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淮之并未食言,他的确拨了一千精兵给沈霜鹤,也的确允了沈霜鹤护送裴昭前去荆都,不管他是怕先帝还留有后手,还是对沈霜鹤彻底失望了,至少,裴昭是性命无虞了。
只是裴昭仍旧要带枷三千里,但那些好事之人所期待的围观取乐的画面并没有发生,因为沈霜鹤吩咐了兵卒驱散沿途之人,所以并未有一个百姓见到裴昭带枷的狼狈样子,这也为裴昭保全了最后的颜面。
烈日之下,裴昭戴着沉重枷锁,步履蹒跚,他重伤未愈,此行颇为辛苦,走了一程后,就脸色苍白,头晕眼花。
沈霜鹤也在陪着他走,她及时发现裴昭的异样,于是将他搀扶到树荫下,并倒了一杯水给他:“昭儿,喝口水吧。”
沈霜鹤将水慢慢喂裴昭喝下,裴昭喝完,但是面上神色,却颇为愧疚。
他接到裴淮之让他带枷三千里的圣旨后,那一瞬间心情又是愤怒,又是难过,他很想去质问裴淮之,他是他的亲弟弟啊,他为什么要如此对他?为什么羞辱他一次不够,还要羞辱他第二次?
他甚至想当场自尽,这样也不至于身披重枷,脚戴镣铐,如同犯人一样被押送在街头,被人指指点点,除此之外,他更想去杀了裴淮之,他知道,是这个所谓一母同胞的兄长在陷害他,在为了皇位陷害他,裴昭胸中悲愤交加,戾气愈来愈重,只想去和裴淮之同归于尽,但是此时,却得知,沈霜鹤会亲自护送他去荆都。
有沈霜鹤在,意味着这一路上,她定会护他周全。
裴昭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是裴淮之让沈霜鹤这么做的,唯一的解释,这必定是沈霜鹤据理力争的结果,裴淮之想让他死,沈霜鹤想让他活,也不知她是如何说服裴淮之的,但想必不会太容易,她定然又惹恼了裴淮之,裴昭想起那日沈霜鹤红肿的脸庞,他心中一酸,那股子愈来愈重的戾气也慢慢消散,荡然无存了。
裴昭喝完水后,都内疚到不敢看沈霜鹤,他只是低头道:“沈姐姐,送完这段路,你就回宫吧,别送了。”
“这怎么行呢?我还要送你去荆都呢。”
“不要送了。”裴昭声音低落:“我已经够连累你了。”
沈霜鹤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拿着帕子,细心帮裴昭擦掉额上的汗珠,她温婉一笑:“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连不连累呢?”
她愈是表现的云淡风轻,裴昭心中愈是愧疚难当:“可是,珠珠还在皇宫,你为了我,这数月都无法见到珠珠了……”
“来之前,我就哄好了珠珠,我说,长乐皇叔遇到困难了,我要陪长乐皇叔去解决困难,珠珠很懂事,她告诉我,让我放心去,她不会哭,也不会闹。”想起女儿,沈霜鹤连眼神中都满是温柔:“你看,连珠珠都支持你,所以,昭儿,你更不能放弃你自己。”
裴昭抿唇,虽然沈霜鹤一直安慰他,但是他内心的自责还是铺天盖地,要将他吞噬,他垂首道:“沈姐姐,对不住,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再惹祸了。”
沈霜鹤却道:“不,昭儿,琥珀的事,你没有错。”
裴昭本内疚到惴惴如小鹿,他闻言,忽一惊抬头:“沈姐姐……”
“是,我当初是让你将琥珀送回夫家,免得为你招来祸事,如今也的确一语成谶,但是,昭儿,琥珀的事,你的确无错,一个被欺凌的旧仆向你求助,你想帮助她,错在哪了呢?昭儿,你的满腔热忱,不能因此而消沉,你切勿自责,此事要怪的,另有旁人。”
两人都知道,这个“另有旁人”,到底是谁,但是沈霜鹤默了下,并没有说破,裴昭也没有说,沈霜鹤又道:“昭儿,沈姐姐希望你能坚守初心,继续做那个一腔热血的少年郎,只是……帮助别人的同时,你也要多加小心,这世间,并不是你不算计旁人,旁人就不会算计你的,去了荆都之后,切勿再重复今日之祸了。”
沈霜鹤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心中也在自嘲,明明知道是裴淮之算计了裴昭,却无法说出来,只是因为他是她的丈夫,所以就算知道是他错了,她也无法在裴昭面前指责他,只能尽力帮助他弥补他的错处,她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偏偏裴昭沉默了下,忽然问:“沈姐姐,那你,究竟如何看待这个旁人呢?”
沈霜鹤愣了愣,然后垂眸:“以顺为本者,妾妇之道也,所以,我如何看待,并不重要。”
裴昭闻言,片刻之后,他苦笑:“沈姐姐,我懂了,你的话,我会听的。”
沈霜鹤点点头,她道:“不早了,我们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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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行人就地歇息,裴昭本就走了一天,累到靠着树就睡着了,夜间他迷迷糊糊醒了一次,却看到沈霜鹤就着月光,在给他缝补鞋子。
月光之下,沈霜鹤的脸庞素净,皎洁月色给她侧脸踱上一层淡淡的温柔光晕,此时的她,卸下皇后华服,仅着素白衣衫,安安静静低着头,宛如一池清泉,洗净世间尘埃。
一身狼狈、满身锁链的裴昭望着月色下的她,明明他都这样落魄不堪了,但因为有她在,却觉得无比安心。
裴昭慢慢闭上了眼睛,很快又沉沉睡了过去。
在梦中,他梦见了一只洁白的羽鹤。
建康四年,流放途中,他从此不敢看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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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霜鹤为裴昭缝补好鞋子后,她才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然后看了眼靠在树上沉沉睡去的裴昭,裴昭似乎在做一场很美很美的梦,他的嘴角是弯起的,沈霜鹤不由一笑,心想昭儿果然是小孩子心性,这种时候还能大做美梦。
不过这样的性格,也好,至少她不用担心他郁结于心,迟迟走不出来,变得偏执戾气,幸而,他还是那个朝气磊落的裴昭。
只是沈霜鹤不像裴昭那么大而化之,她满腹心事,月色之下,她索性不让护卫跟随,而是一个人慢慢走着。
去了荆都之后,回到京城,她该何去何从,她连想都不敢想,可是,就算明知会面对再恶劣不过的结局,她还是会选择说出先帝口谕,还是会选择陪伴裴昭去荆都。
虽然以顺为本者,妾妇之道也,但妾妇,也有妾妇自己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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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霜鹤慢慢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走在山坡之上,只是一路前行,竟然爬上了山巅。
这山巅并不高,冷风一吹,沈霜鹤清醒了过来,正准备下山,忽然见到远方云层之上,天空泛着微红,接着是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景色渐渐变得明亮,苍茫古树笼罩在金色的光芒之下,每一片树叶都散发着勃勃的光彩,山下有炊烟袅袅升起,有公鸡喔喔打鸣,有孩童玩闹嬉笑,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等红日完全升起,山上雾气渐渐消散,那些在日出前还模糊不清的山峰和树木,此时纹理和脉络都变得清晰可见,沈霜鹤怔怔看着那些山峰和树木,接着看向山下袅袅炊烟,看向世间万物。
她自幼生长在闺阁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入了宫,更是从不出宫,她没有去过集市,没有去过民间,陪裴昭去荆都这两日,也都是在一千精兵的护送下泱泱而行,从未这样一个人漫步到山巅,看向这天地广阔,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诗词中那句“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意思。
在这片浩瀚天地之中,她的担忧,她的心事,此时此刻,忽然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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