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残忍的真相 :残忍的真相
唐慎钰左眼皮重重跳了下,依旧镇定自若:“你倒是说说,本官和公主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褚流绪手心都冒汗了,她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也拿不准眼前这男人,同时觉得自己今儿贸然来唐府有些冒失了。其实最保险的做法,应当先找云夫人商量一下,可她心底还是怕云夫人瞧见她这幅模样,会恨她、骂她。
罢了罢了,只要她能靠自己营救出予安,想必云夫人会接纳她。
“做了什么,你们心里清楚。”褚流绪缓缓坐到椅子上,伸手,看自己精心养护的长指甲,“予安当时是和你一起去的留芳县,他可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唐慎钰笑着问:“他看见什么了?”
褚流绪腿颤抖着,冷哼了声:“还是那句,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心里清楚。我的要求很简单,带予安离开京都这个是非之地,那么这个秘密从此深埋尘土,你和公主都不必担心。”
她故意觑向男人,眉梢上挑,“劝大人不要想着杀人灭口,你方才不是问我,海叔他们去哪儿了么?我现在告诉你,海叔带着秘密在一个非常隐秘安全的地方,只要我和予安任何一人出了事,他就会将秘密上呈至宫里!”
唐慎钰暗松了口气,他现在有七分的把握,这贱人在虚张声势!
蓦地,唐慎钰想到了裴肆,好巧不巧,这条毒蛇的人偏偏和褚流绪同时出现在唐府门口,他们之间有没有联系?
他心中隐隐不安,斯条慢理地饮茶,忽然抬眼:“周予安这半年多一直在平南庄子里守孝,可你却独自在外居住,是谁在照顾你?”
他试探了句,“你和裴肆如此亲近,怕是早都勾连在一起了罢。”
褚流绪大怒:“你胡说八道什么,竟敢污蔑我清白!”
唐慎钰讥笑了句:“你居然说自己清白,真有意思。”
褚流绪气得重重拍了下桌子,谁知这时,从她袖筒里滑出张纸,呲溜一下掉落。
褚流绪呼吸一窒,这是予安写给他的信,原本予安交代过,看一封烧一封,万不能给旁人留下咱们在老太太去世前后交往的证据,可她没舍得。
她手抓住椅子扶手,忙蹲下去拾,哪知这时,她眼前一黑,瞧见唐慎钰那奸贼如疾风般扫过来,一把将那封信抢走。
“你还我!”褚流绪急得去抢,可这奸贼直接用肘隔开她。
唐慎钰白了眼那女人,目光锁在这封信上,纸折痕深,看着有些日子了,纸软且有毛边,显然被人时常拿出来翻阅,他打开信,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字迹,俊秀有余,笔力不足,是周予安的亲笔。
上面写满了露骨暧昧的话,落款是六月初九,大致内容是,周予安晓得他的褚姐姐算计姓唐的,姐姐是打心底爱他,为了平他的不忿,哎,真是委屈姐姐了。他怎么会嫌弃姐姐不清白呢,姐姐你是这世上最干净烈性的女子。若非姓唐的把咱俩逼到这份儿上,咱们万不会出此下策。
中间是大篇幅回忆,扬州那晚俩人是如何你侬我侬。
末了,周予安又叮嘱了几句,让“贤妻”安心养胎,等他出了孝,他们夫妇的好日子就来了。
“哈哈哈哈哈……”
唐慎钰被逗乐了,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眼神尽是嘲弄,上下打量褚流绪。
“你笑什么!”褚流绪哭了,是那种私隐被发现的屈辱,还有痛恨。
唐慎钰两指夹着信,在女人面前抖,“他应该不止给你写过一封信吧,是谁在你们中间传递消息?那晚救走你的几个汉子你有没有再见过?你可曾和他们说过话?你知道周予安平时和朝中哪个官员来往密切?”
这小子既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花招,难不保他不会和外人勾手指头,务必得查问清楚。
“我不是囚犯!”褚流绪已经感觉身子不太舒服了,她强撑着,“现在我和大人在交涉,请问大人到底会不会放了予安,能不能给句准话。”
唐慎钰摇头笑,说她心计深罢,她连威胁人都不会,说她单纯罢,又做出这么多龌龊勾当。
他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我现在正式告诉你,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别逼我动手。”
“你还敢打我?!”褚流绪晓得唐慎钰还算忌惮褚氏,而且一个八尺昂藏男儿,不可能会动一个女人。她气得一把拂掉桌上的茶盏果子,手指向唐慎钰,狞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往宫里递帖子。”
“禁宫岂是你这种卑贱之人说进就进的。”唐慎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朝门外喝了声:“薛绍祖,进来!”
顷刻间,薛绍祖推门而入,略扫了眼,地上遍布碎了的杯盏,果子滚落一地,那褚小姐盛怒不已,孕中女子多体热,她额上满是汗珠,而大人稳坐扶手椅,倒是镇定得很。
“大人。”薛绍祖抱拳见礼,不敢多问一句话。
“去,搜一下她身上再有没有旁的信件。”唐慎钰又补了句:“不必手软。”
“你敢!”褚流绪手捂住心口,不自觉往后退。
唐慎钰嗤笑:“我怎么不敢,谋害猥亵朝廷命官,光这一条罪名都够你好好吃一壶了。”他身子前倾,望着女人,“本来这事本官可以亲自做,可是,我嫌碰你,会脏了手。”
褚流绪耳根子发烫,这奸贼嘴可真毒。
“姑娘,本官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北镇抚司审问犯人的手段。”
说罢,唐慎钰使了个眼色给薛绍祖。
薛绍祖会意,伸手将下裳掀起,塞进腰带,大步走向褚流绪。薛绍祖出手极快,一把抓住褚流绪的后衣领子,脚踹向女人的腿弯,迫使她跪下,同时将她的两条胳膊反剪到背后,一只手抓住她的两条细腕子,丝毫不怜香惜玉,粗暴的在女人袖筒和衣襟里搜,甚至鞋子也没放过。
“救命!”褚流绪只觉得胳膊都要被人拽断了,撕裂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让她忍不住落泪,她瞪向上座的罪魁恶首,“枉你还是位极人臣的高官,竟,竟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对待孕妇!”她恨得朝那奸贼吐了口,“畜生!”
啪!
薛绍祖直接打了女人一耳光,顿时把女人打得嘴角流血。
“说了本官不会手软,你怎么就不信呢。”唐慎钰斯条慢理地饮茶,笑了笑:“还是刚才的问题,回答。”
褚流绪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说。
“好。”唐慎钰拊掌,“你和周予安果然天生一对,一个装疯卖傻,一个撒泼耍横。”
他睃了眼地上,褚流绪这会子狼狈得很,发髻散乱,脚背被碎瓷片割伤,往下淌着血。
唐慎钰懒懒地歪在背靠上,问薛绍祖:“搜到信件没?”
“回大人,属下搜遍了犯妇全身,她除了一串铜钥匙和几两散碎银子,再没有旁的东西了。”薛绍祖道。
“你错了。”唐慎钰摇了摇食指,戳向女人的肚子:“那里可是个藏东西的好去处。”
薛绍祖多年在北镇抚司里厮混,谙熟这些刑讯逼供的手段,故意温柔地摩挲女人的肚子,笑道:“大人错了,小姐肚子里是娃娃。”
“哦?看来咱们有分歧。”唐慎钰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子,忽然从靴捅抽出把匕首,扔给薛绍祖,笑道:“那殷纣王暴虐,有一天和他的宠妃苏妲己闷了,这两口子就打赌,猜孕妇肚子里究竟是男是女,活生生开膛剖腹了几十个大肚子婆娘。今儿咱们也效仿前人,打个赌,剖开她的肚子验一验,看里头到底藏了什么,是信件还是娃娃。”
褚流绪尖叫了声,几乎是下意识挣脱开薛绍祖的控制,双手紧紧地护住肚子。
她这下是真害怕了,早都听说这奸贼手上沾血无数,看来他真的是记恨是非观那事。
“还不说话?”唐慎钰脸色一沉,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开始吧。”
“我不知道!”褚流绪脱口而出,拼命摇头:“我并不认识那几个汉子,他们说是予安的朋友。”
“那晚你被带去了哪儿?”唐慎钰皱眉问。
褚流绪浑身发抖,哭得凄惨:“在、在山下的农户家里躲了几天,后头,他们将我安置在了京城。”
“你的下人呢?”唐慎钰接着问。
褚流绪低下头,没言语。
这时,薛绍祖从后面抓住女人的发髻,逼迫她朝天仰起头,又扬手扇了她一耳刮,差点把女人打得晕过去。
褚流绪呼吸有些粗重了,咳嗽了通,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泫然欲晕:“海叔他们先一步被予安送去了姚州,这半年,是孙妈妈在伺候我。”
唐慎钰蹙眉沉默了片刻,问他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周予安和朝中哪个官员接触过?”
“不知道。”褚流绪摇头,忽然尖声痛哭:“我真的不知道!”
唐慎钰默默喝了口茶,有些不对劲儿啊,这哪里是私养小娇妻,倒有些像……拘禁。他感觉有了点头绪,可偏生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
“松开她吧。”唐慎钰挥了挥手。
褚流绪这会子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她整理着衣裳,剜向唐慎钰,后槽牙都要咬碎了:“等予安回来,他不会放过你的!”
“呵。”唐慎钰摇头,叹了口气:“从前我觉得你可恨,现在,我倒觉得你有点可怜。”
他扫了眼矮几上平铺的信笺,讥笑:“不用问也知道,当初周予安私自去扬州找你,定是撺掇着你赴京搅和我和公主的婚事,那时你们应该发生了关系。如果是两情相悦,倒也值得祝福,只是褚姑娘,你这分明是倒贴啊。”
褚流绪手背擦去嘴角的血,心里恨恨反驳:你知道什么啊,予安是真心待我的!
“你回到京都后,本官立马要逐你走,你寻死觅活的,那时本官就觉得你状态不对,想必此前暗中和周予安私会过,他定是没给你好脸色,你没想开,就干出了割腕自尽的蠢事。或许是出于对老太太骤然离世的愧疚,又或许是为了讨好周予安,你冒险算计了本官。”
唐慎钰手拍了拍自己的侧脸,讥刺:“你好歹也是大家闺秀,真的一点脸都不要了?”
褚流绪被气的浑身发抖,手紧紧抓住衣裳角。
“你真的了解周予安吗?”唐慎钰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你以为他很深情,赶了几天几夜的路去扬州找你偷欢,可你知不知道,他离开你后,转头就去青州曜县的百花楼嫖了几天……”
“你胡说!”褚流绪怒火忽然间爆发了,冲唐慎钰吼:“他好歹是你亲表弟,你,你竟然如此抹黑他。”
“不信?”唐慎钰身子微微往前探,莞尔道:“那天你给我下的药,是他给你的罢,你就从来没怀疑过,他哪儿来的脏药?他和你那死鬼兄长一样,狎妓成瘾,你和他睡,不怕得脏病?”
“你,你,他,他,”褚流绪恨极,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反驳,她根本不相信唐慎钰说的每一个字,冷笑道:“你少往他身上泼脏水,当时他被你算计,贬官至姚州,心情烦闷之下去喝了几杯酒而已。”
唐慎钰连连抚掌,冲女人竖起个大拇指:“你真他娘的是个人才!”他手指按在那封信上,“你被他藏起来养胎,把他这些鬼话当成至宝,可你知道你的这位情郎都做了什么?他为了讨好公主,拖着瘸腿和一群小姑娘蹴鞠,当着上百号王孙公子的面儿,被人扒了裤子,这事,他在信里告诉你了吗?”
“不可能!”褚流绪已经处于崩溃边缘了,不知不觉,早都泪流满面,她强撑着站起“你少在这里挑拨我们。”
唐慎钰笑的无语,指向外头:“如果不信,你可以去外头打听打听,这宗笑话就发生在不久前,还新鲜热乎着呢。”
褚流绪绝不相信予安会做出这样丢脸失德的事,或者说,她不相信他们的感情会不纯粹,更不相信予安会、会嫖……没错,是唐慎钰在说谎,予安如今还在孝期,怎么可能去找公主。
唐慎钰见这女人眼睛都直了,不觉叹了口气,又一个沈轻霜。
他瞧见褚流绪低着头哭,泪珠子一颗颗掉在鼓起的肚子上,忽然想起他和阿愿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心软了两分,挥手让薛绍祖出去守在外头。
待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唐慎钰倒了杯热茶,给褚流绪端过去,语气和缓道:“褚姑娘,本官可以不计较你之前做的糊涂事,权当你被人教唆了,如今愿再给你条活路。等我将你交代的事调查核对清楚了,会把你送去安全之地,届时你远离纷争,完全可以重新起炉灶过日子。京城乃是非之地,周予安绝非良人,本官今儿再跟你多讲一句,你腹中的孩子是在周老太太亡故前后有的,若被有心人捅将出去,届时你的名声毁了事小,侯府和周予安的下场绝对比现在更惨,少不得连姨丈生前的种种荣光都会被剥夺……”
“我不走!”褚流绪打断男人的话,她品咂出来了,唐慎钰方才完全是在虚张声势,目的就是用话术挑拨她和予安的关系,把她这个麻烦支走,可恨她居然上了她的当,被他咋呼羞辱了几句,就说了实话。
“除非你答应释放予安,否则,我就进宫找大娘娘求情!”
唐慎钰心里一阵厌烦:“你是脑子有病,还是根本听不懂人话!”
褚流绪早都被这奸贼的手段和言辞激得怒火三丈了,冷笑道:“你这么着急赶我走,无外乎是我方才说中了你的软处,你和公主确实做了不可告人的事。”
唐慎钰目光阴狠:“不许再提公主。”
“呵。”
褚流绪手扶着后腰,下巴微抬,不屑地看向唐慎钰,暗骂,怎么我说了公主两个字,你就炸毛了。
可她心里,忽然有点酸。
予安与她见面,嘴里就提两件事,唐慎钰打压他,唐慎钰高攀了公主……而唐慎钰似乎是真的很爱那位公主,喜怒全都在那女人身上。
越羡慕,她就越妒忌生气,越生气,她就越痛恨。
不,予安一定是真心爱她的,那一封封柔情蜜意的家书是真实存在的,唐慎钰他知道什么啊。
褚流绪冷笑数声:“你不让我提,我偏提。你这么讥讽我,那你的公主又是什么好的?听予安说,她也未婚先孕了,不过命小福薄,刚怀上就掉了。”
唐慎钰脸色已经很差了:“警告你,别挑衅本官的底线!”
“哈哈哈哈。”褚流绪心里的火气稍微平了那么两分,她生来清贵骄傲,从不受任何人的气,手覆上被打痛的侧脸,“我才说了两句,大人就生气了?你说予安攀附那位公主,这话真真可笑,你和予安一起从留芳县把她接回来,应该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不过是个卑贱如泥的贱婢,哪怕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褚流绪忽然想起,之前予安在信中提过一嘴,陛下为了顺利册封公主,让这贱人顶替了懿荣公主赵姎的名分,昭告天下,封号长乐,赐公主府,盛宠至极。
她狞笑了声,酸溜溜地骂:“一个披了真公主皮的假货罢了,还真摆起了公主的谱了,我看她几时被大娘娘收拾。”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唐慎钰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竟将手里的茶抖出些许,低声喝道:“周予安都给你说什么了!”
褚流绪被吓得身子一颤,她敏锐地发现这奸贼虽说镇定自若,可方才的一瞬间,确确实实有些不对劲,他怎么了?
“你……”褚流绪是个细敏多心的人,迅速回想了下方才他们的对话,唐慎钰的动作神情,她隐约咂摸出点味道。
褚流绪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试探着问了句:“是不是我误打误撞说对什么了,公主,是……假的?”
“我说对了,是不是?”褚流绪又惊又喜,虽然她不清楚这里边究竟有什么鬼,但能确定的是,这回能把予安营救出来了。
就在此时,她看见唐慎钰默默起身,一句话都不说,手抓住一张鸡翅木长桌的腿,拉着往门口去了,桌子太沉,被拉得发出呲呲的声音。
“你这是做什么?”褚流绪皱眉问。
唐慎钰将桌子堵在门口,两手按在桌面,低头沉默。
第122章 疑心起 :拳打脚踢
看到唐慎钰这样子,褚流绪顿时生起股恐惧,她急忙跑过去,往开拉桌子,哪料那桌子就跟扎了根似的,崴然不动。她想推开那男人,却愕然发现唐慎钰这会儿就像不甚落入陷阱的虎,或许恐慌有那么一两分,但更多的是愤怒,他不言语、没动作,静静猎人出现,而后猛扑上去。
褚流绪似乎真的感觉脖子被利爪划过,她甚至身子往后闪了闪,可求生的欲望让她生出股勇气,推搡开唐慎钰,用力拍打木门,高声呼救:“来人呐,唐夫人,快来救救我,唐慎钰要杀人了!”
就在这时,褚流绪本能地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她还未反应得过来,甚至都没看清唐慎钰是怎么过来的,脖子忽然就被这奸贼一手抓住了,呼吸也在这瞬间被阻断了。
“唔-”褚流绪本能地去拍打唐慎钰的胳膊,抓他的手,余光看见他的手很稳,手背青筋暴起,虎口处发白,正昭示着他在一分分用力。
她觉得脖子要被拦腰掐断般,呼吸不上来,不由自主地眼睛上翻,忽然迎上男人那双冷冽的眼,犹如凶兽般,残忍而没有温度。
“救、救……”褚流绪已经没了力气,双臂无力地垂下,眼泪滑落,“孩子、孩子……”
唐慎钰咬紧牙关,他知道他现在必须灭口,至少稍微用点力,就立马能送走这个祸害。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响起云夫人气喘吁吁的呼喊声:“钰儿,你在花厅里头吗?”
薛绍祖阻拦的声音响起:“夫人请留步,我家大人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云夫人喝道:“放肆,若是里头出了任何事,你承担得起么?”
听到这儿,唐慎钰不禁冷笑,垂眸看向手里的褚流绪。
褚流绪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乍听见云夫人的声音,犹如听到了九天玄音般,忽然就有了力气,她脖子扭动不了,眼珠朝门那边转,嘶声力竭地求救:“娘,我,我在这儿……”
外头。
云夫人仍是一身缟素,她早起收到褚流绪亲笔信,骤然知晓这姑娘有了八个月的身子,而且竟被予安私藏在长安达半年之久,气得差点晕过去,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这个冤孽!她立马点了四个年轻有力且嘴紧的男仆,套了车,匆匆往唐府赶。
唐府果然戒备森严,各处都上了锁,不许下人随意走动,花厅紧闭,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还守着钰儿的那个心腹薛绍祖。
“给我让开!”云夫人手指着薛绍祖的鼻子怒喝,见这人不为所动,她忙叫家奴去拉开这男人。
“对不住了夫人,我家大人不许任何人靠近。”薛绍祖冷着脸,抱拳见礼,手握住刀柄。
“你还敢冲我拔刀!”云氏越发焦急。
一旁立着的唐夫人见状,疾步走上前来,她也不放心里头,但还是温声劝:“好妹妹,你别急,咱们钰儿是最有分寸的孩子。”
“分寸?他若是有分寸,就不会把亲表弟拿锁链锁走!”云氏眼泪倏忽而至。
就在此时,屋里传来阵微弱的响动,隐隐是女人痛苦的悲鸣声。
云氏和唐夫人互望一眼,心知应该是出事了。
云夫人什么也顾不得,一把攘开薛绍祖,脚底生风似的奔向花厅,用力往开推门,哪知遇到了极大的阻碍,她顿时明白过来,门被人从里头堵上了。
“钰儿,开门啊!”云夫人连连拍门,两只手趴在门上往里看,透过门上的雕花阁隙,她愕然发现让人毛骨悚然一幕,钰儿单手抓住褚流绪的脖子,就像抓一只病弱的小猫般,而褚流绪腹部高耸,双眼被掐得充血,左胳膊极力朝门这边伸来,呜呜咽咽地从嗓子眼里挤出“救、救”这个字眼……
“钰儿,快放下她,她现在可禁不得磕碰。”云夫人推门不得,忙扭头招呼家奴过来把门撞开,哪料家奴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薛绍祖击退……云夫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褚流绪这贱人是死是活她不管,可孩子是周家的。
云夫人转头朝唐夫人喝道:“你好歹毒的心,枉你还是这府里的长辈,竟然站一边看笑话,他在里头都杀人了,你竟管都不管?”
唐夫人心里也有怨言,钰儿素来厚道冷静,还不是你儿子和里头这小贱人逼人太甚。虽如此想,唐夫人还是奔过来,扒门缝看了眼,也是大惊,急着:“钰儿,你千万别做傻事,你现在官运亨通,万不要因这么个贱人毁了前程哪!”
云夫人急得大口骂:“你这个不孝残忍的东西,你姨丈生前就教你去专门欺负弱小妇孺?”
唐慎钰仿佛没听到任何动静,甚至,他手上用力,慢慢举起了褚流绪,再一会儿,他就把这个麻烦解决了。
见唐慎钰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更狠了,云夫人直跺脚,哭道:“纵使大人犯了错,是杀千刀的,可孩子是无辜的啊,我、我……”云夫人噗通声跪下,锤着门:“唐大人,我给你跪下了,求你开开恩,你心里有火气,全冲着我来,我给你抵命,别难为孩子哪!”
唐慎钰他斜眼看向手中的女人,知道她的命只在眨眼间了,目光下移,他看到了她的肚子,最终,他还是对孩子动了一丝不忍,闷哼了声,将女人丢到一边,从袖中掏出帕子,缓缓擦手,而后将堵在门上的桌子拉开。
云夫人迫不及待地往里撞,挤进来后,她直面唐慎钰,什么话都没说,扬手狠狠地甩了一巴掌,骂了句“畜生”,疾步朝蜷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褚流绪奔去。
“褚姑娘,你怎么样了?”云夫人半蹲到褚流绪旁边,直接撩起女人的裙子,蓦地发现褚流绪袴子濡湿,有大量血和水往出流。云氏扭头朝唐夫人喝道:“还不去请大夫,她羊水破了!”
唐夫人望向侄儿,征求意见,她知道侄儿不是弑杀乱来人,以前褚流绪那么过分疯闹,都没有动过杀心,这次定是踏上了钰儿的底线,钰儿容不得了。
“钰儿,你看?”唐氏轻声问。
唐慎钰冷着脸,点了下头。
唐夫人顿时明白,忙去办了。
“把你家各处打点好,不要让这事传出去,会害死予安的!”云夫人抻长脖子,望向匆匆离去的唐夫人,急忙补了句。忽地,云氏和外甥对上了眼,妇人甩了下袖子,骂道:“逼得亲长下跪,也不怕折了你小子的寿,我孙子若是有半点意外,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唐慎钰缓缓走到云夫人跟前,男人双眼猩红,忽然笑得凄凉:“姨妈,看来您早都知道予安和褚姑娘的私情了啊。记得当时我和公主的孩子没了,您还记得您说什么了?您说不过是个未成形的孩子罢了,没就没了。怎么姨妈,今日轮到自己身上,就知道疼了?”
……
忙乱了一整日,下午忽然灰云压城,稀稀拉拉飘起了雪花。
唐府依旧很安静,各处小门都有忠心的老仆把守,不许下人随意走动。厢房里很暖和,地上足足摆了四个炭盆,饶是烧了些白檀香木,依旧遮掩不住血腥气。
唐慎钰从小泥炉上将煎好的药端起,慢慢地倒入碗中,铺面而来的白色药雾,刺的他眼睛发痛。
今儿早上他差点杀了褚流绪,许是惊吓过度,那女人破水早产,诞下个男孩,旋即出血了,大夫全力救治了两个时辰,总算把命保住了。姨妈没有理会褚流绪,也未曾派个人来照顾她,而是冷冷把褚流绪今早向她求救的信扔下,抱了孩子,匆匆从后门离开了。
唐慎钰从怀里掏出个暗红色的小瓷瓶,旋开,往药碗里兑了些药粉,摇了摇碗,晃荡匀了,端着往里屋走去。此时褚流绪病恹恹的在床上昏睡着,她面色惨白如纸,脖子上的红色指痕触目惊心。
只要把这药灌下去,就解决问题了。
唐慎钰大步往里走,坐在床边,正要给她喂时,忽然想起了今儿晌午时,他在屋外听见那个男婴猫儿般的哭声,孱弱又委屈。
男人哀叹了口气,没娘的孩子有多苦,他是知道的,也是这么过来的。
唐慎钰将药泼在地上,弯下腰,双手用力搓脸,长叹了口气。
这时,外头传来阵叩门声,薛绍祖轻声唤:“大人,有消息了。”
唐慎钰忙起身,快步出门去。天色稍晚,院子里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薛绍祖显然是急忙赶回来的,他把灰鼠皮帽子取下,额上的热汗散着轻微的白气。
“查的怎么样了?”唐慎钰蹙眉问。
薛绍祖抱拳,面色凝重:“回大人,属下点了两个信得过的兄弟,带着今早送褚小姐过来的车夫去城南的宅子探查,小院里乱糟糟的,屋里似被人劫掠过般,金银首饰和衣裳料子全都不见了。后头邻人过来看热闹,说今儿一大早,这院里的孙婆子雇了辆驴车,匆匆往出搬东西,不晓得哪儿去了。那个小巷的邻人都说,这孙婆子好赌多事,欠了一屁股赌债,估计是看这家的夫人出门办事,来了个……卷包会。”
唐慎钰心一咯噔:“家中可有搜到有用的东西?譬如信件之类的。”
薛绍祖摇摇头:“只剩些古琴和宋词这些没用的玩意儿,褚姑娘的衣橱被翻得乱七八糟……小人问了邻人那孙婆子的体貌特征,画在纸上,匆忙去了趟平南庄子,拿着画暗中打听各庄上有没有个婆子。”
唐慎钰拳头攥住:“没有,对么?”
“是。”薛绍祖面含担忧:“大人,这事透着点怪,可属下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连你都看出来了。”唐慎钰扭头屋里看了眼,这事看似是刁奴叛主……所有重要书信和人都消失的合情合理,真的这么巧?
他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低声问:“裴肆那边有什么动静?”
薛绍祖摇头:“暂没有任何动静。”
唐慎钰大步下石阶:“走,去诏狱!”
……
天擦黑,鹅毛般的雪片子直往人脸上呼。
唐慎钰策马在狂奔,雪积落在暖帽上,把人的脖子都要“压”弯了,到诏狱后,他将大氅和帽子除下,疾步朝最底下那层去了。
天寒地冻,狱中异常阴冷。
唐慎钰停步在铁牢前,用火折子点亮墙壁上固定的油灯,死死地盯着前方。周予安像狗似的背对着他,蜷缩在木床上,身上裹着床的破棉被,冻得瑟瑟发抖,偏又在装睡,发出有节奏的鼾声。
“你倒真能忍,”唐慎钰冷笑了声,今早他离开诏狱的时候,特意往下交代了,不许给这层牢狱半点亮光,不许给犯官送吃喝,不间断地在牢笼附近刑审犯人。
周予安紧紧闭上眼,冻得牙齿打颤,这是诏狱里经常耍的手段,目的就是用黑暗、饥饿和恐惧来折磨犯官,摧毁人的意志,呵,这种小把戏他太熟了。
“大少爷,饿了没?”唐慎钰嗤笑:“不对,你屎吃饱了。”
这时,唐慎钰看见周予安身子明显颤动了下,他从袖中掏出钥匙,打开铁锁,弯腰进了矮门,双臂环抱住,立在床前。
他盯着周予安,没言语。
当初褚流绪失踪,他有七八分怀疑是周予安干的,做便做了,只是今儿褚流绪和裴肆的人前后脚出现在唐府,这就让人有点不舒服,其后褚流绪说海叔被送去姚州,照顾她的是予安从庄子上挑的孙婆子,可周家并没有这么个人,而且此人在这裉节儿忽然盗窃财物跑了,信件、首饰之类有用的东西,一件都没留下。
太过巧合,反而有些刻意了。
是他多心多疑了么?
唐慎钰眉头蹙起,忽然冷笑了声:“没想到你还挺有能耐,居然攀上了裴提督。”
周予安大惊,怎么,这狗崽子居然知道了这事?
不,不可能,提督做事谨慎至极,不会留任何破绽。唐慎钰之前未曾说过提督,现在忽然提起,这厮狡诈多疑,要是有十足的证据,早都设局发作了,绝不可能来找他,想必是套话。
周予安装作没听见,依旧“埋头大睡”。
唐慎钰一看见周予安这副死样子就火大,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子,狠狠甩了出去。
咚地声巨响,周予安撞到了铁笼上,软软地落到地上,他吓得拼命往后缩,后脊背紧紧贴在笼子上,双臂环抱住腿,头埋进膝头,害怕得啜泣。
“你他娘的还装上瘾了!”唐慎钰一个健步冲过去,揪住周予安的头发,强迫对方仰起头,低声喝:“你知不知道,我今早刚跟你说,陛下秘令裴肆供公主驱使,就是查你小子的事,我前脚出诏狱,家里管事后脚就给我报,褚流绪大着肚子去我家了,巧的是,裴肆的人偏偏也去我家寻我,约莫是看见褚流绪了。予安,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究竟有没有和那阉狗来往?”
周予安心里一喜,提督果然重诺,已经出手捞他了,哈,唐慎钰这小子急了。
唐慎钰见周予安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样,恨得抓住这小子,狠狠往铁笼子撞了两下:“你他娘的还是个人么,褚流绪肚子里不是你的种?你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周予安头无力垂下,暗骂:老子现在自己都保不住,哪里还顾得上那贱人。
唐慎钰瞧见这小子一脸的默然,火气噌一下蹿到头顶,大耳刮子就抽,压低声音骂:“我问你,褚流绪的管事海叔哪儿去了?照顾她的孙婆子你知不知道底细?这半年你给她写了多少信?信里都说什么了?”
周予安觉得两边脸又胀又疼,鼻边热乎乎的,头也晕得紧,心里冷笑,他哪儿知道什么孙婆子!当初褚流绪在是非观做下那不知廉耻的事后,是提督把这贱人救出来的。当时他就提议,斩草除根,杀了这几人得了,省得麻烦。
提督没同意,只是将海叔这些贱奴就地活埋了,后将褚流绪秘藏在京都。提督的意思是,将来毕竟要和小侯爷你合作,他得在手里攥张牌,省得小侯爷你哪天不高兴了,忽然又和你表哥好了。
周予安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
“你瞪什么瞪!”唐慎钰下意识的左右看了圈,咬牙低声道:“予安,咱们俩自小一起长大,就算打断骨头都连着筋,过去你再混,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我知道你给褚流绪暗中写了不少信,我不管你怀疑什么,当初在三鬼山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我现在明白告诉你一点,公主好,咱们大伙儿都好,公主若是倒了,咱们谁都别想躲开!如今也就是我在她跟前还有几分情分,能把你小命保住,若你落在她或者旁人手里,你轻则身首异处,重则抄家灭门,听明白没!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和旁人说过留芳县的事……”
在这瞬间,周予安有些犹豫,可转而一想,提督手段狠辣,他若是背叛,怕是……他决心撑到底,再观察下事态走向,左右唐慎钰顶多给他头上弄点罪,不会真杀了他。
周予安缓缓抬起头,手指戳自己的嘴,咧唇一笑,傻呵呵说:“饿了,饭。”
唐慎钰差点气晕过去,一拳打过去,骂道:“说你小子搞些偷鸡摸狗的脏事烂事,我信,可你竟能从薛绍祖、李大田两人手里救走褚流绪主仆,我不信,你还把人藏了半年多。予安,你这种小纨绔可没能耐把事做的这么细致周全!”
周予安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猛地昂起头:“你在小瞧谁。”他也懒得装了,“留芳县的事有一半以上都是我在出力,可我得到了什么?”
“你承认了?”唐慎钰顺着这个话头,紧跟着说:“你果然和裴肆有联系。”
“我承认个屁!”周予安直接否认,“没错,就是我弄大她肚子的,我怕去扬州睡她的事泄露,宰了海叔那几个贱奴,那怎样?我把她藏到京城了,又怎样?都是我做的,和外人没关系。我只恨自己还顾念点兄弟情,没找个好靠山,否则今日还轮得到你们这般羞辱我?!”
唐慎钰顿了顿,难不成真是他多心了?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推石门的轰隆声,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在这空旷冷寂的地牢里,显得有些突兀。
唐慎钰扭头看去,是薛绍祖。
“我不是说了,不许进来打扰么!”唐慎钰出声喝。
薛绍祖目不斜视,躬身见礼:“大人,有急事。”
唐慎钰丢开周予安,大步走出牢笼,用帕子擦手:“什么事?”
薛绍祖微微踮起脚尖,低声道:“派去盯裴提督的人回来报,提督往公主府去了。”
第123章 寻她 :寻她
佛堂暖和得很,地龙烧得正旺,金炉里点了三支香,灰白的烟袅袅娜娜,萦绕在佛像身上。
春愿坐在书桌后,笔尖蘸了些墨,一笔一划在纸上写。已经坐了半个时辰,她不免有些疲惫,略活动了下发酸的肩颈,看见手背上的抓伤,忽然想起唐慎钰昨儿在平南庄子的话,还有他冷漠愤怒的样子,不免黯然起来。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喝那猫尿了,像什么样子!”
“她是我姨妈,对我有抚育之恩,你不要太过分。”
春愿指头摩挲着红肿的伤,默默落泪,云夫人不晓得内情,她护犊子伤我辱我,难道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你家人,你要护着、要报恩,想尽法子保周予安的命。
那我呢?我的小姐呢?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我知道你很难,可你知不知道,我恨,恨得夙夜难寐。
春愿叹了口气,失魂落魄地在纸上胡写。
这时,不远处裁纸的雾兰听见了主子的长吁短叹,无奈地摇摇头。
快到年跟前了,衔珠那蹄子忙着清点今年公主府各女使的采买、外放和合计各房各院嬷嬷丫头们的赏赐,算不得大事,就是累些,她一个人就能办周全。
恰巧,今儿邵俞的侄儿病了,就跟主子告了假,也家去了。
今晚主子跟前伺候的一等女使,只剩她了。
雾兰放下裁纸刀,沏了杯热茶,双手捧着端过去,温声道:“殿下累了,可口茶解解乏,您这两日累着了,明儿再抄罢。”
春愿摆了摆手,“一晚上才抄了几页,照这样下去,怕是后年都抄不完,你若是困了,就回去睡。”她想了想,又补了句:“我今晚就歇在这儿了,最近身上不舒服,夜里听到一点动静就惊醒了,小院附近不需要太多守卫,你叫他们都下去。”
“是,奴这就去安排。”
雾兰将茶盏搁在案几上,借着烛光,她打量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打量着公主,这么美好善良的姑娘,怎么就摊上这么些事。
今年初,提督就是在这个佛堂里捉住了公主和唐大人,此事虽说上头严令禁止议论,可阖府上下谁不晓得呢,后头公主和唐大人的婚事定下了,有那起促狭鬼说笑,怕是将来公主要把这间佛堂改成喜房了。
谁能想到两人忽然就丢开手了,更有谁能想到,暗中横插进来个裴肆……
这世上的人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公主狠着心不见唐大人,嘴上也不饶人,可这半年来,她只要在府里,十日里有八日待在佛堂。昨晚出宫后,她一直待在这里,几乎寸步不出。
公主说是谨记太后的教诲,要静心抄经,其实,怕是在等唐大人吧。
雾兰心里慨然,怔怔地望着公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殿下面容变了些,更好看了,穿着雨过天青色的窄绣小袄,如墨般的头发用白玉兰长簪绾起来,眉眼间带着些许愁绪。
这么美,怨不得能走进那个人心里。
雾兰低下头,犹豫了良久:“殿下,提督在花厅等了您小半个时辰了,说是有要事,”
春愿头都没抬,淡淡道:“不是早都派人知会过他了么,我身子不适,明儿让他递帖子进来,我再酌情考虑要不要见他。”
雾兰小心翼翼道:“他说…想跟聊您两句唐大人……”
春愿手一抖,把竖写歪了,她将这张写了一半的纸揉了,重新铺了张,咕哝了句:“有什么好聊的,怕不是要挑拨离间吧,不见。”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阵骚动,听着像什么人进小院里了。
紧接着,佛堂门口守着的两个太监恭敬见礼:“奴婢见过提督。”
春愿心一咯噔,裴肆?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和抵触油然而生,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躲。可转而一想,怕什么,现在她今非昔比,已贵为公主,谅那阉狗也不敢像之前那样冒犯她!
“打发他走。”春愿赶忙给雾兰使了个眼色。
雾兰顿时明白,放下手里的活计就出去了,刚掀开厚毡帘,一股清凉的寒意就迎面扑来,外头的雪早都停了,三个小太监正拿着大扫把清扫。
不远处,裴肆带了心腹阿余朝大步走来,他显然拾掇了番来的,穿着崭新的紫貂大氅,俊美的脸就像秋水洗过的玉,温润中又透着股凉意,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佛堂,眸中隐隐流露出不满、气恼还有怒意。
雾兰心里涩涩的,他进到小院后,直奔着“月亮”而来,一眼都看不到她这粒尘埃。
“提督怎么寻到这儿来了?”雾兰的话里带着点酸,款款见礼,冷着脸:“殿下不是派人告诉过您,今晚她不见外人么!”
裴肆冷眼横过去,并不搭理这个碍事的女人,就在他脚刚踏上第一个台阶时,这女人竟横身挡在台阶口。
裴肆剜了眼女人,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呵斥:“滚开。”
雾兰心好像被人扎了一刀,她撇过脸,手指向小院门口守着的侍卫,厉声喝骂:“你们这些吃干饭的,明知道殿下在此,来了外人却不通传、不阻挡,若是惊着了殿下,仔细你们的脑袋和九族!”
裴肆不屑地笑了笑,他撤回脚,恭敬行了个礼,抻长脖子,对着佛堂里朗声道:“小臣就算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打搅殿下的清静。”
他扭头看了眼阿余手里拎着的大食盒,笑道:“原是陛下挂念皇姐,今儿晚膳的时候挑了几样补气血的汤羹,特特命小臣给公主带来。陛下还叮嘱了几句,今日雪天严寒,皇姐务必要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哦,对了,陛下还说,年底要忙朝堂、祭祀等事,他估摸着没时间来看您,您别往心里去。”
裴肆横了眼雾兰:“殿下,小臣带着圣上的口谕过来的,莫说府上的侍卫不敢拦,您也要出来叩谢皇恩的。”
佛堂静悄悄的,老半天没动静。
裴肆心里堵得慌,绕过雾兰,径直朝正门走去,手指刚触到毡帘,他停下了脚步,低头驻足了片刻,转而行到西窗那边,侧身而立,“小臣裴肆,给公主殿下请安。”
屋里的灯似乎也察觉到了股寒意,晃了晃。
春愿打了个哆嗦,那种莫名的恐惧越来越浓,她装作没听见任何动静,依旧埋头抄经书。
裴肆等了许久不见回应,眼神越发阴冷,原本在花厅等了老半天已经够让人窝火的了,谁承想春愿竟让雾兰这个贱婢出来吆五喝六地打发他,现在又这般无视他,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象!
“公主!”裴肆声音高了几分:“小臣奉陛下的口谕,”
“我听见了。”春愿厌烦地抬眸看向窗棂,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有气无力道:“陛下的心意,我晓得了,你回去转告陛下,我按时吃着药和饭,让他别担心。还有,请提督以后不要晚上进公主府,瓜田李下的,惹人非议。”
裴肆皮笑肉不笑,“殿下多虑了,小臣早跟您说过,小臣是内官,平日里多出入禁庭秘府,侍奉的是天子和娘娘们,从不见谁说什么,更何况如今又是奉皇命来的,谁敢非议?”
春愿不想与他多交流,也不想得罪他,淡漠道:“那算我多心了,你别在意。好了,本宫精神不济,要吃药了,你走吧。”
裴肆拳头紧紧攥住,她的这种敷衍和不耐烦的态度,可真让人……讨厌!
他从牙缝中挤出个笑,颔首见礼:“是,那小臣告退了。”
刚说完准备走,裴肆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不急不缓道:“殿下,小臣意外发现,唐大人似乎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春愿方才听见这人要走,紧绷的心弦总算松懈下来,谁知刚端起热茶呷了口,蓦地听见他说这话,惊得手一抖,没拿稳茶杯,杯子落地而碎。
什么秘密?难道这阉狗知、知道什么了?
裴肆自然听见了动静,晓得里头那位这会儿肯定有些慌乱了,他笑了笑:“殿下不用惊慌,只是点上不得台面的风流艳情,小臣这两日奉密旨帮您查周侯爷的事,派人私下两次三番给唐大人递帖子,哪知今早却看见……”
“看见什么?”春愿脱口而出。
裴肆笑道:“看见唐府出现了一位怀有身孕的大美人,好似是……唐大人头先那位未婚妻。”
春愿蹙眉,褚流绪?
这女人不是失踪了么,怎地忽然出现,而且还怀孕了?
裴肆隐约看见她在来回走,显然是事发突然,超出她的预料,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喜欢看她如热锅上蚂蚁般焦虑的样子,接着道:“小臣的手下回报,说褚姑娘瞧着有六七八个月的身孕了,算算日子,孩子好似是唐大人和您刚定亲的时候有的,看来他隐瞒了您很多事哪。”
听见这话,春愿像被人迎面击了一拳似的。
是啊,他,他真的隐瞒过很多事。
春愿立马掷下笔,她顾不得换衣裳,疾步往外走,掀帘子出屋后匆匆奔下台阶,“雾兰,你快去把邵总管叫回来,现在备车,咱们去唐府。”
雾兰楞在原地不知所措,急忙应了声,小跑着追主子去了。
裴肆看了眼女人远去的背影,暗骂了句,这急屁火烧的性子,别人稍微点个火,她就炸,满心满眼都是男人,情绪起伏全都因为男人,这种货色能成什么大事。真不知道唐慎钰当时怎么想的,是被逼急了没法子了,还是怕交不了差,随便捡一个凑数。
他嗤笑,给阿余使了个眼色后,转身进了佛堂。
之前想了数次,这罪恶之地究竟是何种模样,没想到,竟是这般。
很暖和,外头是书桌和立柜这样简单的家具,正前方摆着尊佛像,地上是个厚蒲团,供桌上是香橼、橘子等新鲜瓜果,金炉里的三根线香就快烧完了。
他记起当日来这里“捉奸”,那女人衣衫不整地跑出来,为了奸夫下跪求饶的样子……真是狼狈可笑。
裴肆从不信鬼神,现在却装模作样地朝佛像拜了三拜,心里笑着腹诽:弟子虔诚叩拜,那对狗男女在您眼皮子下行此秽乱之事,亵渎了您的眼,又如此轻慢冒犯弟子,请您务必要让他们遭天谴哦。
裴肆被自己这番幼稚行为逗笑了,他掀起珠帘,走进里间。
里头并不大,摆设也很简单,干净且整洁,瞧着经常有人打扫居住。炕上摆了两只大红缎底修了并蒂莲的软枕,两条锦被,一只纯白的猫蜷缩在角落,正呼呼大睡。
裴肆走过去,指尖划过枕头上的莲花,忽然想起这玩意儿被唐慎钰那肮脏武夫枕过,感到一阵反胃,忙掏出帕子擦指头。他随手打开立柜,试着看看有没有书信,谁知发现里头除了放两套女子的衣裳外,还有一摞男人的半旧里衣、亵裤、燕居常服、袜子,最低层是双新做的靴子。
裴肆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疼,一把合上柜子,讥讽了句:“真是个偷情的好去处,换洗的衣裳鞋袜都备得这般齐全,除了他,你是不是还有别的男人?”
他抱起正熟睡的猫儿,轻轻摩挲着猫头,叹了口气:“小耗子啊,除了你,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很讨厌,瞧着吧,我迟早把这臭气熏天的地方烧得连渣都不剩。”
说着,裴肆抱着小耗子出了里屋,转悠到书桌前,烛光幽幽下,他看见桌上摆了本《妙法莲华经》,一沓抄好的纸,字迹虽娟秀,但行家一眼就能看出,她应当刚学写字不久,字的结构和手腕的力度,掌握的并不好。
这时,他发现地上有堆纸团,摇头笑笑,蹲下去捡:“早说了帮你抄一半,还拧巴着不愿意,那好几箱子经书,就你这样边写边揉的水平,怕是明年都抄不完。”
忽然,外头传来阵环佩叮咚声,显然是有人在小跑。
不多时,雾兰从外头进来了。
裴肆抬了下眼皮,淡漠问:“殿下呢?你怎么不在她跟前伺候,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雾兰蹙眉:“殿下心情不好,刚准备上马车,忽然又不去了,这会子正在荷花池那边散步,不叫人跟着,我回来给她取件厚的。”
其实雾兰是回来看看,他走了没。
“你还说我呢,你、你怎么敢进佛堂!”雾兰咬牙轻叱,“快出去,这不是你能待的,她眨眼间就回来。”
雾兰双臂交叠,垂手立在门口,蓦地瞧见提督此时抱着猫,正在捡殿下写废的纸团。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火气一下子就窜起来了,憋闷了一晚上的气,不打一处来,压声喝:“你这是做什么?把她的东西放下!”
裴肆懒得理她,将纸团收进袖中。
“拿出来。”雾兰惊慌的四处看,疾步上前,要在裴肆身上抢回那纸团,低声急道:“你别太过分了,这里的一针一线都不属于你,若是被她发现点端倪,府里所有人都会被你连累的掉脑袋!”
“起开!”裴肆厌恶地往开推女人。
正在两人争夺推搡间,阿余在外头咳嗽了几声,紧接着急迫地敲了敲门,低声提醒:“提督,公主要回来了,您先出来罢。”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小天使等更,感谢感动!
第124章 胭脂茶和鹤顶红 :胭脂茶和鹤顶红
裴肆闻言,愤力推开雾兰,急忙往外走,哪知走一步被雾兰缠一步。
“不许走!”雾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概是出于报恩和忠诚,又或许存了些许妒忌,她身子堵住裴肆的去路,手伸到他的袖筒里去抓去抢,“我一日是她的奴婢,就要一日尽忠!”
外头,阿余又敲了几下门,声音也跟着急切起来:“公主回来了。”
雾兰自然听见了,她恨得抓了把他的胳膊,又死死拿住他的腕子:“把偷的东西放下再走。”
“找死。”裴肆多年来近身侍奉太后,本能的反感女人触碰他的身子。
他看向门的方向,居然有一丝紧张。
裴肆急于脱身,手肘往开顶雾兰,谁知拉扯间,撞到了女人的下颌。
“唔——”雾兰吃痛,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侧脸,可同时没忘用身子堵住他的去路。
而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阿余高声见礼的声音:“公主万福金安。”
紧接着,厚毡帘被小太监从外头掀开,伴着风雪进来个窈窕美人,正是春愿。
春愿一进来就被眼前之景惊到了,她看见裴肆和雾兰两个人黏黏糊糊的贴在一起,见她来了,两个人都很惊诧,雾兰低着头,手捂着侧脸退开,而裴肆看上去有些恼,又有些急,跃跃欲试地想张口解释。
“你们……在做什么?”
春愿眼睛有些疼,她没看错吧,这俩人在她的屋子里……亲吻?
裴肆忙上前解释:“殿下,其实并不是您看到的这样,”
“都出去,别让我看见你们。”
春愿厌烦地打断男人的话,闷头走进里间。
她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转,从箱笼里找到瓶烈酒,一屁股坐到炕边,双手紧紧抱住酒瓶,低头不语。
那会儿,裴肆说褚流绪有孕了,今儿大清早进了唐府。
按理说这两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唐慎钰夜里肯定要来找她的。久等不到,原来是因为那个女人。
当初唐慎钰说,是褚流绪下药算计了他,还说那女人暗中和周予安有苟且,当时她信了,现在看来……
春愿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掉,唐慎钰就是个骗子,他当初隐瞒了周予安嫖妓失职,导致小姐身死,他还能能弄出假公主欺君,证明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所以他、他是不是真和那女人有私情?
哪怕没有私情,兴许那次,也真的做了那种事。
这狗男人怕她生气,怕宗吉降罪,就把那个女人金屋藏娇了半年!
春愿一把拔开酒塞子,咕咚咕咚猛灌了通,辛辣微苦的味道瞬间在口齿炸开,喉咙更是像火烧般辣,她捂着口咳嗽了通,骂道:“你不让我喝猫尿,我偏喝给你看。”谁知被酒呛到了,顿时捂着口猛咳嗽。
可是,依照她对唐慎钰的了解,他虽是个杀千刀的,却也极重情重义,有自己的底线,断然不会和一个算计他的女人生儿育女,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愿抹去唇边的酒,弯下腰喘得厉害,她那会儿听见裴肆的话,立马想去唐府瞧个清楚、问个清楚,可她已经和姓唐的决裂了,去还有什么意义?
而且即便去了,那小子准有几百种借口搪塞她,重要的是她怕,怕褚流绪肚子里怀的真是他的……
春愿头疼的厉害,拳头揉着太阳穴。
方才她心里烦得紧,打发了所有下人,独自在荷花池边散心,后头实在是冷的受不住,便返回佛堂。
哪知一进门,就看见这么宗污糟事。
春愿猛地回过神儿来,对啊,当时她满脑子只顾着猜测唐慎钰,怎么竟把裴肆给忘了!他怎么会在屋子里……春愿后脊背忽然冒起阵恶寒,这条毒蛇素来阴险,难不成他进来搜查什么了?
春愿咬着指甲,简直心乱如麻,愤怒、猜测、恐惧同时袭来,她又喝了几口酒,邵俞不在府里,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兹事体大,她得去找唐慎钰说说。
想到此,春愿起身便往往外走,谁知刚掀开珠帘,赫然看见裴肆端铮铮地站在原地,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不知是不是酒劲儿上来了,春愿越发觉得眩晕,脚底踉跄看了下,差点摔倒。
“公主!”裴肆几乎是下意识伸出手,要去扶。
他反应快,知道这不合适,忙面含微笑,不急不缓地躬身见礼,“殿下身子不适么?要不要小臣去宣太医来瞧瞧?”
春愿抓住珠帘,稳住身子,她后脊背抵在门框上,另一手攥着酒瓶,防备地瞪着裴肆:“你怎么还在!谁许你进来的,好大的胆子!”
裴肆还未回话,他身边的雾兰倒率先跪下了,这丫头眼神闪躲,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滚,抽抽涕涕道:“奴婢方才回来给您取披风,瞧见提督在冷风口子里站着,心、心有不忍,就大着胆子拉他进来……”
“姑娘不必替我遮掩。”裴肆并不领情,大大方方地笑道:“回公主的话,小臣是奉皇命而来的。”
他既然敢进这间屋子里,那么应对的说辞自然会事先备好。
裴肆回头看向案桌上摆的几道珍馐,“皇命难为,这些膳食都是陛下的赏赐,小臣得亲自给您布好。再者,今儿小臣原有两宗重要的事要跟您说,才说了一件,您就急匆匆走了。”
春愿剜了眼雾兰。
她喝了口酒,镇定了下心神,不管裴肆奉了谁的命、权势多盛、理由多充分,也不该不经她的允许堂而皇之的进来!
他难道不知道,佛堂里曾发生过什么?他的这种行为,分明是在羞辱她啊!
雾兰也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连门都看不好,看来今晚这边侍奉的下人都留不得了。
“公主,您在饮酒么?”裴肆蹙眉。
“啊?”春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知道裴肆心眼多,得罪不得,便不冷不热的客气点头:“哦。”
裴肆叹了口气。
她发丝凌乱,面颊绯红,就像被摔碎的瓷娃娃,满脸的伤心惊慌。
他忍不住劝:“酒这东西实在伤身,喝多了会损害五脏。正巧膳食一直在热水里浸着,这会儿还没有凉,您要不先用点粥垫垫。您如今贵为公主,一言一行都有无数人盯着,稍微行差踏错一丁点,就有人弹劾您,譬如这回草场的事,您未免太任性了些,大娘娘为了严正宫闱纲纪,可得惩罚您,偏陛下心疼您,少不得跟太后起争执。小臣今儿跟您说句实话,之前册封您的时候,大娘娘给您赏赐了好些个伶俐的太监婢女,目的就是盯着您,看您是不是和外臣走得近、有没有和陛下说不合适的话,就像今晚您在抄经的时候酗酒,实属不敬,若是传到太后的耳朵里,怕是娘娘又要生气,何苦来哉呢。”
春愿头都要裂开了,裴肆的声音就像绵里针,从四面八方扎过来。
她一直不得罪人,没成想被人羞辱到头上来了。
春愿猛灌了通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裴肆跟前,仰头望着这条毒蛇。
“殿下……”裴肆见她酒上头了,来势汹汹的,他往后退了一步,忽然,这丫头泼了他一脸酒。
“你!”裴肆又羞又怒。
春愿歪着头,看着他因过于震惊而瞪大了眼,气得脸通红又不敢发火,忽然笑了,她心里憋闷了近一年的气,总算顺了些。
“谁要告我?你?还是她?”春愿手指向跪在地上的雾兰,冷冷道:“告我又怎样,大娘娘知道了又怎样?我本就是不懂规矩的人,她不清楚么?”
裴肆忍住怒,手抹去脸上的酒,他知道和一个喝醉的人没什么道理可讲:“殿下,您要不先休息,小臣可以等您酒醒后再来上报。”
“怎么,连你也要支配我?”春愿越发头重脚轻,很想吐:“你嘴上公主殿下的喊着,心里估计从没瞧得起我吧?”
“小臣不敢。”裴肆躬身往后退。
“不敢?”春愿眯住眼,歪着头,凑近了看他,瞧见他的脸因愤怒而涨红,瞧见他气得嘴都在抖,瞧见他眼睛进了酒,刺痛得直眨,她噗嗤一笑,“提督你忘了,当初就在这间小佛堂外头,你把我逼得跪下求你啊。你进来什么意思,让我重新记起那段讨厌的往事?”
裴肆忙跪下,手附上侧脸,笑道:“小臣糊涂,得罪了殿下,可当时唐大人已经狠狠教训过小臣了。”
“他教训你?”春愿声音尖锐起来:“你当我不记得那日在鸣芳苑的船上,你是怎样拿船桨砸他的?”
她用酒瓶连连戳向裴肆的肩膀:“你明知道他受了伤,还专门往伤口上砸,他的那条胳膊差点因失血过多废了!你安的什么心。”
裴肆低头,后槽牙都恨得咬碎了,这就心疼了?那你知不知道,我当时还弄掉了他的孩子。
裴肆抬眼看向盛怒的女人,心里笑,对,我还侮辱了他的女人。
裴肆笑得温和:“殿下,您这话就有些冤杀小臣了,是陛下担心您,他觉着小臣还算有点手段,这才派小臣去鸣芳苑瞧瞧的,唐大人欺负了您,小臣是在给您撑腰啊。”
“呵。”春愿翻了个白眼,“陛下都不曾干涉插手我的事,你多什么事?你想挑拨什么?怎么就那么巧,偏在你找他的时候,就正好看见褚姑娘进他家了,你在监视他?裴肆,你知道什么是分寸么?”
裴肆知道她心里不高兴,憋闷了这么久,故意借着酒意撒气。
他淡淡笑道:“小臣只知道效忠天家,陛下叫小臣做什么,小臣便做什么。”他又补了句:“驭戎监事多忙乱,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可陛下口谕来了,小臣就算再抽不开身、再不愿意,也要去做。”
“哦,原来提督很不情愿哪,那你滚啊。”
春愿阴阳怪气了句,忽然晕劲儿来袭,人不受控制地往后跌。
裴肆见状,一把抓住她的手,柔弱无骨,温软小巧,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不想放开,可又迅速放开。
“嗳呦-”春愿连着往后退了数步,砰地声,后腰撞到了长桌的尖角。
“嘶——”春愿疼得半蹲下,用力揉腰,怒道:“为什么松开?看我被撞疼,你很开心么?”
裴肆整个人如被雷击中般,那天晚上,她迷迷糊糊间,带着哭腔连连拍他的腿,娇弱地求饶,“停一停,你撞得我好疼……”
裴肆耳朵热得很,呼吸急促,望向她,瞧见她疼得扶住后腰,扁着嘴,眼里含着泪,娇怯怯地轻吟几声……
他忽然不冷静了,想抱住她,想再给她下一次药。
“你盯着我作甚!”春愿发现这人的眼神很奇怪,凶得很,像要吃人似的。
“殿下恕罪。”裴肆瞬间惊醒,忙跪下,并且俯下身,竟磕巴了:“那个……小、小臣卑贱之身,不敢冒犯殿下贵体。”
他忙扭头看向雾兰,下巴努了努,喝道:“愣着作甚,快去给殿下揉揉。”
“用不着。”春愿没好气地说了声。
她慢慢地坐到扶手椅上,手撑住要炸裂的头,缓了好半天,斜眼扫了眼桌上的吃食,确实都是补气血的好东西,宗吉有心了。
春愿挑了碗鲍鱼粥,舀了一小勺吃,忽然问:“陛下赏赐的膳食,我吃了没?”
裴肆莞尔:“您进的香。”
春愿又问:“我今天抄经的时候酗酒没?”
裴肆是心思灵巧的人,忙笑道:“您今儿心情不错,只小酌了几口。”他手背抹去脸上的残酒,“您还赏了小臣一杯。”
“起来吧。”
春愿虚扶了一把裴肆。
她现在急需要冷静下来,还有些事没跟这条毒蛇问清楚。
想到此,春愿闷头将粥全都吃完,又让雾兰去给她倒杯浓茶来,几口热茶下肚,整个人清明了不少,她嫌茶太苦,往里头加了几勺蜂蜜,慢悠悠地用小银勺搅拌着茶汤,并未抬头,询问道:“提督方才说今儿过来要告诉本宫两件事,头一件是褚姑娘大腹便便地进唐府,那么第二件呢?”
裴肆从怀里掏出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布包,双手捧着,正色道:“定远侯周予安的事。”
春愿顿时来了精神,“拿过来。”
裴肆小步行到春愿身侧,有条不紊地拆开包袱,把碗筷推开,依次将包袱里的纸张往桌上摆,“昨儿陛下问您,定远侯是不是得罪了您?您只是哭,什么都没说。之后陛下命小臣供您驱使,只是如今周予安和唐大人对上了,小臣也不好直剌剌去北镇抚司的牢狱里,把人提出来问。正发愁着,忽然记起四年前的一宗人命官司。”
春愿“嗯”了声,拿起第一份卷宗来看。
裴肆斜眼睃春愿,她睫毛真长,眼睛干净而灵动,不发脾气的时候,温柔安静得像个妻子。
妻子?
裴肆诧异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荒唐的想法,他仔细端量她,发现她看卷宗的时候,秀眉补起,唇一张一合,似在默读,唉,刚学念书,还是看的吃力。
“要不,小臣给您念吧。”裴肆好心道。
“我认字!”春愿没好气地剜了眼裴肆,忽然紧张起来,这条毒蛇难不成看出什么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您别误会。”裴肆笑道:“小臣是看您方才喝了那么多酒,屋子里又暗,担心您看不清……”
“看得清。”春愿松了口气,她猛地发现裴肆就在她跟前,忙挥了挥手,“你站远些,挡住光了。”
“是。”裴肆往后退了几步。
春愿挨个儿读那几份卷宗,上面的字她能认得七七八八,越读越心惊,轻声问:“这上头的事,是真的?”
“如假包换。”裴肆点头道:“当年太后顾念老侯爷的功劳,又和周氏有亲,看周予安还年轻,生了不忍之心,于是将这宗案子封箱搁置起来,封存在大内。小臣那时侍奉先帝太后,自然知晓此事,承蒙陛下隆恩,如今小臣还算在内廷说得上话,将卷宗从大内调出来也方便,如今人证、物证、供词具在,原本想先和唐大人打个招呼,派了人去唐府递帖子,没想到碰见了褚氏。小臣瞧着唐大人似乎有很多事隐瞒了您,这几年他确实在很多事上包庇了周予安,就不敢再把卷宗给他看,直接拿给您,由您来定周予安的生死。公主,您想怎么做?赐死周予安么?”
春愿眼里闪过抹狠厉之色,这倒是个机会,可……而且这人手里既然能翻出周予安的致死辛密,未尝不握着旁人的。
她沉默了片刻,将这沓卷宗收好,并没有回复裴肆,而是手指朝雾兰,笑道:“真是辛苦提督了,赐坐,快给提督看茶。”
她坐的端正,温声道:“方才本宫头晕,不当心冒犯了提督,你,不介意吧。”
裴肆接过雾兰捧来的热茶,笑着反问女人:“刚才小臣失手,害的殿下撞桌子上,您,没生气吧。”
“没有。”
“那小臣也没有。”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相视一笑,又都不说话了,屋内顿时陷入一种奇怪的尴尬中。
春愿率先开了口,她手拍了拍那摞卷宗,“这事…你和陛下说了吗?”
“还没有。”裴肆莞尔。
“那先不要说。”春愿指尖揉着太阳穴,沉默片刻,“毕竟小侯爷是唐大人的表弟,这事……”
她发觉自己说的多了,便端起浓茶,喝了几口。
裴肆也抿了口热茶。
原本他想借这丫头的手送周予安升天,没想到,她气归气、恨归恨,倒还谨慎,看来她是真的很爱唐慎钰。
“提督怎么皱眉头,是茶不好喝么?”春愿忽然问。
“有些苦。”裴肆叹了口气。
“那你吃我的,我的茶里加了蜂蜜。”春愿笑得温柔。
“这……不好吧。”裴肆大惊,他没听错吧,这小丫头一向对他冷淡疏远,耍什么花招。
“有什么不好,本宫赏你的。”
春愿把茶盏递给雾兰,示意她给裴肆端过去。
裴肆接过这杯温热的茶,蓦地发现雾兰偷偷冲他挤眉弄眼,他打开茶盖,赫然发现杯中茶汤竟是红的,面上还浮着好些花香味的红色粉.末。
就说嘛。
裴肆一笑,端着茶,没喝,故作疑惑地望向春愿,只见她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一小盒胭脂,小指蘸了点,往唇上抹。
“殿下,您这是……”
“补妆啊。”春愿抿了抿唇,故作天真:“提督见多识广,你说那鹤顶红是不是也是红的?”
裴肆笑道:“小臣没见过,不知道。”
春愿莞尔:“论起来,本宫与提督认识也有小一年了。长安城里风云变幻,世事难料,譬如当时提督效忠大娘娘,而今瞧着倒和陛下走的挺近,再譬如我与唐大人定了亲,却因为一点小事分开,可我心里却还记挂着他。”
她一脸的真诚,眨了眨眼:“提督是最有本事的人,来日必能平步青云,这时候啊,一定要防范小人,可别我的尊荣恩宠没到头,提督的命就到头了,那就没意思了。”
裴肆忽然觉得,她威胁人的法子样子,稚嫩又可笑,倒也挺有趣的。
第125章 佛堂内外 :佛堂内外
谁都不说话,佛堂忽然陷入了种令人尴尬的安静。铜盆里的银丝炭快燃到头了,热,热气都逼到了角落里。
小胖猫受不住,拱起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切,喵呜喵呜叫着,一开始在春愿脚边盘旋,头顶蹭蹭主人的脚脖子。
当春愿要抱起它时,这调皮的小家伙忽然往后一躲,摇摇晃晃地朝裴肆跑去,小爪子巴住裴肆的下裳,几下就爬上去了,找了个舒服的地儿,乖巧地卧下,很快就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春愿摇头笑:“瞧这小东西,竟敢明目张胆地叛主,我可不敢要它了。”
这话一出,雾兰脸胀得通红,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简直进退两难,她垂下头,眼泪夺眶而出,偷偷望向提督。
裴肆温柔地摩挲着小猫,莞尔:“一只小畜生而已,公主何必与她计较。”
屋子似乎又热了几分,春愿用帕子抹了下额边的细汗,看向身侧侍立着的雾兰。
雾兰本就心虚,倒吸了口冷气,立马跪下。
春愿唇角浮起抹复杂的笑,摇了摇头,叹道:“犹记得半年前和提督立了个赌约,以一年为期。现在看来,是我输了。”她看了眼雾兰,又望向裴肆:“既然输了,那就得奉上彩头,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裴肆避开她的目光,眸子一片黯然。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很多,权利、金山银海、杀了所有挡路的人,想要见见早逝的父亲,想要远赴幽州,光明正大的和母亲、妹妹团聚,还想要……
恍惚间,裴肆不知怎地就看到了她的绣鞋,他颔首见礼,笑道:“小臣什么都不缺,更不敢向您讨要什么,可若您真想赏,就把小耗子赐给我吧。”
春愿失笑,“看来你真的很喜欢猫啊。”她睃向雾兰,“这么着吧,本宫再赏你个彩头。你待会儿把雾兰带走,从今儿起,这丫头就不再是公主府的人了。”
雾兰身子猛地一颤,慌张地爬到春愿脚边,头如蒜捣般的磕,双手抓住主子的裙角,哀求:“求殿下收回成命,奴婢不想离开您。”
春愿毫不犹豫地抽回衣裳,看向裴肆,笑着问:“提督怎么说?”
裴肆不慌不忙地起身,跪下磕了个头:“小臣多谢殿下成全。”
听见这话,雾兰心似乎漏跳了下,脑中竟一片空白,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如今实现了,可是并没有想象中高兴。
相反,她记起伺候主子的这一年间所受的恩惠,若没有主子,父母不可能特赦回京。
雾兰索性抱住主子的腿:“奴婢承您的大恩,愿此生侍奉您报答,奴婢不和他走,他、他心里有人,从未将奴婢放在眼里过。”
春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心里冷笑,郭太后还能活几年,能和你这青春正茂的美人争?她手轻抚着那摞厚厚的卷宗,想着待会儿还是得去趟唐府。
春愿的这般小动作,被裴肆尽收眼底。
裴肆走过去搀扶雾兰,温声哄道:“晓得你舍不得主子,可这是公主的恩赏,圆你和爹妈共享天伦的心愿,你该谢恩不是?天色不早了,待会儿我安顿好你,还得赶着进宫,这两日陛下又犯了那种病,我得近身侍奉……”
听见这话,春愿忙问:“陛下这两日,身子不适么?”
裴肆一“怔”,叹了口气:“您后半年多住在鸣芳苑,久不进宫,怕是忘记了最近是陛下热毒发作的日子。欸,小臣多嘴了,竟忘了您这半年也多灾多难的,陛下心疼您,不叫底下人在您跟前言语,怕您晓得了受累。”
这番话就像一簇羽箭,狠狠扎在春愿心上,羞愧如飓风,将她席卷。宗吉一直关爱她、事事为她着想,而她竟自私凉薄至此,惹了许多风波,给阿弟增添了许多烦扰。
“走,我和你一道进宫……”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响起阵吵嚷声,紧接着传来太监带着哭腔的劝阻声:
“唐大人快留步,公主早都下了死令,不许您踏进府中一步,您大剌剌地强闯进来,不是个事儿啊,求您别让小的们难做。”
唐慎钰怒不可遏的声音响起:“起开!再阻拦,可别怪本官不客气了!公主,长乐公主,你出来,我有事找你!”
春愿一听见唐慎钰的声音,先是一喜,再是气恼,后莫名慌了起来,看向一旁立着的裴肆,不禁蹙起眉头。
这么久以来,唐慎钰几乎耳提面命让她小心远离裴肆,今晚她却和这条毒蛇独处一室,他,会不会多心?
莫慌,府中的侍卫皆是从大内出来的,想必会拦着他。
果然,外头响起了一连串拔刀剑的刺啦声,一个中年男人怒喝:“唐大人难不成还想强闯不成?都是老熟人,下官也不想冲您拔刀,可大人若是执意惊扰公主,那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唐慎钰冷笑数声:“怎么老宋,半年前你可对本官奉承恭敬得很,现在倒划清界限了?我和公主什么关系,你不知道?起开!”
“半年前您是准驸马,可现在您只是外官,唐大人,您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本官倒想看看,你想怎么不客气!”
春愿越发心焦,拍了下桌子站起,扭头对裴肆说:“等我把他送走后你再出来,我不想他误会什么。”
“是。”裴肆颔首。
春愿快步往出走,刚挑开厚毡,就瞧见外头一派的剑拔弩张。
又开始下雪了,在小佛堂外头乌压压站了二十来个凶悍侍卫,都手里拿着长刀和盾牌,警惕地盯着来人。
而唐慎钰就站在数丈之外,他穿着单薄的黑色长袍,能看出来并未带任何武器。他显然是着急策马而来的,头发被颠簸得有些散乱,口鼻徐徐往出喷着白色热气,双拳捏住,一副要硬闯的架势。
“阿……”唐慎钰见她出来了,情急之下往前冲了几步,胸口抵在刀尖上。他眯住眼,借着昏暗的灯笼光打量她,她两腮带着些许酡红,应该喝酒了,眼睛微红肿,显然哭过。不用问也知道,裴肆肯定说了什么,刺激到她了。
“公主,我想和你私下说几句。”
春愿侧过身,“你先家去,我还有些事要办。”
唐慎钰又往前走了一步,瞪向佛堂,“大半夜的,你能有什么事?还是要听什么奸人挑拨?”他压住火,温声道:“我不会占你太多时间,有些事,你是不是得听我亲口解释比较好?”
春愿心里挂着宗吉,“这里边的事一两句说不完,你先……”
“怎么说不完?”唐慎钰打断女人的话:“你不听我的解释,倒听旁人的?咱们几时生分成这样了?”
唐慎钰觉得胸口翻腾着热血,盯住纱窗上颀长的身影,冷冷道:“裴提督有什么动听话,能不能同本官仔细说说。”
“你别乱讲。”春愿别过脸:“里头没人。”
唐慎钰瞪向躲在廊子的阿余:“没人,你当我瞎吗?”
佛堂里。
裴肆这会儿身子稍稍前倾,透过纱窗看外头的事,不禁讥嘲,这对野鸳鸯在为他争吵么?
说来也挺好笑的,当初他俩偷欢,那丫头把唐慎钰藏在屋里,独自冲出来,衣衫不整的挡在外头,又跪又求的护她的男人。
而今掉了个个儿……他竟然成了屋里的那个。
裴肆莫名兴奋,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手都在微微颤抖,他整了整衣衫,阔步出了佛堂。
深冬的夜可真冷啊。
裴肆略向不远处的男人颔首,便当见过礼了,眼含挑衅,笑得谦逊:“唐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唐慎钰抱拳,略拱了拱,故意阴阳怪气:“提督以为这里是宫里,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
裴肆仿佛闻到了股酸味儿,勾唇笑:“大人别误会,咱家是奉皇命来的。”他主动走到春愿前头,骄矜地俯视唐慎钰:“大人一个外官夜闯公主府,意图何为?如此败坏殿下的名声,该当何罪?来人,请唐大人离开此地,稍后随咱家进宫面圣……”
“都别动!”春愿出言喝止,她厌烦地剜了眼裴肆
,叱道:“这里是公主府,我还在,几时轮到你发号施令了?”
她可以打骂唐慎钰,但绝不容许旁人动他。
春愿挥了挥手,让护在前头的众侍卫都退开,她提着裙子走下台阶,行到唐慎钰身前,一声不吭地仰头看着他,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泪珠夺眶而出。
唐慎钰知道自己方才着急了,忙抬手替她抹泪,“对不住啊。”
谁知她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
唐慎钰叹了口气,抬眼望去,这时候,雾兰闷头从上房出来了,默默行到裴肆跟前,拽了下裴肆的袖子。裴肆刚被阿愿伤了面子,肉眼可见的不高兴,扯过自己的衣裳,冷着脸不搭理雾兰。
唐慎钰松了口气,虽不知道裴肆那小子说了什么,但阿愿看起来没被蛊惑,还是防备着的。
更重要的是,阿愿心里有他。
唐慎钰温声道:“我早都想过来找你了,被家里的琐事绊住了手脚,咱们去荷花池那边说几句好么?”
春愿抿住唇,摇了摇头。
唐慎钰忙替自己解释:“那不是我的。”
“我知道。”春愿紧握的手松开了,她从袖中掏出帕子,解恨似的摔到他胸口,“把头上的雪擦一下。”
“哎。”唐慎钰忙点头,他的心忽然就风平浪静了,“那咱……”
“陛下身子不适,我得赶紧进宫一趟。”春愿走近他,闻见他身上带着股子牢狱的腥臭气,轻声嘱咐:“你家去后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好好睡一觉。若没记错,你明儿休沐,在家里等着,我会去找你。”
“好,我等你。”唐慎钰将帕子揣进怀里,望着纤弱孤单的她,“天冷,记得穿厚些再进宫。”
……
卯时,裴肆外宅
书房里清冷昏暗,外头雪倒是不下,又刮起了,呜呜咽咽的。
阿余蹲在地上,用铁筷子疏通刚搬进来的炭盆,被烟气呛着了,眼睛酸得直掉泪。用余光瞧去,提督这会子坐在书桌后头,他穿着大氅,戴着暖帽,瑰姿艳逸,活脱一个王孙公子。
裴肆觉得有些冷,搓了下手,他端起茶壶,往杯子里倒。
水是昨儿的,沾惹了风雪气,冰冰的。
裴肆从袖中掏出盒胭脂,用小银勺往杯子里刮了些,慢慢地搅拌匀,喝了口,眉头顿时蹙起,淡淡的艳俗香气,入口寡淡至极。
他厌烦地把水泼了,疲累地歪在扶手椅里,满脑子都是公主府的事。
真的想不通,她分明那么厌恨唐慎钰了,为什么要给唐慎钰贴身用的帕子?又为什么记得清唐慎钰休沐的日子?
这时,外头忽然响起雾兰温和娇弱的声音:
“我来给提督送些热水,有劳公公进去瞧一眼,看看他睡下了么?”
守门的太监低声打发:“呦,我们哪儿敢打搅提督,姑娘回去罢。”
裴肆给阿余使了个眼色。
阿余会意,起身打开门,掀起厚毡帘,温声笑道:“提督还没就寝,姑娘进来吧。”
不多时,雾兰端着冒着热气儿的木盆进来了,盆边搭着条雪白的手巾,她已经换了衣裳,头发还梳成宫人的样式,眼睛红肿得像桃核,一脸的凄楚,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眼打量上首坐的男人。
“提督。”雾兰蹲身道了个万福,将木盆放在地上,拧了个热腾腾的手巾,小步走上前,“昨晚您送公主入宫,估计又忙乱了许久,奴想着您应当没功夫洗漱,快擦擦,祛一祛身上的寒气。”
裴肆没有接,淡淡问:“你等了一夜?”
“嗯。”雾兰点头,唇抿住,她双手攥住热手巾,鼻头发酸,你身上脸上的酒气未散,那是她给你的,你舍不得擦吧。
雾兰跪下,默默淌泪,哽咽道:“奴对不住您,在公主府冒犯了您。”
裴肆垂眸,他腿边放着个铺了貂皮的食盒,里头蜷缩着只白色小猫。
他俯身,从后颈子抓起小耗子,放在自己腿面,轻轻地摩挲着受惊尖叫的猫儿,微笑道:“你做的没错啊,奴婢是该对主子忠诚。”
雾兰抽泣着:“奴被公主赶出来,可还想继续伺候她,求提督放奴婢回去……”
“纵使我松手,可公主容不下你了呀。”裴肆俯身,他捏起雾兰的下巴,一分分凑近女人,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你难道不想留在我身边?”
雾兰动都不敢动,她能清楚地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像冷茶般好闻。
“不说话,我就当你是愿意的。”裴肆一笑,指尖轻划过女人的头发:“这里是我的私宅,没人知道,回头我买两个婢女,专门伺候你。”
“是。”雾兰心砰砰狂跳,他的声音低沉好听,可她有些害怕。
“东西都从公主府搬出来了么?”裴肆又问。
“嗯。”雾兰点头。
十多年也奴,命比草贱,她也没什么东西可搬。
裴肆亲昵地拍了拍雾兰的脸,柔声叮嘱:“你安心住着,短什么知会阿余,让他给你置办。这个宅子你哪儿都能去,但不要进这间书房。”
“好。”雾兰忙点头。
她在大内侍奉了十多年,本能地察觉到股危险的味道,“奴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您。”
“说。”裴肆坐端正了,把小耗子放在桌上,从抽屉里拿出只篦子,仔细地给猫梳毛。
雾兰壮着胆子问:“昨晚您在小佛堂和公主说话,为,为什么容许奴婢在旁边听着?”
裴肆手停下,轻轻摩挲着吓得瑟瑟发抖的猫,笑道:“我和她最见不得光的私事你都知道,还有什么可避讳的,你是自己人。”
雾兰隐约觉得脖子发凉,她拼命稳住心神,问:“那奴婢今、今后能回家探望爹娘么?”
裴肆嗯了声。
昏暗的烛光下,男人的脸显得有几分邪气。
裴肆笑道:“我给你父母重新置办了个宅子,三进三出的,很宽敞,他们前儿已经搬进去了。”
雾兰心如同沉到深渊般,这事她不知道。
“那……”雾兰眼前阵阵发黑,“那奴婢能不能回去探望公主?”
“不可以。”裴肆果断地拒绝。
雾兰四肢乏力,三魂六魄没了一半:“奴婢愧对公主,她这打半年前小产后身子一直虚,奴不能侍奉她身侧,可不可以逢初一十五去庙里替她祈福。”
裴肆犹豫了片刻,“可以。外头乱,这个月十五让阿余陪你去一回就行了。”
雾兰瘫坐在地上,去一回就行了……她脑中一片空白,忽然仰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不是爱上了公主。”
裴肆避开雾兰那双通红的眼,嗤笑:“爱对于咱们这种身不由己的人来说,太可笑了,也根本没什么意义。”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雾兰执着地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费那么大劲儿欺负她?”
“因为我厌恨唐慎钰,满意了吗?”裴肆将篦子狠狠按在桌上,巨大的声音把猫儿惊着了,喵呜叫了声,跳桌子逃了,一溜烟钻进床底。
“我知道了。”雾兰唇角勾起抹报复般的嘲笑,“那提督估计会一辈子厌恨唐慎钰,因为公主她整个人整颗心都是唐……”
“滚!”
裴肆喝止女人的话,冲阿余喝道:“把她弄出去。”
“是。”阿余忙应了。
一天一夜未合眼,裴肆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眼小憩。
他听见阿余送雾兰出去,又温言劝了那贱婢几句。不多时,他又听见关门声,阿余走过来,给他腿上盖了块驼绒毯。
“提督,要不去床上眯一眯?”
“不了。”裴肆疲惫道:“眼瞅着天快亮了,且有的忙呢。”
阿余站在主子身后,替他捶肩,“周予安这头怎么办,这人阴险刁钻,奴婢怕他出卖了您,咱们什么时候送他升天?”
“明儿吧。”裴肆舒服地哼了声,:“小侯爷不堪表哥毒打身死,云夫人手握辛密为子报仇。咱们就躲一边看他们自己人火并,唐慎钰这一条绳上系着的蚂蚱可不少……”
忽然,裴肆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睁眼,左右乱看,四处找寻:“我的小耗子呢?”
“可能钻哪儿去了,奴婢这就去找。”
裴肆伸了个懒腰,“以后估计没什么理由去公主府了,我素来不喜欢这种带毛畜生,养几日,还是给她送回去吧。对了,照咱们暗中查的消息,她的生辰应当是年三十,得给她送份贺礼,但又不能太刻意。”
忽然,他想起今晚从佛堂偷拿的那个废纸团,忙从怀里掏出来,原想观摩一下她的字,模仿模仿笔迹,兴许日后派上大用头。谁知刚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工整清秀的字体,上头是一句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裴肆心里堵得慌,直接把这张碍眼的东西揉成团,扔进炭盆里烧了,骂了句:“不知羞的淫猫,一刻都离不得男人。”
他今儿使计阻止他们见面,可不能次次都能阻止。
第126章 生辰礼 :生辰礼
春愿陪宗吉说了半宿的话,次日一块用了早饭后才出宫。
她并未回公主府,叫邵俞安排了辆轻便马车,悄悄去了唐府。
还下着雪,车子吱呀吱呀地摇晃着,忠武祠巷这边多是官邸,街面上人烟稀少,清静得很。
春愿困得眼皮打架,她将汤婆子搁到一边,把那个装了卷宗的黑色包袱放在腿面,指尖轻轻摩挲着。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是真的身心俱疲了,今儿务必要和他商量出个结果。
这时,马车停了,邵俞掀起帘子:“殿下,咱们到了。”
春愿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是幢幢错落有致的青瓦高房,唐府西角门就在数丈之外。
门外有个中年男人正在扫雪,是管家福安,他看见了贵人来了,忙掩唇,扭头朝里头重重咳嗽了声,眨眼间,唐慎钰就出来了,立在台阶之下,警惕地左右瞧,招手示意春愿快些过来。
“主子小心脚下。”邵俞一手拿着礼盒,另一手撑伞,笑中含着歉意,“奴婢罪该万死,若奴婢昨晚在,也不至于让您身处如此难堪之地。”
“别多心。”春愿温声安慰,“你侄儿的病情要紧,若是外头的大夫不中用,那就以我的名义给孙太医下帖子,请他去瞧瞧。回头你去衔珠那儿支上一个月的月银,就说是我赏的,缺什么药了,自己去药房拿。”
“呦,奴婢多谢主子大恩。”邵俞顺势作了个揖,嗔道:“今早裴提督派人将小耗子给您送回来了,说什么君子不夺人所好,哼,本就不是他的东西,瞎惦记什么。”
他边说边打量着公主的脸色,叹了口气,埋怨道:“就是雾兰……陈银公公临出京城前,再三托您费心照看他的这位干女儿。您对雾兰也真够宽仁宠爱的了,可这丫头真是个糊涂的,一心惦念着裴提督那块冰疙瘩,当晚就跟人家去了。如今年关近在眼前,府里各位姑姑管事忙得脚不沾地,她倒清闲享福去了,哼,她还有好多事没交割清楚呢。奴婢盘算着,要不咱们再将雾兰要回来?”
春愿淡淡道:“这是她的选择,我能拦一次两次,可不能拦一辈子,以后不要再提她了。”
“是。”邵俞心里已经有一杆秤了,知道雾兰以后再无权可倚、无山可靠,这辈子的路,怕是到头了。
这时,主仆几个走到了后角门。
邵俞满脸堆着笑,忙给唐慎钰见礼,殷勤非常:“大人万福,今儿要来您府上,公主一早就让奴婢给夫人和少爷们预备下礼物……”
“哦,辛苦公公了。”唐慎钰语气不冷不热,直接从邵俞手里拿过礼盒,略点了点头便算见过,侧身让出条道,迎公主入府,顺口嘱咐管家福安,“天气严寒,我在东仙居定了桌切白肉,你带邵总管和这几位侍卫小哥去吃一杯。”
“可……”邵俞小心翼翼道:“公主身边得有个,”
“你们去吧。”春愿打断邵俞的话,“我许久没见唐夫人了,想同她老人家说几句话。”
言罢,春愿随唐慎钰进去了。
意料之中,府里静悄悄的,不许下人随意走动,各处都有积年的老仆把守。
院子里积雪堆得老厚,脚踩在上头,连响儿都听不见。
春愿把眼偷偷睃唐慎钰,他面容冷峻,仍穿着昨夜的那身衣裳,显然许久未眠,眼里有血丝,老半天没言语,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整个人散发着股欲喷发的杀意。
“怎么感觉你和邵俞生分了很多?”春愿见他只是闷头往前走,她问道:“你等了一早上?”
“嗯?”唐慎钰猛地回过神来,他揉了揉睛明穴,声音疲惫:“倒也不是一早上,刚走到门角门,你就来了。”
“用过饭没?”春愿觑向男人手里的礼盒,“我、我给你带了栗子酥。”
唐慎钰苦笑:“多谢你还惦记我。”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了,默默地走在曲折狭窄的游廊上,各怀心事。
穿过一道葫芦形拱门,唐慎钰开口:“褚流绪是忽然来的,似乎被裴肆派来的太监瞧见了,我怕你误会,昨晚着急忙慌的寻你解释。”
春愿鼻头发酸:“一开始我气急了,对你起了疑,甚至猜测你金屋藏娇,和那个女人真有了什么,恨不得立马冲到你府里兴师问罪。可后来一想,你还算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便不疑了。慢慢冷静下来后,想找你说个事儿,可裴肆忽然说宗吉犯了热症,又阴阳怪气地怪我太自私,这半年只顾着自己的儿女情长,全然忘了手足情。所以,所以昨晚上……”
“我明白的。”唐慎钰眉头的愁散了些,“昨晚对不住啊,我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伤了你的脸面。”
春愿不由得排揎了句:“咱们俩做的伤脸面的事数不胜数,还差这一宗?”
唐慎钰一阵恍惚,他不禁望向身侧的女人,她脸上只有三分沈轻霜的影子,更多的是春愿,五官越发精致,眼里有种难言的忧郁,整个人像四月绚烂的桃花,美得藏不住。
只是桃花花期太短,他希望她能像藤萝,常绿常新,有蓬勃顽强的生命力。
唐慎钰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昨儿褚流绪突然出现,原是为了给周予安求情。我同她吵了几句,她动了胎气,早产了。那孩子不足月,弱的跟猫儿似的,就哭了一两声,我姨妈趁夜里没人,把孩子抱走了。”
顿了顿,唐慎钰熟稔的去拉春愿的胳膊,“现下我将褚流绪安置在西小院,那儿僻静没人,我带你去瞅一眼……”
“不用了。”春愿甩开男人的手,发现他神色黯然,她忙补了句,“我意思是,你能料理好这事,我和她无冤无仇的,就不必见了。”
“哎。”唐慎钰尴尬地搓着手,做出个请的动作,“那,那去我院里吧。”
“嗯。”春愿点头,她见唐慎钰愣神儿在原地,活像个木桩子,不禁一笑,转而又严肃起来,咳嗽了声:“我不知道怎么走。”
“好、好,这边。”
唐慎钰忙行到头里引路,自打孩子小产后,阿愿这半年来郁郁寡欢,几乎没笑过,他能感觉到阿愿的细微变化,对他没之前那样怨怼和仇恨了,也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或者什么人开解了她。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豁然开朗,到了一处院落前。
“这就是我住的地儿。”唐慎钰推开黑漆木门,看见满院子的积雪,不好意思笑道:“你溜边走,仔细把你的棉鞋打湿了,冻脚。”
春愿没听他的,从正中间走。
这院子库宽敞开阔,有练武用的打桩和兵器架子,拢共五间屋,窗户和们全都是铜筋铁骨,也都上了锁,可见主人的谨慎小心。
唐慎钰从怀里摸出串钥匙,笑着解释:“其实家里也不敢放什么辛密,但难免会带回来些卷宗查阅,再加上武器房里有不少厉害的暗器、毒物什么的,恐把人误伤了,于是锁上,除了我谁都不许靠近。”
他将门上的大铁锁打开,单手推开门,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春愿笑道:“屋里冷,你先进去坐,我去给你生盆火去。”
还没等春愿答应,这男人就走了。+
春愿摇摇头,进了上房。
意料之中,他的屋子和他这个人一样,有种简单的冷冽,并没有字画古玩之类的摆件,唯一昂贵的,估计也只有墙上悬挂的那几把唐刀。床不大,但长,被子叠的四四方方的,枕头边是两本市面上最时兴的才子佳人话本子。
春愿笑笑,原来不苟言笑的唐大人,竟也看这种闲书。
这时,她发现床尾摞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木匣子,既有描金绘彩的檀木妆奁、也有普通常见的硬纸包布盒子。
春愿知道,随便动人家的东西不好,可她实在好奇,究竟是些什么,他宝贝似的藏在床上。
她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眼,趁着唐慎钰没回来,便打开最上头的那个巴掌大的盒子,里头是一只镌刻了“长命百岁”的小金锁。
难不成这是送给褚流绪生的孩子的?
春愿打开旁边那个又大又方的盒子,瞧见里头竟是一双极精美的绣花鞋,鞋下面垫了厚厚一层干玫瑰花瓣。
“你在翻什么?”
唐慎钰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春愿吓了一跳。
她忙合上盒子,心突突直跳,若无其事地用帕子扫了下床,淡淡道:“我是看你床铺皱了,给你拽一下。”说罢,她又嫌弃地摇头:“你瞧你,怎么把屋子住得这么乱,你家下人都不给你打扫么?”
其实,他的屋子真的很干净整洁。
“我待会儿就让人来扫。”
唐慎钰把炭盆放在地上,蹲下用蒲扇扇了通,让炭燃得更旺些。
谁都不说话,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炭火爆裂开的细微声。
春愿坐在床边,轻咳了声,率先打破沉默,瞥了眼那个绣花鞋盒子,笑着问:“呦,我竟不知唐大人心里又有人了,好漂亮的鞋,镶了一圈珍珠呢。”
唐慎钰笑着看了眼春愿,没言语。
春愿手指绞着帕子,问:“那个小金锁,是给褚姑娘的孩子买的?”
“不是。”唐慎钰否认,用铁筷子通火。
春愿心里一阵难受,又问:“那是……给咱们孩子预备的?”
“也不是。”唐慎钰摇摇头,他沉默了片刻,“是给你的。”
“我的?”春愿有些不解了。
唐慎钰张开手,在炭火上头烤,他生的高大,像座小山,眼里的柔情却像午夜的春水,不急不缓地流淌着爱意,“这月底就是你的生辰,谁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得给你预备着。忽然一想,你孤苦无依了这么多年,不该只有这么一份生辰礼,于是,我就把你头十七年的礼都补齐了。”
春愿瞬间泪如雨下,就像有只手,把她的心狠揉了下。
“倒把你惹哭了。”唐慎钰眼睛亦红了,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也别多心,我不是要对你死缠烂打,就是觉得对不住你,想给你点补偿。当然啦,你现在贵为公主,什么好的没见过,也未必看得上我的这点薄礼。”
“看得上,我、我很喜欢,喜欢这份贺礼,也喜欢……”春愿哽咽不已,深深看了眼唐慎钰,低下头。
唐慎钰难受得很,手用力搓着脸。
她和她的小姐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但有一点像极了沈轻霜,那就是从不遮掩自己的爱恨。
唐慎钰忽然抬头,红着眼:“阿愿,咱们和好吧。”
春愿猛地站起,不顾一切地朝他奔去。
唐慎钰也站起来了,张开双臂,等着他的姑娘。
就在几步之隔的时候,春愿停住脚步,她杵在原地,失神落泪,苦笑不已:“你说错了。”
唐慎钰不解:“我哪里说错了?”
春愿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大小礼盒,直面他:“你说我孤苦无依了这么多年,这不对,我和小姐相依为命了很多年,是她告诉我,我的生辰在大年三十。唐大人,他害死了我唯一的亲人哪,也间接害死了咱们的孩子,多余的话我已经不想说了,今日来就是要问你,周予安肯定是在装疯卖傻,他现在已经入狱整整两日,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
唐慎钰陷入沉思。
在此之前,他坚持要保周予安一命,可经过这次的变故……事情已经渐渐不受他掌控,人心难测,他必须要做出抉择了!
春愿见唐慎钰一脸的愁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直接将那个黑色包袱摔到男人身上,冷笑数声:“你自己看看吧。”
唐慎钰打开布包,刚看了两页就大惊失色,他一把抓住春愿的小臂,另一手抖着那沓卷宗:“这应该就是昨晚裴肆出现在公主府的缘故吧。”
“对。”春愿瞪着男人:“现在看来,周予安手里不止一条人命官司,唐大人,你是不是还要包庇他?”
唐慎钰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包庇周予安,急得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两手按住春愿的肩膀,俯身问:“你现在原原本本告诉我,昨晚上裴肆见你,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春愿还从未见过唐慎钰的脸阴沉成这样过,她撇过脸,避免与他直视。回想了下,不急不缓地将昨晚的事讲给他,包括裴肆过来给她密报褚流绪身怀六甲出现在唐府、她赌气饮酒,以及裴肆将周予安旧案卷宗送来的事。
“就这些?”唐慎钰紧张地问,“他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
春愿摇摇头,忽然记起一事,“我瞧他话里话外有些挑拨咱们关系,又撺掇着我私下处置了周予安。哼,都快一年了,我也算忍够了他,就泼了他一脸酒,骂了他一顿,还赏了他一杯和了胭脂的茶,故意问他有没有见过鹤顶红……”
“你威胁他?”唐慎钰惊得声调不由拔高,轻摇着女人,急道:“祖宗,我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见着他躲着走,不要得罪他,这人长了一百八十颗心眼子,又睚眦必报。你一遇见周予安的事,就开始急,急就爱胡乱行事,很容易着了他的道。”
“我怎么着他的道了。”
春愿气道:“我虽是公主,可我知道我并没有执法行刑的权利,所以我拿着卷宗来找你了啊!”她很不舒服,又委屈又气恼,小声埋怨:“我难道不知道他这个人阴险毒辣?其实我根本犯不着得罪他,说到底还不是维护你,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唐慎钰这会儿心乱如麻,松开女人,往后退了几步。
之前隐约嗅到的那股危险气息越来越浓烈。依照阿愿的讲的,裴肆顾念着同朝为官,想先到唐府打声招呼,说陛下心疼公主,命他暗查一下周予安,没想到看到褚流绪大着肚子出现。他怕唐大人做了什么失德的事,便不敢和唐大人打招呼了,直接去公主府禀报。
唐慎钰蹙眉。
裴肆这番说辞举动看似合情合理,可仔细想想又不对劲儿。
驭戎监稽查监控的能力不输给锦衣卫和东厂,暗桩爪牙遍布京城,裴肆难道不知道他当时不在唐府,而是在北镇抚司的牢狱里?要找直接去北镇抚司找,何必蹲守在唐府外头,倒像是故意目击褚流绪进府。
还有,阿愿其实很聪敏细致,隐约发现了裴肆拿出周予安暗杀人的卷宗,似乎在唆使她直接杀了周予安,可真正的目的,大抵是挑拨他和阿愿的关系。届时他和阿愿要么互相怨恨,进而内斗,要么渐行渐远,老死不相往来。不论哪点,都对裴肆有莫大的益处。
唐慎钰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这都是他的推测,事实是皇帝确实命裴肆暗中协助阿愿,裴肆也的确会尽力办差;
他和裴肆有过节,裴肆若是有机会不挑事,那就不是他了;而周予安也否认和裴肆有接触;褚流绪更是听都没听过裴肆这个人。
唐慎钰捏住拳头,是他多心了?
一旁的春愿见这人眼睛发直,一脸的杀气,时而嘴里念念有词,时而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就好像一个被推上战场的小兵,通身透着股焦虑,还有对未知死亡的猜测与恐惧。
“喂!”春愿过去打了下他的胳膊,“你到底在焦虑什么?”
唐慎钰被突如其来的击打吓了一跳,他手指着自己,“我,我焦虑了?”
“嗯。”春愿点了点头,试探着问:“是因为裴肆么?”
唐慎钰刚准备说,话都到嘴边,又咽了进去。
不行,阿愿已经威胁过裴肆了,而且这次草场蹴鞠之事闹得太难看,若是他将怀疑裴肆的事说给她,她保不齐会出手,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可能原本裴肆这厮没怀疑什么,介时为了自保,顺着杆儿往下深查,那就得不偿失了。
春愿见他不理人,推了把他,担忧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唐慎钰决定还是暂时不对她说。
他抹了把额边的冷汗,把那摞卷宗揣进怀里,看向女人:“你今儿找我的用意,我晓得了,我会给你个交代。算算时间,邵俞他们也快回来了,对了,你以后要提防着点邵……”
“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赶我走?”春愿打断男人的话,“怎么,你是想把这份卷宗销毁,保你表弟的命?”
“我几时这么说了!”唐慎钰掏出卷宗,谁知掏急了,撒了一地,他顾不上捡,急道:“你就这么相信裴肆?人家随便给你拿了份卷宗,你知道是真是伪?你总得给我点时间查证一下吧。我说了给你交代,就一定做到,别催了好不好!”
气氛忽然冷了下来,炭盆里的炭火,却烧得热烈。
两个人各怀心事,都不说话。
“对不住啊。”唐慎钰率先道歉,“我最近确实过于焦躁了……”
第127章 诛心 :诛心
春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慎钰就这般杵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弹,他沉默了许久,脸色由最开始的焦灼,逐渐变得平静。
铜盆里的炭火熄灭,屋子里渐渐冷了下来。
唐慎钰俯身,将散落满地的卷宗一张张拾起,按顺序整理成一摞,仔细翻阅了一遍,上头有司衙门的印章、证人的画押……确实是真的。
他迅速把东西打包好,大步走出房门。
外头已经不下雪了,天依旧灰白阴沉,肃杀的北风呼啸而过,让人打心底感到冷。
唐慎钰径直朝囚禁褚流绪的小院走去。
这是个荒废依旧的小宅院,原先是藏书楼,几年前一个马夫和二门管事的媳妇偷欢,情到浓时,不当心打翻了油灯,把几千本藏书烧了个干干净净,俩人也葬身火海。后来虽说修缮了房屋,家里的仆人总说晚上能听见鬼哭,谁都不敢靠近。
久而久之,这地儿居然成了“禁地”。
姑妈也觉得晦气,就把这个偏僻小院充当了杂物房。
小院这两日戒备森严,不容易任何人踏入,府里下人敢来此地探头探脑、打听、传播,即刻杖杀,绝不留情。院外把守着他的两个心腹,而屋里的女人,则由姑妈亲自看守。
昨晚雪大,院子里白茫茫的,正中间是一棵枯死的玉兰花树,雪地里有些鸦雀飞过的爪痕。
正前方上房的屋檐下,挂着个红色布条。
唐慎钰推门而入。
屋子充斥着浓郁的产后血气,常年没人居住,纵使烧了两日,也冷的让人后脖颈发寒。姑妈这会子正歪在椅子上打盹儿,她跟前的立几上,放着碗冒着热气儿的汤药。
听见动静,唐夫人猛地惊醒,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了?”,她见是侄儿,顿时松了口气,掌根揉了下发慌的心口,手撑着桌沿儿站起,警惕地朝床那边看了眼,压低声音问:“不是说公主今儿来么?你快忙你的去,好好和殿下说话,别招她生气。这里有我看着……”
唐慎钰打断姑妈的话,下巴朝床努了努,问:“她还好么?”
“一直昏迷着。”
唐夫人一点也不喜欢褚流绪,甚至说厌恨,可昨儿她亲眼瞧见侄儿差点掐死褚流绪,弄得这丫头早产,心里多少有几分愧,故而衣带不解地伺候着。
“赵妈妈刚把药送来,原想着等晾凉了给她喂,竟睡着了。”唐夫人疾步走到侄儿跟前,担忧地问:“你不是个冲动暴躁的人,她从前的那些小把戏你也不在意,可昨儿究竟为了什么对她起了杀心?”
慎钰手按在姑妈肩上,笑道:“这两日辛苦您了,瞧瞧,眼睛都熬红了。”
唐夫人听见侄儿这话,就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不过能让钰儿如此失常,要么和公主有关,要么和朝堂的大事有关,多半是前者了。
唐夫人叹了口气,看向半死不活的褚流绪,摇头道:“昨儿我和你姨妈给她接生的,其实都顺当着。我出去端了盆滚水,回来时看见你姨妈再给她换衣裳,没一会儿她就大出血了,当时我起了点疑,但没好说。”
“我都知道。”唐慎钰将姑妈往出带,柔声道:“您累了两日,快去歇歇。这里头的事复杂,暂不方便对您说,侄儿知道怎么处理。您只管把咱们家里的人约束住就行。”
他又补了句:“放心,我不会杀她。”
说着,唐慎钰招呼外头守着的薛绍祖,让把夫人送回去。
唐夫人虽不放心,但知道慎钰是说一不二的人,只能惴惴不安的出去了。
唐慎钰关上门,他坐到姑妈方才坐得椅子上,把瓷碗中的药泼到地上,清空了桌面,有条不紊地将那个装了卷宗的布包打开,同时看向床那边。
褚流绪平躺着,她头发披散,脸色比昨儿好多了,肚子那块还略微凸起,眼缝里挤满了泪,嘴唇抖得厉害,显然是在强忍着。
唐慎钰手指一下下点着桌面,“我知道你一直醒着,聊聊吧。”
褚流绪拳头攥住,不为所动。
唐慎钰早知道她会这样,也没强迫,只说自己的:“想必你刚听见我姑妈说的话了,是真的。昨晚救你命的李大夫也同我说了,你的大出血并不是意外。”男人唇角上扬,“其实你明白云夫人为何这么做,她宝贝儿子因和你寻欢作乐,间接害死了祖母,她怎会让你这孽根活命!”
褚流绪紧咬住下唇,这是云夫人私下做的决定。
将来予安知道这事,绝不会和他母亲善罢甘休!
“行了,咱们言归正传吧。”
唐慎钰手按在卷宗上,淡漠道:“你厌恶我,是因为你觉得当年我铁石心肠,对你哥哥见死不救。而你喜欢周予安,则是因为他和你哥哥有交情,又对你温柔备至,对么。”
褚流绪肚子又开始疼了,她压根不敢动弹,一动就感觉有血渗出来。
“有意思得很。”唐慎钰讥笑道:“本官刚知道个有趣的事,当年看押你哥哥的牢头被周予安买通了,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勒死了你哥,伪装成畏罪上吊的样子。”
“你胡说!”褚流绪一下子坐起来,怒不可遏地瞪着唐慎钰,“予安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害我哥!”
唐慎钰冷笑:“或许是不想看见我和褚氏结亲,就想搞点事,又或许,他本根就是个坏种。”男人面无表情,不急不缓道:“他和褚仲元臭味相投,不仅偷偷嫖暗娼,而且他撺掇着你哥作弊。那时正好他得了个肥差,他生怕你哥扯出他,坏了他前程,便有了灭口的打算。其实当年经手此案的官员早都审清了,但就是因为牵扯到了有身份有背景的小侯爷周予安,便暗中将此事上报给郭太后定夺。你说巧不巧,那日正好郭太后宣周家老太太进宫说话,老太太得知后,在坤宁宫里跪了半日,替孙子求情。郭太后念着先侯爷的功劳,又顾惜和周家老太太的情谊,就把周予安包庇了下来。”
“不可能,是你,一定是你在诋毁他!”
褚流绪一把掀开被子,要下床去和唐慎钰拼命,哪料实在虚弱,一阵眩晕,从床上跌了下来。
“这份卷宗封存在大内,刚取出来,可新鲜热乎着呢。如果你不信,本官可以带你去宫里面见太后,咱们问个清楚。”
唐慎钰垂眸看着女人,毫不留情地嘲讽:“不妨再告诉你一事,本官昨晚上去狱中寻周予安的晦气,那小子亲口说,他杀了你的老管家海叔,对,还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木兰,另一个叫庭院还是庭芳的。”
褚流绪如同五雷轰顶般,只是一瞬间,脸上的血色完全褪去,她完全不相信这狗官说的一个字。
“你不必瞪我。”唐慎钰莞尔浅笑,“也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信他的鬼话。他对你说,怕海叔和小丫鬟们住在城里会被我认出来,所以才把下人送去了姚州,单把你留下。有意思,本官难道认不出你?他口口声声说爱你,却不叫真正关爱你的下人伺候你,反而给你找了个不着四六的恶婆子。褚姑娘,这么久了,你可曾收到过海叔的一封平安信?”
褚流绪只觉得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爱意、信仰和希望,就像被暴雨冲击过的堤坝,刹那间土崩瓦解,她什么都不敢想,她告诉自己唐慎钰这奸贼素来心狠手辣,肯定是想法子要弄她。
“我知道了!”褚流绪垂死挣扎着,昂起头,直视男人:“是因为我知道了公主的秘密,你故意整我罢,你想折磨我。”
“哈哈哈哈。”唐慎钰笑得前仰后翻,他指尖揩掉笑出的眼泪,“小姐,咱们又没什么利益感情羁绊,我折磨你,你也不疼啊。我只是可怜你的老管家海叔,他从小看着你长大,比你爹还疼你。你性子骄纵孤僻,褚仲元死后,你执意住在非观,海叔心疼你没了哥哥和姻缘,毫无怨言地保护了你几年。还有那两个丫鬟,都和你一起长大,花儿一般的年纪夭折了。”
褚流绪目次欲裂,几乎是用尽全力吼:“我不信!你,你骗我!”
“不信你就去问问周予安。”
唐慎钰重重咳嗽了两声,连忙闭口。
他起身,手点了下那摞卷宗,淡淡说道:“今儿过来找你,也是看你孤女可怜,不想你稀里糊涂的活着。卷宗就在这儿,你识字,自己去看。京城你是不能待了,本官明儿一早会把你在送往姚州,那儿有我一个过命至交,他会看着你,希望你忘记京都的一切,重新开始,别他妈的再搞幺蛾子了。如果你还执迷不悟地留在京城,我一定会杀了你。”
说罢这话,唐慎钰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在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停下脚步,眼里闪过抹不忍,但还是说:“临走前,本官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应该,想看一眼你儿子罢?褚姑娘,好好做出选择。”
唐慎钰大步离开小院,他听见背后传来女人悲痛的哭号声。
不信、痛苦还有深深的绝望。
……
唐慎钰被药味儿熏得有些头疼,打算回去洗把脸、换身衣裳。
他心里装的事多,徐徐信步在自己的院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回头一瞧,把雪地踩得乱七八糟,最后停在院正中的“门海”前。(注:水缸)
半人来高的缸里蓄满了水,天太冷,结了薄薄一层冰,手指一戳,立马碎裂。
唐慎钰叹了口气,这就跟他和予安之间的兄弟情一样,看似坚固,其实一碰即碎。
这时,身后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来人正是薛绍祖。
“大人。”薛绍祖抱拳行了个礼,凑上前去,沉声道:“褚姑娘方才哭求下官,她想见您一面。”
“为何见我。”
薛绍祖望着大人的背:“褚姑娘说,她要见周予安一面。”
唐慎钰闭眼,到底还是走到了这步。
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手伸进缸里,把冰一块块掰碎,冰划过指腹,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寒入骨髓。
“她现在还好么?”
薛绍祖摇头:“几乎把屋子里能搬动的全砸了,死命的哭,后头又不哭了,傻愣愣地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的,像被人抽了魂儿似的。后头又流血了,李大夫赶忙去瞧了番,说……”
“说什么?”唐慎钰蹙眉问。
薛绍祖叹了口气:“大夫说失血过多,伤了元气,悉心调养,如果能熬过这个冬天,兴许还有点指望。”
唐慎钰问:“这事她知道么?”
“大夫在她跟前说的。”
唐慎钰:“她什么反应?”
“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哭。”
“知道了。”唐慎钰深思片刻,淡漠嘱咐:“让李大田去一趟平南庄子,告诉云夫人,本官近期就要了结案子,怕是二十年内犯官周予安都不会出现在人前。本官念及旧日情分,会暗中调度,于今夜子时让周予安见一面妻儿,暂从夫人这边抱走孩子,想必夫人会同意的。”
“是。”
薛绍祖领命去了。
小院再次安静了下来,灰蒙蒙的天空,飞过一只通身乌黑的老枭,发出凄厉决绝的哀嚎声。
“嘶-”
唐慎钰指尖一痛。
垂眸一瞧,指尖红了一片,原来不留神间,尖锐的冰伢子,竟划破了手指。
作者有话说:
第128章 我有什么资格替受害者原谅他 :我有什么资格替受害者原谅他
子夜时分,哪怕疾风暴雪,也阻挡不住瓦市的热闹,而北镇抚司这边的街巷,却冷清的可怕。用老百姓的话说,煞气太重了,鬼去了都得扒几道皮。
一辆马车行在昏暗的街上。
唐慎钰斜坐在车边,亲自赶车。他戴着斗笠,围了条狐皮脖套,遮挡着大半张脸,只见男人从怀里掏出瓶烈酒,并未喝,而是把酒倒在一把锋利的匕首上,用帕子仔细擦拭。
这时,他两指掀开车帘,往里扫了眼。
褚流绪端端正正坐在最里头,她的状态和上午判若两人。化了淡妆,长发像未嫁女那般梳着,髻上簪了支银步摇,穿了身珠光白的缎面袄裙,上头绣了绽放的梅花。瞧着倒是挺素雅出尘的,只是在这深夜里,如同毛笔蘸饱了血,用力甩在雪地上,是一种凄异决绝的美。
“还有几步就到了,你要是回头,还来得及,本官说过,可以送你去姚州。”
“我还回得了头么。”褚流绪摸了摸仍凸起的肚子,姚州,本就是个残忍的谎言。
褚流绪叹了口气,忽然从唐慎钰手里抢走酒壶和匕首,她扯开衣襟,把巴掌长的短匕首揣进抹胸里,贴肉藏着,淡漠道:“不好意思,我信不过你,得拿着防身。”
唐慎钰笑笑,点了点头。
一阵寒风袭来,褚流绪不禁打了个颤,忽然回想起往日的种种。
十二岁时,父亲带哥哥外出讲学。正好城里疫病四起,她一个深闺里的姑娘,莫名其妙就染了病。继母刘氏打着为全家上下着想的名头,将她院里的烧的烧、搬的搬、砸的砸,最后把院门一封,每日早晚让人送来药罢了。
是海叔带了两个儿子和几个亲戚,手持棍棒闯了进来,将奄奄一息的她强抢出府,在外头请了名医救治,保住了小命。
海叔说,随夫人从扬州陪嫁过来的人还没死绝,夫人没了,他拼了老命也要护住小姐,将来看着小姐嫁个好人家,离开这糟心的地儿。
刘氏心怀不轨,曾在父亲跟前吹枕头风,想把她嫁给刘家那个品行不端的外甥,哥哥站出来,那么斯文寡言的人,拿着剑,怒斥父亲被妖妇迷了心窍,苛待亡妻之女。若刘氏再敢染指妹妹的婚事和母亲留给妹妹的嫁妆,他就敢杀人。吓得刘氏好几日没敢出屋。
哥哥对她说,只要他活一日,就绝不会让旁人欺负她。
……
不知不觉间,褚流绪泪流满面,她紧紧抓住酒壶,仰头咕咚咕咚灌了通酒。
女人微微发喘,愤恨地看向男人的背影,忽然摇头一笑:“咱们认识这么些年,我一直恨你、看不起你,甚至觉得你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我一次次欺负你,你还一次次放过我。可到今天我才发现,你真的又狠又绝又伪善,不给人留一丝余地,杀人前还要诛心。”
唐慎钰一笑,悠然地抽了马一鞭子,淡淡道:“从前顾惜骨肉情分,一次次包庇予安,大事我替他平,小事我替他圆,没想到他越发蹬鼻子上脸。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心疼姨妈,还试图替他解决。可忽然一想,我有什么资格替受害者原谅他?对么,褚姑娘。”
“对。”
褚流绪心如刀绞。
她轻抚着身上穿的袄子,手又扶了扶步摇,怔怔道:“长久关在屋子里,我都要忘记长安是什么样儿了,多谢你今儿下午带我去外头走走逛逛,让我置办得这么体面。”
“不用谢。”
“今儿在聚珍阁买簪子的时候,我和一个小伙计闲聊了几句,又和一个路过的大娘聊了几句,原来,草场那事是真的,闹得满城风雨,周予安原来真这么丢人。”
褚流绪嗤笑了声,眼里的泪渐渐干了,又灌了通酒,烈酒入喉,她只觉得苦,有些头晕目眩。
可笑啊,一天前她还稀里糊涂的憧憬未来,一天后,她忽然就清醒了,绝望的清醒。
“当初你带着周予安去留芳县接公主回京,按说,你们俩都是她的恩人,可她却如此耍弄算计周予安,想必其中发生了什么事。”
褚流绪眼神坚定而清明,想了想,道:“再结合昨日我无意间说出她是假公主,你一怒之下要灭口我,一则你怕这事传扬出去,九族不保,相关人等也皆受牵连,二则,你真的很爱她。今儿下午,我想了很多、很久,如果我是她,我得了这样泼天的富贵,肯定要低调,还得与你和周予安搞好关系,可她先和你退婚,身子复原后又这般针对周予安,是周予安得罪她了?”
唐慎钰莞尔:“你一直很聪明,看来瑞世子当年选了你嫁我,还真有几分道理。”
褚流绪白了眼男人的背影,蹙眉问:“为什么?我想知道周予安到底做了什么,她也是受害者么?”
唐慎钰叹了口气,痛苦道:“她是沈姑娘养大的,周予安嫖妓误事,害得沈姑娘被奸人害死,她半年前查出真相,与我算账的时候小产,而我这个混蛋又求她不要杀周予安。”
“那你确实是混蛋。”褚流绪剜了眼男人,想了想,冷笑道:“周予安素来嫉恨你,他是故意嫖妓误事的吧。”
“对。”唐慎钰点头。
褚流绪眼神越发冰冷:“所以你说的很对,你没资格替受害者原谅。”
两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只能听见车轮碾过雪地的咯吱声。
“就要到了。”唐慎钰冷不丁开口。
“最后一个问题。”褚流绪看向男人,“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四年前我顺利嫁给了你,你会像爱公主那样爱我么?会在我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为我愤怒、甚至为我杀人么?”
“不会。她就是她,没有人能取代她。”唐慎钰毫不犹豫地回答。
男人目光温柔:“她大字不识几个,完全不守礼教,胆大包天,而且异常固执,有时候还会大口啐我的脸,非常的粗野……可我就觉得她很鲜活,很好,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她,但我知道,和她分开的这半年,我很痛苦。”
褚流绪黯然,其实她真想看看那个小姑娘是何模样。
能让皇帝一见面就册封为公主、能让周予安死皮赖脸地追逐,还能让唐慎钰这样的人深爱不倦,应该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只是红颜多薄命,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从长安全身而退……
罢了。
侬怀悯人心,谁来惜取侬?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褚流绪的心同时也咯噔了下,她听见外头传来窸窣说话声,于是轻掀开车帘往外瞧。果然看见前方停了两辆侯府马车,云夫人由一个中年仆妇搀扶着,跟前护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家丁。
云夫人秀眉凝着愁绪,两腮冻得发红,拖泥裙早都被雪打湿,她一看见唐慎钰,立马迎上前去,第一句话就是指责:“你上哪儿去了,我晌午就去你家等着了,等了一下午都不见你回来!”
唐慎钰回头看向马车:“褚姑娘要离开了,我带她置办了些东西。”
“你一个朝廷重臣带个产妇招摇过市,不合适。”
云夫人面上淡淡的,她指向身后的两辆马车,“我给予安准备了些衣裳和日常用具,他自小金尊玉贵地长大,何曾吃过牢狱之苦!老太太若是还活着,不知得心疼成什么样儿!你姨丈若是还活着,又怎会容得旁人如此欺辱他儿子!”
云夫人愤恨地甩了下袖子,她瞪向唐慎钰,语气颇为不善,还是那老三篇:“我问你,你究竟要把你弟弟怎么样,你若是敢动他一根毫毛,我绝不和你善罢甘休!”
这时,褚流绪从马车上下来了,动作利索,一点也不像刚生产过的人。
云夫人看见这女人就眼黑心烦,侧过身,冷哼了声:“谁让她来的。”
“那谁让您来的!”
褚流绪眼神冰冷,心里堆着一团火,“据我所知,今晚是我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日子,唐大人可没打算请你来诏狱。”
唐慎钰扫了眼马车,问云夫人:“孩子呢?抱来了没?”
云夫人心里稍有两分纳罕,褚家丫头见了她,素来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恭顺,怎么敢顶撞她!
云夫人并不理会不相干的外人,只是叱责唐慎钰:“孩子还不足月,弱得跟小猫崽似的,牢狱阴森苦寒,他能受得了?再说了,他母子一同出现在狱中,外人难免不会猜测他们和予安是什么关系,你要害死你弟弟啊!”
唐慎钰听够了这种训斥,多余的话也懒得说,只淡淡道:“那都进去吧。按规矩探视要一级一级审批,我暗中打点,给你们行个方便,最多只能探望半个时辰。请姨妈和褚姑娘进去后不要乱说话,最好劝劝予安别装疯卖傻了,对他不好。”
云夫人简直恨得牙根痒痒,时间紧迫,她来不及和唐慎钰置气,忙招呼下人去搬马车上的东西。只是眨眼间,地上就堆成了小山:两盒时兴点心和酒肉,鹅绒锦被、亵衣中衣、棉衣袜子,牛皮靴、裘袍,炭盆,整整两筐银丝炭……
唐慎钰蹙眉:“周予安在坐牢,又不是阔少爷去游山玩水。诏狱不是菜市场,让下人在外头等着,姨妈挑两件厚的带进去即可。”
说罢这话,唐慎钰给褚流绪使了个眼色,带着女人走在头里。
云夫人恨得骂了几句白眼狼,垂着泪,打包了两件裘袍和鞋袜,各样点心又挑了几样,
匆匆把包袱挎在臂弯,忙不迭追了上去。
果真如唐慎钰那白眼狼所言,全都打点好了,狱内外都是唐慎钰的心腹。
越往里走,云夫人越心痛。
这座牢狱是建在地下的,黑黢黢的,夹杂着血腥气的恶臭,个别牢房居然还冒着淡青色的鬼火,十分的阴森可怖。
云夫人被熏得头疼,干呕了好几次,这样糟污的地方,儿子如何能受得了,无论如何得想法子把他弄出去。
正走着,就到了最尽头的一处铁牢。
外头守着两个身长八尺的汉子,正是唐慎钰的最信任的心腹,薛绍祖和李大田,他们见大人来了,忙躬身见礼。
“姨妈……”
唐慎钰刚准备说两句,就看见云夫人小跑着上前来,催促薛绍祖打开牢笼。
云夫人忙不迭地挤进牢房,儿子这会子背对着她睡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块破棉被,虽说狱中放了火盆,但根本阻挡不了这逼人的煞气苦寒。
“予安,儿子。”云夫人把包袱放在地上,她坐在床边,俯身环住儿子。狱中虽昏暗,但依旧能让她看到儿子这会儿形容凄惨,头发又脏又乱,身上有股恶臭。
“咳咳咳”
周予安咳嗽了几声,他吃力地转身,见母亲近在眼前。
“娘?”周予安还当自己出现幻觉了,轻唤了声。
“哎。”云夫人心都要碎了。
周予安瞬间惊醒,见了母亲,他的冤屈、委屈和愤怒便有了倾诉的地方了,气道:“你怎么才来!怕是我死在这儿你都不知道!”
“孩子,好孩子,娘这不是来了么。”云夫人不住地摩挲儿子,摸到予安额头滚烫一片,嘴唇都干起皮了,侧脸和脖子均有淤青。云夫人简直心如刀绞,慌张地掀开被子,上下查看,哭着问:“他们打你了?谁打的?”
“嗳呦-”周予安痛苦的往开挪,“您轻些,胳膊脱臼了。”说着,他故意看了眼唐慎钰。
云夫人瞬间懂了,扭头就骂:“丧良心的白眼狼,早知道你会咬自家兄弟,当初就不该收留你!予安便是有罪,那也该过了堂后在决断,你竟敢公报私仇,这么欺负他!你等着,我今晚就往宫里递帖子,我去敲登闻鼓,我要让全天下人知道你的恶行!”
“娘,娘我没事儿,您别恼啊。”周予安这会儿又像个成熟的大人了,他吃力地抬起胳膊,替母亲擦去眼泪,强笑道:“孩儿也是从这里出去的,这算不得什么刑法,不过是点子磕磕碰碰罢了。”
他急于知道外头的情况,又想知道提督究竟有没有出手营救他,碍着唐慎钰在此地,他不能直接问,忽然一想,提督发迹于慈宁宫,若要救他,肯定通过太后。
想到此,周予安忙母亲:“太后那边怎么个情况?您找了没?”
“嗯。”云夫人忙点头,“前儿就找了,太后宽慰我一番,后头我花了银子跟宫里打听,大娘娘狠狠训斥了公主,命她抄佛经反省。”
周予安蹙眉,只是训斥么?
云夫人见儿子神色郁郁,便想拣件好事,让他开心些,柔声道:“予安,你当爹了,褚姑娘昨儿诞下了个男孩儿,长得特别漂亮,和你刚出生时一模一样……”
“这事我知道。”
周予安不耐烦地打断母亲的话,还在纠结提督到底会怎么营救他,他现在深陷囹圄,母亲难得来狱中,他务必得抓住这个机会,让母亲出去传递消息。
正头痛间,周予安听见前方传来锁链的咯噔响声,定睛一看,瞧见褚流绪端着个热气腾腾的铜盆进来了,半年多不见,这女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清丽,只不过身材稍显臃肿,她两只眼睛哭得红肿,紧紧抿住唇,显然是在强忍着。
云夫人自然也听见了动静,她猛地回头,冲褚流绪发火:“谁许你进来的,滚!”
褚流绪并未理会云夫人,自顾自地将水盆放地上,蹲地上拧了个手巾,她的眼泪一颗颗落入水中,砸出小小的涟漪,哽咽着说:“今儿原是我和孩子来的……”她抬起胳膊蹭掉泪,“夫人就算再恨我,可也该怜惜下予安,我瞧他身上有伤,若是沾了脏污,仔细发脓溃烂。我、我要给他擦一下身子。”
云夫人一把夺过手巾,语气不善:“这事不用你,你出去。”
褚流绪冷笑:“俗话说儿大避母,您就算是他的亲娘,有些地儿想必也不能看、不能摸吧。”
“你……”云夫人怒极。
“娘,你先出去吧。”周予安难得打了个圆场,其实是他这两日装疯,把身上弄得又脏又臭,他有些受不了了。“就让她给我擦擦。”
云夫人恨恨地剜了眼褚流绪,将手巾一把掼进水盆里,转身出去了。
褚流绪如行尸走肉般站起,走过去,关上牢门,并朝云夫人挥了挥手:“请您转过身去。”
云夫人气得甩了下袖子,背转过身去。
“褚姑娘……”唐慎钰忍不住轻声唤。
褚流绪冲唐慎钰一笑,微微摇了下头,毅然决然地扣上锁。
地牢中阴森寒冷,可她整个人却是热的,心头仿佛燃起团业火,要把她的灵魂都烧灭了。
褚流绪默默走过去,拧了手巾,她站在床边,俯身,轻车熟路地解开他的衣裳,替他擦洗身上的秽物,等擦到他的脸时,他居然躲了下。
“重新在水里投一下手巾,脏了。”周予安蹙眉道。
“好。”褚流绪依言,在水里投了两遍手巾,坐在床边,替他擦脸。
她泪眼婆娑的望着男人这张俊美迷人的脸,柔声问:“我这半年,没有一日不想你。你,还好么?”
“嗯。”周予安点了点头,吃力地将被子拉到身上盖好强笑着温声安慰了两句:“我还好,倒是你,怎么冒险私自去唐府呢。”
周予安还想说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虽说先前发生过关系,但毕竟半年多没见、没说过一句话,他对她生了几分陌生的感觉,看见这女人呆呆木木的,心里厌恶得紧,忍着烦躁吩咐:“出去后,你听我母亲的安排,别再乱跑了。”
“哦。”褚流绪木然点头。
今天一下午,她仍然抱着一丝侥幸,或许这是唐慎钰的奸计,为的就是挑拨离间,让她和予安自相残杀。
可刚才,当她冷眼旁观周予安母子团聚时,她彻底绝望了。
周予安看到了他母亲,甚至看到了唐慎钰,却看不到活生生的她;
周予安知道她产子,却对她、对孩子一点反应都没有,问都不问一句。
一直以来,她把他当成灰暗世界里的一束光,可其实,她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罢了。
“好了,略擦一下就行。”周予安瞟了眼地上的包袱,“你扶我起来,我换身衣裳,冷的慌。”
“你躺着,我伺候你。”
褚流绪从包袱里寻了套里衣,她搀扶起周予安,先替他穿上衣。
借着昏暗的油灯,她看到这男人真是被打的不轻,浑身是伤,右肩头高高肿起,耷拉下,完全动不了,左胳膊勉强能动。
褚流绪轻握住他的左手,像随意聊家常那样,轻声问:“我好久没有海叔的消息了,他,他还好么,你知道他现在在姚州做什么营生吗?”
周予安一愣,看了眼唐慎钰,下意识问:“你知道什么了?”
他很快恢复如常,知道又怎样,不过几个下人罢了,而且褚流绪一直对他痴心,不惜割舍自己的性命。更遑论下人。
周予安有点不安,他忍痛抽回自己的手,避开女人的眼睛,自顾自地穿衣裳,“咱们好不容易见面。现在不是说这种琐事的时候。”
褚流绪觉得自己的心被滚油煎似的疼,她看到了他刻意的逃避。
“好,那咱们不说琐事了。”褚流绪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直勾勾地盯着周予安,“我问你,我哥哥褚仲元到底是自尽,还是被人杀了?”
周予安头嗡地声炸开了,脸上血色全无,他强装镇定,“这事四年前不就有定论了么,好了,你出去吧,我和我娘说几句话,娘,娘你过来…”
云夫人早都听见褚仲元三个字,她依稀明白点什么。忙冲向铁牢,拼命往开扯门,谁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被人锁上了。
“开门!”云夫人冲唐慎钰焦急地喊,“快把门打开!”
唐慎钰看向薛绍祖。
薛绍祖摸了把腰间,拍了下大腿,故作慌张地看向牢里的褚流绪:“不好,钥匙被人偷走了,下官这就去找备用的。”
而李大田闻言,噌地声抽出长刀,“夫人莫急,我这就砍断铁链。”
褚流绪冷笑数声,如果心里没鬼,云夫人急什么?
她把钥匙丢在墙角,死死盯住周予安:“四年前,你买通了当时的牢头高汾,八月二十三夜里勒死了我哥,然后作出上吊自尽的假象,是不是!”
“你胡说什么。”周予安明白了,这是唐慎钰故意安排的,他怒了,“你听谁瞎说的,唐慎钰吗?他一向讨厌我……”
“究竟是他讨厌你,还是你嫉恨他!你当我是傻子吗?”褚流绪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的,她从怀里掏出沓卷宗,摔在周予安脸上,“这份卷宗你认识吧,是从大内出来的。”
“大内?”
周予安这会儿震惊极了,嘴里喃喃,“怎么会,怎么可能……这事只有慈宁宫知道……”
“你居然承认了。”褚流绪脸上血色全无,原本她还存有最后一丝幻想,这一切都是唐慎钰诬陷的,没想到,她刚亲耳听到了,“你、你居然承认了!?”
周予安这会儿哪里能注意的到褚流绪的变化,他只顾想自己的事。周予安呼吸渐渐急促,怎么回事,前儿唐慎钰还警告过他一句,陛下让裴肆供公主驱使。而他杀了褚仲元这事四年前太后替他压下来了,太后还让老太太和母亲好生管教他,此事便是连陛下和唐慎钰都不知道啊!
这份卷宗太后下令,永久封存在大内,绝无可能面世,可是怎么忽然传出来了!谁有权利调取!
周予安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裴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住他,他猛地看向唐慎钰,他要求生,他知道表哥会救他。
“哥……”
周予安刚说了一个字,忽然心口一痛,他愕然发现胸口竟插了把匕首。
“你……”周予安还没来得及反抗,就看见那女人一把抽出匕首,这次朝他脖子划来。
或许有点疼吧,更多的是恐惧和冷,还有漫长的无意识……
一切发生的那么快,他连应对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不出话,软软倒下,模糊间,他似乎看见牢里下起了血雨,脖子凉飕飕的,好像套了条白绫。
他还看见褚流绪疯了似的大喊大叫,举刀、落刀,重复这个动作,她真的像疯子,疯狂地大喊大叫,那叫素白的袄子变成红色的,就连头发都在往下滴血。
弥留之际,他看见了母亲冲进来了,抱住他,哭的撕心裂肺。
别哭,娘。
他想说这句,可,说不出来了。
他看不见了、听不见了。
死前走马观花,周予安看到很多画面。
他捧着留芳县假公主的辛密,试图卖给裴肆换取前程;
他被唐慎钰挤兑去了姚州,半路作死,去找褚流绪偷欢,害得老太太忽然暴毙,此时一直不搭理他的裴肆,忽然又亲近他了,甚至亲自去庄子找他说话;
他被假公主羞辱,向裴肆求救,裴肆的心腹阿余教他装疯卖傻,什么都不要说,咬牙死扛到底,一切有提督呢。
有个屁。
那阉狗能混到这份儿上,果然有两把刷子,估摸着将来母亲和他的那遗腹子也要被利用。
真他妈的阴啊!
……
牢房此时充斥着浓郁血腥味,更加阴森可怖。
“哈哈哈哈哈”
褚流绪攥着匕首,笑得癫狂,她身子左摇右摆,欣赏着那个高贵冷漠的云夫人抱着具尸体哭,哭的歇斯底里,哭的活生生晕过去。
女人都笑出了眼泪,她用刀子指着周予安,歪着头对唐慎钰说:“听见了没,刚才他居然承认了,哈哈哈哈,居然承认杀了我哥哥。”
唐慎钰眼睛发红,双手轻轻往下按,声音都有些颤了:“我知道,你现在把刀子放下。”
咚地声。
匕首从女人手中掉落。
褚流绪如同一只没魂的躯壳,她想起之前唐慎钰说的,周予安在留芳县故意嫖妓误事,在前往姚州赴任的途中,先去扬州找她,后又偷偷去万花楼厮混了几日……他还妄图攀扯公主……
脏。
褚流绪觉得自己很脏,她忽然朝床那边冲过去,用力推开半晕过去的云夫人,掀开被子,扯掉周予安的裤子,猛地朝那条脏东西咬去。
她恨得牙根痒痒,她要泄愤!
她知道云女人在骂她扯她,也知道唐慎钰等人在扯她,她没力气了,身子朝后仰去。
褚流绪厌恶地吐掉嘴里的肉,她感觉下.身血流不止,眼前阵阵发黑,浑身颤栗。
“褚姑娘!”唐慎钰一个箭步奔过去,单膝下跪,从后头搀扶起女人。
“我活不了了。”褚流绪眼睛开始涣散,笑得虚弱,“我要去给哥哥和海叔、木、木兰,还有庭芳赎罪去了。”
她看向前方,云夫人那婆娘这会子也是半死不活的,被薛绍祖搀扶住,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虎口。
“你少瞪我。”褚流绪吃力地高昂起下巴,“你、你也不用怨恨旁人,你儿子纵情声色,薄情寡义,杀了我的至亲,杀了我家四口人,玷污欺骗了我,我、我就跟他讨命了。报应,你知道吗!哈哈哈哈,这就是报应!”
云夫人拾起地上的匕首,要去和褚流绪拼命,谁知被薛绍祖在后颈子砍了一下,瞬间晕了过去。
“哼!”
褚流绪冷笑了声,她报了仇,可又觉得很难受,忽然哭了。
她知道自己现在被唐慎钰环抱着,她假装自己是那位公主,被心爱的男人抱着、紧张着……
真凄凉啊。
褚流绪苦笑,她抓住唐慎钰的胳膊:“唐、唐大人。”
“我在。”
唐慎钰忙道:“我已经让薛绍祖去唤大夫了,大夫就在外头候着,马上来,你撑住些!”
“对不起。”
唐慎钰看着怀中的血人,一愣。
“对不起,之前伤了你。”褚流绪泪流满面,“你和公主都是重情重义的好人,能不能,能不能帮我照顾我的孩子,我,我不放心把他交给周家人。”
“好。”
“算了。”褚流绪摇摇头:“我不能再麻烦你了,这是周家的事,和你无关,你不许管,若是管了,我死都不会安生。”她拼着最后的力气,“曾定亲一场,能不能帮我个忙?”
“你说!”唐慎钰面色依旧冷静,声音却有些哽咽。
第129章 抄家 :抄家
次日,腊月初六。
最近春愿身上不爽利,通常整夜介失眠,直到天明才有点睡意。今儿晌午梳洗罢,用了饭,便照旧去小佛堂抄经书,眼看着马上就到腊八节了,她早都吩咐邵俞,从账房支取笔银子,办上两个粥场,接济接济贫苦百姓。
抄了小半个时辰,手腕有些酸了,春愿并未抬头,淡淡道:“雾兰,去兑些蔷薇露来。”
不见回音。
春愿抬眼瞧去,发现衔珠正踮着脚尖在博古架上翻找,哪料碰倒了一只御赐的红珊瑚雕如意摆件,这丫头忙不迭地接住,吓得连连拍心口,小心翼翼地把摆件往回放,嘴里还咕哝着念:“咦?我记得那半瓶蔷薇露就搁在这儿来着,昨儿还瞧见了,怎么不见了?”
“蔷薇露怎会在那儿,去问问雾兰搁哪儿了。”春愿端起茶呷了口。
衔珠笑道:“主子忘了,雾兰姐前儿就离府了。”
春愿一愣,叹了口气,习惯了雾兰在身边伺候,这丫头骤然一走,真觉得身边缺了什么。
衔珠见主子神色黯然,一张利嘴就跟打算盘似的,噼里啪啦地开始数落:“雾兰这蹄子也真是的,主子待她难道不好么,宠得跟小姐似的,她倒好,觉得咱家的点心不甜,偷偷惦念起了外头的黄面饽饽!那裴肆就算再得势,终究是皇家的奴才,而且还是断了根的,真是鬼迷心窍了她!”
春愿拿笔凭空戳了下衔珠,笑骂道:“你如今也是掌事姑姑了,那些粗话就不要说了,仔细底下人笑话。”
“谁敢笑?”衔珠故意叉起腰,媚眼横了眼外头,像花蝴蝶似的飞到春愿跟前,啐道:“奴婢有主子护着,还怕他们?”
衔珠弯下腰,拿起墨条在砚台里慢慢研,笑道:“奴婢自知没有雾兰体贴仔细,但奴在这府里一日,就会尽心伺候您一日,旁人可以拣高枝儿去飞,但奴婢的家族荣宠全都系在您身上,再说句犯上的话,奴和您沾亲带故,死都不敢生二心的。”
“我都知道。”春愿颔首,拍了拍衔珠的胳膊,“雾兰不在了,以后府里还得你和邵总管多上些心。”
正说话着,外头传来阵窸窣脚步声,紧接着,邵俞温厚恭敬的声音响起:“主子,奴婢有急事禀报。”
春愿蹙眉,邵俞不是外出去办粥场的事了么?突然回来有什么急事?
她搁下笔,“进来。”
邵俞掀帘子进来了,他手里拿着顶灰鼠皮暖帽,瞧着是小跑回来的,微微有些喘,躬身深深行了一礼,眼珠子睃向衔珠。
春愿顿时会意,对衔珠道:“你先下去,府里若是没有蔷薇露了,就去外头采买些。”
等将衔珠打发走后,春愿搁下笔,看向邵俞:“怎么了?”
邵俞手忙脚乱地关好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满脸的惊慌:“主子,出大事了!奴婢今儿外出办差,街面上闹哄哄,定远侯府被抄了!奴听见这话不对,赶忙去侯府瞧了眼,竟看见司礼监和刑部的人进进出出的拿人、查封!奴婢是公主府的大管家,在宫里算有几分薄面,略跟领头的打听了一嘴,好家伙,您猜怎着?”
“别卖关子了!”春愿急得拍了下桌子。
邵俞半跪在公主跟前,手挡在侧脸,悄声道:“据说昨晚唐大人暗中调度,安排了云夫人和褚姑娘私下去见周予安,”邵俞拍了下大腿,细长的眼睛都要瞪圆了,“谁知道这褚姑娘就、就、就把小侯爷给杀了!”
“啊?”春愿吃了一大惊,心跳不已,怎么会这样。
邵俞摇头叹道:“当着亲娘的面杀了儿子,这也太狠毒了些!哎,奴婢还听说,那褚姑娘被周予安金屋藏娇了半年多,还生了个孩子,她杀了小侯爷后,紧跟着血崩而亡了,这都是些什么孽事啊!”
春愿脑袋如马蜂窝,嗡地声炸开了,直觉告诉她,褚流绪杀周予安,和她拿去的那封卷宗有关。
试问哪个女人能接受情郎是自己的杀兄仇人?
唐慎钰深知这女人偏执性子,还将她和云夫人一同带入诏狱……
春愿身子不自觉地颤抖,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他昨日说过,会给她一个交代,竟是这?
“你、你确定周予安死了?”春愿声音嘶哑,眼里透着恨。
“这奴婢倒没亲眼看见。”邵俞蹙眉道:“不过也差不离了,照司礼监那般查抄侯府的架势,周予安就算不死,也肯定惹上了连累家族的大事。”
春愿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眼睛也红了,她轻砸了下桌子,目视前方:“咱们去趟诏狱,验尸!”
……
春愿让邵俞给相熟的太医孙愚下了帖子,等天擦黑后才出门。
原本想着要找找门路,打点番,可这一路并未受任何阻拦。
司礼监的掌印夏如利对她甚是恭敬,更是直言:“论起来殿下和小侯爷也算旧相识了,过来送故人一程,是您的仁慈,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很意外,估摸着里头有什么内情,还得细查查。老奴这就安排一下,叫无关人等先行回避了,不过这种地方煞气重,殿下略看一眼就走罢,听闻您前些日子病了,可莫要招惹到邪祟了。”
夏如利的话很明显了,她之前和周予安的梁子闹得满城风雨,这时候过来,若是被有心人看见,肯定又要生出是非。
牢中可以用修罗地狱来形容了,令人发呕又发憷的味道,地上墙上全都是血,踩上去还有些粘鞋,能想象得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
停尸房里摆放着两具尸首。
经孙太医仔细查验,男尸没有冒名作伪,脸上也没有覆什么人.皮面具,的的确确是周予安,他身中数刀,底下那秽物被人生生给咬断半截,浑身的血几乎流干了。
女尸是褚流绪。
比起周予安的死相惨烈,褚流绪体面多了,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给她换了敛服,她就像睡着了般,容貌清雅秀美,眉头的愁绪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二岁。
算算,褚姑娘和小姐同岁,同样腹有诗书,同样被负心人欺骗伤害。
……
出了牢狱后,飘起了雪花,恰如去年的那个腊月一样。
春愿没有坐马车,也不叫邵俞他们跟的太近。
她就这般走在昏暗空寂的长街上,心里自然是畅快无比的。周予安嫉恨表兄,也看不起流落风尘的小姐,故意吃五石散嫖妓误事,害得小姐被人杀死,进而又灭口了玉兰仙……这个人玩弄女人,风流薄幸,最后却死在女人手里,报应不爽!
想着想着,春愿不禁笑出声,身子如同喝醉了般摇摇晃晃,小姐,那些对不起你的、害你的人都死了,你可以瞑目了。
忽然,她闻到身上有股血腥臭味,冲得脑仁疼,一个没忍住,大口呕吐了起来。她推开奔过来搀扶她的邵俞,手倚在墙上,弯腰大口喘着粗气,拳头砸了下墙,真是痛快,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可很快,一股哀伤涌上心头。
春愿想起了半年前,她从乌老三口中得知了小姐并没有孩子的真相,她气唐慎钰骗她、损害小姐的尸体、更恨他包庇人渣表弟,一怒之下动了胎气小产,用他们的孩子没了,这也是报应,是给小姐赎罪去了。
她还想起了褚流绪。
同样是被心爱之人欺骗,褚姑娘做出了更激烈的抉择,可怜那个孩子刚出生就没了娘。
她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快活。
泪眼模糊间,春愿看见前头的拐角处有抹人影,她还当是唐慎钰,忙提起裙子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是唐慎钰的心腹,薛绍祖。
薛绍祖手里提着盏小白灯笼,并未穿官服,一身寻常粗布长袄,他搓着手,时不时的长吁短叹,蓦地看见了公主,急忙整了下仪容,恭敬地行礼问安。
春愿左右前后看了好几回,这会子长街空无一人,她心里不免失落。
薛绍祖洞悉了公主的想法,他未敢抬头直视贵人,略弯下腰,沉声道:“大人知道公主会找他,于是命属下提前在这里等着。”
春愿往前走了一步,忙问:“大人他……现在在何处?”
薛绍祖抱拳:“回公主,昨晚唐大人在杀人现场,他晌午的时候被带去司礼监问话去了。”见公主面带焦色,薛绍祖忙压低声音道:“殿下不要担心,此案涉及到一位侯爵、一位名门贵女,还有位朝廷的高官,按理说为了避嫌,锦衣卫不该插手,而要交去刑部去查去审的。可陛下却亲点了司礼监去接管,只让刑部的略现现身罢了,说明陛下还是看重公主,有意偏袒咱们大人的。司礼监的夏掌印和唐大人有几分交情,不会为难大人的。”
“只要没有驭戎监插手就行。”春愿眉头松了几分,“昨晚究竟怎么回事?我方才去停尸房里瞧了眼,周予安浑身都是刀伤。”
薛绍祖叹了口气:“小侯爷也真是过了,孝期霸占了褚姑娘不说,还把褚家的几个仆人杀了,不仅如此,他四年前还偷偷勒杀了褚仲元,做出自尽的假象。褚姑娘昨晚当面锣、对面鼓的逼问出这事,一怒之下,从怀里掏出把匕首……”薛绍祖连连摇头,“刀刀致命,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藏了把凶器。”
春愿思忖了片刻,唐慎钰最是谨慎,那褚流绪在他眼皮子底下监控了整整两日,除非他默许,不然这女人绝不可能沾手一丁点凶器。而且,唐慎钰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当初褚流绪那么纠缠算计,他也没有同她一般见识,这回却翻脸了……
“那褚姑娘死前可有说什么?有没有提到我?”春愿心砰砰直跳,问。
薛绍祖忙道:“您不说,小人倒忘了。褚姑娘临终前确实提起了,说您和唐大人都是重情重义的好人,想把孩子托付给你们,可立马又改口了,说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她只是求大人将来把她送回扬州。”
春愿蹙眉。
她和褚流绪素未谋面,这女子为何断定她是重情重义的人?
春愿心里隐隐有了两分大胆猜测,但不敢确定,想找唐慎钰问个明白,哪料脚一软,踉跄着退了两步。
邵俞忙上前搀扶住主子,清秀的脸上难掩惊惶之色,轻声问薛绍祖:“不是说云夫人昨晚也在狱中么?出了这样的事,夫人就没有责怪唐大人么?”
薛绍祖深深看了眼邵俞,并未露出任何喜怒,甚至“没看见”邵俞脸上非常明显的恐惧和谋算之色,他摇了摇头,无奈道:“夫人就小侯爷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自然是怨恨大人的,可到底也不是我家大人杀的她儿子。才一晚,云夫人的头发生生白了一半,今早司礼监的人过来领尸首的时候,夫人扽住小侯爷不撒手,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唐大人一耳光,骂了好多难听的话,还要写状子告大人。”
“什么?!”春愿急道:“那大人有没有事?”
“没有没有。”薛绍祖温声劝:“您别着急,夏掌印见云夫人状况实在不好,疯魔了似的,恐夫人最后骂到皇家身上,就让跟前的公公们将夫人的嘴捂住。夏掌印紧接着说,褚姑娘临终前提到孩子,为了谨慎起见,着人去把那个婴儿抱来,趁着小侯爷没入土,还能滴血认亲,一则验证验证褚姑娘说的话是真是伪,若孩子真是周予安的,那这里头的条条细细就值得琢磨了,几时怀上的?怀的时候是不是周予安失踪,老太太身死的时候?二则嘛,之前不是传我家大人和褚姑娘的是非,如此也能还大人清白了。云夫人听见这话,吓得又去求唐大人松手。”
邵俞叹了口气:“夏掌印手段可厉害着呢,估摸着小侯爷上辈子做的坏事都能查出来。哎,原来今儿搜查侯府,是这个缘故。”
邵俞此时心乱如麻,姓唐的这手可太黑了,他之前联合裴肆做了那么多,若是被唐慎钰查出点什么……不行,趁着这两日唐慎钰摊上官司,他得赶紧撤了。
春愿只觉得邵俞扶她的手劲儿大,弄得她胳膊疼。
她甩开邵俞,问薛绍祖道:“大人几时能从司礼监回来?”
薛绍祖摇了摇头,掰着指头数:“侯府这摊子事,头先发起的小侯爷包庇王崇明杀妾案、还有扶褚姑娘灵回扬州,且有的忙。大人让属下给您说,外头的事您别担心,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要紧,最近还是先别见了,这本就不关您的事,省的又将您牵扯进来。”
他用余光看了眼正出神的邵俞,对公主道:“对了,方才属下过来时,正巧遇到了夏掌印,掌印略提了一嘴,说陛下看您这半年来总是愁眉不展的,就想着是不是公主府里年头太久,霉气过重导致的,所以打算在公主府跟前圈一片地,给您盖个花园子。”
春愿叹道:“我记得公主府跟前是忠诚伯爵府吴家,到时候吴家迁府、丈量、拆院子、盖亭台楼阁,零零总总的一大堆事,花园子没个一年半载盖不起来,肯定又是笔不小的开支,何苦来哉。”
邵俞闻言,忙上前笑道:“主子,这可是陛下关怀您的一片心,开支再大,于皇家来说也不算什么。到时候花园子起来了,您就可以在家里游湖赏花,不用舟车劳顿地去城外鸣芳苑了。”
薛绍祖帮了句腔:“总管说的有理。”
他抱拳躬身,“属下还要回去配合夏掌印调查,先行告退。”
春愿点了点头,还想再多问问,最后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你去告诉大人,我等着他。”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你可真会说话! :和好&你可真会说话!
自打周予安死后,春愿就再也没见过唐慎钰.
不知不觉就到了腊月二十八。
过去的这二十多天里,发生了不少事。
周、褚这对怨偶在腊月初六的深夜里互伤惨死,男女身份皆尊贵,且女的还是周予安的前表嫂,这事就像五食散,带着种诱惑的吸引力,一时间上到王公大臣,下到贫民百姓,都乐此不疲地谈论这宗艳情惨案。
很快,周予安曾做的那些孽像小锄刨花生,挖出一颗,带出一串。
王侯公子风流可以,但不要下流。
那位小定远侯看起来骄矜清贵,没想到私下竟是这样的。不仅抢了表哥的前未婚妻,还带着褚仲元同暗娼厮混,想法设法破坏表哥婚事,撺掇着褚仲元作弊,事发后怕连累自己,狠手勒死舅兄,做出自尽的假象。
不仅如此,他还和前表嫂在是非观里暗中勾连了整整三年,这回远赴姚州上任的路上,耐不住寂寞,偷偷去扬州找佳人私会,害得家中老祖母以为他被山贼掳走了,担心得发了急症暴毙。
您以为这位定远侯的烂事到这儿就完了?
据说他和前表嫂私会后,又到什么青州百花楼厮混了许久。后头得知老太太病故后,打断自己的腿,装作掉落山崖。
料想长乐公主早都知道周予安的品行,所以才在草场当着众人的面小小教训了他一下……只是可怜了刘侍郎家的小姐,当年被这无耻奸贼伤了感情和自尊,年纪轻轻就殒命。
这次的凶手虽不是唐慎钰,但他仗权安排褚流绪进诏狱、还未过堂就毒打侯爵,再加上有人参他过去数次包庇周予安,甚至将万花楼的娼妓扣下来袒护表弟。郭太后强势地命令皇帝严查,要求严惩唐慎钰,革职下狱。
这时候,万首辅站了出来,犀利指出,既然周予安杀了褚仲元有确切的卷宗,为何直到近四年后才现世?唐慎钰当年不过是个千户,没那么大的本事包庇,那么究竟是谁手眼通天,把周予安的事压了下来?
眼看着这宗周氏惨案,竟渐渐演变成了太后和万首辅的针尖对麦芒,一时间朝堂暗涌动,都在看陛下怎么断。
后头司礼监很快将结案陈词递上去。
经查证,褚流绪的孩子生父确乃周予安,二人也的确在周予安赴任途中私会。太夫人云荷因丧子而满心怨怼,胡言乱语,指控不予采信;
周予安是否至万花楼厮混与命案无关,故唐慎钰是否将妓院娼妓扣留也无意义,且唐慎钰近日正在重查周予安是否徇私下属王重阳杀妾一案,足以证实其铁面无私,故,无实据证明唐慎钰包庇。
至于褚仲元被杀案,系当年办案官员收受周予安贿赂,未将实情上报。
这事最后的结果,太后和首辅的板子谁都打不得,那位收“贿赂”的官员被革职查办,由刑部从严量刑;
杀妾的王重阳判了斩监侯;
唐慎钰停职思过。
至于周予安。
夏如利密奏陛下,公主之所以痛恨周予安,实是这厮在留芳县嫖妓误事,害得公主玉体受损。
宗吉大怒,要求严惩。
最后的结果,周予安杀人、□□、徇私枉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褫夺周氏侯爵封号,收回御赐丹书铁券,定远侯府即刻查抄,念在云氏年轻丧夫、年老丧子,留部分田产铺子予她度日,恩准其居住在平南庄子。
……
腊月二十八的天灰蒙蒙的,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雪。
春愿端着杯热茶,在屋里来回走,自打周予安死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唐慎钰,却每日都派人去打听他的消息。
月初的时候,他被停职查办,慈宁宫从驭戎监挑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好手,寸步不离的盯着他。
后来周予安的案子了结,他的禁足也解了,立即马不停蹄地去探望帮助云夫人,意料之中,遭到了呵斥辱骂,云夫人不愿见他,他在姨妈房外跪了整整一夜;
半个月前,他扶褚姑娘的灵回扬州,自此后再无消息。
终于前天夜里,邵俞兴高采烈回来禀报,说唐大人回来了。
她一直在公主府里等着他,给他府里送帖子,但总不见他过来。
她忍不住亲去唐府,得到的消息却是,他只是回家看了眼,略洗了洗风尘就去了城外普云观,已经在外头住整整两天了。
春愿眉头凝着愁绪,喝了口茶,不知不觉茶竟凉了。
她不由得胡乱猜测起来,唐慎钰避不见她,可是因为周予安的死恨上了她?
“邵俞,邵俞!”春愿高声喊。
眨眼间,衔珠掀门帘子进来了,她蹲身福了一礼,忙问:“怎么了主子?”
“邵俞呢?”春愿烦躁地问。
衔珠笑道:“这不是就要盖花园子了么,这两日银子陆续拨了下来,过了年就要动工,大宗工事宫里做主,一些小宗事,譬如采买各色鲤鱼、选花匠、采买家具和各色纱窗,都是要邵总管过眼的。”
“那也不着急在这一时啊。”春愿将茶杯按在桌上,有些不满:“这些事年后再做也不迟,且我听说隔壁的忠诚伯吴家不太愿意搬,盖花园子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他瞎忙活什么。前儿我路过荷花池,还听见两个嬷嬷偷偷在假山下嚼舌根子,说眼瞅着快过年了,年下的赏银还不见踪影,这邵俞,连自己府里的事都没料理明白,倒忙起了外头。”
春愿脸色不太好。
其实她以前查过账,雾兰私下找她咬耳朵,邵俞经手的账目不对劲儿。
她没有发作,一则数额并不大,二则邵俞伺候她的这一年,做事尽心尽力,没必要为了几个银子,就伤了忠仆的面儿,谁家没个烂账;三则,人要是有个短处,也好掌控。
若是日后邵俞胃口实在太大,她就该找唐慎钰说道说道了,毕竟是他送来的人,去留都得和他商量。
哎,雾兰倒是管账管人的一把好手,仔细又老实,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和裴肆过日子过得顺不顺心。
这个月十五那日,雾兰到府里来拜会,偏巧那天她进宫了……
衔珠见主子发脾气了,偷偷吐了舌头,笑道:“那奴婢现在叫人把邵总管找回来。”
“算了。”春愿烦的摆摆手,道:“你去叫人备马车,我要去趟普云观。”
……
春愿匆匆梳洗了番,她特意选了身藕粉色的袄裙,化了淡妆,发髻上除了钗环,还戴了朵白玉兰绢花。
自打小产后,她鲜少这样花心思捯饬自己。
刚出门就飘起了雪花,春愿怀里抱着汤婆子,脚底生风地往西角门走,衔珠在后头打着伞,急得喊:“主子慢些,仔细跌倒了。”
春愿心里装着事,没理会。
这时,她看见游廊那边迎面走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个貌相特别扎眼,是裴肆,他看上去很高兴,手里拎着个大木盒,正笑着和邵俞说话。
邵俞和裴肆看见公主行色匆匆地过来了,互望一眼,赶忙行礼。
哪料公主看都没看他们,只顾着往前走。
“主子!”邵俞撩起棉袍下摆,急忙追上去,“您这是要去哪儿?”他回头看了眼正诧异的裴肆,笑着解释,“奴婢今儿出去办差,回来的时候正巧在大门口碰见了提督。吴老伯爷不愿迁府,说什么住了一辈子了,割舍不下,这不陛下就叫提督过去劝劝,瞧提督那喜笑颜开的样儿,估计是说的差不多了,过来跟您请个安就回宫复命去了。”
春愿压根听不见这些杂七杂八的事,脚步更快了,烦道:“这些小事就别同我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邵俞愣神的空儿,就看见主子走远了。
“这公主,到底没说她去哪儿。”邵俞拂了下袖子上的雪,摇头笑。
这时,裴肆和阿余走了上前。
阿余是最细心的,他瞧见提督脸上的笑没了,眼里甚至带了些愠色。
哎,怨不得提督不高兴,那位美人儿连正眼都没看他。
阿余手肘捅了下邵俞,问:“大雪天的,公主去哪儿?进宫么?”
“不该啊。”邵俞摇头,“她穿的不是吉服。”
忽然,裴肆冷冷道:“我猜,应当去普云观了。”
他记得那身衣裳,当时他眼见这丫头行色诡谲,于是就跟了上去,这小贱人装疯卖傻,他问一句,她能顶十句。
那天,她是去普云观私会唐慎钰的。
那么今天呢?
唐慎钰前天从扬州回来了,她自然是等不及了。
裴肆一脸的阴郁,闷头朝西角门走去,自打周予安死后后,她就开始闭门养病,一直郁郁寡欢,不见任何人。
他想见她,可雾兰搬出去了,他没了理由再进公主府,想破了脑袋,总算今儿借着忠诚伯迁府的理由过来,没想到……
她可真够贱的,人家唐慎钰都不愿见她,她还穿了那么身衣裳,上赶着去。
“提督。”阿余一个箭步上前,横挡在提督身前,低声提醒:“晌午的时候,太后就派人来宣您进宫。”
裴肆推开阿余,什么话都没说,依旧跟了上去。
……
马车摇摇曳曳到了普云观,邻近年关,道观香火鼎盛。雪气和香纸的烟雾升腾起来,缭绕而上,整个道观如同笼罩在片朦胧的云雾中般。
道观只开放前头一部分,后院在旁边的山上,有时一些王公豪贵会来清修,通常是不让寻常百姓进的。
春愿没让侍卫和丫头们跟着,自己单独上山,她拎起裙子,气喘吁吁地行在蜿蜒漫长的石阶上。
风雪虽大,可她的心却是热的。
这算怎么回事,唐慎钰你要真的恨我,那明明白白的说啊,不理人算什么!
约莫走了一刻钟,终于到了后山的山门。
春愿远远地看见有个高挺俊朗的男人正拿着大扫把,默默清扫阶前的雪,他穿着灰色道袍,瘦了些,也黑了些。
唐慎钰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看见是春愿,他愣了下,忽然笑了,笑得很温柔。
春愿想过无数种见面的情况,他可能会一脸的冷漠、怨恨,甚至仇视她,痛骂她逼人太甚,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平静温和。
春愿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拧身便逃。
“嗳——”唐慎钰丢下扫把,追了过来,笑着问:“去哪儿啊?”他手按住女人的肩膀,柔声道:“外头好冷,进观里,我给你做盏热热的八宝茶。”
春愿并没有转身,她低下头,眼泪倏忽而至,冷冷问:“我逼你处置了周予安,害得你姨妈丧子,侯府的荣耀一夜间全无,你又被你姨妈痛打怒骂,她还跟你断绝了关系,你,不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你。”唐慎钰轻轻地拂去她肩膀上的落雪,看见她并未穿大氅,只穿着套蛮眼熟的藕粉色的薄夹袄,冻的身子发抖。
唐慎钰心头一动,瞬间就知道了她无声的情意。
他脱下自己的道袍,披在她身上,帮她把穿进去的头发顺出来,“我就算要恨,也恨不到你身上去。周予安这是罪有应得,他做下那么多孽,那么多条无辜的命断在他手里,真追究起来,连我自己的孩子也都因他没了……我自己都恨他,又有什么资格替旁的受害者原谅他。别多心阿愿,这事和你没关系。”
春愿转过身,直面他,哽咽着质问:“那你为什么不见我?明知道我一直打听你的近况,为什么回京城了,偏又躲在道观里了!你,你分明就是记恨。”
唐慎钰笑道:“当时你和他的事本就闹得满城风雨,这回他的案子刚发,只我一个人蹚浑水就好了,不能把你牵扯进来。我全都安排好了,利叔主理此案,他不会让我陷入困境。至于回京后不见你……”
唐慎钰回头,望向幽静的山门,叹道:“我这次去扬州,除了将褚姑娘送回去,还拜访了海叔和那两个婢女的家人,跟他们说明了原由,道了歉,代周家给人家赔了银子……哎,都是通情达理的良善之人,说既然凶手已经死了,那也没必要再怨恨下去,只是元凶已死,怕是再也无法知晓亲人的尸骨埋在哪里,求我在长安替亲人立个牌位。”
春愿亦叹了口气,想来褚流绪最后做出那决绝的选择,亦是因为海叔吧……
就在此时,春愿看见唐慎钰跪下来,就跪在她面前,双手伏地,额头咚的声砸到地上。
“你……”春愿被吓了一跳。
“对不起。”唐慎钰真诚道歉,“我私心过甚,安排他照顾小姐,而他因为嫉恨我,故意失职,间接导致了小姐身故。我不仅没有悔改,我还包庇了他,之后我还骗你,后头我更利用你,让你假扮公主,助我争权夺利。”
说罢,唐慎钰从怀里摸出把匕首,放在地上,同时从袖筒掏出封信,捡了块石头,把信压在地上。
“你想杀就杀吧,或者你不想动手,我自尽也行。信是我的亲笔遗书,写明了这是自愿,与他人无关。”
雪大了些,纷纷扬扬落下。
春愿一眼不错地看着唐慎钰。
他衣着单薄,端铮铮跪在地上,始终低着头。
春愿没有动。
她看着雪落到唐慎钰头上、肩上,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和哀伤。
其实,她都明白。
他当初安排周予安照顾小姐,除了有提拔表弟的私心,还有好心,因为他看到了小姐身子虚弱,于是冒险去清鹤县请隐居多年的老葛出山,保小姐平安上京。
至于他骗她,固然有利用她的成分在,也有怕她灰心绝望,又要跳火坑自尽。
她又何尝没有利用他的权势,求他替小姐报仇,在留芳县设计杀了程冰姿、杨朝临,还有马县令!
仇与恩,情与义,恨与爱,难算得很,根本算不清。
春愿走过去,踢开那把匕首,脱下身上披的棉道袍,裹在他身上。
忽然,她就被唐慎钰抱住了。
俩人谁都没说话,一个跪着,一个站着,相拥在雪天里。
“我问你。”春愿轻抚着男人冰凉的头发,哽咽着问:“你刚把刀子递给我,要我杀了你,可是真的决心赴死了?”
唐慎钰点头。
春愿:“说实话,不然我要生气了。”
唐慎钰拨浪鼓似的摇头,脸贴在她的小腹上,落泪了:“我不放心你,不能死。”
春愿噗嗤一笑,把他抱得更紧了,泪珠划落,掉进他的黑发里,她打了下他的头,骂了句:“我就知道,鬼精的大骗子!”
她回头看了眼寂寥无人的山门,轻声问:“你不是刻薄心窄的人,为什么把真相告诉褚姑娘?你应该晓得,她知道了这些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事。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曾去唐府找过你,你姑妈说,那天你差点掐死褚姑娘,她,是不是威胁到我了?”
唐慎钰抱紧她,决定再说一次谎:“没有,你可别多心,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和她吵太凶了,没留神把褚仲元卷宗的事说出来了,她觉得我故意作弄她,就对我拳打脚踢,我为了自保,才掐了她。”
春愿一愣,好蹩脚的原因,她不信。
罢了,有些事难得糊涂,他不说,那就有他的理由,何必追问。
她扫了圈四周,山上白茫茫的,雪已经将来的路覆盖住了。尤记得去年的腊月天,也是这样的大雪天,她的小姐没了,她要报仇,于是褪去衣衫,跪在雪地里,求大人怜悯……
“那时我心里眼里只有报仇,我看见程冰姿死在我眼前,我亲手把杨朝临挫骨扬灰了。”
春愿苦笑,手附上男人的侧脸:“小姐没了,我的天上再也没了太阳,我想随她去了,是你把我拉了回来,你说她还有个遗腹子在世。你虽然骗了我,但也给了我一个希望,后来我知道了周予安做的恶事,我不惜和你翻脸也要让他付出代价。如今他死了,我不知道该恨谁了,不知道将来该做什么,大人,你告诉我……”
“阿愿哪。”唐慎钰松开女人,站起来,将身上披的灰色棉袍折好,铺在最上面那个台阶上。
他拉住春愿,引她坐下,然后半跪在下头的台阶上。
“瞧,走了这么多路,鞋子都脏了。”唐慎钰捧起春愿的脚,搁在他膝头,手抹去绣鞋边的污泥,满眼尽是柔情,“那天,你在我房中看到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你知道,为什么第十八件是双鞋么?”
“为什么?”
唐慎钰用自己中衣的袖子给她擦鞋,“因为……我想你穿上它,好好走自己的人生路。人这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若一直活在仇恨里,那也太苦了。”
唐慎钰仰头,望着她:“阿愿,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我希望你穿上新鞋,走自己想走的路。不要为了小姐,也不要为了我,就为你自己,按你的心意,不留遗憾地走完这一生,好不好?”
春愿怔住,直愣愣地问:“你不管我了么?”
一直以来,她好像都是为了别人而活。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要为自己活、按自己的意愿活。
其实,她对于遥远又未知的将来,心里是有些恐惧的、害怕的,但她觉得,大人的话是正确的。
唐慎钰柔声道:“我当然管你,可你这辈子除了是小姐的丫头,我的阿愿,你还是你自己。”
春愿收回脚,喃喃重复着那句“我还是我自己”,忽然,她眼里充满了粲然的光彩,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点头笑道:“好,我答应你。”
……
山顶密林深处,此时,一双阴鸷的眼正盯着道观山门前的那对璧人。
裴肆拂去肩膀上落的雪,看上去波澜不惊的,唇角还浮着抹浅笑。
哎,依照他之前设计的,如果周予安在牢中“自杀”,唐慎钰就洗刷不了杀人嫌疑,便是不坐罪下狱,只残杀手足这一点,也会让他的名声变臭!
若是计划再毒些,撺掇着春愿去牢里探视周予安,紧接着这小子突然中毒暴毙,那么,春愿疑似毒杀周予安就落实了,不仅唐慎钰和春愿心里的这块疙瘩就结下了,而且还会引人遐想猜测,公主为何要毒杀小侯爷,是不是什么把柄落在小侯爷手里了。如此,假公主的案子就能不知不觉地推进了。
裴肆噗嗤一笑,没想到,唐慎钰下手还真快,居然算计褚流绪杀了周予安,而且褚流绪竟然紧接着死了。
他这大半年替人家养孕妇,好好的一枚棋子,这就没了……
裴肆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鬼迷心窍了,怎么就把卷宗给那小贱人了。
他手指向春愿,“你说她是不是很不要脸,光天化日的,就这么大剌剌的和个光身子男人搂抱在一起。”
阿余吓得腮帮子上的肉跳了两下,不是还穿着中衣么,哪里就光身子了,他知道提督吃味了,陪着笑:“是有伤风化了些,瞧着,唐大人好像在给公主磕头赔罪哩。”
裴肆的手都气抖了,他碰过的东西,别人再碰,怎么就那么叫人恶心呢。
他着实想不通,不解地问:“你说唐慎钰有什么优点?”
阿余忙道:“他不过是个脏臭武夫。”
“你照实说。”裴肆心里堵得慌,“我就想知道个明白,他哪里招女人喜欢。”
阿余想了想,“他很年轻,还是从三品的高官,而且长得非常英俊,身段也甚是伟岸……”
阿余看见提督脸黑的吓人,咽了口唾沫,不敢说了,忙笑道:“凭他如何出众,可越不过您去。如今您是陛下和大娘娘身边的红人,样貌更是比潘安还俊,公主看不上您,是她不识货……”
裴肆狠狠瞪了眼阿余。
阿余恨得拍了下自己的嘴,他赶忙岔开这个要命的话题,小心翼翼道:“提督,咱们回京吧,太后晌午就派人宣您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若是去晚了,她又要冲您发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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