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黎漴无法接受自己朝夕相伴十九年?的妹妹将他看做“猎物”, 自黎娅说出一番令人作呕的话后?,他摔门而?去。


    楚朱秀脸色难看,恍惚不定地看向黎娅, 听着她愤声高喊,句句泣血, 说着母亲教育上的重大错误。


    很久后?, 她缓过劲来, 不看黎娅,只顾着急声询问黎潼录取哪所学校。


    黎潼轻描淡写地回答。


    几瞬缄默。


    楚朱秀茫然?地瞪大眼睛, 她心脏砰砰, 呢喃着重?复:“警校啊。”


    哪怕是个人资产A10的黎振伟,对儿女的期待也逃不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传统思想。


    楚朱秀希望让丈夫满意,她费心费力培养的黎娅已成废材, 如今没法指望她。


    美妇人扯出一个笑容, 试着与黎潼交流:“潼潼, 复读这一年?辛苦了吧,妈妈因为忙着黎娅的事,一直都没能有机会关心你——”


    黎潼似笑非笑地看她。


    她一眼看破她的心思。


    当一个悉心培养的女儿走?上?歧路,楚朱秀迫切需要另一个完美作品来表明她并未在教育成果上?有过失败。


    她对楚朱秀变化的态度置之不理,看完热闹立刻回家。


    黎漴沉浸于黎娅带给他的痛苦时,黎潼已经?美滋滋地到达御水小区, 和易安约了几天后?出行旅游的计划。


    ·


    易安今年?的高考超常发挥, 比起之前估分的成绩还?要高出十几分,比起前几次的模拟统考, 排名进步了三十名, 位列省排前500。


    这是可以上?国内绝大部分985、211高校金牌专业的好成绩。


    易安爸妈乐得找不到北,给她打了一笔钱:“知道你想和朋友去旅游, 这是旅游经?费,还?缺的话和我们说。”


    旅游计划从江市出发,跨越三个省市,时长一个月整。


    黎潼的四只猫陪同出发。


    她们联络旅游团队中的房车出行,两位女性司机姐姐轮换驾驶。


    车程中,司机姐姐为了应付驾驶中的疲劳,和同行人唠嗑起来。


    期间不免提起黎潼、易安两人今年?的高考成绩。


    听到易安报了她心怡的专业,憧憬不已地展望未来;又听黎潼三言两语带过自己的提前批志愿,司机姐姐们朗声笑着祝贺:


    “两个好姑娘,将来好好读书?,可要把书?读烂了!”


    “咱们女娃娃真是有本事!”


    她们与有荣焉。


    易安脸红扑扑,被夸得直接把脸埋在猫猫肚皮里。


    黎潼愣怔,旋后?失笑,她亮声应好。


    前往下一个城市中途,路过高速公路服务区。


    易安妈妈发微信消息询问她目前到哪,易安乖乖地将定位发去,并发语音:“现在刚到服务区,一会和黎潼去吃个麦麦炸鸡和汉堡。”


    易安妈妈回了几句话。


    易安瞧了正在准备下车去购餐的黎潼,猫猫们安静地待在房车内的猫爬架上?,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没一会,易安举着手机,朝黎潼道:“黎潼,我妈妈想和你说几句~”


    黎潼没有拒绝,接过电话,易安妈妈柔和温暖的音色响起。


    她问她这两天路上?感?受如何,并说,倘若觉得不安全,一定要及时联系警察和大人:“晚上?住酒店,防盗扣要锁上?,记得报平安……”


    黎潼垂着眼帘,笑着答好。


    末了,她低柔回:“阿姨,我们会照顾好彼此。”


    “谢谢您的关心。”


    电话挂了,易安颇为不好意思,挠了下脸:“我妈妈有点爱操心,是吧?”


    黎潼微笑,她亲昵地捏了一下易安的脸颊,没应答,只牵住她的手,往服务区走?。


    ……


    黎漴在黎潼出发旅游后?两天,得知她不在江市的消息。


    彼时,黎家已经?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回国的黎振伟从妻子口中得知黎娅爬床事件的经?过,妻子将她从头到尾说过的话转述一番,听完后?,他勃然?大怒。


    黎振伟张口指责妻子在教育上?的失败,厌恶着黎娅肖似生母的做派。


    尤其是,在陈芳曾试着给他发过不雅照片后?,此刻得知她的女儿无师自通异性间勾引人的本领,黎振伟气?到差点心梗。


    他指着黎娅那张脸,头一次对她说出这样?凶狠的话:“给我滚出去!”


    在场的楚朱秀和黎漴没有动弹,前者拧了下眉头,畏惧丈夫的怒火,到底没开口;后?者眼有波澜,想到此前发生的一切,一言不发。


    黎娅还?没做出反应。


    黎振伟冷笑道:“不是想另立一个户口本吗?”


    “去跟你亲爸姓。”


    黎娅傻在原地。


    她本能地要上?前向黎振伟解释,一字未说,黎振伟甩开她倾上?前的手:“真不愧是林建刚、陈芳的女儿。”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我女儿能上?警校,你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黎娅胆敢对楚朱秀高声尖叫,恨意十足地痛斥她明明“以身作则”,充分展现着富家太太的幸福生活,却?要她做“职业女性”的双标行为,说时充满控诉,满怀怨气?。


    只因她内心深处认为楚朱秀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不过如此。


    可她从不敢对黎振伟使这样?的技俩。


    黎家拥有的优渥条件,全是黎振伟一手打拼下来的。


    楚朱秀、黎漴、黎娅,无不是靠着黎振伟能享受到这样?的生活。


    黎娅将父亲当作这个家庭里的主人,她只会讨好,不会敌对——那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黎娅到这地步,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一念之误,导致自己万劫不复。


    她惨白?着脸,眼泪涟涟,试着用泪珠挽回父亲的心意:“爸爸,是我错了,我不该妄想的,不该乱来——”


    偏头看向黎漴,黎娅膝弯一软,直接跪下。


    她说:“哥哥,对不起,娅娅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


    黎漴只是冷眼瞧她。


    黎振伟压抑着怒意,不肯再看黎娅。


    他望着楚朱秀,责备她教女无方,“你看看你教的女儿,什么?样?子!”


    “我真没见过富养长大的女儿有她这样?的脾性——恶心人,贱得很。”


    黎振伟用江市方言骂了几句极其脏污的话,堪称荡=·妇羞辱。


    黎娅听不懂方言,可她从黎振伟、楚朱秀当下的表情中察觉出来言语的恶意。心脏沉沉地往下坠,她央求着看向父母,看向兄长,不可置信他们竟然?这样?轻易放弃她。


    她声音都沙哑起来:“爸爸妈妈,我知道我做坏事了,可这是我做的第一件坏事,你们就不能原谅我一次吗?”


    雪白?娇嫩的脸颊泪珠滚落,楚楚可怜之姿,可惜此地没有懂得欣赏的人。


    黎娅忽然?间想到楚朱秀之前说她哭起来像亲生母亲的事,她悚然?发抖,深怕黎振伟、楚朱秀觉得她眼泪乱淌的样?子像陈芳。


    说这话时,边哭边极力控制情绪,试图压抑汹涌不断的泪意。


    偏偏,因为即将大祸临头的恐慌,泪失禁到抽噎不止。


    黎家人捕捉到她语气?中饱含委屈的“第一件坏事”。


    楚朱秀偏过头,深深呼出一口气?,旋后?定睛看向她道:“是第一件吗?”


    丈夫、儿子在身边,她说时自己脸皮亦有羞窘,可一想到如今优秀出色的黎潼,与显然?没有前途的黎娅。楚朱秀心中有着计较,开口道:“潼潼上?次回来,你说要给她买衣服,结果挑的款式全是你喜欢的——”


    黎娅瞪大眼睛,她张口结舌:“妈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黎漴冷笑了一下。


    他平心静气?问:“你是不是觉得,爬床这件事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无言的沉默,显然?代表着黎娅的回应。


    她仍然?跪着,没人喊她起来。


    黎漴抹了把脸,他扭头看向黎振伟、楚朱秀,平静道:“爸妈,想一想以后?,如果再放任她这样?发疯,做点对黎家名誉不好的……”


    黎振伟联想到可能发生的事,喉头滚动,他怒意冲冲地骂了句脏话。


    再看向黎娅的目光,犹如看死人。


    他没问当事人,径自问老婆:“她之前办理的休学手续,是几个月后?复学?”


    楚朱秀柔柔点头。


    “等休学时长满了,帮她到教务处去办理退学。”


    黎娅如遭雷劈。


    虽说她不喜欢跳舞,控诉时说是楚朱秀硬逼她学的舞蹈,可她也知道本科学历的重?要性,一时间心乱如麻,立刻站起,甚至踉跄一下,惊恐万状道:“我不要退学!”


    楚朱秀好似悲悯的目光睇来。


    她其实记恨得很,脑海里关于黎娅指责她的话,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娅娅,你不是说不喜欢跳舞吗?”


    楚朱秀垂了下眼睫,字正腔圆,清晰开口:“你说是妈妈逼你跳舞,那帮你退学,不正合你心意?”


    黎娅紧紧抓着裙摆,脸色涨红。


    “可我、我没想退学……”


    楚朱秀想到什么?,轻声柔语:“等办理退学后?,你喜欢读什么?书?,就去复读吧。”


    她的眼眸清澈明亮,声线温柔和暖,仿佛是在提一个极好的建议。


    “潼潼之前的成绩不是很好,可她重?来一年?,读上?了全国前五的警校。”


    黎娅尚未想到,将来她要笼罩在黎潼的阴影下痛苦挣扎许多?年?,久久不能脱身。


    “我相信你也可以,不是吗?”


    黎振伟觉察出妻子的用意,他松了眉头,点了支烟,深吸一口,居高临下道:“你妈之前疼你爱你,给你安排最好的舞蹈老师,上?最好的文化课提成绩,你不懂得感?恩。”


    视线落在她的腿上?。


    “现在腿摔了,舞也不能跳,”黎振伟幽幽道,“不如换个专业得了。”


    黎娅无助极了,她喘息几声,喃喃道:“可我什么?也不会……”


    “爸爸妈妈,别这样?对我,我知道错了,别让我退学。”


    “求求你们了,别这样?对我,我知道错了——”


    黎漴反感?她的哭声,冲爸妈示意,先离开一步。


    他背影绝情冷淡,黎娅在这一刻,明晓一切都不可回头。


    她腿软着跌落在地毯上?,没人管她。


    腿上?的伤口痊愈得不好,雨天冷天总涌着酸麻肿胀


    夏日白?昼,无风无雨,她忽觉关节处冒出无法忍受的痛楚。


    黎娅哽咽着捶向自己的伤腿,后?悔莫及。


    她始终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如今这样?。


    第42章


    七月盛夏, 旅游中途,黎潼接到黎漴的电话。


    她正咬着一根冰棍,和易安头挨头看接下来的旅游路线, 心?不在焉滑动屏幕接通时,压根没注意到备注信息。


    等那头传来黎漴的声音, 她诧异扬眉。


    “潼潼, 你还在外地旅游吗?”


    易安机敏地看她, 无声张口询问:‘我回避一下?’


    没等回答,她自?己先溜走, 跑到房车后半截的猫爬架附近。


    同行司机在高?速公路服务区里休息, 车程将在半小时后出发。


    黎潼:“有事?”


    手上的平板还停留在行程界面,小红书的旅游攻略贴逐一翻阅,她没怎么把黎漴当回事, 半心?半意地回着。


    黎漴觉察出她的漫不经心?。


    他轻声道:“担心?你一个女孩出行, 会?不会?遇到危险。”


    黎潼敷衍极了:“哦。”


    顿了下, 她矛头直转黎家,好奇问:“家里的事怎么说?”


    转移矛盾的法子向来?有用。


    黎潼懒得应付黎漴过分廉价的关心?呵护,只想?看热闹。


    青年的声线压低,能听出他兴致不高?。


    “爸生了好大的气,说让黎娅更?名换户口。”


    黎潼眉头一挑,她知道这只是黎振伟的威胁恐吓之词——真要让黎娅脱离了黎家的关系, 那她再做“爬床”的事, 黎家人在道德层面上就?没法像现在这样占据至高?点?。


    原因简单易懂,黎娅完全可以?借口说自?己已然脱离黎家。


    既然不再拥有黎家女儿的名头, 那更?不需要维护世俗伦理。


    解除亲子关系、彼此没有亲缘关系等前置操作?齐全, 黎娅顺理成章地拥有与黎漴“恋爱结婚”的权利。但凡她选择不要脸皮,像陈芳那样使点?手段, 再次爬床,指不定就?被她达成目的。


    她笑了。


    黎漴听出她的幸灾乐祸,一时间?有点?酸涩难言。


    下一刻,黎潼笑说:“吓唬人的招数,她信了没?”


    语气稍扬,说得清醒。


    黎漴讶异她的敏锐,不由想?到黎娅在听到这句话时惊恐万状的表现,一时心?绪沉沉。


    一眼?看透黎振伟心?思的黎潼,与蠢笨如猪的黎娅,两相比较,很难不让人心?神恍惚。


    “……她信了。”


    这俨然是牵制黎娅的手段之一。


    黎漴缓声慢语,将之后发生的事逐一道来?。


    楚朱秀提出的“退学计划”,黎振伟的赞同附和,黎娅的陡然崩溃。


    黎潼听到房车猫爬架上,三花甜甜发出咪呜声,橘猫烟嗓变夹子音,渴求着向易安讨要猫咪零食。


    房车外的烈日晴朗,天空蔚蓝,风景怡人。


    黎潼垂下眼?睫,不期间?,冷笑一声。


    “退学”才是黎家人目前牵制黎娅最有用的手段。


    舞蹈专业毕业后,许多?学生的就?业方向清晰——要么开舞蹈室,要么考编制,要么进娱乐圈。此外还有不少转行做其他事业的选择,暂且不提。


    黎潼清楚知道,倘若按照上一世的发展,黎娅将来?有九成机会?出现在荧屏之下。


    她参与的综艺录制,只有两期,好评如潮。


    剪辑上映后不久,娱乐圈里舞蹈方向的综艺制作?人甚至有意邀请她参加另一档正在招标的综艺项目。


    黎家后来?在新舞蹈综艺中投了广告,以?作?对?黎娅的支持。


    ……


    楚朱秀吃过陈芳的亏。


    新媒体时代,人人都可以?做自?媒体账号,分享记录生活。


    陈芳借着直播账号,立于不败之地,黎家不敢公开对?她动手。


    她不可能让黎娅再走上辈子的路。


    舞团首席尚且有软肋,出了丑闻,举报后会?被警告清退,只要还想?在体制内,自?然小心?翼翼夹着尾巴走。


    摔伤腿后的黎娅没有机会?再当舞团首席,她失去这个桎梏自?我品德的身?份,对?黎家的威胁性极强。


    看重黎家体面的楚朱秀绝不会?让她有机会?登上高?台,借着媒体痛斥黎家父母、兄长的“恶行”——她将黎娅培养至今,费尽心?血,自?认问心?无愧,可惜互联网受众层次不一,看热闹吃瓜的人居多?,丁点?恶评都会?对?黎家产生负面影响。


    为了黎家,楚朱秀远谋深算。


    黎漴显然明白母亲的心?思。


    他轻声道:“我本以?为妈会?偏向她。”


    这一句,有着庆幸,有着恍惚。


    黎潼听着他说,讥讽地翘了下嘴角。


    她笑话他身?为既得利益者,还装无辜。


    “哥,你可是爸妈悉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她就?是再爱女儿,也不会?越过你。”


    “潼潼,爸妈没有重男轻女过——”黎漴听她这句话,身?上刺挠,觉得不适,他试着辩解。


    黎潼但笑不语。


    沉默让黎漴慌张起来?,他着急道:“没认回你以?前,从小到大家里都是公平对?待我和黎娅,我有一件乐高?,她有一个芭比。”


    “爸妈对?儿子、女儿的爱都是一样的。”


    好久,黎漴听到黎潼轻飘飘地笑问一句,她就?像是看着电视里的狗血剧情那样,高?高?在上地以?戏外人身?份点?评:“谁信呢?”


    黎漴错愕。


    他陷入久久的静默,竟不敢再回。


    钱在哪里,爱在哪里。


    黎家从不缺给?儿女的零花钱,房子豪车轻易送出——只因这不过是黎家财富中的九牛一毫,不值一提。


    公司可不一样。


    黎振伟秉持着“儿子继承家业”的传统念头,对?黎漴诸多?要求,对?黎娅只要求贴心?懂事。


    很难说,黎娅走到如今这地步,除了一念之差外,背后有没有黎家对?待儿子、女儿的不同教育方式影响。


    父亲的角色在教育时总是隐藏在母亲背后。


    好似整个家庭里只有母亲具有教育的能力,但凡孩子出错,就?是母亲教导无方。


    黎潼无聊想?,楚朱秀的教育手段确实?有错,可黎振伟也没表面上那么无辜。


    “……”


    黎潼毫不同情黎家经历的一切。


    她笑意深深,轻松道:“行,挂了。”


    黎漴语塞,他忐忑阻止,“潼潼,之后我可以?再打你电话吗?”言外之意,是希望她不要拉黑他,能让他了解她的近况。


    黎潼歪着脸想?了一会?,她到底想?知道黎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于是,答:“可以?。”


    “哥,下次来?电,希望你继续说点?有趣的事。”


    啪的一下挂断电话。


    黎漴看着手机屏幕上不到10分钟的通话时长,失落难堪。他面皮赤红,总觉得方才的对?话掀开黎家光鲜亮丽的表皮,露出腐烂发臭的内里。


    他为黎潼只想?看家里热闹,不关心?家人而心?酸。


    情绪辗转几瞬,黎漴揉了下鼻子,安慰自?己:“潼潼从小不在家里长大,没什么感情也很正常。”


    “以?后多?联系就?好了。”


    黎漴依旧抱有指望。


    黎娅被他抛出“妹妹”行列后,黎潼成为黎漴心?中的第一顺位——无需多?加关注的父母,和仍在上学,独立生活的妹妹,后者本能地夺走他更?多?注意力。


    几小时后,黎漴还在耿耿于怀着黎潼那句轻描淡写,嘲笑他既得利益者嘴脸的“重男轻女”言论。


    他忍不住给?黎振伟打了个电话。


    撇开那些提到黎娅近况的对?话,黎漴步入正题,他试探着问黎振伟:


    “爸,我之前就?在想?,如果公司的事你我忙不过来?……潼潼可以?帮忙搭把手吗?”


    他不提已经被黎家人一致同意放弃的黎娅。


    只说有亲缘关系的黎潼。


    黎振伟语气微沉,他径自?发问:“潼潼说要家里股份?”


    口吻不算柔和,中年男人毫不客气:“她一个女孩,要管公司的事做什么?”


    黎漴怔怔。


    他强撑着脸,生涩道:“爸,你这都什么时代的老思想?,现在生男生女都一样。”


    黎振伟皱眉。


    他不笨,听着儿子这语气,觉出点?微妙意思:“潼潼没提,是你自?己这么想?的?”


    黎漴含混不清的“嗯”了下,他声音喑哑,“是我自?己。”


    黎振伟恍然,旋后大笑,他笑话儿子的天真。


    黎漴一声不吭。


    直到挂了电话,他仍在出神,脑子好像被塑料袋罩住,一切环境音都朦胧不清。


    呆若木鸡的状态持续了半晌。


    黎漴苦笑,他找到黎潼的微信,犹豫好久,敲字道:【潼潼,你是对?的。】


    这一刻,他醍醐灌顶,骤然明白黎家光鲜亮丽、体面优雅的外在下,为何这般糜烂不堪、陈腐恶心?。


    第43章


    八月盛夏, 旅程结束于下旬。


    警校开学时间在8月29日,黎潼回到江市后不久,决定前往老小区一趟。


    小区里的街坊邻居们无所事事, 眼瞅着熟人进居民楼,乘凉的那几位老人面面相觑半天, 低声嘀咕几句, 等和黎潼正脸对上, 挂着笑脸喊:


    “林家阿妹,好久没?看到你了, 回来是干啥呀?”


    黎潼扫视一圈, 意料之中,没?发现?陈家阿婆的身影。


    夏季高温难熬,榕树下荫蔽提供几分清凉。


    老小区居民为省电费, 不舍得开空调、风扇, 午后喜欢钻到小区这颗茂盛榕树下乘凉。


    她平静道:“回来?收拾点东西。”


    一个阿婆道:“阿妹, 你年轻人,听?说没?,咱们这里好像要拆迁咧。”


    另一位有?点讨巧的意思,说道:“你那个妈知道这片地快拆迁,上周还回来?问人,商量之后拆迁款怎么拿。”


    榕树叶影婆娑, 午后光斑尽撒。


    黎潼冲几位老人客气颔首:“谢谢阿婆, 我?晓得了。”


    许是此前爆料陈家伦理大事的余威未过,小区里她的凶名远扬, 老中青都不敢出声得罪她。


    谁家还没?点糟心事?


    陈家阿婆的儿媳、女?婿乱搞, 两人遮遮掩掩三五年,陈家人在眼皮底下都没?发觉, 愣是被个外人看破,一语道出。


    如今,陈家阿婆匆匆忙忙地回乡下住,不愿在这伤心地被熟人笑话。


    她儿子陈烨戴了一顶绿帽子,前前后后打?了半年离婚官司,总算要回这几年养育小孩的支出成本;最可怜的莫过于?陈家女?儿,她带着自己的小孩和丈夫离婚,无处可去,娘家哥哥嫌弃侄子的父亲是和他老婆上床的奸夫,不愿她回娘家住,只好在外租房。


    原本和和睦睦的家庭,最终沦落到这家破人散的样子。


    实在叫人胆寒。


    老人们见识过黎潼的手段,私下叮嘱自己家的孩子,千万别?得罪她。


    ‘那林家阿妹,眼睛黢黑慎人,看着玄乎’


    ‘指不定这小区上下的事,她都知道点……’


    诸如此类的话,传着传着,简直把黎潼传成阎王罗刹。


    黎潼略有?所觉,心中不以为然。


    她大步往楼上走,开了门,进屋瞧了一圈。


    阳台的三角梅在盛夏开得绚烂,没?怎么浇水,借着楼上住户平时晾衣垂滴的水,以及近期台风过境的大雨,硬是开得红艳艳,旺盛得像把绯红火团。


    黎潼收拾了几个物件。


    她来?时双手空空,走时也就是揣了个塑料袋,拎着几本重?要证件。


    路过小区附近的派出所,黎潼犹豫了一会,走进办事大厅。


    执勤的年轻警察询问:“有?什么事吗?”


    他望着面前的漂亮女?孩,她穿着纯棉短袖,宝蓝牛仔裤,上衣淡粉布料衬得肤白润红,一双漆黑眼眸覆着浓密长睫,踟蹰半刻,问:“孙旺祖警官在吗?”


    年轻警察愣了下,“你找他?”


    问着,不忘捏着手上的公务手机发了几条消息。


    他听?着女?孩用?清冷声线,柔和低语:“想和孙警官说几句话,我?要上大学了,以后回来?的次数不多?。”


    不知道手机收到什么消息,年轻警察挠了下脸,“你先坐着,我?师父出警去了,半小时后能回。”


    派出所厅内开着空调,墙上的涂料是新换的乳白,与记忆中女?警带她来?这里吃饭睡觉时剥落的黯淡墙体?外表迥然不同。


    年轻警察陪她站了一会,见她目光落在墙上,解释道:“这是去年刚涂的,早几年所里经费不足,墙面破得厉害。”


    闲聊了大半会,派出所门口停了辆出警用?车。


    一位中年警察满头是汗地从车里钻出,目光四?寻,捕捉到厅内正坐着的黎潼,表情放松下来?。


    他大步走向前,年轻警察乖乖喊了句“师父”,他挥手示意他回职,转而关心问道:“今天怎么有?空回来??是出啥事了吗?”


    黎潼和孙旺祖打?过十几年的交道。


    孙旺祖自片区最基层的民警干起,听?过附近小区里不少奇葩事迹——林建刚是他从警生?涯中的典型恶劣父亲,过去叫做“林潼”的女?娃娃则是他很有?印象的漂亮聪明孩子。


    彼时,她年纪很小,选择在父亲家暴时报警,获取警察的帮助。


    他与同期总爱关照黎潼的女?警关系不错,女?警调任后拜托他多?加关照。


    孙旺祖没?有?推拒,他本就有?此意。前后多?年,他常常联络,询问她的生?活近况。


    除此之外,孙旺祖还是当初与黎家联系,安排亲子鉴定的主要负责人。


    “我?听?小郑说,你要上大学了?”黎潼还没?回答,孙旺祖火急火燎,关切不已,“是啥大学啊?”


    黎潼禁不住盯了会脚尖,比起在黎家人面前自信骄傲地说出自己录取的大学,她在关心爱护她的人面前,总是无法抑制心中的忐忑不安。


    她慢吞吞说出自己提前批录取的警校。


    名字刚一报出,孙旺祖狂喜。


    中年警察已经做到副所长的职位。平日里出警办事,方脸晒得黢黑发亮,高兴起来?一双眯眯眼都圆成满月:“好!真有?出息!”


    “阿妹真出息!”他乐得方言齐上,手蹭了两下警服,拍拍她的肩头,“毕业后咱们就是同行了!”


    “真出息,脑瓜子真好,怎么能这么厉害呢!”


    中年男人眼瞅着面前的女?娃子脸上浮起红意。


    她羞赧地揉了下鼻子,乖乖应着他迭声问的高考分数、开学时间等问题。


    最后,又想到什么,道:“这次来?是单纯给我?报喜的吗?”


    “家里头有?没?有?出什么事?有?的话,和叔说说。”


    孙旺祖指的“家里头”,是“林家”与“黎家”。


    陈芳回到江市,大摇大摆地在小区里露面,最近在询问拆迁相关事宜。


    黎家的事,他这个层次的警察接触不了太多?,看财经新闻看不出什么名头。


    他忧心忡忡,担心黎潼是不是还有?什么要紧事。


    黎潼这次来?找孙旺祖,只是报喜而已。


    她望着他黝黑焦急的脸,不由想起过往。


    刚认回黎家,孙旺祖陪着她忙完亲缘鉴定、改姓等的流程后,私下里拉着她说了点话。


    这个年长、好心眼的警察叔叔,告诉她:“阿妹,我?瞧着你爸妈和普通人气派不同。”


    “相处时可能得多?注意点。”


    孙旺祖不过是个普通人,一张嘴说成花,也没?法给同为普通人的黎潼提点好建议。


    他说时,一如现?在,忧心忡忡,真心实意地替她担忧着未来?前景未明的生?活。


    黎潼仰着脸,轻声道:“没?有?了,孙叔。”黎家的事,无足挂齿,能解决的一气儿解决,她瞧着热闹吃瓜,根本不觉得有?烦恼。


    孙旺祖犹不确信,“真没?有??”


    见她沉声颔首,勉强放心下来?。


    他脑子里还有?件火烧眉毛的事,自己先嘀咕道:“陈芳琢磨着拆迁款的事,虽说八字还没?一撇,但她这也太……”


    “按照继承法走,她应该是能分到不少。”


    孙旺祖一副“这很难评”的囧样,替她操心。


    黎潼波澜不惊。


    她对拆迁的事没?怎么放在心上,按照前世的发展,十年内恐怕都拆不完。


    拆迁的事哪怕两年内能办妥,陈芳约莫也没?这精力和她打?官司要拆迁款。


    上大学前,黎潼总要给她、黎家人找点事做,这才不枉费她一番苦心。


    她耸肩,冲着孙旺祖展颜,笑弯眼,“早着呢,我?不操心这事。”


    孙旺祖想想也是:“确实,拆迁估计还得好些年。”


    年长警官被她一劝一说,放松下来?。


    他们俩聊了半天闲话,离别?前,孙旺祖特意换下警服,和同事换班,去自个儿车上摸了个红包,塞了现?金。


    黎潼不想收,他硬是给。


    “考上大学的红包,哪能不收?”


    末了,孙旺祖拍她肩头,温声叮嘱,上警校时要多?注意纪律,不要违规违纪,毕业后公安统考,一鼓作气考个好的单位。


    拳拳之忱,用?心良苦。


    黎潼认真听?着,她乖巧答应。


    =


    8月27日当天,黎漴点开朋友圈时,注意到一只眼熟的猫,出现?在段暄山刚发布的动态照片里。


    花色多?杂,眼圆脸大的三花猫,趴在猫爬架上,兴致不高地甩着尾巴。


    青年的手臂高抬,青筋毕露,苍白修长的指试探着要摸。


    三花撇着耳朵,俨然是不想搭理的架势。


    手指的主人锲而不舍,尝试了几秒,到底没?敢,悻悻收手。


    黎漴辨别?好久,意识到什么。


    他认出这是曾经那个“八爪鱼飞天猫”,让他连打?几针狂犬疫苗和免疫蛋白的三花。


    ——是潼潼的猫。


    他脑子一蒙,点开段暄山的头像,细细查阅他的朋友圈。


    段暄山此人对猫狗有?着显而易见的偏爱之情。


    他不爱发人物景色照片,总爱发些猫猫狗狗。


    不久前听?说有?个商人想着讨好段暄山,买了几只赛级种猫种犬送给他。


    送礼方式确实投其所好。


    段暄山收是收了。


    可种猫种犬没?有?养在他身边,而是送给同样喜好小动物的段家亲属。


    他的朋友圈里,都是瞧不出什么名贵品种的土猫土狗,长相还算可爱。然而,与赛级相比,还是逊色许多?。


    黎漴心思飘忽,他拧着眉头,发现?早在8月26日凌晨,段暄山发了条内容。


    罕见地带上一行文字:【帮朋友养一段时间。】


    附图几张。


    其中一张就是三花。


    黎漴:……


    他终于?知道,上个月黎潼说自己的猫有?合适的寄养人,寄养人是谁了。


    黎漴一瞬间咬牙切齿。


    他点开黎潼的微信聊天框。


    消息停在数周前,他从黎振伟口中得知家中的“重?男轻女?”的不同后,深感羞耻的一句【潼潼,你是对的。】。


    潼潼没?有?回复。


    黎漴心灰意冷,但也习以为常。之后联系妹妹,都是用?电话联络。


    他斟酌地敲字,好半天,想好措辞。


    【潼潼,你家猫是拜托给段暄山寄养吗?】


    【他一个开公司的,常年飞,到处出差,有?这功夫养猫吗……要不你找付费寄养,会不会更好些?】


    他焦心等待黎潼的回复。


    ……


    大多?数猫咪性格独立,主人外出时,在家里备好充足的猫粮、清水、猫砂,就够它们生?存。


    黎潼家的四?只猫,性格都不错,独立安静,从不闹家。


    它们没?有?分离焦虑,胆子大,房车旅游的那段时间里,哪怕外头刮风下雨,依旧四?平八稳地躺在猫爬架上。


    黎潼将猫咪委托给段暄山寄养,原因简单易懂:


    三小只和段暄山养的那只狸花是同窝。段暄山将那只狸花养得很好,健康活泼。


    领养圈子里,领养人和原主人的交情全看被领养的小动物养得如何?。


    她运气很好,遇到有?钱且负责的领养人段暄山。


    这让两人的交情不错,能称得上是朋友。


    提前批志愿名单一出,黎潼考虑过两个选择。


    一是付费寄养,二是熟人寄养。


    前者需要长时间考量付费寄养人的个人品德、寄养条件等;后者则是出于?黎潼对熟人的了解与信赖。


    本科警校学制四?年,付费寄养要排除的因素太多?,黎潼担当不起这个风险。


    为了家里的四?只猫,她冥思苦想,翻来?覆去地寻找前世记忆里较为可靠的熟人。


    很可惜,她上辈子囿于?黎家这个烂摊子,认识的人全是基于?不纯目的进行接触。


    这辈子她懒得搭理,因而大多?没?打?过照面。


    其中确实有?喜欢猫狗的年轻人。


    可黎潼不好要求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帮她养猫。


    最后,她无奈放弃,将目标转向段暄山。


    黎潼不绕弯子,直截了当,通过微信发送消息,询问他是否能帮忙养猫,她愿意支付报酬。


    段暄山很快回复,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否需要帮忙。


    黎潼简单说明自己的情况。


    段暄山并未犹豫,立刻答应下来?。


    送猫到淮市前,黎潼给段暄山拨了个视频通讯,给他看了自家的四?只猫。


    段暄山家里只有?一只猫——和三小只同窝的狸花;以及,几只出差路上捡回的狗。


    他的小狗缘好一点,平日里走街串巷,总有?狗狗跟在他身后摇尾巴。


    猫缘稍差,好在黎潼送他的狸花弥补这点。


    视讯接通,段暄山西装革履,眼神清冷,神态专注。


    她和他粗略地打?个照面。


    室内灯光明亮,手机镜头晃过,将人脸清晰摄入。


    比起冬日相遇,女?孩的状态更加健康,不再苍白雪色的肌肤,泛着莹润饱满的光泽。一双眼眸黢黑明亮,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冷寂静。


    她开始说话,那一股冷淡漠然的劲儿陡然消退。


    柔和与温暖充盈声线。


    段暄山愣怔。


    黎潼站在猫爬架前,镜头反转,拍向猫咪,伸手摸着自动上前翻肚的猫猫x4,逐一介绍:“这是我?家老大三花……”


    她没?关注视讯里段暄山的反应。


    直到依次摸完,让猫们心满意足。


    黎潼抬起镜头,看向段暄山。


    青年似是恍惚不定,垂下眼帘。


    她疑惑挑眉,“还需要我?介绍一遍吗?”


    段暄山迟了一拍,打?断道:“不、不需要了。”


    黎潼有?些莫名,她凝视着微信视讯中段暄山那张脸,蓦地觉得他耳廓发红。


    她隐约觉得不对劲,没?想太多?,平静地交流起送猫的时间。


    淮市和黎潼上学的城市在同一个省份,高铁两小时就能到达。


    警校请假的机会不多?,只要能出校,黎潼都会尽力安排自己和猫咪们见上一面。


    ……


    黎漴发送消息,他忍不住再次点开段暄山的朋友圈看了眼。


    期间,黎潼迟迟没?回。


    他耐着性子等待。


    好半天,微信特别?关心提示音响起。


    黎漴匆匆点开。


    妹妹的回复冷淡:【交给段暄山,我?还算放心。】


    黎漴越看越觉得憋屈,他满腹心思,想说什么,又怕妹妹生?气恼火,最后,只能憋出一句:【你放心就好,如果有?什么问题,和哥说,哥会尽力帮你。】


    黎潼没?回这句。


    黎漴黯然神伤。


    他灰心丧气地意识到:潼潼选择信任一个外人,而不是选择信任他。


    第44章


    黎潼提前两天到达学校。


    她的行?李不多, 来时只带了一个28寸行李箱和一个随身书包。


    刑事警察学院为警务化管理,要求严格,报道时经侦学院的师兄帮着提行李时, 笑着和她聊了几句:


    “过两天开学,得早上五点起来跑早操, 可不要睡迟。”


    师兄想到自己刚进校时的糗事, “我大一时刚开学那几天, 天天睡迟,还好有?舍友把我喊醒。”


    黎潼出声感谢师兄提醒。


    她被?分到经侦学院经济犯罪侦查专业一队——警校学院分班制度和普通高校不太一样, 非警校性质的大学同一专业分班时称为“一班”“二班”等, 以此类推;警校则以“队”区分。


    一队40人。


    经侦今年在全国范围内收了120位学生,共有?三队。


    普通高校中的“班长”,在警校中职务名称为“区队长”;辅导员、系主?任分别称为“中队长”“大队长”。


    报道最后一天, 六人寝里的女生们全齐。


    彼此互相介绍后, 十?点宿舍熄灯。


    黎潼的手机收到一条来自黎娅的短信。


    她点开, 幽暗环境中,一双眸印着屏幕的幽幽蓝光。


    黎娅用着陌生号码发来一串辱骂,文字肮脏可耻,尽是?无能为力后的宣泄。


    黎潼眼眸一弯,心满意?足。


    她知道自己在开学前临时给黎家、陈芳使的绊子,成功起?效。


    隔壁床和她来自一个城市的周晓晓悄声问?:“小潼, 你也睡不着吗?”


    这话分贝不高, 一时间,寝室其他?四个女孩低低回?应:“我也还没睡呢。”


    “刚开学, 有?点太激动了。”


    “五点就要起?来早操, 现在还剩六小时多……紧张得睡不着……”


    “……”


    黎潼熄灭手机屏幕,柔声道:“是?, 不太能睡得着。”


    她们交流了几句,最终还是?强压着自己进入睡眠,以备第二天的警校开学首天。


    呼吸声此起?彼伏。


    周围环境算不得寂静,比不上江市御水小区那套隔音极好,装修精致的房子。


    人在江市,黎潼尚有?睡得不够舒适的噩梦时分。


    人在校内,她莫名奇妙,非常适应,极快地?在这种多人寝里安适入眠。


    翌日?醒来,早操、整理内务、列队上课……


    时间被?安排得紧紧忙忙。


    叫人无心关注警校生活以外的事。


    军训时长一个月,开学后一周开始。


    中队长开会告知这一学年队内安排,同时竞选队内干部——一队共计40人,女生人数仅有?8位,男女招收分数有?差别,女生们基本都?是?各省市高分录取的学生。


    她们各个都?有?干劲,竞选时积极举手,在讲台上发言,为自己赢取机会。


    黎潼未加思?索,同样上台。


    最终,按照投票得分,成了一队警体委。


    ——警体委,意?义相当?于普通高校中的“体育委员”。


    在警校里,警体委需要协助警务人员办事。


    校内贴吧里,有?毕业师兄师姐抱怨着自己当?初年少不经事,竞选上警体委,干了不少累活。


    黎潼对此接受良好。


    她摩拳擦掌,期待着军训结束后特警八项等课程的到来,迫切渴求通过专业训练磨练体能。


    ……


    警务化管理不收手机,军训时,黎漴依旧能联系得上黎潼。


    黎家陷入凝固、混乱僵局。他?痛苦不已,为求情绪释放,不断给黎潼发送与家中有?关的信息。


    黎振伟回?国后,没再找借口出国。


    中年男人被?黎娅、陈芳的事拖在国内,没有?丁点松口气的空间,短短几十?天,乌黑鬓发多了几十?根灰白,突显老态。


    楚朱秀同样疲惫。


    黎娅的休学申请截止日?将近。她抱着要让她“退学”的目的,管控着她的银行?卡支出,借着冻结卡的要挟,令她乖乖、主?动前往学校教务处办理退学。


    成年人退学时,必须有?本人到场。


    楚朱秀不可能单凭着户口本上的“母女关系”,直接给她办理退学。


    她们俩僵持着,黎娅死都?不愿意?去办理退学,楚朱秀亦是?不愿意?她继续再在这个学校读下去。


    家中气氛沉凝压抑。


    原来的住家阿姨被?辞退,楚朱秀不敢让外人在家中窥见黎家丑事。因此,黎家日?常吃喝、清理卫生等旁枝末节的小事,竟要她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主?人亲自来做。


    干了两天,楚朱秀实在受不了。


    她趁着黎振伟人在公司,请了家政保洁上门。丈夫即将回?来时,即便活还没干完,也要将人匆匆打发走,生怕他?回?来时说起?家中琐事,落进外人耳中,传到外头。


    富家太太们的茶话会,楚朱秀好久没去。


    回?国后,友人尝试邀请她,她囿于黎娅爬床的烂事还没解决,柔婉拒绝;友人后来再次邀请,她知道再不去就是?不给朋友面子,咬着牙去了。


    当?天下午,恰是?八月底烈日?最猛的时刻。


    友人与她相约于江市珍珠大厦顶楼,喝着咖啡尝着甜品。


    期间,楚朱秀听到友人接了个电话,“姨姨给你寄点护肤品防晒,军训可别把我家宝贝的脸晒黑了昂。”


    友人性格温和,和楚朱秀认识多年。


    可以说,她是?楚朱秀认识的富家太太中,算有?几分真心的好友。


    楚朱秀听着怔怔。


    友人挂了电话,她纳闷地?看了眼她,两人对视,“怎么了,朱秀?”


    “你瞧着脸色不是?太好。”


    楚朱秀掩饰着不易发觉的难堪,她不敢说自己想到黎潼考入大学后,她没有?关照过一句。


    只能垂着眼睫,轻声细语:“纯茹,是?你家外甥女上学军训了吗?”


    林纯茹温吞含蓄地?笑。


    她道:“是?呀,丫头今年考上大学,学校开学早,今天军训。”


    “现在小姑娘们都?讲究漂亮,还是?得做好防晒……”


    她说着,倏忽,意?识到楚朱秀的情绪不对,及时住口。


    楚朱秀垂着眼睫,她一双清澈柔和的眸子从来脉脉,与同龄女性社交时,总是?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所谓“夫人社交”,她太过擅长。


    许是?出国这段时间,人际关系未能练习尝试,过分生疏。


    她陡然扯出一个有?点不合时宜的话题,干巴巴的,像是?要遮掩什么。


    太过紧张,欲盖弥彰。


    “纯茹,你知道我家女儿潼潼吧——”


    林纯茹错愕。


    她听到楚朱秀匆匆道:“她这次上了刑事警察学院,我们市里只收了两个女生。”


    她款款说着,竟然忽略友人这一刻的不悦表情。


    若是?以往,楚朱秀会旁敲侧击地?过问?友人家的小孩高考分数如何,上的是?一本还是?二本,亦或是?更差的专科……再考虑如何继续话题,或是?恭维或是?安慰,以柔和态度对待友人,为她们提供良好的情绪价值。


    她从前经营的社交形象,莫不过是?贴心柔和,善于交谈的美丽妇人。


    好巧不巧,林纯茹的外甥女成绩不算优异。


    和提前批录取警校的黎潼相比,她家是?砸了一笔钱上的民办本科,未来要走出国路子。


    林纯茹听着楚朱秀说到“潼潼一点都?不需要我操心”时,不客气地?打断朋友。


    她说:“不需要操心吗?”


    她面带疑惑,“我看我家外甥女高三这一年,我姐、姐夫都?辛苦死了,忙着给她找补习老师、补习机构,天天上下学让司机接,连公司的项目都?停了两项。”


    江市富人圈子里,谁不知道黎振伟在这一年出差国外,把国内事务丢给长子管理;楚朱秀说是?“女儿娅娅不小心摔断腿”,出国治疗伤腿……数月没回?,恰好错过黎潼高考最紧要关头的这一年。


    林纯茹有?点看不起?楚朱秀。


    所谓“女儿不需要我操心”,不过是?她冠冕堂皇的遮羞布罢了。


    再有?前头,外甥女的高考成绩不如楚朱秀正满心夸耀的女儿黎潼。林纯茹不爽,冷冷地?下她面子,平心静气地?喝了口咖啡,状若好奇:“你家潼潼真的没让你们陪读吗?”


    楚朱秀咽了下唾沫。


    她精致美丽的脸上,耳廓浮起?微红。


    柔润保湿的贵妇粉底液在空调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光泽感,在林纯茹说出这一疑惑后,毛孔汗涌,鼻头浸出汗珠。


    “是?呀,她……很懂事。”


    林纯茹和她多年朋友,早看出她这句话的虚浮。


    她倒也没穷追不舍,心想着原谅她一次不懂眼色,转而问?道:“娅娅呢?我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伤的腿怎么样,医生有?没有?说多久能彻底康复?”


    黎娅以前很喜欢跟着楚朱秀参加这些场合,她嘴巴甜,亲昵地?喊她们做“姨姨”。


    林纯茹对她印象很深,再加上“真假千金”这桩热度迟迟不减的豪门逸闻。她有?此一问?,并不突兀。


    原本只是?鼻尖冒汗,现在变成背后发凉。


    楚朱秀紧紧地?抿住嘴角。


    她顿了下,极力控制情绪,掩盖住心慌意?乱。


    “她回?国了,这几天喊着腿疼,不想出门。”


    林纯茹隐约察觉不对劲。


    她看着楚朱秀那张脸,没有?当?面指出,决心结束后找点知晓内情的人问?问?。


    这场下午茶吃得楚朱秀心力交瘁。


    当?晚,楚朱秀回?家时,黎娅不在黎家主?宅。


    她粗略一数,这几周黎娅天天都?在外头,不知道住在哪——过去黎振伟疼爱她,给她买了两套房。


    楚朱秀没心思?去管她要去哪。


    往常黎娅要是?想在外过夜,不回?黎家主?宅,会被?她恼怒批评,严厉要求下次不许这样做。


    现在,黎家人谁也不想管黎娅。


    她距离“众叛亲离”的地?步,已然很近。


    楚朱秀想过,如果黎娅能听话点自主?退学,她勉强还能给她点机会。


    如果她不够听话……


    美妇人倦倦地?在脸上拍打爽肤水,她瞧着镜中自己,一条浅浅法令纹出现,女人伸出手指摩挲,心烦意?乱,沉沉叹气。


    她没料到,几天后。


    黎家迎来新?的沉重打击。


    ……


    八月底,就在黎漴伤感黎潼宁愿将猫交给段暄山养时。


    陈芳收到久不联络的黎潼发来消息。


    她本以为是?她听说自己要老小区拆迁款的事暴露,一时悻悻,想着怎么合理解释。


    措辞还没组织,等她定睛一瞧,发现文字内容字句没提“林建刚那套房的继承问?题”,通篇只有?黎家近期状况后。


    陈芳越看脸越沉。


    末了,拍腿大骂起?来。


    “操他?妈的,黎娅这个弱智,老娘还指望着她掏钱养老呢!”


    唾沫纷飞,丑态毕露。


    浑身脂粉味的风尘中年女人,满嘴生-殖·器脏话,骂着骂着,悲从心来。


    这一年,陈芳做直播一天能收入小几百。


    但她得开张才?有?钱挣。


    上个月,陈芳被?人传染流感。


    她年纪大,平日?里放纵,喝酒抽烟样样都?来,一旦生病,免疫力系统崩溃,在医院里熬了快两周康复出院。住院期间,刚开始陈芳继续直播,想着争分夺秒挣钱,然而,金主?大哥们只心疼了几天她的病怏怏样,转头就跑新?的直播间去看美女搞擦·边。


    气得陈芳在病床上咬牙切齿。


    为了不流失其他?金主?,她只能在账号上留言,说自己住院生病,等康复了再开。


    人一生病,一难受,就开始忧虑未来。


    她手头上的余钱不多,这一年直播的钱倒腾来算不到10万。


    文凭不高的陈芳早年识字,看过《知音》,十?几年前就给自己立了个“小资梦”。


    她想要过个幸福快乐的晚年。


    从前,这小资梦里有?她抛弃在江市的女儿“林潼”。如今,“林潼”改姓,一双黢黑眼珠子瞧她,瘆得慌。她压根不敢多说几句。


    亲生女儿黎娅倒是?有?钱,可惜这死妮子怕她,硬是?跑国外去几个月没见风声。


    黎娅不在国内的大半年,陈芳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从她身上捞钱。


    她觉得黎家人怎么也不会放弃这个养了十?九年——现在数来是?二十?年的闺女。


    人嘛,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


    养恩总比生恩大。


    黎家那双有?钱爸妈指定舍不得这个金贵漂亮丫头。


    陈芳一想到自己生了个金蟾,将来一掏就能吐金币,乐得直咧嘴。


    黎潼正是?这重病刚愈的关头,给她发了个消息。


    她平静告知:“你的养老梦恐怕要落空。”


    “黎家放弃黎娅了。”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


    击碎陈芳的美梦。


    中年女人回?江市的目的就是?靠女儿捞金,她怎么愿意?看到自己本以为胜券在握的把柄变成弃之?无用的垃圾?


    陈芳既恨黎家人的绝情,又觉黎娅这个亲生女儿脑子不好使,傻逼得很。


    她哭过后,恨恨找出黎娅的电话。


    此前陈芳很少主?动联系黎娅,她怕黎家人不高兴,认为黎娅偏向亲妈,影响她和黎家的感情。


    陈芳单纯想要钱,没想过和她培养什么“母女感情”。


    电话号码到手,拨打的次数少之?又少。


    这一联络,陈芳和黎娅搭上线。


    陈芳先是?问?候她几句,旋后斥责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喜欢你哥,想睡他?,不会多等几年,培养下感情?”


    黎娅恨声指责:“还不都?是?你,要不是?你出现,我现在怎么会落到这地?步?”陈芳出现前,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和黎潼的擂台有?输。即便受了委屈,暂时落败,她依旧自信自己很有?胜算。


    然而,然而。


    亲生母亲的出现,彻底将黎家人和她分割开,彼此泾渭分明。


    陈芳理直气壮:“我是?你妈,想找女儿,天经地?义!”


    黎娅抽泣哽咽,她怎能敌得过一个老谋深算,靠着皮肉生意?活到快五十?岁数的中年女人。


    陈芳在电话里连声骂她不争气。


    骂到最后,她冷声道:“你现在手头还有?没有?钱?”


    黎娅:“我妈妈把我的卡全部冻了!”


    她委屈,陈芳暗骂一声“操”,深知现在的局势对她、黎娅非常不友好。


    陈芳下定决心。


    忽的,软和声音,甜甜道:“娅娅,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你爸爸妈妈估计现在是?生了气,但没关系,你和他?们相处20年,感情都?是?在的。”


    “妈妈比你懂,你要不要听妈妈说几句?”


    “我建议啊……”


    她为黎娅提出一个非常损黎家的建议。


    意?在威胁,同时,阴狠地?绝了黎娅的后路。


    “大家都?知道你不是?黎家的亲生女儿,既然这样,你就让你爸爸妈妈想好,如果不让你和你哥哥在一起?……就告他?强-·奸。”


    黎娅听得心脏砰砰,恐慌失措。


    她立刻反驳:“可我根本没成功,他?也没有?……哥哥没有?这样对我。”


    陈芳意?味深长:“娅娅,你真是?不够聪明。”


    她继续劝。


    黎娅不同意?,她好歹正经上了大学,知道这种事就是?给黎家留话柄。只要一报警,进监狱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这一刻,黎娅有?点后悔接通陈芳电话。


    陈芳置若罔闻,将后续算得清清楚楚:“你哥哥可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你爸爸妈妈肯定不会让他?名声有?损,我这招刚好,让他?们要么让你嫁进去,要么拿点钱消灾——娅娅,要是?拿钱消灾,你一定要给妈妈点辛苦费。”


    黎娅死不愿意?。


    她抖着声音,壮着胆子道:“我不会这样做的。”


    “我就当?作今天没和你接过电话。”


    “不说了!”


    她怕得要死,迅速挂断。


    陈芳阴沉着脸,瞧着挂断的手机屏幕,骂道:“胆小鬼,和她那死爹一个样。”


    她眼睛一转,捋了捋思?路。


    既然黎娅不愿做,那她这个亲生母亲开口,也一样。


    拼一把大的,圆满未来养老梦。


    陈芳思?忖片刻,给楚朱秀发了消息。


    【娅娅告诉我,她被?你儿子强·-奸了。】


    【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


    黎潼预料中黎家和陈芳相互僵持的局面,最差就是?她借着直播的机会威胁黎家。


    事情的发展超出她的想象。


    陈芳比她设想中的还要阴毒狠辣,得知黎娅失去黎家人的关爱在乎后,决心吸取她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收到消息的楚朱秀又惊又怒。


    她一直掩饰着黎家发生的事,哪怕家中闹得沸沸扬扬,也没让旁人知道丝毫。


    如今,陈芳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她怒到极点,简直想要当?面给她一个耳光,痛斥其为人无耻。


    此刻,楚朱秀终于对黎娅彻底冷心冷情。


    她愤怒地?找上黎娅,给了她一巴掌,扯着她的头发质问?她亲生母亲陈芳发来的话什么意?思?。


    黎娅百口莫辩。


    她想说自己没有?这样的想法,可楚朱秀怎么会信?


    如果不是?黎娅有?过这样的念头,对陈芳说出自己爬床的丑事,陈芳凭什么这般理直气壮地?发来消息?


    楚朱秀怒而离去。


    黎娅双目含泪,脸颊疼痛热辣。


    她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黎潼。


    黎娅无法释怀,心怀恨意?,给黎潼发去辱骂信息。


    黎潼没回?。


    ……


    “潼潼。”


    黎漴发来一条语音,他?近乎崩溃,呢喃着:“我要疯了,陈芳她——”


    黎潼看着语音消息,静静听完一遍。


    身旁穿着浅蓝色警服长衬的周晓晓在看特警八项,愁眉苦脸:“我的核心还不够稳,小潼,你一会陪我再练会吧。”


    军训已过。


    城市步入秋季,十?月微风凉爽,校园里落叶纷飞。


    黎潼答应下来:“好。”


    刑事警察学院位于北方,夏季没有?那么热,秋季比江市要冷凉许多。


    校内学生们早早换上警服长衬,再过一个月,又要换衫。


    黎潼心无波澜地?收起?手机,摘下蓝牙耳机,揣进兜里。


    然后,笑意?漾漾地?邀请道:“走吧,去训练场。”


    她轻挽长衬袖口,露出手臂,阳光下盈着优美健康的肌肉曲线。


    年轻女孩们齐肩并行?,腰板挺直,步履板正,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


    秋叶簌簌,硕果丰丰。


    校内绿化树上掉落几粒果实,速度之?快,反应不及,路过的师兄险些吃了一头槌。


    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不远处的师妹手疾眼快地?跃起?接住一颗,行?云流水般靓丽的操作,看呆了他?。


    那师妹身旁的同伴惊呼:“哇!”


    她们没注意?到路人,兀自往前走,那同伴的赞美声遥遥迎风传来:“小潼,你太酷了!”


    酷酷的师妹似乎笑了一声。


    她将那颗熟透的果实递给同伴:“送你。”


    ·


    前往训练场途中,黎漴给黎潼拨了电话。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备注消息,习以为常,并不打算接。


    周晓晓苦闷地?摸着胳膊,痛得身上淤青深浅不一,仍要继续。


    无意?间,转头看到黎潼。


    开学时一起?去校外理发店剪了短发的漂亮女孩,一双眼瞳幽深,似笑非笑地?看着手机。旋后,毫不留情地?摁灭通话。


    她仰起?脸,与她对视上时,眼神柔和下来,“身上疼吗?我带了红花油。”


    周晓晓愣了下,然后重重点头。


    “诶呦,可痛死我了——”


    “小潼,你都?不觉得痛吗?”


    她听到她轻描淡写?说:“还好,不觉得痛。”


    “习惯了。”


    周晓晓懵逼,以为她是?说以前受训过。


    女孩没深入想太多,同寝里的另一个妹子从小学跆拳道,比大家都?要适应疼痛。她单纯地?认为,黎潼和她一个情况。


    黎潼一言不发,不多解释。


    她曾经非常讨厌夏天——那是?一个带来燥热与疼痛的季节。


    今年,她开始不讨厌夏天。


    今年,她开始不讨厌身上的淤青和伤痕。


    当?淤青和伤痕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强壮,拥有?力量回?击恶人……


    黎潼垂着眼睫,轻轻笑了。


    第45章


    被陈芳威胁的黎家?, 暂时没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他们要考虑儿子黎漴的名声——一旦爆出,将来江市上流圈子里好女孩的家?庭绝不会考虑这样一个有着疑似“侵犯妹妹”的男人,对他将来的事业也有重大影响, 对黎家?的市值更是恶劣。


    除此?之外,黎振伟点着烟, 沉沉吐息, 他明确指出一点:“潼潼现在还在上学。”


    楚朱秀、黎漴听着他冷声说下去。


    “这几年内, 起码要把陈芳给?控制住。”


    黎振伟眉眼?阴沉,他抖着烟灰, “她将来考警察, 不能被这样一个?烂人影响。”


    楚朱秀垂着眼?睫,喉头哽咽。


    她轻声呢喃:“老?公,我开?始后悔了。”


    养在身边二十年的女儿给?他们如此?沉重打击, 她的亲生母亲甚至不要脸皮地前来威胁黎家?……


    亲缘鉴定结果?刚出时, 黎家?选择报警, 起诉医院,要求官方协助调查黎家?真正的女儿在哪。


    那时候,楚朱秀并不觉得黎娅有什么问题。


    那段时间的黎娅,在家?如履薄冰,胆怯不安。为此?,她特意促膝长谈, 安抚女儿的情?绪, 保证自己会将她与未来认回来的女儿一视同?仁。


    后来,黎潼刚回家?时, 因第一印象她与黎振伟两人心中微妙, 总觉得这个?亲生女儿抛弃姓氏的行为太?过?果?决。


    她付出了代价。


    潼潼与他们的生疏冷淡,或许正是从他们面面相觑, 交汇目光的时刻开?始。


    常年在穷苦困顿中生存的年轻孩子,心思敏感细腻,怎么会看不懂成年人意味深长的神情??


    而后,她又因种种,错过?与亲生女儿提升感情?的可能。


    养了二十年的非血缘女儿带给?家?庭的只有无尽耻辱与丑闻,那个?冷静倔强,眉眼?肖似父母的亲生女儿以优异成绩考上警校,两相比较,黎振伟比楚朱秀更早意识到他们要留住这个?亲生女儿。


    黎振伟瞧了妻子一眼?,她面上哀痛,泪盈于睫,一副懊悔模样。


    他平静道:“把黎娅喊回来。”


    黎漴惊愕地看他,他满是不解:“爸?”


    黎振伟拍了下他的肩头,温声道:“儿子,这是权宜之计。”


    “只是可能要委屈你一点,”他说起黎娅同?样有着愤恨,厌烦浸没音色,“保守起见,五年之内不让她和她那个?妈出幺蛾子。”


    黎漴怔怔。


    他听到父亲说:“儿子,我知道你委屈。”


    “潼潼的前途也很重要,这你赞同?吗?”


    黎振伟说起黎潼,眼?神柔和下来,他对这个?自己没怎么养过?,没怎么操心过?,却考上不错大学,给?他长脸的女儿有着浓厚喜爱。


    虽说此?前两人有过?摩擦,父亲姿态并不被她在乎,黎振伟依旧觉得面上有光。


    有些父母爱孩子,是有条件的。


    越是出息的孩子,就越得宠爱。


    黎漴低声道:“当然,我很在乎潼潼。”


    他说这话?真心实意。


    黎振伟继续道:“黎娅是不指望了,潼潼将来考上警察,对我们家?也能有点助力。”


    “你们兄妹俩年纪相差不大,将来我和你妈走了,就是你们兄妹相互扶持。”


    中年男人鬓发染灰,他眼?角纹路深嵌着疲惫,“安抚好黎娅和陈芳,不让她们干混事。”


    他老?谋深算,见识世面广,知道陈芳最初私下联系楚朱秀,而非直接在直播里“爆料造谣”,本意就是要给?自己留有余地。


    陈芳是个?没文凭的中年女人,曾经因加入公会签了不合理条约灰溜溜地掏了一大笔钱。倘若她是聪明硬气不怕纠纷的人,这钱压根不用掏,和公会拉锯商谈,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偏偏,她蠢且爱财。蠢字占了大半,被公会上门拿着合同?谈了谈,看了点此?前公会打官司胜诉的例子,吓破了胆,立刻掏钱息事宁人,就怕自己上了征信黑名单,再成“失信执行人”,她连高铁飞机都坐不了。


    ……


    有过?这样例子,陈芳并不太?敢打出“直播爆料”的底牌。


    她联系楚朱秀,质问黎漴对黎娅做的事——若是黎家?不满前去报警,陈芳亦可向警方振振有词,说是黎娅这么说,她为人母,着急心切,压根没功夫查询事情?真假。


    这种没什么坏影响的“造谣”事件,顶多就是行政拘留些天。


    黎振伟猜出陈芳的想法。


    他知道,只要给?点甜头,陈芳能安静一段时间。


    话?虽如此?,被这样的蠢人威胁着,黎振伟如鲠在喉,嫌恶地皱眉。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死,贱=人。”


    黎振伟用方言骂着脏话?,毫无从前体面矜贵的有钱老?总模样。


    楚朱秀眼?眸湿润,她情?绪抑制不住,偏过?头,悄悄地流了几滴泪,不敢叫丈夫、儿子瞧见。


    “要是早点发现黎娅不是我女儿就好了,早点找到潼潼……”她哀怨说着,柔雅声线泛着潮意,那样悲伤。


    黎振伟叹气,赞同?妻子的话?。


    他对黎漴说:“儿子,你受委屈了。”


    黎漴脸色空白,他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要尽量安抚好黎娅的情?绪,不让她再找上陈芳,这两人狼狈为奸的影响太?坏,分离彼此?,才是让黎家?安宁的好办法。


    想到这,他喉头翻滚着呕意。


    黎振伟要他考虑大局,想想自己的名声,以及,还在读书?的黎潼。


    黎漴愿意为潼潼委屈自己。只是,他无法控制生理反应,想到黎娅那张看似无辜纯白的脸,胆汁都要吐出。


    ……


    十月下旬。


    黎娅被楚朱秀三言两语哄回家?中。


    不知该说黎娅是肖似生母,蠢得没眼?看,还是她亦不舍黎家?,小心翼翼回家?时,软声喊“爸爸妈妈哥哥”,哑着声线说自己以后一定乖。


    楚朱秀解冻她的银行卡,不再通过?这个?手段压迫她前去退学。


    她只是垂着眼?皮,平心静气道:“娅娅,既然你不想退学,那就继续去上学吧。”


    楚朱秀和江艺老?师谈过?,要加大她的训练量。


    那条伤腿撑不起如此?训练量,只要黎娅还想保住腿,就会乖觉地求她帮着退学。


    黎娅眼?睛一亮,她认为楚朱秀愿意让她继续跳舞,一定意义上代表着她原谅她。


    她没意识到,这不过?是母亲的另一个?手段。


    绵里藏针,恶意昭然。


    她沉浸于家?里人对她骤然和缓的态度中,陆陆续续地,与程植恢复联系。


    她爬床的事,暂时没有外人知道。


    黎娅心安理得地和竹马聊天,满心欢喜,说着自己休学后返校,重读大二,“阿植,我现在是跟着下一届学生上课……”如果?没有休学这件事,她今年9月开?学,本该读大三。


    她娇憨地撅起嘴,“不知道是不是教?务处改了课程,最近课好满。”


    程植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他隐约察觉不对。


    可惜,程植并不知道国内舞蹈艺术生的具体课程,身边认识的朋友里只有黎娅一个?学舞,无法提供更多参考。


    最后,他道:“娅娅,如果?辛苦的话?,注意多休息。”


    黎娅不敢再休息,她生怕不勤练舞,让楚朱秀生气,再提退学事宜。她圆眸明亮,撒娇着道:“我要更努力一点!你不是说想看我上更大的舞台吗?我正在为此?努力!”


    程植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他没有打破黎娅此?刻沉浸的美梦,眉头微蹙,心觉不安。


    ……


    黎漴十月时联系过?黎潼,当时黎潼没有回。


    过?了几天,她再度接到黎漴电话?,只轻描淡写地道:“哥,我当时在忙训练。”


    黎漴苦笑两声。


    他没有指责黎潼不愿接他电话?,情?绪低落,温柔说没关系:“潼潼,你上学最重要。”


    他说了黎家?人的决定。


    陈芳收了一笔钱,选择闭嘴;黎娅重回黎家?,陈芳燃起希望,觉得黎家?不会抛弃这个?养了二十年的女儿,为了谋求更大利益,她乐颠颠地封口不言,顾左右而言他:“哎呀,都是误会啦,既然娅娅被你们这么爱着,我这个?当妈的也放心喽!”


    黎家?看似恢复他们梦寐以求的平静。


    黎潼从黎漴的言语中听出无法掩藏的焦虑与痛苦。


    拿了钱的陈芳,在钱用完后,一定会再找上黎家?。


    她成了一只吸血虫,吸附在黎家?的软肋上。


    黎娅亦是一只吸血虫。


    末了,黎漴恳求着,“潼潼,哥不需要你常常接电话?,只是,一个?月起码接一次,好不好?”


    “哥在家?里没有其他可以说话?的人了。”


    黎潼冷若冰霜,并不认为他值得怜悯。


    她不觉得黎家?为她这个?警校生做出的让步有多值得她回报。


    ——也许,黎振伟、楚朱秀对她是有一点爱的。


    ——这“爱”源自于对比前一个?女儿黎娅的堕落丑态。这对父母豁然醒悟,还有另一个?女儿可以去关心爱护。


    黎家?不能让儿子深陷丑闻,不能让另一个?女儿前途尽毁。


    利益掺杂在富人家?庭的爱意中,从不单纯。


    黎漴的央求,滑入黎潼耳中,换来的是她平淡冷漠的一句话?。


    与他想要的答案南辕北辙,这一瞬,黎漴无言愣怔:


    “哥,我想你已经知道了,爸妈的爱是有条件的赠予。”


    一语道破。


    黎漴望着挂断的通讯时长,久久,重复着潼潼的话?。


    他痛楚地笑了。


    =


    十月尾,秋叶凋零,冷霜冻壁。


    与普通高校相比,警校的警务化管理严格,只有周末、放假时可以自由出校,平时必须向中队长申请假条。


    警校军训结束于十月,此?后,校方在周末安排了许多事宜,黎潼忙于学业,没能抽空去淮市。


    10月29日,她终于有机会在周末出校。


    四?只猫养在段暄山的住所,单独一间猫房,里头安置着猫爬架等各种猫用设备。


    黎潼到达淮市前,先?联系段暄山,询问他,自己能否上门见猫。


    段暄山人不在当地,这一周都是委托亲属来喂猫,狗狗们已被亲属带走,方便?遛狗。得知她来,他直接给?了房门电子密码。


    “不好意思,”段暄山感到抱歉,电话?背景音是呼啸而过?的高铁破开?空气的尖鸣,“我过?两天才能回淮市,没法招待你。”


    黎潼:“没事。我就单纯来看看猫。”


    一刻沉默。


    段暄山清嗓:“你要是暂时没有住所,可以住我家?隔壁那套房子。”


    “也是我名下的房子,平日里只用于招待客人。”


    黎潼婉拒:“我定了附近的宾馆。”


    段暄山:“好的。”


    他想到什么,提前说明:“家?里有监控,客厅、猫房,都是24小时联线的。”


    “我出差比较多,家?里猫咪都是用监控时时观察,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直接把电子监控的线拔掉。”


    “离开?前,把线插上去就好。”


    他担心冒犯到她。


    黎潼不以为意。


    两人简单交流几句。


    很快,黎潼拿着房门密码进了段暄山的家?门。


    她换了自带的一次性鞋套,将门关上,不看室内私人物品等,径自往猫房走。


    还没走到猫房,客厅里一只健硕雄武的狸花猫一跃而下,警惕地嗅着空气中陌生人的气味。


    黎潼定住脚步。


    她凝视着那只眼?熟的狸花,失笑:“还真是脑壳从小圆到大。”


    整个?面盘子肥美可爱,脑袋圆润饱满的狸花猫,认出黎潼。它缓缓地竖起尾巴,小旗杆般,踩着猫步朝她走来。


    它甜甜地咪呜叫起来。


    黎潼蹲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它翻着肚皮四?仰八叉的样子逗乐。


    往猫房走的途中,狸花不断用尾巴缠着她的脚踝。等到猫房门口,这只大猫头顶着房门下方另开?的猫拱门,钻了进去,里头传来五只猫此?起彼伏的呼应声。


    黎潼进了猫房,几只猫齐齐认出她,飞速地跳到她身边,连声嗷呜,恼火着她将它们丢给?陌生人寄养的行为。


    就连性子最好的三花都嗷嗷指责,喋喋不休地叫唤。


    黎潼歉意万分,她盘腿坐在地上,将每一只猫亲昵地搂过?,低声说着话?。


    “我要上学啦,学校不允许出去住,对不起,不要生气。”


    “段暄山是我考虑很久,给?你们安排的寄养人。他人挺好,把狸花养得这么健康胖壮。”


    “把你们交给?他,我还算放心。”


    她温柔絮语,好似毛孩子都听得懂那样,解释着。


    猫猫们原本气呼呼着,不知是不是听懂,莫名其妙安静下来。


    黎潼亲亲它们的脑门,最后,也亲了一口蹭过?来讨要亲热的圆脑袋狸花猫。


    ……


    时间飞快,周末时光短暂。


    翌日,黎潼就要离开?淮市,乘坐高铁,傍晚回校。


    走前,她冲着猫房的监控摄像头,笑了一下,挥手示意。


    段暄山的手机监控APP收到提醒。


    他点开?消息,人形追踪片段播放。


    年轻女孩穿着浅色纯棉卫衣,她比最早初见时要健康许多,面部轮廓饱满,眼?神清冷深亮。


    监控收音效果?不算太?好。


    但他能听到她说:


    “下次见,段暄山。”


    咬字清晰,音色低雅。


    段暄山发了好久的呆,回过?神时,是助理纳闷地问了一句:“老?板,你脸怎么红了?”


    冷峻漂亮的脸上,只有亲近人才能察觉出其中暗藏微澜。


    他压抑窘色,状若冷情?,顾而言他:“没什么,下午还有会吗?”


    助理:“……”


    竟是不敢再问了。


    第46章


    十一月中旬。


    深秋时节, 江市绿植依旧郁郁葱葱,不见颓色。


    黎漴点着烟,自高楼大厦凝视下方, 他神情落拓寂寞。


    楚朱秀发消息,要他今晚回家吃饭。


    他粗略地?看完讯息, 没回, 等到楚朱秀再发消息时, 垂眸发了语音:“今晚我和朋友约了饭局。”


    说是和朋友聚餐,实则压根没有这个计划。


    黎漴只是不愿意回家, 沾那堆乌烟瘴气。


    公司早到下班的点儿, 黎振伟这几天跑外地?出差。老总回国后,原本?移交给黎漴的事务回到父亲手上——只有一些?他原本?在跟,没法?迅速转权的项目, 由?黎漴继续负责。


    黎漴的生活不咸不淡地?过着。


    他点开朋友圈, 发现黎潼发了定位在淮市的周末plog。


    首图点开是她搂着猫咪笑的自拍照。


    潼潼短发齐肩, 眼眸乌黑,嘴角上扬的弧度深深。


    她笑得好看极了。


    接下来几张,分别是淮市某处著名景点照,以及,周边美食餐馆上菜图。


    许多生活充实、幸福美满的年轻女孩们,会有这样的习惯, 在朋友圈里记录琐碎日常, 将每一刻美好镌刻,以便将来回忆。


    黎漴看得怔怔。


    他失神地?滑动图片, 酸楚乍然, 盈在喉间。


    他想?,潼潼现在拥有的幸福快乐, 全然没有黎家人?的存在。


    黎漴紧促地?闭了眼,烟灰久久没有抖动。长?长?一截,热烫着滚落在地?。


    ·


    刑事警察学院所在的城市——斓市,早已下过一场大?雪,校园里的树木叶面发黄,枝桠光秃秃,只有几棵常青绿化种还保留着翠色。


    警校上课时,学生们统一着装,穿着冬季常服或棉服。放眼看去,全是穿着黑色棉服揣着兜,冷得瑟缩脖子?的年轻孩子?。


    雪花融化,气温骤降。


    距离寒假有一个月多,位于北方的斓市,寒假共计50天,比起全国其他城市长?了近20天。


    楚清许电话联系黎潼时,询问她今年寒假的计划:“回江市过年吗?”


    黎潼:“有打算,但可能会先在淮市住一段时间。”


    姨妈知道她将猫咪委托给淮市信任的朋友,她表示理解。


    对话尾声?,楚清许想?到什么,沉吟片刻,道:“你?妈妈这几天联系我。”


    黎潼愣住,她皱起眉,听楚清许纳闷道:“不知道她什么想?法?,拐弯抹角着问我平时是怎么和你?相处的。”


    “还问我是不是特意软了性子?和你?说话——”


    “我告诉她,我平时就按自己的性格和你?相处,哪有什么特意。”


    黎潼听出楚清许语气里的郁闷。


    她压抑笑意,温吞道:“姨妈,您应该直接‘怼’回去的。”


    楚清许唉声?叹气:“我倒也想?,她打电话时,刚好我在学校里和同事备课,总不好在办公室里凶人?。”


    黎潼忍俊不禁。


    “下次您不要接她电话了嘛,”她哄着长?辈,走在校园厚厚积雪上,鞋底橡胶与雪发出簌簌摩擦声?,间或,有着拉练的队列呼和遥遥传来,“一会我去和她联系下,让她不要再无端打扰人?。”


    楚清许倒不觉得这是非常困扰自己的事。


    她在电话里提及,不过是给黎潼一个心?理准备,省的之后楚朱秀再做点什么,她反应不及。


    “不用去联系,我也和她说了,有事说事,别老搞些?乱七八槽的。”


    “你?呢,就安心?读书上课。”


    “这些?算是大?人?的事,和你?小孩子?没关系。”


    楚清许嘴里,已经满二十岁的黎潼俨然还是“小孩子?”。


    这种被?宠爱、关怀的滋味太过美好,叫她眼中盈了笑意,心?中酥软。


    “好,我知道啦。”


    挂了电话,黎潼思忖几秒,打开楚朱秀的微信头像,点进朋友圈。


    去年她屏蔽了黎家人?,只留了黎漴时不时被?拉黑、时不时被?放出。


    楚朱秀倒是没有屏蔽她。


    公开动态里,她这一个月都没出去玩乐,只有转发的几条黎家公司新?项目的招商广告。


    黎潼想?到上辈子?,楚朱秀的朋友圈里总是阖家团圆的画面。


    丈夫的公司项目完美收官,儿子?参与其中提供的助力,女儿在舞蹈上的出色成绩……


    总之,她经营的文字内容温馨甜美,满满都是豪门有钱夫人?理想?中的生活。


    显而易见,没有黎潼。


    上辈子?的黎潼没有出现在楚朱秀朋友圈里的资格。


    ……


    黎潼懒洋洋地?滑动楚朱秀的过往朋友圈,她的朋友圈权限是[朋友全部可见],某种意义上,是这位富家太太对自我生活的自信。


    近一年内,她发朋友圈的频率少了许多。


    最开始一个月能发七到八条,到零零散散的两三?条,最后,可怜兮兮地?,即便有,也只与公司有关。


    黎潼从中窥见楚朱秀维持的“富家太太”生活的疲惫。


    她内心?平静,看完即止。


    甚至不打算再联系楚朱秀,喝止她打扰楚清许的行为——姨妈说,大?人?的事大?人?解决,她不需要太操心?。


    黎潼熄灭手机屏幕,踏着雪声?,往寝室走去。


    =


    警校生可选择“实习”参与警务工作?,一般在假期自主选择实习地?点或是大?三?大?四时统一由?校方安排实习基地?。


    放假前,区队长?(同“班长?”)在一队群里询问大?家是否需要实习介绍信和鉴定表,她可以统一联系中队长?申请。


    黎潼同寝的舍友们基本?都打算参与,她们户籍所在地?派出所平日里忙得很,极其乐于接纳警校生前来实习帮忙。


    正巧,大?一寒假时有寒假社会实践需要学生自行参与,来年开学时提交报告。


    黎潼想?了下,联系孙旺祖:“孙叔,您那派出所寒假收警校生实习吗?”


    “学校有社会实践,我想?着去所里帮忙一段时间,到时候麻烦您给我的实践报告盖个章。”


    孙旺祖一口答应下来:“咱们所里正缺人?呢,你?来,我能带你?熟悉下基层警务。”


    这边答应下来,黎潼便放心?,向区队长?要了相关实习信、鉴定表。


    北方的冬天漫长?且寒冷。大?学都是早早放假离校,错开冰结地?面,安全性低的时期。


    黎潼打算在淮市呆一周。


    1月15日放假,她在淮市定了酒店套房,奔波于段暄山家和酒店。


    这次,段暄山恰好没出差。


    1月16日,两人?见了一面。


    放假后警校生不能再穿警服回家,避免在公开场合被?民众误以为是正式警察。


    所有警校生离校后都自觉地?换上自己的常服。


    黎潼穿着一身深色羽绒服,围巾是浅蓝格纹,将她的脸衬得小而精致。


    淮市的风雪与去年江市那场截然不同。


    她的脸颊被?冷气浸没,眼睫末端缀着几颗未化的雪粒子?,抬眸盯人?,有种冷淡漠然的压迫感。


    段暄山缓慢地?眨了下眼皮。


    他为年轻女孩周身萦绕的气质微怔,旋后,舒展眉眼。


    “早上好,黎潼。”


    微信备注昵称仍是“猫猫妈”,私下见面的场合,再提起,恐怕会让彼此都觉得尴尬。


    段暄山说完,伸出手。


    黎潼同样伸出,与他轻轻一握。


    青年的手指温热,养尊处优的细腻感,握手时并不主动施加力气,全顺着女士心?意。


    仅触碰彼此指尖,短暂一秒,他率先松开。


    转而,陪她走进猫房,聊着近期猫咪动态。


    “小狸这几天体重飙升,我控制它的饮食,罐头少喂……”


    “你?买的逗猫棒被?奶牛猫啃断了两根。”


    “……”


    黎潼进猫房后,注意力不再落在段暄山身上,五只猫都缠着闹着,翻出肚皮要她伸手抚摸。


    她蹲下,逐一摸过猫们。


    段暄山养了好几个月的圆脑袋狸花猫,认出黎潼这个救助人?后,不再像从前那样缠在他脚边要食,只顾咪呜叫着向女孩卖乖撒娇。


    家中狗狗昨晚被?带到亲属家参与狗狗联谊派对。


    此刻的段暄山,蓦地?孤零零,“孤家寡人?”般无助地?立在原地?。


    黎潼无意间抬起眼皮,瞥见他的神情。


    北方已有供暖,室内温度高。


    段暄山在家里只穿一件毛衣,浅灰长?裤。招待客人?前准备了茶水,青年袖口轻挽,露出青筋微凸的手腕,瞧着端正漂亮。


    他有点局促,冷白面皮浸着极淡的绯红。


    尤其是在小狸梗着脖,四仰八叉,享受着她的抚摸肚皮动作?时,他目光流连,偏偏,身边没有一只猫咪愿意停留。


    “……”


    黎潼突生怜悯,她分明看到段暄山掩饰性地?偏头摸了下鼻子?,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要去猫房外的封闭式阳台铲猫砂。


    任劳任怨地?干完脏活。


    他再回来时,五只猫都被?摸得酥软,慵懒地?咪呜叫。


    黎潼问他:“你?要摸猫吗?”


    段暄山难得露出几分尴尬,他清嗓道:“其实,我在家里很少能碰到它们。”


    “只有小狸愿意和我亲近。”


    从小养到大?的猫总是不一样。然而,今天狸花猫不给段暄山面子?。它见到黎潼,魂都没了,压着夹子?音甜甜地?叫,愣是一眼都不瞧他。


    青年说时,平心?静气,不曾生气恼怒。


    他情绪稳定,说完,冲她笑了下。


    “它记得你?,知道你?是救它的人?。”


    段暄山的声?线低沉冷寂,犹如山中清泉覆着薄冰,春来暖风浮动,薄冰叮咚碎裂的轻响。


    极其悦耳动听。


    黎潼心?中一动,她看着他,莫名与他对视上。


    段暄山乌睫微颤,他喉结滚动,像握手时那样,率先挪开眼神,不敢再瞧。


    黎潼倏忽笑了。


    她将怀里拥挤的两只肥美猫咪搂成一团,招呼他坐下。


    然后,将那两只迷迷糊糊、一脸懵的猫塞进段暄山的怀里。


    由?她送到他怀中,猫咪毫无反抗之意。


    段暄山受宠若惊,低头看着怀里的三?花、橘猫。


    他用手指摩挲着猫咪下巴,罕见地?听到它们发出甜美的呼噜声?。


    黎潼凝神看着,她眼中笑意更深。


    ……


    淮市暂留一周。


    回江市时,段暄山送她去机场。


    候机大?厅,他犹豫片刻,略有紧张地?开口:“我会把猫猫照顾好。”


    黎潼歪着脸看他。


    直到将段暄山盯得脸露窘色,她微微颔首,轻描淡写道:“好。”


    “有事微信联系。”


    目送着年轻女孩离开,走进候机厅,段暄山反应迟钝,仿佛开机缓慢的陈旧电子?产品。


    他慢吞吞地?回忆、咀嚼着黎潼的话。


    清冷漂亮的青年,于熙来人?往的机场发呆,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


    1月29日。


    孙旺祖安排黎潼进他所在派出所实习两周。


    第一天,他带着她出了趟外勤,出警地?点恰好就是黎潼过去十几年居住的破旧小区。


    车上,孙旺祖问同行协警:“执法?仪都开着吧?”


    “阿妹,你?一会跟在我后面哈,遇到熟人?不要管,要是他们说点啥,你?懂的。”


    黎潼点头答好。


    基层民警出勤时,遇上熟人?后往往会将警情变得复杂起来。


    这年头都是人?情社会,不少人?见着民警是熟人?,恨不得扯着对方警服,要对方向着自己处理办事。


    警察最怕遇到这种情况。


    到达地?点,她跟着孙旺祖、几位协警下车。


    报警当事人?的是黎潼的隔壁邻居。


    到达现场,邻居扯着嗓子?喊:“房子?还没拆呢,就找我要拆迁款,还说什么这房子?当年你?们也有份,我呸!这房子?是当初我和我老公分的单位房,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套房子?我全家十几年没住,我小叔子?忽然上门强住进去,硬说什么将来分钱也要给他一份——这房产证写的我和我老公的名字,我死了这拆迁款也是给我儿子?!”


    “有你?张炜什么事!”


    孙旺祖迅速开始了解情况。


    黎潼站在一个协警身旁,她剪了短发,戴了卷檐帽,眉眼压低,倒是没让小区里的人?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闹起来的几人?里,情绪最激动的被?协警各自找了,去角落谈话。


    孙旺祖扭头一瞥,看到黎潼,他嘴里喃着:“拆迁还没文件下来,你?们这吵闹着做什么呢?”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


    女邻居的儿子?亦是无奈,他擦着额头汗水,客客气气和孙旺祖谈:“警察叔叔,我叔发癫,说是这房子?有他一份,说我爷奶去世时遗产分配不均……然后这就闹起来了。”


    他解释这桩闹剧的根源。


    这种出警,能做的就是调解,劝不满的当事人?去起诉遗产分配不均的问题。


    至于拆迁款,就像孙旺祖说的那样,还没下来文件,有什么好值得抢闹的?


    女邻居被?小叔子?气得脸色发白,她抚着胸口好半天,黎潼去隔壁便利店给她倒了杯温水。


    她抖着手喝了,抬起脸,忽的呆住。


    中年女人?犹豫不决地?唤道:“是林家阿妹吗?”


    一时间,看热闹的小区居民们都安静下来。


    便利店老板追出来时,嘴里还说着“感觉刚才的警察眼熟”,走了几步,听到中年女人?这句话,拍着大?腿道:“我说呢!不就是林家阿妹嘛!”


    孙旺祖拧着眉头,还没做声?。


    黎潼含着笑意,泰然自若地?冲小区熟人?们颔首。


    霎时,没人?敢说话。


    中年女人?热络开口:“林家阿妹啊,我是你?家隔壁的文老师,还记得吗?之前在民工小学当英语老师的。”


    她的儿子?诧异万分,仔细打量她好久,也像他妈那样,上前搭话:“我是你?隔壁的——”


    “小胖嘛。”


    黎潼莞尔,她抬起漆黑眼珠,盯着这个脸上留有青春痘红疮印迹的同龄人?。


    她没搭理他一瞬间昂扬起来的情绪,打断他那句志骄意满的“你?还记得我啊”。


    “小时候你?看着胖,现在看着也不差。”


    “你?该不会还像以前那样胡吃乱塞吧?”


    小胖——现在成了“大?胖”的丑陋邻居,原本?腆着的一张脸立时变得通红,好似肥腻恶心?的烂猪肉。


    他张口结舌。


    话音刚落,黎潼不好意思地?对孙旺祖歉声?道:“师父,我看见熟人?有点激动。”


    “咱们这种搭讪应该不影响吧?”


    孙旺祖暗暗给她一个眼神,严肃正色道:“你?们小孩子?要聊天,下班了再聊哈。”


    “黎潼,过来写下调解书——”


    他挡在黎潼面前,压住小区里其他人?投来或畏惧或惊异的目光。


    出警结束,警车离开小区。


    微信拆迁群里闹腾起来,话题全是“林家阿妹”。


    【居然当上警察了!】


    【听说是考上警校生,毕业就能当公务员……】


    【鸡群里飞出只凤凰啊这是】


    【牛得嘞】


    【她家隔壁老师的儿子?都只考了个大?专,这林家阿妹怎么这么厉害噢……】


    下班后,孙旺祖约了黎潼吃夜宵。


    他在烧烤摊子?上,给从小看到大?的女娃子?倒了杯椰汁:“今天瞧你?呛那个张驰,以前有过节吗?”


    黎潼喝了口甜滋滋的椰汁,记忆回到十岁那年的夏天。


    她冲他笑了起来。


    “是呀,他以前抢过我的吃的。”


    孙旺祖哼道:“那呛得好!”


    他朝老板要了两条秋刀鱼,挑了大?的那条给她。


    “没事,以后缺啥吃的和孙叔说,咱们所里食堂最近也上了新?菜色,好吃得嘞——”


    冬日风摇榕叶,枝桠摩擦轻响。


    烧烤摊上烤得吱哇冒油的五花肉一扎一扎地?送到顾客盘中。


    黎潼弯眼应好。


    她没说的是,当初隔壁小胖抢的是她攒了大?半个夏天,卖废品挣来的“菠萝冰棍”。


    她因此痛苦过许久,总要在盛夏时节买上廉价的它。


    尝起来满是糖精味,二十块钱能买满大?半个冷冻柜的冰棍,吃到舌苔发黄,仍要咀嚼。


    ‘人?终会被?少年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好在,这句话还有下一句:‘也终会因一时一景解开一生困惑’(注)


    黎潼喝光最后一口椰汁,孙旺祖又?给她倒了一杯。


    他低头倒饮料,骤然听到女娃娃低声?说话,悄悄的,狡黠的,充满孩子?气的:


    “孙叔,今天我看到他,感觉他真的好胖好肥。”


    “真的好丑啊!”


    孙旺祖忍俊不禁:“是哇!”


    他倒满椰汁,递给她,看她眉飞色舞地?喝着甜饮料,开心?地?眼睛都眯起。


    第47章


    江艺寒假自2月3日开始。


    黎娅摔断腿休学是去年冬天?。


    因“退学风波”和家人闹矛盾后不久, 黎娅如愿以偿,重新踏入校园。


    教务处给了复学通知单,并告知她, 今年该专业的人才培养方案课程有所变化?——新一届的学生们必须跟着新的培养方案课程走,她这个复学学生亦是如此。


    黎娅没想太多。


    她是向楚朱秀抵力争取来的“继续读书”, 只觉得有?学可上就好。


    ——毕业而已, 哪有?那么难呢?


    混个毕业证、学位证, 拿到最基础的文凭,轻而易举的事。


    刚入学时的同班同学们如今大三, 有?的去实习, 有?的准备考研,有?的准备考公;家境不错的,已经在筹备着出?国或开个舞蹈室, 未来方向明确。


    黎娅听着原来同班聊得比较熟的女孩说着出?国计划:“我在准备雅思, 希望能顺利收到LD现代舞蹈学院的offer。”


    她满腹复杂。


    回?家时, 楚朱秀安排的家政刚收拾清洁工具要走。


    见到她,家政客客气气点头示意:“妹子,我下班哈,家里头都给收拾干净了。”


    楚朱秀现在挑选的家政人员,流动性高,往往来家里打扫过几次, 就被换下。


    人员素质参差不齐, 大多是外?地打工来的,年纪大, 说话腔调和?江市当地人不太一样, 有?些时候还会带点方言,听得黎娅一头雾水。


    完全?没有?过往熟悉的住家阿姨带来的亲近感。


    黎娅强撑着脸, 冲她笑了下。


    很快,匆匆跑进自?己房间?。


    她坐稳椅子,看?到梳妆台中苍白的脸。


    与从前相比,脸颊瘦削许多,饱满娇嫩的肌肤疏于保养,涂了贵价粉底液依旧能瞧见闭口颗粒。


    黎娅摸到卸妆巾,缓慢地擦去脸上的妆。


    卸掉眼妆、唇妆,她的状态更加坦诚赤-裸。镜中的自?己,唇瓣干裂,眼神疲惫。


    冬日寒风吹刮,忙着去参加学校要求的“寒假实践学分项目”,她今天?硬是带妆在冷风中吹了7小?时。


    受伤的腿隐隐作痛。


    黎娅抽着气,从抽屉里翻找到国外?疗养期间?医生开的止痛药。


    想到明天?还要去参与“实践项目”,她心?中叫苦。


    一时,黎娅本能想着找妈妈帮忙——如果是过去,她不想参与某个实践活动,拜托楚朱秀和?老师说几句,到点打个卡,直接走人即可。


    时异势殊,今不如昔。


    黎娅委屈得抽了两下鼻子,懊悔在胸口汹涌地流淌。情之所至,她眼前蒙了水雾,湿淋淋地落泪,咸涩水珠滑过被寒风吹过的面?部皮肤,疼得她连忙嘶声。


    她急于修复和?家人的关系,并不敢拿这种小?事来麻烦楚朱秀。


    况且,黎娅更怕她提起后,被楚朱秀横眉冷对,质问她为什么吃不了苦。


    这些天?,黎潼同样在寒假实践。


    她在片区派出?所做实习警察,跟着在职民警出?勤,什么累活忙活都干,不曾抱怨苦累。


    楚朱秀得知,悄悄开车去那派出?所附近,安静地瞧着她在派出?所里坐班工作的样子。


    黎漴难得回?来一趟,餐桌上,楚朱秀眉眼含笑,说起这件事:“潼潼真优秀。”


    黎娅不想听她夸黎潼。


    她不能当面?撒娇埋怨楚朱秀,要她少提“潼潼”,只能拧巴扭曲着脸,兀自?低头吃饭。


    黎漴的情绪罕见高昂,他的声线温暖,“潼潼一直很优秀。”


    “是我们家里拖累她。”尾音转冷,泛着厌倦。


    这句话说出?口,楚朱秀讷讷住嘴,好半天?没说话。


    黎振伟敲了下桌子,沉声道:“行了,吃饭呢,说这些做什么。”


    黎娅浑身发?毛,总觉得黎漴意有?所指。


    她微抬眼帘,想对他说些什么。


    看?到他那张冷脸,嘴唇张合,到底没说出?话。


    她要是说点什么,他一定会摔筷走人。


    黎娅不敢让黎振伟、楚朱秀发?怒,当面?指责她的存在碍眼,影响家庭和?睦。


    家中的气氛沉凝压抑。


    黎娅觉得她都要得抑郁症了。


    带着自?虐的想法,狠狠地用?卸妆巾擦过眼皮,滚落的泪水挂在尖尖下巴上,黎娅想:她要是出?了点事……爸爸妈妈哥哥会后悔现在对她的冷待吗?


    这个念头转瞬而逝。


    黎娅没敢深入想下去。


    她还是怕死,脑中幻想的踽踽凉凉、落落寡合,叫她爽了一会,又陷入哀怨中,心?有?不甘地要做出?点样子给家人看?。


    “黎潼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做到。”


    当实习警察的黎潼被家人夸奖,黎娅认为自?己参与学校安排的寒假实践活动同样有?意义。


    时长为20天?的实践项目,需要以礼仪招待的形象出?现在江市开办的冬季主题文化?会上。


    黎娅要在活动开办的这段时间?里,挂着笑脸指示观众们主题文化?馆开始时间?、地点等,又要以漂亮精致模样站在大门口接待重要宾客。


    非常累的活,一天?补贴只有?150。


    餐费倒是全?包,然而黎娅这种娇生惯养长大的,根本吃不下活动现场分发?的盒饭。


    她自?己去买午饭,一顿都要吃掉三百。


    这种赔本生意,黎娅过去从不会考虑。


    去江市舞团实习那段时间?,要不是听楚朱秀说她将来的职业规划需要有?这段实习经验,她肯定要拒绝……


    现在,江市舞团实习的机会轮不到她。


    楚朱秀在她收到寒假实践学分要求的通知时,直截了当告诉她:“你现在的身体条件没有?进江市舞团的资格。”


    “实践学分就按你们学校的安排走吧。”


    “我不会再费心?思给你找人安排实习了。”


    话已至此,楚朱秀不愿再说。


    黎娅不敢反驳,含着泪悄声答好。


    优待与特殊全?数收走,黎娅终于意识到自?己行差踏错。


    后悔没用?。她只能尽力维护、弥补家人对她的感情,抱着期望,渴求着将来父母兄长继续爱她。


    止痛药用?的次数太多,身体耐药性增强。


    黎娅脱下丝袜,怔怔看?着脚踝手术开刀后调整骨骼的疤痕。


    手指抚摸这条凸起的粉色刀痕。


    她咽唾沫,止痛膏体挤得更多,糊在上面?。


    时间?流淌,总算起效。


    黎娅舒口气,她踮着脚去卫生间?洗手,上床前还在想着明天?有?采访上卫视的环节,她会作为礼仪出?镜——家里人会在电视上看?到她,说不定也能夸她几句。


    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景,黎娅深陷甜梦。


    ……


    江市开办省内冬季主题文化?会和?几个大型招商项目。


    春节前,还有?一名一线歌手将在江市体育馆开演出?会。


    江市不少特警被安排着维护安保,确保参会人员安全?。


    孙旺祖前些天?接了个民众报案,很快,这桩案子因涉及非法集资移交上级。


    手头没大案,正好文化?会所在片区缺少警力,两边所长协调着,要了十几个民警、辅警去维护现场。


    所里正在实习的警校生被纳入,黎潼在行列中。


    2月8日。


    孙旺祖提前叮嘱:“文化?会人多手杂,我没法像之前那样带你,你跟着凌姐走,她有?过青奥安保经验。”


    凌姐是所里拔尖优秀的警察之一,她朝黎潼微笑,眉眼飒爽,英姿动人:“跟着我就行。”


    凌姐带了小?一队,加上黎潼,共计4人。


    她们负责的区域距离文化?会大门较近,游客源源不断地涌进,张望着前往各大主题文化?馆。


    江市的冬天?没有?斓市那般严寒,黎潼在学校被磨练得不畏冷意,穿着所里发?的冬常服,一双眼眸明亮,沿路有?人来问具体方位,她根据会场发?放的馆址,温声指明方向。


    上午八点开馆,中午十一点半闭馆。


    下午两点再次开馆。


    凌姐瞧了眼精神抖擞的黎潼,笑了。


    她见闭馆时间?将近,示意小?队一会集合去取餐:“我们中午去馆会安排的休息室休息一下,下午开馆后再继续工作。”


    黎潼答好。


    十一点半,文化?馆陆续关闭。


    直到十二点整,游客们这才依依不舍地疏散离开。


    凌姐带着同队去找警务系统里熟悉的朋友,像是带着自?家小?孩般,挨个儿的认脸:“这是我们片区今年的实习生,刑事警察学院的……”


    “乖囡囡,干事靠谱,不比男娃差。”


    警察行业里,默认男性的体力体能更好,常出?外?勤;女性更多安排内勤,小?部分如凌姐这般有?抱负的女警,遇到和?她一样的年轻孩子,总有?种珍惜的心?思。


    她满口赞扬。


    全?国赫赫有?名的警校之一,名头一报出?,大家都乐了,“毕业后努力考回?咱们市里啊!”


    “厉害的,今年我们省就收了十几个提前批名额。”


    夸奖的话如潮涌至。


    黎潼抱着饭盒,耳朵红着,颇为不好意思。


    吃饭时,她不怎么搭话,静静听着他们聊天?。


    从这几天?主题文化?会遇到的歹人,再到外?地游客汹涌前来,他们需要极力避免可能出?现的“踩踏事件”等等。


    这顿饭吃完,安保警察们面?露倦色,各自?找了活动方安排给他们的休息地点,眯眼午休。


    黎潼没有?困意,神采奕奕,不打算闭目养神。


    她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向凌姐说明自?己想出?去逛一圈。


    凌姐意会,知道年轻孩子就是待不住,笑着允许。


    “有?事电话联系我。”


    黎潼弯眼应好。


    休息室距离主题文化?会大门有?一段距离,黎潼接到楚清许电话,姨妈问她今晚几点回?:“我和?江老师约饭,你一块来吧。”


    黎潼回?到江市的寒假,基本上每天?都被熟人约着出?去吃饭。


    实习这段时间?里,孙旺祖下班后总带她开小?灶,请她去街头小?巷好吃的馆子、摊贩那买点吃食,回?家当夜宵、早餐。


    楚清许温吞吞来电,要么是给她寄了点出?差去外?地研学时买的特产,要么是让她有?空去她家吃饭……要么就是如现在。


    黎潼计算着时间?,回?复道:“姨妈,我实习还有?几天?结束。今天?在主题文化?会这里帮忙,可能要晚上八点回?。”


    “您和?江老师能等得了吗?”


    楚清许不以为意:“我和?你江老师打算约夜宵。”


    话说到这,黎潼当然是柔软应下。


    她心?情愉快,大步往会场门口走,准备去附近的奶茶店买杯饮料。


    期间?,不可避免地路过门口礼仪队。


    起初,黎潼压根没注意到黎娅。


    她只是被其中一个礼仪妹妹喊住:“姐姐!”


    礼仪妹妹看?着像是刚上大学,眼神澄澈干净,脸上妆容清新,她害羞地冲她挥手,扭扭捏捏道:“刚才我看?到你在执勤工作,就想说了。”


    “没好意思在工作时喊你,”漂亮妹妹眼中盈盈,不吝夸奖,她笑得像花儿,“你刚才好酷!”


    黎潼愣了。


    她不解茫然的表情让漂亮妹妹笑得更甜,她比手画脚,振声道:“那个坐轮椅的阿姨摔倒,你直接把她抱起来,真的超酷!”


    “……”


    她舒展眉眼,恍然大悟。


    “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


    一行礼仪女孩中,角落末尾里有?一道眼熟的身影。


    那位夸她的礼仪妹妹上前热情和?她交谈,到最后,含羞带怯地要了她的联系方式。


    “姐姐,你也是江市人吧,以后有?空我们约着去玩剧本杀、看?电影吧~”


    黎潼从容点头,没有?拒绝。


    她的视线落在那道熟悉人影上,冬季灰暗午后光晖之中,窥见黎娅那张苍白的脸。


    妆容精致清纯,看?似楚楚可人。


    几颗粉底液遮不住的痘露出?她的窘迫。


    黎娅穿着礼仪服装,局促地站在寒风中。


    黎潼平静地扫过她。


    她不置可否,轻垂眼睫,对热情妹妹道:“你们是江艺的学生吗?”


    热情妹妹眼睛一亮:“诶呀,姐姐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江艺大一生!跟着学姐们来参加冬季主体文化?会礼仪活动,攒实践学分!”


    礼仪队其他的女孩都很开朗。


    她们的性格大抵挺合得来,短短几分钟聊天?说话,趣味横生的段子玩笑娓娓而谈,寒风都为此退让,暖色笼罩在年轻女孩们的脸颊上。


    黎潼和?她们聊天?。


    只有?黎娅,极不合群地站在角落。


    黎潼冷淡觑她。


    她挑眉,侃侃与江艺女孩们交流。


    忽的,她低声柔语,问了热情妹妹一句:“那个角落里的女孩,也是你们学校的吗?”


    热情妹妹瞧黎娅一眼。


    她皱了下鼻子,不想在新认识的漂亮帅气姐姐面?前展露自?己对他人的不喜。


    只是,非常勉强道:“也是学姐,只是她平时不怎么和?我们吃饭,所以不是很熟……”


    其他女孩附和?着,窃窃低语:“嗯呐,她是上一届学姐,休学后跟着我们上课、做实践项目……确实不是很熟。”


    这种看?似“孤立”的冷漠反应,很多时候,并不能责怪成群结队的她们。


    纵使女孩们有?心?与之结伴交谈,黎娅一到餐点就跑到外?面?餐点去吃比礼仪补贴还要昂贵的餐——一天?两天?,能陪着一块吃,可这实践项目是20天?,她们怎么能天?天?相伴吃高昂餐肴?


    来参加文化?会礼仪队的,大多都是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


    家中没有?人脉安排更好更舒适的实习地点,跟着学校方面?安排实践项目,顺便?拿点补贴费。


    黎潼再度挪转眼神,瞧她。


    那双漆黑眼珠里浸着些微漠然,以及,毫不掩饰的笑意。


    她莞尔。


    黎娅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来,脚踝在神经性疼痛。


    旋后,她听到黎潼对着礼仪女孩们关切道:“天?气冷,别老在空旷的地方站着,你们穿得少,不要冻着。”


    漂亮妹妹应得最响亮:“好!谢谢姐姐关心?!”


    目送着黎潼离去,她不舍着捧脸嘤嘤:“漂亮姐姐~呜呜,好喜欢她哦!”


    “看?着就是能把我拦腰抱起来的样子!”


    “帅气美丽的警校生姐姐!”


    黎娅失神。


    几个小?时前,她在卫视采访下展露纯洁美丽微笑,介绍着主题文化?会的喜悦之情,在这一刻,尽数消失。


    黎潼与江艺学生们闲聊的十多分钟里,她浑身冒汗,一句话都不敢说。


    风送来黎潼疑惑的那句话,同行礼仪队的回?复轻描淡写。


    透露出?她的孤形吊影。


    黎娅想怼她们,“牛羊才会成群,狮虎只会独行。”


    她到底没说出?口。


    某一瞬,她脑海里只有?羞愤欲死的念头。


    第48章


    黎娅在文化会大门站了好几个小?时, 回?到黎家,看?到楚朱秀坐在大厅沙发上。


    她挂着笑容,甜甜唤道:“妈妈, 我回?来啦。”


    楚朱秀轻瞧了她一眼,倒也说不上十分冷淡, 只是没有?从前那样喜爱纵容——黎振伟要求她和黎漴尽量让黎娅安分下?来, 不要再和陈芳勾结, 横生事端。她按照丈夫的说法,老老实实地?做。


    平时, 黎娅的卡照常打钱, 按照圈内友人给子女的零花钱额度给。


    楚朱秀不再操心黎娅平日的穿着打扮,不会如过去那般走私人?账户为她购置衣物、首饰。


    如她这般大的女孩正是攀比好美的年纪。


    黎娅吃不了苦。


    由奢入俭难。这句话完美地?呈现她如今的生活状态。


    想要维持旧日生活水平,在江市上流圈子里认识的年轻女伴们面前拿得出手?, 黎娅只能?掏自己的小?金库消费名奢。


    其实, 黎家对待子女并不吝啬。


    楚朱秀给她的零花钱, 一个月近十万。


    倘若选择节俭,攒个一年半载,就够普通人?逍遥大半辈子。


    黎娅并不懂得“开源节流”的道理?。


    她没挣过钱,从小?到大靠着父母,自欺欺人?般捂着双耳,忽略自己早已不是父母眼中那个甜美可爱、值得骄傲的乖巧女儿的事实。


    她仍抱有?指望, 觉得一切都可以迂回?。


    ……


    楚朱秀粗粗一扫, 分辨出黎娅今天?背了个LV家今年刚出的新包,配货十几万才能?拿到的款式。


    美丽妇人?优雅地?喝了口茶水, 她眼睫低垂, 波澜不惊。


    黎娅不想提自己今天?见到黎潼的事。


    她兴高采烈地?对楚朱秀道:“妈妈,今天?我代表礼仪队被卫视采访了, 你一会可以在电视上看?到我!”


    江市本地?卫视采访方式为直播,直播结束后,通过后期加工,添加字幕配音等剪辑手?段,于卫视晚间新闻八点半播放。


    她说着,雪白?面腮盈着浅浅期待,“妈妈,等会陪我看?吧?”


    楚朱秀沉吟片刻。


    眼见黎娅脸上表情变化,从“期待”到“忐忑”再到“哀求”,如此变换,年长妇人?终觉心满意足。


    她状若柔婉和悦,凝眸浅笑道:“好呀。”


    过去,楚朱秀只会在孩子犯错时使用情感压迫的招数。


    现在,她对待黎娅总是不吝于用这种手?段。看?到黎娅为此痛苦挣扎,楚朱秀脑海中翻滚爽意——谁让黎娅不懂珍惜?陈芳这个贱女人?生出来的孩子,有?这运气冠以“黎”姓,还要做点恶心技俩,肖似生母的丑陋,让楚朱秀对她毫无怜惜。


    大厅墙壁上的时钟走到八点整。


    距离八点半卫视新闻开播还有?半小?时。


    黎娅满怀期待,“妈妈,我先上楼卸个妆,你等我一会哦。”


    楚朱秀面带笑容,几不可闻地?应声。


    目送她上楼步履匆匆,她收敛脸上表情,垂下?眼睫,点进朋友圈看?他人?动态。


    堂姐楚清许的朋友圈常年开放。


    她知道她习惯转发与江市大学有?关?的讯息,平日里没什么值得她多?加关?注。


    今时不同往日。


    潼潼寒假回?江市后,只和楚清许联络。


    黎漴不愿意替父母担起“中间联络人?”的职责。他冷淡说,自己要是做了,恐怕黎家再没有?人?能?联系上潼潼:“这是你们想见到的?”


    “我和潼潼断了联络,你们更不可能?和她联系上。”


    儿子这么说,黎振伟沉默吸烟,楚朱秀哀怨不已。


    到底,他们拗不过有?自己想法的儿子。


    私下?里,夫妻俩都在努力着与潼潼亲密联系。


    思及此,楚朱秀面露伤感,她胸腔里徜徉着百结愁肠,一时怔怔,心想:母女俩怎能?有?隔夜仇呢?


    潼潼是她剖腹产生下?的孩子。


    为了美观,她的小?腹做过疤痕淡化美容术。可楚朱秀还是能?记起,推出手?术室时,麻醉效果褪去,刀口传来的痛意。


    母亲生下?孩子的痛。


    刀口是孩子诞生于世?的证明。


    楚朱秀有?点失神,她眼珠浸雾,痛心伤臆。


    她看?到楚清许几分钟前发了个饭馆定位点,中年人?的分享日常文?字:【和朋友小?孩来吃这家大名鼎鼎的海鲜粥】


    配图两张。


    一个海鲜粥菜单,一个是对面桌坐的人?影。


    楚朱秀辨认出一个年轻人?影,是潼潼。


    情绪升腾,酸涩挂在喉中,铅球般沉甸甸。


    “妈妈!”


    黎娅兴冲冲地?从楼梯下?来,她一股儿坐在她身旁,试图像从前那般依赖靠着她的手?臂。


    楚朱秀按捺不住厌烦。


    她不易察觉地?退却,面色如常,“你最近怎么长痘了?”


    黎娅先是被她的动作刺痛,旋后,发现母亲关?心起她的容貌皮肤,瞬间高兴起来,声线委屈道:“应该是这几天?寒假社会实践太累了。”


    “妈妈,我好辛苦呢,一天?站了10小?时!”


    其中自然有?夸大其词。


    黎娅目的简单,想让楚朱秀夸她几句。


    果然,楚朱秀弯了弯嘴唇,语气轻柔,态度淬着敷衍,“是嘛?”


    “辛苦了。”


    她说着,视线挪转到卫视晚间新闻前的广告上。


    距离八点半还有?十多?分钟。


    期间,黎娅企图吸引楚朱秀注意力,和她多?说几句。


    许久前,她们有?“母女夜聊”的环节。女孩儿的心事常常在深夜与母亲诉说,青春期的躁动与朦胧心思,黎娅亦要与母亲分享……


    如今,是黎娅有?心想说,楚朱秀没心思听。


    楚朱秀兀自看?着手?机,屏幕蓝光印在年长美妇人?漆黑眼瞳中。和黎潼极像的眼型、眸色,让黎娅心中咯噔。


    她那句“妈妈,我感觉和今年的大二生没什么话说……”卡住,最后,干巴巴地?自喉中溢出赫赫的怪声,好在楚朱秀没在意,她沉浸在手?机信息中,没空理?睬黎娅的一举一动。


    黎娅想知道楚朱秀在看?些什么。


    她不敢探头去看?。


    焦心等待着时间到达八点半,黎娅鼓起勇气,轻搡她的手?肘,柔柔道:“妈妈,开始了。”


    江市卫视主持人?按照流程先说全国重大新闻,熬了快二十分钟,终于到江市冬季主题文?化会。


    黎娅亮着眸子,指着电视机大屏,饱含骄傲道:“妈妈,你看?,那是我!”


    冬季主题文?化会上,卫视采访礼仪女孩们的时间并不长。


    主持人?的话筒对着她们,挑了主动上前说话的黎娅,直播时五分钟不到的采访时长,到后台录播剪辑,只剩下?几十秒。


    黎娅的脸出现的时间不到30秒。


    楚朱秀倒也没太扫人?兴。


    她看?着电视屏幕,听着主持人?提问,黎娅腔调甜美地?作答。


    结束后,楚朱秀应付道:“挺好,你们这实践项目很有?意义。”


    黎娅被夸,脸红起来。


    她太珍惜此刻,心脏砰砰,开始畅想未来。


    她想:下?次再有?这种实践项目,她要继续参加,让妈妈高兴。


    天?真如黎娅,浑然不知这寒假实践项目时长20天?,一天?站立时间7小?时,不适合她这种腿上有?旧疾的舞者。


    她只会把自己的腿弄废。


    而这正是楚朱秀的真实目的。


    她巴不得黎娅蠢到自己揽下?此类差事,只为得到几句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夸奖。


    ……


    楚朱秀兴致寡淡,她准备上楼休息。


    晚间新闻还在播报。


    冬季主题文?化会采访礼仪女孩们的片段寥寥,后续,主持人?捕捉到馆会门口的“助人?为乐文?明行为”。


    身穿安保制服的短发~漂亮女孩,轻松抱起一位年长女人?,将她妥帖安稳地?放在轮椅上。


    短发女孩蹲下?,帮着调整轮椅高度,确保轮椅推行顺利。


    视频旁白?:“就在采访礼仪女孩们不久,我们的镜头捕捉到安保协助困难群众……”


    镜头拉进,完整记录“江市城人?美事”。


    今年正在参与“全国文?明城市”选举的江市,需要此类用点滴平凡行为温暖人?心的市民素材。


    这样的视频记录同样会纳入“冬季主题文?化会”的后续宣传材料。


    楚朱秀本还想着上楼休息。


    大屏中出现年轻女孩身影时,优雅美丽妇人?错愕一秒,忽略黎娅的色变,径自起身上前,凝神听着主持人?的官方话术旁白?:“温暖点亮城市文?明之光……”


    “是潼潼吧?”


    画面迅速闪过,很快,晚间新闻的主题变化,转为下?个月将在江市开展的几个大型招商活动。


    楚朱秀本该关?心与丈夫生意有?关?的“招商”内容。


    可她难以抑制心思,激动道:“就是潼潼!”


    黎娅坐在沙发上,不敢动弹。


    她暗悔,自己为什么不在刚才直接关?掉电视机。


    怎么会让妈妈看?到黎潼的存在?


    礼仪女孩的辛苦工作和黎潼安保职责内的善举,两者都是在各自职位上尽自己应尽的义务。


    俗世?意义上,没有?好坏之分。


    但她知道,楚朱秀定然不会这样想。


    果然,黎娅听到楚朱秀打电话给黎振伟,语气高昂,难掩笑意:“老公,我刚才在电视上看?到我们潼潼了……”


    “对,江市晚间新闻,今天?八点半。”


    “潼潼去冬季主题文?化会协助警务人?员做安保,帮助一位女士,被摄像师拍到。”


    “我们潼潼太乖太棒了——”


    楚朱秀那样骄傲。


    黎娅听得眼眶发热。


    她咬着后槽牙,不甘中掺着几分怨怼。


    怨怼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对她,明明是该她高兴的场合,凭什么让黎潼夺走妈妈的注意力呢?


    楚朱秀和黎振伟聊了十几分钟。


    全程都是说“黎潼”,她一句话都没有?提到“黎娅”。


    分明是她先主动要楚朱秀看?卫视晚间新闻,可这高光时刻,被无意出现在镜头下?的黎潼硬生生夺走。


    黎娅终于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


    楚朱秀挂掉电话,瞥见她颊上泪珠,本能?厌恶地?皱眉。


    黎娅双眼潮湿看?向妈妈。


    气氛寂静无声。


    黎娅心慌中含着祈望。


    她甚至贱到渴求楚朱秀能?责备她“哭起来难看?死了”“你别像你亲妈那样哭”等恶意满满的话。


    楚朱秀一句话都没说。


    她只是觑她一眼,垂下?眼睫,转而,给黎漴打电话:“儿子,告诉你个好消息——”


    第49章


    每当楚朱秀试图达成某一目的, 她总能在正确的道路上一往无前,最终踏上胜利顶峰。


    她前几十年的人生完美地印证如上说明。


    处理黎娅时,楚朱秀保持着同样态度, 轻而易举地将?人哄骗,晕陶陶地、甘之如饴地步入陷阱。


    ……


    大年三十这天, 黎潼从黎漴口中得知:“黎娅腿伤加重, 在医院治疗。”


    她眼也不眨, 轻声道:“这不是正好?合了你们的心意吗?”


    黎漴沉默。


    他生涩道:“我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黎潼冷淡地仰面笑了声,她没?让黎漴察觉到此?刻的情绪波澜, 只是漠然地想到上辈子——她死后, 黎漴私下和方业识说起她,同样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青年垂着眼睫,好?似真心为她可?惜可?悲般, 轻叹:“她之前看起来状态不错, 怎么就……”


    方业识说了点安慰他的话?, 末了,拍肩道:“没?办法,心存死志的人再?怎么挽回都挽回不了。”


    “你身后还有父母、妹妹,哦现在是老婆了,”说到这,方业识难免戏谑地挑了眉, 按捺住揶揄, 转而道:“娅娅今年准备上舞蹈综艺了?”


    话?题自然而然地回到黎家现存的活人上。


    以魂灵姿势凝视黎家,黎潼精准无误地看到他们私下对她的评价。


    她对黎家曾抱有指望, 而后心灰意冷;黎家人在她死后, 各自乔装出惋惜她死亡的作态,旋即生活依旧, 快乐幸福。


    重来一次,黎家人对她的态度因她的“不在意”“不理会”,久而久之地发生变动。


    唯一不变的,是黎家人稳定、阴湿的核心。


    他们本能地趋向?对自己有利的一方。


    恰如上辈子能带给他们体面漂亮名?衔的舞者“黎娅”,恰如这辈子前途比黎娅光明敞亮的自己。


    黎漴兀自道:“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她会伤到那么严重。”


    “我这一个?月都没?回家,没?有过问?和她相关的事?。”


    黎潼敷衍应声。


    黎漴张口询问?她除夕夜愿不愿意回家吃饭时,她眼也不眨,回道:“黎娅住院,你还有心思吃年夜饭?”


    这种“道德绑架”,说出口,极其刺耳难听。


    恰好?达成黎潼的目的。


    黎漴哑然,喉咙干涩,好?半天,挤出来一句:“潼潼,你明知道我和她……”


    黎潼当然知道他因爬床的事?,对黎娅心中生厌,除非必要绝不会主动亲近她。


    她平静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有时候,你和爸妈得反省下自己,为什么别?人家养大的女儿从不会做这种事?。”


    黎漴不喜欢这种说法:“那是她本性就坏。她的父母基因劣质。”


    “黎振伟、楚朱秀的基因就好?到哪去吗?”


    黎潼嘲讽地翘起嘴角,她道,“基因上,黎家、林家位于同一起跑线。”


    黎漴反驳,“你我都不如她那样坏。”


    “你错了。”


    黎潼挂断电话?。


    正在厨房捣鼓着新学菜谱的楚清许隐隐听到客厅里电话?交谈声停,她想了一想,大声唤道:“黎潼,进来给我搭把手。”


    话?音刚落,厨房玻璃门拉开。


    黎潼冲她露出一个?明亮笑容。江市冬日气温骤降,南方城市没?有集体供暖,在家里总要穿得厚实,她戴着一条厚厚羊毛围巾,脸颊浮起健康红晕,比起最初相见,显然鲜亮活泼许多。


    楚清许将?手头不怎么费事?的活递给她。


    她们热火朝天地在厨房低声交谈,幸福洋溢彼此?脸庞,冬日温暖盈于屋内。


    ……


    程植回国,听到黎娅在医院的消息。


    他带上看望病人的礼物,前往病房。


    程家父母对他去看病人的行为并不赞同。两人私下交流半晌,最后,还是决意告知儿子。


    “儿子,黎家现在挺乱,你最好?别?和他们家的人牵扯太?多。”


    程植潜心学业,极少主动询问?父母家中企业的事?。


    他父亲人到中年,依旧精力十足,对儿子要深造读书的想法双手双脚支持。他自信认为还能再?工作几十年,到时候培养儿子的下一代接任公司,亦是留有余力。


    程家父母从前并不会管控儿子的交友圈,对世交黎家赞不绝口,认为两个?孩子养得聪明伶俐。


    他愣怔,母亲解释道:“我看这一段时间,楚朱秀不爱发朋友圈说家里的事?。”


    “和她以前完全不同。”


    “黎振伟都跑国外,把国内的事?丢给儿子来管。”


    生意人擅长自细枝末节的地方察觉端倪。


    程家父亲文化程度不高,全靠直觉打下家业。他识人清晰,很?少出错,往往能通过丁点小事?发觉商业伙伴是否靠谱可?信。


    这种敏锐,和他儿子在学术上的天赋一样,是与生俱来、得天独厚的本领。


    程植缓慢地眨动眼皮,他没?说自己前段时间和黎娅跨国电话?时听到的黎家争执——主人公恰是黎家母女。


    母亲忧心忡忡:“儿子,你要是看望黎家女儿,看完就回吧,别?多留。”


    “不是我们太?小心翼翼,只是……”父亲沉吟片刻,好?商好?量道:“今年我本来有个?项目准备和黎家合作,后来想想,还是没?敢。”


    话?说到这,程植意会。


    他不是蠢人,知道自家父母只能是为他好?,点头应下。


    到达医院病房,程植敲门,房内传来一道怏怏的女声:“进。”


    他大步走?进,望见黎娅失去血色的苍白脸庞。


    看到长时间没?见的竹马,黎娅情绪激动,眼眸蒙泪,痴痴着唤了一声:“阿植。”


    程植颔首。


    他坐在独立病房里的椅上,距离病人约有半米。


    “你还好?吗?”


    黎娅热泪滚落,她委屈得嚎啕大哭起来:“阿植,我再?也跳不了舞了——”


    他错愕万分,茫然问?:“什么?”


    黎娅哭得形象全无。


    这一刻,她才真正意义上理解当初选择摔断腿的决定有多糟糕。


    但凡当初熬过去,保住这富有天赋的舞者双腿,黎娅绝不会踏上疼痛漫长的伤口恢复期。紧随其后,又因着舞蹈前途尽失,渴求稳定生活,爬上黎漴的床。


    一朝差错,万劫不复。


    黎娅本以为自己的大学毕业证、学位证能够顺利拿下。


    拿下双证,她可?以选择工作或是考体制——楚朱秀天天在她面前念叨着潼潼有多优秀,毕业后考入体制内,他们这个?商人家庭出了个?公务员云云……


    并不被报以继承家业重任的女儿,能拥有体制内的工作,可?谓是相当给父母长脸。


    黎娅逞强想,自己毕业后也可?以考公务员。


    还不一定谁能先考上呢!


    如今腿伤难愈,无法再?跳。根据江艺的人才培养方案,她势必不能顺利毕业。


    人生的另一条道路被彻底封死。


    程植听着她哭诉,一时毛骨悚然。


    他隐隐察觉黎娅复学后经历的一切都有一双神秘的大手推着前行。


    “……”缄默浸没?病房。


    他凝神,轻声问?道:“那你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黎娅目露乞求,她艰难地伸手要握他的指尖,程植蹙眉躲开,他平心静气道:“你的腿还伤着,不要乱动。”


    不解风情的竹马是她现在唯一的生路。


    黎娅说:“阿植,你能带我出国吗?”


    “我可?以帮你照料好?国外的饮食起居,你想怎么使唤我就使唤我。”


    程植不可?置信。


    他说:“娅娅,你怎么了?”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黎娅泪盈于睫,她哽咽着道:“阿植,你这么久不来看我,不关心我的生活,现在来质问?我为什么变了?”


    “我只是想要好?好?地活着,我错了吗?”


    程植面色难看。


    他深呼吸一口气,问?道:“你现在不算活着吗?”


    这话?太?耿直,呛得黎娅一窒。


    “不能跳舞,你还有很?多选择——”程植顿了下,他道,“我知道你伤心,可?你不能将?指望放在别?人身上。”


    “说到底是你不愿意!”


    黎娅不愿意听他一腔教诲,含泪指责:“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阿植,这一点忙你都不愿意帮我?”


    程植头一次见识到她的胡搅蛮缠。


    他愣了两秒,“我——”


    一阵清脆掌声自病房外传来。


    两人齐齐惊了,扭头往门看去。


    黎潼站在病房门口,抱着手臂,饶有趣味地瞧这“青梅竹马”分崩离析的时刻。


    黎娅眼泪还没?收起,面色神情转为厌恶:“你来做什么?”


    “看你笑话??”黎潼诙谐回。


    她手上空无一物,没?有看病人时的姿态,平淡大步走?入室内,俨然将?黎娅那句“你给我出去”的话?置若罔闻。


    独立病房的条件很?好?,她挪了一把椅子,坐上。


    即便在程植惊讶的目光下,黎潼仍然四平八稳,她微抬下颌,轻描淡写道:“继续啊。”


    黎娅脸色涨红。


    她根本没?法在有外人的情况下继续和程植说“出国陪他”的事?。


    她偏过头,闭眼淌泪。


    病房里迎来寂静时分。


    这是程植第二次见到黎潼,他犹记得初次见面是她和黎娅的十九岁生日宴。


    彼时,黎潼穿着黑裙,皮肤雪白,肩胛消瘦,如同浸入深雪的清冷阔月。


    他看她的视线仅仅一瞬,被她敏锐捕捉。


    黎潼回以注目。


    眼神交错的间隙,程植莫名?有点尴尬,他低头摸了下鼻子。


    黎娅睁眼时,正好?望见这一幕,心中气焰升腾。她口不择言:“你抢走?我爸妈哥哥,现在连我的朋友都要抢走?吗?”


    “你的爸妈哥哥?”


    黎潼骤然笑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她,“你倒是自欺欺人。”


    黎娅声线裹着恨意,她说:“即便血缘也不能抵走?我被他们养了二十年的事?实!”


    黎潼扫她一眼,没?理会这句话?。


    一腔愤恨说出口,无人理睬最为尴尬。


    身为局外人的程植更是不能说些什么。


    他眉头微皱,神情低落,满腹心事?。


    黎娅含恨要黎潼滚出去:“你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黎潼耐心地看她,嘴角上扬,一副“看热闹”的模样,非常气人。


    一双黢黑眼眸明亮深邃,颊肉丰盈健康,眉宇满是朝气。


    躺在病床上的黎娅越看越心惊。


    两人在冬季主题文化会见过面,早知道彼此?现在什么样子。


    可?惜,黎娅只敢遥遥看着,没?胆子上前细细打量。


    此?时此?刻,病房之中,她们的距离很?近,足够她辨别?出她的状态有多好?。


    倘若说,刚认回黎家的黎潼还有几分可?欺辱的空间——纵使黎潼言语冷硬,态度冰寒,可?她瞧着身形消瘦,瓷器般一推易碎,看着就好?欺负。黎娅何尝不是抱着如上想法对她展露恶意。


    如今的黎潼,情绪饱满健康,比她现下糟糕得一塌糊涂的丑态强上百倍。


    两厢对比,实在明显。


    黎娅眼珠左右转动,压抑惧怕,心慌不止。


    沉寂过后,程植低声开口,继续此?前话?题。


    “娅娅,你现在的重心该放在康复上——”


    黎娅:“我的腿好?不了,我再?也没?法跳舞!”


    提及伤心事?,她难忍哭腔,涕泗横流。


    黎潼若有所思看着她那张脸。


    她窥见黎娅试图让程植心软的含情泪水,潮湿滚落,镶嵌在颊边,盈盈动人,病弱苍白加成。果不其然,程植愣怔,他低低叹气。


    “你还有别?的选择。”


    他还是不愿应承下青梅的将?来,那责任实在重大。


    程植选择真心建议:“如果学校不让你毕业,退学重来,别?考舞蹈相关的专业。”


    从小学习不费工夫的程植,可?以轻飘飘说着“复读”事?宜。


    黎娅脑子不够聪明,本就是靠着舞蹈天赋上了江艺,一想到要复读再?来,她胆寒不止,“我不要,我都二十岁了,再?复读成什么样子?”


    听着这对有着深厚童年之谊的青梅竹马交谈,黎潼神情寻常冷淡。


    在黎娅的那句“我都二十岁了”时,她微有庆幸地笑。


    她想,还好?她有清许姨妈。


    话?说到最后,程植劝导无效,他声线冷下来,“重来不难,你今年20岁,又不是30、40——”他在国外读书,见多了中年人为满足求学梦来到梦想学府,与二十几岁的学生们共处一班。


    程植承认国内大环境确实对年龄加以限制,国外学生的gap year在国内听来简直无稽之谈,许多人都是匆匆忙忙地赶在人生道路上——忙着入学,忙着入职,忙着结婚生子,前三十年就要完成人生所有大事?那般着急。


    可?是,黎娅现在才20岁。


    他困惑想:这是个?多么好?的年龄。


    “你不想复读,那你想做什么呢?”


    黎娅双眸湿漉漉,她眼中千言万语,重提旧话?,换了个?更婉转的说法:“我想要更轻松快乐地活着。”


    掩饰在这句柔语下,是黎娅那颗妄图借着程植力量离开黎家。


    黎潼看出她的用意。


    她托着脸颊,好?奇张望他俩,落在程植身上的目光烫得他禁不住挺直脊背,无言回应。


    黎娅失望地垂着眼睫。


    她感?受着黎潼的戏谑吃瓜视线,羞恼窘迫地闭上眼。


    厄运接踵而来。


    病房外传来护士的声音:“17床病人家属是嘛?病人刚才说腿疼,要求我们加点止痛药……”


    “医嘱里是没?有止痛药的,我们护士不能随意给你开,得等主治医生同意。”


    年长女人优雅柔美的声音传来:“我知道,麻烦你们了。”


    “我家孩子不懂事?,一点小痛小病就爱叫唤。”


    护士连忙说:“不至于,有些孩子确实是疼痛敏感?哈。”


    “阿姨,我看您年纪不大,怎么女儿都二十岁了——”


    护士无意说到楚朱秀看着不像有二十岁孩子的中年女人。


    这句话?明显奉承到楚朱秀,她温婉笑着。


    推门进来时,楚朱秀脸上的笑意未褪。


    独立病房白天采光极好?,亮堂澄净,她轻抬眼皮,一切纳入眸中。


    病床上的黎娅面上湿润,明显哭过一遭;不远处的程植微皱眉头,俊秀脸上有着几分藏不住的情绪;黎潼懒洋洋地托腮,笑盈盈地看热闹。


    “妈妈?”


    黎娅一声紧张的呼唤,程植回过神,冲楚朱秀礼貌道:“伯母好?。”


    楚朱秀和煦柔和的面上,滑过温暖之色,“来看娅娅吗?”


    她语气颇为热情,“我们娅娅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幸运。”


    程植听出她的热络。


    他暂时没?有意识到年长者背后的深意,温和道:“我刚好?回国过春节。”


    楚朱秀再?看黎潼,温温柔柔,耐心十足:“潼潼,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病人?”


    黎潼眨了下眼,她慢吞吞说:“我闲得无聊。”


    两周的实习在春节前结束,她的假期本就比南方大学生多。有这时间,不看点热闹怎么能拯救她空乏无聊的生活?


    楚朱秀对她无可?奈何。


    她不想惹恼她,只好?换个?话?题。


    “我看到你上电视,实习期间辛苦吗?”她像是一个?关爱孩子的伟大母亲,说话?间,没?望病床上病人一眼,径自道:“妈妈觉得你好?优秀,你哥哥也说,妹妹这么出色——”


    善于夸奖的家庭往往能培养出自信大方的孩子。


    楚朱秀培养黎漴、黎娅时,同样不吝啬于施展“母亲的魔法”,利用温柔夸奖,将?孩子哄得高高兴兴,更愿意成为优秀的、值得夸奖的人。


    这种正面积极的教育方式在教育学上亦受推行。


    只是,这招数用在成年人身上,未免有点可?笑。


    黎潼静静看她,弯弯嘴角,眼中没?有笑意。


    楚朱秀没?等到她的回复,气氛尴尬到不行。


    她干巴巴地咽唾沫,终于愿意分出注意力,搭理黎娅。


    “娅娅,今天怎么样?”


    倍受忽视的黎娅本人,胸腔里汹汹而来的委屈和愤怒,她想开口抱怨楚朱秀的“偏心”。


    偏偏,程植在这。


    她不敢在竹马面前展露出这副情态,那会让她档次下降。


    最终,黎娅苦涩地应答:“还好?。”


    楚朱秀找了个?椅子坐下,她来时单纯想看看黎娅今天在医院情况怎么样,没?料到程植居然在这。


    心中念头起伏,年长妇人克制激动,决定耗尽黎娅存有的价值。


    “小植,我听你爸爸妈妈说,你的专业方向?是人工智能?”


    程植对待长辈很?有礼貌,楚朱秀询问?时,认真专注回着。


    他微妙地感?受到楚朱秀的热情中淬着目的。


    碍于年龄,不好?明说。


    当楚朱秀说到:“小植,你的年龄其实可?以谈恋爱了,趁着学生年代谈谈,毕业后成家立业——”


    “我和伯父就是学生时认识的,”说起黎振伟,楚朱秀瞳中含光,“娅娅现在也还没?有谈恋爱吧?”


    黎娅脸色青白。


    她自己提出想要和程植在一起,想要和他一起出国——那是她主动选择,优势在她。


    楚朱秀提出想让他和她凑对,言语中有推销商品的意味,她被动推上前,陈列在竹马面前,逐一清点年轻与美貌的用处:“娅娅在学校里蛮受欢迎的,我记得她高中时还被评为‘校花’,对吧?”


    程植:“……”


    陈芳认为黎娅没?有价值时,选择利用爬床事?件来威胁黎家。


    楚朱秀认为黎娅没?有价值时,选择将?她展示在合适的男性面前。


    某种意义上,楚朱秀还要仁慈些。


    她选择年轻的程植,知道黎娅和他青梅竹马,真成了以后,黎娅会自主闭嘴,不再?提起过往试图爬床黎漴的事?,黎家少了一个?威胁;同时,黎娅还会有个?不错、优秀的配偶,为黎家提供助力。


    她千算万算,计划着如何将?黎娅顺利推向?程植。


    冷不丁,黎潼百无聊赖说:“妈,你这是在做媒还是拉皮条啊?”


    程植近乎感?激地看她一眼。


    楚朱秀红唇微张,她眼神空白,好?半天,生涩道:“潼潼,不要开玩笑。”


    “妈妈只、只是觉得小植和娅娅挺合适的。”


    黎潼微笑。


    她不关注程植现在的表情如何,那和她没?多大关系。


    她目光所及之处,黎娅难堪到默默流泪,不忘卑微期盼着母亲的话?术能让程植回心转意。


    楚朱秀被她一句话?说得魂都没?了。


    她急忙道:“我没?这个?意思,小植,伯母真的觉得你们俩青梅竹马,如果在一起挺合适的——”


    程植终于能大大方方开口:“伯母,我现在没?有恋爱的打算。”


    黎潼嗤笑。


    她垂着眼皮,无聊到开始玩手机,随意道:“妈,少做点不合你身份的事?。”


    “别?做老鸨,将?女儿挂出去卖。”


    楚朱秀张了张口,一句话?都吭不出。


    她被她这刺人话?语伤得面红耳赤。


    匆匆离去时,楚朱秀仓促关上门,不敢再?看程植。


    程植适时说自己有事?要离开。


    病房里,剩下黎潼和黎娅两人。


    病床上的黎娅流着眼泪,空茫茫望着医院天花板。


    黎潼冷眼旁观她这副作态,漠然道:“人都走?了,做给谁看?”


    黎娅恨恨地道:“给我滚出去!”


    楚朱秀的“推销女儿”计划被黎潼打断,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委屈涌没?喉咙,哭腔浓重:“你就是看不得我好?——”


    黎潼坦诚极了:“是啊,我就是看不得你好?。”


    “你不也一样吗?”


    林家和黎家的基因本就在一条起跑线上。


    黎潼的血液里流淌着重来一世的恶劣与冷漠,她坏心眼,她讨厌黎家,讨厌上辈子将?她拉入死亡深渊的所有人。


    黎娅呜咽着,呢喃着她听不清的话?。


    黎潼冷冷地打量她,末了,居高临下开口——她知道黎娅绝对听不进去,习惯轻松、走?惯捷径的人,再?来一次,生不如死。


    “你还有机会重来,退学复读。”


    黎娅只觉得她是在嘲笑她要因这伤腿退学。


    她愤怒说:“滚出去!”


    黎潼看她无能狂怒。


    看够热闹,她心满意足,离开病房。


    程植在医院走?廊等了许久。他看到她,眼神一亮,上前几步,轻声开口:“黎潼,谢谢你替我解围。”


    他不善言辞,绞尽脑汁,斟酌字句。


    看到她后,原本计划说的长篇大论,瞬间忘却。


    “刚才你说话?的样子真的很?酷。”


    黎潼瞥见他耳廓、脖颈浮起的淡色绯红。


    上辈子曾给她带来过思慕情愫的年轻人,再?见时,心如止水。


    她对他曾说过的“丑人多作怪”“你怎么比得上黎娅”记忆犹新,恶意昭然毫不掩饰,让她长久质疑自己。


    当然,和黎家人相比,程植的恶心程度尚算低级。


    前世的爱慕之情,内核不过是黎潼对知识的仰慕憧憬。


    当她知道黎娅的竹马在国外读书,拥有金光闪闪的海本头衔,将?来还要继续深造……


    上辈子的黎潼太?过天真,太?过容易爱上别?人,她轻而易举地踏进年少慕艾的深坑,直到后来,被言语伤害,幡然醒悟。


    程植忐忑道:“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她上下打量他,眼神并不客气。


    蓦地,程植觉得自己被这清醒且冷淡的目光物化成一个?摆在商品柜中的东西。


    被估算、被评判、被衡量。


    程植喉结滚动,紧张不安。


    末了,他听到她开口,心沉入底端。


    黎潼兴致寥寥,嗤笑一声。


    “没?这必要。”


    第50章


    程植的父亲决定不和黎家合作商业项目, 这并非偶然事件。


    淮市段家结束上个合作项目后,迅速收尾,而后亲自拒绝负责人黎漴抛出的橄榄枝。


    段暄山:“我对这个项目的专业度了解不高。”


    “其?中利害, 需要专业人士详细解说。目前,我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件事。”


    清冷声线, 淬着专注, 态度鲜明。


    “我认为你还是另寻他?人?比较合适。”


    黎漴没有再?说。


    电话末尾, 他?只多问一句:“潼潼和段先生关系还好吗?”


    段暄山平静开口,冷淡回答。


    “这是我和她的私事。”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段暄山拒绝与黎家合作的动因, 亦有程植父亲窥见?的细节作祟。


    当?然, 更多的是他?对黎氏企业当?前状态的冷视与不看好。


    商业敏锐度极高?的段暄山,自细枝末节中洞悉黎家的破碎支离——一个家族想?要发育、发展得茁壮良好,势必需要家族上下齐心协力, 为同?一目标奋斗。


    黎振伟长期出国?, 回国?后项目不便转权, 仍交给黎漴管理。


    黎漴的状态早有不对。此前几?次出差路过?江市,段暄山发现这个小他?几?岁的青年眼下青黑,时常走神,疲色倍显。


    此后,他?从江市其?他?商业伙伴私下闲聊时,无意听见?黎家逸闻, 恰与黎振伟、楚朱秀有关。


    这对夫妻过?去恩爱非常, 他?们是典型的传统家庭模式,男主外女?主内。


    近期, 黎振伟因某些事在公开场合对着楚朱秀发火甩脸色。


    极不符合这对夫妻往常塑造的“恩爱人?设”。


    寻找合适、稳定的商业伙伴时, 段暄山常常会将?对方的家庭情况纳入考量——他?偏向处事作风-优良,人?品道德过?关的合作者。


    两家初次合作前, 黎家在外家风不错。再?加上该项目风险低,收益高?等诸多因素加成,正面积极地促成项目联合。


    遗憾的是,签约不久,黎振伟出国?将?项目全数丢给儿子黎漴。紧随其?后,便是黎漴状态异常。好在,该项目终究完美收官,带给他?的困扰不多。


    段暄山凝视报表,满意项目收益之?余,平静地将?黎家剔除未来合伙人?的清单。


    他?不愿意涉入风险过?大的合作项目。


    特别是在发觉黎家现在处于看似完美无瑕,实则岌岌可危,即将?步入离析分崩的境况之?中。


    思?忖片刻,段暄山联系黎潼,友人?间关切寻常的问候语结束。


    他?轻声道:“黎潼,我刚结束和你家公司的项目合作。”


    前因后果,清晰吐出。


    青年轻描淡写地略过?江市商人?们私下聊天的话题,着重于黎家现状:“我不确定你家里人?有没有和你谈过?公司的事——”


    段暄山知道大部分豪门父母不会将?公司事宜、家族产业等具体内容告知女?儿。


    电话那头的黎潼含混不清地哼了一声。


    段暄山猜出她的意思?,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他?无声地笑了下,声色清冷,温吞缓语:“你家公司近期丢了几?个项目合伙人?。”


    话完即止,聪明人?都能听出他?的意思?。


    段暄山从没在黎潼面前提起生意上的事。


    他?本能地压抑着自己作为年长她几?岁、混迹社会多年的成年男性?的一面,尽量保持着在年轻女?孩面前的纯澈,将?彼此的社交圈控制在毛绒绒的小动物身上。


    异性?相处时,年龄并不如老酒那般越老越醇香。


    直至事情关乎黎潼将?来家庭状况,可能会使她的生活受到影响。


    段暄山斟酌言语,选择开口。


    黎潼的回复简单:“我知道了。”


    段暄山不掩关怀:“会影响到你吗?”


    黎潼提起另一个话题:“你知道我是这两年才回到黎家的吧?”


    江市上流圈子中沸沸扬扬的“真假千金”豪门八卦,段暄山必定有所耳闻。


    段暄山尚未作声。


    黎潼语气轻松道:“他?们的事和我没多大关系。好坏不管,我都无所谓。”


    漂亮青年乌睫低垂,他?听出黎潼对黎家的厌恶和反感。


    他?蓦地有些紧张,生怕自己贸然提及的举动惹人?生厌。


    他?沉默得有点久。


    黎潼有所察觉。


    她失笑一瞬,立刻安抚他?:“谢谢你的提醒。”


    转而聊到下个话题,“猫猫们这几?天乖吗?”


    “过?两天我要飞淮市,给你带点地方特产。”


    段暄山受宠若惊。


    他?低声答好,电话挂断,波澜未平,凝神望向窗外雪景。


    霜雪覆地,远处高?松缀着皑皑雪色。风忽扫动,摇下大片雪团。


    段暄山伸手开窗,呼吸着松雪交融的冷意。


    直到鼻尖冻得微红,胸腔沉浮涌动的情绪被寒冷暂时抑制。


    这才拨回窗户。


    段暄山眸中含星,他?已经开始期待后天的到来。


    =


    春节假期后,黎振伟和楚朱秀吵了一架。


    两人?争论的内容,无非是家中乱麻一团的现状。


    黎振伟认为她作为母亲没将?孩子教育好,是重大失职。


    她反驳黎娅本性?如此,与她无关。纵使她教育有问题,可为什么黎漴并不如此?同?样教育下,没道理儿子、女?儿品行?不同?!


    楚朱秀内心深处蕴着巨大委屈,思?量自己养育黎娅至今的生活,反省后,仍觉得问心无愧。


    楚朱秀已经将?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一切给到黎娅。


    她尽职尽责,无愧家庭。


    恩爱夫妻罕见?的争锋相对,喧嚣沸腾过?后,是彼此的心灰意冷。


    楚朱秀负气来到娘家。


    父母热情招待后,她钻进没结婚前自己住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小憩。


    无意中,手机滑落到床底。


    楚朱秀拧着眉头,下床翻找。老式木制床下有着几?个陈旧的木箱,用锁牢牢扣着。


    鬼使神差下,她搬出箱子,凭借记忆,在屋内犄角旮旯处找到她藏起的钥匙。


    箱子里是一摞笔记本。


    楚朱秀盘腿坐下,开始翻阅。


    最上边是少女?时期的心事,而后,是婚后生活记事。


    怀黎漴时,她初为人?母,恰逢黎振伟事业发展期,丈夫无从顾及到孕期妻子,常年奔波在外。


    那段时间的日记本里,文字书尽委屈与烦躁。


    后来,黎振伟事业稳定,她生下黎漴,找了个时间将?日记本全数收拾回娘家,没让他?窥见?她在怀孕期间对他?不承担丈夫责任的指责、抱怨。


    十几?年前,楚朱秀再?度收拾了一摞私人?物品回娘家。


    ……其?中就有,怀潼潼时的日记本。


    彼时,黎家事业如日正天。黎振伟意气风发,她跟着丈夫在外,夫妻感情深厚,财富宽裕自由。


    仿若天上的星星想?要摘取,都能轻松得到。


    楚朱秀怔怔地看着日记本上,二十八岁那年的孕期日记。


    记忆侵袭而来。


    她迎来二十年前看到测孕纸上两条红线时,欣喜若狂、快乐美好的情绪卷扑。


    上面写着:


    【宝贝,妈妈试过?了。妈妈觉得这个世界很好,你会过?得很幸福,所以我邀请你来。】


    【爸爸妈妈和哥哥,会一起来爱你。】


    父母轻轻敲门,询问她:“朱秀,在屋子里倒腾什么呢?今天留下来吃顿饭吧?”


    她置若罔闻,眼眸潮湿。


    此时此刻,楚朱秀每一个呼吸都含着痛意,翻搅肺腑,叫她不得安宁。


    她没有回答父母的话,只是恍惚地望着那正被泪水浸透的纸页。


    怀着爱意与期待而生的潼潼,阴差阳错被鸠占鹊巢,夺走她本该拥有的人?生。


    “她是杜鹃。”


    “是窃贼,抢走我的孩子的人?生。”


    好久,楚朱秀喃喃。


    骤然醒悟,往往一霎。


    灵光一闪,如饮醍醐。


    只是,迟来两年的彻底清醒,是否能够得到女?儿的原谅?


    楚朱秀无从得知答案。


    她将?那本日记抱在怀中,呜咽出声。


    =


    寒假结束,黎潼的生活恢复如常。


    她忙着上课、训练,疯狂地汲取着专业知识,参与学校安排的各项活动,将?日常塞得紧紧满满。


    只有周末时分,有空去一趟淮市,见?见?能缓解压力的猫咪……以及,段暄山。


    段暄山穿着浅色衬衫,手臂线条清晰,漂亮脸蛋,眼神清冷。与她对视,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见?面时彼习惯先问问对方近况,友好温和的交谈过?后,是尽情放松的撸猫。


    猫猫们已经熟悉身边有男性?铲屎官的存在。


    老大三花不再?像从前避开他?的抚触,它?在他?伸手时,会懒洋洋地甩两下尾巴,高?高?仰着下颌,矜持地望他?一眼,放纵他?的接近。


    无论多少次触摸,段暄山都保持着从始至终的偌大热爱。


    他?从下巴摸到肚皮,将?胖猫哄得高?高?兴兴,嗲声咪呜几?句,跳上猫爬架准备睡觉,这才收手。


    黎潼坐在沙发上,半心半意地打?电话。她抬头看向不远处,不忘回复校内同?学:“好的,半小时内把文档发给你。”


    电话未挂,同?学听到猫叫声,好奇问道:“你在撸猫啊?”


    黎潼笑了一声。


    她说:“不是我在撸猫。”


    同?学:“男朋友……还是家人??”


    男性?同?学说时,有着试探。


    黎潼眼睫微动,她将?脚边的毛绒球轻轻踢到段暄山的腿边,青年敏锐察觉,本能地困惑轻语:“怎么了?”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泛着柔软与亲近。


    耳力不错的男同?学沉默了。


    毛绒球被橘猫精准捕捉,它?一跃而下,哐当?一跳,没落稳,砸在段暄山的大腿上。


    胖哈基米的信仰之?跃实在沉重,段暄山闷哼一声。


    她对电话那头的同?学缓声道:“现在还是朋友。”


    “先挂了,有学校的事再?聊。”


    段暄山听到她挂断电话,侧身看她。胖橘猫衔着毛绒球跑上她的膝盖,寻求嘉许,用爪子将?毛绒球推到她手边。


    被猫悍然一跳的后坐力震得略有茫然的段暄山,没有注意到她方才说的话。


    他?如同?被毛绒球轻易吸走注意力的猫,情难自禁,想?要看她。


    冬末春初,枝头乍绿。


    日光澄净,透进室内。


    光线倾泻,落在段暄山乌睫末端,黑色鹅绒毯子般闪闪发光。


    他?问:“刚才出声,有影响到你吗?”


    黎潼笑着摇头,她将?那颗毛绒秋丢向远处,敏捷迅猛橘猫如寻回犬般扑向目标。


    “没有。”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手臂微抬,捏指掷远。


    段暄山像猫一样目不转睛地看她。


    他?露出粲然笑意,慢吞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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