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椴从游戏中出来,目光落在桌上那本精装传记上。
他沉静片刻,探身拿过。
书页在修长而优雅的手指间翻动,发出缓慢而细腻的沙沙响声。
很快,密文书签亮起光芒。
对应后是拍卖会的具体时间地点。
——797年3月6日,罗慕当地时间,晚8点。
云椴习惯性打开光脑,在日程提醒里记录。
直到弹窗要求录入具体事项,他才后知后觉地停下。
作为情报人员不应该留下任何待以追踪的记录,哪怕是曾经在战役中担任小队侦查的角色,他都依靠完美的大脑记忆力展开工作。
记录日程是云椴当上校长……不,确切地说,是秦焕和夏鲤寄宿在他家之后,才形成的习惯。
起初只是为了消除秦焕的不自在。
告诉他自己什么时候在学校,什么时候在家,他知道只有自己在家时,可能会稍微放松一些。
一年后夏鲤住了进来。
家里就像养了一对随时可能打起架来的小儿女,从那时开始,他的行程安排就会随时同步给两人。
希望两人能看好时间,尽量在他不在的时候起冲突。
因为他实在不太会劝架。
云椴删除着日程提醒记录的同时,这些琐碎的往事从指尖脑海悄然滑过,就在全息屏即将关闭,日历熄灭时,他停下了动作。
目光落在拍卖会的时间。
3月6日。
这个日期,是五年前他踏上启蛰号的日子。
原本只是平平无奇一天,现在是他逝世五周年的日子。
云椴嘴角掠起自嘲的弧度,又顿住。
有什么重要的拍品,值得秦焕不惜暴露在南系的情报网里,亲自前来参与?会和……自己有关吗?
思及此,睫羽陡然一颤。
云椴仿佛被自己异想天开的思绪烫伤,关了光脑,把密文书签随手夹在其中一页,靠着躺椅,闭上眼。
意识仿佛洋葱皮,一层层剥离出去。
最终在虚幻中只剩下模糊的内核点。
比地下拍卖会更早的,是今晚与秦焕的约见。
理智告诉他,有sss级这个任务在身,如今伪装的新身份不仅不容易被察觉,反而能合情合理地去探寻秦焕这五年间的经历。若是任务进展顺利,调查出自己的死因也应该不成问题。
任务的难度对他来说,不在于理智,而在于情感。
为人师长的六年付出,在自己面前是高高筑起的尊严之壁,是人类社会重重累积的世俗训诫,是他内心根本无法跨越的礼义廉耻。
他曾被秦焕气疯的每一根气管都在抗拒。
抗拒着这种堪称罪恶的设定。
为人师表之人,不说薪尽火传,春风化雨,至少也应当言传身教,为不曾有过色彩的空白人生循循善诱,为迷茫的前途和未来殚尽竭虑。
什么人才能放下师长的尊严与威信,毫无芥蒂地去诱惑。
是不配为师,是畜生所为。
而现在他已经被陈毕周带进了质疑的怪圈,开始默认自己对于秦焕的重要性。
这很危险。
他在危险中央,险些亲手打破枷锁。
意识虚空中,模糊的内核犹如一滴逐渐膨胀的墨滴。它被无尽思路包裹着翻涌,逐渐膨胀,又骤然破碎!
黑色向周围四散开去,爬满了整个意识的海洋。
痛苦着,挣扎着,被深深淹没其中。
云椴猛地睁眼,意识回拢。
他定定地缓了数秒,打开光脑,在线上商城里下单了一张香火券。
赛博香火,在线赎罪。
随便打开商圈,就能看到评分不一的在线消费点。
以前,陈毕周的母亲很信这个。
他的机甲驾驶室里挂满了他母亲从各种各样大师的直播间请来的玩意儿,还常劝说他们休假了就去行善布施,消除业障。
云椴完全不信这个。
直到他现在真要做些丧尽天良的缺德事了,才发现,当人没法原谅自己的时候,才会希望能有一个真实存在的“天”,来替别人原谅自己。
他坐了很久,到底没有把这张券用出去,而是转身走向厨房,垂眸看着秦焕送来宰杀好的足斤淡水鱼。
一股脑扔进锅里。
-
南系军部,更衣室。
“……这是来自北系的最新情报,关于秦焕预计光顾的地下拍卖会场,技术部门发现伪造票的技术难度极高,而且无法查到背后运营的老板是哪方势力……”
年轻的女人外放着通讯音频,抬手将服帖的礼服裙缓缓褪下,反光的镜中勾勒出她肌理分明的线条。
健康,有力。
鲜少有人知道,晚礼服下这双手臂,和秦焕进行过不留退路、胜率几乎五五开的近身搏斗。
她随手将礼帽面纱扔在一旁。
和帽子固定在一起的银色长发如瀑般散开在脑后。
窸窣的换衣声传到对面接听人的耳中,声音逐渐羞赧微弱下去,最终被暴躁的上司打断接过。
“夏鲤,把环境音关掉。”
女人动作不停,依旧我行我素。
陈毕周瞥向身边面红耳赤的联络员,暗骂一声“没出息”,把人踹出去后,咬着烟道:“你想让我过两天去陵园给云校和你妈告状?”
夏鲤停顿了一下,把银发挽在脑后。
她从柜子里抽出训练服,反手一巴掌拍在环境音的关闭键上:“你也就告状这点本事了,难怪追不到我妈。”
陈毕周一噎,摸了摸鼻尖:“情况就是这样,你既然花钱建了特别派遣部,就得负责生养到底。”
在边缘域这种民风淳朴的地方,一旦地头蛇被发现胆敢作伪,可比被智能执法抓到要惨得多。
据说偷偷野钓的人见得最多的不是变异鱼。
而是身份不明的人类遗骨。
夏鲤吸气,缓缓道:“那可是边缘域,非正规势力猖獗到地方甚至管不了拍卖举行。入场票多半是邀请制,哪有那么容易拿到?”
她的声音冷嗖嗖,带着明显的怨念。
自从云校死后,所有被强大的精神纽带维系在一起的共存信念都崩塌得彻底,不同的利益纷纷冒出头,朋党执虎,沆瀣一气。
当初的联盟有多松散,现在的南系三大域就有多少漏洞。首都星政府连正赤星这种核心域星球的管理都时常出现扯皮,更不用说罗慕星了。
“我们正规军竟然要找渠道获得非正规拍卖场的票,毕周叔,你自己听听荒不荒唐?”
“再荒唐也没你荒唐,今晚那个什么议员的酒会,你去了吧?我都看见有人分享照片了。下个月军运会结束你就能升衔了,钓着那群男人,万一有人举报你作风有问题怎么办?”
夏鲤仿佛没听见这话。
她穿好训练服,将长发撩至训练服外,继续道:“新入编的那个队员,他不是罗慕区长大的吗?这是他的任务,让他自己想办法。”
“……”
陈毕周回忆着那张和云校九分相似的年轻容颜,清了清嗓子,到底没说出“不太敢”这种话。
“闺女,给新人sss级任务已经很勉强了,还让他自己看着办,这和眼睁睁地看着秦焕大摇大摆地来,再大摇大摆地走有什么区别?”
“谁是你闺女?想当我爹也得是云校那样的。”
夏鲤嫌弃地说着,张开五指,一根根卸去她的穿戴甲:“你们都不懂秦焕,他是疯子,也是会骗人的疯子。当初云校通过他的寄宿申请就是他亲手设的骗局。”
陈毕周蹙眉:“你们上军校那会儿我还在麒麟竭要塞,不了解。你知道你叔我脑子转不快,想说什么直说,别绕弯子了。”
音频卡顿了一下。
对面切换成视频模式。
晚宴后收起华丽而温柔的行头,夏鲤一袭制服散发着英飒与煞气:“要我说拍卖会上未必见得到他。”
镜头里的夏鲤走出更衣室,往她的单人训练场走。
“军部和派遣部的情报网已经多久没有拿到他的准确行踪了?突然收到这么精确的消息,你们就不怀疑是这个骗子故意放出来的?”
陈毕周严肃了起来:“你觉得是声东击西?”
夏鲤没有回答,他目光跟随着视频画面,看她走进训练场,顺着她肩头看见训练场墙壁上,一张徒手绘制的秦焕肖像,就挂在移动靶中央。
已然是千疮百孔。
-
罗慕星入了夜,距离零点不到十分钟。
一辆空轨列车驶过,停靠在站台,云椴走了下来,乘电梯到了路面。
他穿着束脚工装服,背着工具包走在静谧的道路上,踏上秦焕登记的地址中,那个市中心闹中取静的豪宅区。
安保系统像是提前得到通知,径直给他开了门。
云椴顺着林荫道旁的编号,寻找秦焕的房子。
绿荫错落间的远方,被掩盖的六面玻璃棱柱的地标性建筑出现在视野。
天际层叠交错的轨道绕过它的周围。
云椴脚步停了一下。
罗慕星是位于南系星区边缘域的一颗主行星,物理位置上是离北系最近的地方。那座六棱柱的建筑,曾经是边缘域负责调控南北两系往来跃迁的塔台。
那天他在启蛰号上,透过观景窗,曾看到过塔台的光芒。
现在看上去似乎已经随着南北两大星区关系破裂,不再作塔台指挥之用,而是变成了各个星球再普通不过的商厦。
通讯铃声打破了思绪。
云椴回过神,接通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秦焕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老板,你在等什么?”
声音近在咫尺。
他转头,只见秦焕靠在二楼的法式镂空阳台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就好像曾经无数次见过的场景。
清瘦的少年靠在二楼栏杆,看着他把外套递给家用机器人,冷声问他有没有吃饭。
云椴仰头,下意识地问:“晚饭吃了吗?”
秦焕那边的呼吸声像是戛然而止。
没有一丝回音。
“我把你送来的鱼烧好了。”云椴拍了拍工具包,轻声说,“要不要当夜宵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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