人屏息凝神,见此神乎其技,都有些惊愕。李清愁将酒壶甩回胡郎手中,剑刃重新勾起三脚酒尊,啪嗒一声放置在那几名将士面前。


    “饮了此酒,可愿与我演示几招?”李清愁问,“昔日三招落败,如今应当总有精进。”


    她说着上前来,似乎如果约战不成,也要在旁边等候。


    叱云风看得满头大汗——要是李清愁接近三殿下七步以内,别说刀斧手了,就是满屋子的人一起上,未必有她的剑快。何况薛玉霄本人又有武艺,乃是逼退千军万马的白衣名将……她连忙挥手,让几人赶紧认输回席。


    几人面面相觑,都推说“如此宴会,不敢动武”。随后立即退走。


    上首又再度只剩下薛玉霄、拓跋婴两人。


    叱云风见情势有变,转头吩咐道:“传唤歌舞。”


    “是。”


    不多时,一众脚踝戴着铃铛装饰的胡人少年舞伎走进来,为酒宴助兴。薛玉霄扫了一眼,忽道:“这些小郎君倒是被你调教得很好。”


    拓跋婴以为她有意:“我可以送你,只要今日议事能成,区区十二个小郎,进献给你又如何?”


    薛玉霄却道:“进献男子可是屈尊为臣的象征,夏国要向大齐称臣吗?”


    拓跋婴脸色骤变,冷哼一声,切齿低语道:“薛玉霄,你别太不识好歹了。”


    “我就是太识好歹,才会亲自过来啊。”薛玉霄态度很好,“若能不损兵卒地得到燕都,谁会愿意大费周章的攻城略地?只是狼主说得条件太苛刻,不能令我满意。”


    “你夸赞他们,难道他们使你满意?”拓跋婴冷笑道,“成为国主之后,反倒变成了好色之徒不成?”


    薛玉霄笑了一声,说:“我夸赞他们,是说——三殿下教养得好,才能使一众跳舞的小郎身怀杀机,将匕首放置在袖中,随时准备抽出行刺……”


    她声音很低,落在拓跋婴耳畔。


    “平常舞伎,传递而来的眼神只是引诱、献媚。而三殿下的人,却根本就不向你——不向他们自己的国主取宠讨好,而是紧紧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薛玉霄轻声说下去,“这还不能称是‘调教’得好吗?”


    她的手掌轻轻落在拓跋婴肩膀上。


    这么轻盈地一掸,似乎要将她肩头的尘埃掸去。然而落在拓跋婴身上,却如同将她的才智和灵魂都狠狠地捋了一下,让人脑海晕眩、头皮发麻。


    她手指发白,心知已是图穷匕见,不可不博,正要摔杯,陡然一个冰冷硬物抵住她的后腰,那股锐利之意根本不需要回头,就可以切肤地感受到其中寒气。


    薛玉霄不疾不徐,伸手从拓跋婴之间取出杯盏,稳稳放回案上,自顾自地搛菜取用,左手看似扶着她的背,那把金错刀却从袖中滑落出来,抵着她的背心。


    “你——”


    “狼主。”薛玉霄微笑道,“这舞跳得很好,小郎君们是不是也会剑舞,不如舞给我看看。”


    此言正中下怀。一旁的叱云风不知情况,连忙示意拓跋婴答应下来,以便行刺。


    拓跋婴有苦难言,只觉对方如同自己的煞星天敌一般。她闭了闭眼,挤出一句:“愚昧儿郎,并不会剑舞,你要是想看,我让诸位将士给你舞剑如何?”


    薛玉霄道:“哎呀,女子舞剑,杀气太重,怎可在这等和平宴席上观赏?”


    拓跋婴背上顶着一把匕首,听她说“和平”两个字,心中简直有一种杀人的冲动。


    薛玉霄转而问:“不如我们再说说盟约细节——我最迟能忍十日,十日内必定进驻燕京,才可答应。三殿下觉得怎么样?”


    拓跋婴张口欲说“不可”,被刀锋在身后画了个圈,她顿了顿,掌心交握成拳,低声道:“……你若杀我,走不出这个瑞凰殿!”


    薛玉霄道:“殿下过虑了,李将军有万人不当之勇,她肯舍命相护,你就确定我真的走不出?”


    拓跋婴道:“她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真到末路之境,你们都要成为我军剑下亡魂。”


    薛玉霄认同地点了点头,道:“那三殿下可愿意舍下此命,与我相换?……不过也未必仅是你我相换,殿内皆是你的心腹大臣,如你所言,四大监军司的都统都在席上,我虽不能杀尽城中军马,但这席上的几十人,要杀除,对我的两位将军和亲卫来说,倒不算难事。”


    这其中自然有夸大的成分。


    拓跋婴汗流浃背,重新忍下,半晌道:“十日太快,我不能应准。”


    薛玉霄挑眉,说:“那看来,我们不能达成共议了。”


    两人低声交谈,态度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十分和平。连下方的叱云风等人都不由得产生怀疑,心说三殿下不会真被她给说服了吧?怎么既不摔杯,也不号令刺客,难不成真要将燕都拱手奉还?


    如今城内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都知道为了双方联合才举办这场宴会,要是今日不下手,这名声可就难以洗清了啊!


    殿内跳舞的胡郎越跳越靠近,目光紧紧盯着薛玉霄,袖剑抵在掌心,只待可汗一声令下,便能冲上前去一命换之。然而国主却不发一言。


    有人按捺不住,试探着上前,突破了安全距离。就在舞伎旋至案前时,拓跋婴明显感觉到背后的匕首割破了外衫。


    她猛地抬首,向胡郎瞪了一眼。那名刺客以预备好刺杀之意,刚要动手,便被可汗瞪住。他脚下的步伐立即收敛,一时失去平衡,跪倒在地,趁着伏倒的姿势掩护,将匕首彻底抽出来握在手中,埋头请罪道:“大汗恕罪!奴见薛将军英姿当面,心生畏惧,故而膝软倒地。”


    周围的乐声停了一刹。


    这是刺客最后、也是最接近事成的机会。


    拓跋婴有一瞬的犹豫。她甚至产生“不如搏一搏,纵死无悔”的想法。与此同时,薛玉霄忽而在她耳畔轻道:“他说的是真的?”


    拓跋婴回:“你觉得呢?”


    薛玉霄搂住三殿下的肩膀,继续伸手为她斟酒,做足了真诚姿态与盛情:“我觉得,他当着你的面畏惧我,实在是减灭志气,杀自家威风,我替你斩了,以正视听。”


    她趁着醉意,猛地压住拓跋婴的肩膀起身,从身后悬挂在墙壁上的鞘上抽出一剑——


    “薛玉霄!”拓跋婴终于大怒,拍案起身,与之对视,迎面见到悬挂于封北宫多年的圣凰剑被她拔出,露出雪亮的刃锋。


    薛玉霄抚摸剑柄,叹道:“前朝高祖皇帝杀尽胡虏的佩剑,蒙尘于此多年,尔等鱼目不识珍宝,将它归于寻常礼器悬挂,暴殄天物。即便夏国占据朔州这么多年,依旧没能得到真正想要的……”


    拓跋婴质问道:“你焉知我们想要什么?!”


    “三殿下,劫掠为生的日子还未过够吗?”她定定地看过来,“以战养战的日子,能养到天荒地老,延续百年吗?”


    拓跋婴心中的弦被狠狠地弹动了一下。


    “我给你们一个真正的出路。”薛玉霄说,“归顺于我,可得安宁!”


    一言落下,众人皆是凝神扶剑而起。薛玉霄却持剑撑住桌案,笑道:“我醉了,殿下莫要将戏言当真。”


    她走下桌案,垂手用圣凰剑挑开胡郎的肩膀衣衫,在他下意识的瑟缩退避之中,忽然抬脚踢中他的手腕,将匕首踢开数十步远。众人皆是震悚不已,紧紧地盯着她,以防败露的事迹令双方立刻兵刃相见。


    薛玉霄见状,却抬首轻笑,随意地走过宴席众人面前,道:“酒水甚好,多谢款待。”说罢,向瑞凰殿门外径直而去了。


    两位将军随之起身,连同亲卫一起跟随上去。只抛下夏国众人凝望着她的背影。


    忽然间,叱云风猛地上前,对拓跋婴道:“大汗糊涂!为何方才不动手,反而让她的威势压倒了我等!”


    拓跋婴面沉如水,将外袍解下来,猛地展开给众人。众人这才看到那衣衫脊背已经被刺破,上面冰冷严整地划出了一个字——


    杀。


    众人屏息凝神,思绪动摇,形成了一阵可怕的寂静。


    拓跋婴看了一眼这个字迹,整理沉淀思绪,半炷香后,手心的一把汗终于被风吹冷,她垂首吐出一口气,猛然间想起城中百姓已然知道双方商议的宴会,不可放她走而使天下误会!她立即抬首,命令道:“快追!在她的军马车队出朔州之前,追上薛玉霄擒拿劫杀,生死不论!”


    黄尘白日两相蒙(3)


    第100章


    薛玉霄提着圣凰剑从殿内步出,才走出封北宫,一身醉态立即消去。


    她没有坐来时所载的车,侍从将踏雪乌骓牵来等候已久,她随意从亲卫手中取出一把剑鞘容载圣凰剑,翻身上马,向左右道:“传令所有人,立即快马出朔州,凡有拦阻者不必询问根由,格杀勿论。”


    “是!”


    亲军对陛下的统率能力信任至极,不问原因,立刻整军向朔州与忻州接壤的边境出发。这两地虽然名为“州”,但实际只有一郡之广,远远比不上青、幽两州之地。


    众人快马奔出,朔州守城胡军没有得到指令,不敢拦阻。直到望见已经在冬日凝结成冰的河畔,身后才响起沸腾的烟尘扬起之声。


    薛玉霄回首相看,见到夏国众将狂奔追逐而来,一个使臣高声用汉话喊道:“国主留步!陛下留步!”


    此刻才叫陛下,似乎太晚了些。


    薛玉霄轻轻一笑,扫视了一眼面前的冰层,眺望向东,见到茫茫旷野之上守候在交接之地的御营中军。这是她动身前就吩咐嘱托下去的——命令中军人马在此等候,如今时机正好。


    她勒住缰绳,乌骓马立即停步。天地风声萧肃,凛凛寒风之间,飘起她绣着金凰的雪白衣袍,乌发微动,绶带翩跹。


    “将军止步。”薛玉霄抬眉提醒道,“再过接近,未免要开杀戒。”


    众追兵脚步骤顿,望见她身后河畔不远处乌黑的人马。旗帜扬起,众人虎视眈眈。


    为首的部将心生疑虑,转头看向队列中的叱云风。叱云风曾经与她共同用膳商讨过,对薛玉霄的脾性还算了解,她大约猜到对方早已料想其中有诈,因此做出了万全准备之策,只要能出封北宫,自然有兵马等候接应。


    叱云风驱马上前,挡在众人面前,换上一张笑脸:“陛下何故如此?酒宴未散,怎能先走。”


    薛玉霄叹了一声,对她道:“使臣不明白吗?三殿下帐下的胡郎献舞,却持利刃在手,分明是要行刺暗杀于我,夏国几番加害,绝无和平共议之心,再摆出这样的面孔来伪装,也不过徒使天下之人耻笑。”


    叱云风道:“那并非我主之意。”


    薛玉霄道:“既然如此,请三殿下再往忻州参宴,我回请她,如何?”


    叱云风心惊胆寒,不敢应允。


    薛玉霄见状一笑,几乎是和颜悦色地数落了几句:“这就是殿下待我的诚意和勇气?我虽与鲜卑为敌,却仁至义尽,这件事就是传遍北方各部,被众人指摘责难的也不会是我。使臣还是省省口舌,我们战场上见吧!”


    她旋身欲走,身后叱云风又急忙喊道:“陛下留步——”


    话音未落,弓马营已经架起弓箭,箭矢光华寒凛,令人胆寒。叱云风即便再不甘,也只能退避三舍,不敢直捋虎须。


    不多时,薛玉霄的身影已经直出朔州,烟尘掩盖,再也望不见了。


    拓跋婴得知没能留住她的消息后,痛心疾首,闷闷不乐。次日,薛玉霄立即将此消息传达北方各部,来龙去脉清晰无比,无论是时间地点、还是议事内容,皆有一城百姓为之作证,不可抵赖。


    原本拓跋婴登基称王之后,几个部落已有效忠之意,闻此消息,顿时心凉胆寒,深斥其无情。又三日,薛玉霄为攻朔州,命人写了一篇檄文讨伐拓跋婴。


    这篇檄文十分有文采,是集思广益,由军营中诸多文臣谋主合议而成。先是说拓跋婴“毒计害姊,吞母驱妹,罔顾血脉之至亲,戕害明义之良臣”,又提及她往日兵败,兼驱逐独孤无为之事,即“颓走徐州,困于高平,德才俱失,无容人之量”……最后,提及这场鸿门宴,指责她“不顾信义、有负圣恩。”、“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檄文一经下发,立即广传朔州,百姓议论纷纷。


    拓跋婴收到檄文和战帖,不顾阻拦,展开一看,这么长的辱骂指摘之词看完,当场吐了一口血,被气得一病不起。


    薛玉霄不愿意惊扰朔州汉民百姓的年节,于是忍耐数日,等到太始二年正月十五一过,在十六当日,立即兵发朔州,临于城下。


    正月十六,拓跋婴正在胡床上裹着被子喝药。她身形消瘦了一些,曾经如虎豹一般凶狠可怕的女人,被薛玉霄这几次三番的动作折磨得精神衰弱、噩梦连连。


    胡郎少年正侍奉国主疾病,跪地将药盅举过头顶。拓跋婴拿起药碗,闭着眼一口饮下。


    “大汗!”殿外忽传惊叫之声,一个幕僚入内行礼,急声道,“大汗,齐军兵临城下,正在擂鼓相攻啊!”


    拓跋婴脑海中倏地一定,一股燃烧了非常久、几乎使她整个人崩溃的火焰在这一刻炽烈到了极致。她猛地睁开眼,剧烈的愤怒、意气,顶住了这场病。


    拓跋婴起身佩甲,抽出一双久未见血的鸳鸯钺,冷声道:“好,好,好!”


    她一起身,在殿外急忙赶来的诸多谋士立刻相劝——无论是在道义上,还是在兵力和准备上,这都不是一个交战的好时候。而且驻守朔州的守军里面有相当一部分归顺的汉民,刚过完节,人心浮动,又是面对东齐故国之军,难免会动摇涣散。


    拓跋婴却猛地推开众人,她一介武将出身,立刻将一个柔弱文士推倒在雪地里。


    “我知道!”


    她咬着牙,又说了一遍,“我知道!!”


    “大汗!”


    众人撩衣下跪。


    “今以避战为先,方可保存实力。以如今的情状,北方尚有异动,这朔州实在不可守啊!”


    拓跋婴仰起头,对着冬夜年后寒冷的空气吸了一口,她的肺腑之中沁满凉意,好半晌后,徐徐道:“中原人的《乐府》诗,我并不喜欢。只有一首,尚可弹奏。”


    她举步跨出,按住鸳鸯钺,越过众臣:“主无渡河,主竟渡河……”


    “渡河而死,当奈主何!”


    言罢,她走出封北宫,统率朔州之军,向城下迎敌。


    众人呆滞当场,有一些武将不解其意,转头向文士询问“《乐府》为何物?”、“此诗意如何?”,幕僚们皆是面露沮丧哀痛之色,摇首不语,良久后,方有一人答:“这是说一个白首狂妇横渡河流,明知不可渡而执意渡河,终究坠河而死之事。其夫狂呼不止,未能相劝,于是投河自尽相从。”


    自古称主者,不是为妻,便是为帝。拓跋婴以此诗自喻,恐怕就算注定失败,也要力守朔州了。


    “哀乎大夏,”叱云风低语道,“我等也只能相从,不可顾忌损耗多寡,胜算生死。大汗虽然是国主,可终究也是将军,败了,只是失兵,若没有了将军骨气,恐怕再也难破心中魔障,不敢面对薛玉霄了。”


    有叱云风此言,众人也只得扫去逼退之心,陪同迎战。


    寒风凛凛。


    在朔州城下,薛玉霄并没有在最前方。她只是跟凤凰纛旓伫立后方,身上系着玄底金纹的披风,看着众位将领擂鼓交战。


    光是一个李芙蓉,就已经连败两将。有清愁在前方掌控军马,她其实并不担心,一边观察局势,一边将朝廷传来的文书拆开观看,对一旁的文官道:“怎么脸色如此难看,笑一笑嘛。”


    从京兆与文书一起匆忙前来的文官垂首躬身,道:“请陛下千万以自身为重,凤阁几位老大人说了,要是再有设宴刺杀之事,左右务必拦阻陛下,险境不可以天女圣身相试。”


    薛玉霄“啧”了一声,道:“她们知道的也太快了。”


    文官道:“此事广传天下,更何况军报八百里加急,每日一发。大人们有奏折请陛下允准。”


    虽然临战,薛玉霄却面无异色,淡定地接过来打开继续看,见到上面写着“左右将军未能阻拦,是为不忠,请陛下斩之!”她嘴角一抽,扶额道:“别跟我开玩笑了。”


    说着把奏折扔了回去。


    那文官面无表情,对答如流:“不能阻挡陛下,是左右将军的过错。凤阁大人们说了,陛下见到这个奏折,必定不能允准,念在将军劳苦功高,可免其不顾陛下安危之罪,然而再行险举却万万不能,请陛下立诺应允,否则臣僚侍奉不周,十分羞惭,当撞柱而死,以完臣节。”


    这里的左右将军指的就是李清愁和李芙蓉。


    薛玉霄意识到她们急了,轻咳一声,道:“嗯,我明白的。”


    文官不答,反而又递上一封书信。


    薛玉霄接过,见是薛氏家印,她去除红封,见到里面是母亲大人的亲笔。薛司空一贯疼爱她,听闻此事自然心疼,言语极为关切。


    薛玉霄面色微变,叠好信件摸了摸,终于郑重道:“代我向母亲回信,就说,女儿知道了。”


    文官颔首,居然又递上一封书信。


    薛玉霄愣了一下,心里嘀咕着这不会是……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很不妙的感觉,接过来拆信,果然见到熟悉的笔迹——是裴饮雪所写。


    倒没写太长,只是说,一切均安,妻勿念之。短短一页纸,薛玉霄却看得眼皮乱跳,心中波澜横生。她想到裴郎仍在孕中,在陪都等候,一时对着信纸良久无声。


    文官道:“老大人们请陛下再三珍重圣体,特往椒房殿请凤君之墨宝。”


    自她出征以来,为了不让薛玉霄挂心,裴饮雪其实没有怎么写过家书给她。至多不过是在战报文书相传之间告诉她一切都好,怕言多必失,流露相思难忍之情。


    薛玉霄也克制着自己不要多想,一心攻伐。


    就这么短短一张纸,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终于叠好贴身存放。薛玉霄捏了捏眉心,慨叹回道:“主帅对垒,看来真是吓着她们了,还请出凤君来劝我,用心良苦啊。凤君……真的安定如常吗?”


    她问出这句话后,对方稍稍思索了片刻,答:“回陛下,凤君千岁有观政识人之能,虽在宫廷之中,见识谋略却不亚于女子,得承陛下临行前的圣旨,张大人常常派遣自家夫郎前往椒房殿问计,凤君千岁并不露面,却有帘后秉钧之名,宫闱朝堂,莫不敬之。”


    薛玉霄点了点头,转而道:“行了,代我拟文书回复凤阁众卿,不必担忧,我知道她们的苦心。”


    “是。”


    文士这才退下。


    她从寒风中连看三篇书信的工夫,前方已捷报频传,诸多胡人大将都被挑落下马,仓促败逃。就在薛玉霄等着她们弃城败走之时,突然有部将被一名快马冲出的鲜卑将军斩首。


    前方顿时骚乱,擂鼓声愈发激烈。


    薛玉霄抬眼看去,见到一双寒光凛凛的鸳鸯钺。她诧异地挑眉,随后轻声笑了笑,喃喃道:“此刻不走,更待何时?不过这样倒是对我的脾气。”


    “主人。”韦青燕道,“那人似乎是……”


    “就是拓跋婴。”薛玉霄道,“满城谋士都拦她不住,看来我是真的把她气着了,如果不是徐州大败,她此刻,理应还是那位英勇至极所向披靡的名将啊……”


    拓跋婴仗着血气之勇,一口散不去的怒火顶着心胸,连连打退数人,连李芙蓉都险些受伤,被她逼退。


    李芙蓉退回阵中,抬手拭去唇角血迹,道:“立即快马传令各部,阵前恐怕唯有李清愁能敌。请其他将军不必相试——”


    话音未毕,却又有几个急于立功的凤将冲上前去,结果不出十招,都被拓跋婴刺伤逼退。她虽然病中,却比平常精神百倍,戴着一件铁丝织成的面罩,凛冽的白雾从她口中溢出,散发出萧瑟之意。


    拓跋婴身后,众将与谋士奔出护持。重骑兵列阵,轻骑从两翼辅佐,兵甲精锐。她抬首望向凤凰旗帜,目光在众人之间梭巡片刻,声音嘶哑地高喊道:“薛玉霄——!”


    “与我一战!”


    声震四野,浩荡翻覆。


    薛玉霄唇边笑容收敛,静静地看着对方的身影,她垂手攥紧缰绳,旁边的文官立即道:“陛下!”


    她吸了口气,闭眸缓和住战意,道:“不能让她尽兴,是朕的过失。我与三殿下相识至今,今日才算见到了性如猛虎之女。”


    言罢,她从后方上前几步,暴露在拓跋婴面前。两人依旧隔得很远,薛玉霄也没有出战的意思,只是命人回复她说:“殿下挂怀了,沙场旧情,择日再叙。”


    传令官得命而去,在阵前高喊出这句话。拓跋婴听得手背青筋毕露,嘶声吼道:“谁跟她有什么旧日情谊!我是要杀她,我是要杀她啊!!!”


    声音回荡之间,一人骤然骑马出现在面前。李清愁单手执枪,面带微笑,与她不过几十步距离,道:“巧了,我也要杀你。不如可汗将此首级赠给我,方可不负陛下待你的真情厚意。”


    “她薛玉霄奸猾狡诈,满腹毒计,有何厚谊!不过是蒙蔽天下人耳。”拓跋婴盯着她道,“我今日就先宰了你,看她失此良将,是否会痛不欲生!”


    关山梦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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